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悉她改为”庆山“这个名字,心下一震。第一意识想起的是《春宴》中的庆长,将长字改为山,我不知道这样的山高水长,又代表着她内心如何迢迢而来的思远情愫。
她在自序里写着:“如果你很早就认识了我,也可以一直称呼我为“安”或者“安妮”。它融化于“庆山”这个名字之中,已经得到它的位置。“我想,名字不能概括任何实际存在的东西,长久以来,我关心的只是她文字的核心组成部分,而其他的评价和议论都无关紧要。那极其自我且独立的表达和思想的阐明,小说或者散文,或者日记体如碎片般的记录。潜随时间的流淌,有些东西会逐步消逝,也有的在渐次变换更为新鲜的形态。不一而足。
阅读是常年累积的感受,是成长,历练,也是获得,分享。人生长河中,静水深流。诸事芜杂无常,人情纷繁霄壤,心灵的细微体验在现实的当下也是非常奢侈的,有能力适时适度借助外界的给予,以期维护内心长久的平静与安宁,是深沉而纤美的愿望。
近年,很少再回过头看她的书,就像有时怎么也不忍看自己留过的笔迹。除了最近的那本《眠空》,偶尔还会捡些句子来读。前些日子,当下起念,翻起从前关于安妮几部作品的阅读笔记,重读之后,庆幸自己曾经的坚持,一直认为阅读需要掌握最核心和激情的部分,那年那月那刻的体悟,于特定的环境与心绪下,才是真诚而唯一的存在。以后的日子里,完全相同的感受,永远不会再次拥有。
这次新书名《得未曾有》。我想着,人活在世上的时候,一切应该都是从不曾真正拥有过,亦从未远离。
(附录)安妮自序
封面的这张照片,拍摄在二〇一三年。我在京都,寺院里看完一块大木匾,庭院小坐。
这一年,我有一些变化。
我发生了一次多段组成的长途旅行,把与四个他人之间的相会和交集,写成一本书。我也由此遇见一些朋友和老师。同时决定改一个笔名,这本新书会由新的名字来出版。
人的心每一刻都在发生变化,如同河流带走每一步旧的脚印,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东西。以现在的状态和心境,可以有一个新的名字。我选择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名字。更多理解是在意会之中,因此无须解释太多。
这次改名不代表安妮宝贝这个名字的消失。它承载了我以往所有的写作。如同一棵树长出新的枝干,一个旅人走到新的边界。所有新的发生,建立于原先的基础,而不是离开自己的过去。这个名字始终是我一部分,我生命的组成,它包含其中。
如果你很早就认识了我,也可以一直称呼我为“安”或者“安妮”。它融化于“庆山”这个名字之中,已经得到它的位置。
我不是一个跟外界互动很多的写作者,更多时候只愿意以自己的方式度过时间。像一个游离在社会主流之外的边缘人,也是一个仅仅表达了个体自我的价值倾向和哲学观的写作者。这些年,一直只是写着自己的字,保持写作之外的生活。十多年也就这样过完了。
目前的时代,我并不认为是一个对写作来说很好的时代。如果心的表达坦白,这样的写作者大多孤单。但有时依然只能走自己的独木桥,因为潮流和虚名的汪洋并不真实。
从二十余岁的年轻女子,写作至今,十六年过去。一路走来,已近中年。我并非别人想象或虚拟中的一个标签。所有是非争议不及一缕尘烟。只是一个平凡而安静的写作人,有时因为过于专注,遗忘了世间的热闹。写作对我而言,究其根本,只是一条道路,我在其中试图发现和寻找自己。
也是铃木俊隆说过的一句话:“我们研究自己,最终是为了忘记自己。”
现在说一说这趟旅程。
我的旅行,从二〇一三年下半年开始。自北京出发、抵达、回来、再出发……如此循环,路线从江南延展到甘肃。遇见四个以前不相识的人。
爱作画也善于烹饪的厨子,倡导他的饮食方式。摄影师回归乡居,以作品系列礼敬故乡和大自然。年轻僧人,以诗歌以唐卡以修行以领悟,供奉信仰。以古法弹奏的老琴人,年过八旬,经历各种变迁,心守一事。
我与他们之间,发生时而密集时而闲散的对话。谈论价值观、信仰、环保、人类、社会此类的话题,也感怀父母、故乡、童年、往事。更有闲情逸致,说一说荷花塘和油盐酱醋。有时一起短短生活几日: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喝茶、吃饭、爬山、涉水、赏花、散步……
一切细节,一切观点,均如实记录于这本书。当然我依然觉得时间过于短促,不过是数日。如果时间更持久,我们彼此之间的了解也会更多、更深入。
秋阳?创巴仁波切曾长期在西方弘法。我读了一些他的作品。他在一九八七年已离开这个世界。在一本著作中,他写过这样一段话。
“在大观禅修中,我们与所观之物间有着广大的空间。我们知道有此空间,而此空间内无事不能发生。这里所说的发生,不是相对地或对抗地发生在这儿或在那儿;换言之,我们不把自己那些概念化的想法、名称及分类,强行加在感受上,而是直接体会每一情况中敞开的空间。如此,我们的觉知变得非常精确,而且包容一切。”
他又说:大观禅修的意思是还事物本来面目……我们不必以还其本来面目的心态去看它们,它们当下即是本来面目。
我的旅行,仿佛是一次尝试以行动去领悟这些观点的实践。有时一切看起来没有发生,一切又都在无所不能地发生。而不管是发生,或者不发生,总是会有超出人头脑之外的进展,而无关预料、期待、想象、设计。当下充满活力,直接体会如此重要,以至有时当我们经历其中,只能试图保持单纯。
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这也是我与书中那些时间、空间、人、物之间的关系。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四平八稳的,是完美无缺的。
有时我们不能够让旁观者感觉很清楚很愉悦,通常会引起异议。
有时我们无法让别人理解和同意自己的心,因为心里所有的,本身也不容易阐释。
但这里面并不涉及谁的标准更高或更完美。对我来说,写作这本书,只是记录下来,表达,传递。其他主观的评价或判断,不需要给予也无须界定。
里面所有的观点,不论是谈论个人价值倾向,还是谈论佛法或信仰,都只是个人观点。所有的个人观点,都不代表是权威或公认的或统一的无误的结论。但我们可以表达和展示个人观点,这代表对生活方式、对生命方向的一种自主选择。
这是它的美妙和意义所在。
在浩茫和杂乱的录音记录中,摘选出精华部分整理成文。感受每个瞬间的本来面目,感受即刻的发生,即是这本书的初衷。最终由读者自己去吸取、分辨、选择所需要的东西。
当我把这些文字整理出来,我想它们应是一座桥。让这些他人的观点通过这座桥,流向更远的地方、更多人的内心。以便他们感觉到有所不同的有活力的参照,并从中觅得一些启发。而我自己,在做这份工作的时日,在奔走、对谈、采写、记录之中所获取的所闻、所见、所悟、所感,收获可贵而良多。有无限感谢。
创巴仁波切还曾说,布施是交流沟通。沟通必须是放射、接收、交换。而慈悲是温柔、敞开的沟通之道。
我们相会,一起激发和融化,长时间地谈论,我以此获取和记录他们生命的一个横截面。而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做的又是什么?这一切于他们,未尝不是一种布施。先给予我,再给予这个世间。献出温柔而敞开的沟通,坦呈质朴而真实的经历。
如果我们尝试去真正地了解和接纳他人,就会得到来自他们的给予。为这个世间而散发出来的光和热。
这些人,虽然年龄、身份、经历、生活都截然不同,但也有隐约的相同之处。相对于很多人对所置身的时代的热衷和身不由己,他们做出了自己可选限度的决定。
每一个人的言行,生命存在的状态,都在影响这个世界的变化。息息相关,共为一体,从不曾分离。可以去学习和体会平静、素直、坚定、自省这些品质的含义,去获取思考、交流、布施、分享这些行为的价值。
作为个体,我们尝试付出种种努力和实践,并最终奉献这些经验。
愿一切转为善。
庆山
二〇一四年二月八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