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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朋友聊天，谈到一些少年事。
朋友说，小时候，身旁的大人小孩都叫她胖妞，每每听见，难过极了，跑回去照镜子，越看越觉得自己胖，怎么那么讨厌呢，愈来愈怨恨自己。那时候除了父母，好像大家都嫌弃她，心里变得自卑起来，放学也不出家门。后来年纪长了些，懂得什么是胖瘦美丑，有一天，照镜子，竟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胖，而且还有好看的双眼皮，好似这春光忽然变美了。
朋友说，此后心里的郁结才慢慢打开，渐渐变得晴朗起来，开始愿意交朋友，开始挑好看的衣服穿，好像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但是尽管这样，心里的那一点点自卑和留下的阴影却一直挥抹不去。
想来，这种年少时被人伤害的事情普通人都经历过的，有时候在梦里见着依然会惊出冷汗。
大概是小学一二年级，我记得是六一儿童节。学校每一年的六一都会在下午放半天假，组织小型运动会，会有去乡里参加过跳舞比赛的舞蹈队的表演。还会在学校旁边做礼拜的礼堂里放电影，那种老式的幕布电影，一个人专门负责在放映机旁边摇胶片，打出来的光影投射在白布上，总有不老实的人拿手去挡，空气中旋转的灰尘清晰可见。
我们基本是坐不住的，上午上课的时候，心里也藏不住地一阵阵地喜悦。下午就有表演看了，有电影看了，怎么有心思上课呢，好不容易熬完上午的课程，大家像兔子一样奔回家。回到家首先问父母要钱，六一儿童节呢，得给一点零花钱，从来没有这么理直气壮过。虽然家里有三个小孩要养，日子确实窘迫，但母亲还是会在那一天给我和两个姐姐一人一块钱。我们拿了钱就往学校跑，门口的小卖部从来没有今天这般热闹。
天气微微热起来，小卖部已经有冰棒了，我拿着钱准备买一根吃。在冰柜里翻了翻，想吃两毛的绿豆，但一想，就一块钱，得细细了花，便拿了一根一毛的。给钱的时候，老板忽然说一句，他家是不是没有钱，很穷？
当时店里有许多人，还有我的同班同学，可以想象我心里有多糟糕。他又补一句，很少见他来买吃的，五毛钱的冰棒从没见他吃过。身边有几个小孩跟着笑起来，我低着头，接过找回来的零钱，跑了出去。我觉得特别难受，虽然年纪小，但也懂那种被羞辱的感觉，跑回教室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那一天我过得一点也不好，后来我再也没去那家店里买过东西，甚至一度都不愿进任何商店。母亲有时候叫我去买包味精，我不去，使得后来他们一直觉得我脸皮薄，见不得世面。我也偷偷地在心里埋怨过，为什么家里这么穷，为什么父母赚不了钱。
事情过去快20年了，我没有和人说起过，也没在日记本里写过，却一直忘不了。它像被烧红的铁块烙在了心头，很疼，尽管多年以后结了疤，但始终都在那里，抹不去化不开。也因为觉得没有钱自卑过，好像穷是一件很羞耻的，见不得人的事情，也暗自下决心，长大了一定不能没有钱。
我的堂妹，比我小几岁，也是六七岁的年纪，不知缘由地突然开始掉头发，寻过很多医吃过许多药，不见好，甚至一度恶化，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刚开始的时候她不以为然，只觉得每天吃中药很痛苦，一样的上学，一样的好玩。可是渐渐的，好像不是这样了，身边的人开始叫她“秃子婆”，甚至有些大人见了，会打趣地说，咦，头发又掉了，还不快捡起来。起初她还会与人争执，对骂。后来便不这么干了，除了上学，基本不出家门。
记得有一天中午，婶来我家里，说她不愿去学校，要我带她去。我去叫她，她一动不动，坐在凳子上突然就哭了起来，身体不停地抽搐。她哭得太伤心了，原本态度强硬的婶婶，一下子软了起来，问她，是不是受欺负了。她也不说，只是不停地说不读书了，不去学校了。后来她情绪安定下来，才勉强同意和我去学校。
路上我问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她低着头。我继续说，被欺负了你要告诉我，我找人教训他。那时自己念五年级，在小学里是最大的了，所以才这么说。她说，没有。我说，那你为什么哭，为什么不去学校？她委屈起来，说，是老师，上午发几天前考的卷子，我考得不好，领卷子的时候，老师说，你的成绩快跟你的头发一样啰，整个班的同学都笑起来，太难过了。我忿忿不平，却终究不能做些什么。
也是从别处听来的，说外地有个医生能治头发，叔婶便领着她去，回来的时候拿了好多药。吃了一个疗程，真的有效，头发开始长起来，掉的也少了。继续吃，头发虽然慢慢的好起来，但可能是药物激素的原因，原本清瘦的堂妹一下子胖了起来。就像气球，突然被吹大了。头发长了，也留起了辫子，她看起来开心了许多。
但没想到她真的越来越胖，胳膊几乎有我大腿粗，尽管她吃起来那么克制。外人好像一下子忘了她以前掉头发的事情，只觉得她怎么这么胖呢。过年亲戚见了，都惊呼，怎么胖成这样了，你要少吃，要减肥，女孩子胖了不好。她去夹一块红烧肉，有人说，你要少吃肉，吃点青菜。
后来，好像她胖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婶婶每次说是吃药造成的，也没人听了。她变得越来越自闭，越来越自卑。在我的印象里，她整个少年时期很少出家门，说话从来不愿抬起头来，你问一句，她答一句，不会再多。
她和我说：“那时候真的难过，每天都难过，害怕和人说话，害怕别人提醒我，你是个秃子，你是个胖子。是灰色的，日子每天都是灰色的。自卑，真的自卑，不愿出门，不想买衣服。别人认为的快乐的事情，我从来不觉得。我是个女孩啊，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女孩，不敢爱美，不敢照镜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依然低着头。好在她现在结婚了，即使胖也有人爱了，生了小孩，也终究不再同以前一样难过了。
少年时期是最敏感的，至少我是这样。你和我说的每一句伤人的话，我都清楚地记在心里，太在意了，在意到睡不着觉，甚至有时候会躲起来哭。在原本是快乐的年纪，需要阳光雨露的年纪，你给我太多暗色的东西，我会不快乐，而成长变成了一件难过的事情。
如果一个小孩做得不好，不要去责备他蠢，做不好已经是一件伤心的事了，还要去承受被你说蠢的事情。如果一个小孩长得胖，不要去取笑他，胖又不关你的事，你没有资格笑。如果一个小孩家里没钱，不要去羞辱他，没钱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有钱也不是一件荣光的事情，不仅伤了人，还显得你无知。
不要再去伤害一个少年的心了，那颗本该被呵护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