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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铁《中年秀》(中篇小说)



身边的女孩有一种类似嫩黄瓜的味道,这种味道清清浅浅,若有若无,是把嫩黄瓜掰开使劲闻才能闻到的味道。许志勇以前对这种味道并不是很敏感,有很多挨近女孩子的机会却很少有这种感觉,女孩挨到鼻尖上了,他也许依然没有闻到。有这种嗅觉是近年的事,年龄一天一天大了,对女孩子却异常敏感起来,只要有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上了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他浑身就会立马生长出无数根带有嗅觉的触须,用不了多一会儿,这种嫩黄瓜的味道便会从每一根触须爬上来,缠满他的周身。

手握方向盘的许志勇是出租车司机,他开一部红色的夏利车,这使他成为一个既惹眼又容易被忽视的人。他不承认自己是个好色之徒,但这并不妨碍他身上有无数根伸缩自如的触须。他开车的时候一向十分专心,很少腾出眼神看一看身边的乘客,就是对身上有嫩黄瓜味道的女孩子也是一样,他顶多在她上车时看上一眼,在她下车时再看上一眼,途中他的目光是永远盯着前方的。其实,有那些触须帮忙,看与不看都是无所谓的,该感觉到的东西一点儿都不会浪费,它们像一滴滴在卫生纸团里的墨水,会默默地不可阻挡地渗透出来,把一颗清淡的心染上颜色。

许志勇虽然只是看了一眼,但他已经十分清楚身边的女孩其实一点儿都不漂亮,要是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或者三十多岁的时候,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勾起他一丝好奇心或一点非分之想的。青年许志勇眼眶高,长相一般的女性他从不多看一眼,能够让他动心思的无一例外都是美到能上《大众电影》封面的那种女人。人过四十,审美标准也悄然发生了变化,熟透的女性即使再美艳,也很难让他动心,而年龄小的女孩子,即使长相平平,他也会嗅到一种诱人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车子就开到了女孩指定的地点,计价器上的读数是十二元三角。按常规,零头凑整,大方一点儿的乘客会给十三元,小气一点儿的会给十二元,这两种情形许志勇都能接受,如乘客给十二元,他就会把钱放在方向盘下边的抽屉里,如乘客给十三元,他则会抽出一元,把这一元钢镚投进一个猪形铁质储钱罐里。汽车不是他的,他是给人家车主打工,对于这样的可多可少的一元钱,车主是不会计较的。女孩把钱递给他的时候,他又顺势看了人家一眼,女孩的眼睛不大,脸型还有些宽,真的不是太好看,但看她的瞬间还是有一种挺舒服的感觉在周身弥漫开来。

女孩给的是十三元,女孩下车的一刹那,许志勇已经把一元钢镚投进了铁猪里。然后挂挡,启动,车子刚刚开出几十米,他又看见前方的路边有人招手拦车,他冲着那个人摆摆手,车子以原速开了过去。

许志勇当然不是不想挣钱,而是的确有更要紧的事。此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已经到了和老婆范丽萍约定的时间。昨晚他们商量好的,今天九点钟范丽萍要陪他去医院检查身体。已经拖了半年多了,这半年来每顿饭后他的胃都胀得鼓鼓的,喘气都费劲,自己尝试着吃了多种药,都不管事。看着经常有熟悉的年龄相仿的人倒下去,一种恐惧心理便越来越重,范丽萍不让他再拖了,他自己也不想再拖了,去医院便迫在眉睫。

车子刚刚驶进医院的大门,许志勇就看见了站在门诊大楼的台阶下东张西望的范丽萍。许志勇找个车位把车停下,锁好,这才朝着范丽萍走去。快走到她跟前了,他做了个鬼脸,哇地吼一声,把范丽萍吓了一跳。范丽萍举手打了他一下,嗔道,都到这地方了,还有心思胡闹!许志勇说,你别吓唬我,还没检查呢,别先把我吓趴下。范丽萍说,这是个严肃的地方,到了严肃的地方你还不严肃,不好。许志勇说,严肃就是严重,还没查病呢就严肃了,这病还不严重了?快别给我念倒霉咒了,昨晚我就说不用你陪,可你非来陪,来了还净说丧气话。范丽萍说,我整天和你爸呆在家里,快憋闷死了,好不容易有点儿事我能不出来吗?范丽萍说到这自觉失言,也吐下舌头做了个鬼脸,说,我可不是盼着你有病,有啥别有病,只要你没病,就是天天在家陪你爸我也认了。许志勇想说我爸不用你陪,但怕范丽萍话多,就咽了口唾沫没吭声。

两个人并肩踏上台阶,进了门诊大楼。这是本市最大的一所医院,里面的人永远多得如市场。许志勇曾跟范丽萍开玩笑,说咱这座城市生意最火的就两家,一家是这所医院,另一家就是殡仪馆。范丽萍基本同意他的观点,说,人哪儿都可以不去,唯独是这两家非去不可。许志勇抬杠,这两家至少有一家可以不去,去不去殡仪馆自己说了不算,去不去医院自己说了算。四十五岁以前许志勇几乎没生过什么病,连感冒发烧也难得有几次,没想到四十五岁刚一过,这毛病就找上门来了。每顿饭吃过后要走上那么一段路胃胀才能有所缓解,可他又实在没有时间去走这一段路。对他来说拉客赚钱是第一位的,家这台老机器还靠着他赚来的钱运转呢!于是他就只能挺着胀得像鼓一样的肚子坐在方向盘前,不错眼珠地盯着前方来转移注意力。

当许志勇坐到医生侧面的小板凳上时,已经十一点多钟了,也就是说挂号候诊的时间已经花去了近两个小时,焦躁的情绪已经超过了对病本身的担心。许志勇说,我就是胃胀,没什么毛病。范丽萍站在他的身后帮腔,说他的确就是胃胀,真的没什么毛病。医生斜了范丽萍一眼,说,没什么毛病还到我这儿干什么?到这儿来的,都有毛病。说罢开了个单子递过来,说,抽血化验,做过B超后再说。

拿到化验单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赶紧去找医生,递上两张单子,医生看后说,肝胆都没毛病。许志勇抢着说,我说我没毛病吧,这不,真没毛病。范丽萍也抢着说,没毛病他胃胀什么?医生说,我话还没说完呢,肝胆没毛病,那就只能是胃本身的毛病了,做个胃镜吧。医生说得很简单,许志勇却知道做胃镜是怎么回事,是把小镜子由嘴捅进胃里去,想一想就觉得是一种刑罚。他连忙摇头说不做,范丽萍倒是比他果敢,说,做,不做前两项都白做了。许志勇也觉得范丽萍说得不无道理,就只好以相当严重的心情和表情,悲壮地奔胃镜室去了。

做胃镜的痛苦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当许志勇一脸鼻涕眼泪地走出来时,范丽萍心疼得掉了眼泪。许志勇一边用纸巾擦脸一边说,我脸上的东西是生理反应,不是痛苦造成的,你没必要哭。说到这儿突然手机响了起来,他胡乱擦净了脸,掏出手机接电话,嘴上嗯嗯呀呀地应着,脸色居然比做胃镜时还难看。电话足足接了,有十分钟才结束。范丽萍问,谁打的电话,这么啰嗦?许志勇盯着范丽萍看了一会儿,才说,是温杰。范丽萍的脸色立即难看起来,说,你还和她有联系?许志勇连忙解释,没联系没联系,要不是事情特殊,她不会找我的。

做胃镜后医生给出的诊断是,浅表性胃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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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杰是许志勇的前妻,也就是说许志勇与范丽萍是二婚夫妻。许志勇一九八〇年入机床厂当车工,他的师傅就是温杰的父亲。当年许志勇心灵手巧,别人干了好几年车工还不会车的梯形螺杆,他在学徒期间就能车得像模像样了。温师傅逢人便说,这小子是个学手艺的料,前途不可限量。

有一天,温师傅把许志勇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劈头就说,我跟你说一个事,同意不同意都没关系,但你必须端正态度,严肃对待。温师傅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平时话不多,这种只有车间主任和支部书记常用的词好像他还是第一次用,用得既做作又有趣。许志勇觉得好笑,但他并没有真笑,他想温师傅用这种词和他说事,这事一定非同小可。他说,我态度端正着呢,您说吧,什么事?温师傅说,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不管怎么说,在我这儿绝对是天大的事,我家温杰你知道吧,和你同岁,我看你们挺般配,就、就搞对象吧!许志勇没想到会是这个事,他当然知道温师傅的女儿温杰,是厂里的电焊工,经常穿着一身肥大的白帆布工作装来车间找温师傅。他对温杰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只觉得她眼睛挺大,眼珠有些外凸,表情总是挺严肃的。和她搞对象,他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行不行呀,说话!温师傅催道。许志勇一时反应有些迟钝,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温杰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女孩,可不喜欢又不便直说,他不想伤害温师傅。他眼珠转一转,说,谢谢温师傅的好意,做您的姑爷儿,我配吗?温师傅说,你配,我觉得就你配,换别人,我才觉得不配呢!话说到这份儿上,许志勇更不好拒绝了,就嘿嘿地笑,不置可否。温师傅认为他愿意了只是不好意思讲,就说,你这小子真没出息,愿意就愿意呗,还绕圈子,这样吧,今晚你们两个就去散散步。

就这样,许志勇有些哭笑不得地和温杰踏上了月下的小路,小路就是大道边的人行道。许志勇不时扭头看一看身边的温杰,这温杰虽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也不是他不能接受的那种类型。她皮肤很白很嫩,一双大大的眼睛看他时也能令他有一种莫名的紧张。许志勇说,你爸他看上我了,你也看上我了?话出口顿觉说错了,但话出口也就只能顺着这句话往下说。温杰点点头,表情很严肃。许志勇又说,是第一眼就看上我了,还是逐渐看上我的?这句话出口又觉错上加错,许志勇直想给自己一耳光,但没办法,还是得顺着这个话茬说。温杰点点头,又摇摇头,温杰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许志勇问,这又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温杰终于开口,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是个说不清楚的问题。你也可能知道,第一眼看见你时我正处着一个对象,在一起散了几次步都觉得不合适,就散了。是我爸提起了你,我才觉得可能我们挺合适的,你说呢?许志勇说,可能是吧。话出口觉得大错特错了,这不等于自己同意了吗?

后来又有了几次散步,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被大家公认为是恋爱关系了。温杰一家都是国企职工,对这一点许志勇的父母相当满意。许志勇的父亲是一家大集体单位的会计,母亲则是街办小厂的工人,国企职工当然是他们羡慕的。第二次散步时许志勇本来是想说我们俩不合适的,但每次要张口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温师傅对他的好,别的师傅对徒弟都是慢慢悠悠地教,本该一年学完的偏偏要你学上三年,而且关键的技术还要留一手。温师傅教他从来都不留一手,不然他再聪明,也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学会车梯形扣的。温师傅拿手的技术是车细长轴,许志勇学车细长轴的时候,温师傅把要领和窍门都告诉了他,是真正的毫无保留。让这样的人做岳父是修来的福,让这样的好人伤心那是坏了良心。只是良心不等于喜欢,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喜欢温杰呢?这时一个意外的动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由于心里有事,许志勇没有注意到迎面驶来的一辆摩托车,温杰迅速出手,一把将半米之外的许志勇拽了过来。摩托车擦身而过,许志勇惊出一身冷汗,再看温杰,他就发现温杰近乎木讷的表情中透出了一股柔情。

正是这股柔情令许志勇端正了态度,把与温杰的恋爱当做了真正的恋爱。这是许志勇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以往对某某女孩的喜欢均属单相思之列,现在身边有了实实在在的异性,以往只能在想象中出现的动作便可以在现实中实施了,拥抱,接吻,抚摸,一连串的程序后,他们便顺利地进入了婚姻。

矛盾是在婚后出现的,首先是两个人性格的差异,许志勇话多,偏柔,但柔中带刚,有一股不甘人下的犟劲。温杰话少,但不说则已,一说便会像焊枪触到焊点上火花四溅,每一星火花都能烫到人的痛处。有一次许志勇拖地时把拖布把弄断了,一旁的温杰脱口就说他是废物,干什么都不行。还有一次许志勇在餐桌边说话,唾沫星子溅进了汤碗里,温杰拿起那只汤碗就扣进了水池。许志勇说,至于这样吗,嫌我脏还跟我亲嘴?温杰说,臭不要脸!最让许志勇难以忍受的是温杰常常说他百无一能。他反驳说,我的车工手艺连你爸都说好,怎么是百无一能?温杰说,改革开放了,能人都下海了,可你还在挣死工资,不是百无一能是什么?许志勇说,我不下海自有不下海的道理,下海下得太猛会呛着的。温杰用鼻子哼一声,不屑之情全写在脸上。

小两口的摩擦还不至于闹到离婚,婆媳之间的战争则很快把婚姻推向绝境。温杰与许志勇母亲的战争始于女儿许芬出世。许家一共三个孩子,一男两女,许志勇是老大,两个妹妹分别比他小两岁和六岁。许家重男轻女,许志勇从小就受到了与妹妹不同的待遇,挑水、劈柴、脱煤坯这些本该男孩子干的活都派给了女孩子,父母把他当宝贝一样整天供在屋里。许芬一出生,爷爷奶奶的脸就拉了老长,许志勇的母亲叹口气,说,真倒霉,是个丫头片子!说罢撂下一篮子鸡蛋老两口就走了。温杰哭了,默默地抹眼泪。站在床边的许志勇心里乱了套,他受父母影响,当然也希望能生儿子,可生了女孩总不该是人家温杰一个人的错吧?他掏出手绢替温杰擦眼泪,温杰夺过手绢狠狠摔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像母兽一样吼了一声,你妈她不是人!许志勇说,少说一句吧。温杰仍吼,你妈她不是人!许志勇说,不是人是什么?温杰说,是、是……最后还是没说出是什么来。

战争升级是在许芬三岁那年。许芬患上了肾炎,住院治病花光了小两口所有的积蓄,亲友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姥爷温师傅也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唯独爷爷奶奶一毛不拔。许志勇也是忍无可忍,和父母吵了起来。母亲说,不是我们不掏钱,是钱应该花在刀刃上,你冷静想一想,温杰是不是有一个姐姐也死于这种病,温家有遗传基因,把钱都花光了,也怕是人财两空,莫不如留些钱为以后着想。许志勇想不到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母亲会对自己的亲生孙女如此薄情残忍。他拖着哭腔说,许芬可是你亲孙女,你怎么能见死不救?母亲说,如果我能救她,我怎么会不救?如果我救不了她,我自伤元气又有什么用?许志勇气得夺门而走,回家跟温杰一学,温杰一听就炸了,非要同婆婆理论,许志勇拦不住,只得由她去了。两个小时后,温杰回来,脸上挂了彩,显然是和婆母动了手。

温杰的情绪渐渐平静后,说,我不想和你家有什么关系了。许志勇说,可这又怎么可能呢,只要有我在,你们婆媳的关系就没法解除。温杰说,要是没有你呢?许志勇瞪大眼睛说,你的意思是,想和我离婚?温杰说,以前我以为嫁给一个人只是嫁给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好就行了,现在看来大错特错,嫁给一个人绝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一家人,如果不看这一家人只看这一个人,那发生悲剧也在所难免了。不爱多说话的温杰这一次说了一连串带有哲理的话,爱说话的许志勇反而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第二天,温杰又平静地对许志勇说,我们离婚吧。许志勇说,就为我妈?温杰反问道,你认为仅仅为你妈吗?许志勇想了想说,我们的确性格不合,你还总嫌我没能耐,离婚也许对你不是坏事,但许芬正在治病,这种时候我退出不太好吧?温杰说,只要你继续给孩子抚养费,也就行了。许志勇回家跟父母一说,父亲皱着眉没吭声。母亲说,这是她提出的,这个机会我们不抓住就是天大的傻瓜。父亲说,只是……母亲说,只是什么,别婆婆妈妈的,只是以后我们又有机会抱孙子了。许志勇像温杰一样暴躁起来,顺手把柜盖上的几只茶杯都抹到了地上。

他们就这样办理了离婚手续,离婚后许志勇把自己的工资一分不留全送到温杰那里,直到许芬痊愈。但他依然有一种内疚感,不管什么原因,毕竟在许芬有病的时候,他成了一个逃逸者。

温杰的电话令许志勇原本平静的心河骤起波澜。许多年来,温杰几乎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温杰是个刚强的人,离婚后硬是一个人把许芬拉扯大了,当然温杰没有再嫁也不全是为了女儿,也有高不成低不就的原因,一个带着孩子的姿色平平个性又很强的女人想再嫁谈何容易。许芬现在的身体不错,她已经十六岁了,刚刚参加完中考。

这个电话就是源于中考。许芬平时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里名列前茅,许志勇也参加过她的家长会,班主任老师不止一次在会上点名表扬她,说她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会顺利考上锦凌高中。锦凌高中是这座城市最好的高中,升学率一直稳居全地区之首。谁承想她却考砸了,离锦凌高中的自费分数线还差了六分。温杰在电话里说,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骨子里就有你华而不实的基因,平时能耐得无人不知,一动真格的就掉链子了。许志勇本想反问一句,我怎么华而不实了,但有范丽萍在身边,为了简化语言,也就没有反驳。温杰又说,现在分数差一些的考生都在托人找关系,我也知道你不会有什么有用的关系,死马当做活马医,才给你打了这个电话。听得出,温杰对他能否帮上忙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也就是说她还是瞧不起他。许志勇嘴上嗯嗯啊啊的,心里却较上了劲儿,许芬入学的事他是非帮不可,这既是对自己愧疚心理的一种补偿,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人到中年的男子汉,他也想在温杰那里争回一些必要的尊严。

从医院出来,许志勇开车先送范丽萍回家,再到街上找活儿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拉了几趟客,也就到了交接班时间。许志勇把车开到约定地点,等了一阵,开夜车的小张没来,车主韩大姐却来了。

韩大姐说,小张找到新工作了,以后我也得出来开车。许志勇说,你开夜车?韩大姐说,哪有女司机开夜车的,我的意思是说你改开夜车,白天的车我来开,你没什么问题吧?许志勇当然不能有什么问题,有问题就别开人家的车,回家呆着去,那他和一家人的饭碗就有了问题。许志勇赶紧说,没问题。韩大姐说,你看今天晚上怎么办,是让车闲着呢还是你接着开?许志勇心里有事,本想回家好好琢磨琢磨,可又怕韩大姐不高兴,就迟疑了一下,说,还是我接着开,人闲着车不能闲着,车闲着是极大的浪费嘛。韩大姐说,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七点半我来接班,以后你只管开夜车就是了。

韩大姐走后,许志勇摸出手机给范丽萍打了个电话,把改开夜车的事情告诉了她。范丽萍用夸张的口气说,这么说,以后我就和你爸在家里睡了?许志勇说,瞧你说的,不还有许芳嘛!许芳是他和范丽萍生的女儿,也上小学了,是完全可以给她妈做伴的,只是这以后夜里都不在家,过性生活倒真成了问题。

车开到后半夜,也就没什么客人了,许志勇把车开到一个封闭小区的门口排队,前面已经停着五辆出租车,他完全可以闭上眼睛伏在方向盘上打个盹儿。这种睡觉是虚实相间的,在实的那一边他是睡着了,在虚的那一边他却在想着心事。此时他除了想许芬的事又能想什么事呀,他想的是怎么样才能把许芬送进那所令人向往的高中。他在机床厂一直是个工人,所接触的都是和他一样的工友,后来内退做出租车司机,接触的客人形形色色,可都是过往客,根本没有深交的机会和理由。他把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人在脑海里排了队,又一个一个地排除,最后一个人都没剩下,也就是说,在他所能找到的人当中,居然没有一个能与锦凌高中挂上钩的。

一个人的名字是在一刹那间冒出来的,当他迷迷糊糊就要转向实的那一边时,车窗玻璃上的一声敲击令他打了个激灵。他抬起头睁开眼,看钻进车来的那个人五官几乎是双套的,他下意识地问,去哪儿?那人说,教育局附近的那个住宅小区。正是教育局三个字令那个人的名字一下子冒了出来。这个名字一经出现立即令他兴奋起来,困倦一扫而光,由于发车太猛,把身边的人吓了一跳。

早晨七点半,许志勇和韩大姐交接班后快步往家走,经过一家水果超市时,他进去买了一个从来没买过的南方水果——榴莲。许志勇对榴莲的气味相当反感,但范丽萍爱吃,她也只是吃过一两次,可这一两次足以令她喜欢上它,每每谈及榴莲,她总会眯起眼睛舔着舌头,用无限向往的口气说,以前我最爱吃的东西是臭豆腐,现在我最爱吃的东西是榴莲,臭豆腐跟榴莲的味道比起来,差一个档次呢!许志勇虽然处处让着范丽萍,但在对待榴莲的问题上却毫不让步,他说,这种臭东西还是不买为妙,总不能香了你一个,臭了全家人吧!此时拎着一个硕大榴莲,许志勇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着走得飞快。

许志勇走进家门时,范丽萍盯着他手里的榴莲轻呼了一声,哇,榴莲呀!接过榴莲便直奔厨房,等许志勇脱了衬衫,房间里已经弥漫开一股难闻的味道。父亲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他翕动着鼻子,说,这是什么味儿,你买臭豆腐了,可这又不像臭豆腐的味儿呀?许志勇说,爸,你说对了,不是臭豆腐,是榴莲,丽萍她在吃榴莲呢!父亲说,就是香港电视连续剧上常有的那种水果?许志勇说,正是,爸你也尝尝吧。父亲连连摆手,说,别说吃,闻都把我闻饱了,丽萍也是的,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连狗屎一样臭的东西都吃。范丽萍气呼呼地从厨房里冲出来,一边嚼着榴莲一边冲着公公说,怎么讲话呢,这说话的味道可比榴莲差多了。公公一听就炸了,指着儿媳妇的鼻子大骂起来。

许志勇连忙把范丽萍拉进他们的房间,家里是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动迁户的那种,面积也就六十来平方米,那厅也就算不得是厅,算过道更贴切。他们的房间里并肩放着两张床,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都连成一铺炕了。母亲过世后许志勇就和父亲住在一起,两个房间三辈人。许志勇把范丽萍拉坐到床上,说,你也了解我爸是啥样人,就别跟他计较了。范丽萍喘着粗气,说,整天和他呆一起,我得少活十年,不,得少活二十年。

胡乱吃了些饭,许志勇又被范丽萍拉进了屋。范丽萍说,以后开夜车,这白天得把觉睡好,不然容易出事。许志勇躺到床上并不急于睡觉,而是冲着范丽萍招手,叫她也躺过来。范丽萍笑着皱起眉头说,还想大白天做呀,就不怕你爸听见?许志勇说,说话别那么难听,以后我老是开夜车,如果想做,也只能白天做了。范丽萍以为他真想做,就关严了屋门,回过身要脱衣服,许志勇连忙拦住她,压低声音说,别,这白天做,家里还有我爸在,我一时半会儿还真不习惯,你靠近点儿,我是有事和你商量。范丽萍靠过来,她的气息就像自己的气息一样,摸她的手也是左手摸右手了。范丽萍虽然比他小好几岁,可那种能够令他心动的嫩黄瓜的味道已经荡然无存,做和不做也就都不是很重要的事了。

许志勇说,你是有个姓董的三舅姥爷吧?范丽萍说,是四舅姥爷,比我妈也大不了几岁。许志勇说,他比你妈或大或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从市教育局退下来的吧?范丽萍说,他以前是市教委的委员,大家都叫他董委员。许志勇兴奋起来,他用手把脑袋支得高高的,对范丽萍说,温杰给我打电话是想让我帮许芬办进锦凌高中,这孩子也够惨的,就差了六分。范丽萍瞪大了眼睛,也用手支着脑袋,说,你是想叫我去求四舅姥爷?许志勇点点头说,我毕竟是许芬的亲爹,这忙说什么也得帮。范丽萍说,你给我买榴莲就是为了叫我帮她?许志勇说,不是帮她,而是帮我。范丽萍说,都一样。许志勇说,你老公遇到难处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范丽萍说,我怎么救呀,咱平时和这位四舅姥爷都没来往,过年过节也没拜过人家,现在去求人家,成吗?许志勇想起了温杰那句颇伤他自尊心的话,就咬着牙说,死马当活马医,只要有一点儿希望,我们也得试一试。

许志勇和范丽萍敲开了四舅姥爷家的门,范丽萍尽管嘴上强硬,但心肠软,许志勇也没怎么费口舌,她就出山了。

四舅姥爷的确像一个当过官的人,赋闲在家了依然有一副官派头。他胸脯挺得笔直,雪白的衬衣系在裤子里,许志勇有意看了一下他的领口,竟也是雪白的,没有一点污渍,比许志勇的领子干净多了。四舅姥爷看了一眼他们拎来的烟酒,说,来就来嘛,还买什么东西。许志勇赶紧递上一支烟,给老人家点燃了,本想自己也抽一支,想一想还是算了,就把打火机揣回兜去。同样很整洁的四舅姥姥说,你们好像是第一次来吧?范丽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舅姥姥你可别挑礼。四舅姥爷说,挑什么挑,哪有那么多说道,小时候我常和你妈在一起玩儿,我辈分大,总压着你妈,你妈她不服,一不高兴就不叫我舅舅叫我名字,想一想一晃就是五十多年呀!范丽萍说,我妈常提起您,只要我回娘家,我妈就叫我捎话过来给您问好。看起来很精明的四舅姥姥说,你们这次来,不单单是捎话问好吧?范丽萍皱了皱眉头,但马上又笑嘻嘻说,也是也不是,您别见笑,我们的确也是有一件事想求四舅姥爷的。四舅姥姥嘴角一撇,露出一丝鄙夷的笑。

范丽萍用鞋后跟碰了碰许志勇,示意他开口。许志勇不开口不行了,说,四舅姥爷,是这样的,我女儿平时学习一直不错,在班级里总是考前几名,谁知中考却考砸了,离锦凌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就差了六分,没办法,才来麻烦您。四舅姥爷惊讶地说,你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许志勇说,不是我们的,是我个人的,是我的大女儿。四舅姥爷说,你们生了两个孩子?范丽萍狠狠瞪了许志勇一眼,说,都让他说乱套了,他说的这个女儿不是我的,是他的,就是他和前妻生的那个,本来我不想管这事,可我这人心软,毕竟那孩子和他有血缘关系,没办法,才来找四舅姥爷。四舅姥姥依然鄙夷地笑着,说,原来你找了个二婚男人呀,记得结婚时你好像才二十二呀!范丽萍听得出四舅姥姥的话中意思,二十二,不是慌不择路的年龄,怎么会找个二婚头?她咬咬牙,腆着脸说,咱不是乡下女人嘛,当年乡下女人能找个城里的二婚男人,也算不易了,何况他的条件不错呢!四舅姥姥说,还是就事论事,你舅姥爷都退休三年了,他说的话早不管用了。许志勇连忙说,四舅姥爷,这忙您一定得帮,朋友再多也没用,必要时还得靠实在亲戚。范丽萍也说,是呀,如果您不帮忙,我们就没别的门路了。

四舅姥爷要比四舅姥姥开面得多,他想了想,还是答应了,说,锦凌高中的柳校长是我的老下级,我一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另外我再写个纸条,你拿着给他送去。许志勇高兴得直想蹦起来,一时都不知说什么话感谢人家了。

从四舅姥爷家出来时,许志勇感觉自己的身子一下子轻了许多,有点儿飘飘悠悠的感觉。如果这件事办成了,温杰会怎么看他,许芬会怎么看他,温杰家的一大帮亲戚会怎么看他,自己家的一帮亲戚又怎么看他?这事再经温杰的嘴传出去,那么多机床厂的旧友又怎么看他?那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许志勇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就要飞起来了。

接下来,范丽萍回家,许志勇去锦凌高中。本是半个小时的路程,许志勇却只走了十五分钟。

锦凌高中的大院里空荡荡的,由于是假期,院子里静得有些落寞。许志勇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大院,感觉既陌生又新鲜。这所学校已经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看看那一排雍容大气的老树就掂得出学校的分量。这么多年了,这所学校的升学率一直居高不下,许志勇想一想许芬即将到这里上学,心里就热乎乎的。

许志勇走进办公大楼,里面和院子一样静,不像有人的样子,那柳校长能在吗?他尽量放轻脚步,可脚步声依然响得有些突兀。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看见了校长室的牌子,轻轻敲敲门,里面果然传来了一声请进。这声音有点儿异样,好像是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许志勇推门进去,宽大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坐在一张同样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这绝对是许志勇见过的最大的办公室了,有点儿像搬出了桌椅的教室。许志勇紧走几步来到办公桌边,递上纸条说,您是柳校长吧,是董委员叫我来找您的。办公桌后面的人点点头,说,董委员是我的老领导,他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你回去听消息吧。许志勇说,那我把手机号留下?柳校长说,不用了,我和董委员联系。话说到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许志勇道声谢,赶紧退出来。

走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许志勇给温杰打了个电话,说事情搞定了,我已经把许芬的名字和考号留给了锦凌高中的柳校长。温杰用平时几乎不用的夸张的口气说,想不到死马真成活马了,你怎么搞定柳校长的?许志勇提高声音说,别狗眼看人低,现在的许志勇不是过去的许志勇了。温杰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许芬她已经改名不叫许芬了,叫温芬。许志勇一听脑袋就胀大了,他冲着手机嚷道,为什么要改姓,为什么事先不说?温杰也提高了声音说,为什么改姓你应该清楚,为什么事先不说,因为事先我把你当成死马了。

没办法,许志勇只好又硬着头皮回去,跟柳校长改了纸条上的名字。

星期日,许志勇的两个妹妹大毛和二毛都来了,她俩不是单独来的,是都带着丈夫和孩子来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姐妹俩经常回娘家,后来父亲和哥哥一家一起过,她们也就很少来了。这次回来,拎了肉呀鱼呀菜呀很多东西,把这些东西咕咚咕咚撂在厨房,嚷着要吃一顿团圆饭。

许志勇盯着和自己一样爱说话的二毛,说,怎么今天都孝顺起来了,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二毛说,太阳不是从西边出来的,但是我们是从西边来的。许志勇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二毛说,今早上我和大姐去了一趟公墓,给咱妈扫了坟。许志勇变了脸色,说,今天是清明节还是麻姑节?再说上坟也应该带上我呀!二毛说,不是节日就不能上坟了?你开夜车辛苦,没叫你去那是照顾你。许志勇觉得这里面可能有文章,再想细问,被吵闹的孩子们给岔开了。

围了一桌子人吃饭,爱说话的范丽萍一直沉默着,一直说话的大毛二毛都比范丽萍年龄大,都拿捏着,谁也不主动跟范丽萍说话。许志勇知道,范丽萍实际上是记了她俩仇的,当年许芳出生的时候,重男轻女的母亲没少找范丽萍的麻烦,而大毛二毛都站在母亲一边,给了范丽萍沉重的打击。

有一次婆媳闹翻,母亲居然说许芳不是许家的种。范丽萍说,我可是你从老家带过来的,我来的时候是黄花闺女。母亲说,是我带回来的不假,但是不是黄花闺女就很难说了,你掰手指算一算,你和志勇结婚才八个月就生了,离十月怀胎还差两个月呢!范丽萍说,你问问你儿子,我们可是早两个月同房的。母亲说,就算你们早两个月同房,可这孩子也不能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我们许家人吧?当时二毛在一旁帮腔,说,我们许家人都是大脸盘,你看许芳,是个刀条脸,我们许家的眼睛都小,可你看许芳那双眼睛,大得都快成牛眼了。许志勇帮着范丽萍说,丽萍是双眼皮大眼睛,孩子当然就有一半的几率是大眼睛了。这时大毛也凑过来,说,从遗传学上讲,孩子眼睛的大小一般都是随父亲的。范丽萍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顾哭了。大毛又说,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明天我带许芳去测一下血型。看看她是不是和许家人一样是B型的。许志勇说,这是对丽萍的侮辱,不测!说着拉范丽萍回了自己的房间。

范丽萍的确是在许志勇和温杰离婚后,由许志勇的母亲从乡下老家带来的,当时范丽萍只有二十二岁,而许志勇已经三十出头了。三十出头的许志勇依然是年轻人,当时他并没觉得范丽萍有多嫩,也没有从她身上嗅到中年人才会从女孩子身上嗅到的那种嫩黄瓜的味道。不过范丽萍秀气的长相吸引了他,还有范丽萍的爱说爱笑也吸引了他,这和老是绷着脸的温杰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令许志勇不解的是,许家的其他人怎么总会与他相反,站在不通情达理的立场上。他虽然支持范丽萍,却没能阻止大毛给许芳测血型。第二天,在医院当护士的大毛趁着许志勇和范丽萍不在家,偷偷把许芳带进了医院。这一测测出了大问题,许芳的血型居然真的不是B型。有了科学依据,母亲和两个妹妹都变本加厉地对待范丽萍,一场吵闹过后,范丽萍抱着女儿回了娘家。

这之后,许志勇找了多家医院向多名医生求教,才得出了孩子也有可能与父亲的血型不相同的结论。不过是概率极低而已,这极低的概率让自己摊上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其实心里清楚,母亲的怀疑不过是在为甩掉范丽萍、重找儿媳妇再生孙子找借口。他没有顺着母亲,一个人坐上火车去接范丽萍。在被范家一番声讨后,他总算把范丽萍娘儿俩接了回来。就因为这件事,许志勇对范丽萍一直心存愧疚,也对自家人越来越不满起来。当饭桌上没人跟范丽萍说话时,他就没话找话和范丽萍说话。他把一块瘦肉夹进范丽萍的饭碗,说,这肉是二毛做的,她从小就会烧菜,来,尝尝香不香。过一会儿又把一块鱼肉夹进范丽萍的饭碗,说,鱼肉比猪肉胆固醇低,是健康美容食品,多吃点。惹得一桌人都挤眉弄眼地看他。

饭吃到一半,二毛说,咱妈去世也快一年了吧?许志勇说,再有一个月就一年了。虽然母亲对自己的两个儿媳妇不太讲理,但作为儿子的许志勇,依然是怀念母亲的。二毛接着说,咱们的双亲就剩下爸一个了,爸身体健壮,当然是会长寿的,但话说回来,人再长寿也会有那么一天,如果真的有了那么一天,财产问题伤了咱们兄妹的感情怎么办?许志勇笑道,就咱家,都快穷掉底了,有什么财产呀?大毛接茬说,话不能这么说,咱家是不富裕,但这房子至少也值十万八万的。大妹夫说,现在房价高,我看这房能值十五万。许志勇和范丽萍碰了一下眼神,都警觉起来。

你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许志勇拉下脸问。二毛说,我和大姐商量过了,想借鉴一些家庭的经验,在老爸在世的情况下把财产先分了,有老爸坐镇,会更公平,儿女们也会更服气。许志勇说,怎么分,分了这房我住什么?大毛说,分了也不撵你走,你们还可以先在这儿住,分只是让老爸先立下遗嘱,以免后患嘛!一直没吭声的范丽萍把饭碗很响地蹾在桌上,说,我们和爸住在一起,这房理应是我们的,你们这么做也太欺负人了吧?二毛说,嫂子你这么讲就不对了,现在男女平等,女儿也有分财产的权利,但我和大姐都是通情达理的,我们商量过了,财产分四份,大哥可得两份,我和大姐各得一份,也就是在咱们家,才能这么重视男丁。许志勇怒吼了一声,重视个屁,都他妈没安好心。大妹夫霍地站起来,这个大妹夫在交通局工作,单位的牌子在许家的亲戚圈里算是最亮的,他历来就没把许志勇放在眼里。他歪着脑袋盯住许志勇,说,你吼什么,看在你妹妹面子上你是大哥,如果把这层关系抛开,你什么都不是。许志勇也站了起来,毫不示弱地说,我知道你狗眼看人低,告诉你吧,我许志勇不是过去的许志勇了。大妹夫笑了,说,要想让人看得起,就做点儿让人看得起的事,别忘了,要不是我找的韩大姐,你连出租车也开不上。二妹夫插嘴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他说现在人际关系就是生产力,一个人的能耐大小关键看他有多少社会关系。二妹夫是一家经济效益不错的公司的职员,他的朋友虽然不多,但他知道连襟的朋友多,他这么说也算是在拍连襟的马屁。许志勇没理他,继续冲着大妹夫说,只要你不死,你就会看到现在的许志勇有多大能耐,我希望以后你别求我。大妹夫哈哈大笑,说,我求你,笑话,我就是要饭吃也要不到你的门下。

饭桌上乱得不能再乱的时候,一直没有表态的父亲开口了。父亲不急不躁,儿女们争论时他一直冷眼旁观,像一只老谋深算的老狼。此时他觉得火候到了,才说,我看大毛二毛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你们毕竟是亲兄妹,到时候也不会闹起来的,这份遗嘱我看就算了吧。大毛说,爸,还是防患于未然好,你就立了吧。父亲说,我说不立就不立,就这么定了。父亲的表态令许志勇有些感动,他近乎深情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对其他人说,爸说不立就不能立,谁再提这话茬就是忤逆不孝。

这场闹剧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晚上临出门时,许志勇轻声对范丽萍说,以后对我爸好点儿,你看关键时刻他还是偏向我们的。范丽萍用鼻子哼了一声,看看许志勇,又看看父亲房间的门,没有说话。

车里上来一个林妹妹。这女孩上车时许志勇只看了一眼心跳就加快了,一种使空气紧张的味道,也就是那种嫩黄瓜的味道浓浓地席卷过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女孩是从机床厂的大门口上的车,许志勇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你是机床厂的?女孩点点头说是。许志勇的心跳更快了,他又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这女孩长得不错,大眼,鼻正,脸窄,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他说,我也是机床厂的,三年前办了早退手续,我是车工,你呢?女孩说,我是描图员,入厂三年了。许志勇忍不住说,怪了,我内退时厂领导就嚷嚷咱厂只能减人不能进人,你是怎么入厂的,门子硬得一定能撞倒墙。女孩笑道,师傅你这人挺有意思,我的门子硬能进工厂吗?市直机关好不好,市直机关进不去,区里的机关也行呀,区里的机关进不去,那银行呀医院呀保险公司呀,哪里不比工厂更适合女孩呀!许志勇想想也是,看看时下的工厂,还真难找出漂亮的女孩子,身边的这个女孩,在工厂里绝对算是稀罕物了。

车子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穿行,许志勇的眼睛虽然盯着前方,但脑子里却一直高悬着身边女孩子的那张脸,一股嫩黄瓜的味道越来越浓,几乎令他有一种眩晕感。

许志勇内退的时候,像温师傅那一拨人早就退休了,他们没有经历后来厂里的变故应该算他们的幸运,如果那一拨人还在厂里,说不定他们会有很多人精神崩溃。后来的工厂已经没有什么手艺人了,许志勇这茬人虽然继承了老一辈的一些手艺,却是英雄末路,少了用武之地。你会车梯形扣算什么?现在的新式机床是一机多用,车床、铣床、磨床、刨床一勺烩,只要你开电源,上刀,没经验的小青年都会车;你会车细长轴又算什么?现在的机床都是自动控制,各种数据都由机床自动调节了,再细的轴车起来也不会跑偏。个人的手艺基本丧失了用途,和刚刚入厂的小青年比,老师傅们根本显示不出什么优势,有的时候,反而因为接受新生事物的能力差,还不如小青年们厉害。这样一来,老师傅的收入有时就不如青工高。许志勇受不了这个,就内退了。和一些下岗工人不同,他不是被迫而是自愿退下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切源于自尊心。他又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叹口气,又摇了摇头。

女孩指定的地点到了,计价器上显示的是十二元六角。女孩翻包掏钱的时候他脱口说,都一个厂的,拉你我高兴,不要钱了。女孩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你这人太大方了,太讲究了,不像那些把头钻进钱眼里的人,越是熟人越宰你没商量。许志勇在一股激情的驱使下,说,钱不常花,人情常在,如果你信得过我,留下我的手机号,我保准随叫随到。女孩的眼睛瞪得愈加大了,说,随叫随到你也不要钱?许志勇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很快说,对,不要钱。女孩掏出手机记下了他的手机号,然后打过来,女孩的手机号就也记在了他的手机上。女孩说,你这人讲究,我们就算是朋友了,我叫林丹。

林丹也是挺讲究的女孩,她并没有顺竿往上爬不给钱,下车时还是把十三元钱塞给了许志勇。许志勇顺手从中摸出一元钢销,按惯例塞进了脚下的铁猪里。

温杰又打来电话,问温芬入学的情况。许志勇说,没什么情况,等着上学就行了。温杰说,离开学只差一个星期了,还没接到入学通知,这事我怎么想怎么有点儿悬。许志勇不耐烦地说,你还是用老眼光看我,不信任我,我现在郑重告诉你,也就这一天半晌了,等着接通知书吧。许志勇说话时气很足,电话一撂气就泄了,心虚的感觉像一股凉风似的蹿上心头。就差一个星期了,如果到时候入学的名单上没有温芬,那可就是无法挽回的大事故了。

一旁的范丽萍说,我看你还是去找一找那个柳校长,别把事情给办砸了,到时候你丢脸我脸上也不好看。许志勇用感激的目光看了范丽萍一眼,心想如果把温杰和范丽萍调过来,冷漠的温杰绝不会有范丽萍的热心肠。

许志勇到了锦凌高中,寂静的校园令他的心虚感又严重了一些。他直奔办公楼,从一层上到校长室所在的三层,耳朵里响着的就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侧目看,每个房间都关着门,四周空无一人。校长室的门也紧关着,敲敲门,没有回音,显然里面也是没有人的。许志勇的心虚感又重了一些,他掏出手机给范丽萍打电话,叫她无论如何和她的四舅姥爷联系上,打听一下柳校长的手机号码。

时间不长,范丽萍的电话就打过来,告诉了他柳校长的手机号码。他赶紧结束通话,又赶紧按下那组惊心动魄的数字。电话终于打通了,柳校长的声音客气而又冷漠。许志勇强作镇静,努力把事情说得明白一些。柳校长说,就是董委员推荐的那个呀,这样吧,二十七号上午你过来交钱办手续。许志勇一听这话,一颗悬着的心即刻回归原位,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董委员以前是教委的领导,当然也是这个柳校长的领导,他不给我许志勇面子,怎么能不给董委员面子呢?

走出办公楼,就在锦凌高中的院子里,许志勇拨通了温杰的电话,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锦凌高中的柳校长通知咱二十七号上午来交钱办手续,记住,要带足钱呀!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温杰用她那惯用的冷冰冰的口气说,孩子是自费,需要交两万元呢,你这个当爸的就不表示表示?温杰这句话轻易地击毁了许志勇的自信,他对这一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至少刚才这种准备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迟疑了,一会儿,他咬咬牙说,我当然是要表示的,二十七号再说吧。说罢不容温杰多说,他迅速地关了手机。

在离家最近的那家水果店,许志勇又买了一个大大的榴莲。当他敲开家门的时候,他又成功地看见了范丽萍脸上的惊喜。但很快,惊喜便消失了,范丽萍警觉地问,是不是又有事求我?许志勇把范丽萍拉进他俩的房间里,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厅堂里皱着眉头看榴莲的父亲,然后关上门,压低声音说,让你猜着了,我的确是有事和你商量,刚才和柳校长打通了电话,人家叫咱二十七号去办手续,你知道办手续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交钱,两万元呀!我毕竟是许芬的亲爹,这一毛不拔恐怕是说不过去。范丽萍说,你想给多少?许志勇说,按理说,当亲爹的起码应该负担一半。范丽萍尖叫一声,一万,那是我们全部的家底呀!许志勇连忙去捂她的嘴,被她一把推开,她继续尖叫道,一万等于抽了我的筋,筋没了,人就瘫了。许志勇说,你急什么,我还没把话说完,我是说按理应该拿一万,可咱条件不行,那就减半呗!范丽萍的声音稍稍降低了一些,说,五千元对咱也不是小数目,出了五千元,咱也伤筋动骨了。许志勇说,可我毕竟是许芬的亲爹,不出点儿血也说不过去,你说是吧?范丽萍想想也是,就皱紧眉头默许了。

吃过晚饭,准备出门时父亲把许志勇叫到了他的房间,父亲关上门,说,怎么说咱家也是欠许芬的,想想当年,咱家做得是过分了点儿。许志勇没好气地说,岂止是过分了点儿,简直是太过分了,怎么都那么老脑筋,生女孩怎么了?现在看生女孩是积了大德,你想一想,如果丽萍生的是男孩,以后他结婚时我的负担该有多重,知道现在买套房子得多少钱吗?最少也得二十万,生个女孩就是为家里节省二十万呀!父亲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入学两万元,咱出五千是少了点儿。许志勇原本是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什事的,没想到他还是听到了,他知道自己的父母重男轻女,从许芬到许芳,他们根本就没把她们当亲孙女看待,也正是这一点,许志勇多多少少是记了仇的。他没好气地说,少又怎么样,你做爷爷的能帮她吗?父亲说,我叫你过来就是想帮她,这事不用叫丽萍知道,我拿五千元,加上你们的五千正好一万,你的面子也就过得去了。

许志勇感到十分意外,他想不到貌似冷血的父亲竟然会冒出这股温情来。他盯住父亲的脸,他以往是很少仔细看父亲的,这仔细一看他又吃了一惊,他发现年近七十的父亲而部肌肉已经松弛得不能再松弛,五官都不是过去的五官了,一瞬间,一股心酸的感觉便涌上心头。

直到开车上路,这种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对于温杰和温芬,对于母亲和父亲,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评判,他的脑袋里一摊糨糊,凌驾于糨糊之上的只有温芬稚嫩的面庞。他其实已经暗中决定出一万元了,和范丽萍商定五千,另五千从自己的小金库出。脚下的那只铁猪就是自己的小金库,几年来,他一元一元地往里投,已经积攒了五千余元。在许多人看来,男人有小金库是天经地义的事,许志勇也这么看,但他的小金库的钱却不是留给自己花的。从买下这个铁猪储钱罐那天起,攒钱的目的就已经确立了,范丽萍是从乡下嫁过来的,她没有工作,虽然时断时续地打过一些零工,却没有养老保险,她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在了许志勇的身上,如果有一天他有个三长两短,范丽萍怎么办?他储钱的目的其实就是想给范丽萍买下一份养老保险。对于这件事,他从没给范丽萍透过一丝口风,他不无浪漫地想,等钱攒够了,等他买下这份保险,他就选在范丽萍生日那天,两个人一起去饭店吃顿饭,然后就在饭桌上把保单送给她。许芬读自费高中的事打乱了他的计划,孩子的事是燃眉之急,买保险的事也就只能往后拖一拖了。但是,父亲的慷慨出手救了他,铁猪里的钱就又可以留着用于他的浪漫计划了。

有人拦车,上车的是个美艳的妇人,年龄大约在三十多岁吧,许志勇也觉得这个女人非常漂亮,但他的心跳却一点儿也没加快,因为他没有闻到一丁点儿那种嫩黄瓜的味道。

二十七日上午,许志勇揣着一万元钱按时来到锦凌高中的院子里,院子里依然静得出奇,看不见一个人影。他先在院子里等温杰,时间不长,温杰便和温芬也赶来了。温芬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爸,然后便把目光抛向别处,对此许志勇是有心理准备的,既然没有尽到父亲的全部责任,还能叫他一声爸,他应该是知足的了。

许志勇说,我带来一万元,就算我尽一点儿心意吧。温杰的面部表情平淡,许志勇没有看见他希望看见的惊喜神色,不过这也算不上意外,温杰就是这么一种人。

他们一起去了办公楼,熟悉的空旷与寂静令许志勇的心又悬了起来,今天是交钱的日子,怎么会没有人影呢?也许只是叫他一个人来交钱吧,这种解释显然不能令人信服。很快到了校长室门口,紧关着的那扇门令许志勇突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一点儿回音,他又轻轻敲了几下,里面仍然没有回音,他加重了手劲咚咚地敲,里面还是没有回音。

是不是你听错了?温杰说。许志勇摇摇头,说,这可能吗?我就是听错了所有日子,也不会听错这个日子呀!温杰说,那就是他还没来,我们等等吧。于是便等,温芬一个人在走廊里来回走,东瞧瞧西望望,像是在提前温习以后的日子。温杰的脸绷得紧紧的,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像某个物体投下的影子。许志勇找个窗户向外望,他看见院子里依然空荡荡的,好半天看不见一个人。

许志勇的心不免焦躁起来,他感到不能再等了,误了事一切都将不可收拾。他拨了柳校长的号码,响了一阵却没人接,就只好又按掉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拨了一次,响了一阵还是没人接。他越加焦躁起来,身上出了一身透汗。

电话拨到第五次,才终于听到柳校长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许志勇强作镇静,尽量柔着嗓音说,是我,就是董委员推荐的那个,柳校长,是您叫我今天来交钱办入学手续的。柳校长说,二十五号,也就是前天才是办入校手续的日子,你没来,我还以为你放弃了呢!柳校长轻轻巧巧一句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尽管不算太突然,但还是令他呆住了,大脑里呈现了片刻的空白。他完全是下意识地赶紧说,是您叫我二十七号来的,怎么会是二十五号呢?柳校长笑道,我怎么会告诉你二十七号呢,我又不是不识数,我明明告诉你是二十五号嘛!许志勇说,可你说的就是二十七号,我可以记错我的生日,记错老婆孩子的生日,怎么能记错这个对我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日子呢?柳校长说,我不管是你听错了还是记错了,总之今年的新生入学工作已经结束,我还有事,再见。柳校长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许志勇再打,人家怎么也不接了。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的温杰娘儿俩也傻了眼,温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温杰埋怨道,我说是你听错了日子你不信,看看,是不是这个结果?许志勇傻着脸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许志勇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起初柳校长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但很快就清晰了,那声音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二十七号,他真真切切说的就是二十七号。可是,他为什么要铁嘴钢牙地说谎呢?

送走温杰母女俩的时候,许志勇只能硬着头皮安慰道,放心吧,我一定再想办法,一定要让许芬,不,是温芬,一定要让温芬入学。一向很少说话的温芬拖着哭腔说,爸,如果这事真办砸了,我连进差一些的高中都耽误了。许志勇说,不会的,你们先回去,等我的电话吧。

许志勇回家把事情跟范丽萍一说,范丽萍也着急了,说,看来我们还是过于乐观了,我四舅姥爷毕竟退休了,可柳校长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就只好撒了个谎,把责任往咱的身上推。许志勇说,既然给你四舅姥爷面子,为什么不给到底呢?范丽萍说,新生名额有限,你知道收一个分数线外的新生人情费是多少吗?听人讲得两三万呢!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许志勇什么都明白了,当事者迷,还是范丽萍清醒,能看到问题的实质。他脱口说,要不,咱也给柳校长递上人情费?范丽萍说,哪有那么多钱呀,是温杰有还是咱们有?许志勇立马又泄了气。

可是,温芬怎么办呀?许志勇说。范丽萍亮着眼睛盯着他,他连忙改口,说,是许芬,我说错了。许志勇没把温芬改姓的事告诉范丽萍,他觉得这有失自己的面子。范丽萍显然注意力并没放在温芬的名字上,她拉住许志勇的手,说,咱们再去一趟四舅姥爷家,让他老人家亲自去找一找那个柳校长。许志勇顿觉一股暖流顺着手臂流进心田,一棵萎蔫的植物又很快坚挺茁壮起来。

四舅姥爷是个热心肠的长辈,他亲自去了一趟锦凌高中,总算把温芬入学的事办了下来。许志勇长舒一口气,从锦凌高中交完钱出来时,他竟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

许志勇开着红色的夏利车行驶在华灯初放的大街上,有好几次身边坐着的都是年轻好看的女孩子,但他却没闻到嫩黄瓜的味道。显然,他还没有完全从温芬入学这件令他身心俱疲的事情中解脱出来,他的感觉还相当迟钝。

有人举手拦车,许志勇放慢车速,朝着拦车人靠过去,开门,上车。客人一屁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说,宜昌路。许志勇嗯了一声,开车奔宜昌路。那是一条知名度很高的路,是歌厅、洗浴中心、洗脚房、按摩院云集的地方,是这座城市夜晚里的一道风景,上边严打了,这里的繁华便会大打折扣,上边宽松了,这里便会人来车往,彻夜狂欢。

你是许志勇?身边的人说。许志勇这才扭过头去看客人,这才看清这个客人原来是个熟人,也是机床厂的,叫毕德芳。许志勇当工人的时候毕德芳是厂人事处的处长,是他须仰视才见的人物。许志勇惊呼了一声,是毕处长呀!毕德芳说,早不是什么狗屁处长了,我也内退了,现在在社会上发展。许志勇说,那我就不叫你毕处长了,就叫你毕哥吧。毕德芳点点头。许志勇说,毕哥你是能人,在社会上一定非常厉害。毕德芳笑了,说,这么说吧,在社会上还没有你毕哥办不成的事。许志勇说,要是早遇上毕哥几天就好了,孩子入学的事可我把愁坏了。毕德芳说,是不是锦凌高中,我和柳校长是铁哥们儿。许志勇说,这就是命,要是早遇见你几天,我何苦犯那么大的愁呢!

许志勇知道毕德芳绝不是吹牛。这毕德芳早年就是在社会上行得通的人,他善交际,而且来往无白丁,这个处长那个局长,这个老总那个厂长,都是他称兄道弟的哥儿们。只是两个人在机床厂的身份相差太大,没有接触的机会。许志勇忍不住对毕德芳一顿吹捧,他说,毕哥你知道不,当年我,不,是我们老佩服你了,说你的能量绝不比厂长差。毕德芳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他算老几,他出了机床厂还有几个人认识他。许志勇说,就是,在社会上,还得说毕哥好使。说到这许志勇放低声音说,毕哥,如果我遇到什么难事,你能帮我吗?毕德芳扭头看看他,然后笑了,说,没问题,都是兄弟嘛!

毕德芳在一家歌厅门口下了车,他要付车钱的时候,许志勇死活都不要。毕德芳说,你靠这吃饭,怎么能不收钱?许志勇说,如果毕哥你看得起我,就别付这车钱。毕德芳只好把钱又揣了回去,一只脚都下车了,许志勇又说,毕哥你能留我的手机号吗,要是用车时就招呼一声。毕德芳就掏出手机记下了他的号码,待他两条腿都下去了,许志勇又说,毕哥你给我打个电话,我不接,我就也存下了你的号码。毕德芳按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说,这回我该可以走了吧?许志勇连连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车子又开起来时,许志勇有些后悔了,他想我凭什么讨好毕德芳呀,他有能耐他自己带着,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费了那么多的口舌不算,还白拉了一趟客,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势利眼呢?许志勇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不是个势利小人,可是,他对自己刚才的行为又实在难以解释。

早晨回家,父亲把许志勇叫到自己的房间,说,我有个事和你商量一下,这事我已经和你两个妹妹商量过了,她们都没意见,我想你可能会有意见,但你也应该替我考虑考虑,人哪,都不该只想着自己,你说是不是?许志勇说,有话就说嘛,至于这么啰嗦吗?父亲说,还是把丑话说在前面好,我说这事,希望你别上火,也希望你能理解。许志勇催道,快说吧,我还想睡觉呢!父亲清了清嗓子,居然像某些领导讲话前似的。清过嗓子的父亲声音反而有些含糊不清,许志勇听了半天才算听明白,敢情父亲要找老伴了。

老年人再婚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许志勇笑道,这有什么呀,我同意。说罢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问,再婚了,以后你们在哪儿住呀?父亲说,当然是在这儿住了。许志勇说,五口人住这五十来平米,是不是太挤了太不方便了?父亲说,正因为不方便,我才跟你说这事,我的意思是你们能不能搬出去?父亲这句话说得清清楚楚,许志勇听得也清清楚楚,他脑袋轰的一响,立即就炸了。他怒吼道,爸,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你让我搬到哪儿去,我哪儿还有房子呀?父亲说,租房,我也知道你们不宽裕,要不我每个月资助你们一些?被炸出来的范丽萍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来到许志勇身后,也冲着公公吼道,把儿子往外撵,太不人道了吧,你还是不是许志勇的亲爹,还是不是许芳的亲爷爷?父亲也火了,用手指点着他俩,说,我不管你们说什么,这家你们是搬定了,因为这房子是我的,房本上写的也是我的名字。

这房子的确是父亲的,当年机床厂分给许志勇的房子留给了温杰母女,他是净身出户的,娶了范丽萍后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当年婆媳之间发生战争时都没分开,谁想到此时竟出了这种状况。刚刚由于得了五千元钱而对父亲建立起来的好感顷刻间烟消云散,许志勇怒视着父亲,想发作但更想哭。

还是许志勇率先退回了自己的房间,接着范丽萍也跟了进来。许志勇睡意全消,他坐在床上,一双细小的眼睛瞪得老大。范丽萍说,瞧瞧,世界上还有比你爸心更狠的吗?许志勇不吭声。范丽萍又说,他为了找老伴,为了自己舒服,就不管儿子舒服不舒服了。许志勇还是不吭声。范丽萍接着说,撵自己的儿子出去,简直比虎狼都狠!许志勇终于发作了,他一把将范丽萍推倒在床上,冲着她吼道,别说了行不行?臭娘儿们!范丽萍捂住脸,放声大哭。

接班前,许志勇在自家这栋楼的缓冲阳台上来回走了好几圈,他一会儿朝上看看,一会儿往台下看看。这栋楼临街而建,阳面冲着人来车往的大街,阴面则冲着一片住宅小区,小区里都是那种动迁户住的楼,窄小的窗子一扇挨着一扇,布局局促而又简陋。许志勇家住的这栋楼一层和二层都是门市,三层以上才是住户,住户上楼上到缓冲阳台上才能进入楼道。也就是说,从缓冲阳台上看,三楼才是一楼,四楼才是二楼。许志勇家住四楼,但从这阳台往上看,也就只能算是二楼了。

十分钟过后,许志勇才走下阳台去接班。刚刚开上车就接到了二毛的电话,二毛说,哥,我也理解你的难处,但做儿女的,也该理解爸的难处,你说是不是?许志勇脱口说,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要是我,你能这么说话吗?二毛说,有钱就不愁没地方住,租房也是不错的选择,咱废话少说,我找你的意思是咱们应该尽快采取措施,让爸把房子分给咱们,不然以后再分,可就有人家后妈一份儿了,到时候咱们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许志勇想想也觉得二毛说得有一定道理,此一时彼一时,提前分财产也许是不错的选择!

没活儿的时候,许志勇就把车开进宜昌路,随便哪个洗浴中心或歌厅门口一停,等不多久就会有所收获。由于刚刚吃过晚饭,胃胀得难以忍受,他就下了车,绕着车来回走圈儿。以车为中心,圈子越绕越大,这样走一走胃胀就会有所缓解。绕着绕着,他突然看见从一家歌厅的门口探出一个小姐鲜艳的脑袋,冲着他一笑,说,大哥在这绕半天了,别不好意思,想唱就唱嘛,唱舒服了以后就不会不好意思了,进来呀!许志勇摇摇头,说,我在这儿绕圈是因为我胃胀得不舒服,唱歌治不了胃病。小姐说,治,唱歌包治百病。许志勇不想过多纠缠,赶紧钻进车去。

依然没有客人,坐在车里的许志勇掏出手机,看时间还不到十点钟,估计范丽萍还没睡觉,就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刚才二毛给我打了电话,她说怕爸再婚后又多一个分财产的,她说还是抢占先机好,提前把财产分了以免后患,我也觉得她说得有一定道理,你说呢?范丽萍停顿片刻,说,提前分财产就是提前分房,最终还是把我们撵出去,我们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现状,既不同意搬出去,也不同意什么提前分财产。许志勇想了想,觉得还是范丽萍有主意,以不变应万变,是最稳妥的办法。

又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大毛二毛分别带着自己的老公和孩子又来了,手里依然拎着肉呀鱼呀的,刚要往厨房里放,就被许志勇给拦住了。许志勇说,还是先别忙着做饭,像上次似的,打架吃着也不香。二毛说,哥,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我们有分歧,这次可是达成共识的,是形成了统一战线。许志勇冷笑了一声,说,谁跟你们组成统一战线了,告诉你吧,就是你们合伙把我绑架了,搞什么许家事变,我也不会同意分财产,更不会搬出去租房住。二毛说,哥,你就不怕外人来分财产?许志勇说,我怕,但我更怕没房住。大毛二毛,咱们都是一奶同胞,你们怎么能为了钱算计我呀!许志勇越说越气,他抢过二毛手里的一把韭菜狠狠摔在地上,然后冲着满屋人吼,想让我搬出去也成,那就从我身上轧过去。大妹夫把嘴一撇,说,净扯那没用的,这是屋里,又没有车,怎么轧你?许志勇说,那我就、就从窗户跳下去。大妹夫说,吹牛皮,外人不了解你,这屋里人还不了解你,你要是有那个胆子,也不会混到没房住的地步。大毛也说,就是,哥,你就别装蒜了,谁跟谁呀,演过了可收不了场。许志勇用手指指大毛的鼻子,又用手指指大妹夫的鼻子,说,你们可别逼我,逼急了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范丽萍在这关键时刻也冲了过来,往许志勇身边一站,瞪起眼睛说,狗急了还跳墙呢,你这么逼人,他不跳我都跳。

屋子里的气氛相当紧张了,许志勇觉得时候到了,他分开众人,朝着靠阴面的一扇窗户冲了过去,众人瞪大眼睛看,都以为他在吓唬人,也就谁也没拦他。许志勇冲到窗前推开纱窗,然后一跃而上,登上窗台,在众人还在发呆之际,他已经从窗台跃了,下去。

啊——许志勇尖叫了一声,啊——满屋人都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就听见下边传来“啪”地一声响,声音不算太大,但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听却绝对要多响有多响,他们一股脑涌到窗前,看到许志勇已经呈大字形趴在缓冲阳台上。他们又赶紧往楼下跑,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大人孩子的哭叫声,身体与身体或身体与其他物件的碰撞声响成一片,这声音凄厉、悲惨,却也亢奋响亮,在躺着的许志勇听来均如从天而降的天籁之音,令他几乎有一种类似快感的想一跃而起的劲头。

许志勇当然是跃不起来的,尽管是双脚先着地而后他才顺势扑倒,但有一种痛感依然从右脚脖子处蔓延至全身,他的鼻子不知是怎么碰到地上的,也出了血,他歪头一蹭,便轻松制造了满脸是血的效果。当人们把他扶起来时,他的惨相令全家人又都尖叫起来,至少在这一瞬间,亲情和良知苏醒了,大毛举手就给了老公一耳光,哭着说,都是你逼的,我哥要是活不了,我就不跟你过了。二毛也趴到许志勇的身边抹着鼻涕说,哥,我们不是东西,都是我们逼的,你可别死了,这财产我不要了,我不要了还不行吗?一直没表态的父亲终于开了口,他流着老泪说,爸也不是东西,老了老了还想再找老伴,这老伴我不找了,我也不在这屋住了,我搬出去租房住。二毛说,爸你不用租房,你要是不找老伴就住到我家去,我家是三居室,给你腾出一间房就行了。范丽萍夸张地嚎叫了一声,把大家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范丽萍说,许志勇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拼了。

许志勇的伤势不过是右脚脖子崴了一下,看着肿得不轻,实则没大碍,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跳楼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是他精心的安排,家里人再怎么自私自利,亲情依然潜伏在骨子里,经这苦肉计的激发,亲情发芽了,茁壮了,父亲非但不撵他出去了,自己还要搬出去租房住。二毛要用实际行动表示歉意,她说我家房子宽敞,硬是把父亲接了过去。

许志勇瘸着腿要拦,没拦住。二毛说,馊主意是我出的,赔了夫人又折兵是应该的,让我来照顾爸,我才能心安一些。看着他们稀里哗啦地搬东西,许志勇鼻子一酸,竟然掉了几滴眼泪。

年轻的许志勇是从来不哭的,连母亲去世他都没哭。可不知为什么,中年的许志勇竟然渐渐多愁善感起来,有好几次看一些煽情的电视剧,他都忍不住哭出声来。是年龄使人变得脆弱了,还是阅历使人更懂得感情了呢?许志勇觉得很难回答,也觉得无需回答。当屋子里空前地只剩下他和范丽萍的时候,两个人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过之后,房间里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这寂静令许志勇竟然想起了锦凌高中办公楼的走廊。范丽萍说,这是你用生命危险换来的呀!许志勇没有吭声。范丽萍又说,得来不易,真是得来不易。许志勇依然没吭声,他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父亲搬走了难道我会快乐吗?范丽萍又说,你怎么那么勇敢,你不要命呀,如果你摔死了,我和许芳怎么活呀?许志勇苦笑了一声,说,我怎么能不要命呢,我是瞄准了缓冲阳台跳的,才一房高,能出人命吗?范丽萍说,那缓冲阳台只有一米多宽,跳歪了,可就跳下去了,三层楼的高度可能就出人命了。许志勇说,我肩负养家糊口的重任,怎么能跳歪呢,我是那么不负责的人吗?范丽萍搂住他又掉了一回眼泪。

上午的阳光照在熟悉的双人床上,照在两个躺在床上的男女身上,居然产生了一种陌生的灼热感。很多年了,他们两个好像从来没有单独在家里的机会,因为隔壁有鳏居的父亲,墙壁又不隔音,做起事来就畏首畏尾。尤其许志勇改为开夜车以来,他只有白天的机会,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在白天做本该夜间做的事情,而实际上这两个多月,他们连一次也没做过。范丽萍把手搭在他的胸脯上,手指轻易地滑进了他的背心,她的手在他的胸脯来回摩挲,许志勇痒得不行,想笑,却笑不出来。

范丽萍的手指下移,又很轻易地滑进了他的短裤,他有感觉了,翻身而起,用激情回报了范丽萍。这一次做得很畅快也很舒服。

完事后范丽萍去洗澡,她连卫生间的门也没关,水流冲在身体上的声音肆无忌惮地暄响着。躺在床上的许志勇看着水流中不断变化姿势的范丽萍,脑袋里呆呆地不知想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湿漉漉的范丽萍又爬了上来,问他,你在想什么?他机械地答,没想什么。范丽萍说,你别骗人了,你越说没想什么,其实越想什么了,我替你说吧,你肯定在想你爸。许志勇看着范丽萍,心想她说得也许对,我虽然没有有意识地想,但潜意识里却在想,尽管对父亲有些怨气,但亲情却是割舍不开的。

脚上的伤并不妨碍开车,许志勇只耽误了一个班,就又开着红色夏利车上路了。

没活儿的时候,许志勇依然会把车开进宜昌路。透过车窗玻璃,看着身上布少肉多的女孩子来来往往,他的心里木木的,如一朵萎蔫的花。宜昌路的夜是激情而污浊的,是水淋淋的那种污浊,这种污浊在一朵本来萎蔫的花上洒些水珠,使其看起来又焕发了青春和活力。许志勇心虽是木的,身体却好似长了一百双眼睛,都亮亮地往肉多的地方盯。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都水灵灵的,身上一定也会有那种嫩黄瓜的味道。都是男人,为什么那些大腹便便的男人闻得我却闻不得?这个问题一经出现,心里便有了一种不平衡的感觉。

有些感觉是极易壮大起来的,它们如坟堆上的苦苦菜,一场暴雨便会成为肥绿的植物。有个女孩子便是一场暴雨,她把一张嫩嫩的脸靠近车窗,用同样嫩嫩的声音说,大哥按摩吗?许志勇本能地摇摇头,车窗开着,他闻到了一种被香水强化了的嫩黄瓜的味道,这是嫩黄瓜味道的一种变异,它虽稀释了这种味道的纯度,但却使这种味道陡增了重量,更具有了侵略性。女孩子说,我就是身后按摩房的按摩师,不是小姐,不是做大活的,大哥不必紧张,我们只是休闲按摩,是低消费的地方。许志勇本想撵她走开,他怕那味道渗入他的骨头里,那样他就无法抵抗了,但话出口却使他十分失望,他用轻轻的声音问,低消费到底是多少钱?女孩子说,也就几十元钱呗!许志勇想,花几十元钱去体验一下从没体验的生活,去近距离闻一闻那诱人的味道,值了!

到底是再结实的肩膀也会扛不动一些东西,许志勇乖乖地下了车,把车门锁好,随着女孩走进了那家按摩房。进去,躺下,那女孩子就坐到他的身边,问,是做按摩还是足疗?他说,随便。女孩子说,我推荐你做肾疗吧,三十元三十分钟,挺舒服的。许志勇还是说,随便。女孩子把手搭在他要害部位,弄得他激灵一下,差点跳起来。女孩子把他按住,说,躺好。女孩子说罢,便在他的要害处轻轻地揉起来。要害处的确很舒服,但本该尽在咫尺的嫩黄瓜的味道却消失了。

半个小时飞速过去了,女孩子又问他还做什么项目,他坚决地拒绝了。付了钱,逃跑似的往外走,当他走到自己的车前刚要开车门时,肩膀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警察,跟我们走一趟吧。

许志勇回过头来,有些恼火,他不知道警察为什么要带他走。他气呼呼地说,我又没犯法,我跟你们走干什么?这时他发现他的身边已经站了三四个彪形大汉,有一个圆脸胖子说,卖淫嫖娼,算不算违法?许志勇说,我没嫖娼,我不过是做了个按摩。有一个长脸瘦子说,你要是做的保健按摩我们根本不会找你,少废话,走吧。说罢手上一用劲,和另一个人一起扭住了他的胳膊,连推带搡地弄进了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里,接着,车子发动,七拐八拐地驶进一条不熟悉但也不陌生的胡同里。停车,稀里糊涂地上楼,进了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杂乱地摆着几张办公桌,有一张桌边一个年轻人正在电脑前玩纸牌游戏,见他们进来,他抬头看看许志勇,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玩游戏。长脸瘦子坐到一张办公桌边,拿出一张单子开始在上面沙沙地写字。许志勇虽有些胆怯,但依然硬着口气说,我不过是做了个按摩,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法?长脸瘦子抬起头,说,你别给脸不要脸,不要说你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就是什么厂长经理院长局长的,到这来也得老老实实。许志勇扭头看,几个汉子都在怒视着他,他就有些软了,头有些耷。圆脸胖子说,我告诉你,那里而都有我们安的摄像头,用不用我们放一放录像呀?许志勇眼睛一黑,顿觉天塌下来了,他软着腔子说,大哥,我这是第一次,饶了我吧?圆脸胖子说,我三十八岁,好像没你大吧?许志勇说,我四十五了,三我也叫你大哥。大哥,你就饶了我吧,下次绝不犯了。圆脸胖子一脸的鄙夷,没吭声。

长脸瘦子这时放下了笔,把手中的单子递给许志勇,说,看我写的属实不属实,如果属实,就按个手印吧。许志勇接过单子看,上面写的都是他在按摩房里的细节,居然写得十分详细,就好像他在一边看着一样。许志勇脊背有些发凉,连说属实,哆哆嗦嗦地按下了手印。

圆脸胖子比长脸瘦子的态度要和气一些,他说,我们的处理方法有两个,第一个,行政拘留,送拘留所,通知家属和单位;第二个,罚款。你选择吧。许志勇想这事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家里知道的,如果知道了,他还怎么在老婆孩子面前做人。心一横,只能选择第二个方案了。他说,那就罚款吧。长脸瘦子说了一堆项目,凑起来居然有一万多元,吓得许志勇脸都绿了,说,太多了,别说我个人,就是我们家也没这么多钱呀!长脸瘦子说,不交钱就送拘留所,没什么可商量的。许志勇拖着哭腔说,大哥,行行好,减免一些吧,我真的交不起。圆脸胖子说,看在你是初犯,家庭又不富裕,减半,五千元。许志勇说,再行行好,再减免一些吧。圆脸胖子说,这是最底线了,不然只好送你去拘留所了。许志勇无奈,只好点头同意。

圆脸胖子开车送许志勇回宜昌路,许志勇哆哆嗦嗦地钻进自己的夏利车,哆哆嗦嗦地捧起铁猪,又随着圆脸胖子回去,五千元的钢镚倒了一桌面,把在场的警察都看呆了。

从警察那里出来的时候,许志勇像掉了魂儿,本来差几天就到范丽萍的生日了,就可以买养老保险送给她了,谁想到自己竟然经不住诱惑,做了这等丢人的事。

车开到没人的胡同里,许志勇嘎地一声停了车,他解开裤子,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手心上,用鞋底狠狠地拍了下去。

范丽萍生日那天,许志勇只送给她一个榴莲。

这天下午,许志勇和范丽萍商量,要去二毛家看一看父亲。范丽萍说,我不去,在一起住了那么多年,还没看够呀?许志勇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毕竟没住在一起,怎么说我这个儿子也该常去看看。范丽萍说,要去你自己去,我还是不想去。许志勇没强求,觉得范丽萍不去也不是没有道理,就一个人去了。

许志勇在街边小店买了一只父亲爱吃二毛也爱吃的烤鸡,他拎着烤鸡走在街上,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疼痛。他无意中碰见了毕德芳,夹着皮包正走得器宇轩昂。他紧走几步迎上去打招呼,同时想起被罚款的事,如果当时找毕德芳通融一下,也许这五千元钱就能省下来,可是,他又怎么能为了这件见不得阳光的事情找人家呢?

毕德芳问,怎么没出车?许志勇说,我是开夜车的,要是毕哥你晚间用车,一个电话我准时到。毕德芳笑道,现在出租车太多了,你站在任何一个街头,超不过一分钟,总会有出租车驶来。许志勇说,出租车是有的是,可坐我的车和坐别人的车能一样吗?我是你兄弟呀,我不收你的车费呀!说到这许志勇觉得自己是在冒傻气,就晃了晃手里的烤鸡岔开话题,说,我去看看我爸。

二毛家只有二毛和父亲在家,其他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一只烤鸡令父亲和二毛的脸上都掠过了一丝惊喜。二毛说,吃我哥的东西,稀罕了。许志勇说,还不是哥的条件不好,哥要是条件好,天天让你吃哥的东西都成。许志勇说罢东瞧瞧西望望,见二毛把父亲安排在最大的那间屋子,心里就有些感动,说,爸,你住得还习惯吧?父亲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不习惯也比出人命强。二毛说,你要是担心爸住得不习惯,就把爸接回去。许志勇愣了一下,嘴上就有些迟疑。二毛撇着嘴说,别害怕,你就是想接,我也不会让你接。爸在这儿住比在你那儿住舒服多了,但话说回来,其实,我和大毛的那个分财产的计划也不是没有道理。你是儿子,你比我们姐俩重要这没什么不对的,可女儿也是存在的嘛f许志勇头皮一紧,说,你反悔了,又想分财产?二毛说,你别急,我只是这么说说,看来什么事都得水到渠成,着急不得。许志勇说,我怎么还是觉得你在反悔?二毛说,不提了,唉!

许志勇歪着头盯住二毛。二毛说,我叹气与分财产无关,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是在叹自己,才三十多岁,就没工作,整天闲在家里,心慌呀!父亲说,都怪你爹无能,你爹要是这个长那个长的,你能没工作吗?许志勇说,打工呗,我看好多超市呀饭店呀,都在招工。二毛说,人家招的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像我这种年龄的,打工都难。许志勇也学着父亲的腔调说,都是当哥的没能耐,你哥要是这个长那个长的,能不帮你找工作吗?说到这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一个念头像开闸的渠水一样奔流起来。他忍不住脱口说,你哥也不是一点儿能耐都没有,你哥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你哥了。在二毛和父亲惊讶的目光中,许志勇觉得心底有一股潜流瞬间汹涌起来。他停顿了一下,不是迟疑,而是酝酿。过了一会儿,他说,上锦凌高中难不难,有多少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还没进去呢,可许芬的分不够照样进去了,这就是你哥的能耐。许志勇发现二毛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整个面部表情也发生了令人鼓舞的变化,她像一个少女似的轻呼一声,说,哥,你帮我找个工作吧!许志勇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个工作。

许志勇敢于这么说是有依据的,这依据就是他结识了能量无限的毕德芳。给二毛找个工作对毕德芳来说也许不是件难事,对于毕德芳能不能帮他,他也觉得不是件难事。花钱办事,只要把该花的钱花到位,毕德芳怎么能不帮他呢?

晚饭是在二毛家吃的,相当丰盛。

人到中年的许志勇有个理想,那就是做一件能让人瞧得起的事。中年的时光过得最快,一不小心就会滑到老年,到了老年也就万事休了,这一辈子也就再难有鲜亮的一笔。因此他常常为此焦躁不安。

谁想到,机会就这么来了。许志勇坐在出租车里给毕德芳打了个电话,说想请他吃饭。毕德芳说,你是有事想求我吧?许志勇说,还是毕哥洞察一切,我就实话实说吧,我真的有一件天大的事情想求您,我想求您给我妹妹找个工作。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现在最难办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人事。许志勇逼着自己干笑两声,说,我也知道难办,可我就认识您这么一个有力度的人,我有了难事不找您找谁呀?毕德芳笑了,说,兄弟是实在人,既然求到我了,我就帮你这个忙吧。许志勇想不到事情竟如此顺利,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许志勇马上又给二毛打了电话,告诉她初战告捷,有个能人已经答应帮忙了。电话打完了,二毛兴奋的声音还在他的耳鼓回响了好一阵。

两天以后,毕德芳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为二毛物色了两个单位,而且都是事业单位,一个是环保局下属的环境监测大队,一个是文化局下属的文化稽查大队。两个单位一起攻,看哪个希望大,再主攻哪一个。这两个单位都是许志勇想都不敢想的,一听他有些傻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毕德芳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咱先分别请这两家的头头吃饭,探探口风,再定主攻哪一家。许志勇连声说行。

许志勇立马把情况通报给二毛,二毛先是惊讶,而后兴奋,再而后是怀疑,她说,哥,这人说话我看怎么有点儿玄呀,说把我安排到哪家工厂当个工人还挺靠谱,说把我安排进这两个单位,就完全不靠谱了。许志勇也有些疑虑,他想了想说,吃饭就吃饭,反正我在场,什么事情一看就明白了。

先请的是环保局的一位张局长,这人和毕德芳的年龄差不多,生得五短身材肥头大耳,大眼大鼻厚嘴唇,怎么看怎么像一尊佛像。毕德芳压低声音对他说,张局长是咱市有名的大佛,别看面善,人却不善,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对付他。许志勇说,全靠毕哥了。

吃饭的地点是一家海鲜酒楼,一共是四个人,除了张局长、毕德芳和许志勇,还有一个开矿的矿主,是个红脸汉子,是毕德芳找来陪客的。服务员上菜的时候,这矿主把一块茶砖递给服务员,说,把你们的茶撤下去,用我的茶重新沏。说罢又对张局长说,这茶是陈年普洱,今天特意带来请张局长品尝的。张局长说,我品茶水平有限,就像德芳喝酒水平有限一样,茅台和二锅头他都喝不出高低来。毕德芳说,还是张局了解我,想当年我们都是劳资处长,常在一起开会一起喝酒一起唱歌,谁大腿根长个痞子都清清楚楚。四个人都夸张地大笑起来。

喝过普洱茶后便开始喝酒,许志勇当然是不能多言的,只管听这三个人说话便行了。那个矿主的口才不错,他把张局长一顿好捧,先夸他有个人魅力,长相是佛祖的化身,然后又夸他的工作,说环保工作是造福人类,和佛爷做的工作没什么两样。看着那尊大佛被捧得笑容灿烂,许志勇就暗自感动,觉得毕德芳为二毛的工作真是动了脑筋。

捧着捧着,矿主的话锋一转,说,张局长,兄弟还有事请你关照,我那个矿治理排污是花了大力气的,对那条大辫子河已经没多少污染了,还请你手下的人高抬贵手呢!张局长不笑了,说,我和德芳是老交情,德芳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但话说回来,如果超标严重,就是德芳本人我也爱莫能助。矿主连忙说,不严重不严重,我下了那么大的力气治理,再严重就说不过去了。毕德芳说,都是实在朋友,来,喝酒。

许志勇的心里蹿上一股凉意,话说到这份儿上,怎么变成为矿主办事了?毕德芳也看出了他的疑虑,这才说,张局,今天把你从百忙之中请来,可不是为了他的事,而是为了他的事。毕德芳所说的前面的他显然是那个矿主,后面的他就是许志勇。许志勇和张局长一起瞪大眼睛支起耳朵听下去。毕德芳接着说,我这个兄弟有个妹妹没有工作,想进你下属的监测大队,你无论如何得给想想办法,费用嘛我们会按规矩办的。许志勇看见张局长的一张笑脸一下子变成了苦脸,说,进人的事太难了,难于上青天呀!当然了,也不是不能办,一切得看机会。毕德芳用眼睛示意许志勇敬酒,许志勇连忙端起酒杯站起来,冲着张局长说,张局长,麻烦您了,难为您了,感谢您了,让您费心了,让您操碎了心了。许志勇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和张局长碰了杯,一仰脖便把一杯白酒都干了。

散席时往外走,许志勇凑到毕德芳跟前,小声问,若进监察大队,得花多少钱?毕德芳也小声说,估计得十万,花十万能进去,那力度就不小了。许志勇的心咯噔一下,但他还是觉得毕德芳的话不无道理,一般人想花二十万也是进不去的。

第二次请的是文化局的王局长,这王局长要比毕德芳年轻一些,也就和许志勇的年龄差不多吧。王局长是个细高挑儿,一张瘦长的脸上有一双特别显眼的眼睛,又大又亮,像鹰眼似的,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焰。毕德芳暗自对许志勇说,这王局长是我的小哥们儿,当年我当劳资处长时他只是文化局的小干事,这人机智,办法特多,找他我看算是找对了人。许志勇连连说,毕哥的眼力好,毕哥当然是不会找错人的。

地点依然选在一家海鲜酒楼,当一盘红扑扑的飞蟹端上餐桌时,王局长笑着说,螃蟹的蛋白质太高,我就不吃了。毕德芳说,你都瘦成这样了,再不增加一点儿营养,扛不住了。王局长说,别看我瘦,我身体好,关键时刻你不见得赶上我呢!毕德芳说,我比你大十岁呢,关键时刻我当然是赶不上你了。大家都笑了。

还是四个人吃饭,除了王局长、毕德芳和许志勇,毕德芳还叫来一个陪客,是个女的,已不太年轻了,年龄和许志勇不相上下,是个开歌厅的老板娘。这老板娘的口才极好,说话语速不快,但句句话能说得人高兴,她眼睛盯着王局长,声音像一股烟气在餐桌上缓缓上升,温柔地笼罩了在座的每个人。她说,王局长,我不怕您不高兴,今天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一眼就把您给看透了,您是个硬汉子,在工作中您也许并不常发脾气,但您往那一站,虽然两手空空面带微笑,部下却没有一个人不怕您的,这叫威风在骨子里,不怒自威。您在生活中可能也不常发脾气,但女人们到了您跟前都会乖得很,您说东她不敢往西,您说打狗她不会杀鸡。王局长听了哈哈大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老板娘说,您的眼睛呀,您的眼睛太特别了,它给人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毕德芳接过话茬说,没错,王局长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在想什么都难逃过他的眼睛。

老板娘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她依然盯着王局长的眼睛说,王局长,您看看我此时在想什么?王局长说,我可看不出来,我要有那个本事就不坐在这儿了。老板娘说,您就猜一猜嘛,就算给我面子了。王局长的一双亮眼就盯住了老板娘的一双亮眼,四目相对,整个包房的亮度都升高了。王局长说,你此时想的可能是怎么能叫我多喝几杯酒。老板娘扭头看看毕德芳,又扭头看看许志勇,说,听见没有,这就是王局长,神了,我此时想的就是这个事,当然了,趁着您喝高兴的时候,我还得多说一句话,请您以后多关照我呀,让您手下的稽查队对我的歌厅手下留情呀!

许志勇皱了皱眉,看了看毕德芳。毕德芳笑了笑说,志勇你别急,我这就跟王局说,是这样的,我今天请王局来是有事相求,当然不是她歌厅的事,而是我的这个兄弟的事,他有个妹妹没有工作,想进你下属的文化稽查大队,你无论如何得帮这个忙。许志勇发现王局长也皱起了眉头,说,这恐怕不太好办,稽查队的编制都满着呐!毕德芳说,满是满着,如果一旦有了缺儿,你可要想着我这个兄弟。王局长说,如果有缺儿,我当然忘不了毕哥你托付的事了。

两次饭局花掉了二毛的五千元钱。饭局过后半个月没消息,许志勇忍不住给毕德芳打了个电话,试探着问事情有没有进展。毕德芳说,进展是有的,不过这不是着急的事,得等机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凑齐十万元钱,等把钱递上去,人家接了,这事可能就成了。许志勇把这话传给二毛,起初二毛很兴奋,但转瞬间兴奋就变成了担心。把这件事跟家里所有人一讲,大家都跟着担心起来。许志勇不高兴地说,我看你们还是信不过我,认为我没有这个能力。二妹夫说,我们不是信不过你,这事毕竟是通过中间人办的,这中间人可靠不可靠我们都说不准。许志勇说,是你们说不准,不是我说不准,你们又不认识中间人,你们信不过中间人其实就是信不过我。

嘴上强硬,心里却也紧张起来,想一想两次请客吃饭的经历,怎么想怎么觉得那个矿主和那个老板娘像个托儿,那么,那个张局长和王局长是不是真正的局长呢?许志勇这么一想,浑身的汗毛就有些发生。

这天早晨和韩姐交了班,许志勇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环保局,跟门卫打听有没有一个张局长。门卫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问他是干什么的。许志勇说,受人之托,想找张局长商量个事。门卫说,找张局长可以,他现在就在办公室,你先在这登记一下吧。许志勇眼珠转了转,说,这张局长的外号是不是叫大佛?门卫说,是呀,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许志勇摇摇头笑着说,没问题,没问题。说罢转身推门便走,惹得门卫在身后一迭声地喊他。

又匆匆去了文化局,也确认了文化局是有王局长这个人的。许志勇一颗悬着的心轻轻落下,转而涌起一阵愧疚来,明知道毕德芳是能人,明知道人家是不能骗他的,自己怎么能怀疑人家呢?

又隔了一段时间,许志勇就接到了毕德芳的电话。毕德芳说,我告诉你的消息有喜有忧,先说忧,监测大队和稽查大队都没希望了,人家近年内根本没有进人的指标;再说喜,我给你妹妹物色了一个新的去处,咱市吸引外资成立了一家制药厂,叫锦凌药业。可能你也听说过,效益不错,前景看好,他们老总已经同意你妹妹入厂了。许志勇迟愣了一下,说,锦凌药业嘛,我知道的,能进药厂,我们也挺知足了,只是这人情费……毕德芳说,企业嘛,当然是不能跟事业单位比的,我看就出四万吧。许志勇觉得不算高,四万元的确是个能接受的价码,就连声说行。

许志勇马上打电话把消息告诉了二毛,二毛也很高兴,说,企业就企业,当初说事业单位我就觉得希望不大,再说这四万元也好凑一些,要是十万,我怕借都借不到呢!许志勇说,锦凌药业是咱市数一数二的企业,为什么叫锦凌,那就像锦凌高中为什么叫锦凌一样,重要的才能叫锦凌呢!许志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他兴奋呀,一种不可捉摸的成就感终于如期降临了。

许志勇接着说,你知道锦凌药业的职工以后能挣多高的工资吗?三千元吧,比你哥开出租车挣得还多。二毛听后就幸福地哇了一声,许志勇说得口滑,尽管都是想象,但这想象已经和现实接轨,或者说这想象已经和他认定的现实捆绑为一个物体,顺坡滑下,使他越说越流畅。许志勇说,咱是靠毕德芳的关系进厂的,也就是靠着锦凌药业老总的关系进厂的,那老总还能不关照你?你从工人干起,以后就是班长,是主任,再从中层过渡到高层,说不定有一天你能当副总呢!电话那边二毛居然和他一起下滑,激动地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忘不了你,哥,到时候我给你买汽车,给嫂子买衣服。

四万元钱递过去后,二毛真的上班了。

许志勇最风光的一天到来了。大毛和大妹夫请他一家三口人到饭店吃饭,虽然父亲和二毛一家也到场了,但主角却是许志勇。他让范丽萍和许芳准时到场,自己却有意晚到一会儿。他走进包房时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两个妹妹和妹夫都起身相迎。许志勇完全是有意制造这种效果,他频频向大家挥手,尽量像个大人物那样潇洒和自然,然后微笑着坐到和父亲并肩的那个主要位置。许志勇的脸上漾着少有的油光,至少在这个时刻,他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了。

二妹夫说,本来我和二毛想先请大哥的,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当然要答谢了,可大姐和姐夫非要抢先一步。大妹夫用少有的不是鄙夷而是热情的目光看着许志勇,说,我抢先有抢先的理由,我的确是有事想求大哥的,我现在的工作岗位很边缘,干得很不顺心,想内部调一下,大哥你可得帮这个忙。许志勇强压激动,用不动声色的表情看着大妹夫,心想你这小子也有求我的时候,这真是苍天有眼。

许志勇说,瞧你说的,我是谁呀,不过是个出租车司机。大妹夫说,你别谦虚了,今天的大哥绝非昨天的大哥了,事实在这摆着,不换个眼光那就是有眼无珠了。大毛说,哥,你外甥也快中考了,到时候要是考不上锦凌高中,还得借你的力量呢!二妹夫这时端起酒杯说,我提议,咱们大家先敬大哥一杯怎么样?许志勇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父亲,说,有爸在这儿呢,还是先敬爸。大妹夫说,那就哥和爸一起敬,来,干了第一杯。

第一杯酒下肚,许志勇的脸就烧得慌,酒劲与他此时的心情幸福地搭配在一起,话也就越发地多。他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千万别小瞧身边任何一个落魄的人,就拿我来说,你们以前都认为我没能耐,都瞧不起我,可现在呢?还不得靠着我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大妹夫附和着说,就是,以前都是我们没眼力,大哥可别跟我一般见识。一个个都这么说,都单独敬许志勇酒,喝得昏天黑地了,一直没说话的父亲突然开了口,说,照你们这么说,我儿子出息了?一桌子人都说,出息了,出息了!父亲又说,既然如此,该买得起自己的房子了吧?如果你买了自己的房子,我就还搬回去住。许志勇和大家都住了口,冷场了好一阵。

还是大毛打破僵局,问二毛在锦凌药业的情况。二毛说,才上了一天班,还看不出什么呢!范丽萍顺着话茬说,志勇你也替我说说,让我也进锦凌药业吧。许志勇连连摇头,说,不行,进一个人就不错了,进两个人,不好张口了。为了显示说话的分量,许志勇做了个手势,也是酒喝得太过了,手有些不听使唤,手抬起来了,酒杯却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像炸响了一颗鞭炮。

许志勇开着红色夏利车行驶在夜色里,身边不断变换的客人令他刚刚做过一件大事的成就感渐渐淡化了。一切都将过去,自己最重要的角色还是开出租车,拉各种各样本质上都和他一样的人。

只是往铁猪里塞钢镚的时候,许志勇总会有一丝抹不去的愧疚感,想再攒五千元钱,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晚上八点多钟时,许志勇的手机响了,他一边开车一边接电话,一听是林丹的声音,一种嫩黄瓜的味道便顺着听筒散出来。他说,林丹呀,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林丹说,想听我的声音还不容易,你赶紧开车来接我,一会儿让你听个够。

许志勇有些想入非非了,他开着车来到一家饭店门口,林丹站在那儿,神态有些懒散。上车后,林丹|兑,去宜昌路,随便找一家歌厅,我要唱歌。许志勇对宜昌路有一种痛彻骨髓的恐惧,自从被罚了款,他就再也不去那条街找活了,但客人要去,他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林丹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嫩黄瓜的味道反被覆盖了,这使许志勇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他说,你好像没少喝。林丹说,少喝还不如不喝。他说,女孩子喝一点点酒显得可爱,可喝多了就不那么可爱了。林丹说,你是说我不可爱?他说,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别多喝酒会更可爱。

林丹说,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多喝酒呀,他为什么还是不爱我了?许志勇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林丹,他发现此时林丹的眼睛居然是湿的。

许志勇说,你失恋了?林丹答非所问,说,我不想在机床厂干了。许志勇问,为什么?林丹依然答非所问,我想换一个新的环境。许志勇几乎不假思索,脱口就说,那就进锦凌药业,花上四万元就能入厂当工人。说罢他立即后悔了,觉得自己是在冒傻气。林丹说,进锦凌药业还用花钱吗?新建的厂,不难进的。许志勇说,新建的厂进人也得花钱,这是规矩。林丹说,我认识锦凌药业的老总,他说进厂的工人都没花一分钱。许志勇脑袋轰的一响,说,这不可能。林丹不和他争执,彷开话题说,今晚你陪我唱歌吧。许志勇说,真的都没花一分钱?林丹说,我叫你陪我唱歌,行不行?许志勇说,我还得开车拉客呢!林丹说,如果你是男人,就别婆婆妈妈,就男人一样大大方方地陪我唱个够。许志勇迟疑问,车子已经开进了宜昌路。

进歌厅,进包房,林丹率先唱了起来。许志勇想,如果二毛以后知道了这种情况怎么办?她一定会要回那四万元钱的,可是,人家毕德芳已经把事办了,还怎么朝人家要钱呀,又怎么能要回钱呢?

林丹唱罢一曲,叫许志勇也唱。许志勇接过麦克风,也不选曲,张嘴便唱。此时和一个失恋的女孩一起唱歌,许志勇倒觉得挺般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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