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如是说
(台湾)三毛
我热爱阿嘉莎·克莉丝蒂(Agatha Christie)所有的作品及她个人传奇性的一生。
直到现在,她所创作的一系列奇情故事,仍是除了圣经之外在世上印销最多的书籍。
当阿嘉莎的著作之一《东方快车谋杀案》被拍摄成电影首映时,英女王伊莉莎白请问她:“您的作品我大半都看过,只是这一部的结局却是忘了,能否请您告诉我凶手究竟是谁呢?”
阿嘉莎回答说:“不巧,我也忘了呢!”
有关她作品的曲折情节、悬疑布局和出人意外的结尾,正如阿嘉莎自己所表明的态度一样,贵如女王,亦是不能事先透露一丝一毫的,不然便失去故事的症结所在及精华了。
阿嘉莎的作品,每一部都是今日世纪的迷宫,无论男女老少,一旦进入她的世界,必然无法抗拒地被那份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所牵引,在里面做上千场以上华丽辉煌的迷藏,乐而忘返。
我极乐意将这位伟大奇情作家的全套书籍介绍给读者来,这位风靡了全世界数十年的杰出女性,在任何地方都得到了一致的欣赏、崇拜与最高的尊敬,而在这里,她的作品迟迟没有出版,实是爱书人极大的遗憾。以出版令人着迷的金庸武侠小说、倪匡科幻小说、诺贝尔文学奖全集及一系列经典名著弛名的远景出版公司有计划地出版阿嘉莎·克莉丝蒂小说全集,正好弥补了这项缺憾,也是出版界的一件盛事。
有关这一系列令人目眩神迷奇书的灿烂与美丽,在于读者亲身的投入和参与,太多文字的介绍,便失去它隐藏着的玄机了。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日
第一部
1 托鲁斯特快车上的贵宾
叙利亚严冬清晨五时。在铁路指南上号称为托鲁斯特快车的一越列车停靠在阿勒颇车站月台旁边。这列火车有炊事车、餐车、一节卧铺车与两节普通车厢。
在登上卧铺车厢的阶梯上站着一名身穿耀眼军服的年轻法国陆军中尉,正与一个矮小的男人谈话。这人全身御寒装束,连耳朵也戴上了耳帽,除了一颗红鼻头和两撇上翘的仁丹胡子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天气是刺骨的寒冷,此时奉命来为一名重要的陌生客人送行,的确不是令人羡慕的差事。然而杜博斯克中尉在职务上的表现却是一副大丈夫的气概。他以优美的法语流露了高雅的谈吐。其实,他并不了解事实的真相,谣言流传已久,当然,在这种事体上终归是难免的。将军——他的这位顶头上司的脾气是愈发不可收拾了。后来,好像这位比利时的生客自英国远道赶了来。整整一个礼拜的诡秘紧张情势过后,事态有了转变。一位卓越的军官自杀身死,另一位突然辞职,焦虑的面孔也倏地轻松下来,一些军事戒备也放宽了。这位将军,杜博斯克中尉伺奉的这位特殊的将军,看起来也顿时年轻了十岁。
杜博斯克偶然听过他与这位陌生客人的一些谈话。“你真救了我们,亲爱的朋友。”将军激动地说:“你挽救了法国陆军的荣誉——也避免了一场流血!你接受了我的邀请,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这么远道前来——”随着将军嘴唇的起动,他那撮雪白的美须也跟着上下颤动。
这位陌生客(名字叫赫邱里·白罗)应对得也很得体,他说:“可是,我也记得,您不是也救过我一命吗?”将军马上作了一次恰当的应答,表示过去的事他实在愧不敢当;又提到了法国、比利时,光荣与荣誉等类似的话题之后,两人热情地拥抱,结束了这次谈话。
至于他们两人到底谈的是什么,杜博斯克仍然蒙在鼓里,他只晓得自己是奉命送这位白罗先生搭乘托鲁斯特快车的。身为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军官,他在执行任务时倒也表现得热诚、认真。
“今天礼拜天,”杜博斯克中尉说:“明天,礼拜一晚上您就到伊斯坦堡了。”
这话他已不是第一次说了。火车开行之前,月台上的谈话多少免不了是重复性的。
“是的。”白罗附和着说。
“我想,您在那里是要停几天的吧?”
“是呀,伊斯坦堡这个都市我还没到过呢。错过了就太可惜了——是吧?”他有声有色地将手指啪地弹了一声。“无事一身轻——我要在当地好好观光一番。”
“圣苏菲,棒极了。”杜博斯克中尉说,其实他根本没看过。
一阵刺面寒风向月台呼啸而过,两人都打了个寒噤。杜博斯克中尉偷偷瞄了一下手表,差五分五点——只差五分钟了!
生怕这人看见他看了手表,他又立即抓起了话题。
“这季节真没有什么人旅行啊。”他说着朝上方卧铺车厢的窗户看了一眼。
“说的是呀。”白罗先生点头应着。
“但愿您此行别叫托鲁斯山中的大雪给挡住了!”
“会吗?”
“以前有过的,不过今年倒还没有发生呢。”
“但愿如此,”白罗先生说:“从欧洲来的气象报告可实在很不乐观。”
“很不好。巴尔干那边风雪很大。”
“听说在德国下得也很厉害。”
“是呵,”杜博斯克中尉感到另一次无言的尴尬又要发生,赶快接着说:“明天晚上七点四十分您就到达君士坦丁堡了。”
“是的,”白罗也百般无奈地说:“圣苏菲,听说可真不错呵。”
“我相信那地方棒极了。”
靠他们头顶上方的一扇百叶窗往旁边推了开来,一名年轻女人往车外探望。
玛丽·戴本瀚打从头天星期四离开巴格达以来,就不曾睡好。到基尔库克的车上,在摩苏尔的宾馆,以及昨夜在车上都睡得很不踏实。睁着眼睛,被车上过强的暖气闷得发慌,她站起身来往外窥看。
这一定是阿勒颇。当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一条漫长、灯光黯淡的月台,不知自何处传来了一阵嘈杂、激烈的阿拉伯语吵骂声。她看见车窗下有两个男人在用法语谈话,一名是个法国军官,另一个是蓄有一大撮仁丹胡须的矮小男人。她矜持地挤出一丝笑容。从未见过冬天穿这么多衣服的人。想必外头是奇冷的,难怪车厢内的暖气开得这么热了呢。她想把窗户往下拉开一点,却拉不动。
卧铺列车长前来告诉这两个人车就要开了,先生最好上车吧。那矮小的男人摘下了帽子,这人的头怎么如此的酷似鸡蛋呢!玛丽·戴本瀚虽有些心神不定,却也笑了。这样一个怪状的矮小男人。这种矮小男人实在是不必假以颜色的。
杜博斯克中尉开始向客人话别了。他事前早就想好了,直到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的确是一番词藻优美的送行辞。
白罗不肯认输,也适度地回报了他一番……
“请上车吧,先生。”列车长说。
白罗先生一副无限依依的神情登上了车厢。列车长也随后上了车,白罗先生挥手致意,杜博斯克立正敬礼。火车猛地一阵摇撼之后,缓缓向前开动。
“可完了!”赫邱里·白罗喃喃地说。
“哎——呀,”杜博斯克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他感到自己简直要冻僵了。
“怎么样,先生?”列车长作戏般地将手一摊,向白罗展示他卧铺小房间的美观与安放的行李。“先生的手提箱我给您放在这儿了。”
他将手伸得高高的,用意自是不言而喻。白罗将一张折好的钞票放入他的手中。
“多谢,先生。”列车长一时精神奕奕,一本正经起来。“您的车票在我这里;请您把护照也交给我。您是在君斯坦丁堡下车吧?”
“不错,”白罗应道:“好像没几位乘客嘛!”
“不多。除了您以外,另外只有两位,都是英国人。一位是来自印度的上校,另一位是巴格达来的英国小姐。先生要些什么吗?”
白罗先生要了一瓶矿泉水。
清晨五时搭火车的确是很不惬意的时辰,得等两个钟头才天亮呢。自知一夜睡眠不足,又成功地完成了一件相当不易的差事,白罗先生蜷卧在床角,不一会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半,他踱入餐车想喝杯咖啡提提神。
此刻,餐车内只有一位旅客在用早餐,无疑地,必定是列车长所说的那位英国小姐。她瘦长高挑、深色皮肤,约莫廿八岁上下。从她用餐与召唤待者添加咖啡的利落动作看来,是位见识广、惯常旅行的女士。她那一身轻便暗色薄料的旅行装,在这暖气过强的车厢内看起来最合适不过了。
闲着也是闲着,赫邱里·白罗先生就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起这位女士来了。
照他看来,她是个在任何场合都会沉着照顾自己的女人,高雅、利落。
他很欣赏她那副庄重严肃的五官、苍白细致的脸庞。她那一头梳得整齐蓬松黑亮的秀发他也很喜欢,还有那对冷漠的灰色眼睛。只是,他总觉得她的利落稍嫌矜持,不像是他所称之为的“正派女人”。
不一会,餐车内走进来另一位乘客。一名高大、修长,年约四五十岁的男人。棕色皮肤,两鬓略现花白。白罗先生心里想:“该是来自印度的英军上校了。”
刚进来的这名男士向小姐弯身一躬:“早,戴本瀚小姐。”
“阿伯斯诺上校,你早。”
上校一手搭在她对面的椅背上问道:“介意吗?”
“怎么会呢,请坐。”
“不过,我知道,早餐可不是谈天的好时刻。”
“幸亏不是,反正我吃的也不多。”
上校坐定之后,以一副俨然大将的口吻叫了一声侍者。
他要了咖啡与蛋。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赫邱里·白罗几眼。白罗心里有数,知道那人心里准是在说:“不知哪儿来的外国乡巴佬。”
的确没有辜负他们的民族性,这两个英国人话不多说。两人应酬几句之后,那个女郎就起身返回到自己的卧车厢内去了。
午餐时刻,他们两人仍然坐在一起,也全然不理睬那第三名旅客。两人交谈要较早餐时生动多了。阿伯斯诺上校谈起印、巴交界的彭加巴,偶尔也问那个女郎一些巴格达的事,他得知她是在那儿担任家庭教师的。交谈中,两人也发现彼此有共同相识的朋友,谈话也就更轻松且免于拘束了,张三李四地互相打听了一番。上校问她是直接前往英国抑或在伊斯坦堡稍留。
“不,我是一直回英国的。”
“那不太遗憾了吗?”
“两年前我也曾搭过这班车,在伊斯坦堡消磨了三天。”
“喔!是这样的,那我真高兴你是直返英国,因为我自己也是的。”
他稍嫌笨拙地欠了欠身子,脸还跟着微红了一阵。
“我们这位上校倒是蛮多情的,”赫邱里·白罗心中玩味地想:“乘火车可是与海上航行同样风险呵!”戴本瀚小姐很文静地表示那很好。她的神态带着些抑制。
赫邱里·白罗注意到上校陪着她返回了她的车厢。稍后,列车驶过宏伟的托鲁斯山脉。他们并肩站在通道上俯瞰西里仙出口时,那女郎突然叹了一口气。白罗就站在他们近旁,听见她低声说道:“真美!我但愿——但愿——”
“怎样?”
“但愿我有那副欣赏的心情!”
阿伯斯诺并未搭腔。他下颚的曲尺线条似乎显得更严峻阴郁了。
“祈求老天能让你摆脱这一切。”他说。
“嘘!请别说了。”
“喔!不妨事的。”他朝白罗的身边厌嫌地扫了一眼之后又说:“我实在不喜欢你当家庭教师——低声下气地伺候那些专横的母亲与讨厌的小鬼。”她声音有些失去控制地笑了出来。
“家庭教师受折磨的传言未免言过其实。我倒可以告诉你,那些做母亲的才怕被我欺侮呢!”他们沉默了下来。也许,阿伯斯诺对自己的发作感到惭愧。
“我在这儿看的这幕喜剧倒是挺蹊跷的。”白罗心中沉思地说。
事后他是会记起这种想法的。
当晚十一点半他们抵达孔雅。那两名英国旅客步下列车,在积雪的月台上来回跑步,松松筋骨。
白罗透过车窗很自在地观察那对踱步的旅客。十分钟过后,他又觉得出去透透气该也不错。于是他细心作了一番准备,套上几层大衣,戴上耳帽,又将雪亮的皮靴套上了胶套鞋。全副装备妥当之后,他轻快地踏上了月台,信步朝火车头的方向踱了过去。
一阵话语声使白罗辨认出站立在一节行李车阴影中的两个人影,阿伯斯诺在说话。
“玛丽——”
那女郎打断了他的话。
“不成,现在不行,等事完了再说,等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再——”
白罗谨慎地转身避开。他心中在奇怪……
他几乎没听出来戴本瀚那冷静、俐落的声调。
“真奇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第二天他仍在猜想,也许他们俩拌嘴了。这天他俩始终很少交谈。那女郎一脸焦虑神色,眼眶下也泛起了黑晕。
下午两点半左右,火车缓慢地停了下来。旅客们都将头伸出窗外探望,铁轨旁聚了一小撮人,往餐车下方指指点点的。
白罗将头探出车外,向匆忙掠过的卧车长问了几句话。那人答复之后,白罗将头缩了回来,一转身几乎撞上了站在他身后的玛丽·戴本瀚。
“怎么回事?”她屏住呼吸用法语问道:“为什么停车?”
“没什么事,小姐。餐车底下起了点小火,并不严重。已经熄掉了,他们正在赶修。不会有危险的,请放心。”她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好像她关心的并不是危险的事故,那对她似乎全无紧要。
“是的,是的,我知道,可是时间呀!”
“时间?”
“是呵,这样我们不是要误点了吗?”
“很可能的——不错。”白罗表示同意地说。
“误了点怎么行?车应该六点五十五分到达的。我还得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到对岸去搭九点钟的辛浦伦东方特快车。如果耽误了一两个钟头,我就没法子换车了!”“是的,有此可能。”白罗是可以想见的。
他好生不解地看着她。她扶在窗槛上的手有些不稳,嘴唇也在发抖。
“这对您十分紧要吗,小姐?”他问。
“是的,当然啰。我——我一定得赶上那班火车。”
事实证明她的焦虑是没有必要的。十分钟之后,车又开始加速前行,赶了些时间,到达海蓬帕赛时只晚了五分钟。
渡过埔斯普鲁斯海峡时,风浪很大,白罗先生感到有些不适。他在渡船上与那两位旅伴分散了,也没有再与他们照面。
抵达嘉拉达码头时,他立即乘车直驶图卡德兰大饭店。
2图卡德兰大饭店
在图卡德兰大饭店,赫邱里·白罗要了一间带浴室的房间。然后向柜台询问有没有他的信件。
共有三封信函一封电报。他看见电报,眉毛扬了起来,这却没料到。
他一如往常有条不紊、慢吞吞地拆开了电报,电文清晰打着:“你推测的卡斯纳案情有了转机。请速返回。”
“真倒霉,”白罗气愤地抱怨了一句。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今晚得赶路,”他对柜台人员说:“辛浦伦东方特快车什么时候开?”
“九点正,先生。”
“能给我买到一张卧车票吗?”
“没问题,先生。在这种月份是不愁买不到票的,列车几乎是空着的。
头等还是二等?“
“头等。”
“好的,先生。您到哪里?”
“伦敦。”
“是,先生。我会给您买一张去伦敦的车票,也会在伊斯坦堡——卡莱车厢中为您安排一个卧铺。”白罗又看了一眼挂钟,差十分八点。“我还的时间用晚餐吗?”
“当然,先生。”
这位矮小的比利时人点了点头。他退了房间之后,越过大厅信步来到了餐厅。
他在向侍者点菜的时候,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啊,老朋友,真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了你!”有人在他身后说。
说话的人是个矮胖的老人,一头蓬乱的灰发,欢愉异常地笑着。
“波克先生!”
“白罗先生!”
身任国际铁路卧车事务主任的波克先生是比利时人,他与这位一度是比利时警方探长的白罗,相交已有多年。
“怎么样,离国远行了,老兄?”波史先生说。
“在叙利亚办了些公务。”
“喔!那么你是要回家了——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好极了!我也是。不过,我得先到洛桑办点事。我相信你是搭辛浦伦东方特快车吧?”
“是的。我刚请他们替我订了一张卧车票。我本来打算在此地呆几天的。
结果有电报来说有急事,要我赶回伦敦去。“”唉!“波克先生叹了口气:”公事,办不完的公事!不过,老朋友,你如今真是红透半边天了!“
“也只是靠了一点小运气,”赫邱里·白罗尽量作出谦虚的模样,却显然并未成功。
波克先生笑了起来。
“回头见。”他说。
赫邱里·白罗小心翼翼地抒自己那撮仁丹胡子整理了一番,以防蘸在汤汁里。
一番十分困难的进汤工作完成之后,一面等候下一道菜的到来,一面环视餐厅里其他的客人。餐厅里总共不过六七个客人,而其中只有两名引起了他的兴趣。
我两个人坐得离他不远,年轻的一个是个卅岁上下,相当可亲的典型美国人。但真正引起这位矮小侦探注意的则是他的同伴。
他大约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远远看上去,俨然像一副慈善家的相貌,头发微秃,圆圆的额头,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假牙。遗憾的是他那对眼睛却露出了马脚:细小、深陷且充满了诡奇。这还不说,当他与那位年轻的同伴交谈时,眼光扫过餐厅,又停在白罗身上片刻。就在那一瞬间,白罗感到了一阵异样狠毒且极不自然的严峻寒意。
那老人立起身来。
“付帐吧,海洛特。”
他的声音略带嘶哑,轻软中透着怪诞的阴险意味。
当白罗与他老友又在大厅中会面时,那两个个正动身离开旅店。他们的行李已经派人提到楼下,年轻的那个清点查看了一番之后,为那老人推开玻璃大门。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罗嘉德先生。”
那老人点头咕哝了一声就走出去了。
“怎么样,”白罗说:“你觉得那两个人如何?”
“美国人,”波克先生说。
“这还用说吗,我是说你看他们的人品如何?”
“那个年轻的倒蛮顺眼的。”
“另外那个呢?”
“说老实话,老兄,我不喜欢,他给我的印象很不好。你看呢?”
赫邱里·白罗沉默了半响。
“在餐奇里,他走进我身边时,”他终于回答了:“我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像有只野兽,凶猛残暴的野兽自我身边蹭了过去。残暴!你懂吧?”
“然而,他却是全然一副令人尊敬的相貌。”
“一点不错!他的外表——那座兽栏——的确令人起敬。但是铁栏后面,那只猛兽却在虎视眈眈地瞪着你。”“你也太过幻想了,老兄。”波克先生说。
“也许是的,但是我怎么也甩不掉打我身边散过去的那股邪气。”
“那位可敬的美国绅士?”
“就是那位可敬的美国绅士。”
“也说不定,”波克先生挺看得开地说:“这世界邪恶的事的确是不少的。”这时,大门推开,柜台的那名人员朝他们走了过来。他满脸的不安与歉意。
“太怪了,先生,”他对白罗说:“车上连一个头等卧铺都没有空着的了。”
“什么?”波克先生喊了出来:“在这种季节?呵,一定是什么记者团或是政客人物们订的了——?”
“我不清楚,先生,”那名旅馆人员敬畏地对他说:“但是,的确是没有空铺了。”“好了,好了。”波克又对白罗说:“别着慌,老兄,我会想法子的。
第十六号卧铺房总是留着的,我会叫列车长为你办妥的!“他笑着看了看挂钟。”来吧,“他说:”我们也该启程了。“在车站,身穿土黄制服的卧车列车长向波克先生致敬恭迎地说:”晚安,先生。您的卧铺房间是第一号。“
他唤了脚夫来推送他们的行李,一行人沿着列车缓步走着,列车上挂着标明起讫站的铁牌子:伊斯坦堡——卡莱。
“我听说今天卧铺都满了?”
“真没想到,先生,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今天晚上驿马星动了!”
“无论如何你得替这位先生找一间卧铺房,他是我的朋友。他可以用第十六号卧铺房。”“也有人占了,先生。”
“什么?连第十六号也——?”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列车长挤出一丝苦笑。他是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
“是呵,先生。正如我向您报告的,全客满了,一间卧铺房也没剩下。”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波克先生怒气难消地质问道:“有什么地方召开大会吗?还是有旅行团?”
“没有呵,先生。我看也只是凑巧,好像大家都选定今天晚上旅行了。”
波克先生懊恼地咋了咋舌头。
“在贝尔格莱德,”他说:“会再挂一节自雅典开来的车厢,还有一节布加勒斯特到巴黎的车厢。但是我们要明天晚上才到达贝尔格莱德。问题是今天晚上怎么解决,二等车厢也没空位了吧?”
“二等车厢倒是有个空房,先生——”
“那就——”
“但那是女客用的。而且已经有一个德国妇人占了一个铺位了,是个贵妇人的随身女侍。”“唉呀,真糟。”波克先生说。
“别太费神了,老朋友,”白罗说:“我就坐普通车厢吧。”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又问列车长说:“旅客都到齐了吗?”
“是的,”那人说:“只有一位还没到。”他缓缓地迟疑着说。
“你说呀!”
“二等车厢的第七号卧铺。那位先生还没到,现在已经差四分九点了。”
“是谁?”
“一名英国旅客,”列车长查了查旅客名单说:“一位姓哈瑞斯的先生。”
“这名字倒挺吉祥的。”白罗说:“狄更斯的小说我熟得很。看情形这位哈瑞斯先生是赶不来了。”“把这位先生的行李先放到第七号卧铺去。”波克先生说:“如果哈瑞斯先生赶来了,我们就告诉他,他来得太晚,卧铺无法为他留得太久,反正我们那时候再另替他安排。哈瑞斯先生有什么了不起的?”
“听您的吩咐,”列车长说。他又向白罗的脚夫作了一番指点,然后他在车厢台阶上让开路,请白罗上了车。
“最后倒数第二间卧车房。”他提高了嗓子说。
白罗磨磨蹭蹭地通过列车走廊,因为多半的乘客都还站在自己卧铺车房的外边。
他那斯文有礼的“对不起”,像钟摆声似地自他口角很规则地流出。最后终于来到了自己的卧车房。房内,一位正伸手上去拿行李的,正是图卡德兰大饭店内的那名高大的美国青年人。
他见白罗进来,眉头就皱了起来。
“对不起,我想你恐怕走错了房间。”之后,又用法语吃力地重复了一遍。
白罗用英语回答说:“你是哈瑞斯先生吗?”
“不是,我姓麦昆。我……”
这时,卧铺车列车长的声音已自白罗的肩头传了过来——一种颇带歉意的急促声调。
“车上没有别的卧铺了,先生。这位先生只好睡在这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拉起了走廊上的车窗,并把白罗的行李带了进来。
白罗心照不宣地了解到这人话语中所带的歉意。无疑地,那另外一名旅客必定向他施了小费,叫他把这间卧铺房间整个留给他自己用。可惜,最慷慨的小费也抵不过本人在列车上的铁路公司主任的命令。
列车长进了卧车房,将白罗的行李举到了上头的行李架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先生,”他说:“您是上铺,第七号。还有一分钟车就要开了。”他说完沿着走廊溜掉了。白罗这才又进入了卧车房内。
“这我还很少碰到过,”他欣喜地说:“卧铺列车长亲自替旅客放好行李!真没听过!”他的同房旅伴也笑了。显然,他的不痛快也已经过去,大概他晓得把事情吵大也于事无补,还是看开点吧。“今晚火车怎么会这么满?”他说。
一声笛鸣,跟着火车头也凄然地呜咽了一声。这两名乘客都踱入了过道上。
车外有人在喊:“上车了!”
“车开了。”麦昆说。
但是车却仍未开动:笛声仍在叫呢。
“呃,先生,”年轻人突然开口说:“如果你喜欢下铺,方便点的话,我可以睡上铺。别客气。”蛮客气的青年人嘛。
“不,不。”白罗婉谢说:“那怎么使得——”
“不要紧的——”
“你太客气了——”
两人彼此谦让个不停。
“反正只有一夜,”白罗解释说:“到了贝尔格莱德——”
“喔!你是到贝尔格莱德呀——”
“也不是这样的,是——”
车身一阵剧烈晁动,两人都被摇向了车窗,他们朝着灯火通明缓缓远离的月台望了过去。
东方特快车开始了为时三日横跨欧洲的漫长旅程。
3白罗拒绝接案
第二天中午,赫邱里·白罗先生进入餐车时,稍嫌晚了一些。他起得很早,几乎是一个人用了早餐,整个上竿都消磨在阅读奉召返回伦敦办案的文件上了。他始终未曾与其他旅客照面。
波克先生已在餐车旁坐定,见白罗进来,就打了招呼并邀他过来共进午餐。白罗一坐下来,就发现自己的确选对了桌子,因为与波克进餐不仅服务最佳,面包片种类特多,而且佳馐也出奇的丰盛。
一直到他们进用爽口乳酪甜点时,波克先生才将口腔享受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物上。人们在吃最后一道菜——甜点——的时刻,是容易感慨人生的。
“啊!”他舒了一口气说:“如果我有巴尔扎克的才华,我要好好描述一番这餐车中的情景。”“有道理。”白罗说。
“喔?你也有此同感?还没有人写过吗?不过,老兄,你看气氛的确是很传奇性的。坐在我们四周有各色的人等,不同的阶层、不同国籍、不同的年龄。三天的旅程将与这些互不相识的人聚在了一起,在一条列车上同吃同睡,谁也逃不开谁。三天过后,彼此分手各奔前程,也许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而且,”白罗说:“说不定还会发生点意外的事——”
“免了吧,”我的老兄——“”当然,自你的立场看来,是十分不妙的。不过,我们无妨假想一番。
假定这一伙人是被——死神——揪到一块儿的。“”再来点洒吧,“波克先生慌忙地斟满了两杯。”我看,老兄,你有点不大健全,也许是消化不良吧?“
“的确,”白罗应和着说:“叙利亚的钦食是有些不对我的肠胃。”
他啜了一口葡萄酒,把身子朝后靠了过去,眼光往餐车扫了一巡,车中共有十三个人。正如波克先生所说,真是各色人等,不同国籍。他开始逐一地观察。
他们对面坐着三个男人。三个单独旅行的客人,经百无一失的随车服务生评鉴之后,安置在同一桌上的。一名粗大黝黑的意大利人,正在回味无穷地猛剔牙齿。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干瘦、整洁的英国人,一脸标准训练有素的英国管家不以为然的神色。坐在他旁边的是个穿着俗耀的美国人,看样子是个跑码头的生意人。
“要做嘛,就气派大点。”他扯开带有鼻音的大嗓门说道。
那名意大利人拔出牙缝里的牙签,捏在手指间挥动着。
“那可不是,”他说:“我早就这么说的。”
那英国人朝着窗外咳嗽了一声。
白罗将视线转了开去。
另一张小桌子上,笔直地坐着一个他毕生所见最丑的老女人。那是一种极突出的丑,令人迷惑而不觉厌恶。她背脊挺直地坐着,颈上一串珍珠链,尽管颗颗大得出奇,却都是真的。手指上戴满了戒指。黑貂皮大衣,往后披在肩上。一顶小巧、昂贵的黑天鹅绒帽子,极不相衬地顶在一张焦黄、蛤蟆般的脸上。
她正与侍者说话,话声礼貌、清晰,却充满威严的气派。
“不介意的话,请给我卧车铺房中放一瓶矿泉水和一大杯橙汁。今天晚餐为我准备不加盐的鸡肉,还有煮鱼。”
侍者遵命,应答照办。
她略表谢意地轻轻点了下头站起身来。她的眼神触到了白罗的目光之后,一副贵夫人气派,全然视若无睹地掠了过去。
“那是德瑞格米罗夫郡主,”波克先生悄声地说:“俄国人。她丈夫在革命前囤了一大笔钱在海外投资。她现在富有得很,是个环游四海的贵夫人。”
白罗点头表示他早久仰过她的大名。
“的确是个名人,”波克先生说:“丑得要命,却有股摄人的尊严,你说对吧?”
白罗也很同意。
在一张大桌子上,玛丽·戴本瀚小姐与另两名妇人分坐。其中一个是个高大的中年妇人,穿一身花格子上衣,斜纹呢裙。一头土黄色乱发,怪状地在脑后盘了一个大髻,戴一副眼镜,柔顺的长脸,看起来像只绵羊。她正在听另一个肥胖、满脸堆着笑容的老女人说话。那老女人声音低沉,清晰而单调,喋喋不休,连气都不喘一口:“……我女儿总是对我说:”唉!‘她说:“美国的法子在这些国家是行不通的。这里的人没知没觉是很自然的事,’她说:”因为他们根本懒得全没有精力——‘。你们可不晓得我们女儿的大学有多棒呵,老师都是第一流的。没有比教育更重要的了。我们西方人真该教导这些东方人,好让他们认清自己呀!我女儿就说——“列车钻进一节隧道,这才掩没了那老女人的单调独白。
她们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阿伯斯诺上校一个人坐着。他的目光盯牢在玛丽·戴本瀚修长的后颈上。他们两人竟没有同桌进餐,这应该轻易可以安排的呵。却为了什么?
也许,白罗暗自揣摩,玛丽·戴本瀚谨慎起来了,女家庭教师是要处处留心的。仪表是很重要的,像她这样的身份,一举一动都需分外小心的。
他的目光移到了车厢的另一边,尽头靠墙处坐着一名一身黑衣、宽脸上毫无表情的中年妇人。他猜想:不是德国人就是北欧人士,说不定就是那名德国籍的随身女仆。
掠过了这名妇人,白罗看到一对身躯前倾娓娓交谈的情侣。男人穿着粗人字呢的英国绅士西装,却显然不是个英国人。白罗虽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是他的头型与宽大的肩膀一看就知道不是英国人。他是个高大、有素养的人。他猛一转头,白罗看到了他的侧影,是个相当俊美、卅岁上下的青年人,蓄了一大撮整齐的八字胡。
与他对坐的,是个年轻得仍嫌稚嫩的女郎,顶多廿岁模样,紧身黑色外衣和裙子,雪白的绸上衣,一顶小巧的黑帽子时髦地歪戴在头上。一张美丽、异国情调的脸庞,苍白的肤色,棕色的大眼睛,漆黑的秀发。夹着长烟嘴的指尖,涂着深红色的蔻丹,戴一枚巨大的翡翠镶白金的戒指。
“很美,很俏,”白罗悄声赞道:“是对夫妇吧?”
波克先生点头应道:“我想是匈牙利大使馆的人。”他说:“可以称得上郎才女貌。”
如此,就只剩下两名进餐的旅客了——与白罗同一卧铺车房间的麦昆以及他的老板罗嘉德先生。白罗再一次端详了这张无法令人起好感的脸孔,那对假仁假义的眉毛与细长、阴险的眼睛。
波克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他老朋友的面色起了变化。
“你又在看你那只野兽了吧?他问。”
白罗点了点头。
白罗的咖啡端上桌的时候,波克先生站了起来。他比白罗来得早,咖啡早用完了。
“我要回房了,”他说:“等会儿过来聊聊嘛。”
“好极了。”
白罗轻啜咖啡,并点了一杯饭后甜酒。一名服务生手中捧着一个盒子逐桌在收餐费。那名美国老妇人又尖起喉咙开起了话匣子。
“我女儿说:”买一本餐券,就不会有问题的——什么问题都不会有的。‘好了,你看,全不是那么回事。又是什么一成小费了,一瓶矿泉水也算钱——何况还是怪怪的味道。他们连伊凡牌或是维奇牌的都没有,真怪了。“”是……因为他们……该怎么说,只能供应当地国家的饮水。“那一副羊脸的妇人向她解释说。
“反正,我总觉得是怪事。”她望着眼前找给她的零钱,厌憎地说:“瞧瞧他找给我的这堆恶形恶状的东西,是南斯拉夫钱吧?真难看!一大堆垃圾。
我女儿就说过——“玛丽·戴本瀚起身将座椅往后推了推,向两个同桌女人微微点了点头。
阿伯斯诺上校也起身跟了出去。那美国妇人将令她生厌的零钱收了起来也走了出去,后面跟的是那个绵羊般的女人。那对年轻的匈牙利夫妇早已离去。
除了白罗、麦昆与罗嘉德之外,餐车已是空无一人。
罗嘉德与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话,那人就起身走出了餐车。这时,罗嘉德才站起身来,他并没有随在麦昆身后,却出其不意地坐上了白罗对面的椅子。
“可以借个火吗?”声音轻软,略带鼻音:“我是罗嘉德。”
白罗欠身答礼。他将手伸入口袋中取出了一包火柴,交给了罗嘉德,对方却并未点烟。
“我想,”他说:“阁下就是赫邱里·白罗先生吧?久仰大名。”
白罗又欠了欠身。“你打听的不错,先生。”
这位侦探可以感觉得到:这人再度开口之前,正用那对怪异且精锐的眼睛在打量着他。
“在我们美国,”那人说:“一向说话开门见山。白罗先生,我要请你替我办一点事。”赫邱里·白罗的眉梢轻轻向上扬了一扬,说:“先生,我最近已经不轻易接受主顾的委托了,也很少接办私人案件啰。”“当然啰,我了解。不过,白罗先生,这次是大钱。”他又用那轻软、颇具说服性的口气重复了一句:“一笔大钱。”
白罗沉默了半响,然后问:“什么事要我效劳呢,罗——呃,罗嘉德先生?”
“白罗先生,我是个富有的人——非常之富有。像我这么有钱的人,难免要树敌的。我有一个敌人。”
“只有一个敌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罗嘉德面有愠色地问道。
“先生,我的经验告诉我,如果一个人到了有仇敌的身份,往往仇人是不止一个的。”罗嘉德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说:“当然,我懂你这话的意思。不管仇人是一个还是一百个了——我现在担心的是我的安全。”“安全?”
“嗯,白罗先生,有人威协我的生命。这倒不是说我老得没有自卫之力了。”说着,他自衣袋中掏出一把小型自动手枪,亮了一亮,阴险地继续说:“我想,我还不至于在睡梦中遭人暗算。不过,我觉得不妨多提防着点儿为妙。我看,我把这笔费用出在你的身上,该是值得的。我再提醒你一句,白罗先生,这可是一笔大钱。”白罗深沉地注视他良久,脸上则不带半丝表情。对方一点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很抱歉,先生,”他终于开了口:“我歉难遵命。”
那人狡猾地看着他说:“那么,你开个价码吧。”
白罗摇了摇头。
“先生,你大概不明白,我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如今我的财富可以满足我的需要,也可以达成我的梦想。我现在只接手一种案子——我感兴趣的。”“口气还真不小!”罗嘉德说:“两万美金可对你的胃口?”
“不能。”
“别想跟我讨价还价,我可是识货的人。”
“彼此,彼此,罗嘉德先生。”
“怎么?我请你办的事有什么不对吗?”
白罗立起身来,说道:“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罗嘉德先生,我看你不顺眼。”说完,他离开了餐车。
4黑夜里的一声惨叫
辛浦伦东方号特快车于当晚八点三刻抵达贝尔格莱德。预定九点一刻继续前行,因此白罗就下车在月台上透透气。然而,他却不曾久停,因为寒风的确太刺骨了,月台上虽盖了遮篷,外面雪可下得极猛。他只好折返车厢里去了。在月台上跺脚挥臂取暖的列车长,看见白罗就告诉他说:“您的行李已经搬到第一号卧铺房去了,先生。就是波克先生的卧铺。”
“那波克先生搬到哪儿去了呢?”
“他搬到刚挂上的、自雅典来的车厢去了。”
白罗立即去找他的朋友。波克先生并不接受他的婉谢。
“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这样更方便。反正你是去英国的,最好留在原车厢一直到卡莱。我在这里也很好,很安静的。车上几乎空的,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希腊医生了。啊呀!老朋友,今天晚上可真够受的!他们说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但愿这场风雪别耽搁了咱们的行程。那滋味可是不好受的,我告诉你说。”九点一刻,列车准时驶出了月台。白罗不久也起身向老友道过晚安,径自沿车厢过道朝自己新迁入的卧车房踱了过去,就在列车前端紧靠餐车的一间。
旅程中的第二天,旅客间都混得熟多了。何伯斯诺正站在自己卧铺房门口与麦昆聊天。麦昆见了白罗,停下谈话,一脸的惊讶。
“怎么?”他大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下车了呢。你不是说你在贝尔格莱德下车吗?”
“那是你听错了,”白罗笑着说:“我记起来了,我们正谈的时候,那时火车刚自伊斯坦堡开出车站。”“可是,老兄,你的行李不见了。”
“喔,那早有人替我搬到另外一间卧铺房去了。”
“喔!这样呵。”
他转头与阿伯斯诺上校继续谈话,白罗继续在过道上往前走。
在离自己卧铺房隔两个门的地方,那名美国老妇人侯伯太太正与那羊一般的瑞典妇人谈话。她正往那名瑞典妇人身上硬推一本杂志。
“没关系,拿去看嘛,亲爱的,”她说:“我还有好多别的可看呢。老天,真冷得吓人。”她朝白罗和气地点了个头。
“你太客气了。”那名瑞典妇人说。
“哪儿的话!好好睡一晚上,明天早上头就不痛了。”
“也只是天气太冷了。我自己去泡杯热茶。”
“你有阿司匹林吗?”真的有?我这里很多呢。好了,晚安了,亲爱的。“一待那妇人离去,她就缠起白罗来了。
“蛮可怜的,是个瑞典人。就我看来,大概是个传教士,教书的那种。
人很好,就是英文不会说。他很喜欢听我谈我女儿的事呢。“白罗到这时候对侯伯太太的女儿早已了如指掌。这车上凡是懂得英文的都晓得她女儿的事了,什么她先生在斯密尔纳的一所好大的美国大学做事,这又是她第一次来东方旅行了,她对土耳其人懒散的习气与糟透了的道路又是什么样的看法了。
他们邻室的房门启处,走出那个瘦弱、苍白的男仆。白罗自打开的门缝间,瞥见了罗嘉德先生靠坐在卧铺床上。他看见白罗,脸色一下子泛起怒色地沉了下来,随着,门关上了。
侯伯太太把白罗拉到一旁说:“我跟你讲,我怕死了那个人。呃!不是那个男佣人——是另外一个。他的主人。哼,好一个大老板!那个家伙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女儿常说我很能预感。‘妈妈预感一来,绝对灵验。’我女儿就是这么说的。我对这家伙就有一种预感。他就在我的隔壁,我怕死了。我把我的旅行袋挂在两边相通的那扇门上了。我好像听见他扳了扳门把手。不瞒你说,这个人果真是个杀人凶手,我也一点不会感到意外的,就像报上登的那种劫火车连抢带杀的歹徒。我这话虽嫌傻气,可是我的确有这种感觉,我实在怕死这个人了。我女儿说我这次一定玩得很开心,但不知怎的,我心里总是很怕的。也许我很傻,介是我总觉得会出事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那个蛮好的年轻人怎么会当了他的秘书?怎么受得了?我真是想不通。”
这时,阿伯斯诺上校与麦昆自过道上朝他们走了过来。
“到我房里来坐,床铺还没铺呢。我对你的印度政策的看法是——”
两人挤过他们身边,朝车厢另端麦昆的卧铺房走去。
侯伯太太向白罗道了晚安。“我想,我要上床看书就寝了,晚安。”
白罗进入自己的卧铺房间,就在罗嘉德前头的一间。脱衣上床之后,看了大约半小时的书,就熄灯入睡了。
数小时之后,他惊醒了过来。他知道是什么惊醒了他——一声很大的呻吟,几乎可说是惨叫,就在他近边。同一刻间,他也听见了刺耳的铃声。
白罗坐起身来,扭亮了灯。他发觉列车是静止的,大概是靠了站。
这声惨叫,令他好生惊愕。他记起罗嘉德就睡在他隔壁的房里。跳下床铺,打开门,却见卧铺列车长自过道上跑来轻敲罗嘉德的房门。白罗轻轻将房门虚掩得只剩一条缝,向外窥看。列车长又敲了一下门。铃声又响,自指示灯看来,这次铃响是来自列车另一端的房间。列车长转头看了看。这时,隔室却有人大声说话了:“没什么事,我按错了铃。”
“喔,好的,先生。”列车长说着又匆匆奔到另端亮起灯的房间去了。
白罗回到床上,略微放下了心,扭亮了灯。一看手表,正是差廿三分一点。
5谋杀
他发觉自己一时竟无法入睡。一来,缺少了行车的晃动;二来,外头果若是车站,怎会如此的沉寂。相形之下,车内的声响要大得多了。他听见罗嘉德在隔室的活动声——按下脸盆塞咔的声响,自来水细细的流声,洗手、甩干的声音;之后,咔的一声脸盆活塞又关闭了。列车过道上有脚步声,是有人穿拖鞋走过去的。
赫邱里·白罗躺在床上,眼睛盯住天花板。外头车站怎么会如此寂静无声?他有点口干,早先忘了要一瓶矿泉水。一看表,才一点过一刻。他想跟列车长要点矿泉水。伸出手刚要按铃,又停住了。寂静中突然听见“叮!”
的一声铃响。他想,一个人忙不过来,列车长是不可能个个旅客一时都照顾到的。
叮……叮……叮……
铃声响了又响。列车长哪里去了呢?有人已经不耐烦了。
叮……
不管是谁,这名旅客显然无意将按铃的手指移开。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过道上响起,列车长来了。他在敲离白罗不远的房门。
说话的声音传来了——列车长谦卑、歉然的声调;还有一个妇人的——坚持、滔滔的吵声。
准是侯伯太太!
白罗不觉会心地笑了。
这阵争吵——果若是真的话——持续了好一阵子。其中有百分之九十是侯伯太太的质问,百分之十是列车长的慰语。终于,事态平息下来,白罗清晰地听见一句:“晚安,夫人。”接着门关上了。
他又将手指按上了电铃。
列车长满脸通红,气极败坏地赶了过来。
“请给我一瓶矿泉水,谢谢。”
“好的,先生,”也许是白罗向他挤了挤眼睛,列车长才有了诉苦的机会。“这位美国太太——”
“怎么了?”
列车长擦了擦额头说:“您想想,我被她折腾的这一阵子!她非说——硬是说——有个男人在她房里!您说可能吗?这么小的地方,”他伸开两手比了比:“可往哪里藏?我跟她辩了半天,告诉她是不可能的。她仍是硬说夜里醒来,看见有个男人站在那儿。我问她,就说有吧,那个人怎能够跑出去之后,还能把门从里头拴上?可是她说什么也不听,好像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大。您瞧,这大雪——”“大雪?”
“怎么?先生您没注意到?车停下来了,被风雪给封住了,不知道要在这儿蹲上多久呢。我记得有一次大雪,我们一直耗了七天。”“现在我们到了什么所在了?”
“在温可齐与布拉德之间。”
“唉呀,真是”白罗懊丧地叹了一句。
列车长退出去,又拿了一瓶矿泉水回来。
“您歇着吧,先生。”
白罗喝了一杯水,盼望能平静地睡去。
刚要沉入梦乡,却又被惊醒过来,这次听见砰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绊倒碰到他门上了。
他跳了起来,开门往过道上查看,什么动静也没有。但右方老远的过道上,却见有一个女人身披鲜红色和服式睡袍走了开去。过道左方尽头,列车长正端坐在一张小凳上在一大张表格上填写东西。一切是死般的静止。
“我看我是有点神经衰弱了。”白罗说着重又上了床。这次一觉睡到了天明。
醒来,列车仍停着,拉开百叶窗,他见整列火车已裹在一条白色的雪毯中。
一看手表,已过了早上九点。
十点差一刻,白罗一身体面、时髦的装束踱入餐车时,一阵嘈杂叹怨之声轰入耳际。
存在于旅客之间的任何生疏,这时都已消散。共同面临的困境终于将大家团结成一气。侯伯太太正在吵着埋怨:“我女儿还说呢,这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了。在火车上坐着,到了帕鲁斯就行了。现在可好了,我们不知要在这儿困上几天呢。”她几乎带哭地说:“我搭的船后天就开,我现在可怎么赶得上?你看,我连打电报退掉船票都没法子。我真是气得连话也说不上来了。”
那名意大利人说他在米兰也有要事要办。那高大的美国人安慰地说:“真是糟糕,”并表示火车还是有希望能加速赶上一些时间的。
“我姊姊——还有她的孩子们都在等我,”那瑞典妇人抹着眼泪说:“我又没法子通知他们。他们不知会怎么想?他们一定认为我出了事了。”“我们得在这里停多久?”玛丽·戴本瀚质问说:“到底有没有人晓得?”
她的语气尽管充满不耐烦,但白罗却注意到:她早先在前往托鲁斯途中列车误点的那份焦虑,显然不复存在了。
侯伯太太又按捺不住了。
“这车上还会有人知道什么!也没人管事。只有一群没用的外国佬,要是在我们国家呀,至少有人会想法子解决问题的。”阿伯斯诺上校咬字谨慎地用英国腔的法文对白罗说:“你是铁路公司的主任吧?你应该——”
白罗笑着改正了他。
“不,不,”他用英语说:“我不是,你把我跟波克先生混错了。”
“喔!很抱歉。”
“不要紧,不怪你。我现在就睡他先前的卧铺房。”
波克先生此刻不在餐车内。白罗环视一周,看看还有什么人不在场。
德瑞格米罗夫郡主与那对年轻的匈牙利夫妇也没来。另外,罗嘉德、他的男仆与那名德籍女仆也不见人影。
那个瑞典女人又在抹泪了。
“我真傻气,”她说:“这么大的人还哭。不管怎么样,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只是,她这副基督徒的信心,似乎并未引起共鸣。
“话倒是不错,”麦昆烦躁地说:“可是说不定我们会困在这里好多天的。”“这里到底是属于什么国家啊?”侯伯太太眼泪兮兮地问。
经人告诉这是南斯拉夫时,她说:“喔!一个巴尔干半岛的鬼地方。那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看起来,只有您最有耐心,小姐。”白罗对戴本瀚小姐说。
她淡淡地耸了耸肩头:“又有什么法子?”
“你真看得开,小姐。”
“那得需要置身度外的涵养。我的态度呢,只能说是出于自私。我已经学会了如何省点精神。”她好像在对自己说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的视线掠过了他,穿过车窗,凝住在外头无垠的积雪。
“你很坚强,小姐,”白罗斯文地说:“我看,你是我们之中最坚强的一个了。”“不会吧,绝不至于。我就知道这里有一个远比我更坚强的呢。”
“喔?是谁——?”
她似乎蓦地意识到与自己谈话的,竟是一个直到今天早上不过交谈过十几句话的陌生外籍人士。
她颇不自然地谦笑了一声。
“嗯——就拿那位老夫人来说吧。你大概已经注意到了,就是那个极丑的老女人,却很富慑人的威力。她只要撩一下手指,说句客套话,全车的人就没人敢不替她效命。”“他们也不敢不遵我的朋友波克先生的命令,”白罗说:“但那是因为他是这条铁路干线主任的缘故,并不因为他是个强有力的人。”玛丽·戴本瀚笑了一笑。
一个上午闷闷地过去,包括白罗在内的几个人仍继续留在餐年内。至少短时间内,为了打发时间,大家体会到了共同生活的可贵。白罗又听到一大堆有关侯伯太太女儿的琐事,她先夫侯伯先生一生的习惯:什么早餐一碗牛奶泡麦片,晚间入寝时穿上侯伯太太最喜欢为他编织的睡袜。
他正在听那名瑞典妇人不清不楚地诉说她的传教宗旨时,列车上的一名列车长走到他的身边。
“打扰您一下,先生。”
“何事?”
“波克先生有请,说您不介意的话,劳您过去一下。”
白罗起身,向瑞典妇人道了句歉语,就随着这人走出了餐车。这人不是他卧铺车厢的列车长,是个高大、白净的男人。
他跟着这人越过自己的车厢,来到下一节车厢的过道上。那人在一扇房门上轻敲了一声,闪身请白罗进去。这并不是波克先生的卧铺房间,也许由于地方较宽敞,是一间特别选出的二等车房。里关仍是显得挤了一些。
波克先生坐在对面角落的一张小台桌上,对面车窗边的角落上站着一名矮小、深色皮肤的人正望着外头的雪景。一名高大、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总列车长)站在门口几乎堵住了他的进路;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他自己卧铺车厢的那位列车长。
“啊!我的老朋友,”波克几乎在嚷着说:“请进,我们很需要你。”
站在窗前的那个矮小男人往座位上移了移,白罗才得以挤过那另两个人,勉强坐到了他朋友的对面。
从波克先生布满愠怒的脸色上,他很清楚地看出必定有非同小可的事件发生了。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问得真好!先是这场风雪,封阻了我们的去路。现在又——”
他顿住了——见卧铺列车长打喉咙眼儿里憋出了一口气。
“现在又怎么了?”
“现在又有一名旅客死在卧铺上了——被人刺死的。”波克先生的语气是一种强作镇定的懊丧。
“一名旅客?哪位旅客?”
“一个美国人。一个姓,姓什么——”他翻了翻手上的资料之后说:“对了,姓罗嘉德的。对吧,罗嘉德?”“是的,先生。”卧铺列车长吞了一口气答道。白罗看着他,只见他面色一如粉笔。
“你最好叫他坐下吧,”他说:“不然,我看他要昏倒了。”
总列车长挪了挪身子,卧铺列车长一屁股跌坐在屋角的凳子上,把脸埋在手掌上。
“啧啧!”白罗说:“事态实在严重!”
“当然严重了。首先,出了谋杀案件,本身就是水深火热的麻烦。这且不说,情况又如此地不寻常。我们的车又给堵在这里了。可能得等上几个钟头——甚至几天!还有一点,要是经过别的国境,我们车上总有该国的警察随车护送;可是在这里,南斯拉夫是没有的。你懂吧?”
“的确是相当棘手的问题。”
“更糟的还在后头呢。喔,对了,我忘了给你们介绍:康斯丹丁医师,白罗先生。”两人礼貌地欠身点了点头。
“按康斯丹丁医师的判断,遇害人死亡时刻是凌晨一时左右。”
“这种事是很难正确断定的,”医师说:“不过,我可以肯定地指出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午夜十二时至凌晨二时之间。”“罗嘉德先生是什么时间被人看见还活着的?”白罗问。
“据说他在大约午夜十二时四十分还活着,那时他与列车长说过话。”
波克先生说。
“这是不错的,”白罗说:“我本人也听见有些动静的。这是他死前唯一所知的事实吗?”
“是的。”
白罗转过头去听取医师的继续陈述:“罗嘉德先生卧铺房间的窗户是大开的,这很容易使人认定凶手是跳窗逃逸的。但我个人的看法认为那是故设的圈套。因为任何人自窗外逃走,都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的,然而竟然不见一个脚印。”“这桩谋杀是何时发现的?”白罗问。
“麦寇!”
卧车列车长坐起身来,仍是一脸的苍白与恐惧。
“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说给这位先生听。”波史先生下令说。
“罗嘉德先生的男仆今天早上敲了好几次他的房门,却一直没有回应。
后来,就在半小时之前,餐车的服务生来找我说要知道罗嘉德先生是否要用午餐。那时已经十一点钟了,你是知道的。“”我用钥匙给他开了房门,但是门又上了锁链,打不开。我叫,也没人应。里头静极了,也冷得要命。窗户是大开的,雪又吹了进来,还能不冷?
我心里想,也许房里那位先生得了急病,我就立刻去请总列车长。我们把锁链弄断,闯了进去。一看,他——唉呀!真太可怕了!“他又将脸埋入双手中。
“门反锁着,又上了锁链。”白罗沉思着说:“不会是自杀吧——呃?”
那位希腊医师张口讽笑了几声,问道:“一个人自杀,会朝自己身上刺上十刀——十二刀,甚至十五刀吗?”
白罗被问得瞪圆了眼睛,只吐出一句:“有如此残忍?”
“一定是个女人!”总列车长突然首次开了口:“看情形一定是女人干的。只有女人才会这么乱砍!”康斯丹丁医师苦思的脸皱成了一团。
“那就非得是个强壮无比的女人。”他说:“姑且不谈复杂的技术上的问题;不过我可以告诉大家,尸体上有一两处刺伤,用力之猛,已穿透了骨头和肌肉。”“这么说来,这不是一桩合乎道理的罪行了。”白罗说。
“简直没有一点道理可寻,”康斯丹丁医师又说:“完全是即兴随意性的刺杀。有的伤痕,就像轻轻划了那么一刀,连一点损伤都没有。好像凶手闭上眼睛之后,发狂地乱刺一通。”“一定是女人,”总列车长又发宏论了:“女人就会这样的,惹急了,她们牛力可大着呢。”他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在大家眼里,不禁要怀疑他是否在作个人的经验之谈。“”我倒知道有件事可供各位参考,“白罗说:”罗嘉德先生昨天跟我交谈过。据我了解,他曾流露过他的生命有着危险。“
“有人要‘干掉’他——这是美国人的黑话,是吧?”波克先生问道:“这么说,凶手就不会是个女人了。该是个‘黑社会人物’或者‘取业凶手’了。”
总列车长见自己的推论落了空,现出了一脸的苦相。
“果真如此,”白罗说:“那人的技术也未免太差劲了。”听他的口气,他是在表示自己专业上的异议。
“车上有个美国彪形大汉,”波克先生仍在坚持自己的立论:“一个穿着不雅、长相平庸的家伙。他嘴里老嚼着口香糖,不像是个能登大雅之堂的人物。你该知道我指的是谁吧?”
被问的卧铺列车长点着头说:“是的,先生。十六号房间那位。可是他又很不可能。他进出那个房间我都应该看得见的。”
“那未必,你不一定看得见。这,我们等会再说。眼前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他说着,眼睛注视着白罗。
白罗也回视着他。
“好了,老兄,”波克先生说:“你知道我要求你帮忙,我清楚你的才干。你就接手调查这个案子吧!千万别推辞。你知道,对我们来说,这事件太严重了——我是站在国际铁路公司卧车部门的立场求求你。要是我们能把案子破了,等到南斯拉夫的警方赶来时,不是一切都简单得多了吗!要不然,一拖延,夜长梦多,又不知要增添多少不便。谁晓得,说不定多少清白的人都会惹上要命的麻烦呢。何不由你来弄个真相大白呢!我们可以告诉他们:‘车上出了谋杀案——喏,凶手就是这个家伙。’”“我要是破不了案呢?”
“唉呀,老兄呵!”波克先生已开始又献殷勤又央求了:“我知道你的口碑,也清楚你的功力。这案子由你来办最理想不过了。
查清这批人的背景,发现真情,固然是费时间伤脑盘的事情,可是,你不是常说吗?要破一桩案子,只需往椅背上一靠,绞绞脑汁——就水到渠成了吗?
你就那么做吧。跟车上的旅客问问话,验验尸体,找找线索——这不就——好了,反正,我对你完全信赖!我也知道你做事绝不夸口。那就劳你靠靠椅背、绞绞脑汁——动动你那大脑中的超人细胞(你不是常对我这么说吗?)
吧。准保没问题!
他倾身向前恳切地望着这位侦探。
“非常感谢你的赏识,老友。”白罗颇为激动地说:“正如你所说,这绝不是一桩难破的案子。再说,昨天夜里我也——呃,先不谈这个——,我个人对这个案子也深感兴趣。就在半小时之前,我还在想,火车这么一耽搁,可有几个钟头难熬了。现在好了,出了打发时间的问题了。”
“那么,你答应了?”波克先生焦切地问。
“恭敬不如从命。这可是你塞到我手里来的。”
“好极了!一切尽管吩咐。”
“首先,我要一份伊斯坦堡——卡莱列车的平面图与各节车厢中旅客的资料清单,也要看看每个人的护照与车票。”麦寇会替你去取。
卧铺列车长受命走出了车厢。
“这列车上还有什么其他的乘客?”白罗问。
“在这节车厢上,只有我和康斯丹丁两个人。从布加勒斯特挂上的车厢上,有位跛腿的老先生,列车长跟他很熟。再下去就是普通车厢,昨晚晚餐之后,车厢门就上了锁了,所以跟我们该不发生任何关系。伊斯坦堡——卡莱车厢之前就只有餐车了。”“这么说,”白罗拉慢了声调说:“似乎我们就该在那节伊斯坦堡——卡莱车厢内搜寻我们的凶手了。”他又对医师说:“我想,你是持有这样的暗示吧?”
这位希腊医师点头说:“午夜十二时半我们遭遇了大风雪。我看自那时起,没有人能离得了列车的。”
波克先生严肃地说:“凶手就在我们身边——现在还在车上……”
6凶手是女的
“首先,”白罗说:“我要跟那位年轻的麦昆先生谈谈。他也许能提供我们一些有力线索。”“没问题,”波克先生说。他对总列车长说:“去请麦昆先生来一下。”
总列车长退出了车厢。
这时,卧铺列车长捧着一堆护照与车票回来,波克先生顺手接了过来。
“谢谢你,麦寇。我看,现在你最好先回自己岗位去吧。我们稍候再正式听取你的证词。”“好的,先生。”麦寇说完也退了出去。
“见过麦昆之后,”白罗说:“也许要麻烦医师陪我到死者的卧铺房间去一趟。”“那当然。”
“看完了那儿,我们——”
这时,总列车长引着海洛特·麦昆进来。
波克先生起身带笑着说:“我们这儿挤了一点。请坐我的椅子吧,麦昆先生、白罗先生与你对坐。”他又对总列车长说:“把餐车中的人都请出去,空出来借白罗先生使用。
你是在那里与乘客面谈吧,老兄?“
“好的,好边最合适。”白罗答说。
麦昆站在那里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听他们满口机关枪似的法文,一时还摸不出所以然。
“怎么回事?”他吃力地用法文问道:“车上出事了吗?”
白罗伸开手臂示意请他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座位上。他坐下之后,又用法文说:“怎么了?”之后,才用自己的母语英文说:“车上是怎么回事?出了事了吗?”
他再度望了望屋内的人。
白罗点头答道:“正是,出了事了。你先沉住气,你的老板罗嘉德先生,他死了。”麦昆抿着嘴吹了一声口哨。除了眼睛一亮之外,看不出半点震愕或悲伤的神色。
“竟真的让人给干掉了。”他说。
“你这话却是什么意思,麦昆先生?”
麦昆没有作答。
“你是否在猜想罗嘉德先生是被人害死的?”白罗问。
“不是吗?”这次麦昆倒显得有些惊讶。“不错,”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正是这么想。你总不至于是说他睡得好好地寿终正寝了吧?那老家伙硬朗得很,结实得像——”他没说出来,却挤出一丝苦笑。
“不,不,”白罗说:“当然你料想的很对。罗嘉德先生的确是死于非命,被人乱刀刺死的。不过,我倒想知道,你何以如此肯定他必定是被谋杀的,而非平常的死亡?”
麦昆迟疑半响才说:“我得先搞清楚,你到底是谁,这事又与你何关?”
“我受国际铁路公司卧车处的委托侦办这个案子。”他停了下来,又说:“我是一名侦探。我叫赫邱里·白罗。”
他最后一句话并未收到预期的效果。麦昆只淡淡说了一句:“喔,是这样的?”就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也许听过这姓名吧?”
“嗯——,是有些耳熟。不过我还老以为是个作女装的裁缝呢。”
赫邱里·白罗嫌憎地瞄了一眼。“真是怪事!”
“什么怪事?”
“没什么。我们还是先谈手头的事吧。麦昆先生,我要请你把自己所知有羊遇害人的一切告诉我们。你跟他没亲戚关系吗?”
“没有。我是——以前是——他的秘书。”
“这工作你担任了多久了?”
“一年多一点。”
“请把经过情形详述一下。”
“呃,我是在波斯认识罗嘉德先生的——”
白罗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在那里有何贵干?”
“我本来是从纽约去看看开采石油的生意机会的。你大概不想听我在这方面多费话吧。反正,我与友人在生意上被人耍了。罗嘉德先生也住在同一家旅馆里。正巧那时他与秘书处得不好。他有意聘我,我正走投无路,他出的薪水颇高,我就接受了这份工作。”“后来呢?”
“我们四处旅行。罗嘉德先生要环游世界,可惜语文方面太差,我就成了他的秘书兼翻译。生活蛮惬意的”“现在请详细谈谈你的老板吧。”这名青年耸了耸肩膀,脸上显出一股难色。
“这倒真不容易。”
“他的全名是什么?”
“山姆尔·艾德华·罗嘉德。”
“他是美国公民吧?”
“是的。”
“美国什么地方的人?”
“不清楚。”“那就说点你清楚的吧。”
“坦白说,白罗先生,我对他实在一无所知。罗嘉德先生从不谈他自己,或是他在美国的生活情形。”“你想他何以不谈呢?”
“真不知道。我想他也许有一段不足启齿的身世。有些人是不太愿意谈往事的。”“你认为这说得通吗?”
“老实讲,我认为是说不通的。”
“他有亲人吗?”
“他从没提过。”
白罗逼了他一板:“对这档子事,你总该有自己的看法吧,麦昆先生。”“不错,我有。
首先,我就不想信罗嘉德是他的真名实姓。依我看,他离开美国是为了躲避风声或是闪避某人的。此外,他似乎一直事业享通——直到几个星期之前。“”那时怎样了?“
“他开始接获信件——恐吓信。”
“你看过没有?”
“看过。处理他的函件是我的工作。第一封恐吓信大约是两周之前才收到的。”“那些信都销毁了吗?”
“没有。我想我公事包里还存有两封,一封在罗嘉德先生盛怒之下给撕了,要不要我拿来给你看。”“那再好没有了。”麦昆走出房去。不久又拿着两张脏旧的信笺回来放在白罗面前。
头一封这样写着:“你出卖了我们就想逃之夭夭,是不?这辈子休想。我们要逮你,罗嘉德,也一定会逮到你的。”信上没有署名。
白罗只扬了扬眉毛,没作任何评语,又拿起了第二封信。
“罗嘉德,我们要带你去兜兜风了。别忙,我们就要逮到你了。懂吧?”
白罗把信放了下来。
“信体淡而无味!”他说:“比信的笔迹还差。”
麦昆愣愣地看着他。
“你是看不出来的,”白罗笑着说:“这需对这种事有眼力的人才观察得出来。这信不是出自一个人的笔迹,至少是两三人合写的。每个字里一个人写一个字母,而且用的还是印刷体。这样辨认起笔迹来,比较困难。”他稍停之后,又说:“你可知道罗嘉德先生曾向我求援吗?”
“向你?”
麦昆惊讶的语调使白罗相信这年轻人确乎是不知情。
侦探点了点头,说:“不错,他曾告诉过我风声有些不妙。现在请你告诉我,他收到那些恐吓信之后有什么反应?”
麦昆想了想。
“很难说。他——他——一如往常般很镇定地一笑置之。不过,”说着,打了个寒噤:“我总觉得他镇定的神色之下,掩藏着许多不安的情绪。”
白罗点了点头,然后出其不意地问道:“麦昆先生,你可否坦白地告诉我,你到底对你的老板印象如何?你喜欢这个人吗?”
海洛特·麦昆沉默了良久。
“不,”他终于说了话:“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一向对人倒是蛮和气的。”他顿了顿,又说:“我坦白对你说吧,白罗先生,我不喜欢他,也不相信这个人。我敢说,他准是个残酷而凶险的人。不过,我的确不能否认,我实在说不出理由,自己何以有这种看法。”
“谢谢你,麦昆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请问你最后一次看见罗嘉德先生还健在,是什么时辰?”
“昨天晚上大约——”他想了想说:“我看是十点钟左右。我去他卧铺房间去记录一些备忘的事务。”“关于哪方面的?”
“是他在波斯买的一些瓦片、陶器古董的事。那边送来的货并不是他原先购买的。为此,双方有一段长时期的通信争执。”“这就是你最后一次看到罗嘉德先生还活着了?”
“我想是的。”
“你知道罗嘉德先生是什么时候收到那最后一封恐吓信的吗?”
“是我们离开康君坦丁堡的那天早上。”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麦昆先生,你与你的老板相处还好吗?”
年轻人双眼猛地一眨。
“这我该脊椎骨发凉、浑身起鸡皮疙瘩了吧?套句小说中的老话:”你可扯不进我去的。‘我跟老板相处得可是一直很副洽的。“”也许,麦昆先生,你可以把你的全名与在美国的住址留下给我们吧?“
麦昆写下的是——海洛特·威拉德·麦昆与在纽约的一个地址。
白罗将身子靠回到椅背上。
“目前就与你谈到这里,麦昆先生,”他说:“如果你能把罗嘉德先生的遇害暂时保密,我会十分感激。”“他的男仆总不能不告诉吧。”
“他可能已经知道了,”白罗冷冷地说:“果若如此,也请他三缄其口。”
“那倒不是难事。他是英国人,按他自己说,他是‘不多话’的。他对美国人看得不高,对其他国家的人则是根本没有意见。”“谢谢你,麦昆先生。”
这美国人离开了房间。
“怎么样?”波克先生问:“你相信这小伙子的话吗?”
“他倒是挺诚实、直率的。他并没有假装对他老板有好感,要是他有什么嫌疑,他也许会另编一套说词。另外,我看罗嘉德先生没有告诉他曾找过我的事,也是实情。我觉得罗嘉德先生确是那种一切自己作主的人。”“这么说,你至少认为这节列车上有一名旅客是没有嫌疑的了?”波克先生兴奋地说。
白罗略显责怪地扫了他一眼。
“我嘛,在最后一分钟之前,是谁也怀疑的。不过,我得承认,我看不出这位冷静、精明的麦昆先生会发了疯把自己的老板乱刺个十几刀的。这与他的心理状态不符合——完全不符合。”“的确如此,”波克先生用了点脑筋说:“只有基于深仇大恨完全失去理智的人,才做得出这种事的。很有点拉丁民族的个性。要不,就像我们总列车长所说的,是个女人下的手。”
7尸体
康斯丹丁医师紧跟在白罗身后,两人来到隔壁车厢被害人的卧铺房间。
列车长赶来用钥匙为他们启开锁住的房门。
两人进入室内,白罗向医师询问道:“这房里有人动过吗?”
“什么东西也不会碰过。我验尸时也格外谨慎,没有挪动尸体。”
白罗点点头,又往屋里四下看了一遍。
他首先感到了一阵奇寒。车窗被拉下到了底,百叶窗也是推上去的。
“好冷。”白罗打了个寒噤说。
医师也颇表同感地挤出一丝笑容。
“我想我是不应该把窗户开着的。”他说。
白罗细心查看了一番车窗。
“你说的很对,”他宣称:“没人能打这扇车窗逃离列车。打开车窗极可能是故设的陷井,然而凶手的诡计却让大雪给揭穿了。”他仔细查看窗沿,然后自衣袋中取出一只小盒,往窗沿上吹了一些粉末。
“一丝指纹也没有留下,”他说:“这是被人擦掉了。其实即使有指纹留下,也不见得有什么用。指纹可能是罗嘉德本人,或是他的男仆和列车长的。如今罪犯已不再干留下指纹这类的笨事了。”“既然如此,”他轻松地说:“我们不妨把窗户关上。这里简直成了冷库了嘛!”说着,将车窗关了上去,然后首次将视线移往卧铺上静卧的尸体上。
罗嘉德仰天躺着。补绽四现的睡衣,钮扣敞着,而且还被翻到了肩后。
“你知道,这样我才能查验刀刺的伤痕。”医师解释说。
白罗点了点头。他弯身查看尸体良久,才皱着眉头直起身来。
“真可怕。”他说:“凶手一定站在那儿不知猛刺了多久呢!你说到底一共有多少处刀伤?”
“我算的是十二处。有一两处轻得只伤了表皮,但另外至少有三处却重得足以致命。”医师的语气引起了白罗的注意,他冷锐地注视他。这位矮小的希腊医师正皱紧了眉头瞪视着卧铺上的尸体。
“你觉得有些蹊跷,是不?有点想不通?朋友,直说嘛!”
“是的。”
“是什么呢?”
“你看这两处伤痕,这儿,还有这儿,”医师指点着说:“有多深!每一刀连血管都割断了——可是——伤口却又是合着的,血流的似乎也并不多。”“这意味着?”
“人早就死了的。这几刀刺下去之前,被害人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可是,这关在荒谬得解释不通。”“可不是吗!”白罗深思地说:“除非是凶手觉得干得不妥当,又翻回来补上几刀。可是这更荒谬了!还有别的疑窦吗?”
“呃,还有一点。”
“什么?”
“你看这处伤口,靠近右肩的膀子下头。来,用我的铅竹试试,看你能那么刺吗?”
白罗举起了右手。
“可不是吗!”他说:“我懂了,用右手是非常难那么刺法的。简直不可能,除非反着刺。要不然就是用左手刺的——”“正是,白罗先生。这一刀必定是用左手刺的。”
“那么,咱们的凶手是个左撇子了?不对,不会那么容易的,是不?”
“不过,白罗先生,确如你所说,有几处伤口却又显然是出自右手的刺杀。”“两个人。我们又翻回到两名凶手的假设上来了,”大侦探喃喃地说。
突然,他又问“当时灯是开着的吗?”“难说,因为每天早上十时,列车长负责把灯熄灭的。”“看看开关就知道了。”白罗说。
他查看了头顶上的灯泡与床头的电灯,两者的开关都是关了的。
“吓!正如莎士比亚所说的,我们现在有了第一凶手与第二凶手的假设了。第一名凶手刺完了被害者,扭熄电灯,离开了房间。第二名凶手进来,摸着黑,看不见第一凶手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往死者尸体上又刺了至少两刀。
你想对不对?“
“妙极了!”矮小的医师兴奋得叫了出来。
“对吗?多谢你的捧场!不过,我自己倒觉得简直是胡说八道!”
“那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呢?”
“我正问自己呢。这案子是否有巧合因素存在?若说有两名凶手,又是否有不符的疑点?”
“依我看是有的。譬如说,有些伤处,正如我指出的,显出了凶手个性上的弱点——缺少力量与决心。下手太轻,太浅。但是这儿——还有这一处,”
医生又指着说:“却又是不用大刀刺不了这么深、这么重的,刀伤已经刺穿了肌肉了。”
“照你看来,这是男人刺的了。”
“应该没问题。”
“不可能是女人吗?”
“除非是个年轻力壮的女运动员型的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并且得是在情绪极端激动的时候。但是,我看极不可能是个女人下的手。”白罗沉默了片刻。
医师又迫切地问:“你了解我的观点吗?”
“当然了!”白罗说:“案情可真是愈来愈明朗了!凶手是个强壮的男人,却又软弱无力;凶手是个女的,是个使用右手的人——又可能是个左撇子——啊呀!真滑稽!”他愈说愈气愤:“再说,死者当时又如何呢?他叫喊了吗?挣扎了吗?自卫了吗?”
说着,他自床头枕头下抽出一把自动手枪,就是罗嘉德前一不亮给他看过的那柄。
“你看,上满了子弹的。”他说。
他俩又四下搜看。罗嘉德的便装仍挂在壁上,盥洗缸上的小台架上摆满了零碎东西——一只玻璃杯上泡着假牙,另有一只,是空的;一瓶矿泉水,一个大罐子,烟灰缸内有一节雪茄烟屁股、焚过的纸片、还有两根燃过的火柴梗。
医生拿起那只空玻璃杯,嗥了嗥说:“这可以解释何以死者在遇害时竟没有任何反抗。”“被人下了麻药?”
“正是。”
白罗点点头。他拣起那两根火柴梗,仔细查看了片刻。
“怎么?发现线索了?”矮小的医师急切地问。
“这两根火柴的形态不同,一根比较扁些,看得出来吗?”
“那是火车上给的钉成一排排的那种,”医生说:“用硬纸壳夹起来的。”
白罗在罗嘉德衣袋中摸了一下,掏出一盒火柴来,仔细地比较。
“罗嘉德用的是圆梗的这种,”白罗说:“我们来找找看他是否也有扁形的火柴。”找了半天,并没找到别种的。
白罗的眼睛苍鹰般地在房内四下打量,似乎什么也逃不过他的搜索。
突然,一声小小的惊喜,他弯身拾起了一件东西。
是块小巧精致的麻纱手帕,一角上编着一个字母——H.“是块女人的手帕,”医生说:“居然叫我们总列车长给猜中了。确实有个女人牵涉在内呢!”“她倒是挺有心的,留块手帕在现场!真像小说或电影里所描述的,为了方便我们,手帕上还编了名字的缩写字母呢!”“我们的运气可真不错!”医生大叫着说。
“可不是吗!”白罗说。
白罗的语气有些出乎医生的意外,但正当他想问个明白,白罗又向地板上俯冲了下去。
这次,他手掌上捧着的是一根通烟斗的捻子。
“是罗嘉德先生用的?”医师小心翼翼地问。
“罗嘉德的衣袋中没有烟斗,没有烟草,也没有烟草袋。”
“总该是个线索吧?”
“呵!那当然了!而且也是故意留下来的,这次可是非常的男性化了!
哼!这案子的线索可真丰富得过了份!喔,对了,你把凶器放在哪儿了?“
“没找到凶器。大概是凶手带走了。”
“倒不知是为了什么。”白罗咕噜了一句。
“啊!”医师正在小心地翻看死者睡衣的口袋。
“我忘了这儿了,”他说:“我验尸时忙着解钮扣,并把睡衣翻到肩后去了。”白睡衣前胸口袋里,他取出了一只金表,表面已经捶得稀裂,时针指出的时候是一点一刻。
“看,怎么样?”康斯丹丁医师热切地嚷着:“谋杀的时刻正与我所估计的相吻合!我说的是午夜十二时至二时之间,极可能是一时左右,尽管这种断定不容易极端正确。你看,现在不是证实了吗?一点过一刻正是谋杀的时刻。”
“可能,非常可能。”
医师费解地看着白罗说:“对不起,可是白罗先生,我不懂你话里的真意”
“我自己也不懂,”白罗说:“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对这个案子真是一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正是令人担心的所在。”
他叹了口气,弯身验看小桌上的一团焚化的纸片,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需要一个老式的女用帽子盒。”
康斯丹丁医师听到耳里,更是一头的雾水。然而白罗不等医师问话,打开房门,到过道上召唤列车长。
列车长应声跑了过来。
“这节车厢里一共有几位女客?”
列车长扳着手指算了算。
“一位,两位——一共六位。那个美国老太太,一个瑞典妇人,那位年轻的英国小姐,安君业伯爵夫人,德瑞格米罗夫郡主与她的女仆。”白罗想了想。
“她们都有帽子盒吧?”
“都有。”
“拿一个来吧——我看——对了,那位瑞典妇人或是那个女仆的都可以,只有这两个人的可能还有点用。你就告诉她们说是例行的验关检查,反正随便编个借口去吧。”“不要紧,先生,她们两个现在都不在房间里。”
“那就快去。”
不一刻,列车长捧着两只帽子盒回来。白罗先打开那个女仆的,随即又扔到一边。然后又打开那位瑞典妇人的,满意地叫了一声。他将帽子取出之后,果然见下面有一团垫帽子用的铁丝网。
“哈!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十五年前做的帽盒都是这样的,女人用夹子把帽子别在这个小铁丝网上。”
说着,他很技巧地取下了两圈铁丝,然后将帽子放进盒里,叫列车长立刻送回原处。
房门关上之后,他向医师解释。
“你看,亲爱的朋友,我个人,是不循专家的作业程序的。我要探索的是心理状态,而不是指纹或烟灰。不过,拿这个案子来说,我例有赖于一些科学的帮助。这房里虽然不乏线索可寻,但是又怎能知道确是名副其实的线索呢?”
“我还是不大明白,白罗先生。”
“那么,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就拿我们发现那块女用手帕来说吧。真是一个女人留下的吗?还是一个男人在下手时,想道:”我要把这事干行像个女人作的,乱刺一通,有的刀伤要重,有的特别轻,然后故意留下谁也看得到的手帕在地板上‘?这当然是一种可能。另外也有一种可能:是个女人杀的,然后故意留下通烟斗的捻子,好让人觉得是男人干的。如果说我们真的认为是一男、一女分别行的凶,他们又为何如此大意地为自己的身份留下这些线索呢?这未免太巧合了吧!“”可是你要这帽子盒干什么用呢?“医师仍然一脸不解地问。
“呵!这我要解释给你听了。如我所说,这些线索——金表时针停在一点过一刻、手帕、还有烟斗捻子——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故作虚假的,这我一时还不敢说。但是有一项——当然我的判断也可能不正确——线索,我却认为不会是伪作的。我指的是这扁型的火柴梗,亲爱的医生。我相信那根火柴是凶手用过,而非罗嘉德先生所用的。那是用来焚毁某种犯罪证据的,很可能是一张字条。如果不错的话,那字条里可能含有错误、疏忽或对凶手不利的线索。我现在就要寻出此一线索来。”白罗说着走出了房门,返回时手里拿着一盏小酒精灯与一把小钳子。
“我是用来卷仁丹胡的。”他指的是那把小钳子。
医师兴致勃勃地看他表演。白罗将两圈铁丝展平,然后极谨慎地将焚化的纸片放在一圈铁丝上,再将另一圈铁丝覆在上头,用小钳子夹好。他将两圈铁丝轻轻放在点燃的酒精灯上。
“只有用这种穷则变的办法了,”他对背后的医师说:“但愿能为我们找出答案。”
医师在一旁看得已是目瞪口呆。铁丝渐渐烧红。突然,他看见字迹开始显露了,火烧成的字慢慢成形了。
那块字条非常小,只有三个字,另一个字也只剩下一部分了。
——记(得)小黛西·阿姆斯壮“啊!”白罗尖叫了一声。
“上头说了什么了吗?”医师问。
白罗眼中闪着光芒。他小心地放下了小钳子。
“是的,”他说:“我晓得了死者的真实姓名,也明白了他为什么非得远离美国。”“他叫什么名字?”
“卡赛提。”
“卡赛提?”康斯丹丁皱起了眉毛思索着说:“似乎有点印象。好多年以前了……记不清了。好像在美国发生的一桩什么案子。”“是的,”白罗说:“在美国发生的一个案子。”
除此之外,他不想对此再表示什么意见。他四下看了看,又说:“这我们稍后再说。目前让我们再查看一下房里的东西。”
他速迅而谨慎地又翻了一下死者衣装的口袋,并未发现任何可取之物。
他扳了扳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但是房门是在另一边锁上的。
“这我就不懂了,”康斯丹丁医师说:“如果说凶手不是自车窗逃走的,而这个通门又是自另一边锁住,再说,这扇通往过道的门不但是反锁的,而且还加了锁练,那么凶手是怎么离开这间小屋的呢?”
“这就是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所谓‘返身术’戏法了。”
“呃——?”
“你想,”白罗解释说:“如果凶手有意告诉我们他是自窗口逃出,他当然要把房中其他两个出口弄成不可能逃身的情况,就像魔术中的‘返身术’一样,全是障眼的戏法。得看我们如何去揭穿了。”他将通往隔室的门也锁上了。“以防万一,”他说:“说不定那位伟大的侯伯太太心血来潮,想过来亲自查看一番,好给她女儿写一篇恐怖侦探小说。”
他又在房里四下打量了一次。
“这里没什么事可做了。我们去找波克先生吧。”
8阿姆斯壮绑票案
波克先生刚要吃完一盘煎蛋卷。
“我想最好餐车立刻供应午餐,”他说:“饭后,将餐车清理完毕,白罗先生就可以在那边询问旅客。我已经叫了三份午餐送到这里来。”“好极了。”白罗说。
三个人都不怎么饿,因此匆匆地就用餐完毕。在喝咖啡的时候,波克先生才又提起积压在大家心中的话题。
“怎么样呢?”他问。
“不错,我至少发现了死者的身份,也知道他何以非得离开美国。”
“他到底是谁?”
“你还记得在报上看过阿姆斯壮家的孩子遭绑票的案子吗?昨天遇害的死者正是当年绑架黛西·阿姆斯壮的人——卡赛提。”“我现在记起来了,相当恐怖的案子。不过,详情我已经不清楚了。”
“阿姆斯壮上校是位受过勋的名将,虽是英国籍,也可以算半个美国人,因为他母亲是纽约华尔街百万富豪W·K·范登豪的女儿。他与美国当时最红的悲剧演员琳达·艾登的女儿结婚。他们夫妇定居美国,生有一名爱女。这名掌上明珠在三岁时被人绑票,并勒索一笔奇高的赎金。我现在不必多说后来案情曲折的发展过和。我只告诉你们高潮是,小孩的父母在付出二十万美金之后,却发现了孩子的尸体,并且死了最少两周以上了。这事曾激起社会上涛然的公怒。更惨的是,当时阿姆斯壮夫人又怀了一个孩子,由于悲伤过度,生下来是个早产的死胎,她自己也因难产故世,她丈夫痛心之下举枪自戕而死。”“天呀,竟有这样的惨事。”波克先生说:“我记得那次事件中,另有一个人也死了。”
“是的,一个倒霉的法国或是瑞士籍带孩子的女婢。警方认定她知道绑票案的真相,拒绝相信她死命的否认。最后,她痛苦绝望得跳楼而死。后来经证实,她的确清白,与这个案子毫不相关。”
“真是不提也罢。”波克先生说。
“大约六个月之后,主谋这次绑票的卡赛提落了网。他们这种阴狠手腕以前也耍过几次。果若发觉警方盯上他们了,他们就撕票,藏尸,在罪案爆发之前,先向苦主勒索一大笔巨款。
“不错,我敢保证,的确是卡赛提干的,没错。但是他积屯了大笔不义之财,加上他手头又抓住了许多社会显要的把柄,利用他们的影响力,最后竟能以技术上罪证不足而脱身法外。尽管如此,若不是他狡猾多端,蒙过了社会耳目,他早被大家给万刀剐了。我现在全看清楚了,他何以隐姓埋名离开了美国,带着他的不义之财,云游名国,在海外作寓公。”
“真是禽兽不如!”波克先生的声音布满了痛心的憎恨:“他的被杀可说罪有应得,我一点也不感到遗憾!”“我有同感。”
“但是话说回来,他哪儿不好死,干嘛非得被人刺死在我们东方号特快车上?”
白罗给了他一丝浅笑。他了解波克先生的处境。
“现在我们得先搞清楚的是,”白罗说:“这是他黑社会中的对头为了惩罚他出卖江湖朋友,才下的毒手,抑或有人为报私仇而杀了他?”
他以发现焚毁字条上的几个字为例解释说:“如果我的假设不错,我认为那纸条是凶手焚毁的,因为上头写了‘阿姆斯壮’的字样,也正是这桩神秘命案的有力线索。”“阿姆斯壮家族如今还有人活着吗?”
“这点,可惜我不清楚,只记得阿姆斯壮夫人有个妹妹。”
白罗又将他与康斯丹丁医师讨论的共同结论向波克作了个报告。波克对于发现金表的事颇感欣然。他说:“看来死者遇害的时刻,倒被我们算得挺准确的了。”
“不错,”白罗说:“倒是挺方便的。”
他语气中带有莫测高深的意味,使得在座的另外两人感到好奇。
“你说过你本人在差廿分一点的时刻,还听见罗嘉德跟列车长说话的,是不是?”
白罗就把发生的事向他们重复了一遍。
“那么,”波克先生说:“至少卡赛提或是罗嘉德——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他——在十二点四十分的时候,必定还活着的。”“正确的时候该是差廿三分一点。”
“好吧,准确地说,就是罗嘉德在十二点卅七分还活着。至少,这可算是一项事实。”白罗没有答话,只沉默地凝视前方。
这时,有人敲门,餐车的侍者开门进来。
“餐车已经清理好了,先生。”他说。
“我们就过去吧。”波克先生起身说道。
“我可以同去吗?”康斯丹丁医师问。
“当然,亲爱的医师。白罗先生没有什么异议吧?”
“没有,当然不会。”白罗说。
三人“你请”、“你先请”地礼让了一番之后,才离开了波克的卧铺房间。
第二部
1 卧车列车长的证词
餐车内已经一切准备就绪。
白罗与波克先生同坐一张餐桌的一边,医师隔着走道坐在另一边。
白罗的桌上放着一张辛浦伦东方号特快车的车厢平面图,用红笔注明了旅客姓名与卧铺席位。另外还堆满了护照、车票、书写纸张、墨水、钢笔与铅笔。
“好极了,”白罗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进行问讯。首先,我想应该先听听卧铺列车长的证词。你可能对此人有些了解。他人品如何?做人与言行是否可靠?”
“我想该没有问题的,皮耶·麦寇已在公司工作十五年了。他是法国人,住在卡莱附近。为人诚实,守本分,虽然脑盘不算精明。”白罗领会地点着头说:“很好,我们现在就请他来吧。”
皮耶·麦寇恢复了些冷静,但仍是极为紧张。
“但愿先生不会认为我有什么渎职之处,”他焦虑地说,他的眼睛看看白罗又看看波克先生。“这事情太可怕了。我盼望先生,您千万别认为我跟这事有任何关连?”
白罗劝他尽管放心之后,就开始问他问题。他先问了他的姓名、地址、服务年资,在这条路线上工作了多久。这些细节,其实他早都清楚了,只时他觉得这些例行问话会使人能更镇定一些。
“现在,”白罗继续问:“我们该谈谈昨晚的事了。昨晚罗嘉德先生是什么时候就寝的?”
“差不多晚餐一用过他就上床了,该说是我们离开贝尔格莱德之前,他前晚也是这样的。他在用餐时,命我去替他铺床,我就去准备了。”“后来,有旁人进入他的卧铺房间吗?”
“他的男仆,还有他的秘书——那位年轻美国先生都进去过。”
“没有别人了?”
“没有,先生,据我所知没有别人了。”
“好。那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或听到他讲话吗?”“不是,先生。您忘怂谝坏悴疃值氖焙虬垂宓模驮谖颐浅低O吕床痪玫氖焙颉!薄扒氚训笔笔导史⑸那樾嗡狄幌隆!?/p>
“我去敲门,但是他大声说他搞错了。”
“他说的是英语还是法语?”
“是法语。”
“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没什么事,我按错了铃。”
“不错,”白罗说:“我也是这么听见的。之后,你就走开了?”
“是的,先生。”
“你是否回到自己的位子去了?”
“没有,我先去应另外一个铃。”
“呃,麦寇,我现在要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一点一刻钟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先生,我是在车厢尽头我的小位子上呵——面对着过道。”
“一点不错吗?”
“除了……”
“怎么样?”
“我曾到隔壁雅典挂上的车厢去了一下,我找同事聊天,谈大雪的事。那是在一点钟刚过一会儿的时候,正确的时刻我也说不准。”“你什么时候回去的?”
“在又有人按铃的时候——我记得——我告诉过您的。是那位美国太太,她按了好几次的铃。”“我记得,”白罗说:“后来呢?”
“后来?先生,您按铃,我给您送了矿泉水。然后,半小时之后,我去给那位美国先生——罗嘉德先生的秘书铺床了。”“你去给麦昆先生铺床时,只有他一个人在房里吗?”“十五号房里那位英国上校也在。他们正坐着聊天。”“上校离开麦昆的房间之后,他去哪儿了?”“他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十五号房间,离你的位子很近,是不?”
“是的,先生。是过道那头的第二间。”
“他的床已经铺好了?”
“是的。他吃晚饭时我去铺的。”
“这都是甚么时候的事?”
“正确时间我不敢说。但不会晚过凌晨两点。”“之后呢?”
“之后,先生,我始终坐在我的位子上,一直到早晨。”“你没再到隔壁的车厢去吗?”
“没有,先生。”
“也许你打瞌睡了吧?”
“我想没有,先生。因为车停了,不像往常那么容易瞌睡。”
“你有没有看见任何旅客在过道上走动?”
列车长想了想。“好像有位女客到另一头的洗手间去过。”
“哪位女客?”
“我不知道。她是在过道那头,背向着我。只看见她穿着一件绣着龙的红色睡袍。”白罗点了点头。“后来呢?”
“一直到早晨,都没有别的动静了,先生。”
“真的吗?”
“呵,对不起。还有您自己,先生。您曾打开门,往外头看了看。”
“这就对了,朋友,”白罗说:“我还怕你会忘记。另外,我好像听见有什么笨重的东西碰在我的门上了。你知道会是什么吗?”
那人瞪着他说:“没有呀,先生。我敢打赌什么都没听见。”
“也许是我作恶梦了。”白罗自我解嘲地说。
“说不定,”波克先生插嘴说:“你听见的是隔壁的声响吧?”白罗没理会波克先生的意见,也许他不愿意列车长注意到。
“我们谈别的问题吧。”他说:“如果,昨晚有凶手来到,你想他在行凶之后真的不可能离开列车吗?”
皮耶·麦寇摇了摇头。
“他也不可能躲在什么地方吗?”
“车上都搜过的,”波克先生说:“别在这个问题上钻牛角尖了,老兄。”
“何况,”麦寇说:“任谁上了卧车,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上一站是什么地方?”
“温可齐。”
“是什么时候靠站的?”
“我们原定十一点五十八分离开的,但由于天气影响,晚了廿分钟。”
“也许有人乘机从普通车厢上了我们的卧车呢?”“不可能,先生。
晚餐之后,普通车厢与卧车车厢之间的通门是上锁的。“”你自己在温可齐站下了车吗?“
“下了车,我下到月台,跟平常一样站在上车的阶梯上,别的列车长也都遵守这个规矩。”“前头那个车门呢——靠餐车的那扇?”
“总是从里边关紧的。”
“此刻好像并未关紧。”
列车长吃了一惊,立刻又镇定了下来。
“那一定是有乘客自己打开,要看看雪景的。”“也许吧。”白罗说。
他沉思着,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先生,您不怪我吧?”那人胆怯地说。
白罗温婉地朝他笑了笑。
“怎么会呢,朋友。”他说:“喔!我又记起了一件事。你说你在敲罗嘉德先生的门时,又听见有别人在按铃。事实上,我也听见了的。那是谁?”
“是德瑞格米罗夫郡主,她要我去唤她的女仆。”“你去了吗?”
“去了,先生。”
白罗看了看面前的车厢平面图,之后,他点了点头。“目前,”他说:“没事了。”
“谢谢您,先生。”
那人站起身来,看着波克先生。
“别担心,”波克先生和气地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失职的地方。”
皮耶·麦寇感激地离开了餐车。
2秘书的证词
白罗有一两分钟的时间陷入了沉思。
“我认为,”他终于开口说道:“以我们目前的所知来衡量,最好再与麦昆先生谈谈。”那位年轻的美国人立刻被请了进来。
“怎么样?”他说:“事情如何了?”
“还不错。上次与你谈完之后,至少我已经知道罗嘉德先生真正是谁了。”海洛特·麦昆极感兴趣地探身问道:“是谁?”
“‘罗嘉德’正如你所猜测的,是他的假姓。他的真姓是卡赛提,就是那个专搞绑票的黑社会人物。著名的小黛西·阿姆斯壮绑票案,就是他主谋的。”麦昆的脸上先是一阵惊愕,接着蒙上了一层愁云。“这混帐的无赖!”
他骂了一声。
“这事你一点也不晓得吗,麦昆先生?”
“不知道,先生,”这年轻人斩钉截铁地回答:“要是我知道,我把右手砍断也不会做他的秘书!”“你好像很激动嘛,麦昆先生。”
“我有特殊的理由,我父亲正是办那个案子的地方检察官。我本人也见过阿姆斯壮夫人几次——她是位美丽可亲的女士。那么温婉,又是那么伤恸。”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罗嘉德也好,卡赛提也罢,这是他罪有应得的报应。我真高兴看到他有这样的下场,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着!”“你好像也恨不得是你杀的,是吗?”
“可不是吗!我——”他停了下来,略显不安地说:“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如果你对你老板的死表现得过度的悲伤,我反倒会怀疑你了,麦昆先生。”
“我想就是把我送上电椅,我也不会那么做的。”麦昆恨恨地说。他又说:“请原谅我的过份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指的是卡赛提的身份背景。”
“是在他房间里找到的一封信的碎角上发现的。”
“呵,真的——我是说——这老家伙也未免太大意了。”
“这得看,”白罗说:“从什么立场来看了。”
这年轻人似乎不太明白白罗话里的含意。他瞪着白罗,好像在等着他回答。
“我眼前的案子,”白罗说:“是要把车上每名旅客的一举一动都得摸清楚。你了解,我这是对事不对人。也是例行的事。”“当然,请便。先让我把自己澄清一下。”
“我看我是不必问你的卧铺房间号码了,”白罗笑着说:“因为我与你一起共度过一晚,是二等房间,第六与第七号卧铺,我搬开之后,就是你一个人睡了。”“对的。”
“那么,麦昆先生,我现在就请你把昨晚离开餐车之后的一切行动说一下吧。”“这很容易。我回到自己房间,看了一会儿书,在贝尔格莱德月台上走了走,觉得太冷,又回到了车上。与隔壁房间的英国小姐谈了谈。后来与那位英国上校阿伯斯诺聊了起来——我想,那时你还打我们身边穿了过去呢。
后来我告诉过你的,我去罗嘉德房间替他记几封信稿,道了晚安出来,见阿伯斯诺上校仍站在过道上。他的卧铺已经铺好了,所以我就请他到我房里去。
我们叫了两杯酒,又谈了起来。讨论世界政治局势,印度的政府,还有我们国内禁酒与华尔街的经济危机。一向我对英国人是不抱好感的——太傲气——,不过,这人不错。“”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房间里的吗?“”相当晚了,我看总得快两点了。“”你注意到火车停下来了吗?“
“注意到了,觉得有点奇怪。我们看窗外雪下得很猛,但也没想到会那么严重。”“你与阿伯斯诺上校分手之后呢?”
“他回他的房间去了,我就叫列车长来给我铺床。”“他铺床时,你在哪儿?”
“就站在门外过道上抽烟。”
“后来呢?”
“上床睡觉,直到天亮。”
“你夜里可曾下过火车?”
“阿伯斯诺跟我打算在那个——叫什么站的?——对了——温可齐站,下车伸伸腰腿。可是太冷了,又下大雪,我们就又跳上火车了。”“你们是从哪个门下去的?”
“紧靠我们房间的那个车门。”
“就是靠餐车那个门?”
“是呵。”
“你记得门是拴上的吗?”
麦昆想了想。
“呃,是的,我记得好像是拴上的。至少门的把手上有个铁棍是插上的。”
“你们上车之后,有没有把车门拴好?”
“嗯,没有——好像没有。我是后上车的,我记得没拴。”他突然又问:“怎么?这很重要吗?”
“也许。请问,你与阿伯斯诺上校在房里谈天时,你的房间是开着的吧?”
海洛特·麦昆点了点头。
“现在,请尽可能地告诉我,自火车开出温可齐站到你与阿伯斯诺上校互道晚安之前,你可曾看见有人打过道上走过?”
麦昆皱着眉头想了片刻。
“我想,列车长过去了一次,”他说:“他是从餐车那头来的。另有一个女人从另一头来,是往餐车那头去的。”“哪个女人?”
“很难说,我也没怎么注意。我那时正与阿伯斯诺辩论,只记得好像有个穿红色丝睡袍的打门前穿了过去,我也没看。再说,我也看不见那人的脸部。你知道,我的房间是对着餐车那头的,因此有女人朝那个方向过去,她一走过去,我要看也只能瞧见一个背影。”白罗点头说道:“她该是去洗手间的吧?”
“应该是的。”
“你看见她走回来吗?”
“没有。你现在这么一提起,我虽然没有注意到,但按理说,她该是走回去的了。”“还有一个问题。你抽烟斗吗,麦昆先生?”
“不,我不抽。”
白罗想了想,说:“目前,就到此为止。烦你请罗嘉德先生的男仆过来一下吧。喔,对了,你跟他通常都是乘二等车厢吗?”
“他坐二等。但是我平常都坐头等,可能的话,总是睡罗嘉德先生的隔壁。他多半把他的行李堆在我房间里,这样他使唤起来,一切方便。可是这次,除了他睡的那间头等卧铺房之外,都订光了。”
“我明白。谢谢你,麦昆先生。”
3男仆的证词
继那名美国人之后,进来的是那个苍白的英国人,他那张全无表情的脸孔,白罗在前一天就见过了。白罗指了一个位子请他坐下。
“据我了解,你是罗嘉德先生的男仆吧?”
“是的,先生。”
“你的名字是?”
“艾德华·亨利·马斯德曼。”
“年纪?”
“三十九岁。”
“住家地址?”
“克拉肯维尔镇,佛瑞尔街廿一号。”
“你已听说你主人被谋杀了吧?”
“知道了,先生。实在令人震惊。”
“请告诉我,你最后见到罗嘉德先生是什么时候?”男仆想了半响。
“该是昨晚九时左右,先生。也许稍晚一点。”“请凭你的记忆,详细说明当时的情形。”“我如往常一样,去罗嘉德先生的房里。先生,去伺候。”“你的职务都是什么?”
“将他的衣装整理、挂好,先生;把他的假牙泡好。再看看当晚他还有什么别的吩咐。”“他那晚的神色与往常一样吗?”
男仆又想了一想。
“这——先生,我觉得他有些心烦不安。”
“什么样的不安?”
“是为了他看的一封信。他问我是不是把信放在他的房里的,我当然说我没有;但是他跟我发脾气,处处挑剔我的伺候。”“这是否很不寻常?”
“不,不,先生。他很容易动怒。我说过的,他心情不好,就会如此的。”
“你主人有服安眠药的习惯吗?”
康斯丹丁将身子向前移了移。
“每次乘火车旅行都吃的。他说不吃睡不着觉。”“你知道他平常服哪种安眠药吗?”
“先生,我真的不清楚。药瓶上没写药名,只注明‘睡前服用安眠药’。”
“他昨晚用了吗?”
“用了。我把药水倒在玻璃杯里,放在盥洗缸上头的小台架上了。”
“你没亲眼看他服下吗?”“没有,先生。”
“后来呢?”
“我问他还需要什么,早晨什么时间叫他起床。他说如果他不按铃,不要打扰他。”“这很平常吗?”
“是的,他平常都是先按铃叫列车长,然后再请列车长唤我。”
“到了上午他还没召唤你,你不觉得奇怪吗?”“没有。有时候他起来用早餐,有时候到午餐之前才起床的。”“你知道你的主人有仇敌吗?”
“知道的,先生。”这人毫不动情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他在与麦昆先生讨论一些信件内容,先生。”“你对你的主人有感情吗,马斯德曼先生?”马斯德曼的面容变得比平常更没有表情了。
“我不愿意那么说,他是个很慷慨的主人。”“可是你并不喜欢这个人?”
“我可否说我一向对美国人没什么好感?”
“你去过美国吗?”
“没有,先生。”
“你记得报上看过阿姆斯壮绑票案吗?”
这人的双颊开始出现了一些红润。
“看过的,先生。一个小女孩,是不?真令人震惊。”“你知道你的主人罗嘉德先生正是这个绑票案的幕后主使吗?”“真的不知道,先生。”他声调中首次流露出一丝温热的情绪:“我简直难以相信,先生。”“这是真的,现在谈谈昨晚你自己的行动。这是例行的问话,相信你是了解的,你离开你主人房间之后做什么了?”“我去告诉麦昆先生主人有事找他,然后我回自己房间里躺下看书。”
“你的卧铺房间是——”
“尽头的那间二等房,先生。就在餐车隔壁。”白罗看了看桌上的列车平面图。
“是的,你睡哪个铺位?”
“下铺,先生。”
“是第四号吧?”
“是的,先生。”
“有人跟你同房吗?”
“有的,一个意大利大汉。”
“他说英语吗?”
“呃,可以这么说,先生。”这男仆的口气充满了不屑。“他去过美国,我想是芝加哥吧。”“你们两个常聊天吗?”
“不,先生,我比较喜欢看书。”
白罗会心地展露了笑容。他可以想见——一个滔滔不绝的意大利彪形大汉,另一个不苟言笑的“绅士中的绅士”。“可否请问你在看什么书?”他问道。
“现在正在看阿拉贝拉·李查逊夫人写的《爱情的俘虏》。”
“有意思吗?”“我觉得很好看,先生。”
“好,我们再谈谈别的。你回房之后看《爱情的俘虏》,一直看到什么时辰?”
“看到差不多十点半,先生。这个意大利人要睡觉了,列车长就来铺床了。”“你也就上床就寝了?”
“我安歇了,先生,但是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呢?”
“我牙疼,先生。”
“唉呀呀——很疼的啰?”
“很疼的,先生。”
“你怎么办呢?”
“我上了点丁香油,疼得就好些了,但是还是睡不着。我扭亮了头顶上的小灯又继续看书——想把牙疼忘了。”“你就一直没睡着吗?”
“到清晨才睡去的,先生。”
“你的同房呢?”
“那个意大利大汉?喔,他只一个劲儿打鼾。”“他整夜都不曾离开过房间吗?”
“没有,先生。”
“你呢?”
“没有,先生。”
“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我想没有,先生。我是说没什么不寻常的。我是说,车停了下来,一切都静得很。”白罗沉默了半响,又说:“嗯,我看该问的也都问了。对这桩惨案你也提不出什么线索吗?”
“我怕没有。我很抱歉,先生。”
“据你所知,麦昆先生与你主人罗嘉德先生之间有没有什么瓜葛或争吵?”
“喔!绝对没有,先生。麦昆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你在侍奉罗嘉德先生之前,在哪里服务?”“在格罗佛纳广场侍奉亨利·汤林逊爵士。”“为什么后来离开了?”
“他要去东非,不再需要我的服务了。不过,先生,我相信他一定会替我说话的,先生。我追随他多年了。”“你侍奉罗嘉德先生有多久了?”
“刚过了九个月,先生。”
“谢谢你,马斯德曼。对了,你抽烟斗吗?”“不抽,先生。我只抽香烟——便宜的。”“谢谢你,没事了。”
白罗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这男仆迟疑了一下,说:“对不起,先生,不过,那位美国老太太好像——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嚷着说她对杀手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看她好像紧张得不得了,先生。”“那么,”白罗笑着说:“我们下一个就问她吧。”“要我转告她吗,先生?她嚷着要见有关的主管已经很久了。列车长还在劝慰她呢。”
“去请她来吧,朋友,”白罗说:“我们现在就听听她有何事相告。”
4美国太太的证词
侯伯太太气喘吁吁、亢奋地赶到餐车时,已是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快点告诉我——谁是这里的主管?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报告,非常重要的,我要立刻告诉这儿的主管人。你们几位先生——”她的眼睛眨来眨去地在这三位男士间扫着,白罗往前欠了欠身子。
“请告诉我吧,夫人,”他说:“不过,您先请坐。”
侯伯太太一屁股坐进了白罗对面的椅子上。
“我要说的很简单,昨晚车上出了命案,凶手就在我的卧铺房里。”
她喘了口气,特地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您敢肯定真有此事吗,夫人?”
“当然是真的!什么话!我又没昏了头。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上床睡觉不久,突然醒了过来——一切是黑漆漆的——可是我知道有个男人在我房间里。我吓得连叫都不敢叫,你是可以想见的。我只能躺在那里,心中想道:”老天呀,我要被人杀死了!‘我简直没法子形容我当时的心情。该死的火车,我心中想起了小说中写的发生在火车上的那些可怕的事情。我心想:“反正他抢不走我的珠宝。’因为我把珠宝放在被子里藏在枕头下面了,当然睡在上头很不舒服,硬硬的。但是我可以不告诉他放在哪儿了!吔,我说到哪儿了?”
“你发现房里有个男人,夫人。”
“对了。我躺在那儿,眼睛闭得紧紧的。心想:我该怎么办?谢天谢地我女儿不知道我遭的这种殃!忽然,福至心灵,我想起用手摸到电铃,按铃叫列车长。我按了又按,也没有人来。告诉你吧,我当时简直连心脏都停止跳动了。心说:”完了!大概车上的人都给他杀光了!‘车又是停着的,静得怕死人。我继续不停地按铃,等我终于听见过道上有脚步声传来,又有人敲我房门时,心中一块石头才算丢下了地!我拼命喊:“进来!’同时立刻扭亮电灯。你猜怎么啦?信不信由你:房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侯伯太太好像她说到这里才是个高潮,全然不觉别人的失望。
“后来怎么样了,夫人?”
“后来,我告诉了列车长。可是他根本不信,还以为我在作梦呢。我叫他在床底下找,他说床下头地方太小,是挤不进一个人的。那列车长死命地安慰我,可把我气死了!我不是个胡思乱想的人。告诉您,先生,呃——我还没请教您贵姓呢。”“白罗,夫人。这位是波克先生,铁路公司的主任,那位是康斯丹丁医师。”
侯伯太太心不在焉地对他们三人哼一句:“幸会,各位。”又连珠炮般地叙述起来。
“我无意自作聪明。但我心里知道准是隔壁那个人,就是被刺死的可怜家伙。我叫列车长看看我们两个房间通用的门拴了没有;果然,没拴,我立刻叫他拴好。等他出去之后,我又用箱子顶住,以防万一。”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我不知道。我吓都吓死了,哪敢睁开眼睛看时间。”“那么你的看法怎么样呢?”
“那还不简单吗?在我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准是凶手。除了他还会是谁?”
“你认为他跑回隔壁房间去了?”
“我怎么晓得他跑到哪里去了?我又没敢睁开眼睛看。”“他也可能从房门溜到过道上去了。”“谁知道,反正我没睁开眼睛。”
侯伯太太发颠地叹了一口气。
“老天!可吓死我了!要是我女儿知道了——”“夫人,你想,你听见的不可能是隔壁死者房里的动静吗?”
“不,不,怎么会?先生——您——喔,对了,白罗先生,那个人就在我房间里呀!再说,我还有证据呵。”说着,她理直气壮地抓起一只大手提包,伸手就往里头摸索。
她一样一样地拿出了两块很干净的大手帕,一副牛角镜框眼镜,一瓶阿司匹灵,一盒嗥盐,一小盒薄菏糖球,一串钥匙,一把小剪刀,一本美国运通银行的旅行支票,一张平庸无比的孩子的生活照片,一些信件,五串次等东方珠链,还有一小块金属做的东西——一枚钮扣。
“你看,这钮扣,总不会是我的吧?也不是从我的物件上掉下来的,是我今天起床时捡到的。”
当她把钮扣放到桌子上时,波克先生探身一看,叫了起来:“这是卧铺列车职员制服上的扣子啊!”“也许还有更好的解释。”白罗说。
他温婉地对这位美国太太说:“这枚钮扣,夫人,可能是列车长身上掉下来的,也许是他在你房间中找人或替你铺床时掉落的。”“我真不懂你们都是怎么搞的!除了挑我的毛病之外,甚么都不懂!听我说,昨天晚上我入睡之前看杂志,开灯之前,我把杂志放在靠窗头地上放着的一只箱子上了。懂我的意思吧?”
他们都表示懂得。
“那就对了。列车长在靠门口的地方往座位下面搜找了一番,然后进来帮我把通往隔室的门拴上了,但是他根本没有靠近窗头。可是今天早上,这枚钮扣却是放在我那本杂志上了。这你们又该怎么解释?”
“这,夫人,我可以称之为物证。”
他的回答总算平息了这位太太的怒气。
“让人不相信,最令我生气不过了。”她说。
“你提供给我们的资料非常别致而有价值,”白罗低声下气地说:“现在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没问题,请问吧。”
“你既然这么害怕罗嘉德这个人,为什么不早些把通往他房间的门拴好呢?”
“我拴好了的。”侯伯太太抢着回答。
“喔?你拴上了的?”
“其实,我是叫那个瑞典女人——人蛮不错的——看看是否拴好的,她说是拴上的。”“你自己为什么不看看呢?”
“因为我已经上床了,而且我的手袋还挂在门的把手上的。”
“你请她查看,那是什么时候?”
“等我想想。该是大约十点半、十点三刻的样子。她到我房里来问我有没有阿斯匹灵,我告诉她在我手袋里,她就去拿了。”“你本人是躺在床上的?”
“是的。”
突然她笑了起来。“可怜的女人——她着急得要死!跟你说,她竟开错了门,她去开隔壁的房门了。”“罗嘉德先生的?”
“是呀。你晓得在火车上,所有房间的门都是关着的,多难认呀。她就这样错开了他的房门。她难为情死了。你好像笑了,我猜他还说了不礼貌的话。可怜的女人,她真是难过死了。‘呵!我弄错了,’她说:”我弄错了,真丢脸。不是个好人。‘他说:“你太老了!’”康斯丹丁医师噗地笑出声来,侯伯太太立刻凶兮兮地瞪了他一眼。
“他不是个正派人,”她说:“怎么可以对女士说那种话!这种事情也不应该笑的。”康斯丹丁医师立即道了歉。
“后来你没听见罗嘉德先生房里有什么声响吗?”白罗问。
“嗯,倒也没怎么听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夫人?”
“这,”她顿了一下才说:“他打鼾。”
“噢!——他打鼾,是吗?”
“可怕极了。前一天晚上,吵得我一夜没睡。”
“你在发现房里进了一个男人之后,就没听见他打鼾了吗?”
“真是的,白罗先生,你是怎么了?我怎么还听得见?他已经死了!”
“喔,对了,真是的。”白罗说。他显得有些糊涂。
“你记得阿姆斯壮绑票案吗?侯伯太太?”
“怎么不记得,那恶棍居然逃之夭夭。哼!是我,绝放不了他!”
“他没有逃掉。他已经死了,昨天夜里死的。”“你不是说——?”侯伯太太几乎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不错,罗嘉德就是他。”
“哎呀,哎呀!好呀!我非得写信告诉我女儿不可!我昨晚上不告诉过你那人长得一副坏人相的,是不是?你看,我没有看错吧?我女儿常说:”妈妈的预感一来,不信的话,打赌吧,十拿九稳。‘“”你认识阿姆斯壮这家人吗?“
“不认识。他们的社交圈子很拘谨。不过我听说阿姆斯壮夫人是个人品好极了的美人,她丈夫也十分疼爱他。”“侯伯太太,你真帮忙,真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可否请把你的全名留给我们?”
“当然可以。卡洛琳·玛莎·侯伯。”“请把住址写在这里,好吗?”
侯伯太太在写地址时,口中仍不停地说着:“我简直不敢相信,卡赛提——会在这班火车上。我对此人早有预感,竟被我猜中了,对不?白罗先生?”
“是的,的确是。喔,对了,你有一件鲜红的丝质睡袍吗?”
“老天,怎么问这种事?没有。我带了两件睡袍——一件是在船上穿很合适的粉红色法兰绒做的,另一件是我女儿送的礼物,紫色丝质的土产。可是你问我的睡袍干什么?”
“因为,我跟您说,夫人,昨天曾有穿着红色的睡袍的人错进您的、或是罗嘉德的房间。正如您所说,车上房间的门都关着,很不容易分清是谁的。”“可没有穿红色睡袍的人闯进我的房里来过。”
“那她一定是错入了罗嘉德先生的房间。”
侯伯太太嘴唇一撅,不屑地说:“这是可想而知的!”
白罗往前挪了挪身子,问道:“那么,你是听见隔壁有女人的声音了?”
“你怎么猜到的呢,白罗先生?其实我也没有。不过——好吧——我的确听见的。”“可是我刚才问你有没有听见隔壁有什么动静,你怎么说只听见他打鼾呢?”
“他的确是打鼾了嘛。他一半的时间打鼾,其他的时候——”侯伯太太不禁脸红起来:“这种事情不谈也罢。”
“你是何时听见隔壁有女人声音的?”
“记不清楚了。我醒了一会儿,听见有女人在说话,很明显可以听出来她人在什么所在。我心想:”哼!果然是那种人!不出所料!“——后来我就睡着了。我敢提保,不是你们逼我,我是绝不会跟三个陌生男人谈这种事的。”“那是在你发觉房里进了男人之前,还是之后呢?”
“你怎么又湖涂了?他既然人已经死了,还会跟女人谈话吗?真是!”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愚蠢得可以了,夫人。”
“我看,就连你有时也难免一时糊涂的。我只是想不通,这人竟是卡赛提那恶魔。我女儿要是知道了——”白罗刻意殷勤地帮这位好心肠的太太将物件放回她的手提袋里,又起身陪她走回餐车门口。
就在最后一秒钟时,他说:“您掉了您的手帕,夫人。”
侯伯太太看了看他手中的那块小手帕。
“那不是我的,白罗先生。我的在这儿。”
“对不起。我看上头绣着姓名缩写H的字母,还以为是——”
“吔,这也怪了。不过的确不是我的。我的手帕绣的是C·M·H.再说,是拿来用的,没有巴黎的那么花梢昂贵。这种手帕对人的鼻子有什么好处?”
在座的三个男人都未能回答这个问题,侯伯太太趾高气扬地踏出门去。
5瑞典妇人的证词
波克先生手中玩着侯伯太太留下的那枚钮扣。
“这格钮扣,我真不懂。难道说皮耶·麦寇也有什么嫌疑吗?”他问道。
因为白罗并没有答话,他顿了一下又问:“老兄,你的看法如何?”
“那枚钮扣总会提供给我们某种可能性的。”白罗深思地说:“让我们先问问那位瑞典妇人,再讨论我们已经听过的证词。”他翻了翻面前的护照。
“呵!在这儿。葛丽泰·奥尔森,年龄四十岁。”波克先生指示餐车服务人员去请她。不一会,这名脑后梳着一个灰黄色大发髻,脸长得像个温驯绵羊般的妇人就被带了进来。她透过近视眼镜看了白罗一眼,但神情却是很镇定的。
知道她能说法语,白罗就用法语向她问话。先问了一些她的姓名、住址之类早已知道的问题,白罗就开始问她的职业。
她告诉他:她在伊斯坦堡一家教会学校担任舍监。她也是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护士。
“小姐,你当然已经知道昨晚车上出了事了?”
“当然,真可怕。那位美国太太还告诉我凶手进过她的房间呢。”
“我听说,你是最后见到死者健在的一名旅客?”“我不清楚,也许是的。我错开了他的房间。我真难为情,太不好意思了。”“你看清楚他了吗?”
“是的,他在看书。我道歉之后,立刻退了出来。”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这名腼腆的妇人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他笑了起来,说了几句话。我——我不太懂。”“之后,你做什么了?”
白罗很技巧地将窘况掠过之后又问她。
“我去那位美国太太侯伯太太的房里,问她有没有阿司匹灵,她给了我几片。”“她有没有问你与她房间隔壁互通的那扇门是否拴着的?”
“问了。”
“是否拴着?”
“拴着的。”
“后来呢?”
“后来,我回自己房里,吃了阿司匹灵就躺下了。”“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回到床上时,是十一点差五分。因为我在上表弦的时候看过时刻的。”“你很快就入睡了吗?”
“不很快。我头疼虽然好些了,但我仍好一会儿无法入睡。”“车是在你入睡之前停下的吗?”
“我想不是。我想列车在一个站上停下的时候,我已有点昏昏欲睡。”
“那是温可齐站。呃,你的卧铺房是这间吗,小姐?”他指了指卧车平面图问道。
“是的,就是那间。”
“你睡上铺还是下铺?”
“下铺。号码是十号。”
“有人与你同屋吗?”
“有的,是一位年轻的英国小姐。人很好,很和气。她是从巴格达上车的。”“车离开温可齐之后,她离开过房间吗?”
“没有,我知道她一定没有。”
“如果你睡着了,怎么能说一定呢?”
“我一向睡觉不稳。一点声响,我都会醒来。所以我敢说如果她从上铺下来,我应该会醒过来的。”“你自己离开过房间吗?”
“一直到今天早上都没离开。”
“你有没有一件丝制的红色睡袍,小姐?”
“我没有。我有一件很舒服的纯毛的晨褛。”“跟你同房间的那位戴本瀚小姐,她的袍子是什么颜色的?”
“她穿的是淡紫色的,在东方买得到的那种骆驼绒做的。”
白罗点了点头,然后很和善地问她:“你这次远行有什么目的?度假?”
“是的,我回家度假。不过我先去洛桑跟我姊姊聚一个礼拜。”
“麻烦你把你姊姊的姓名与住址写下来,好不好?”“当然可以。”
她接过白罗递给她的纸、笔写了下来。
“小姐,你去过美国没有?”
“没有。有一次几乎可以成行的。我本来要陪一位残疾的太太去的,后来监时取消了行程,真遗憾。美国人真好,他们捐了很多钱给学校和医院。
他们也很实际。“”你听说过阿姆斯壮绑票案吗?“
“没有。那是怎么回事?”
白罗为她解释了一番。
葛丽泰·奥尔森听了,十分激动。她气愤得连那撮黄色的发髻都颤动了起来。
“世界上竟有这等恶人,真叫人寒心。那可怜的母亲——我真替她心疼。”这名可亲的瑞典夫人红着和善的面孔,眼眶里含着泪水起身离去了。
白罗在一张纸上振笔疾挥。
“你在写什么呢,老兄?”波克先生问。
“亲爱的朋友,我有整齐按目条理的习惯。我在按时间记下一份要事表。”他写完之后,递给了波克先生。
九点一刻火车驶离贝尔格莱德。
大约九点四十男仆将安眠药准备好之后,离开罗嘉德的房间。大约十点麦昆离开罗嘉德房间。
大约十点四十葛丽泰·奥尔森看见罗嘉德(最后看见他还活着)。注意:他仍在看书。
十二点十分火车驶离温可齐(误点)。
十二点卅分火车被风雪阻住。
十二点卅七分罗嘉德按铃。列车长去招呼。罗嘉德说:“没什么事,我按错了。”大约一点十七分侯伯太太认为有人在她房里,按铃叫列车长。
波克很表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清楚。”他说。
“你没看出来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没有,好像一切都很清晰、真实。很明显案子发生的时间是在一点一刻钟,表上的时间可以证实。侯伯太太的证词也正好配合。依我心中的揣摩,我看我已经可以猜出凶手是谁。我看呵,老兄,一定是那名意大利大汉。他是从美国来的——还是芝加哥来的——。别忘了,意大利人杀人是用刀的,而且绝不止一刀。”“不错。”
“没有疑问,这案子只有这么破。绝没问题,他与罗嘉德在绑票案中是一伙的。卡赛提也是意大利姓氏,大概是罗嘉德把他给出卖了。这意大利人找上他了,先寄警告信,最后凶残地采取了报复手段。很简单。”
白罗表示怀疑地摇了摇头。
“我怕没有那么简单吧。”他低声说了一句“我可认为毫无问题。”波克先生说,他对自己的理论愈来愈入迷了。
“那么那个牙疼的男仆所说的,那意大利大汉从来没离开过房间的事,又如何解释呢?”
“这的确很困难”
白罗眨了眨眼睛。
“的确,很烦人的。对你的理论说来,实在遗憾,但是罗嘉德先生的男仆患了牙疼,对我们那位意大利朋友却是不幸中之万幸啊。”“总会搞清楚的。”波克先生无比笃定地说。白罗又摇了摇头。
“不见得。我看未必如此简单。”他又低声说了一句。
6俄国郡主的证词
“我们听听皮耶·麦寇对这枚钮扣有什么话说。”他说。卧车列车长又被叫了进来,他满脸不解地看着他们。波克先生清了清喉咙。
“麦寇,”他说:“这是你制服上的扣了,在那位美国太太的房间里找到的。你有什么话说?”
列车长立即摸了摸身上的制服。
“我没有掉钮扣呀,先生,”他说:“一定是搞错了。”“这就怪了。”
“我也不懂,先生。”列车长有些惊愕,但语气并不带任何心虚或慌张。
波克先生正色地说:“基于这枚钮扣是在侯伯太太房中拣到的,按理该是昨晚闯入侯伯太太房间那人的身上掉落的。”“可是,她房里真的没有别人。那位太太一定是胡思乱想的。”
“她并没有胡思乱想,麦寇。谋杀罗嘉德先生的凶手的确经过了她的房间——而且掉了这枚钮扣的。”皮耶·麦寇听出波克先生的语调显然是认真起来,自己也禁不住恼羞成怒。
“这绝不是真的,先生,不是真的!”他大叫道:“您现在是怀疑我了。
我?我是无辜的,完全无辜的!我怎么会杀害一个从不认识的人呢?“
“侯伯太太按铃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我跟您报告过的,我在隔壁车厢与同事谈话呢。”
“我们会叫他来对质的。”
“您去叫,先生,这再好没有了。”
隔壁列车列车长被传来之后,立刻肯定了麦寇的证词。他并且指出自布加勒斯特挂上的列车,列车长当时也在场。他们三人谈大雪的情况,谈了近十分钟的时间,麦寇觉得好像听见有按铃的声间。当他拉开两节车厢之间的通门时,他们也都听得清清楚楚——铃声不停地响。麦寇奔了过去应铃。
“您看,先生,这证明我是无辜的。”麦寇焦躁地喊着。
“但是这枚卧车长制服上的钮扣,你又怎么解释?”
“我没法子解释,先生。我也搞不懂。我只晓得自己制服上的钮扣一枚也没掉。”另外两名列车长也表示他们也没掉钮扣,而且在任何时间都没进过侯伯太太的房间。
“冷静一点,麦寇,”波克先生说:“好好想想:你跑去应侯伯太太的铃声时,有没有在过道上碰到任何人?”“没有,先生。”“有没有人在你前头,反方向朝过道另一头走去?”“也没有,先生。”
“真怪了。”波克先生说。
“不见得。”白罗说:“这是时间问题。侯伯太太醒来,发现房里有人。
她可能一两分钟之内吓昏了,闭起了眼睛。也许那人就在这一刹那之间溜到了过道上。然后,她才开始按铃,但是列车长并未立刻赶到,因为他可能在铃声响了三四次之后才听到,而这个空档时间已经足够——“”足够什么?
足够什么,老兄?你别忘了外头大雪纷飞,早把列车封得严严的了。“”但是我们这位神秘凶手,却有两条出路可循。“白罗缓缓地说:”他可以溜进车厢两头的厕所之一,要不,他可能溜进任何一间卧铺房间。“
“可是每间房里都有旅客呵?”
“不错。”
“喔,你是说他可以溜回自己的房间?”
白罗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这就说得通了,”波克喃喃自语地说:“就在列车长离开车厢的十分钟内,凶手从自己房间溜进罗嘉德的房里,杀了他,自里头把房间反锁,拴上锁链;穿过侯伯太太的房间,溜入过道,等列车长赶来车厢时,他已经安安稳稳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里。”白罗轻声说:“恐怕没这么简单吧,老朋友。我们这位医师朋友可以给你解释一下。”波克先生向三名列车长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去。
“我们还有八名旅客要盘问呢,”白罗说:“五名头等卧铺旅客——德瑞格米罗夫郡主、安君业伯爵夫妇、阿伯斯诺上校与哈德曼先生。两名三等卧铺旅客是:戴本瀚小姐、安东尼奥·佛斯卡瑞里和那名德籍女仆希尔格·施密德。”“你预备先问谁呢——那名意大利大汉吗?”
“你怎么这么放不过你的意大利大汉呢?不要,我们刻从身份高的人问起。也许郡主夫人可以抽空来一下。麦寇去请她吧。”“是,先生。”列车长应着就朝车门走去。
“告诉她,如果她不愿意过来,我们可以在她的房间等候她。”波克先生又嘱咐了一句。
然而,德瑞格米罗夫郡主显然并不介意自己来一趟。不多时,她就在餐车门口出现,略微低了一下头,径自在白罗对面落了座。
她那瘦小蛤蟆般的脸孔甚至比前一天更为焦黄了。她实在是丑陋,然而恰如蛤蟆一般,她那对宝石般深黑、慑人的眼睛,却流露着过人的精力与明澈的智慧。
她的声调低沉,非常清晰,只是稍嫌刺耳。
她打断了波克先生的客套话与歉语。
“各位先生,你们不必道歉。我知道车上出了人命案,自然你们必须询问每一名旅客。我会尽一切所能协助你们。”“谢谢您的善意,夫人。”白罗说。
“没什么,这是义务。你们想要知道些什么?”“您的全名与地址。也许您愿意自己写下来吧?”白罗随即给了她纸笔,却被她推了回去。
“你可以写,”她说:“并不难。娜塔丽亚·德瑞格米罗夫。巴黎,克莱勃大道十七号。”
“您是从康士丹丁堡搭车返回居留地的,是吗?”“是的,我曾在当地奥地利大使馆小住。是由我的女仆陪同的。”
“您可否简单地将您昨晚晚餐后的行动告诉我们一下?”“很好。在餐车中,我告诉列车长为我把床铺铺好,晚餐后我立刻返回房间就寝,阅读到十一时才熄灯。因为关节有此疼痛,我无法入睡。在一点差一刻的光景,我按铃叫来了我的女仆。她为我按摩,并念书给我听,直到我入睡。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房间的,也许大约半小时之后,或更晚一点。”
“那时火车已经停了吗?”
“车已停下了。”
“您没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声响吗,夫人?”
“没什么不寻常的。”
“您的女仆姓名是什么?”
“希尔格·施密德。”
“她追随您很久了吗?”
“十五年了。”
“您认为她忠实可靠吗?”“绝对忠诚。她们家的人是在我丈夫德国田产上工作的。”“我想,您去过美国吧,夫人?”
白罗突然转变话题,使老夫人扬起了眉毛。“很多次。”“您可曾认识遭遇惨剧的阿姆斯壮那家人?”老夫人有些激动地回答:“你谈起了我的朋友。”“那么,您认识阿姆斯壮上校了?”
“交情不深,不过,他的太太宋妮雅·阿姆斯壮是我的干女儿。我跟她的母亲琳达·艾登是好朋友。琳达·艾登是位伟大的天才,世界上最伟大的悲剧演员。她演的麦克伯司夫人,玛嘉达,是无人可以伦比的。我不只倾慕她的艺术造诣,也是她的挚友。”
“她已经故世了吧?”
“不,没有,她还健在。但是已完全退出舞台,而且身体非常孱弱,成不只能躺在沙发上。”“她好像另外还有一个女儿?”
“是的,比阿姆斯壮夫人年轻得多。”
“她仍健在?”
“当然。”
“她现在何方?”
老夫人盯视了他好一阵子。
“我得问你:问我这些问题是什么原因?这与你手头的案子——这桩谋杀案又有什么关系?”
“夫人,是因为有这样的关连:在车上被谋杀的这个人就是绑架阿姆斯壮小孩的主谋。”“啊!”
两道剑眉紧皱在一起,德瑞格米罗夫郡主的腰板也挺直了一些。
“依我看,这次的谋杀真可说是上天有眼!我想你会谅解我如此偏袒的直言吧?”
“这自然是难怪的,夫人。现在我们还是谈刚才您没回答的问题。琳达·艾登的小女儿,也就是阿姆斯壮夫人的妹妹,她如今在哪里?”
“我实在无法告诉你,先生。我早已与青年人脱节了。我想信她数年前嫁了一个英国人,到英国去住了,但我一时记不起她夫家的姓名了。”她歇了一下,又说:“两位先生还有其他的问题要我回答吗?”
“只有一项,夫人,是有关您私人的问题,我想问您,您的睡袍是什么颜色。”她轻轻扬了扬眉毛,说:“我想你问这问题该是有原因的。我的睡袍是黑缎子的。”“没有其他的问题了,夫人。非常感激您如此直截地回答我们的问题。”
她满戴戒指的手轻轻摆了摆,就站起身来。其他的人也随着站了起来,然而她却站住了。
“对不起,先生,”她说:“可以请教尊姓大名吗?你的脸孔好熟。”
“鄙人是赫邱里·白罗,请夫人指教。”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赫邱里·白罗。是的,我记起来了,真是缘份。”
她腰挺得直直地,近乎僵硬地走了出去。
“好一位不可一世的贵妇人,”波克先生说:“你觉得她怎么样,老兄?”
赫邱里·白罗却只摇了摇头。
“我在想,”白罗说:“她说的缘份是指的什么呢?”
7安君业伯爵夫妇的证词
下面轮到要问的是安君业伯爵夫妇。然而,伯爵却一个人来到了餐车。
面对面近看,他的确是个俊逸非凡的男人。身高起码有六呎,宽肩窄臀。
穿一身剪裁高雅的英国人字呢西服,若非胡须的长度与颊骨的线条,很容易被误认为英国青年绅士。
“如何,先生,”他说:“我有什么可效劳的吗?”
“我想你了解,先生,”白罗说:“鉴于这次发生的事故,我有责任要询问车上所有的旅客。”
“当然,当然”伯爵泰然应道:“我很了解你的立场。只是,我怕我与内人都帮不上阁下什么忙。我们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你知道死者是谁吗,先生?”
“我知道是那个高大的美国人——有一副绝对令人可憎相貌的那个人。
他用餐时就坐在那张桌子那儿。“说着,用头指了指罗嘉德与麦昆常坐的座位。
“是的,是的,先生,你说的一点不错。不过我是指——你知道那人的姓名吗?”
“不知道。”伯爵似乎被白罗问得整个人都糊涂了。
“如果你们想知道他的姓名,”他说:“何不查阅他的护照呢?”
“他护照上的姓是罗嘉德,”白罗说:“可是,先生,那却不是他的真姓。他是骇人听闻、恶名昭彰的美国一桩绑票案的主使人卡赛提。”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注视着伯爵,但是后者对他所提供的这项资料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仅睁大了些眼睛。
“呵!”他说:“这么说,这案子该有些头绪了。美国,真是个了不起的国家。”“你大概去过吧,伯爵先生?”
“我在华盛顿住过一年。”
“也许,你认识阿姆斯壮这家人吧?”
“阿姆斯壮——阿姆斯壮?一时还真想不起来。那么多同姓的人。”他笑着耸了耸肩膀。“不过,各位先生,我们还是言归正传,”他说:“我还有什么可效劳的吗?”
“你是什么时候就寝的,伯爵先生?”
赫邱里·白罗眼睛偷瞄了一下面前的列车平面图。伯爵夫妇的房间是相连的十二号与十三号两间。
“我们用晚餐时,一间卧铺房已经铺好了。回去时,我们在另一间坐了一会儿——”“那是哪一间?”
“十三号那间。我们玩了一会儿纸牌,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太太返房休息。列车长将我的房间铺位铺好,我也上床入寝。一直睡到天明。”“你注意到车停下来了吗?”
“我直到早晨才发觉。”
“你夫人呢?”
伯爵露出笑容说:“我内人通常乘火车旅行,总要服安眠药才睡得着的。
她昨晚也服用了。“他停了一下,又说:”很抱歉,我实在帮不上你们什么忙。“
白罗递给了他一张纸和一枝笔。
“谢谢你,伯爵先生。这只是例行的手续,可否将你的大名与地址留下?”
伯爵缓慢而谨慎地写了下来。
“也正好说由我自己来写,”他欣然地说:“对我国语文不熟的人是很难拼写我田庄的住址的。”他将纸、笔交回给白罗之后,就立起身来。
“我觉得我内人没有必要来了,”他说:“她不会比我知道的更多。”
白罗的眼睛闪了一下。
“自然,自然,”他说:“不过,我还是想与伯爵夫人谈几名话。”
“我看是全然不必要的。”伯爵语气中显然有命令的成份存在。
白罗向他善意地眨了眨眼。
“只不过是例行公事,”他说:“你也了解,这对我作报告是很需要的。”
“那么就悉听尊便吧。”
伯爵满脸不悦地让步了。他依欧洲礼节浅施一礼,就走出了餐车。
白罗伸手抽出一本护照,上面有伯爵的名字与头衔。他又见备注上写着:“由夫人陪同;名字,伊莲娜·玛丽亚;娘家本姓高登堡;年龄,廿岁。”
上面还有不知何时发照官员不小心沾上的一块油墨痕渍。
“外交护照,”波克先生说:“老兄,这,我们可不能大意,得罪不起。
这种人可不能把他们卷入谋杀案中。“”别紧张,老朋友。我会很技巧的。这只是例行公事。“
他的声音突然停缓了下来,但见安君业伯爵夫人已进了餐车。她一副羞怯中透着无比的娇媚。
“你们要见我吗?”
“只是例行的,伯爵夫人。”白罗全副绅士模样站起身来,鞠了一躬,请她在对面坐下。“只是想问问您,昨晚可曾听到任何异动,也许会对我们手头这桩事体有所助益。”“什么也没听见,先生。我睡熟了。”
“比方说,您隔壁房里的骚动,您也没听见吗?隔壁房里那位美国太太相当慌乱,她按了半天铃叫列车长呢。”“我是没听见什么,先生。你知道,我是服了安眠药的。”
“喔!我懂。那么就不久留您了。”就在她迅速站起身时,他又说:“请稍停一下。这些资料——您的姓名、年龄等等——都正确的吧?”
“没错,先生。”
“那么就请您签一下字吧。”
她匆匆用秀丽的斜体字签下了——伊莲娜·安君业。
“您陪您先生去过美国吗?”“没有,先生。”她笑容中露出一丝娇羞。
“我们那时还没结婚;我们结婚才一年。”
“是这样的,谢谢您,夫人。呃,请问您先生抽烟吗?”她优雅地移步正要离去,听了这话,凝视了白罗一眼。“他抽的。”
“烟斗?”
“不是。他抽香烟与雪茄。”
“呵!谢谢您。”
她迟疑了半响,双眼好奇地注视着他。好一对可爱的杏眼,深黑澄亮,黑长的睫毛轻轻拂过双颊极美的白晰弧线。微启的小嘴,涂成鲜红的欧洲流行唇型,真是美得出奇。“你问这个为什么?”
“夫人,”白罗轻轻在空中挥了挥手:“当侦探的是什么细微小节都得问的。譬如说,您可以告诉我您的睡袍是什么颜色吗?”
她瞪了他一眼,然后笑了出来。“是玉米色的纱袍。这有什么紧要吗?”
“非常重要,夫人。”
她好奇地问:“那么你真是侦探喽?”
“请指教,夫人。”
“我以为一过了南斯拉夫,火车上就没有警探了,一直到意大利才会有的。”“我不是南斯拉夫的警探,夫人。我是一名国际侦探。”“你属于国际联盟吗?”
“我属于这个世界,夫人,”白罗刻意套了一句台词,又说:“我主要在化敦工作。您说英语吗?”他用英语问了最后一句话。
“会一点。”她的口音很迷人。
白罗又施了一礼。
“不多打扰了,夫人。您看,这没什么严重吧?”
她嫣然一笑,低了一下头,就出去了。
“真是位迷人的美女,”波克先生颇表欣慕地说。他接着叹了口气:“可也对我们没多大帮助。”“没什么。”白罗说:“两个人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到。”
“现在该问那名意大利人了吧?”
白罗没有立即回答。他正在专心查看那本匈牙利外交护照上的那块油渍。
8阿伯斯诺上校的证词
白罗正了正身子。他的眼睛与波克先生急追的眼神交接时,眨了一下。
“呵!我亲爱的老朋友,”他说:“你可以说我已经变成个势利鬼了!
我认为,我们该先照顾头等乘客,再问二等乘客。下一位,我想我们还是先找那位英俊的阿伯斯诺上校问问吧。“发觉这位上校的法语能力实在有限之后,白罗决定用英语来作这次问询。
查清了阿伯斯诺的姓名、年龄、住址与正确的军职之后,白罗发问了:“你是从印度回家,所谓——呃,休假的吗?我们叫作准假离营。”
阿伯斯诺上校全然不管这帮外国佬对休假有什么定义,只用典型的英国简洁语气答道:“是的。”
“可是你并不乘军舰回家?”
“不坐。”
“为什么?”
“我选择陆路回家有我自己的理由。”
(“这,”他的态度好像在说:“该够你受的!你这多管闲事的臭小子。”)
“你从印度出发一路没停吗?”
上校冷漠地答道:“我停了一晚,去看迦勒底的神庙,也在巴格达停了三天,与一位陆军指挥官老朋友聚了聚。”“你在巴格达逗留了三天。据我了解那位年轻的英国女士戴本瀚小姐也是从巴格达上车的。你是在那里认识她的吗?”
“不是。我初次遇见她,是在寇尔库克开往尼西宾的护卫车上。”
白罗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刻意恳切且郑重地说:“先生,我现在要恳求你的合作。由于你与戴本瀚小姐是车上仅有的两位英籍旅客,我不得不问问你们两人对彼此的看法。”“不是太违常情了吗?”阿伯斯诺冷冷地说。
“并不。你知道,这桩谋杀,很可能是女性下的手,遇害人被刺了不下十二刀。就连总列车长也一下子冲口说出:”是女人干的。‘因此,我该如何着手?我只好先对伊斯坦堡——卡莱卧车上的女性乘客,作一次美国人所谓的’大略调查‘。但是要判断英国女性就困难了,英国人是很严谨的。
因此,上校,请站在正义的立场告诉我,你觉得戴本瀚小姐是怎样一个人?你对她有何等的了解?“
“戴本瀚小姐,”上校略带温情地说:“是位高雅的女士。”
“呵!”白罗满脸感激不尽地说:“这么说,你认为她与本案是不可能有任何关连了?”
“未免太滑稽了,”阿伯斯诺说:“这人对她完全是个陌生人——她从没见过他。”“是她这样对你说过吗?”
“她说过。她谈起过他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孔。如果这事真如你所认为的有女人涉嫌(依我看毫无实据,只是推想),我可以向你保证,戴本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任何关连的。”“你倒是挺关心的。”白罗说着笑了笑。
阿伯斯诺上校回了他一个冷峻的眼色。“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他说。
“只是随便说说,”他说:“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谈实际的吧。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桩命案发生在昨夜一点一刻的时分。基于惯例的必要,我们车上每名旅客都要问清他或她当时的行动。”
“这我了解。据我的记忆,一点一刻的时候,我正与死者的秘书——那位年轻的美国人聊天。”“喔!在他的卧铺房,还是他到你的房里去了呢?”
“我在他房里。”
“就是那位姓麦昆的青年人吗?”
“是的。”
“他是你熟朋友吗?”
“不是,在此行之前我没见过他。昨天,我们偶尔谈起话来,大家兴致都不错。我通常并不喜欢美国人——没什么用——”白罗又笑了,他记起了麦昆对“英国人”的苛评了。
“——不过,我倒蛮喜欢这个小伙子。这家伙对印度的情势有满脑子莫名其妙的错误观念。美国人就是这么差劲——情感用事,理想主义。他对我的看法倒挺有兴趣的。我在那个国家少说也快有卅年了。我对他讲的美国禁酒的情形,也觉得挺有意思的。后来,我们又聊了聊世界政局,一看表,才知道都已经差一刻两点了。”“你们就是那个时辰分手的吗?”
“是的。”
“后来呢?”
“回我自己的房里上床睡觉了。”
“你的床铺已经铺好了吗?”
“铺好了。”
“你的房间是——让我来看看——呃,是第十五号卧铺房,就是靠餐车那头倒数第二间?”
“不错。”
“你回房时,列车长在哪里?”
“坐在车尾上的一张小桌子那儿。我还记得就在我要进房时,还听见麦昆在叫他呢。”“他为什么叫他?”
“我想是叫他铺床吧。那时他的卧铺还没铺好呢。”
“阿伯斯诺上校,现在我麻烦你仔细想想:在你与麦昆先生谈天时,房外过道上可曾有任何人走过?”
“我想有很多人吧。我也没注意。”
“喔!我指的是——呃,在你们聊天的最后一个半小时之内,在温可齐站,你下了车厢,是吧?”
“是的,但也只停了一分钟。外头风雪太大,冻死人。谢天谢地还有这么个烂地方能爬回来。不过,我认为这车上的暖气热得实在令人受不了。”
波克先生叹了一口气说:“没法子使每一位乘客都满意。英国人要开窗子通风,另外的人却要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实在为难。”白罗与阿伯斯诺上校都没理睬他的话。
“现在,先生,再请你好好回想一下,”白罗鼓励式地说:“外头很冷,你回到了车上,又坐了下来,也许抽了支烟——或是烟斗——”他说到此地,特意顿了下来。
“我抽烟斗,麦昆抽香烟。”
“火车又开动了。你抽你的烟斗,你们谈欧洲战事——世界情势。天已不早了,多半的旅客都休息了。有人经过门口吗?再想想。”阿伯斯诺皱着眉头苦思了半响。
“真难讲,”他说:“你知道我那时候并没留意。”
“可是身为军人,你有观察入微的本事。也就是说,你不经心,也会注意到的。”上校又想了想,还是摇了头。
“说不上来。除了列车长,我记不起谁走过了。哎,等等——我想,还有个女人。”“你瞧见她了?年纪大的,还是年轻的?”
“没看见。我脸是朝另一边的。只那么一掠就过去了,还带着股味道。”
“味道?香味?”
“这,是带着点水果味道,你晓得的,我指的是那种老远嗅得到的,”
上校的话说得快了起来:“可是这也说不定是早些时候的事。你不是刚说过的吗,这种事情是不经心也留意得到的。那时候,我心中的确一闪——‘女人,香味太浓了!’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可不敢说。反正,对的,一定是离开温可齐之后吧。”
“为什么?”
“因为我记得,我正在谈斯大林的五年计划的事情,我用鼻子嗅了嗅。
我想是女人使我把话题转到俄国妇女地位上去了。我也知道,那是我们聊天快结束时候的事了。“”你不能再精确地指明一下了吗?“
“没法子了。反正总该是在最后半小时之内吧。”
“那时火车已经停下来了吧?”
对方点了点头。“是的,这我记得很清楚的。”
“好的,这点我们先告一段落。你去过美国没有,阿伯斯诺上校?”
“没有。从没去过。”
“你认识一位阿姆斯壮上校吗?”
“阿姆斯壮——阿姆斯壮——我认识两三位阿姆斯壮的。汤美·阿姆斯壮是第六十军区的,你不是指的他吧?还有赛伯利·阿姆斯壮——他是在松美一战中阵亡的。
“我指的是那位娶了一个美国太太,独生女被绑架撕票的那位。”
“呃,对了,我记得报上登过——的确可怕。我好像没见过这个人,不过,当然听人提起过他。图贝·阿姆斯壮,人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他。功名也很卓越,得过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昨夜遇害的那个人,就是绑架阿姆斯壮小女儿的幕后主使。”
阿伯斯诺的面容阴冷了下来。“这么说,照我看来,这禽兽是罪有应得的。不过,我倒愿看他在美国上绞刑或是坐电椅的。”“也就是说,阿伯斯诺上校,你是遵奉法治,而不赞成私下的报复行为的?”
“总不该是你杀我砍,或像科西嘉岛上或是黑手党那样互相暗杀吧,”
上校说:“不管怎么说,我认为由陪审员审判,是比较健全的制度。”
白罗颇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半响。
“是的,”他说:“我相信一定是你的观点。好了,阿伯斯诺上校,我看我也没有别的可问你的了。你自己想不起来昨夜,或此刻有任何令你觉得心疑的事了吗?”
“阿伯斯诺想了想。”
“没有,”他说:“什么也没有。除了——”他迟疑了下来。
“请说呀,我请求你说出来。”
“其实,也不算什么,”阿伯斯诺慢吞吞地说:“不过,你说无论什么事都可以的。”“是的,是的,请说。”呵!实在没什么。只是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我回到自己房间时,我注意到我隔壁的房间——就是最末尾的那间,你晓得的——“”是的,第十六号。“
“那扇房门没关紧。里头的人鬼鬼崇崇地往外头窥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将门关上了。当然,这也不算什么——不过,我仍是觉得有点怪。因为,要想看看什么,将头探出门外,本是很寻常的。只是他那股鬼崇的神色倒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的。”白罗不大相信地应了一声。
“我告诉了你这算不了什么的。”阿伯斯诺带有歉意地说:“不过,你也了解——夜已那么深了——一切死般的寂静。阴阴森森的,就像侦探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其实,这都是我心里作怪。”
他站起身来。“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
“谢谢你,阿伯斯诺上校,没别的事了。”
这位军人踌躇了半响。他天生厌憎“外籍人士”盘问的本性,第一次发作了。
“至于戴本瀚小姐,”他有点局促地说:“我可以向你担保她是没有问题的。她是个‘将门之女’(他用的是印度语)。”说完,他面色微红地走出了餐车。
“‘将门之女’是什么?”康斯丹丁医师不解地问道。
“那是指,”白罗说:“戴本瀚小姐的父亲与兄弟,与阿伯斯诺上校的地位是一样的。”“喔!”康斯丹丁医师极表失望地说:“那么与我们这桩罪案是没有一点关系了。”“可不是嘛。”白罗说。
他陷入了空想,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然后抬起头来。
“阿伯斯诺上校抽烟斗,”他说:“在罗嘉德的房间里,我找到了一枚通烟斗用的捻子。而罗嘉德先生只抽雪茄。”“你认为——?”
“是目前唯一承认抽烟斗的人。他知道阿姆斯壮上校,也许根本就认识他,只是不肯承认。”“因此你认为可能——?”
白罗猛烈地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不可能——非常不可能:一名有尊严、并不挺明智、耿直的英国人曾用刀刺了仇敌十二刀!朋友,你不觉得这很不可能吗?”
“这是心理学的观点。”波克先生说。
“我们正是不能小看了心理因素。这案子点出了凶手的特性,而绝非阿伯斯诺上校的心态。现在,我们问下一个吧。”这次,波克先生虽没有再提那名意大利人,心中想的却仍是他。
9哈德曼先生的证词
头等卧铺车旅客中最后一名被问的旅客哈德曼先生,就是与那名意大利大汉及那个男仆同桌进餐、硕大且穿着俗丽的美国人。
他穿一身刺眼的花格西装,粉红色衬衫,领口别了一枚闪亮的别针;进得餐车里来,舌头上不知还翻着什么东西。他那张肉多、五官粗陋的大脸上,倒是呈现着一团和气。“早呵,各位,”他说:“有何吩咐?”
“你该已听说过这桩谋杀案了,哈——呃——哈德曼先生?”
“当然了。”他悄悄地转了转嘴里的口香糖。“照例,我们必须与车上每位旅客作一次面谈。”“这不妨事,看样子也只有如此才能解决问题。”
白罗查看了一下他面前的护照。
“你是赛洛斯·贝斯曼·哈德曼,美国公民,四十一岁,职业是推销打字带。对吧?”
“对了,是我。”
“你是从伊斯坦堡去巴黎吗?”
“对了。”
“此行目的?”
“公事。”
“你一向都乘头等列车吗,哈德曼先生?”
“是的,您呐。公司代付旅费。”他挤了挤眼睛。
“好,哈德曼先生,我们现在就谈昨夜的情况。”
这名美国人点了点头。
“对于这桩命案,你能告诉我们些什么吗?”
“一点也没有。”
“呵,真遗憾。或许,哈德曼先生,你可以说说昨夜用餐之后,自己的行动吧?”
这名美国人好像第一遭未能立刻回答问题。最后他还是开腔了:“对不起,各位,不过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可否领教一下?”
“这位是国际铁路公司卧车部门的主管波克先生。这位先生是验尸的医生。”“你本人呢?”
“我是赫邱里·白罗,受聘于他们的公司来调查这个案子的。”
“我听说过你。”哈德曼先生说。他思索了一下,又说:“这下子,我可不能陷了进来。”“你如能将自己所知全盘告诉我们,那是很明智的。”白罗冷冷地说。
“你已经问过老半天我知道什么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早告诉你们了。可是,我却又应该知道一些事的,恼人的地方正在这里,我的确应该知道一点。”“请解释一下,哈德曼先生。”
哈德曼先生叹了一口气,将口中的口香糖拿出来,顺手塞进了口袋里。
同一时刻中,他整个的人好像也在开始改变了。他变得更像个真人,而不是个怪物了,带有鼻音、宽宏声调的语气,也加了一分修润。
“那本护照上弄了些玄虚,”他说:“这才是我的本行。”
白罗打量了一番哈德曼先生翻给他的一张名片。波克先生低头偷扫了一眼。
白罗知道这是纽约一家最著名且声誉最隆的私家侦探服务公司。
“那么,哈德曼先生,就请说明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吧。”
“当然,事情是这样的:我到欧洲来追踪两名歹徒——跟这档子事无关。
事情到了伊斯坦堡告了一个段落。我打电报给我主管,他指示我返国。若不是为了这个,我老早就回到纽约了。“他将一封信递给了白罗。
信笺是图卡德兰大饭店的。
亲爱的先生:获悉先生是麦克耐尔侦探服务公司的侦探人员。烦请于本日下午四时驾临本人套房一谈为荷。
S·E·罗嘉德“怎么样了?”
“我按时到了他的套房,罗嘉德先生将事情为我说明了一番。他还给我看了两封他收到的信件。”“他有些担心吗?”
“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他忧心得很。他聘我接受他的委托,要我陪他同车前往巴鲁斯,保卫他的安全。各位,我的确同车护卫他,可是,他仍是被人干掉了。我当然觉得尴尬得很,这对我的名声很有影响。”“他有没有暗示过你,你该如何进行你的工作?”
“当然有。他全计划好了。他决定我应睡在紧邻他的卧铺房间。结果,一起程就不对了。我唯一订到的是第十六号卧铺,还费了不少事呢。我猜列车长是留下那间卧铺房来赚小钱的。我研究了一下,觉得第十六号的策略位置倒也不坏。在伊斯坦堡卧铺车之前只有餐车,前头下月台的门在晚上又是拴上的。要是有歹徒想混上车,只能从车尾下月台的门,或从列车尾沿车厢摸过来,不管他怎么来,都会经过我的卧铺房的。”“我想,他大概不晓得凶嫌会是什么人吧?”
“我知道他的长相。罗嘉德先生替我描述过。”
“什么?”
三个人都精神为之一振,将身子向前倾了过来。
哈德曼又说:“一个瘦小的男人——深肤色——声音尖尖地像个女人。这是那老家伙说的,他还说看情形第一晚可能没事。多半在第二或第三天。
“那么他是知道有事了?”波克先生说。
“他知道的起码比他告诉他秘书的事要多。”白罗费了些心思评述了一句。“他有没有跟你提起他这名仇敌的什么事?比方说,为什么有人要危害他的生命?”
“没有,这点他好像守口如瓶。只说那人要致他死命,而且是下了决心的。”“一个瘦小的男人——深肤色——说话尖声像个女人,”白罗沉思着重复这句话。之后,他尖锐地瞪着哈德曼,问道:“你当然知道这人到底是谁了?”
“哪个?先生。”
“罗嘉德。你认出他来了吧?”
“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罗嘉德就是卡赛提,阿姆斯壮绑架案的凶手。”
哈德曼先生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
“这才真是万想不到呢!”他说:“太想不到了!没有,我没认出来。
那桩案子发生的时候,我正在西部。我想我该在报上看到过他的照片,可是就是我妈的照片上了报我也很难认得出的。当然,有不少人是要报复卡塞提的了。“”你可知道有任何与阿姆斯壮案子有关的人,与这名瘦小、深肤色、说话像女人声的模样相符吗?“
哈德曼又想了半晌。“很难说。几乎所有与这桩案子相关的人都去世了。”
“有个女郎跳楼自杀的,你记得吗?”
“当然,你这问得很好。她好像是个外籍人,说不定她与意大利方面有什么关系。不过,你别忘了,除了阿姆斯壮之外,还有一大堆其他的案子呢。
卡赛提搞绑架的勾当可不是一天了。你可不能只专注这么一桩。“”嗯,不过,我们有理由相信本案与阿姆斯壮撕票案有关联。“
哈德曼不解地瞧了白罗一眼,白罗没有反应。这美国人只有摇摇头。
“我想不起来与阿姆斯壮案子相关的人中,有哪个符合这个描绘。”他缓声说道:“当然了,我自己没管那个案子,知道得也就不多了。”
“那么请继续叙述吧,哈德曼先生。”
“其实可说的也不多。我白天睡觉,晚上醒来守夜。头一天晚上没发生什么事。依我所知,昨天夜里也是平安无事。我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守的。没有生人走过。”“你准能肯定吗,哈德曼先生?”
“绝对没错。没有人从外头上过车,也没有人从后头的车厢穿进来,我可以发誓。”“从你房里,你看得见列车长吗?”
“当然,他坐的那只小椅子几乎可以碰上我的房门。”
“火车在温可齐靠站之后,他离开过座位吗?”
“你是指的上一站吗?呃,有的,他去应了一两次铃,就在列车停下来之后的时刻。后来,他经过我房门,到后面车厢去了——去了大约有一刻钟。
后来有人猛按铃,他就奔着跑回来了。我走到过道上,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点紧张,这你当然了解——结果,不过是那位美国老太太,她不晓得为了何故在那里喊闹。我作了个苦笑。后来,他又去到另一个房间,回来后,又不知给谁送了一瓶矿泉水去。后来,他就一直坐在座位上,只到另一头去替人铺过床铺。此后,一直到今晨五点,我想他都没走动过。“”他有没有打过盹儿?“
“我不敢说,也许有吧”
白罗点了点头。他双手很自然地平顺着桌上的纸张。他又拿起了那张名片“”麻烦你在这上面签个字。“
对方照做了。
“我想,没有人能替你证明身份吧?哈德曼先生?”
“在这车上?嗯,该没有了。也许只有麦昆那青年人了。我认识他已久了,我在他令尊纽约的办公室里见过他。当然,在那么多侦探里头,他也不一定记得我的。没别的办法,白罗先生,您只有等风雪停了,打电报给纽约查证了。没关系,我并没有做假。好了,再见,各位。白罗先生,幸会。”白罗按开香烟盒,对他说:“也许你喜欢抽烟斗吧?”
“我不抽那玩艺儿。”他拿了一支香烟,神采奕奕地跨出了餐车。
在座的三个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你看他说的是实话吗?”康斯丹丁医师问。
“是的,是的。我很清楚他这类型的人。再说,他的话要是编的话,也是很容易拆穿的。”“他给我们的证词,的确十分有意义的。”波克先生说。
“的确是的。”
“一个瘦小的男人——深色皮肤——说话尖声尖气的。”波克边想边说着。
“这个描述跟我们车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相配。”白罗说。
10意大利人的证词
“现在,”白罗说着挤了挤眼睛,:“我们得让波克先生舒舒心,该见见那个意大利人了。”
安东尼奥·佛斯卡瑞里像只猫般地跳进了餐车,他的脸孔闪闪发亮。那是一张典型的意大利脸孔:明朗、黝黑。
“他的法语说得很流利,只稍微带点口音。”
“你的名字是安东尼奥·佛斯卡瑞里吗?”
“是的,先生。”
“你是入籍的美国公民吧?”
这名美国公民挤出了一丝干笑。“是的,先生。对我的生意有好处。”
“你是福特汽车公司的代理人吗?”
“是的,你听我说——”
接着哇啦哇啦地滔滔不绝说起来。到后来,凡是在座的三个人从不知晓的佛斯卡瑞里经商秘诀,他的旅游,收入以及对美国与欧洲国家的看法都听过了,却没听进去几句。跟这个人问话是不必要的,他自己会涌出来的。
他善良、幼稚的面孔散发着满足的兴奋,终于,他作了个文雅的姿态,停了下来,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所以说呀,”他说:“我做的是大买卖。我追得上时代。我也懂得推销术!”
“这么说,你在过去十年来,经常在美国的喽?”
“是呵,先生。呵!真忘不了我第一天坐船去美国的情景,好远的路程啊!我妈,我小妹——”白罗阻住了他洪水般的追忆。
“你在美国居住期间,遇见过死者吗?”
“从来没。不过他这类人我很清楚。哈!可清楚得很呢,”说着,啪地一声,两只手指响亮地弹了一声。“道貌岸然,西装革履,骨子里男盗女娼。
从我的经验中看来,他准是个大坏蛋。我的看法是错不了的。“”你看得很准确,“白罗淡淡地说:”罗嘉德就是卡赛提,那名绑票匪徒。“
“看,我说得不错吧?我看人,十拿九稳。这很有用的。只有在美国,才学得到怎么做买卖。我——”“你还记得阿姆斯壮绑架案吗?”
“不太记得了。你是指这名字吗?是个小女孩,是不?”
“是的,很惨的事。”
这名意大利大汉,似乎到目前为止,是唯一对此一观点持有异议的人。
“啊呀!这种事是常有的,”他看得很淡地说:“在美国这么庞大的文明里——白罗打断了他的话:”你见过阿姆斯壮家中任何人吗?“
“没有,我想没有。很难说,让我给你们几个统计数字。去年一年里,我就卖了——”“先生,请你话不要扯得太远。”
这意大利人歉然地摊了摊手说:“万分抱歉。”
“请告诉我们,昨晚晚餐后你的一切行动。”
“没问题。我在餐车里能呆多久就多呆上一会儿,比较热闹,我跟同桌的那位美国先生聊天。他卖打字带。后来,我回我房中。房里没人。与我同房的那个可怜的约翰牛去伺候他老板去了。后来,他总算回来了——还是那副死样子。他简直不说话,顶多‘是’,或‘不是’。英国人真差劲,没法子相投。他只会一本正经地坐在角落里看书。后来,列车长来了,替我们铺床。”“第四与第五号卧铺。”白罗接了一句。
“正是——在最尾的一个房间,我睡上铺,我坐在铺上抽烟、看书。那个小英国人,我看是患了牙疼。他取出一小瓶药,味道烈极了。他就躺在床上呻吟。不久,我就睡觉了。每次醒来,都听见他在那里叫喊。”
“你晓得他夜里离开过房间吗?”
“我想没有。要是有,我会听得见的。走道上的那盏灯总是亮着的——人一醒来,就会以为自己在边境上的关口检查室里呢。”“他谈过他的老板吗?对他表示过什么反感吗?”
“我告诉过你他是不说话的。他根本不搭理人的。一条死鱼。”
“你说,你是抽烟斗、雪茄还是香烟来着?”
“只抽香烟。”
白罗敬了他一支,他接了过来。
“你去过芝加哥吗?”波克先生问。
“呵!当然——那个城真不错——不过,纽约我最熟,还有克利夫兰、底特律。你去过美国吗?没有?你真该去。那儿——”白罗往他前面推过一张纸去。
“请签字,并将你的永久地址写下来。”
这意大利人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遍。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仍是一惯的真切。
“没事了吗?不再需要我了?待会儿见,各位。希望这风雪很快过去。
我在米兰还有要事要办呢。“他一脸愁容地摇着头说:”我看我这笔生意要泡汤了。“说着,离开了餐车。
白罗看了看他的朋友。
“他在美国住了很久,”波克先生说:“又是个意大利人,意大利人可是喜欢动刀的!满嘴也没一句真话!我讨厌意大利人。”
“也得看人了。”白罗笑着说:“也许你的看法不错,不过,老朋友,我可要提醒你,我们可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那么你说的心理因素又该怎么讲呢?意大利人不是爱杀人的吗?”
“的确,”白罗说:“特别是在吵翻了的时候。但是,这个——这是个不同类型的罪案。朋友,我心中有个浅见,这件罪案是经过周密计划而进行的。看得远,运过脑子的罪行。这不是——该怎么说?——拉丁民族性的罪行。这个案子显示了一股冷静、虑谋与巧思的智慧——依我看该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种的头脑。”他说着拿起了最后两本护照。
“我们现在,”他说“就见玛丽·戴本瀚小姐吧。”
11玛丽·戴本瀚小姐的证词
玛丽·戴本瀚踏进餐车时,立即印证了白罗稍早对她持有的印象。
她身着一袭爽眼的黑色套装,灰色法国衬衫,黑润的发卷也梳理得柔顺不紊。她的神情就像她那头柔发般的稳重大方。
她在白罗与波克先生两人对面坐下,质询式地注视着他们。
“你是玛丽·贺妙妮·戴本瀚,今年廿六岁,是吗?”白罗开始问。
“是的。”
“英国籍”?
“是的。”
“小姐,请把你的永久地址写在这张纸上,好吗?”她写了下来。笔迹整洁清晰。
“现在,小姐,可否请你把昨晚的情形给我们叙述一下?”
“恐怕没什么可奉告的。我回房安歇了。”
“我们车上发生了凶案,你觉得难过不安吗?”
显然,她不曾料到这样的问题,灰色的眼睛睁大了少许。
“我不太懂你的问题。”
“我问的问题很简单,小姐,容我重复一次:我们火车上发生了这样的凶案,你觉得很难过不安吗?”
“我未曾从这个角度去着想过。抱歉,我不能说我感到有什么难过。”
“这种罪案——你觉得很稀松平常吗?呃?”
“当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玛丽·戴本瀚平静地说。
“你真是道地的英国人,小姐。不容易激动的。”
她嫣然一笑,说:“抱歉,我是不会哭天嚎地来证实我确有情感;再说,每天都有人死的。”“不错,天天有人死,但是谋杀却未必时常发生。”
“喔!那当然。”
“你不认识死者?”
“昨天午餐时,才第一次见到。”
“你认为他是怎样的人?”
“根本没注意。”
“你不觉得他长相很凶恶吗?”
她轻轻耸了耸肩头:“没有想过。”
白罗全神注视着她。
“我想,我如此讯问你,你可能有些不以为然吧?”他挤了一下眼睛,又说:“你一定在想,在英国就不会是这种问法。在贵国,一切公事公办,实事求是,简明扼要。不过,小姐,我有我自己的一套做法。我先研究一下讯问对象的性格,然后选择合适的问题。我刚问过一位先生,他对什么事物都要表示意见。我就只好问他斩钉截铁的问题。我只叫他回答是,或不是,这个或那个。而你却是个极有分寸、讲求层次的人,你的回答简单而具重点。
小姐,人性是很古怪的,因此,我就得问你与众不同的问题。我要知道你心头的感触,脑里的想法。这种问讯方式,你不认为满意吗?“”如果你不介意,我认为这完全是浪费时间。我不喜欢罗嘉德这个人的面貌,对你们寻找凶手似乎并没什么助益。“”你知道罗嘉德先生究竟是谁吧,小姐?“
她点了点头。“侯伯太太已经嚷嚷了好半天了。”“你对阿姆斯壮绑票案有什么看法?”
“非常卑鄙。”她极干脆地说。
白罗沉思地看了她一眼。
“戴本瀚小姐,你是自巴格达上车的吧?”
“是的。”
“前往伦敦?”
“是的。”
“你在巴格达从事什么工作?”
“担任两个小孩子的家庭教师。”
“销假之后,是否仍回去工作?”
“还不一定。”
“什么原因?”
“巴格达太偏僻了。如果有合适的工作,我希望留在伦敦。”
“喔,是这样的。我还以为,也许你要结婚了呢?”戴本瀚小姐没有作答,只抬起眼睛狠狠地在白罗脸上瞪了一眼,那眼光犹似在说:“你这人简直卤莽无礼!”“你对与你同房的女士奥尔森小姐,有什么看法?”“她像是个善良而平凡的女人。”“她的睡袍是什么颜色的?”
玛丽·戴本瀚小姐瞪了他一眼,说“一种褐色的——纯毛的。”
“呵,请恕我冒昧,我好像在阿勒颇至伊斯坦堡途中,注意到你所穿睡袍的颜色,是浅紫色,对吧?”“是的,不错。”
“你没有别的颜色的睡袍吗?比方说,鲜红色的?”“没有,那不是我的。”白罗像猫抓老鼠般地,突然往前扑了过来。“那么,是谁的?”
这小姐吃了惊,怔住了。“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说‘没有,我没有那种颜色的’,却说的是‘那不是我的’。
言下之意是确知有人,的确有那种颜色的睡袍。“她点了点头。
“车上有人穿这种颜色的?”
“是的。”
“是谁的?”
“我刚告诉你我不知道。我今晨五时左右醒来,觉得火车好像停下很久了。我打开房门往过道上看看,心想也许到了站了。我看见过道那端有个穿红色睡袍的人。”“你不认识是谁吗?她皮肤是深色?浅色?头发花白吗?”
“说不上来,她戴了顶小帽子。我只看见她头部的背影。”“身材如何?”
“好像高高瘦瘦的,很难说。不过,睡袍上绣了有龙的。”
“对的,对的,是有龙的。”他沉默了片晌,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懂,简直想不通。这全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嘛。”之后,他抬起头来,说:“小姐,我不多耽误你的时间了。”
“喔!”她似乎颇感意外,但立即站起身来。
到了餐车门口,她又停了下来,踌躇了半晌,又走了回来。“那位瑞典女士——奥尔森小姐,是吧?——她好像很焦虑。她说你告诉她,她是最后一名看见死者生存的旅客。
我想,她大概认为你怀疑她。我可否跟她说,她想错了?说真的,她是那种连苍蝇都不忍碰的女人。“说着,现出一丝浅笑。
“她去侯伯太太房里要阿司匹林,是什么时刻的事?”
“刚过十点半。”
“她去了多久?”
“大约五分钟。”
“夜间她又离开过房间吗?”
“没有。”
白罗对医师说:“罗嘉德有可能那么早就遇害了吗?”
医师摇了摇头。
“那么,你可以请你的朋友放心了,小姐。”
“谢谢。”她突然朝他笑了笑,是那样逗人怜惜的微笑。
“你晓得,她像只绵羊,受了惊吓,就那么嘤嘤哭泣的。”
她转身踱了出去。
12德国女仆的证词
波克先生好生不解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真不懂你,老兄。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我在找漏洞,朋友。”
“漏洞?”
“是的——在一位年轻小姐冷静的外表上寻找,我想要动摇她的镇静。
我做到了吗?我不知道。不过,至少我知道:“她并未料到我曾用这种方式问讯她。”
“你在怀疑她,”波克先生缓声地说:“可是为什么?她是那么一位美丽动人的年轻小姐——该是全世界最不可能牵涉到这个案子中的人了。”
“我也同意,”康斯丹丁医师说:“她很冷漠,不是一个激动的人。她不会动刀杀人,上法院打官司倒是可能。”白罗叹了一口气。
“你们二位,脑子里最好不要总认定这是一桩不经预谋、骤然发生的命案。我所以怀疑戴本瀚小姐,基于两点理由,其一是我曾偶然听见的一点事,这你们两位还不知道。”他将自阿勒颇搭车途中听见戴本瀚与阿伯斯诺上校交换过悄悄话的经过,告诉了他们。
“这的确是相当奇怪的,”波克先生听完之后说:“这可需要解释了。
果若此中含有你所怀疑的因素,那么,他们两个是一伙涉嫌了——她跟那位一脸凛然的英国人。“白罗点了点头。
“而这却绝非事实可以求证的,”他说:“你们想,果若是他们两个合谋,我们又能发现什么呢?难道他们两人可以彼此提供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吗?不是吗?就不是,这是不可能的。戴本瀚小姐不在现场的证据,只能由那位她从不认识的瑞典女人提出,而阿伯斯诺上校却只有死者的秘书麦昆可以提供证据。不成,这种解迷的方法太过简易了。”
“你说你怀疑她尚有另一个原因呢。”波克先生提醒他说。
白罗笑了笑。
“喔!是的,不过那仅是一个心理学的因素。我自问:可不可能是戴本瀚小姐策划的这桩谋杀?因为我相信:这桩命案背后,一定有一个冷静而机智的头脑在主使,而只有戴本瀚小姐具备此一资格。”波克先生摇着头说:“我看,这你就错了,老兄。我看不出这位年轻的英国小姐会像个罪犯。”“呵!好吧。”白罗说着,拿起桌上最后一本护照。
“我们名单上最后一人是希尔格·施密德,那名女仆。”
经服务人员召唤之后,希尔格·施密德进入餐车,毕恭毕敬地站着等候问话。
白罗示意让她坐下。
她坐下后,合起两手平放在膝上,稳如泰山般地等候讯问。她简直是太平稳了——一副至尊的老实相,好像没什么脑子的样子。
白罗讯问她的方法与问戴本瀚小姐截然不同。
他竭尽温婉和气,尽量使这妇人放松下来。等她写下姓名与住址之后,才委婉地问起了问题。
他们对话用的是德语。
“我们希望尽量了解一下昨夜发生的事情,”他说:“我们了解,也许你对罪案本身可能无法提供什么资料,但是或许你曾看见或听到某些事情,对你本人可能不具什么意义,但却可能对我们很有价值。你了解吗?”
“我什么事也不知道,先生”
“比方说,昨晚你女主人召唤过你,你总知道吧?”
“那我知道。”
“你记得那是什么时刻吗?”
“我不知道,先生,服务人员来叫我的时候,我睡着了。”
“好的,好的。你经常是这样被召唤的吗?”
“这没什么不寻常,先生。您知道,我们夫人夜间经常需要照应,她睡得不好。”“好的。有人来唤你,你起床后,穿了睡袍了吗?”
“没有,先生。我只加了些衣裳,我去伺候郡主时是不敢穿睡袍的。”
“反正是一件很好的睡袍——鲜红色的,对吧?”
她瞪着他说:“是深蓝色法兰绒的睡袍,先生。”
“喔,继续说你的,我只是开个小玩笑。你到郡主夫人房里去了,你到那里做什么事了呢?”
“我给她按摩,先生。然后念书给她听。我念得不好,可是郡主说那样更好,使她容易入睡。她想睡的时候,就叫我走,我合上书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刻吗?”
“不知道,先生。”
“那么,你那时伺候郡主夫人有多久呢?”
“大约半小时,先生。”
“好,继续说。”
“我先去我房中替她另取了一条毯子。虽然有暖气,还是冷得很。我替她盖好,她跟我说了晚安。我为她倒好了矿泉水,就熄了灯离开了。”“后来呢?”
“没有什么了,先生。我回到房里就睡觉了。”“在过道上没碰见什么人吗?”
“没有,先生。”
“你没看见,一位太太穿一件鲜红色睡袍还绣了龙的吗?”
她温驯的眼睛朝着他鼓得大大地说:“没有,真的没有,先生。除了服务人员之外,什么人也没看到。大家都睡了。”“可是你是看到列车长的了。”“是的,先生。”
“他在干什么?”
“他从一间卧铺房里走了出来,先生。”
“什么?”波克先生倾身向前问道:“哪间?”希尔格·施密德又被吓得一脸惧色,白罗朝他朋友责怪地扫了一眼。
“当然了,”他说:“列车长经常在夜间要应旅客的按铃的。你记得是哪一间房间吗?”“是在车厢中间的,先生。离郡主夫人的房间隔了二三个房门。”
“啊!请告诉我们到底是在哪间,又是怎么回事?”“他差一点撞上了我,先生。那时,我正从自己房里取了毯子去拿给夫人。”“他从一间房里走出来,差点跟你撞个满怀。他是朝哪个方向走的?”
“朝我走来的,先生。他跟我道了声歉,就往餐车那头的过道上走去了。
有铃声响了起来,可是我想他没去应。“她停了停又说:”我不懂,他怎么可以——“白罗劝慰她说:”这只是时间上的问题,通常都会这样的。这位可怜的列车长,这一晚上也真够忙的——先得去叫你,又得应铃。“”叫醒我的不是这个列车长,先生。是另外一个。“”呵!另外一个!
你以前见过他吗?“
“没有,先生。”
“啊!——你要是再见到他,你看你还会认识他吗?”“我想我认得的,先生。”白罗朝波克先生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起身走到餐车门口吩咐了命令。
白罗继续以和蔼、温婉的语气问话。
“你去过美国吗,希尔格·施密德?”
“从没去过,先生。一定是个很好的国家。”“你或许已听说了这被杀的人真正是谁了吧——他主使加害过一个小女孩。”“是的,我听说了,先生。真可怕——险恶。上帝是不该饶恕这种事的。
在德国可没这种恶事。“泪水盈满了这妇人的泪眶。她强烈母性的灵魂受到了震撼。
“的确是极恶毒的罪行。”白罗凄然地应着。
他自口袋中取出一块麻纱手帕,递给了她。
“这是你的手帕吗,希尔格·施密德?”
这妇人翻着手帕时,沉寂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她的脸色也回复了一些。
“喔!不是的,不是我的,先生。”
“因为上头绣了名字缩写字母H,我还以为是你的呢。”
“呵!先生,这是贵夫人用的手绢。很贵的手帕呵,用手绣的,我敢说是巴黎做的。”“不是你的,你也不知道会是谁的吗?”
“我?喔!不,我不知道,先生。”
三人中,只有白罗察觉到她回答时语气犹豫的意味。
波克先生在白罗耳边说了一句,白罗点点头对妇人说:“卧车上的三名服务人员就要来到,可否请你告诉我们昨晚你去送毯子给郡主时碰上的是哪一个?”
三个人进来了。皮耶·麦寇、雅典至巴黎车厢上的高大金发列车长,还有一名是布加勒斯特车厢中的肥硕列车长。
希尔格·施密德朝他们看了看,立刻摇了摇头。
“没有,先生,”她说:“这三个人都不是我昨晚看见的那个。”
“可是,车上就只有这么三个列车长啊。你一定没搞清楚。”
“我没弄错,先生。这三个人都是又高、又大的。我看见的是一个瘦小、深色皮肤的,还留了一撮小胡子。他向我说‘对不起’时,声音很细,像个女人的声音。是真的,我记得很清楚,先生。”
13旅客证词的总结
“一个瘦小、深色皮肤、声音像女人的男人。”波克先生说。
这时,三名列车长与希尔格·施密德已经退出了餐车。
波克先生颓丧地摊了摊手说:“我不懂——简直地全然不懂!罗嘉德所说的仇人确定是上了车的。可是他现在人在哪里?总不可能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吧?我的头都昏了,老兄,你倒是说话呀!我求你,告诉我这不可能的事怎么能变成可能!”“你说的很好,”白罗说:“不可能的事是不会发生的,因此,不论表面情形如何,这不可能的事绝对是可能的。”“那么,请赶快说说昨天晚上这车上到底发生的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魔术师,朋友,我跟你一样,也是满头的雾水。总之,这案子进展得愈来愈离奇了。”“进展?进展个鬼!”
白罗摇着头说:“不,不能这么说。我们确有些进展。我们了解了某些事情,也听过了旅客的证词。”“可这都有什么用?一点没用!”
“不能这么说,老朋友。”
“也许,我有些夸大其词。那个美国人哈德曼,还有那名德国女仆,不错,他们俩提供了我们某些资料。我是说,他们把这个案子搞得列莫名其妙了”。
“不,不,没有。”白罗安慰他说。
波克先生这下子可抓住他了。“那么好,让我们听听赫邱里·白罗的智慧与道理。”“我不是说过,我也说不上所以然来吗?但至少我们可以面对当前的问题。我们可以按次序、用方法把手中已有的事实好好安排组合一下。”“洗耳恭听。”康斯丹丁医师插了一句。
白罗清了清喉咙,手里顺展着一张吸墨纸。
“我们来检查一下本案现有的情况。第一、我们有了几点不争的事实。
这个人,罗嘉德或是卡塞提。昨晚被人刺了十二刀而死。这是第一点事实。“”就算一个吧,算一个。老兄。“波克先生带些挖苦地说。
赫邱里·白罗毫不以为忤。他继续平静地说:“眼前,我姑且不谈我与康斯丹丁医师已经讨论过的一些相当怪异的征状,我等一会儿再谈。我心中认为第二点重要的事实是案发的时刻。”“这又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了。案发时间是今天凌晨一点过一刻的时候。
一切所有证据都可指出这个时间是正确的。“”不是所有的,你又夸张了。不错,是有不少证据可以支持这个论点。“
“真高兴你至少承认这一点。”
白罗不为他的打岔所恼,继续平心静气地分析:“我们眼前有三种可能性:”一、正如你所说的,谋杀发生在凌晨一时一刻。此点,侯伯太太与那名德国女仆希尔格·施密德的证词以及手表的指证可以加以支持。此外,康斯丹丁医师也表同意。“”二、谋杀时刻可能较晚,而那只手表,所指的时刻是被人动过手脚,故意为我们制造错觉的。
“三、谋杀时刻较早,基于上述理由,手表时刻的证据也是经人假造的。”
“然则,如果我们接受第一种最受多数证词所支持的可能性,那么,我们也得接受它所引起的某些事实。首先,如果死者被刺时刻确是凌晨一时一刻,那么凶手不可能离开列车。但问题是:他在哪儿?他又是谁?”
“我们现在来仔细查看一下证词:我们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个瘦小、深色皮肤、说话像女人声音的男人,是得自哈德曼先生的口中;然而我们无从证实哈德曼的证词是否可靠。其次,哈德曼会不会是冒充纽约侦探服务公司的侦探呢?”
“对于本案,我心中感触最深的是,我们没有警方所有的一切方便。我们无法调查这些旅客的诚意,我们只能仰赖推论。这,我觉得也使事体更加玄奥。这不是可以循惯理来解决的问题。我是要全凭头脑的。我在问自己:可否接受哈德曼自述的真实性?我的决定是‘可以’。我认为哈德曼所作有关他本人的申述,我们是可以接受的。”
“你依靠直觉?也就是美国人常说的‘冥冥间’,是吗?”康斯丹丁医师问。
“不然,我注意的是或然率。哈德曼持假护照旅行——这使人立即会怀疑上他。等到警方赶到现场来之后,首先就要拘捕他,并打电报查证他对自己所作的陈述是否属实。其他旅客的情形,证实他们的证词是诚实的固然也很难,但多半不至于惹上官司,因为他们似乎嫌疑不多。但是哈德曼的情况,就简单得多了。他或者的确是个侦探,或者根本不是。因此,我说,这案子可以证明还是有头绪的。
“那么,你免去他的可疑性了?”
“当然没有,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据我所了解,任何一名美国侦探,都有他企图谋杀罗嘉德的个人理由。我只是说,我认为我们可以接受他对其本人身份所作的说明。如此,他所说罗嘉德雇用他当保镖,虽不一定是真的,却是有可能的。如果我们接受此一事实,那也得取得证实。而证据之一,却是在最没料到的人的身上——希尔格·施密德的证词。她所说在过道上撞到了一个穿卧车列车长制服的人,正与此吻合。还有其他证据可以支持他们两个所指陈的事吗?有的。那就是侯伯太太在她房里所找到的那枚钮扣。此外,还有一项与此吻合的证词,也许你们并没注意到。”
“是什么?”
“那就是阿伯斯诺上校与海洛特·麦昆两人都提到列车长会曾经走过他们的房门。他们虽没指出这事的重要性,但是,两位朋友,皮耶·麦寇坚称除了几次特殊情况之外,他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座位,而那几次离开座位都绝不可能经过阿伯斯诺与麦昆所在房间,因为他到车厢那头是不会经过麦昆的房间的。”
“因此,这个穿列车长制服而有女人声音的男人之存在,至少有四名证人直接或间接地可以指出。”
“我有个小疑问,”康斯丹丁医师说:“如果希尔格·施密德说的是真话,那么这位真正的卧车列车长怎么没有说他去应侯伯太太按铃时遇见她了呢?”
“这一点,已经有了说明。他去应侯伯太太的铃时,那名女仆已正在她主人的房中。等她回到自己的房里时,列车长已经在侯伯太太房里了。”
波克先生好不容易才等他们讲完。
“不错,不错,老兄,”他不耐烦地对白罗说:“我很佩服你的谨慎与抽丝剥茧的方法。不过,你并没有抓住问题的重点。我们都同意这个人的确存在,可是他到哪里去了呢?”
白罗责怪地猛摇着头。
“你又错了。你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了。在我问‘这个人失踪到哪里去了’之前,我先问‘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因为,你想,如果这个人果若是个空想的,捏造的,那么干脆当作他无影无踪,不是就没事了吗?所以,我首先得建立一个事实,那就是确实有这么个有血有肉的人存在。”
“既然你认定有这么个人,那么,他现在在哪儿?”
“朋友,这个问题只有两个答案。他如非仍躲在列车里我们根本想都想不到的地方,那他就是一人乔扮作两人。他是罗嘉德所惧怕的那个仇人——而同时在车上又乔装成连罗嘉德都认不出来的人。”
“吔,这也有可能,”波克先生说着脸色开朗了些,但随即又蒙上了愁云。“只是有一点——”
白罗代他说了出来:“那人的身高,是不?除了罗嘉德的仆人,车上所有的男性旅客都是高大的——意大利大汉、阿伯斯诺上校、海洛特·麦昆,它君业伯爵。于是就只剩下那男仆了——却又是个很不合情的假设。不过,还有一个可能。别忘了那‘女人样的声音’。这就给了我们选择的余地了。其一,说不定那人是男扮女装,其二,或根本就是个女人。一个身高的女人穿上男人衣服也会显得瘦小一点的。”“但是罗嘉德怎么会不知道呢——”
“也许他早就知道。说不定这女人早就以为穿了男人衣裳行刺他可能容易得逞,却目的未遂。罗嘉德也许猜到了她还会重施故伎,所以告诉哈德曼要注意防备一个男人。但是,他提醒他那男人说话声音像女人。”
“是有可能”,波克先生说:“可是——”
“听我说,朋友,我想我现在该告诉你康斯丹丁医生注意到的一些不一致的所在点了。”
他就把他与康斯丹丁医生从死者身上刀伤上所获致的结论详细地说给他听了。波克先生听后,哀叫一声又把头抱住了。
“我知道,”白罗极表同情地说:“我很了解你的感觉。头都要炸了,是吧?”
“这简直不可思议!”波克先生嚷了起来。
“一点不错。荒谬——不可能发生的——没影的事。我自己也是这么对自己说。可是,老友呵,的确又是如此呀!事实摆在眼前,逃是逃不掉的。”“简直要把人搞疯了!”
“不是吗?我的老朋友,这是荒谬得有时叫我起了玄想:也许实际上可能很简单……当然了,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小猜想’!”“两名凶手,”波克先生仍在径自哀鸣:“偏发生在我这东方特快车上……”他这么一想,几乎要哭出声来。
“现在让我们把不可思议的事弄得更荒谬一点,”白罗故作轻松地说:“昨晚在列车上,出现了两名神秘的陌生人。有个卧铺列车的服务人员符合哈德曼先生的描述,而且希尔格·施密德、阿伯斯诺上校与麦昆先生也都见到了。可又有一个穿红色睡袍的女人——一个高瘦的女人,皮耶·麦寇、戴本瀚小姐、麦昆和我本人也都看到过(再加上阿伯斯诺上校还嗅到过!)的,她是谁呢?到现在车上还没有一个人承认有一件鲜红色的睡袍,她也同样地失踪了。她是否也如那个穿制服的人,同样是个捏造出来的人物?还是车上的确有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物?他们现在何处,这两个人?再说,那件列车长制服与那件鲜红色睡袍又都在哪里?”
“啊!这是可以找出来的,”波克先生一下子跳起身来。“我们必须要搜遍全车旅客的行李。是的,我就不信会找不出来!”
白罗也立起身来。“我敢作个大胆的预言。”他说。
“你知道在哪儿吗”
“我心里有数。”
“呃?在哪儿?”
“你可以在男客的行李里找到那件睡袍。至于那件列车长的制服,就到希尔格·施密德的箱子里去翻吧。”
“希尔格·施密德?你认为——”
“并非如你心中所想的。我只是这么个看法:如果希尔格·施密德涉嫌,那么制服可能不在她行李里;如果她是无辜的,那么一定在她行李里。”
“可是,这怎么——”波克先生刚要接话,又停了下来。“从哪儿传来的这么吵闹的声音,”他嚷道:“简直像火车头开动一样。”
喧声愈来愈近了。刺耳的尖吼夹杂着女人的反抗声音。餐车门一下子被人猛推开来,侯伯太太撞了进来。“吓死我了!”她喊着:“太可怕了!在我的手提袋里,我的大手提袋里!一把大刀——全都是血!”
突然往前一倾,她一下子昏倒在白罗的肩上。
14凶器的求证
波克先生一时顾不了体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这位昏厥的女士头部平放在桌上。康斯丹丁医师大声呼叫服务人员,他们赶来之后,大家忙作一团。
“就把她的头部那么平放着,”医师说:“等她醒来,灌一点白兰地给她喝,懂吧?”
然后,他就跟着白罗与波克迈出了餐车。他的兴致全在这罪案的本身,对昏倒的中年妇人他是没啥口味的。
侯伯太太倒是不久就醒转过来。不几分钟,她就坐起身来,浅啜着服务人员递给她的白兰地,又开始嚷嚷了。
“我简直说不上来我吓成什么样子了!我敢说这车上没有一个人能了解我的感觉。我从小就敏感得要命。一看见血——哎呀!就是现在一想起来,我就又要昏倒了!”
服务人员赶快又喂了她一口酒。“再喝点,夫人。”
“你认为我该喝吗?我一生都是禁酒的。我从来不碰这种东西的,我们一家人都禁酒。不过,既然,只有这个法子有效——”她又喝了一口。
这时,白罗与波克先生,后面紧跟着康斯丹丁医师,出了餐车,匆匆穿过伊斯坦堡卧车厢的过道,直奔侯伯太太的房间而来。
车上所有的旅客似乎都挤在她的房门外头。满脸憔悴的列车长,正在求他们往后退退。
“没什么可看的嘛。”他用各种语言在劝说着。
“请让我过去。”波克先生说。
他肥胖的身躯挤过围观的人群,进入了卧铺房间。白罗也紧跟了进去。
“您来了,真太好了,先生,”列车长如释重负地说:“大家都要挤进去,那位美国太太,她那份嚷劲,老天,我还以为她也遭人谋杀了呢!我奔了来,她还在发狂似地喊叫;她嚷着一定要找您,大喊大嚷地跑了出去,见了人就告诉她房里出的事。”他又用手指了指说:“就在那里头,先生。我没碰过”。
在通往邻室的门把手上,挂着一只花格子橡胶制的大手提袋。下头的地板上有一把可能自侯伯太太手中丢落的锤形匕首,是一柄粗制滥造的东方赝品。刀柄雕花,刀刃锤形。刀刃上染满了如锈的污渍。
白罗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拾了起来。
“嗯,”他口中喃喃地说:“不会有错的。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凶器吧——呃,医师?”医师查看了一回。
“不必太小心,”白罗说:“除了侯伯太太的之外,上头不会有别人的指纹。”康斯丹丁一下子就验看完了。
“正是杀人凶器,”他说:“与每一处刀伤都会符合的。”
“我求你,朋友,先别这么说!”
医师有些惊呀地看着他。
“我们手头上的巧合已经够多了,昨天夜里有两个人决定要刺杀罗嘉德。若说他们两人选用了同样的凶器,也就未免太巧了。”“这一点上的巧合,也许不如你想的那么奇怪,”医师说:“不知有几千把这种赝品的东方匕首运到君士坦丁堡出售呢。”“这倒叫我松了口气,可也只是那么一点点。”白罗说。
他心有所思地看面前的门,然后拿掉了手提袋,开了开门把手,门没有移动,门把手上方大约一尺的地方有门栓。白罗往后拉了一下,又推门,但是门仍关得死死的。
“我们从另一边关上的,你还记得吗?”
“是的,不错,”白罗心不在焉地说。他心头似乎在想别的事情。他发愁似地双眉紧皱着。
“不就是这样吗?波克先生说:”那人穿过这间屋子。他在关上这扇通门时,手摸到了这个大手提袋。心里一动,就顺手将沾血的匕首丢在袋子里了。后来,没想到会惊醒了侯伯太太,就从另一扇门溜到过道上去了。“”就按你说的吧,“白罗咕哝着:”一定这样的了。“但是他脸上不解的神色并未消失。
“到底是什么呢?”波克先生质问说:“一定有些什么事使你仍不能满意。有吧?”
白罗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你不感到同样地奇怪吗?没有,你显然没有。算了,没什么要紧。”
列车长将头探进屋里说:“那位美国太太回来了。”
康斯丹丁医师立时一脸的歉然。他感到自己适才照料侯伯太太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但是她却似乎并未介意,她全副精神都专注在另外的事上了。
“有一件事我得说清楚,”她赶到门口时仍喘着气说:“我没法子在这屋子里呆了!给我一百万,我今天晚上也不在这儿睡了!”“可是,夫人——”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管了,我告诉你,我是不依的!我宁可在过道上坐一夜。”她开始饮泣了“呵呀,要是给我女儿知道了——要是她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哎呀——”白罗断然打断了她。
“夫人,你想错了。你的要求非常合理。我们会把你的行李立刻搬到另一间屋里去。”侯伯太太将手中的手帕放低了一些,说:“真的吗?呵!这样我已经觉得好多了。可是卧铺房不是都住满了吗?除非哪位先生肯——”波克先生发话了。
“你的行李会搬到另一节车厢去的。我们给你在下一节车厢——从布加勒斯特挂上的那节车厢——另安排一间卧铺房。”“呵,那太好了。我不是个好紧张的人,可是睡在死人的隔壁房间!”
她打了个寒噤说:“那会把我逼疯的。”
“麦寇,”波克先生喊道:“把这儿的行李搬到雅典至巴黎的车厢去。”
“是,先生。同样号码的房间吗——第三号?”
“不,”白罗抢在他朋友之前答道:“我想给夫人换个号码会更好。比方说,就到第十二号去吧。”“是的,先生。”
列车长拎起了行李箱。侯伯太太转身对白罗感激地说:“你真客气又周到,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不用客气,夫人。我们陪你一同过去,希望能舒舒服服地为您安顿下来。”
三人陪着侯伯太太来到了她的新房间。她眉开眼笑地四周看了看说:“这里真不错。”“还满意吧,夫人?你看,跟你原先睡的那个房间完全一样。”
“的确,只是——方向跟那间正相反。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火车是这个方向、那个方向地来回跑的。我跟我女儿说:”我要一间顺火车头方向的卧铺房。‘她说:“哎呀,那不好呀。要是你睡的时候朝一个方向,醒来时就朝另一个方向了!’她说的可一点不错。昨天晚上我们到贝尔格莱德是一个方向,出了站,就换了另一个方向了。”“不论怎么说,夫人,你现在是称心如意了吧?”
“那也不尽然。我们困在这大风雪里,没有半个人想个法子,我的船后天就要开了。”“夫人,”波克先生说:“我们大家都如此啊——每个人都——”
“话是如此,”侯伯太太也承认说:“但是,可没有旁人,深更半夜地有凶手闯进她的房间呀!”“不过,我还是想不通,夫人。”白罗说:“如果照你所说的,两个房间的通门是拴上的,那人是怎么进你房里去的呢?”
“这,那个瑞典女人试给我看的呀。”
“让我们再仔细看看当时的情形。你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所以你自己是看不见的,是吧?”
“是的,看不见,因为有那只大手提袋挡着。哎呀,我真得再买一只新的了。一看见这见,我心里就想吐!”白罗将那只手提袋拾起来,挂在通往隔室的门手把上。
“可不是吗?我懂了。”他说:“门栓正好在门把手的下方,给手提袋挡住了。你躺在铺上,是看不见门栓是推上去没有的。”“本来嘛,我不就是这么对你说的嘛!”
“那位瑞典女士,奥尔森小姐,就站在你跟门之间。她试了试之后,告诉你门是拴好的。”“正是。”
“不过,夫人,她也许没搞清楚。你让我说给你听。”白罗一副急于解说的神情。“门拴不过是一块金属。往右扳,门就锁上了。要是不扳,门就不会锁的。也许,她只扳了扳门把手,由于门是自另一边锁上的,她就认为是自你这边锁上了的呢。”
“那么,我看她真是笨得可以。”
“夫人,最善良、最和气的人,不一定就很聪明。”
“那当然了。”
“唔,对了,夫人,你这次是去斯密尔纳的吗?”
“不是,我是坐船一直到伊斯坦堡的。我女儿的一个朋友詹森先生(人好极了,我真愿意把你介绍给他)来接我,陪我玩遍了伊斯坦堡。不过,那个城真差劲,到处破破烂烂的;还有每个人鞋上挂着的一大堆东西,哎呀,——吔?我说到哪儿了?”
“你说到詹森先生去接你的。”
“喔,对了。他送我搭上去斯密尔纳的一条法国邮船,我女婿会在码头上接我的。等他知道了这事,真不知会怎么讲哟!我女儿说坐这火车是最安全、最方便的了。‘你好好坐在自己卧铺房里,’她说:”一下子就到巴鲁斯了,到了那里,就可以搭美国运输船了。‘哎呀,老天,我该怎么取销船期呢?我总得通知他们呀,我现在根本来不及了。真糟糕透了——“
侯伯太太说着,眼眶又红了。
白罗早有些烦燥不耐了,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
“您受了惊吓了,夫人。我们会嘱咐餐车人员给你送点茶与饼干来。”
“我不太喜欢茶,”侯伯太太眼泪汪汪地说:“那是英国人的习俗。”
“那么,咖啡吧,夫人。你得提提神。”
“那杯白兰地弄得我头昏昏的,我想我还是喝点咖啡吧。”
“好极了。你是得恢复精力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说呀!”
“不过,夫人,按惯例,你可以先准我们搜看一下你的行李吗?”
“为什么呢?”
“我们正要搜查全部旅客的行李。我原不该再勾起刚才那段经历的,不过,你该还记得你那只手提袋吧?”
“天呀!那你就赶快吧!我可再受不了那种惊吓了。”
检查很快就完毕。侯伯太太行李不多——一只帽盒子,一只廉价货色的箱子,另外就是一只塞得满满的旅行袋。里面装的东西也都很简单、俐落;若不是侯伯太太一定要大家看她那“我女儿”还有两个相当丑的小孩子的照片——“我女儿的孩子,瞧他们多淘气呀?”——耽误工夫,这次检查该不会超过两分钟就完事的。
15向旅客的行李求证白罗对侯伯太太百般虚与委蛇,又告诉她有人会送咖啡给她之后,才由两个朋友陪同离开了房间。
“我们刚起了个头,却又落个一片空白。”波克先生发表意见说:“下面该查谁了?”
“我看最简单的方法是顺着房间,一间一间地查。这样,我们就从第十六房那位挺和气的哈德曼先生开始吧。”哈德曼先生口叼雪茄,很亲切地欢迎他们进房。
“请进,各位,要是挤得进来的话。这房里空间实在太小了。”
波克先生向他说明了查访的目的,这位硕大的侦探点头表示他了解。
“没问题。说老实话,我还盘算着你们早就该过来的呢,各位,这是我的钥匙,要是搜我身上口袋的话,也请便。要不要我把旅行袋拿下来给你们?”
“列车长会拿的。麦寇!”
哈德曼先生的两只旅行袋很快就查完了。里头藏了不少私酒。哈德曼先生挤了挤眼睛。
“只要跟列车长打个招呼,通常在边境是不查行李的。我只要塞给他们一叠土耳其钞票,一切都没问题了。”“那么到了巴黎呢?”
哈德曼先生又挤了挤眼睛。“等我到了巴黎,”他说:“这几瓶中剩下的,我就全灌在一只标了洗发水的瓶子里了。”哈德曼先生,你是不赞成禁酒的了?“波克先生笑着说。
“呃,”哈德曼说:“我只能说我是不会为禁酒而烦心的。”
“啊!”波克先生说:“有‘悄悄话’(地下酒吧)的地方,是吧?”
他谨慎且玩味地用了这个字眼。“你们美国人的流行话真花妙,有画龙点睛之妙。”他说。
“我,是很想去美国的。”白罗说。
“在敝国,的确是可以学到些创业的方法的,”哈德曼说:“欧洲真该醒醒了,不能老是半睡着。”“美国的确是个进步的国家,”白罗附和着说:“我有很多佩服美国的地方。只是——也许我太老派了——我认为美国女人总没有其他国家的可爱。法国或比利时的女孩子,要妖娆迷人得多——我想没有别的国家比得过。”哈德曼转头向窗外的大雪看了一下。
“也许你说得不错,白罗先生,”他说:“不过,我想每个国家都会认定她的女人是天下最棒的。”他眨了眨眼,好像外头晶莹的积雪太刺眼了。
“真刺眼,是不?”他解释说:“哎,各位,这情形真叫我烦心了。又是命案,又是风雪。成天无所事事,闲着打发时间。我真想找个人或找点差事忙一忙。”
“道地美国西部奔忙的精神。”白罗笑着说。列车长将旅行袋举了上去之后,他们就来到下一间房里,阿伯斯诺上校坐在一个角落里抽着烟斗看杂志。
白罗说明了来意,上校没有表示异议。他有两只沉重的大皮箱。
“我其他的行李都交给水运了。”他向他们解释说。
一如多半的军人,这位上校的行李装得也非常整齐。不一会,行李就查完了。白罗注意到一包清理烟斗的捻子。
“啊!”白罗点了点头。这些烟斗捻子跟他在死者房里地板上拣到的那根是一样了。出来,在过道上,康斯丹丁也谈起了这点。
“真怪了,”白罗自言自语道:“简直难以置信,这与他的性格不符呀。
人多少是可以貌相的呀。“下头一间卧铺房的门是关着的,这是德瑞格米罗夫郡主的房间。他们敲了敲门,郡主低沉的声音应了一声:”进来!“
波克先生这次担任发言人。他极尽廉恭礼貌地说明了他们的来意。
郡主沉默地听着,她那张蛤蟆般的小脸毫无表情。
波克先生说完之后,她平静地说:“我了解这是必要的,各位先生。都在这里,钥匙在我女仆那儿,她会为各位服务的。”“您的钥匙总是放在您女仆那里吗,夫人?”白罗问。
“当然了,先生。”
“要是在半夜里,过境时海关人员要检查行李呢?”
老夫人轻耸了一下肩膀说:“很少发生。果若有,列车长会去叫她。”
“那么,您是完全信任她了,夫人?”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郡主平静地说:“我从不雇自己不信赖的人。”
“是的,”白罗若有所思地说:“这年头,信任是很稀见的了。也许找个老实相的乡下妇人要比找个俏丽的丫头——比方说法国姑娘——好得多。”他发觉她那对炯黑、智慧的眼睛,渐渐睁圆了盯在他的脸上。“你在暗指些什么,白罗先生?”
“没什么,夫人。我?没什么呀。”
“有的。你不是在想我应该雇一个体面的法国女人来照料我梳洗吗?”
“这倒或许更常见一些,夫人。”
她摇了摇头。“施密德对我很忠心。”她的语调刻意在这字眼上拖长了些:“忠心——是买不到的。”那名德国女仆带着钥匙来到屋里。郡主用自己的语言嘱咐她替这三位先生把她的行李打开以便检查。她本人站在过道上看外面的雪景,白罗陪在她身边,让另外两人照管搜查行李的事。
她朝着他微笑了一下。
“怎么,先生,你不想看看我箱子里装了什么吗?”他摇了摇头。“夫人,这是例行的,如此而已。”“你真这么想吗?”
“在您的情况,是如此的。”
“但是我认识也深爱苏妮亚·阿姆斯壮的。这,你有何等的想法?你以为我不会动手杀掉像卡赛提这种流氓吗?唉,也许你的看法是正确的。”她沉默了半晌。然后又说:“像这样的人,你知道我但愿能怎么处置他吗?我要命令我的仆人:”把这人活活打死,然后扔到拉圾堆上去!‘我年轻的时候,这种事情就是这么处置的,先生。“他仍是没有答腔,只专心地听着。
她突然百般不耐地看着他说:“你是不说话的,白罗先生。我在想:不知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目无旁视地盯了她一眼。“我认为,夫人,您的威力是在您的意志,而不在您的手臂上。”
她顺着裹在黑衣里的瘦弱手臂往下瞧,直看到那只枯黄瓜子般缀满戒指的手上。
“一点不错,”她说:“我这上面——一点力量也没有。我不知道我该难过还是高兴。”倏地,她猛转身回到房里,女仆正在忙着把东西装回箱里。
郡主打住了波克先生道歉的话。
“你是不必表示歉意的,先生,”她说:“出了人命案,当然要采取一些行动,仅此而已。”“您真太客气了,夫人。”
他们离去时,她只微微低了一下头。
下面两间房门也是关着。波克先生停下脚步抓了抓头。
“该死!”他说:“这就麻烦了,这两位用的是外交护照,按理行李是不能检查的。”“从验关的立场说是不错的。但是事关命案,就得另当别论了。”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不愿意惹麻烦。”
“不要发愁,老朋友,伯爵夫妇是很明理的人。你看德瑞格米罗夫郡主不是很和蔼的吗?”
“她的确是位贵夫人。这两位地位也很显要,不过我觉得伯爵这个人个性有些蛮横。你坚持要见他的夫人时,他好像很不高兴。如今我们再要检查他们的行李,我看他更要光火了。也许——我们就放过他们吧,呃?反正,他们也不会涉入这种事体的,我们何必自找麻烦呢?”
“我不同意你的想法,”白罗说:“我敢保证安君业伯爵会很讲理的。
无论如何,我们总可以试试看呵。“不等波克先生回答,他就在第十三号房门上猛敲了两下。
里头有人应道:“进来!”
伯爵坐在靠门的角落上看报纸。伯爵夫人蜷卧在对面靠车窗的角落上,她脑后垫着一只枕头,看着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对不起,伯爵先生,”白罗先开了口:“请原谅我们打扰阁下。我们正在搜查旅客们的行李。这只是例行的程序,不能不进行。波克先生认为,阁下伉俪持用外交护照,是有理由拒绝被查的。”
伯爵思量了片晌。
“谢谢,”他说:“但是我觉得不必把我们当作例外。我愿意与其他旅客一样,行李接受搜查。”
他对他夫人说:“你不反对吧,伊莲娜?”“当然不。”伯爵夫人毫不迟疑地说。
随即他们进行了一番快速、敷衍了事的搜查。白罗似乎有意在制造困窘,说了一些无关宏旨的话,像什么:“你箱子上的标笺纸都湿了,夫人。”他自架上拿下一只羊皮箱子时,指着上头姓名缩写与一个冠冕徽帜时这么说。
伯爵夫人对他此项观察并没有反应。事实上,她似乎对眼前进行的事情倍感无聊,仍蜷卧在角落里,梦般的眼神凝视着窗外,任凭他们在隔室搜查她的行李。
白罗在检查终了前,打开了盥洗缸上头挂着的小橱子,看了看里头放的东西——一块海绵、面霜脂粉,还有一小瓶镇静剂。
之后,双方客套了一番;这三个搜查小组就离去了。
下头要查的是侯伯太太、死者与白罗自己的房间。
他们一行这时来到二等车厢。第一间房,第十号与第十一号卧铺,也就是玛丽·戴本瀚与葛丽泰·奥尔森同室的房间。前者在看书,后者正在熟睡,他们进来之后,她吓了一跳醒了过来。白罗重施故伎。那瑞典妇人似乎焦虑不安,玛丽·戴本瀚则是镇定而冷漠。他先向那瑞典妇人发话。
“如果能得到你的许可,我们想先查你的行李。然后,也许你不介意去照顾一下那位美国太太,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把她搬到下头一节车厢的一间房间去了,但是因为她的手提袋中发现了东西,到现在仍是惊怕得很。
我已经叫人去送咖啡给她了,不过,我觉得要是有个人去陪她谈谈,会更好的。“这位好心的妇人,立刻仁心大动。她想立刻就去。她一定吓破了胆子了,那位太太这次旅行离开了女儿,又碰上了这种事情,真够受的。当然,她应该立刻就去陪她。她的箱子没有锁,她会带一点嗅盐过去的。
她匆匆离去,她的行李也立刻检查完毕。她的东西少得可怜;显然,她也未曾觉察到自己帽子盒中少了些铁丝。
戴本瀚小姐将书本放了下来,她在注意着白罗。他跟她要过来钥匙,便自行李架上取了一只箱子下来。正在开锁的时候,她问他:“你为什么把她打发走了,白罗先生?”
“我,小姐?呵,去照应那位美国太太呀。”
“非常好的借口——但总归是个借口。”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姐。”
“我想你懂得很。”她露出一丝冷笑说:“你要留我一个人下来。是不?”
“你这是把话硬往我嘴里塞了,小姐。”
“也把鬼主意塞进你头里了吗?不会的,我想我没有,你早就有这主意了,对不对?”
“小姐,我们有句俗话说——”
“恶人先告状——是不是这句?你可别小看了我也有点观察力与普通常识的,不论是什么理由了,反正你总认为我在这桩可鄙的事体上知道些什么——我告诉你,我从没见过这个卑鄙的流氓。”“你想得太玄了,小姐。”
“没有,我没有胡思乱想。可是我认为有话不直说出来,简直是浪费时间——不直截了当地说,却如此转弯抹角的。”“你是不喜欢浪费时间的了。不错,你喜欢抓住重点、直截了当的方式。
那好,我们就来直接的方法,我想问你我在叙利亚动身途中,偶尔听到的一些谈话的含意。我在孔雅站上,下车在月台上作你们英国人常说的‘伸腿活动’。深夜里,传来小姐你的、还有上校的谈话声。你对他说:“现在不行。
等事完了再说,等一切都过去了再说。‘小姐,你那些话的意思是什么?“
她很冷静地问道:“你以为我说的是——谋杀吗?”
“是我在问你,小姐。”
她叹了口气——片刻中坠入了沉思。然后,似要立起身来,她说道:“那些话确有些含意,先生,但却不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我只能向你发誓保证:我在上车之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姓罗嘉德的人。”“然而,你仍是拒绝解释那些话?”
“是的,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我是拒绝。那是——与我从事的一项任务有关。”“那项任务如今已经完结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完结了,不是吗?”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我告诉你,小姐,我可以再提醒你另一件事。我们到伊斯坦堡的那天,途中耽误了一下。你好像很焦急,小姐。你,原是镇定且很有自制力的。然而,那天你却失去了那份冷静。”“那是我不想耽误转车。”
“你说过的。不过,小姐,东方号特快车每周除了星期天之外,每天都有车的。即令你错过班车,也顶多耽误廿四小时而已。”戴本瀚小姐首次露出了光火的迹象。
“你好像没想到,有人有朋友在伦敦等着接她,耽误一天就扰乱了一切的安排,惹出许多麻烦。”“喔,是这样的吗?有朋友在等你呀?你怕带给他们不方便?”
“那当然了。”
“可是,这就怪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
“在这班车上——我们也耽误了,而且这次误点更严重,因为根本不可能打电报告诉你的朋友,或是打长——长——”“长途电话,对吧?”
“呵,是的,你们在英国叫旅行皮包电话。”
玛丽·戴本瀚不禁住也笑了。
“旅行箱电话。”她改正他说:“不错,正如你所说,不能打长途电话,又不能打电报,的确非常令人着急。”“但是,小姐,这一次,你的态度却不同了,你并没有显得不耐烦。你却变得冷静且随遇而安了。”玛丽·戴本瀚一阵脸红,咬紧了下唇,笑容也收敛了起来。
“你怎么不答话呀,小姐?”
“抱歉,我不知道有什么需要回答的。”
“你态度的改变,小姐。”
“你不觉得你有点小题大作吗,白罗先生?”白罗伸出手臂,做了一个歉然的姿态。
“这恐怕是我们当侦探的通病,我们总认为人的行为应该是一致的。我们是不容许情绪的改变的。”玛丽·戴本瀚没有作声。
“你与阿伯斯诺上校很熟吗,小姐?”
他心想他这一改变话题,或许会使她轻松下来。“我是这次行程中才认识他的。”“你有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可能认识罗嘉德?”她断然地摇头说:“我可以肯定他绝不认识。”“你何以如此肯定?”
“听他谈话就知道了。”
“可是,小姐,我们在死者房间地板上拣到了一枚烟斗捻子。而阿伯斯诺上校是车上唯一抽烟斗的人。”他严谨地注视着她,但是她没表惊呀,更没有激动,仅说:“荒谬,无稽。阿伯斯诺上校是世上最不可能卷入这个命案中的人了——特别像如此充满戏剧意味的一桩罪案。”白罗心里也是这么想,他真不能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是他却说:“我得提醒你,小姐,你似乎对他的认识并不很够。”她耸了耸肩膀说:“他这类型的人我很了解。”
他柔声地说:“你还是拒绝告诉我那些话的含意:”等这一切都过去‘?“
她冷冷地答道:“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要紧,”赫邱里·白罗说:“我总会查出来的。”他躬身一礼,走出房间时,顺手将房门掩上了。
“你这么做好吗,老兄?”波克先生问:“你使她有了戒心——而经由她,也会使上校有了防备了。”
“老朋友,你要是想猎得一只兔子,就放一只白鼬在洞穴里,要是洞里有兔子——那它就会跑出来的。我此时正是这么做的。”他们进入了希尔格·施密德的房里。
这妇人早有准备地恭立着,面带敬色,情绪却很稳定。白罗迅速地看了看放在座位上的小箱子里的物件。然后,他示意服务人员把行李架上的大箱子取下来。“钥匙呢?”他问。“箱子没有锁。”
白罗打开铁扣,将箱子盖揭开。
“啊!”他转头对波克先生说:“还记得我说的吗?来看看!”
在箱内的最上层放着一件匆忙中摺起来的卧车长制服。这德国妇人无动于衷的迟钝模样,突然有了剧烈的转变。
“啊呀!”她喊了出来。“这不是我的,不是我放的。”我们离开伊斯坦堡之后,就没有打开箱子看过。真的,真的,我说的是实话!“她恳求般地来回看着这三个人。
白罗扶着她的手臂安慰她说:“别着急,没有事的。我们相信你的话,别烦恼。我绝对相信这件制服不是你藏的,正如我相信你是个最佳的厨子是一样的。你饭做的好极了,不是吗?”
这妇人糊里糊涂地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笑了。“是的。我侍奉过的夫人们都这么说的。我——”她停住了,嘴巴张着,脸上又浮起了恐惧的神色。
“不要紧,别担心,”白罗说:“我担保你一切没问题的,听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看,那个人,你看见的那个穿列车制服的男人,是从死者房间里出来的,他跟你撞上了。他的运气也真差,他本来盼望没有人会看见他的。那该怎么办呢?他非得把穿的制服藏起来不可,本来是用来防身的,如今却惹出了危险。”他的眼光扫向了在一旁聆听的波克先生与康斯丹丁医师。
“外头雪很大,你是晓得的。这场雪把他的计划全搅乱了。他可往哪里藏这件制服呢?所有的卧房都住满了。不过,他经过了一间房间,门是开的,显示里头没有人,一定是他刚才撞个满怀的那个女人的房间。他溜了进去,把制服脱下,匆忙地塞进了行李架上的箱子里。他想藏在那里大概不会被人发现的。”
“后来呢?”波克先生问。
“这,我们就得好好讨论了。”白罗说着,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
他拎起了那件制服,上头的第三个银扣不见了。白罗将手伸入制服口袋里,掏出了列车长用来开所有卧铺房间的总钥匙。
“这就说明了这人为何可以进入锁住的房门了,”波克先生说:“你问侯伯太太的问题,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不论锁了没有,这人都可穿过两房之间的通门的。再说,能弄到一件卧车列车长制服,弄一个卧车房门的钥匙又有什么困难?”“真是有什么不可?”白罗应和着说。
“真是的,我们早该想到的。你记得,麦寇说过,他去应侯伯太太的铃时,她通往过道的门是上了锁的。”“是呀,先生。”列车长说:“所以我才认为这位太太一定是做梦的了。”
“现在事情明朗得多了!”波克先生还在说:“无疑地,他一定本想再把通门锁上的,但是也许听见床铺上有了动静,他一下子惊慌了。”“现在我们要找的,”白罗说:“就只剩下那件鲜红色的睡袍了。”
“是的。最后两间卧铺房住的都是男客。”
“全都要搜的。”
“呵,当然了。而且,我也没忘记你说的话。”
海洛特·麦昆在搜查时,表现得极为合作。
“真希望你们会早点来,”他露出一丝惨笑说:“我看我是这车上嫌疑最大的人了。你们只要找出他遗嘱上写明他把财产都遗留给我,事情大概就可以解决了。”波克先生起疑地瞄了他一眼。
“我这是说笑的,”麦昆立刻解释说:“事实上,他连一分钱也没留给我。我只是在翻译等工作上,对他有些用处而已。往往,只会说一口好听的美国话,不一定会走运的。我自己虽不是语言专家,但是买东西,住旅馆,该用的法语、德文和意大利话我还都灵光。”他的声调有点嫌高了一点。好像尽管他挺合作的,但是对于这次搜查他还是显得有点紧张。
白罗出来了。“没有,”他说:“这儿都没有!”
麦昆舒了一口气。“我总算能喘口气了。”他自我解嘲地说了一句。
他们来到了最后一间卧铺房间,检查那名意大利大汉与英国男仆行李的结果,也是空无所有。
三个人站在车厢的尽头,彼此面面相觑。
“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们回餐车去。”白罗说。
“该知道的我们全知道了。我们有了旅客的证词,行李中也求了证,还有我们眼睛看见的各种证据……我看,我们也没什么可求助于他人的了。现在是该我们自己运用头脑的时候了。”他伸手掏出了香烟盒,里头却是空的。
“我一会儿就来,”他说:“我去拿香烟。这事体是又奇又棘手,是谁穿的那件鲜红睡袍呢?现在又在何处呢?我可真是摸不清了。这案子里,有些东西——某种因素——我到现在还没抓着!这案子之所以奇难,是因为难处是有人制造出来的。我们等会再详谈。对不起,我失陪了。”他沿着过道,匆匆赶回到自己的房里。他知道,自己箱子里还放着有香烟。
他取下箱子,打开了箱子。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
箱子上层摺得整整齐齐的,是一件绣了龙的鲜红色丝质睡袍。
第三部
1凶手是哪一个?
白罗踱入餐车时,波克先生与康斯丹丁医师正在谈话。波克先生仍是一脸的沮丧。
“来啦!”后者看见白罗说。等他坐定之后,他又说:“要是这个案子你破得了,老兄,那我可真相信奇迹了。”“这案子的确令你很担心,是吧?”
“当然担心啦。我一点头绪也没理不出来了。”
“我也是这么看法,”医师说。他颇有所感地看了白罗一眼。“坦白说,”
他说:“我看不出你的下一步棋可怎么走。”“看不出吗?”白罗心中玩味地问道。
他取出了香烟盒,点燃了一支他那种细短的香烟,眼神是梦般地迷茫。
“这,对我来说,正是本案最引人入胜的所在。”他说:“一切惯常的作业程序都行不通了。我们采取的这些人的证词,到底是真的还是一派谎言?
我们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证实——除非我们创作一套。这正是一种头脑运动的训练。“”听起来确实很美,“波克先生说:”可是你根据什么去创作呢?“
“我刚才说过。我们有旅客的证词与自己眼见的证据。”
“旅客的证词可真是太棒了!几乎甚么都没告诉我们。”
白罗摇了摇头。
“这我无法同意,老朋友。旅客们的证词给了我们几点相当耐人寻味的线索。”“真的?”波克先生一脸不信地说:“我倒没看出来。”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用耳朵听。”
“好,那么请告诉我,我漏了什么?”
“我只给你一个例子——我们首先听取的是年轻的麦昆所作的证词,我记得他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有关恐吓信的?”
“不,不是恐吓信的事。按我所记得的,他说的是:”我们各处旅行,罗嘉德先生要环游世界。可惜他在语言能力上受到了限制,我作他的秘书倒不如说是当他的翻译。‘“他的眼光自医师的脸上转射到波克先生的脸上。
“怎么?你们还不懂吗?这真是不可原谅了——因为就在刚才,你们又有机会听他说过的呀:”如果你只会说一口很好的美国话,有时候不一定会走运的。‘“”你是说——?“波克先生仍是一脸的不解。
“哎,你是叫我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听了。好吧,我就告诉你吧!罗嘉德先生是不会说法文的。然而,昨晚列车长去应他的铃声时,房里的音声说的却是法文,说搞错了,他没有事叫他。而且,他说的是一句惯用语,绝不是一个只会几句法文就说得出来的。‘没什么,我按错了。’”“可不是嘛,”康斯丹丁兴奋地说:“我们早就该想到的!我还记得你第一次重复那句话时,还特别强调过语气的。我现在才了解你何以那么不太接受被砸碎的那只手表上的证据了。在差廿三分一点的时刻,罗嘉德已经死了……”
“那说话的一定是刺杀他的人了!”波克先生很得意地为他接下了这句话。
白罗轻蔑地挥了挥手。
“我们还是不要赶得太快吧。除了我们真正知道的之外,我们也别作出太多的假设。我认为,保险一点,我们也许可以这么说:那个时刻——差廿三分一点的时候——有另外的人在罗嘉德的房间里,而那个人或是个法国人,或是能说一口流利法语的人。”“你也未免太谨慎了,老兄。”
“我们总应该一步一步地来。我们没有实证可以指出罗嘉德是在那个时刻死的。”“有叫喊声惊醒过你的。”
“是的,不错。”
“在另方面来说,”波克先生费尽心思地说:“此一发现对情况并无什么影响。你听见了隔壁房间有走动声。那个人该不是罗嘉德,是另外一个人。
不用说,他一定是在杀人之后,在那儿洗手、清理呢,也烧了可以作为罪证的信函。然后,他等一切都静寂下来,认为安全了,过道上没人了,他就在里头将罗嘉德的房门反锁,上了栓链,打开穿往侯伯太太房间的通门,从隔室溜到了过道上。事实上,跟我们所想的正好一样,不同之处,在于罗嘉德是早了半小时被杀的,而手表时针被拨到一点过一刻,只是为了混乱现场的证据。“”这现场证据作得并不漂亮,“白罗说”时针指的一点一刻——正是那人离开现场的时刻。“
“不错,”波克先生仍是有点糊涂地说:“那么那只手表又提供了你什么资料呢?”
“如果时针的确被人拨过的——我只是说如果——那么他拨的那个时刻一定有特别的意义。主要的目的必定是使在时针所指的一点一刻的当儿,举不出在现场的人的证据并使之受到怀疑。”
“对的,对的,”医师说:“这个解释很有道理。”
“我们也必须要注意一下,那人闯入房间的时刻。他什么时候有机会进去呢?除非我们假设真正的列车长有共犯的嫌疑,那么此人只有在列车靠温可齐站的时候才能进房。列车离开温可齐站之后,列车长是面对过道而坐的。
虽然一般旅客或许不会注意到有个卧车服务人员,可是有个人会注意到一个假冒的人,那就是这位真正的列车长。可是车在温可齐靠站时,列车长却是下了车站在月台上的。过道上可就没人看着了。“”按我们早先的分析,那人一定是车上的旅客了,“波克先生说:”我们又绕回来了。可又该是哪位呢?“
白罗笑了笑。
“我写了一张表,”他说:“要是你们想看看,也许可以澄清一下你们的记忆。”医师与波克先生两人一起细看这张表格。这是问讯车上旅客的顺序,有条不紊很整齐地书写的一张名单。
海洛特·麦昆,美国公民,二等车厢,第六号卧铺。
动机——可能因结交死者所引起的?
自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午夜至凌晨一时卅分有阿伯斯诺上校证明,一时一刻至二时有列车长证明。
对他不利的证据——无。
可疑情况——无。
列车长皮耶·麦寇,法国公民。
动机——无。
自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十二时卅七分罗嘉德房中有人说话时,白罗看见他在过道上。一时至一时十六分有另外两名列车长可作证明。
不利证据——无。
可疑情况——卧车列车长制服的发现对他有利,因为显然有人故意栽赃于他。
艾德华·马斯德曼,英国人,二等车厢,第四号卧铺。
动机——可能由于身任死者男仆,而有所关连。
自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同室安东尼奥·佛斯卡瑞里可以证明。
对他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无。但他的身高与尺寸是唯一适合穿列车长制服的人。但他似乎法语说得不好。侯伯太太,美国公民,头等车厢,第三号卧铺。
动机——无。
自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无。
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在她房里出现一名男人,可由哈德曼及施密德的证词佐证。葛丽泰·奥尔森,瑞典籍,二等车厢,第十号卧铺。
动机——无。
自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玛丽·戴本瀚可以证明。
注——最后一个见到罗嘉德活着的人。
德瑞格米罗夫郡主,入籍的法国人,头等车厢,第十四号卧铺。
动机——与阿姆斯壮家有深厚友谊,也是苏尼亚·阿姆斯壮的义母。
自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可由列车长与女仆提出佐证。
不利证据与可疑情况——无。
安君业伯爵,匈牙利人,持外交护照,头等车厢,第十三号卧铺。
动机——无。
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由列车长证明——但不包含一时至一时十五分的一段时间。
安君业伯爵夫人,同上,卧铺十二号。
动机——无。
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服镇静剂后入睡(由其夫君及房内小橱中之镇静剂药瓶佐证。
阿伯斯诺上校,英国籍,头等车厢,第十五号卧铺。
动机——无。
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与麦昆谈天至一时半。返回自己房间,其后未曾离房(可由麦昆及列车长佐证。)
不利证据及可疑情况——通烟斗的捻子。
赛洛斯·哈德曼,美籍,卧铺号码第十六号。
动机——不详。
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不曾离开自己房间(除一时至一时十五分之间外,可由列车长证明)。
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无。
安东尼奥·佛斯卡瑞里,美国公民(生于意大利),二等车厢,第五号卧铺。
动机——不详。
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由艾德华·马斯德曼证明。
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无,命案所用凶器似乎符合他的性格(波克先生的看法)。
玛丽·戴本瀚,英籍人,二等车厢,第十一号卧铺。
动机——无。
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可由葛丽泰·奥尔森证明。
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白罗偶尔听见的谈话与她的拒绝说明。希尔格·施密德,德国人,二等车厢,第八号卧铺。动机——无。
午夜至凌晨二时不在现场证据:由列车长与她的女主人证明(大约十二时卅八分经列车长唤醒,去侍奉女主人)。附注:旅客的证明,由列车长关于自午夜至凌晨一时(那时他本人在下一节车厢)以及凌晨一时十五分至二时的两段时间内,无人进入罗嘉德房间的证明,获得了支持。“这份文件”,白罗说:“两位自然了解,为了方便,仅是依照我们所听的证词摘要而拟写的。”
波克先生作了个苦脸,把表格还给了他。“对我来说,还是没有什么启发。”他说。
“也许你会觉得这个更对你的口味,”白罗说着,露出一丝浅笑,又交给了他第二张单子。
2十个问题
这张纸上写着:需要解释的事情一、编有姓名缩写Φ字母的手帕,是谁的?
二、那根烟斗捻子。是阿伯斯诺上校丢落的?还是另有人丢的?
三、穿鲜红睡袍的是谁?
四、冒穿卧车列车长制服的那个男人或女人是谁?
五、为什么手表的时针指在凌晨一时一刻?
六、命案是否就发生在那个时刻?
七、是否更早?
八、还是稍晚?
九、我们能肯定刺杀罗嘉德的不止一人吗?
十、死者身中多处刀伤是否另有其他的解释?
“现在看看我们该怎样办,”波克先生面对这些对自己机智挑战的问题,似乎奋发了起来。“我们先来探讨这块手帕。我们无论如何要按部就班,有条不紊。”“那当然,”白罗说,颇表满意地点了点头。
波克先生一副谆谆教诲的神气,继续说:“Φ这个姓名缩写字母与三个人有关——侯伯太太;戴本瀚小姐,她另一个名字是贺妙妮;还有女仆希尔格·施密德,三人姓或名中,头一个字母都是Φ。”“喔!那么这三人中又是谁呢?”
“虽然很难说,但是我想该是戴本瀚小姐。谁知道也许她常用的名字不是玛丽,而是另一个名字贺妙妮呢。再说,她已经有了可疑之处了。老兄,你听见的他们那段谈话,的确令人起疑,何况她又拒绝说明真相。”“至于我,我比较倾向那个美国太太,”康斯丹丁医师说:“那块手帕很名贵,我们都晓得,美国人是最不在乎花钱的。”这么说,你们两人都把那个女仆淘汰啦?“白罗问。
“是的。她自己也说过,那种手帕是上流名媛所用的。”“第二个问题——烟斗捻子。是阿伯斯诺上校还是另有人丢的?”
“这就更难说,英国人是不作兴乱刺人的。你这个看法有道理。我比较认为是另有人扔的那根捻子——目的在栽赃给那位长腿英国上校。”
“你也说过,白罗先生,”医师也应和着说:“两个线索也未免太大意了,我同意波克先生的看法,那块手帕的确是疏忽中遣落的——因为至今没有一名女客承认手帕是她们的。而那根烟斗捻子就是假作的线索。如果你留意到:阿伯斯诺上校并未感到窘困,且很自然地承认自己抽烟斗、用的也是那种捻子,就更可以支持我这个理论了。”
“你的立论挺不错。”白罗说。
“第三个问题——穿鲜红睡袍的是谁?”波克先生又说:“这点,我不能不承认: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关于这点,你有什么高见吗,康斯丹丁医师?”
“没有。”
“那么我们只好坦认,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吃瘪了。下面一个问题嘛,无论如何倒是有些可能性。冒穿列车长制服的男人或女人是谁?这个,我们至少可以列出几个人,但绝对是不可能的。哈德曼、阿伯斯诺上校、佛斯卡瑞里、安君业伯爵与海洛特·麦昆身材都太高。侯伯太太,希尔格·施密德与葛丽泰·奥尔森,块头又嫌大。剩下的,就只有那名男仆、戴本瀚小姐、德瑞格米罗夫郡主与安君业伯爵夫人了——然而这几个人又都不太可能。戴本瀚小姐与那名男仆,分别有同室的葛丽泰·奥尔森与安东尼奥·佛斯卡瑞里作证这而人都没开过房间。希尔格·施密德也发誓说郡主也呆在自己房间里的,而安君业伯爵告诉过我们他夫人是服过安眠药的。因此,简直不可能是任何一名旅客了——这简直是不可思义嘛!”“我们老朋友欧几里德真是有先见之明。”白罗咕噜了一句。
“一定是这四人之中的一个了,”康斯丹丁医师说:“除非有人从外头上来,躲在车上什么场所——但是这点我们都同意是不可能的。”波克先生开始讨论车子上的下一个问题了。
“第五——为什么砸破的手表上的时针指的是一点一刻钟?这,我有两个解释。不是凶手故作的以便留下不在现场的证据,后来他要离开房间时,又听见过道上有人走动;要不然就是——等等,我想起来了……”另两人恭敬从命地观看波克先生如何自陷迷阵。
“有了,”他终于开了腔:“不是那穿列车长制服的凶手在表上动的手脚!是我们称之为‘第二名凶手’——那名左撇子——,也就是穿鲜红睡袍的那个女人弄的。她为了给自己留下不在现场的证据,稍晚来到房间里,把时针往后拨了拨。”“好极了,”康斯丹丁医师说:“你的想象力真强。”
“事实上,”白罗说:“大概她该是在漆黑中刺了他,根本不知道他早就死了;但不知怎地,推想他睡衣口袋里一定有只手表,拿了出来,摸瞎地把时针拨了回去,然后给了它致命的一砸。”
波克先生冷涩地看着他问:“你自己呢?你有更好的解释吗?”
“此刻——还没有,”白罗承认:“反正,我认为你们两位都没有抓住有关这只手表最微妙的重点。”
“与第六个问题有关吗?”医师问:“关于这个问题——命案是否发生在一点一刻?——我的回答是:不是。”
“我也同意,”波克先生说:“下面一个问题是:发生的时刻是否稍早?
我的看法是——是的!你也同意吧,医师?“
医师点了点头。“是的,不过,‘是否会稍晚?’的问题,同样可以有肯定的答案。我同意你的理论,波克先生,我也相信;纵令白罗先生没有表示意见,他心里也是赞同的。第一次刺杀是在一点一刻之前,而第二次刺杀则是在一点一刻之后发生的。至于左撇子的问题,我们还不该采取步骤弄清旅客中哪位是使用左手的吗?”
“我并没有完全忽视这一点。”白罗说:“两位也许注意到,我曾要每位旅客签下名字或写下地址。这当然不能下定论,因为有人做某种事用右手,做别的事又用左手。有人用右手写字,打高尔夫球时却是左撇子。不过,多少还是可以看出点端倪。每一个应讯的旅客都是用右手拿笔的——只有德瑞格米罗夫郡主例外,她根本拒绝写。”
“德瑞格米罗夫郡主——不可能。”波克先生说。
“我怀疑她有那股力气刺下左撇子那一刀,”康斯丹丁医师不以为然地说:“那一处特别的刀伤,是下了相当大的力气刺下的。”
“要比女人用得大?”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要比一个年纪大的女人力气大才行,而德瑞格米罗夫郡主的体型是很孱弱的。”“这也说不定是意志影响体力的问题,”白罗说:“德瑞格米罗夫郡主的个性很强,意志力更是无比。不过,我们现在先不谈这个。”
“第九与第十个问题,我们可否肯定:罗嘉德不止是被一个人刺死的,那么他的多处刀伤还有什么其它解释?按我自医学上的观点来看,这些刀伤是没有其他解释可以说明的。若说,一个人先轻轻地刺了刺,又狂猛地乱刺,先用右手,又用左手,又等了半小时之后,回头在尸体上加上几刀——这,简直是说不通嘛。”
“的确,”白罗说:“实在没道理,那么,你认为两名凶手的理论是可以成立了?”
“你自己也说过,还有别的什么解释吗?”
白罗眼睛远远地往前直视。“我也这么问自己,”他说:“我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将身子往椅背靠了过去。
“从现在起,就全靠这儿了,”他敲了敲额头:“我们一切都反复探讨过了。事实都摆在我们眼前了——清清楚楚、有条不紊地都理出来了。旅客们曾一个一个地,坐在这里给我们写了证词。我们能知道的也全都知道了——这是指的从外表来看……”他们亲切地朝波克先生笑了笑。
“我们今天坐在这儿,把真相思考了一番,倒也给我们带来不少乐趣,两位说是不是?呃,我本人嘛,可要把我的理论应用到实际上去了——也要请两位指教。你们二位也应该这么做。让我们三人都把眼睛闭上,好好地思考……”
“一名或一名以上的旅客刺杀了罗嘉德,但却是哪一个呢?”
3几处令人难释的疑窦
大约有一刻钟的光景,三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波克先生与康斯丹丁医师,勉为其难地遵循白罗的指示。他们努力自一堆矛盾搅成的迷团里寻找一条清晰且突出的解决途径。
波克先生的脑海中有着这样的起伏:“当然我得思考。可是我早就想过了呵……白罗显然怀疑那位英国小姐涉了嫌疑。我觉得这实在太不可能了……英国人最冷漠不过了。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身材曲线实在不好……不过这并不相干。那名意大利大汉也好像不会那么做——真可惜。我看那个英国男仆既然说那意大利人没离开房间,该也不是扯谎吧?他怎么会呢?贿赂英国人可太不容易了,他们根本是无法亲近的。这整个事情的发生也太倒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总该有个解救之道呵。这些国家的办事效率慢死了……拖了半天,还不会有人想办法解决问题。这些国家的警察就更别提了。难缠得很——架子端得大大的,一副尊严、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他们会把这事情渲染得大大的,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了嘛。报纸上一定都会登的……”这样,波克先生的思路又转回到他们早已来回跋涉了上百遍的轨道上去了。
康斯丹丁医师心头是这样想的:“这个小矮子,真怪。是天才,还是疯子?他能侦破这个神秘命案吗?
不可能——我看一点希望也没有。案情太混乱了……也许,每个人都在说谎……但即令如此,对谁也没有任何好处。要说他们大家都在说谎,可比大家都说真话也乱不到哪儿去。那些刀伤也太奇了,我真不懂……要是他被枪打死的,也还容易了解得多——因为,到底‘枪手’这名词,至少表明凶手是用枪的啊。美国,真是个奇特的国家。我真想去一趟。一切都那么进步。
我回家之后,一定得去找狄米屈斯·沙岗——他去过美国,他一脑子的新思想……不知道现在希亚在干嘛,要是我太太知道了这儿的事——“他的思绪完全飘荡到私人的琐事上去了。
赫邱里·白罗纹风不动地坐着。
看上去还以为他睡着了呢。
之后,在整整一刻钟全然地静止之后,突然,他的眉毛慢慢地往额头上扬了起来。轻叹一声之后,他像蚊子般细声嗡道:“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可呢?果真如此——对,果真如此的话,一切不就说得通了嘛。”
他眼睛睁了开来,绿得像猫眼。他柔声说道:“好了,我想过了。你们呢?”
两人虽然脑子里早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都抢着说话了。
“我也想过了,”波克先生稍微带点心虚地说:“可是我却没得到结论。
阐释这宗命案是你的专长,可不是我的,老兄。“”我也费尽心思反复想过了,“医生理直气壮地想到他思考过的一些实务上的细节。”我想过许多可能的论点,可惜连我自己都说不通。“白罗心喜地点了点头,他的首肯好像在说:”很对,你这话说得很得体。你给了我正需要的提示。“
他坐直了身子,挺起了胸膛,摸着胡须,像一位卓越的演说家发表公开演讲般地发话了:“两位朋友,我检讨过存在我心中的许多事实,也再度审思过所有旅客的证词之后,得到了这样的结果:虽然仍显得有些朦胧,但我认为有几点解释应该符合我们手中握有的事实的。我这种解释是相当奇特的,而且我也没有把握说它就是正确的解释。要证明是否真正正确,我心须要作几项试验。
“首先,我要拿出几点令我感到可疑的地方。我们就先谈谈我首次在餐车里与波克先生共进午餐时,他对我说过的几句话吧。他曾评论我们四周的人说,这些旅客好像包括了各种阶层、年龄与不同国籍的人士。这情形,以目前的季节来说,是很少见的。譬如,雅典——巴黎与布加勒斯特——巴黎的车厢,几乎全是空的。我也提醒两位别忘了那名没有赶上车的旅客。我认为,此人颇具关键性。此外,尚有几处小地方,也令我产生疑窦。比方说——侯伯太太手提袋悬挂的位置,阿姆斯壮夫人令堂的姓名,哈德曼先生的侦探方式,麦昆先生所称是罗嘉德本人焚毁我们发现的那张小纸条,他心意何在;德瑞格米罗夫郡主的名字以及那本匈牙利护照上的油渍等等。”
这两个人一本正经地凝视着他。
“这几点疑窦,两位可有什么反应吗?”白罗问。
“一点也没有。”波克先生很坦诚地说。
“医生,您呢?”
“我根本不明白你谈的是什么。”
不过,波克先生这时却抓住了他朋友所提的一项明确的事实,他就在一大堆护照中查找。他拿出安君业伯爵夫妇的护照,翻开之后,不甚了然地咕哝道:“你指的就是这个污渍吗?”
“是的,这块油渍是新染上的。你注意到这块油渍是留在什么地方的吗?”
“是染在写明伯爵夫人的名字的地方。可是,我坦白承认,我仍是不了解你的用意何在。”
“让我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给你们听。我们再回头研究一下在命案现场捡到的那块手帕。我们不久前也谈到过,有三名旅客名字的缩写字母与Φ有关:侯伯太太、戴本瀚小姐与那名女仆希尔格·施密德。现在,我们从另一个观点来检讨这块手帕。朋友,这是一块极其昂贵的手帕——可说是一种奢侈品,在巴黎用手工绣制的。除了这三个名字缩写有关的旅客之外,还有谁可能拥有这种手帕?该不是很讲实际的侯伯太太吧?她不会在衣着方面假充阔气的。戴本瀚小姐也不至于,她这种阶层的英国妇女用的是上等质料的亚麻布手帕,而不是这种可能价值二百法郎的精致麻纱手绢。当然更不会是那个女仆。但是车上却另有两名女士可能会用这样一块手帕。我们不妨想想,谁的名字缩写可能与Φ相关。我说的这两位女士是德瑞格米罗夫郡主……”
“可是她的名字叫娜泰丽亚,缩写字母该是?
呀。“波克先生讽刺地抢了一句。
“一点不错。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两位,我认为她的名字十分可疑。
另一位女士是安君业伯爵夫人。她的名字立刻使我们起了联想——“”使你,不是我们!“
“好吧,就令我起了联想吧。她在护照上书写的名字被一块油渍弄模糊了。大家都会说是不小心弄上的。但是请用心想她的名字。伊莲娜(Σo?
2ξ)。假设她不叫伊莲娜,而叫海莲挪(Φ?
o?
2ξ)。大写的Ф很容易改成大写的Σ,然后不费什么力地在后头去掉一个小?
,然后点上一点油渍来掩饰这种涂改。“”海莲娜!“波克先生叫了出来:”这么说来,是有可能的呀!“
“当然可能!我找出的疑点,不管多么微小,我都加以证实了。伯爵夫人的一件行李姓名标签是弄混了的,弄混的地方正是箱子盖上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上。标签是用水泡过之后,撕了下来又贴在箱子别的部位的。”
“我倒是愈来愈心服了,”波克先生说:“只是,安君业伯爵夫人——也太不可能了——”
“嘘——老友,你必须要作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看这桩命案才对。这个命案本来是预期作成另一种模样的?别忘了这场风雪把凶手原来的计划全搅乱了。我们现在不妨作个想象,假想并没有风雪,火车照规定时刻开行,那么情况又会如何呢?
“我们可以说,非常可能,命案会于今天早晨在意大利边境被人发现。
意大利警察会听取同样的证词。麦昆先生会提供那些恐吓信,哈德曼先生也会有他的说词,侯伯太太也会急着报告有人穿过她的房间,制服钮扣也会找到。我想,只有两件事情会有不同。那个男人会在将近一点钟之前,穿过候伯太太的房间——而那件制服会被扔在一间洗手间内。“”你是说?“
“我是说,这个命案本来计划要作得像有外人上车来下手的。凶手原定于午夜十二时五十八分列车抵达布拉德站时逃离列车的,有一名旅客预定是在过道上碰见一名陌生的列车长的。制服会丢在一个显眼的地方,以点出外来凶手所使用的障眼法。这样,任何一位旅客都不会沾上任何嫌疑。两位,这桩命案本来是想以这种面目呈现给大家的。”但是火车受困的意外改变了一切。我们这也可以明白何以那人在死者房中呆了那么久了,他是在等候火车再度开行。但是后来他了解到火车不再继续开行了,那么,就必须要改换计划了。这时,凶手已被认定仍然藏在车上了。“”是的,是的,“波克先生不耐烦地说:”这些我都懂。但是那块手帕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我会用迂回的方式慢慢说给你听的。首先,你应该认清那些恐吓信原是唬人的,可能根本是自一本蹩脚的美国侦探小说里抄来的,也就是说不是真的,主要是作给警方看的。但是我们自己却不能不问:”这些信函骗过了罗嘉德没有?自表面上看来,似乎没有。自他给哈德曼的指示中,似乎可以看出,他心中有特定的‘个人所知’的仇敌,那人的身份,他个人知道得很清楚。当然,这是说如果我们相信哈德曼的证词是真实的话。不过,罗嘉德的确会收到一封性质迥然不同的信件——就是那封提及阿姆斯壮小孩的信,其中有一小片被我们在他的房间发现了。如果罗嘉德在很迟才觉察,那么正好指出他已了解到仇人要致他于死地的原因了。这封信,我一直在强调,本来不希望被人发现的。凶手所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销毁这封信。于是,这也成了凶手作案中的第二次触礁。第一次是大风雪,第二次是我们发现且辨认出纸片上的内容。
“这封信函遭到如此处心地灭迹,只有一个原因说得通。火车上一定有某人与阿姆斯壮家人有密切的关系,如果信件被发现,那么此人会立即涉到嫌疑。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我们所发现的另外两个线索。我先掠过烟斗捻子的线索,那点我们谈的已经够多了。我们再谈谈那块手帕,很简单地可以看出,这个线索使名字缩写是Φ的人直接涉嫌,而那人是无意中失落了手帕。”“一点不错。”康斯丹丁医师说:“她一发现自己失落了手帕,立刻采取行动掩饰自己的名字。”
“太快了吧!你的结论下得这么快,可比我胆子大多了。”
“另有别的说法吗?”
“当然有啰。举例说,假如你犯下罪案,想要嫁祸于人。正好,火车上就有一个人与阿姆斯壮家人有密切的关系———个女人。再假设,你留下的手帕正是那个女人的。一经讯问,她与阿姆斯壮家人的关连,就会被扯了出来——对了:就有了动机——而且是涉嫌的证据。”
“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医师提出异议说:“被连累的人既然是无辜的,就不会采取掩饰身份的行动了。”
“喔,真的?你这么想吗?警方该也是持这种看法的。但是,朋友,我是清楚人类的本性的。我告诉你,突然碰上可能以谋杀罪嫌受审的事,往往最清白的人也会心慌意乱,做出最荒唐的事的。不,那块油渍与换贴标签当然不能证实什么罪行——只能证实安君业伯爵夫人基于某种原因急于掩盖她的身份而已。”
“你认为她与阿姆斯壮家人会有什么样的关连?她说她从没有去过美国的。”
“的确是的,她说的英语也带有外国口音,而且是一派欧洲人长相,只是嫌夸张了一些。不过,要猜出她究竟是什么人倒也不难。我刚才提到过阿姆斯壮夫人令堂的姓名,是‘琳达·艾登’,她是位驰名的女演员,专演莎士比亚名剧。两位可以想象《称心如意》一剧中的艾登与罗莎琳的森林。她是自这里得到灵感而取的艺名。她享誉全球的‘琳达·艾登’一名并非她的真名。她的真姓可能是高登博;她很可能有中欧血统,也许夹杂着犹太人血统。许多外籍人士都飘泊到了美国。两位,我想向你们提示:在惨案发生时仍不过是一个小女孩的阿姆斯壮夫人的妹妹,正是海莲娜·高登博,也就是琳达·艾登的幼女,她后来嫁给了在华盛顿任武官的安君业伯爵。”
“但是德瑞格米罗夫郡主说她嫁了一个英国人。”
“而他的名字她却不记得了!我问你们,这可能吗?德瑞格米罗夫郡主对琳达·艾登的情谊,是贵妇人崇慕伟大艺术家那种不渝的深情。她又是这位演员的女儿的义母。她会那么轻易就忘怀另一个女儿的夫姓吗?我看是不会的。我认为,我们可以很保险地认定德瑞格米罗夫郡主是在说谎。她知道海莲娜在这班列车上,也见过她。她在听说罗嘉德的真实身份之后,也立即议论到海莲娜会被认为涉有重嫌。因此,当我们问及妹妹时,她立刻扯了谎——什么记忆模糊了,记不起来了,但是却‘认为海莲娜嫁了个英国人’——她这个谎扯得也离事实太远了。”
一名餐车服务人员自另一头的门进入,朝他们走了过来,他对波克先生说:“先生,晚餐可以开饭了吗?一会儿就好了。”
波克先生向白罗看了看,后者点了点头。“赶快开饭吧。”
服务人员自另一端的门口退了出去。他摇起了饭铃,口中喊着:“晚餐好了,要开饭了。”
4护照上的油渍
白罗与波克先生及康斯丹丁医师共坐一张餐桌。
聚集在餐车里的这一小撮人都很沉寂。他们很少交谈。即令一向喧噪的侯伯太太也显得极不自然地安静了下来。她坐下身来时,口中只咕哝了一句:“我哪有心情吃东西。”之后,经过此时已把她认作靠山的瑞典妇人的劝慰,她就把送到她面前的餐饮都吃光了。
在上餐之前,白罗拉住了服务生大班的衣袖,跟他低语了一番。康斯丹丁注意到安君业伯爵夫妇的餐饮总是最后才上桌,而且饭后在算帐时又耽误了一些时候,他就猜着了白罗下的指示是什么了,如此这般,最后留在餐车中的旅客就剩下这对伯爵夫妇了。
待他们夫妇终于离座朝餐车门口走去的时候,白罗急忙立起身来跟了上去。
“对不起,夫人,你的手帕丢了。”
他向她送上了一块精致的小手绢。
她接过来,看了看,又交还给他。
“你弄错了,先生,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手帕?你敢说没错吗?“
“一点没错,先生。”
“但是上头绣了你的名字缩写字母——Φ。”
伯爵突然要抢了上来,白罗没有理他。他的眼光盯住了伯爵夫人的脸。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回答说:“我不懂你这是什么用意,先生。我的名字缩写是Σ·E.”
“我想不是吧。你的名字是海莲娜——不是伊莲娜。你是海莲娜·高登博,琳达·艾登的小女儿,阿姆斯壮夫人的妹妹——海莲娜·高登博。”霎时间,一片死寂。伯爵夫妇两人都是一脸死般的惨白。
白罗放柔了声调说:“你否认也是没用的。这是事实,是不是?”
伯爵愤怒地咆哮道:“先生,我要求你解释,你有什么权利——”
她伸出纤细的小手挡住了他的嘴。
“不必了,鲁道夫。让我来说,否认这位先生所说的也是无济于事。我们还是坐下来,把事情谈清楚吧。”她的语调有了转变。虽然仍保有南欧的腔调,但却突然变得得洁且尖说得多了。而且,第一次流露了道地的美国口音。
伯爵听从了夫人的劝阻,噤下声来,两人都在白罗对面坐了下来。
“你所说的相当正确,先生,”伯爵夫人说:“我是海莲娜·高登博,阿姆斯壮夫人的妹妹。”“那么,今天早上你并没有告诉我此一事实,伯爵夫人。”
“没有。”
“事实上,你与你先生对我说的都是谎言。”
“先生!”伯爵怒声喊道。
“别生气,鲁道夫。白罗先生揭穿事实的方式的确很不留情,但是他说的,我们没法子否认。”“你能如此轻易地承认,我很高兴,夫人。那么,可否请你说明你何以不说真话,而且又涂改了护照上的名字呢?”
“那全是我做的。”伯爵抢着答道。
海莲娜平静地说:“当然可以,白罗先生,你应该可以猜出我的理由——我们夫妇的理上。这个被杀的人谋杀了我的小外甥女,逼死了我的姊姊,也伤透了我姊夫的心。三个我最深爱的人,是他们给了我一个家——我整个的人生!”
她的语声激情地迸裂了出来。她不愧是以丰富情感感动得全球观众落泪的伟大女演员的女儿。
她平静了一些,又说:“整个列车上所有的旅客,大概只有我有最强的动机要杀掉他了。”
“你没有刺杀他吗,夫人?”
“我可以向你发誓,白罗先生——而且我先生知情,他也可以发誓——尽管我一直禁不住想那么做,但是我从没有碰过那个人的身体。”“我,也一样,先生,”伯爵说:“我可以向你发誓,昨晚海莲娜从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她正如我说过的,服用了安眠药的。她绝对是无辜的。”白罗朝他们夫妇来回看了看。
“我可以以人格发誓。”伯爵又重复了一句。
白罗轻轻摇了摇头。
“然而你却承认了自己涂改了护照上的名字。”
“白罗先生,”伯爵急切而激动地说:“请为我的处境想想。你想我能眼看着我太太卷入这种可卑的刑事案件中吗?她是清白的。但是她说的也是实情——因为她与阿姆斯壮家的关系,她当然是最容易被人怀疑的人。她会被讯问,甚至可能被捕。由于碰上了恶运,我们正好跟罗嘉德这个人搭同一班火车,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我承认,先生,我是向你说了谎。但有一件事则是千真万确的,我太太昨晚绝对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他语调中的恳切的确很难反驳。
“我不是说我不相信你的话,先生,”白罗慢下声来说:“我知道,你的家世渊远且显要。如果让你夫人涉入这种扰人的罪案中,实在是很懊恼的事。这我很同情。不过,你又怎么解释,你夫人的手帕的确是出现在死者的房间里呢?”
“那块手帕不是我的,先生。”伯爵夫人说。
“即使上面绣了你名字的缩写Ф?”
“是的,即使上头绣了Φ。我的手帕跟那种差不多,但是花样却不一样。
我知道,当然我不敢奢望你会相信我的话,但是我可以保证,那块手帕不是我的。“”会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嫁祸于你吗?“
她挤出一丝浅笑。“你这是在引我落入你的圈套,承认手帕是我的吧?
但是,白罗先生,的确不是我的。“她的话说得万分诚恳。
“那么,手帕既然不是你的,你又何必涂改护照上的名字呢?”
伯爵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们听说有人发现了一块绣有Φ字母的手帕。我们俩在被讯问之前,把事体商量了一下。我向海莲娜指出,如果有人知道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Φ,她被讯问的问题一定会更复杂尖锐。而将海莲娜改为伊莲娜又是轻而易举的事。”“伯爵先生,你倒是挺有犯罪天才的,”白罗冷冷地说:“真是天赋的才华,而且显然是毫无顾忌地决心要破损公道。”“呵,不,不是的,”这女郎倾身向前说道:“白罗先生,他已经跟你解释过的。”她说了一半法文,又改用英语说:“我怕死了——简直害怕死了,你该能体谅的。那次惨剧已经够人忍受的了,如今又要再掀了出来!还有被人怀疑,甚至要坐监牢。我只是太害怕了,白罗先生。你难道一点也不能体会吗?”
她的声音非常动听——低沉、浑厚——有如在呼吁,完全是女演员琳达·艾登女儿的口吻。白罗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如果我相信你所说的话,夫人——我这并不表示我不相信你——那么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帮你忙?”
“是的。这次谋杀案发生的原因深植在过去——也就是隐伏在摧毁了你家庭、令你在幼年时就饱尝苦痛的那桩悲剧。小姐,请你带领我回到过去,也许我能够因而找到可以说明这一切的关键性的环节。”
“还有什么可告诉你的呢?”她哀伤地重复着这句话:“都过世了——都死去了——罗勃、苏妮亚——还有最可爱、最叫人心疼的小黛西。她太可爱了,那么快乐——一头美丽的卷发。我们大家都钟爱她,爱得要命。”
“另外还有一名牺牲者呢,夫人。也许可以说是间接的被害人。”
“你是指可怜的苏姗妮?是的,我倒把她忘怀了。警察讯问过她。他们坚信她与那个案子有些关连。也许有的——但即令有,她也是无辜的。我想,她可能不经心地跟某些人闲聊过,她透露过黛西出去玩的时刻。这可怜的女孩子给吓傻了——她认为一切责任都该她来负的。”她打了个寒噤说:“她跳楼自杀了。啊!太可怕了。”
她一下子将头埋入了手里。
“她是哪国人,夫人?”
“她是法国人。”
“她姓什么?”“说起来你会不信,但是我真记不起了——我们都叫她苏姗妮。一个长得挺美、很可爱的女孩子,她对黛西真是忠心极了。”“她是负责照管黛西的婢女,是不?”
“是的。”
“谁是照管小黛西的护士?”
“是一名有专业训练的医院护士,她姓史坦格博。她对黛西也极尽心——对我姊姊也一样。”“夫人,现在,我请你在回答我之前,先仔细地想想。你这次上车之后,可曾看到自己认识的人。”
她瞪了他一下,“我?没有,一个也不认识。”“那么德瑞格米罗夫郡主呢?”
“喔!她呀,我当然认识她。我还以为你指的是那次事件发生时的人呢。”
“我的确指的是那时候的人。许多年头过去了,夫人,这你该记得。那时你见过的人可能如今容貌已经改变了。”海莲娜尽心地思考了半天,然后说:“没有——我确信一个也没有。”
“你本人——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孩子——难道没有人照顾并教导你作功课吗?”
“啊!对了,我有个监管我的人——算是我的家庭教师,也是苏妮亚的秘书。她是个英国人——实际上该说是苏格兰人,一个高大的红头发的女人。”“她姓什么?”
“傅利波迪小姐。”
“年轻或是年长?”
“在我印象里,她好像老得要命。但是现在想想当时她该不到四十岁吧。
当然,那时都是由苏姗妮照顾我的穿着与琐事的。“”家中就没有其他的人住了吗?“
“只有佣人们。”
“你真的敢确定,夫人,非常肯定,你在这火车上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了吗?”
她诚挚地回答:“没有,先生,一个人也不认识。”
5德瑞格米罗夫郡主的名字
安君业伯爵夫妇离去之后,白罗朝对面的两位先生望了一眼。
“你们看,”他说:“我们这不是有了进展了嘛。”
“神来之举。”波克先生殷勤地说:“要是我啊,连作梦也不会怀疑安君业伯爵夫妇身上去呀。坦白说,我一直以为他们两人绝无问题的。这么说,无疑了,准是她下的手了!真令人难过。还好,他们还不至于判她死刑,还有减刑的余地,顶多判她几年徒刑。”“这么说,你是相当肯定地认为是她有罪的了?”
“老兄呀,当然啰。这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以为你这副安心的神态,只等着把案子顺一顺,等风雪过去,由警方来接手呢。”“你是不相信安君业发誓,坚认他夫人是清白的那番话是实话了?”
“老兄呵,那当然啰,他还能说什么?他深爱他的太太,他要挽救她呀!
他的谎倒是扯得很够气派,一副君子重言的样子。可是他说的不是谎言又是什么?“
“不过,你晓得,我却有过几近荒谬的看法:他说的可能是真话。”
“不,怎么会?别忘了那块手帕。这手帕与这桩命案是牢牢相连的。”
“喔,关于那块手帕,我可不敢下断言。你还记得吧,我说过关于这块手帕的物主是有两种可能性的。”“还不是一样……”
波克先生突然停下话来。餐车另一端的门打开,德瑞格米罗夫郡主进了餐车。她笔直地朝他们走来,三个人都站起身来。
她看都不着另外两人一眼,只对白罗说话。
“我相信,先生,”她说:“我有一块手帕在你这里。”
白罗得意地扫了那两个人一眼。
“是这块吗,夫人?”
他拿出了那块精致的麻纱手帕。
“是的,角上绣了我名字的缩写字母。”
“可是,郡主夫人,那个字母是Ф呵。”波克先生说:“您的名字——对不起——是娜泰丽亚呀。”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
“不错,先生。我手帕上的名字编写都是用俄文字母绣的。在俄文里,Ф就是?。”波克先生吃了一惊。这位老太太的那股莫名的慑人之气,令他感到狼狈不安。
“今天早上我们向您问讯时,您并没有告诉我们手帕是您的。”
“你们并没有问我。”郡主淡淡地说。
“请坐,夫人。”白罗说她叹了口气说:“我想,我也还是坐下吧!”她坐了下来。
“各位先生,你们也不必多费唇舌了。你们下一个问题一定是——我的手帕怎么会掉在死者尸体旁边了?我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你真的一点不知道吗?”
“完全不晓得。”
“请原谅我冒昧,夫人,但是你认为我们对您的回答,应该相信几分呢?”
白罗这话说得相当温文委婉。
德瑞格米罗夫郡主则不屑地回答说:“我想你的意思是说,我为什么没有告诉你海莲娜·安君业就是阿姆斯壮夫人的妹妹吧?”
“事实上,你是有意蒙骗我们的。”
“当然,我也只能这么做,她母亲是我朋友。先生,我是坚守忠诚的——对自己的朋友、家人与身份地位要忠心。”“你是不主张一个人该尽力伸张正义的了?”
“以这件事来说,我认为正义——严谨的正义——已经伸张了。”
白罗将身子向前倾了倾。
“夫人,相信你也了解我的困难。单拿这块手帕来说吧,我相信你的话呢,还是你的目的在掩护你朋友的女儿呢?”
“喔!我懂你的用意了,”她的脸上挤出了一丝苦笑。“不过,各位,我现在说的话是可以很容易证实的。我可以把巴黎为我做手帕的店铺的地址给你们。你们只要把这块手帕拿给他们看,他们会告诉你们这是我一年多前定做的。这块手帕的确是我的,各位先生。”
她站起身来。
“你们还有别的事要问我吗?”
“夫人,你的女仆认得这块手帕吗?”
“她该认得的。怎么,她今天早上看过没说什么吗?这个嘛,正说明了她也懂得忠心的。”她微微低了一下头,就走出了餐车。
“这就难怪了,”白罗轻声低语道:“我注意到在我讯问那名女仆是否知道这块手帕是谁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她好像一时不知该不该承认那是她女主人的。可是,这与我心中那奇特的中心理论又怎么配合呢?嗯,也许可以的。”“啊!”波克先生作了一个他那特有的姿态,说:“这位老太太真可怕!”
“她有可能刺杀罗嘉德吗?”白罗问医师。
他摇了摇头。
“那些伤口——刺入骨肉中的那几处用力很大的伤口,绝对,绝对不是一个身子孱弱的人作得到的。”“可是那几处很浅的呢?”
“很浅的那几刀是可能的。”
“我想到今天早上我跟她说的话了,我说她的威力是在她的意志里,而不在她的手臂上。我这是故设的圈套,我要看她会看自己的右臂还是左臂,结果她没单看任何一只,却两只都看了,但是她的答话却不寻常。她说:”没有,我这方面是没有力量的。我不知该难过还是高兴。‘这个倒是挺怪的,也证实了我对这个案子的认识。“
“但是,左撇子的论点可并未解决呀?”
“是的,没有。吔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德瑞格米罗夫郡主的手帕是插在上衣右边还是左边的口袋里?”
波克先生摇了摇头。他的脑中仍萦回着刚才半小时内惊人的发现呢。他口中喃喃地说:“谎言——又是谎言。真叫人不敢相信,我们今天早上竟听了这么多的谎话。”
“还有更多的要揭穿呢。”白罗欣喜地说。
“你真认为如此?”
“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大失所望了。”
“如此口是心非的确可怕,”波克先生说。“不过,你倒好像挺欢迎的嘛。”他责怪地加了一句。
“有这么一个好处,”白罗说:“要是你碰上一个谎话中仍带些真诚的人,他通常总会承认的,而且往往他们自己也没料到。要想达到预期的效果,最重要的是我们得猜得对。”
“也只有用这种方法才可能侦破这个案子。我把旅客一个一个地选出来问讯,推考一下他或她的证词,然后问自己:”果若某个人在说谎,他谎话中的重点在哪儿,说谎的原因又是什么?然后我回答:“如果他是在扯谎——请注意,我是说如果——那么只有那种理由,且针对那一个重点。‘这个方法我们在安君业伯爵夫人的身上,已经得到成功的印证。我们现在不妨再找另外几个人来试试。”“但是,老兄,假如你所猜想的正好都错了呢?”
“那么,至少有一个人会完全脱开嫌疑了。”“喔!——你用的是过滤淘汰的方法呀。”
“正是。”
“下面该找谁来较量了?”
“我们要向那位大人物,阿伯斯诺上校挑战了。”
6阿伯斯诺上校二次被讯
第二次被请到餐车应讯,显然令阿伯斯诺上校大为不悦。他一脸懔色坐下之后说道:“怎么样?”
“二次打扰你,实在万分抱歉,”白罗说:“不过,仍有些资料我相信你可以提供给我们。”“真的吗?我倒不以为然。”
“先说这个吧,这是一枚烟斗捻子吧?”
“是的。”
“是你的吗?”
“不知道。你晓得我是不在上头作记号的。”“阿伯斯诺上校,你可知道,在这节伊斯但堡至卡莱的车厢中,你是唯一抽烟斗的旅客?”
“这样说的话,也许是我的。”
“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地方找到的吗?”
“毫不知情。”
“是在死者身旁拾到的。”
“阿伯斯诺上校的眉毛扬了起来。
“你可否告诉我们,阿伯斯诺上校,这捻子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呢?”
“如果你在问:是不是我自己掉在那儿的,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
“你有没有在任何时间进入过罗嘉德先生的房间?”
“我连话都不曾与此人说过。”
“你没跟他说过话,你也没杀他?”
上校的眉毛再度凶狠地扬了上去。
“即令我杀了他,我也不至于向你报告的。事实上,事实上,我没有杀害这个人。”“呃,没关系,”白罗喃喃地说:“反正这也无关紧要。”
“啊!”阿伯斯诺怔了怔,他不安地看了白罗一眼。
“因为,我告诉你吧,”这位矮小的侦探说:“这枚烟斗捻子并不重要,我自己就可以举出十一个绝妙的理由来解释它的出现。”阿伯斯诺盯住了他。
“我要见你的真正原因,却是为了另一件事,”白罗继续说:“戴本瀚小姐也许已经告诉你,我在孔雅站上偶尔听到她对你说的几句话了吧?”
阿伯斯诺没有回答。
“她说,‘现在不行。等这一切都过去再说!’你可知道这几句话指的是什么吗?”
“抱歉,白罗先生,我不能不拒绝回答你这问题。”
“为什么?”
上校辛辣地说:“你何不去问戴本瀚小姐本人这话的含意呢?”
“我问过了。”
“她拒绝告诉你吧?”
“不错。”
“那么,就连你不也看得很明显吗——我是守口如瓶的。”
“你是不泄漏小姐的秘密的?”
“你一定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戴本瀚小姐告诉我那是有关她个人的私事。”
“那么你何不就相信她的话呢?”
“因为,阿伯斯诺上校,戴本瀚小姐或许可以称之为一位非常可疑的人物。”“荒谬。”上校话中透着愠情。
“并不荒谬。”
“你是找不到她什么麻烦的。”
“那么,戴本瀚小姐在小黛西·阿姆斯壮被绑票时,担任她家家庭教师的这件事呢?”
片刻间,一片死寂。
白罗轻轻点了点头。
“你瞧,”他说:“我们知道的比你所认为的要多吧?若是戴本瀚小姐是无辜的,她为什么要隐瞒这项事实?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她从没去过美国?”
上校清了一下喉咙说:“你不会弄错了吧?”
“我没有搞错。为什么戴本瀚小姐要对我撒谎?”
上校耸了耸肩膀说:“这你最好去问她。我仍然认为你弄错了。”
白罗提高了嗓门召唤。一名餐车服务人员自车另外一端的门进来。
“去第十一号房间请那位英国小姐,偏劳她过来一下。”
“是,先生。”
那人离去,房内四人静寂地坐着。阿伯斯诺上校的脸,一如木刻般地僵硬、不动声色。
那人回来了。
“小姐立刻就来,先生。”
“谢谢你。”
一两分钟后,玛丽·戴本瀚小姐来到了餐车。
7玛丽·戴本瀚身份的揭穿
她没有戴帽子,她的头反抗性地往后昂着,头发自额部往后梳了过去,鼻孔的弧线,像一只船头上的雕像,无畏地冲向汹涌的海浪。在这一刹那间,她的确是美丽的。
她的眼光投向了阿伯斯诺——却也只停了那么一刹那。
她对白罗说:“你要见我吗?”
“我想问你,小姐,今天早上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谎?”
“对你们说谎?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隐瞒了在阿姆斯壮悲剧发生的当时,你正住在他们家的事实。你还告诉我们你从没去过美国。”他注意到她畏怯了片晌,却很快又恢复过来。
“是的,”她说:“是真的。”
“不,小姐,是假的。”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我跟你说了谎是真的。”
“呃,你承认了吗?”
她的口角挤出了一丝笑容。“当然啰,因为你已经看穿了我。”
“至少你还是很坦率的,小姐。”
“我看我也别无他路可走了。”
“这的确如此。那么,小姐,可否请问你隐瞒的原因呢?”
“我以为理由不是很明显吗,白罗先生?”
“我却看不出来,小姐。”
她平静中带着坚强的语气说:“我得谋生。”
“你是说……”
她抬起了眼睛,看准了他的脸说:“白罗先生,对于争得并保有一份适当工作的困难,你到底了解多少?
你认为一个因为涉嫌谋杀案而被拘禁的女孩子,她的名字甚至照片都会登在英国报纸上——这样一个女孩子,有多少普通中等阶级善良人家的英国主妇会请她担任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呢?“
“我看不出有何不可——如果她没有犯下罪行的话。”
“唉,罪行——我指的不是罪行——是报上的渲染!到目前为止,白罗先生,我的生活相当成功。我的工作待遇很高,也很愉快。我不愿意因为任何不好的事情而失去我奋斗多年才争得的地位。”
“小姐,容我冒昧地说一句,这一点该由我来判断,而不是你。”
她耸了耸肩膀。
“比方说,你原可以帮助我辨认一些人的身份的。”
“你的意思的?”
“小姐,安君业伯爵夫人,也就是你在纽约教过的阿姆斯壮夫人的幼妹,你可能没认出来吧?”
“安君业伯爵夫人?没有。”她摇着头说:“你或许觉得太怪了——不过我的确没有认出她来。你知道,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没长大呢。那是三年多以前了,不错,伯爵夫人让我觉得有些面熟,我心里也觉得奇怪。但是她长得太像外国人了——我怎么也不会把她跟那个美国小女学生联想在一起。我只有在进餐车时偶尔看了她一眼,而我注意的,是她的服饰,却不是她的脸孔。”她浅笑了一下:“女人是这样的!然而,我——我心里还有自己的事要想。”“你是不肯告诉我你心中的秘密了,小姐?”
白罗的声调非常温婉,却充满了说服的力量。
她低声地说:“我不能——我不能。”
突然间,冷不防地,她终于崩溃了,将头埋在伸出的手臂中,伤心欲碎地恸哭起来。
上校跳起身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旁。
“我……你不……”
他停下声来,转身暴烈地对白罗吼着:“我要把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敲碎,你这无耻、蛮横的小矮子!”“先生,”波克先生拦阻他说。
阿伯斯诺转过身来对那女郎说:“玛丽,看在老天的份上,别……”
她振作了起来。“不要紧,我好了。你不再需要我了吧,白罗先生,是吧?如果需要的话,你只好来找我了。呵,我真傻,我真丢尽了丑!”她狼狈地跑出了餐车。
阿伯斯诺在跟出去之前,又对白罗说:“戴本瀚小姐与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全无关系。你听见没有?要是你使她担心或惹上麻烦的话,我放不掉你的。”他大步跨出门去。
“我喜欢看英国人生气,”白罗说:“很好玩。他们情绪愈激动,就愈不会说话。”
然而波克先生似乎对英国人的情绪反应并不很感兴趣。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对他这位朋友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老兄,你真是太伟大了。”他喊道:“又是一次神迹般的猜测。”
“这种事情你居然想得出来,真是不可思议。”康斯丹丁医师也钦慕地说。
“呵,这次这可不敢居功,这次可不是全凭猜测的。其实,该说是安君业伯爵夫人透露给我的。”“怎么?这怎么会呢?”
“你们还记得,我问过她有关她的家庭教师或是陪伴她的人的事吧?我心里早有了定论,如果戴本瀚与这个案子扯上了关系,那她在阿姆斯壮家中必定是诸如此类的身份。”“不错,可是安君业伯爵夫人所描述的完全是另一个人嘛。”
“很对。她说的是一个高大、中年、一头红发的女人——也就是一个与戴本瀚小姐完全两个类型的人,她编得也未免太离谱了一点。但是,她又必须很快地编造一个姓名,也正是她下意识中的联想,使她露出了马脚。还记得吧,她说的是傅利波迪小姐。”“是呀?”
“好的,你们也许不清楚,不过在伦敦有一个铺子,以前名字叫戴本瀚与傅利波迪。因为脑子里有戴本瀚的名字,伯爵夫人一时得抓个别的名字时,一下子就想到了傅利波迪。当然,我立刻就明白了。”
“可这又是另一个谎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也许又是为了忠心。也可以使案情更加复杂。”
“老天!”波克先生怒不可支地说:“难道这车上就没有一个人说真话了吗!”“这个嘛,”白罗说:“我们就将要揭晓了。”
8高潮迭起
“现在可不会再有什么事让我不信的了。”波克先生说:“一点也没有了!就是车上每一个人都证实跟阿姆斯壮这家人有些关连,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了。”
“你这话说得很有哲理,”白罗说:“你现在要不要听听你最中意的嫌疑,那名意大利人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又要作一次你那伟大的猜测了吗?”
“正是。”
“这个案子的确是太绝了。”康斯丹丁医师说。
“不然,这是最说得通的一个案子。”
波克先生颓丧得近乎滑稽地将手臂舞了起来。“如果你称这个字子叫说得通,老兄呵……”他的手臂舞不下去了。
这时,白罗已差服务人员去请安东尼奥·佛斯卡瑞里了。
这名意大利大汉一脸机警的神色进入了餐车。他像一只落入陷阱中的野兽一般,眼睛来回地看着。
“你们要干嘛?”他说:“我没有话可说了——没有,你们听见了吗?
——“他在桌子上拍了一响。
“有的,你还有话可以告诉我们的,”白罗坚定地说:“真相!”
“真相?”他不安地看了白罗一眼。他态度中原有的笃走与温顺全都消失了。
“好吧。反正我早就晓得了。不过为了你好,你还是自己主动说了吧。”
“你说话完全是一副美国警察的口吻。‘招供’——他们常用这句话——‘招供的好’。”“喔!这么说,你是与纽约警察打过交道的了?”
“不,不,没有过。他们没法子找出我的把柄——反正不是为了问案。”
白罗轻轻地问:“那是有关阿姆斯壮家的案子,是不?你是他们家的司机?”
他的眼光凝住在这意大利人的眼睛上。这名大汉咆哮开来,像一只扎了洞的气球。
“你既然知道——还问我干嘛?”
“你今天早上为什么说谎?”
“有工作上的理由。再说,我也不信任南斯拉夫的警察。他们都跟意大利人一样,他们不会给我公道的。”“说不定,他们要跟你讨的正是公道!”
“不、不,昨天晚上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根本不曾离开过房间。
那个长脸的英国人可以作证。这个猪猡,罗嘉德,不是我杀的。你们不能证明我有什么嫌疑。“白罗正在纸上写东西。他抬眼望着他,平静地说:”很好,你可以走了。“
佛斯卡瑞里不安地迟疑着。“你明白了不是我吧?我跟这事是没关系的。”“我已经说了你可以走了。”
“你在搞诡计。你想把我丢进圈套?都为了那个该坐电椅、猪狗不如的家伙!他没上电椅,已是没有天理的事了。如果是我——如果我被抓到了……”“但是并不是你。你与那桩绑票孩子的案子毫无关系。”
“你说什么?呵,那个小宝贝——她是全家的开心果。她叫我安东尼奥。
她坐在我车里,小手装作握紧方向盘的样子。全家没人不疼爱她!就连警察也明白。呵,那个漂亮、可爱的小天使!“他的声音软了下来,眼眶中盈满了泪水。然后猛地鞋根作了个向后转的动作,跨步踱出了餐车。
“培卓,”白罗呼唤了一声。
餐车的服务生跑了进来。
“请第十号的那位瑞典女士。”
“是,先生。”
“还有一个?”波克先生叫出声来。“唉呀,不——不可能的,我告诉你这不可能的呀。”“老友——这我们得证明才知道。即使到最后,证明车上每一名旅客都有谋杀罗嘉德的动机,我们仍需要探求真相。真相一弄清楚了,我们就可以一劳永逸找出罪魁来了。”
“我的头都要炸了。”波克先生呻吟道。
服务生满脸怜惜地陪着葛丽泰·奥尔森进来了。她哀伤地哭泣着。
她坐在白罗对面的椅子上,捧着一块大手帕不停地痛哭。
“不要太伤心了,小姐。不要太难过。”白罗拍着她的肩膀说:“只请你说几句实话而已。你是照顾小黛西·阿姆斯壮的护士吧?”
“是的——我是的。”这悲恸的妇人哭泣着说:“呵,她太可爱了——一个最乖、最可爱的小天使。她只懂得善良与爱——却被那个坏人拐走了——遭了他狠心的毒手——她可怜的母亲——还有那死在娘胎里的婴儿。你是不会了解的——你不会知道的——如果你跟我一样也在场——如果你也目睹了这场悲剧!我今天早上是应该把实情告诉你们的。但是我怕——好怕。可是,那个邪恶的人死了,我真高兴——他不会再残杀别的小孩子了。啊!我说不下去了——我没别的可说了……”
她哭得愈来愈厉害了。
白罗仍在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好了——好了——我了解——我一切都明白——一切的事。听我说,我不会再问你别的问题了。你已经承认了我知道是真实的事情,这就够了。相信我,我了解的。”
这时抽搐得说不出话的葛丽泰·奥尔森,撑起身来,茫茫地朝门口摸索地过去。她走出门口的时候,与一个正走进来的人碰了个正着。
那人是男仆——马斯德曼。
他径自走到白罗面前,用他那一惯的平静、没有情感的声调说:“我希望我没有打扰您,先生。我想我最好还是立刻到您这儿来,把实情对您说清楚。我在大战期间是阿姆斯壮上校手下的小兵,后来在纽约他们家里当仆人。今天早上我把这些事实都隐瞒了。这是我的过错,先生,因此我觉得我应该来说实话,把事情澄清一下。但是,我希望先生您不要怀疑安东尼奥有什么瓜葛。先生,安东尼奥是个苍蝇都不敢碰的好人。我也可以郑重发誓,他昨晚从没有离开过房间。所以,先生,你应该相信,事情绝不可能是他干的。安东尼奥虽是个外乡人,但他是个很温顺的人,绝不是报上登的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凶恶的意大利人。”他停住了口。
“白罗注视着他问:”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就是这些,先生。”
他顿了一下,见白罗没再说什么,就歉意地微施一躬,踌躇了片刻,仍是一副谦逊的模样退出了餐车。“这,”康斯丹丁医师说:“比我看过的任何侦探小说都更离奇了。”
“可不是吗,”波克先生说:“车厢中的十二名旅客中,竟有九名已证实与阿姆斯壮绑票案有关了。我要问:下面该怎么样了?或者我应该说,下面该轮到谁了?”
“我看我差不多可以给你一个答案了。”白罗说:“你看,那位美国侦探哈德曼先生来了。”“他也是来招供的吗?”
白罗还不及回答,这美国人已来到他们桌前。他警戒地看了他们一眼,坐下之后,慢条斯理地说:“车上到底是怎么搞的?好像出了跳蚤似地。”
白罗朝他挤了挤眼睛。
“哈德曼先生,你本人真地不是阿姆斯壮家中的园丁吗?”
“他们家没有花园。”哈德曼先生一字一板地回答。
“也不是他们家的男管家?”
“我没有那种修养。不是,我与阿姆斯壮家毫无任何关系——不过,我开始相信我大概是这车上唯一跟他们家没有并连的旅客了!你有什么话说吗?不错,我是在问:你能反驳我吗?”
“这的确是有点出我意料之外。”白罗淡淡地说。
“这就怪了。”波克先生口中冒出了一句。
“对这桩命案,你有自己的任何看法吗,哈德曼先生?”
“没有,先生,我认输了,我一点也想不通,不可能所有人都卷进来吧——可能到底是谁下的手?我可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一切你是怎么套出来的?我倒要请教一番。”“我只是凭猜测而已。”
“那么,老实说,你可真是一个精练的猜测家。的确,对任何人我都敢说你是个了不起的猜测家。”哈德曼先生将身子靠回椅背,钦佩地看着白罗。
“容我说句不敬的话,”他说:“单从你的外表看来,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但是,我的确不能不佩服你。”“你太恭维了,哈德曼先生。”“一点不是。我真的服了你了。”
“这是闲话了。”白罗说:“说真的,问题仍未解决呢。你看,我们有没有把握指出是谁杀了罗嘉德先生的呢?”
“可别把我扯进去,”哈德曼先生说:“我可什么话都没说呀。我只是真心地钦佩你而已。还有另外两个你没猜的人呢,那个美国太太跟那名女仆,你看她们两个,怎么样?我们可以说车上只有她们两个是清白的了?”
“除非,”白罗微笑着说:“我们可以把她们俩也拼入我们这个小搜集之内——比方说——一个是阿姆斯壮家的厨子,一个是女管家?”
“反正,现在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感到意外了,”哈德曼先生听天由命地轻轻说了一声:“出了跳蚤了——由我看来,这车厢简直是个跳蚤窝了嘛!”
“啊!老兄,要讲巧合的话,这事体也未免太离谱了吧?”波克先生说:“总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有关连吧?”
白罗看着他说:“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我问你,你可知道杀罗嘉德的凶手是谁吗?”
“你知道吗?”波克先生反问他说。
白罗点了点头。“那当然,”他说:“我早就知道了。这么明显,我真奇怪你会没看出来。”他又看了看哈德曼,问道:“你呢?”
这名侦探摇了摇头,他不解地盯住了白罗。“我不知道,”他说:“一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
白罗沉默了半晌,然后说:“如果可以偏劳你的话,哈德曼先生,可否请你把大家都请到这儿来。
要侦破这桩命案,有两项可能的论点。我想说明给大家听听。“
9白罗提出两项破案论点
旅客们陆续涌进了餐车,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大家的表情似乎都差不多:期望中掺杂着忧虑。那名瑞典妇人仍在哭泣,侯伯太太在一旁劝慰她。
“好了,亲爱的,振作起来,一切都会没事的,快别这么伤心害怕的。
就说我们之中有个坏蛋是凶手,大家也晓得绝不会是你的,再疯狂的人也不至于这么想的。你坐下来,我陪着你,别担心,别害怕。“白罗站起身来,她才收住了嘴。
在门口踌躇的卧铺列车长说:“你准我留下来吗,先生?”
“当然可以,麦寇。”
白罗清了清喉咙说:“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想我说英文吧,因为我知道大家都懂一些英文。我们聚在这里是调查山姆尔·艾德华·罗嘉德,也就是卡赛提被刺的真相的。侦破本案有两项可能的论点。我现在给各位分析说明,然后由波克先生及康斯丹丁医师来判断哪一项论点是正确的。
“我想有关本案的各种事实,各位都知道了,罗嘉德先生在今天早晨经发现被刺身死。据我们所知,他在昨天夜里十二点卅七分还健在,那时他隔着房门与卧铺列车长说过话。在死者睡衣口袋中,发现了一只表面砸碎了的手表,时针是停在一点一刻上,尸体发现后,验尸的康斯丹丁医师指出:死者死亡的时间应在午夜至凌晨二时之间。各位都知道,火车在十二时半左右被风雪困住了。而在那时之后,任何人都不可能离开列车的。
“根据哈德曼先生的证词,他是纽约一家侦探服务公司的侦探(有几名旅客扭头看了哈德曼先生一眼)——指出:任何一个人经过他的房门(第十六号,在最尾一间)他都会看见。因此,我们无法不这样论定:凶手必定是我们这节伊斯坦堡至卡莱车厢中卧铺房间里的一名旅客。
“这我可以说,本来是我们的论点。”
“什么?”波克先生吃惊地问了一句。
“不过,我还要为各位拿出另一个论点。很简单,罗嘉德先生必定有一个他很惧怕的仇敌。他为哈德曼先生描述了一下这名仇人的外貌,并且说,这人如果要取他的性命,非常可能会在离开伊斯坦堡的第二天夜里下手。
“各位,我现在可以告诉大家,罗嘉德所知道的事情必定比他所透露的要多。他的仇人,正象罗嘉德要防备的,是在贝尔格莱德或温可齐站上的车,他是在阿伯斯诺上校与麦昆先生下车到月台上时,打开车门溜上来的。有人为他准备了一件列车长制服,他罩在自己的衣服上,并给了他一把总钥匙,以便纵令房门是锁着的,他也可以进入罗嘉德先生的房间。罗嘉德先生当时受了安眠药力的影响。这人残暴地刺杀了他之后,经由通往侯伯太太房间的通门逃出了罗嘉德的房间……”
“就是的。”侯伯太太点着头说。
“他通过通门时,将用过的匕道仍进了侯伯太太的大手提袋里。但是他并不知道他掉下了一枚制服上的钮扣。然后他溜出房门,来到了过道上。他慌忙地将制服塞入了一间空房间里放着的箱子里,几分钟之后,他穿着自己的衣服,在火车离站之前,从上车的同一个门——靠餐车的那个车门,溜下了火车。”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喘了一口气。
“那只手表可如何解释呢?”哈德曼先生质问道。
“你这一问,正好可以解释所有的疑团。罗嘉德先生忘了在查理布拉德站将他的手表拨后一小时。他的手表仍在东欧时间,比中欧时间早一小时。
因此,罗嘉德先生遇刺的时刻是十二点一刻,而不是一点一刻。“”但是这种解释不通啊!“波克先生嚷道:”那么在差二十三分一点的时候,他房间里说话的人是谁呢?不是罗嘉德,就该是那个凶手了。“
“那可不一定。也可能是——呃——第三者。一个跑去找罗嘉德说话的人,却发现他被杀死了。他按铃叫列车长,但是像我们平常所说的——心里发了毛——他怕涉嫌被指控杀人,就冒充罗嘉德说了话。”
“也可能吧。”波克先生心有不甘地承受了。
白罗看了看侯伯太太说:“怎么,夫人,你有什么话要220说的吗?——”“这,我真也不晓得我要说的是什么。你认为我也忘了拨我的表吗?”
“没有,夫人。我想你是不知不觉之间听见那人穿过你的房间的。后来你在梦中梦见有人进了你的房间,惊醒之后,按铃叫列车长的。”“喔,可能是吧。”侯伯太太唯唯应道。
德瑞格米罗夫郡主逼视着白罗问道:“那么你怎么解释我的女仆的证词呢,先生?”
“很简单,夫人。我把手帕拿给她看时,她认出了是你的。不过,她却不很技巧地想要掩护你。她的确碰上了那个男人,但是时间要早些——是在火车靠温可齐站的时候。她假说是在稍晚碰上的,原因在为你提供一个不在现场的铁证。”
郡主低下头致意说:“你一切都想得很周全,先生。我——我很佩服你。”
一时间餐车寂静了片晌。
突然,康斯丹丁医师一拳敲响了桌子,在座的人几乎都吓得跳了起来。
“不,”他说:“不,不,绝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解释太牵强薄弱了。
说不通的细节不胜枚举。这个罪案绝对不是这样发生的——白罗先生自己应该更清楚。“白罗颇表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好的,“他说:”那么,我就给你分析我的第二项论点。不过你最好不要这么匆忙就放弃我的第一项论点。也许事后你还会同意的。“
他说完转身对大家说:“要侦破这桩命案,另有一项可能的立论。我是这样成立的。
“我听完了各位的证词之后,曾安坐下来,闭上眼睛,开始思考过。有几点很引起我个人的注意。我会将这几点列举给我的两位同仁。有几点——譬如一本护照上的油渍等等,我已经解释过了。我现在把另外几点再举出来跟各位谈谈。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离开伊斯坦堡之后的头一天,午餐时波克先生在餐车里对我说的几句话。他说,我们这次聚在一起的旅客相当别致,因为似乎各色各样的人等,不同阶层与不同国籍的人都有。
“我同意他的看法,但是,事后再思考这特殊的一点时,我在想:这种聚合是否在其他的场合也会发生。我自己的答案是:只有在美国才有这样的事情。在美国,就可能在一个家庭之中有不同国籍的人在内——意大利司机、英国家庭教师、瑞典护士、德国女仆之类的。这就引发了我‘猜测’的腹案——也就是说,我像导演为剧本选角色一般,把每一名旅客在阿姆斯壮这个悲剧中派上一个角色,结果呢,不仅非常引人入胜,而且令我极感满意。
“我心中将各位的证词反复检讨了一番,也发现了几项奇特之处。先拿麦昆先生的证词来说吧。我第一次跟他问话,是百分之百的满意。但是,在第二次,他却说了一些很令人起疑的话。当我告诉他我们找到了一个提及阿姆斯壮绑票案的小字条时,他说:”当然了——‘之后停了下来,又说:“呃,我的意思是——那老家伙也太粗心大意了。’”但是,现在,我可以感觉到那并不是他本来要说的话。假设他原先想说的话是:“当然了——,是烧了的!‘这样的话,麦昆早就知道有这么个字条,而且是经过焚毁了的——也就是说,他若不是凶手,至少也是共犯。
好了,这是有关麦昆的。
“我们再来谈这位男仆。他说他主人乘火车旅行时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这可能是真的,但是罗嘉德昨晚会服用安眠药吗?他枕头下面放的自动手枪指出男仆说了谎话。罗嘉德昨晚是有意要保持警觉的。不管他昨晚服了什么药,他自己是不知情的。那么,是谁下的?显然不是麦昆就是这名男仆。
“现在我们再来检讨一下哈德曼先生的证词。我虽然相信他对自己身份的指证,但是说起他用来保护罗嘉德的实际方式,可就相当地荒诞不经了。
唯一真正能保护罗嘉德安全的方法只有两个:在他房间里一同过夜,或是置身于一个可以监视他房门的地方。他的证词中唯一说得很真切的是:这辆列车上其他车厢中的人是不可能谋杀罗嘉德的。只有伊斯坦堡至卡莱的这节车厢上,才有这种可能。这点,在我觉得是十分怪异而不可解释的事实,现在我们姑且不细谈这一点。
“各位也许现在都已经知道,我曾偶尔听到戴本瀚小姐与阿伯斯诺上校交换过的几句话。我心中感到好奇的是阿伯斯诺上校叫她玛丽,显然与她的关系相当亲近。但是上校与她按说是前几天才认识的。我也了解上校这一类型的英国男士——即令他与一位小姐一见钟情,他也会很有风度地慢慢进展,而不会贸然行事的。因此,我认为阿伯斯诺上校与戴本瀚小姐早就熟识,却基于某种原因故作陌生人的模样。另一个小节是戴本瀚小姐似乎对美国人常用的‘长途电话’一词十分熟悉。但是戴本瀚小姐却对我说她从不曾去过美国。
“再看另一位证人,侯伯太太。她告诉我们她躺在卧铺上无法看清通往隔壁的房门是否栓上的,因此她曾请奥尔森小姐替她看过。各位——如果她的房间是二、四或十二号等双号房间,那么她说的就一点不错,因为这些房间的门闩是紧装在门把手下方的——但是像第三号这种单号房间,门闩是安装在离门把手很高的上方的,因此完全不可能被她挂在门把手上的大手提袋挡住的。如此我不能不怀疑侯伯太太是在有意捏造一件全然不曾发生的事情。
“现在,我要谈谈有关时间的问题。我认为:这只表面被砸碎的手表真正令人起疑的一点,该是它放置的所在——罗嘉德的睡衣口袋里。这是一个最不适当且最不可能放手表的地方,特别是卧铺床头原来就安置了一个特为挂手表用的‘钩子’。因此,我确信,那只表是有人故布疑阵,刻意放在口袋中的。那么,命案就不是发生在一点一刻的时分了。
“那么是否发生在稍早呢?正好在差廿三分一点的时刻呢?我的朋友波克先生基于一声将我自睡梦中惊醒的喊叫,而支持这种说法。但是如果罗嘉德服了有人给他下的安眠药,他是不会喊出声音来的。如果他能喊得出来,他就该可以自卫而有所挣扎,但是我们却没有发现死者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我记得麦昆曾两次(第二次还是相当冠冕堂皇的呢)特别指出罗嘉德不会说法文。我的结论是这所谓的一点差二十三分的时刻,是完全针对我开的玩笑!任何人都可以看穿这个手表的把戏——这是侦探小说中常有的噱头。他们认定我应该看穿这个把戏,也就会自作聪明地认为,罗嘉德既然不会说法文,那么我在差二十三分的时候所听见的话语,必定不会是他说的了,那么罗嘉德该早已经死了。但是我确信在一点差二十三分的时候,罗嘉德该仍然在药力之下在床上昏睡着呢。
“不过,他们耍的这个噱头倒是奏了效!我的确开了房门朝外头看了。
我也真正地听见了有人用了那句法语。即令我当时愚蠢得没有意识到那句话的重要性,至少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其实,麦昆可以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他可以说:“抱歉,白罗先生,那不可能是罗嘉德先生说的。他不会说法文。‘”
“那么命案发生的正确时间究竟是什么时候?又是谁刺杀他的呢?
“我的看法是——而这也是一种看法——罗嘉德是在非常接近凌晨二点的时分遇害的,也是医生能提供我们的最晚时刻。
“至于是谁杀他的嘛——”
他停住了,注视着他的听众。他可真不能抱怨他们的注意力不集中。每一只眼睛都盯住了他。那份寂静,就是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他缓缓地继续解说:“令我感到最奇特的是,要证明车上任何一名旅客单独涉嫌,似乎是极端困难的事;再者,每一项证词所举出的不在现场的证明,均来自在我看来是最‘不可能’的人了,这点,也未免巧合得太离谱了。因此,以麦昆先生与阿伯斯诺上校彼此间所提出的不在现场的互证,就显得非常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人先前根本不认识。同样情形也发生在英国男仆与那位意大利乘客之间,还有那位瑞典女士与英国小姐之间也如此。我就问自己:这就太特殊了——他们怎么可能都卷在里头呢!
“但是,各位,我终于看清楚了。他们的确是都有份的。这么多与阿姆斯壮绑票案有关的人,同时出现在同一班火车上,若说是巧合,非但难以令人相信,也是不可能的。这绝非机缘,而是早经策划的。我记起了阿伯斯诺上校谈起过由陪审团审判的话。陪审团是由十二人组成的——这车上正好有十二名乘客——而罗嘉德身上也是被刺了十二刀。此外,一直最令我费解的问题——伊斯坦堡至卡莱车厢中,在这种季节竟挤满了旅客——也有了答案。
“罗嘉德在美国逃脱了法网的制裁,而他的罪行却是千真万确的。我可以想象得到有十二个人自组了一个陪审团,并且判了他的死刑;又由于事情的无可挽回,他们被迫大家担任执行的工作。作了这样的假定之后,现在的案情就一清二楚地全部就绪了。
“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巧夺天工的策谋,每一个人都摊派了各人应演的角色。在这种安排之下,果若有一个人单独涉嫌,另外一个或多人的证词可以为他或她洗脱罪嫌,且进一步使案情更加混乱。哈德曼证词的必要性在于若有外人涉嫌在内,这人就提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据。伊斯坦堡车厢中的旅客是不会有风险的。他们全部证词中的任何一个细节都事先设计好的。事实上,这整个的案情就是一盘精心设计的拼图游戏,每次找到一片新的线索,就使破案更加深了一层困难。正如我的朋友波克先生所说的,这个案子简直是不可能得近乎神奇了!其实,这正是作案的人要留下的印象。
“那么此一破案论点,又能解释什么呢?有的。拿死者身中的刀伤来说——每一处都有不同的人刺下的,那些假造的恐吓信——我说假造,是因为并非真实的,而是写下来用作证据的(当然啰,的确有真的恐吓信警告罗嘉德小心他的性命,但是已被麦昆焚毁且以这些假造的恐吓信来代替)。至于哈德曼所称的受雇于罗嘉德一节,当然也是彻头彻尾谎言。那项神秘的‘瘦小、深肤色、有女人声音的男人’的描述,也是一项为了方便而捏造的。因为第一,这种描述不至于将任何一名真正的列车长拖下水;其次,无论对男人或女人都可以派上用场。
“再说刺杀的方式,第一眼看来虽然的确离奇,但仔细想通了,就会知道这是最符合情况的一种方式了。匕首是一种任何人——力气大的或弱的——都能用的凶器,而且也不会有声音。也许我的看法不对,但是我猜想是每一个人轮流自侯伯太太房中穿入罗嘉德漆黑的房间里刺了一刀的!没有人知道到底是那一刀真正致了他的命。
“罗嘉德可能在他枕头上发现了那最后一封恐吓信,焚烧得相当周密。
只要没有指向阿姆斯壮绑票案的线索,绝对没有理由怀疑车厢内任何一名旅客。那样就可以被认作是外人作的案;而那个‘瘦小、深肤色、有女人声音的男人’也可认作的确有一名或多名旅客看见他在布拉德下了火车!
“我不知道一群共谋者,在发现火车耽搁下来而使他们这一步计划无法实施时,是怎样采取应变措施的。我只能推想,他们一定是作过磋商,然后决定照原定计划行事。不错,这样一来,一名甚或所有旅客都会涉嫌,但是这种可能也早经预料且准备了应对方法的。唯一得添上的工作是将情况弄得更为复杂混乱一些。于是,两点所谓的‘线索’就被安置在死者的房间里了——一项是将罪嫌箭头指向阿伯斯诺上校,(因为他不在现场的证据最充实,而且他与阿姆斯壮家的关系也最难指证);另一项线索就是指向德瑞格米罗夫郡主的那块手帕,由于她社会地位的突出,她异于常人的孱弱身材,再加上她的女仆与列车长可以为她提出的不在场的证词,可说使她立于不可侵犯的地位。
“为了进一步混淆我们的耳目,一团迷雾中又出现了一条红色的叉路——一名穿鲜红睡袍的神秘女人。我再度成了可以证明此一神秘女人存在的目击者。我听见自己房门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我起床开门一看——见远处有一个穿鲜红睡袍的女人闪了过去。陪审团中选了列车长、戴本瀚小姐与麦昆充任也曾见过这个女人的证人。我认为,一个颇富幽默感的人,当我在餐车里问讯旅客的时候,很体贴地将那件鲜红睡袍放在我皮箱内的上层了。我不知道这件鲜红睡袍的出处何在。我怀疑可能是属于安君业伯爵夫人的,因为她的箱子里只有一件薄纱的袍子,式样太精致,该是喝午茶时穿着的,不像是件睡袍。
“当麦昆得知他小心焚毁的信件竟有一小角灰屑留了下来,而且正好是阿姆斯壮那几个字,他必定把这个消息立即通告了众人。也就是这个小纰漏暴露了安君业伯爵夫人的身份,她丈夫立即采取行动涂改护照。这是他们第二次碰到了霉运!
“他们一致赞同断然否认与阿姆斯壮家有任何关连。他们晓得我一时无法探知此一真相,也坚信除非我怀疑他们其中一个人,否则我是不会朝这个方向探究的。
“现在,我们还有一点要考虑的。如果各位认为我此一破案论点是正确的,而我自己相信必定是正确的,那么卧铺列车长必定也知道这个计谋。可是,如此,不就成了十三个人,而不是十二个人了吗?一反常见的‘这么多人中总有一人是罪嫌’,我却面临了十三个人里头总该有一人是无辜的。那么是哪个呢?
“我达成的结论可能很怪异。我的结论是,在此一命案中没有参与动手的,该是那个被认作最有犯案动机的人。我指的是安君业伯爵夫人。他丈夫以人格发誓,指称他夫人昨晚未离开房间时流露的那份真切,很令我感动。
我认定,是安君业伯爵代他夫人下了手。
“如果是这样,那么皮耶·麦寇必定是十二人中的一员了。然而他的参与,又该如何解释呢?他是在铁路公司工作多年的好人——绝不是一个可用金钱收买来参与罪行的人呀。那么皮耶·麦寇也必定与阿姆斯壮一案有着关连了。可是这又似乎很不可能。后来,我记起了那名跳楼身死的女婢是法国人。倘若那不幸的女郎是皮耶·麦寇的女儿呢,那么一切就更说得通了——也解释了犯罪场所何以选在这节车厢里了。还有没有别的人在这幕戏中扮演的角色不甚清晰呢?阿伯斯诺上校,我把他认作是阿姆斯壮的朋友,他们两人可能是大战期间的朋友。那名女仆,希尔格·施密德——我可以猜想她在阿姆斯壮家的身份。我或许太嘴馋了一些,不过我直觉地感到她是个好厨师。
我给她设了个圈套——她也溜了进去。我对她说我知道她做菜一定做得很好。她回答说:“是的,我侍奉过的夫人们都这么说。‘但是,如果你的职位是伺候夫人的随身女仆,按理说夫人是不太可能知道你菜烧得好不好的。
“那么还有哈德曼呢。他看情形是绝对不像阿姆斯壮家的一员的。我只能推想他爱上了那个法国女郎。我跟他谈过欧洲女人的妩媚,而我立刻获得了要寻找的反应。他眼中立即涌出了泪水,他却推说是白雪照得太刺眼了。
“最后,就剩下侯伯太太了。我可以说,侯伯太太在这场戏中份演了最重要的角色。她睡的房间紧靠罗嘉德的房间,因此也比其他人更容易受到怀疑。因为她提不出什么不在现场的铁证。要演好她所扮演的角色——一个非常自然、稍带怪态、宠爱女儿的美国母亲——的确需要有表演艺术家的才华。
事实上,阿姆斯壮家的确有一位艺术家——阿姆斯壮夫人的母亲——女演员琳达·艾登……“他停住了。
一缕梦境般浑厚、轻柔,与她在这次旅程中所用绝然不同的声调,自侯伯太太口中传了出来:“我一直盼望自己能有机会扮演喜剧角色。”
她梦呓似地继续说道:“那只手提袋安排的疏忽,的确是很蠢的。这证明,一切事先的排演是应该很周全的。我们动身的时候,试验过的——我想我那时睡的是双号房间。
我从没想到门闩安装的位置会有不同的。“她移动了一下身子,眼睛直视着白罗。
“你全部都清楚了,白罗先生。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连你也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何等的感受——在纽约那可怕的一天。我悲痛得几乎要发狂;佣人们也一样,阿伯斯诺也在场。他是约翰·阿姆斯壮最好的朋友。”
“他在大战中救过我的命。”阿伯斯诺说。
“我们那时当场就决定了(也许我们都疯了——我不知道):卡赛提逃脱的死刑,无论如何要贯彻执行。我们一共是十二个人——或者该说是十一个;当然,那时苏姗妮的父亲在法国。最先我们想以抽签的方式决定由谁来动手;但最后决定用现在这个方法了。这是司机安东尼奥想出的法子。稍后,玛丽与海洛特·麦昆将全盘计划拟妥了。他一直很崇慕我的女儿苏妮亚,也是他向我们解释了卡赛提是如何用金钱买脱了一场死罪。
“我们的计划费了很久的时间才就绪的。首先,我们得抓住罗嘉德的行踪。这是后来哈德曼办到的。之后,我们得设法使他雇用马斯德曼与海洛特——或至少两人之中有一人能替罗嘉德工作。这个,我们最后也办到了。然后我们与苏姗妮的父亲接上了头。阿伯斯诺上校坚持我们十二个人应该通力合作,他似乎觉得这样才更有意义。他并不赞成刺杀的方式,但是后来知道这样可以省却大家许多困难,也就同意了。苏姗妮的父亲非常情愿,苏姗妮是他的独生女儿。海洛特通知我们,罗嘉德迟早会搭东方号特快车自东方返回。有皮耶·麦寇在这班列车上服务,这是万不可错过的机会。而且,这也是不连累外人的一条好途径。
“我女儿的丈夫当然不能瞒过,他也执意要与她同来。海洛特动了点脑筋,怂恿罗嘉德选了麦寇值班的这天搭车动身。我们本来要把伊斯坦堡至卡莱这节车厢中所有的房间都订下的。但可惜有一间订不到,那间老早就被铁路公司的一位主任订下了。‘哈瑞斯先生’是谁,至今仍是个谜。反正,海洛特房间里若多了一个生人总是碍手的。谁料到,在最后一分钟,你又来了……”
她停了停。
“好了,”她说:“你全清楚了,白罗先生。你准备怎么处理呢?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不能把一切责任都由我一个人来担当吗?我本该自己一个人刺上那人十二刀的。不只因为我女儿与她孩子的惨死,他罪有应得;他也应该对我们另一个原可活得很快乐的孩子赎罪的。何况,在黛西之前,还有别的孩子遭他绑架过,将来说不定也还会有。社会判决了他的罪刑——我们只是代为执行罢了。但是没有必要把其他的人一并扯了进来。这些善良、忠心的人——可怜的麦寇——还有玛丽与阿伯斯诺上校——他们两个是深深相爱的……”
她的声音,在这拥挤的空间中回响着,那么动人——那副感动了纽约千万观众的深沉、情感充沛、扣人心弦的声调。
白罗看了看他的朋友。
“你是铁路公司的主任,波克先生,”他说:“你看该怎么办?”
波克先生轻咳了一声。
“依我看,白罗先生,”他说:“你举出的第一项破案论点是正确的——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我认为等南斯拉夫的警方人员到达的时候,我们就把这个论点提供给他们。医师你同意吗?”
“当然同意,”康斯丹丁医师说:“至于验尸的证据嘛,我想——呃——我的判断稍微有些离了谱。”
“那么,”白罗说:“我已把我的破案论点向各位分析说明完了,我想我也该功成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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