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我跟我爸聊天,他说他吃过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说是白鳝,而且是1960年的春天吃的。在饿得快要死的时候,饱饱吃了一顿鳝鱼饭,他认为这个东西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父亲说当时他被分配到巢湖边一个叫段家槽大队一户农民家里。许多人家被饿得绝户了,门口黄蒿长得高过人头。春天的时候,黄蒿丛里飞出许多蛾子和蝴蝶,围着这个死绝户人家院落上上下下。
我父亲从学校下来,他们有粮票和钱。就买了米托他家给烧,另外再付一点柴火钱。这家人就每天扣一点给家里孩子吃,我爸觉着这样不行。因为他自己的腿也浮肿起来了,用手一摁,腿上就会陷一个窝,半天也起不来。他听人说这个浮肿只要一过腰部,人就饿死了。
人饿死不是一下子死掉的,是慢慢死掉的。先是饿得发疯,极其亢奋地找吃的。把一切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尝试一遍,从榆树皮到水边的芦根都吃一遍后,等到严重营养不良的时候,离死也不远了,这个时候就安然坐在那里等死了,连苍蝇落到脸上都懒得拂一下。
(三联阅读配图)
晚上我爸喝了一碗照见人影的稀粥就躺在床上。肚子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候村干部在外面叫他,走了有三四里路,村干部站住,掏出一支烟点上。他好像在等什么人,过了一会黑暗中又走出来几个人。有民兵营长、大队会计、妇女主任。都是白天常见面的熟人,大家都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遇到淌水的田沟,就奋力地跳过去。
这样又走了几里路,他们来到湖边的一个芦苇丛里。芦苇丛里有条小船,几个人上了船又划了一气。看见远处高地上有间放老鸭的棚子,棚子的烟囱上正冒着白烟。忽然,这时候一定要用这个词,我爸说他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饭香,他说这种香真是能把人砸一个跟头啊!
他说我当时好像气都没喘就干了一碗。这个碗有多大呢,他用手比划着说,跟我们家过去洗脸用的小脸盆差不多大。后来有人提醒说:“吃点菜!”他说这时才注意到还有菜,傍晚的时候两个村干部下湖用拖网拖了几条白鳝,也没有作料,就在荒地里拔了几株野蒜烧烧,然后把野蒜撒在上面。切好的鳝鱼卷成筒状,在火的烘烤下滋滋地出油。
一人大概分到一节鳝鱼,每次只咬指甲大那么一块。这真是我吃过的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呀!锅里还剩点饭,由几个村干部分了。他们把饭团成一个小饭团子,贴身藏了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吃。临走时书记把人喊到一起说:“这个事情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要杀头的,知道吗?”
半夜他们悄悄地回村,我爸摸到床上,他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摇撼得不能入睡。半夜里房东的妈起来摸他挂在墙上的衣服,看来村里的人都知道村干部在湖边加餐的事情。估计这个老太太以为我爸的衣服里也藏着饭团子,他躺在床上装作不知道。心想明天早上要不要把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让给老太太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