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康 晃晃悠悠 txt 晃晃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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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准备去北方的时候,我的车子卡壳了。
七八点钟的太阳正照耀在这条公路上。我是个晃晃悠悠的人,却富有意味地挑了这个朝气蓬勃的时间点驾车北上,可火花塞或者点火线圈又或者是别的原因,让我的车直接停在了路边。此时,我大概离开家往北只开了一公里,但毫无疑问我已经在我家的北方。
我思考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一天。这正如我无所事事的二十四年一样,付点钱拖到修车铺就能解决的事情,我可以思考一个日升月落。陈小猫总说我带着点哲学家的神经质,她说这话的时候充满褒义的味道,而我也总谦虚地表示苟同。但是造成这种现象最本质的原因是,我没有钱。
我是在我妈四处帮我托关系找新工作未得到及时回复之时发动了汽车的。我去北方的北京。我给自己列出了三个理由。第一,趁着不算老无所顾忌地离开一次。第二,老柴在那边等我。第三,等我老了不至于像张老头那样。这种一二三四的罗列习惯,是我辞职前在一个单位替领导写报告时养成的,所以证明我还没从之前的工作阴影中走出来,是的,我称这种严谨缜密的方式为“阴影”。所以你们也可以想象,当那些同样充满远行梦想的年轻人问我去远方的理由时,我的回答格式有多么的倒他们的胃口。但这些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我该考虑的是,我如何勉强将车发动然后挪到一个不会侵占道路不会被贴罚单的位置,但这件事又用不着我过多地考虑。我的焦虑就是这么养成的。
在这个夏天我感到久违的凉意,是在午夜十二点半的时候。这个时候整个世界像被冷却的蒸笼,每个出现在我眼里的人都像被剩下的冷包子,包括我自己。审视完这个世界之后,我审视了一下自己的钱包,一共大概一千五百块的钱。我所在的城市离北京大概一千四百公里,如果一路上无所顾忌地多踩几脚刹车,可能连油费都不够,如果无所顾忌地开上国道,可能长三角都开不出,如果再无所顾忌地开一天停两天,只能绕着这个城市开两圈。我用一天的时间证明,无所顾忌不仅很酷,而且很残酷。
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有所顾忌了,于是挪动了一下屁股,从人行道挪到了旁边的花坛。我坐在花坛边,面朝左右两边无限延伸的马路,此时我身边已经多了阿图和阿蒙两个人。这是我从夕阳西下打电话开始,在他们无数个“再半小时再十分钟马上就到”之后,终于在十二点以后和我一起坐在路边的。
阿图和阿蒙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长大以后依旧是我的狐朋狗友。和我一起长大的小朋友有差不多一个排,但长大后见到我都是“你好”甚至“您好”,阿图和阿蒙从来都是以“他妈的我操”开场,所以狐朋狗友,一般都能莫名其妙地和你一起坐在路边,配合你莫名其妙的行为而不问为什么。也许,我们彼此二十多年的生活本身就没有任何理由。
我夹着阿图递给我的烟说,我的车子坏了。
阿图吸了一口烟说,去修啊。
阿蒙叼着烟说,对,去修啊。
我继续夹着没点着的烟说,我要去北京。
阿图吐了一口烟说,去买张机票啊。
阿蒙将烟蒂踩灭说,对,几百块而已啊。
所以说,在陈小猫的眼里,阿图阿蒙之类是绝对没有成为哲学家的潜质的。因为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太简单了,他们没有任何的焦虑症。而我焦虑一切东西,焦虑阿图阿蒙这个傻X一样的答案,焦虑他们日渐减少的年少情怀,焦虑他们几岁开始不再会和我一起这样坐在路边。这时候阿图盯着我的烟说,你他妈的都快半小时了一根烟还没点着。这时候我就焦虑他们越来越大的烟瘾。然后阿蒙就笑着对我说了一句,傻X。但是在陈小猫的眼里,世界再傻X,我也不会是傻X。她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真诚,所以你们应该明白我有多喜欢这个姑娘。
我回头看了看我的那辆雪佛兰汽车。我将它挪到了绿化带后面的一棵大树下,在路灯下暗沉沉地瞪着两只眼睛,好像躲在一头草丛里的猛兽,随时准备北上或者南下,它这副样子,简直没办法拒绝我去修车。其实这个时候还有更简单的,我回去问我妈拿点钱,然后我妈会问我怎么还没走,既然没走那就别走了,但是非得走那就带上这几件衣服还有带点矿泉水还有饼干也是必要的还有藿香正气水以防万一还有……到最后的结论是,去北京旅游还是跟团坐飞机去比较好。
所以这个时候我依旧没有决定,因为我觉得,这一次的离开首先就是要“无所顾忌”,现在因为车子卡壳,按照“无所顾忌”的原则就是,把车丢一边,继续北上。想到这里,我心里稍稍释怀,在凌晨的烧烤摊买了三个烤玉米。
在我们啃玉米的时候,我们碰到了建国大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建国大叔和他那辆大奔没有同时出现。建国是我们这一带还算混得不错的暴发户。以搬砖拉水泥起家,现在已经成了一家工程公司的老总,并且涉及股票金融行业。但据我活了二十四年的观察,中国有钱人都是暴发户,这是群怎么样的人呢?他们都是六七十年代难得坐一回拖拉机好不容易找个隔壁村的姑娘然后闻着牛粪味喝着白开水长大,到了现在经常奔驰宝马换着开隔天找个妙龄女子闻着法国香水喝着大小拉菲老去。
建国大叔看着我们三个蹲在街边啃玉米,就像看着一群六七十年代的建国吃个馒头都能嚼出吃大餐的满足样。六七十年代真的有一群建国,我听我爸说,那时候班上老师一叫“建国”起码有一半的男生都站起来了,如果叫一声“阿国”男生就全到齐了。
阿图和阿蒙起初都异常羡慕建国大叔能开上百万的豪车,能泡比陈小猫还年轻的姑娘,但是现在阿图不羡慕了。因为有一次建国炫耀他儿子在哥伦比亚大学如何如何的时候,阿图问了一句你儿子从美国到哥伦比亚去了?建国以哥伦比亚大学校长的口吻说,哥伦比亚大学在美国。阿图那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哥伦比亚总统。此后阿图经常假装不羡慕建国的豪车美女,而且还要和我一起批判他。
此时建国和我们打了个招呼之后,就从我们身边缓缓走过,阿图就盯着建国的裆部对我说,你说,他有没有艾滋病?
我说,阿图,这个我真不知道。
阿图看着阿蒙说,你觉得呢?
阿蒙眼睛还盯着建国大叔的背影,然后突然回过神说,你他妈才有艾滋病。阿图说,这德行和他儿子一样,就是老子和儿子泡的妞都一样年轻。
阿图同样看不惯的还有建国的儿子,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儿子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而阿图连哥伦比亚大学在哪都没搞清楚。阿图觉得像我这样富有思想喜好写作的人也应该唾弃这种公子哥,但是建国儿子也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里的其中一员,并且回国后经常请我吃饭唱歌消遣,我也不能因为阿图陪我蹲马路而骂建国儿子是个王八蛋。于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啃玉米。
在我们无所顾忌地无所事事的时候,坐在路边面无表情地能把玉米啃出一个个图案,然后看着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这个时候我想起了美国的一部公路电影《末路狂花》,电影里的两位女主人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驾驶着一辆敞篷汽车,一路向南,她们要一路开到墨西哥去,这种场景和情怀,让我觉得我的那辆雪佛兰汽车应该立即一路北上。在我们讨论起《末路狂花》这部影片的时候,阿蒙说这是他对美国公路电影的最初认识,影片传达的不自由宁愿死的精神符合现代年轻人的想法,阿图认为,这部影片里“女主角在酒吧外面被一个二流子男人摁在车头准备实施强奸”的这段这才是影片的精华所在,我和阿蒙一致觉得,这种桥段可以在任何一部色情电影里寻找到,阿图摇摇头说,不一样不一样,色情电影里表达的是性,而《末路狂花》里表达的是人性。
在和阿图谈到人性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半,这时候已经没有人,但性保健店还开着幽暗的灯光。我们从人性谈到了人生,我以前和陈小猫经常谈论这个话题,我们一致认为,人生是一场充满未知的旅程,后来我们发现很多人早就说过这句话,这甚至已经成为一句烂俗的话,于是我和陈小猫对人生的定义就动摇了。阿图阿蒙一致认为,人生基本就是“工资太低领导太傻贪官太多房价太高女朋友太势利洗浴中心小姐哪个最漂亮今天麻将如果不这么打就可以赢了”,谈完这一长串的人生总结他们就将一包利群香烟给抽完了,我熏了一个小时的利群也假装苟同了他们对人生的定义。
此时,阿图和阿蒙依旧不知道“我要开车去北京但现在车坏了要如何毫无顾忌地一路北上”这个问题。但是他们说,他们得回家去睡觉了。他们两个在打完麻将之后,莫名其妙地和我在路边待了两三个小时,我得从内心深处完全没有客套地感谢这两个人,于是我说,去你妈的走吧。他们非常理解我的感谢,走之前和我说了半小时附近有哪几个地方可以开钟点房里面有怎么样的妹子价格可以砍到五折以下,然后他们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走了。他们走的时候,总会带走一点东西,直到有一天这点东西没有了,他们就不会再来了。
这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响了。电话是张老头打来的。我说,张大爷你怎么还没睡?张老头说,我刚起床啊,今天起晚了。然后张老头就问我第一站到哪里了,我想也不想说,到上海了。张老头就让我描述上海是怎么样的,一路看到了哪些风景。我和张老头说了半个小时,张老头也不愿意挂电话,张老头的意思是我可以实况重播一下我一路开到上海的情景。我想了想说,张大爷我现在正在开车。张老头说,没事开车我还是可以听着。听到这话,我就把电话给挂了。
这个时候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凌晨四点多,发现有一条短信,是西瓜在两点多的时候发来的,她说:这个凌晨,也许你已在某一个旅馆悄然入睡,也许正在某条高速安静飞驰,距离上的越来越远,却让思念越来越近。祝你在路上愉快。西瓜是中文系的大四女生,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一批的中文系女生,中文系的女生比中文还难懂。
看到西瓜的短信,我就突然想到了陈小猫,我发现之前的整整一天都没有陈小猫的消息,于是我赶紧打电话过去,里面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陈小猫在睡觉的时候从来不开机,她说不想整夜被手机辐射导致变成一个大傻X,这点我很能理解并且赞同她,我打个电话就想看看她是否关机了,她关机了,我就安心了。
于是赶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我打开车门,爬进车内,将车窗开一缝隙,然后半躺在车内。我想,我一定要睡在车里,睡在这条能通往北京的道路边。这就像一个仪式一样,若干年后,我向别人述说起来的场景就是,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一个人开车去北方,出发前就睡在车里,那种醒来睁开眼睛就可以发动汽车挂挡踩油门的快感,是你们永远无法理解的神经质般的自由,然后省略了车子卡壳的事情。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能决定,醒来就去修车。此时,日光浇灭了所有路灯,整个世界晃眼地亮起,然后我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2
我是在闲着无聊去市中心买碟片的时候遇到陈小猫的,在此之前我已经把车送进了修车铺,傍晚就能驾车北上。陈小猫在这边很悠闲地闲逛,脸上涂了白粉,手腕上有好几串挂件,头发扎了起来,穿着黑色的裙子,还有七厘米的高跟鞋,以及一只代表品位的包,全身三分之二的肉我可以看见。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在她的右边有胡杰森陪伴,胡杰森就是建国大叔的儿子。但是后来我觉得这些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手拉手,眼对眼,胸贴胸,嘴对嘴。可是后来我觉得这些仍旧不是问题。
我买了泰勒·斯威夫特的几张CD,一路北上的一千四百公里全靠这妞的声音陪伴我了,幸好车子坏了,不然半夜开车陪伴我的多是电台里的“阳痿早泄”“专治不孕”的午夜话题。我买了四张CD,但是陈小猫和胡杰森的身影却一直没从我的视线里跳出,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机,拨通了陈小猫的电话。这下电话终于通了。
我说,在干吗?
陈小猫有气无力地说,随便逛逛,你到哪里了?
这表情和语气略不和谐,我说,到北京了,你一个人吗?
陈小猫说,没有你,只能一个人。
我想了想说,我听阿图说,看见你和胡杰森去逛街了。说完这话我表示对不起阿图。
陈小猫说,你觉得这个有问题吗?
我说,手牵手,眼对眼……
陈小猫打断我说,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说,没有问题,你多保重。
陈小猫说,简直莫名其妙,我等你回来。电话挂了之后,我就上了公交车去修车铺。这时候突然想起西瓜昨晚的短信,于是我回了一条,太文艺了。西瓜立即回复,我随便发的,不要介意。我说,从来没有介意过。西瓜问,你到哪里了?我说,苏州。西瓜说,你开车注意,苏州今天下雨。此时下午强烈的阳光穿过玻璃让我昏昏欲睡,窗外的一切毫无生气地倒退着。
我坐在修车铺旁边一个很小的冷饮铺里,此时,八月份的太阳,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恍惚。我躲在这个小间里,里面开着不充足的冷气。我的世界顿时就缩成了十几平方米,十几平米以外的世界是,滚烫、燥热、晃眼以及时不时的尘土飞扬。
正当我焦虑着陈小猫是不是认为胡杰森也是一个哲学家的时候,老柴电话打来了。一年或者两年前,老柴得知我在写书,他就说他在北京认识许多文化圈的人。老柴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如果我说我现在正在搬砖,他一定会说在北京认识许多搬砖圈的人。但是老柴锲而不舍地和我说了一两年,并且还让几位圈子里的人和我通电话,表示愿意出版我的小说。他们用带着儿字音的话语问我姓名年龄爱好以及文学观世界观价值观等等等等,终于有一天,我和老柴说,我过来吧。老柴兴奋地不带标点地吐出一句,你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还是开汽车还是坐船还是搭汽车?我反应了十秒钟说,我搭汽船……老柴就在那边哈哈大笑说,像你这种性格应该要学习杰克·凯鲁亚克,要在路上,所以你一定要自己开车来,你从你家开到北京,也就是从南方开到北方,到了北京你的内心又有一本书,这是灵魂的凝练,也是精神的升华,是文学自我沉淀的一种难得的孤独和体验。听了老柴的话我顿时内心一震,心想,去你妈的扯淡。
老柴说,你到哪儿了?
我说,杭州。
老柴说,你是不是走国道过来?走国道也没这么慢啊。
在我没台词的时候我就说,老柴,我现在正在开车。
我话音刚落,旁边几个在斗地主的其中一人大喊道,等等,我有炸弹有炸弹啊。于是我赶紧把电话给挂了。
我和老柴说三天后到达北京,老柴说他开的话一天就可以到达,但他原谅我是个写作者,一个写作者一千四百公里的路开三四天是正常的,三天后那边有一帮的圈内人士等着我。现在的情况是我还没出发,而且有可能我走的真是国道,按照老柴的逻辑,这开车速度能获诺贝尔文学奖。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四点多,于是我走到修车铺查看情况。修车铺的小哥也在斗地主,见到我来了说,点火线圈还没送来,五点之前可以到,换一下半小时都不用。我站到打开的引擎盖前对着发动机看了很久,面对着引擎盖下面复杂的零件和线管,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但立即比这些东西更加复杂。
我脑子里想着陈小猫三个字,觉得一夜时间我就失去了哲学家的身份,或者说一夜之间多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哲学家,如果我不是傻X,我是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在我之前的世界里,傻X不傻X都是由陈小猫说了算,于是我发了条短信给陈小猫,我是个傻X,你说对吧。如果她承认我是个傻X的话,我就顺理成章地和她分手,关于分手这件事我希望不要太焦虑,不要向韩剧那样分个三十多集最后还是未完待续还有第二季第三季……如果她否认我是个傻X,我就可能会假装北上。
但是陈小猫还是让我焦虑了,在我换完点火线圈车辆恢复正常的时候,她还没有给我回复短信。我站在车边,脑子里有两种选择,现在立即北上呢还是假装北上。我突然发现无论我北上还是假装北上,都会让我看到不一样的东西。这时候陈小猫来电话,我想了一下接了电话。
陈小猫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承认我是一个傻X。
陈小猫说,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我说,我觉得没有意思。
陈小猫顿了顿说,你和出版社谈得怎么样?
我说,正在谈,你和胡杰森谈得怎么样?
陈小猫,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只能等你回来。
我说,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
陈小猫说,那我来北京找你吧。
我说,你想来就来吧。
我挂了电话之后,太阳几乎埋入地平线。温度已经降低了许多,我坐进车内,打开音响,泰勒·斯威夫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发动汽车,车子缓缓从修车铺门前倒退到路上。面对着向北无限延伸的公路,我嘴巴蹦出一句,怎么能他妈为一个女人而放弃一条北上的公路呢!但是心里却想,怎么能他妈为一条北上的公路而放弃一个女人呢!于是“一个女人”和“一条北上的公路”让我的手在挡位上轻微摆动。此时我看了看放在中控台那本《在路上》,说实话我都没看完这本书,但白色封面已经被晒黄,然后我看了看里程表,已经四万多公里,但基本都是在这个城市转悠,日子夹杂着路程已经在原地兜了N个圈。
这时候我将档位挂入一挡,缓缓抬起离合器,然后轻踩油门。汽车慢慢朝北方向驶去,我手机械地加着挡位,车速慢慢提高。我终于可以开着我的雪佛兰汽车一路向北了,虽然会缺少很多的情节,但是终于可以当回蹩脚的杰克·凯鲁亚克了。有时候抵达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离开才让人充满向往。无论是“北上”还是“陈小猫”都是这样。
灯光撑起了黑夜,我在夜幕里正在一公里一公里地靠近北方的那个城市,我经过我家的路口,张老头家的路口,阿图家的路口,阿蒙家的路口。也许,我兜一圈就回来,也许,当我怀念的时候我再回来。
3
我的车驶过张老头家路口之后约一公里停在了路边。我一直觉得刚才我是不小心撞到张老头的,但是交通事故大都是“不小心”的。或者是张老头不小心,因为当时他像个协警那样已经站到快车道,我印象中像他这种年龄应该大部分时间坐在椅子上或者躺在床上,像他这种做法看起来有点像自杀。我一直认为我撞到张老头,不是碰到,就是刮到,或是蹭到,反正他肯定不会残疾更不会死亡,虽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坐在了地上。这初步构成我逃跑的理由。
于是我拨通了张老头的电话,电话一通张老头就说,你终于打来了,现在到哪了?我说,你没事吧?
张老头,我能有什么事?你现到哪里了?
我说,我听我爸说,你好像被车撞了一下。
张老头说,我这辈子没出过这个地方,所以我没听你讲完,什么车也撞不死我,你也知道我小时候也想出去,到了年轻的时候更想,一九六几年的时候我坐在牛背上就想着……
张老头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反面教材,因为我不想像他那样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没出去过。所以当得知我要开车去北京的时候,张老头兴奋地拿出一只手电筒让我带上,并且要将沿路的一切告诉他。我那个时候想说,现在都有路灯车灯而且我不是走古道所以……然后我想这个无需多说,到了张老头这个年纪,他让我播报沿路的风景与故事,替他做一次旅行,这本身就充满着很多忧伤的意味,他如果拿出一包牛屎,我也只得闷声不吭地带上。
这个时候我猛然间发现,我的车子如果在这条路上往北开的话,那就只能走国道去北京了,那就要几天几夜。如果我想走高速,就必须先往南开,那里有离我最近的高速入口,然后在南边的高速入口上绕城高速,用一百二十码的速度绕个半小时就能一路向北了。所以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相悖,当你心怀梦想富有意味地望着这条路的北端想去北方的时候,你却操蛋地发现,从小翘首盼望的方向原来并不正确,按照城市的规划得先往南开,往南开的人都早早到达了北方,往北开的一定从未上过路。这是我小时候永远想不明白的简单逻辑。
于是我再次发动汽车,准备调头。我沿着隔离带开了一公里多,在一个十字路口调头。这个时候我庆幸了一把,因为很多时候往往有禁止调头的标志,所以被“禁止调头”久了之后,能找到一个可以调头的路口,都会令人神经质地庆幸一把。其实我的雪佛兰之前一直在干调头这样的事情,之前的四万公里,我都是在不停地调头,由于弧线弧度的长短大小,有时候我感觉在转弯,有时候我感觉在开一条直线,反正我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道路,由此证明我和车子绕了多久。有时候我一直在想,一辆汽车的意义在于不停地在一个区域内绕熟悉一切交通规则呢?还是一直走直线去最远的地方呢?前者是生活,后者大概是梦想。
这个时候窗外有风吹进来,我把音乐声调小,CD正播放着《Teardrops on My Guitar》,因为我以前英文太差,一直听不懂这首歌,总觉得旋律可以让我很自由地去远方。后来我英文仍旧很差,但凡事有百度谷歌,于是我终于知道这是一首关于“我喜欢你你却喜欢了别人”的歌曲,再后来我英文比以前还差,但有陈小猫进一步解释这首歌曲,她觉得这首歌让我们知道,爱情的本质就是不停地制造甜蜜和忧伤,譬如分分与合合。那时候她的脸几乎黏着我的脸问,你觉得呢?我很认真地看着她说,分分与合合真是一对好朋友。这个时候她就开始亲吻一个哲学家,她亲吻一个哲学家的样子就像另一个哲学家。
此时,我的车头朝南,但车速还是快不起来,很多开车的人都说过一句话,这世界上没有开不快的车,只有开不快车的人。在我看来开不快车的人,不是技术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我现在是属于后者,脑子想着北上又想着不要北上,这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有点悲伤。于是我又将车停下,翻开手机的通讯录,我想给陈小猫打个电话,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于是我想找点说话的台词,譬如问她什么时候来北京看我。
电话通了之后,我就问她来北京了吗?她说这几天有点事,过两天就到北京来看我。我就问她是什么事,其实我大概知道是和胡杰森的事。但是陈小猫说是和她妈的事,我心里第一次想,去你妈的。不过作为想起曾经多么文艺地相处的情景,我没好意思说出口。我下了车,关上车门。我继续问,你和你妈什么事?陈小猫说,我妈脚扭了我要照顾她几天。我说,脚怎么扭的?陈小猫说,下楼梯时候不小心扭的。我说,左脚还是右脚?陈小猫说,左脚。此时,我拿着手机看着惨淡的月亮,还有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我说,那你现在在家里吗?陈小猫说,躺在床上看电影。我说,你多保重。陈小猫说,知道了。我说,那先这样,再见。这段对话就像我们恋爱时的平淡无奇,恋爱时的平淡无奇总有点甜蜜,但我总觉得现在的陈小猫是故意平淡无奇。
我在挂电话的时候听见陈小猫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但是我已经不小心将电话挂了,过了几秒,我想还是打个回去,虽然我一定告诉她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但这样总比她没讲完我把她挂了好。于是我打电话给她,但她已经关机了,然后我就发了条短信给她: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当陈小猫看到这条短信之后,她会觉得我是听见她最后问我的话了,所以我是故意将电话挂了。陈小猫一定不会知道我过了几秒又给她一个电话,她也认为我肯定不知道过了几秒她就关机了。
当我想转移一种焦虑,或者一种悲伤的时候,我就想打电话给另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之前我觉得张老头是个有点烦人的老头,但是此时我却有点愿意和他说说沿路的风景。相反,之前我实在被张老头烦得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拿着电话差点撞上隔离栏的时候,我就很希望和陈小猫打电话,虽然那个时候我和陈小猫简单对话之后已经能引发我一系列对我不利的猜想。
张老头接通我电话之后,里面传来一句,没事,回去过几天就会好。
我拿着电话说,张大爷?
那边又传来,好的,谢谢谢谢,然后传来一个很大的声音,喂喂喂喂喂喂……
我说,张大爷,别喂了,我听见了。
张老头说,好的,你在哪里了?
我想也不想说,在南京了。
张老头于是说,南京我知道,当年蒋介石的就是在南京对吧,这个我知道,一九六几的时候,我在田里放牛,还有干农活,然后在广播里听到过南京,你知道那个时候广播就是一个喇叭,那个时候南京早就不是首都了,对了我听到的好像是北京,不是南京,你给我说说南京怎么样的,南京离北京是不是还有很多的路,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
这个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扬声器,将手机握在手上,然后离开耳朵半米。里面能隐隐约约传来老张混混沌沌的声音。我感觉我什么也做不了,十点多的街道还不是很冷清,身边有小摊贩卖着各种各样的烤串,稍远一点有一个会所,有五光十色的人从会所里进进出出,有年龄比建国大叔还大的,有肉露得比那天我看到的陈小猫还多的。这个时候我的手机里还在传出张老头的声音,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根据我的经验,当老张说到“一九六几年在田里干活”这句话之后,他就停不住了,第一次当面和我说了半小时,把我说得尿急了只能打断他,之后每次他说出这句话我就找各种理由打断,所以当张老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一条无限延伸的公路,谁都不知道终点在哪里。这时候,一对男女从我南面走来,两个人的脚步和动作都很暧昧而且很迷离,一看就是爱情里加了许多的酒精,或者是酒精里加了许多的爱情。她们晃晃悠悠嘻嘻哈哈地从我身边走过去。然后那个女的用微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还没来得及判断是否要用这个眼神提高生平女人对我的回头率的时候,她突然看着身边的男人问,这年头还有人拿着收音机听广播的啊?然后那男人也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像一直在打嗝一样。
我就将手机的扬声器关掉,然后将手机贴到耳边,那边依旧传来张老头的声音,……所以插秧我都是最快的,根本没有人能和我比,走路起来就像飞一样,背个几十斤的东西都没什么问题……
正当我想打断张老头时,我看见一个很不协调的身影正准备从会所前过马路。张老头手上缠着纱布,站在路边像随时要被风吹倒,当一些汽车朝南开的时候离我都还很远,张老头也不敢过马路,只要看见两边有车灯他就得一直等着。所以他等了大概五分多钟,才像蜗牛一样走到了马路对面。但是此时,我的手机里依然传来张老头讲述年轻时力壮如牛的语句。
我打断张老头说,你现在在哪里?
张老头刚好晃悠到人行道,就像一只好不容易爬上岸的乌龟,他说,我在家里啊,你到哪里了?
我想也不想地说,合肥。说出“合肥”之后我才想到刚才我说的好像是“南京”。
张老头说,哦,你开得挺快的。
我将手机换到另一边的耳朵说,你在干吗?
张老头蹒跚地往前走着说,我在看中国地图。
我说,你在走路吗?
张老头说,在家里坐着看。
我说,你呼吸有点急促啊。
张老头屏了屏呼吸说,那现在呢?
我顿时觉得张老头有点幽默,这幽默得让我觉得我自己是个傻X。
我说,你刚去哪里了?
张老头说,在家里练太极。
我说,我怎么感觉你刚在医院里呢?
张老头说,我还感觉你在我家门口呢,然后哈哈哈大笑说,你觉得可能吗?比亩产十万斤还不可能。
这个时候我真的应该斩钉截铁地说,亩产十万斤是可能的。我顿时觉得,世界有点幽默,又有点忧伤。幽默的是张老头伛偻着腰隐入对面小巷的时候仿佛后面长了眼睛看到我一样,忧伤的是他永远不相信自己后面长了眼睛能看到我就站在他的对面。另一个幽默是,张老头竟然会撒谎编故事并且还如此淡定,忧伤的是他对我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很直接地看到他是编的而他却浑然不知。
当我看不到张老头身影的时候,我的眼前就呈现一片的黑灯瞎火,还有不远处的隐约可见的推土机和工程车的轮廓。我能看到造城运动慢慢将这片区域弄得亮堂起来。很多年前我和张老头阿图阿蒙等许多人都是乡下人,但后来我变成了一个城乡接合部青年,后来我就成了城市人。我的脚步没怎么移动,是城市越来越大了,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一种获得,但我总觉得这种获得迅猛得像一种吞噬,譬如,在我还没来得及忘掉童年里“钓鱼”的各种办法的时候,我却已经在生活里得知“钓鱼”已经成为一种执法,这种落差实在太不着边际。
我从搞工程的建国大叔那里听到过一些路边消息,那个时候建国站在路的东边,也就是现在我所处的这一边,他像一个大领导一样指着马路对面张老头所居住的那片区域说,两年内,这里要完全拆掉,以后高层小区高层写字楼和商业广场都要进来,然后继续伸着V字型手势特意强调,两年,最多两年,这手势很容易让人误解为某种胜利,或许这本身就是某种胜利。建国大叔装出这个姿势的时候是一年前。我一直认为建国大叔十句话里有九句话是吹牛的,但是好几年前建国大叔就说马路的东边马上要拆了,然后我就看到建国大叔偶尔出现在一批民工中间,这些民工和各种变形金刚一样的车将这里的房子都扒倒了,然后几年后这路的东边就是我现在所看到的五颜六色的景象了。我一直认为扒房子和造房子的事情是建国的本行,他也就这点不会吹牛,但我个人觉得“建国”这个名字还是很吹牛,我觉得他顶多是“建房”,“建国”这个名字我怎么听都有点伟大,甚至伟大得有点恶俗,所以由此证明我和那个时代的代沟真的不像阴沟那样说没有就能没有的。
在我想完这些事情之后,我已经坐在路边摊不由自主地啃了十多串烤串,当我突然想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就会陷入机械啃烤串的状态,任何周围的纷扰喧嚣都不会打断我的胡思冥想,除了城管。所以当我发现自己啃完所有烤串的时候,我要感谢城管今晚没有类似“美丽城市”甚至“雷霆旋风”这样代号的行动,他们每次把那些小摊小贩搞得鸡飞狗跳之后,我只能蹲在马路边像拉屎一样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这很不符合陈小猫眼中哲学家的气质。
我又想到了陈小猫。当我想到陈小猫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已经变得很安静,灯光也变得清淡恍惚,柏油马路深黑,天空深黑,对面的拆迁区深黑,绿化带深黑,南方深黑,北方深黑。
我以前嘴贴嘴对着陈小猫说,我在你深黑的瞳孔里看见了一丝神秘的忧伤。陈小猫说,那是你看到了我戴的隐形眼镜。所以以后我神经质地觉得“深黑”不是一个好词,至少它不具备情调,不能迎合我的想象。我走回车内,车头继续朝南。二十四年来我有那么多的梦想最后都沦为扯淡。今晚无论如何要在这个深黑的夜里一路北上。这次千万不能再扯淡,不然我就承认自己是个傻X,或者是陈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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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车内一觉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很刺眼。我知道我的梦想又沦为扯淡了。我赶紧将窗户打开,可能再睡会儿车内的热浪会让我窒息死掉。
正当我想听点音乐缓缓神的时候,窗外传来了一阵运动员进行曲。这是我以前就读的小学要开始进行课间操了。大概十五年前,我几乎每天随着这种运动员进行曲进入操场,然后在另一种旋律的伴随下做一些伸腿伸脚扭腰扭脖子扭屁股的事情。这种事情叫广播体操。我觉得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除了个别几个女生扭起腰和屁股来还算有点看头之外,其余没什么值得吸引我的地方,可是我们却做了整整六年,所以以后我就摇头晃脑地做着早操,甚至一听到运动员进行曲就哈欠连天。广播体操原则上让我们锻炼身体,此外还有一个作用是用来比赛,比谁的动作标准,比哪个班的动作整齐。每当在教室里看到贴着一张“XX班在全校广播操比赛中荣获第X名”奖状的时候,我会觉得这真是一件非常无理取闹的事情。我觉得一个人做着另外一些人给你指定的动作,这本身就有点不合理,关键你还觉得这动作傻X,但还得被迫着做,并且有人告诉你标准,告诉你意义,然后还叫了一大帮人一起做,一起比赛,然后再和你谈集体荣誉感,所以这时候我总是听着运动员进行曲偷偷跑到教学楼最高的走廊,看着北方想,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北京,去见毛主席爷爷。这大概是我小时候,广播操做多和语文书看多的结果。十多年以后,我经常在晚上的某些广场上看到一些中年妇女也在随着音乐做一些动作,我每次看到这些场景就避而远之,但是一想起小时候的广播体操比赛,我觉得这些大妈的音乐和动作是如此的洒脱和自由,至少我可以写一句“在凤凰传奇那富有节奏的旋律下她们最呀最摇摆”,虽然这话听上去就是个笑话,但是比起“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总更加富有画面感。
于是我关上窗户,打开空调。这次播放的歌曲是《I Knew You Were Trouble》,这是一首大概关于“我爱上了你但你却不是一个好人”的歌曲。关于英文歌曲,我觉得对于像我这样考个四级作弊都需要靠运气才能过的人,歌词其实不怎么重要。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感觉旋律跳跃急促强劲,就是能让你不知不觉深踩油门的那种。但是喜欢一首歌或者喜欢一个人,都会想办法去了解深究,这有时候会让你恍然大悟,有时候会让你觉得我实在知道太多了。我看过这首歌曲的MV,泰勒·斯威夫特扮演的女主角陷入了一种荒凉的爱情战场,不停质问自己的爱情,在夜晚的灯光琉璃间,爱情和自我一起迷失,我该怎么办?这种感觉就像我在闷热的车内醒来,不停质问自己,你到底还要不要去北方,在清晨的运动员进行曲中,爱情和北方一起迷失,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我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自从我打算北上我将手机的铃声一直设得很小,我怕突然打断我开车或者听音乐。张老头四点多的时候又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他每次四点多就起床了,据他自己说是打太极拳,但现在我对此有点怀疑。于是我给他回了一条短信,我说我到济南了,现在有点忙。我给张老头发短信有两个原因,第一现在没时间听他讲田怎么种和给他讲沿路的风景,第二我知道张老头不知道短信是什么东西,这样以后只能怪他自己不会看短信。我给老柴也回了一个电话,老柴问我到哪了,我想了想说,徐州。老柴说,你这开车的节奏我有点看不懂。老柴问我一路驾车有什么感受,我说,两边都是防护林,什么都没有看到。老柴问,你看到南北差异了吗?我说,我还没到北方。老柴说,徐州就是一座南北融合的城市,你应该能发现许多细节上的差异……其实,挂了电话都不知道徐州在哪里。
陈小猫也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这大概是看到我短信之后作出的反应。现在我打陈小猫的电话都需要思考很久,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在确定我实在无法抉择的时候,我就再打电话给她。这种神经质逻辑的产生,说明我那种神经质哲学家的气质不是装出来的,是让陈小猫逼出来的。我打电话给陈小猫,她还是该无辜的时候很无辜,该温柔的时候很温柔,该委屈的时候很委屈,该想我的时候很想我。她这种说话方式就导致我更加焦虑,我真担心自己,万一陈小猫有一天说胡杰森是她表哥,她们只是兄妹情,然后我就很认真地以为我所看到的一切是亲情。
在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得知陈小猫在天一广场排队吃饭,而且我凭借里面嘈杂而又清晰的声音判断出她是在哪一家餐馆吃饭。我的焦虑症促使我立即发动汽车,然后朝着陈小猫吃饭的方向开去。
对于我来说找到陈小猫比我驾车去北京简单多了。我从大概离我一百米的地方看见陈小猫在排队区坐着,她的一只包在胡杰森的腿上,胡杰森的一只手在陈小猫的肩上……总之我感觉两个人就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其实常规做法是,我立即冲到他们两面前,然后二话不说朝着胡杰森抡起两巴掌,然后把陈小猫拖出来,问她到底要跟谁。但是陈小猫之前对我打电话极力否认和胡杰森的事情,人家也没说和我分手,从小老师教育我对这个世界要抱着美好的梦想,或者看到的不一定真实而应用心感受。于是这时候我相信了老师的话,然后就又拿出了电话拨通了陈小猫的号码。但是我还有另一种想法,万一老师的话不准,我也可以看看女人一般是怎么撒谎的,为我以后的辨别能力积累经验。
陈小猫看了看我的号码,然后就走到餐馆门口接起电话说,怎么了?想我了?
我趴在扶栏上看着陈小猫说,嗯,有一点。
陈小猫说,才一点吗?
我说,比胡杰森少一点。
陈小猫顿了顿说,要是你没回来我就来看你。
我说,你和你妈一起吃饭吗?
陈小猫说,嗯。
我说,你妈不是脚扭了吗?
这时候陈小猫有点不爽地说,脚扭了怎么了?脚扭了就不能出来吃饭吗?然后语气变缓和说,我等你回来。
我说,到底是你过来还是我回来?
陈小猫说,你一直不回来我就过来。
我想这是一句废话,能把我逼成哲学家的女人,从来都会把废话运用得恰到好处。陈小猫走进去,等到他们两个一起吃饭的时候,胡杰森相当殷勤,虽然我站在一百多米远中间还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但是胡杰森对陈小猫的一举一动还是让我感觉他像一个服务员。我此时想打个电话给胡杰森,因为据我所知,陈小猫不是特别喜欢献殷勤的男人,凡事她都喜欢自己来,而且还乐意帮助男人做事,而且陈小猫吃饭也不喜欢排队,她也不喜欢别人帮她提包……我又想了想,这是陈小猫和我恋爱时的样子,陈小猫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取决于陈小猫现在和谁在谈恋爱,我通过眼睛和心灵的观察,我觉得她和谁都在谈恋爱。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我就愈发对爱情发生了好奇。于是我翻出西瓜的一条短信看了又看,这是我中午看到西瓜半夜发的短信:有时候一个人的离去,能带走一座城市,令此时的我心里空荡荡,祝你自由地在路上。
此时的我,突然萌发一个想法。我要观察陈小猫和胡杰森的恋爱。于是我立即打电话给西瓜,虽然西瓜语气平淡,但我还是听得出西瓜很高兴接到我的电话,我和西瓜说我回来了,让她赶紧过来天一广场,我要请她吃饭。西瓜什么也没问,二十分钟后出现在我的眼前。此时我看了看陈小猫和胡杰森,我觉得看这样子起码还得吃个半小时。
我告诉西瓜帮我跟踪陈小猫和胡杰森,因为他们相互间不认识,就算西瓜站在眼前他们肯定都不会怀疑什么。西瓜问我,你女朋友出轨了吗?没等我回答,西瓜说那就是你喜欢别人的女朋友。我看着西瓜。西瓜说,那就是你喜欢别人的男朋友了。我只能承认女人在这方面的分析能力向来是一流的。我说你只要帮我跟踪三天就可以了。西瓜笑了笑说,没问题。西瓜笑起来时候的样子,似乎在说,我可以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跟踪。西瓜问我,需要拍照片吗?我突然一怔说,你以前是不是专干这事的?西瓜一脸轻松地说,没有,我港片看多了。我说,你以后就别总半夜发我短信了,随时打我电话。说完这些话我就离开了西瓜,西瓜非常自信地朝我笑了笑。在我开了十分钟路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我还没请西瓜吃饭。于是我立即拨通西瓜电话,电话一接通,里面就传来西瓜的声音:两个人已经手挽手出来了,还亲了一下,不对,目前一共三下,是嘴对嘴,现在正在天一这里逛街,神情灿烂……我说,西瓜,对不起,我忘记请你吃饭了。西瓜说,没事,你这么急让我来,我就知道你不是请我吃饭。有时候我觉得女人都是很聪明的动物,聪明得让我觉得迟早有一天我总得死在她们的手里。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驾着雪佛兰汽车往北开,这说明此时的我没还打算去北京。我没打算去北京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我钱不够。虽然人在年轻的时候很容易无所顾忌地抛开一切去另一座城市,但是如果当我没钱没油雪佛兰汽车就像一头死猪一样躺在地图上的某个荒郊野外,这种场景一直在我脑海里晃悠。
我在夜宵摊上差不多坐了半个多小时,阿图阿蒙就到来了。他们说麻将刚打完,然后就一下子点了很多东西。我约阿图阿蒙吃夜宵就想问他们借点钱。但是吃了半个多小时,东西差不多快吃完了,阿图阿蒙还在遗憾一个多小时前这个牌不能这么打,我始终插不上嘴,关键是难以开口。这个时候我想,先把钱给付了吧。没想到阿图立即起身就要付钱,我说,阿图,不要不要,这次一定要我来,是我约你的。阿图差点喷我一脸口水说,不不,兄弟间不要争钱,我付了。然后将一团纸币像废纸一样塞到老板手里,正当我感到盛情难却并且更加说不出口的时候,阿图突然开口说,赵一啊,你能不能借我五百……我听到这话猛然抬头盯着他看,他立即说,你听我说,这不刚才输了么,我一会儿一定要去搞回来,放心,就一个晚上,明天就给你还,一定有利息。我想了想,借钱这种事真的不能犹豫,这方面我一定要向阿图学习,有什么说什么。于是我说,我一会儿就打算要去北京……没等我说完,一旁的阿蒙就接过话说,赵一这就是你不对了,问你借钱你就说要去北京了。我说,一天前我请你们啃玉米的时候就说要去北京了。阿蒙说,这不你还没走吗?我说,我晚上就得开车走。这句话是实话,我本打算借到钱就一路北上,但是这句话在阿图阿蒙听来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们觉得我瞎编也要编得像一点,晚上开车去北京,这句话明显就是,我不想借你五百块钱。
阿图阿蒙摇头晃脑地走了。我脑海里搜罗了一遍能借给我钱的朋友,却意外地搜罗出一帮还欠我钱的朋友。正当我感觉这个世界不靠谱的时候,我想到了不是和我一个世界的张老头。我突然发现张老头是如此信任我,如果我开口他一定会借给我钱。于是我看着路对面这片已经拆了三分之一的区域,昏黄的路灯就像黄豆一样散落在这片灰黑的旧民居当中。
我将车往北开,然后调头开到马路的对面,接着拐进张老头家的小路,向前开了三四百米之后,我就将车熄火。此时周围黑乎乎一片,待我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我就勉强看到两边破旧的小屋,中间是一条破旧的小路,如果再一直向前开,就是一片废墟,废墟上面正停着巨大的推土机,在黑夜里它像一个怪兽,毁灭或者创造另一个不知所终的黑夜。
5
张老头的屋子约二十平米,这个二十平米的世界一直停滞不前。譬如老式的茶壶,陈旧的木箱,顶着蚊帐的铁床,长着天线的电视,和张老头眼睛一样浊黄的灯泡,以及喜欢讲半世纪前故事的张老头。在我把电话挂了的时候,张老头已经同意明早给我汇两千块钱,当他答应我的时候,他的语气相当平静,但是我透过窗户从他昏黄的脸上看见了更深的皱纹。我想,如果张老头不借钱给我,我就走到他屋子里去,告诉他我没去过北京,我骗了他。这不妨碍我去北京,但是终结了我替张老头去北京。
此时的张老头走到窗边倒一杯茶,他的左手还裹着白布。手里拿着一部手机。我下意识地低了一下腰,然后从窗的侧面仔细观察了一番,我发现张老头的那部手机,是一部二~~~年初的诺基亚手机,这是一部老式的黑白机,功能仅限打电话和发短信,此外还有一些九十年代的小游戏,诺基亚在这间屋子里是最年轻的东西,它才十年,十年后,诺基亚已经将总部大楼卖了。
张老头倒茶的姿势略显吃力,茶壶拿在空中就像提了几十斤的重物,手在不停地颤抖,白开水却像瀑布一样从半空中倾泻而下,然后水就噼噼啪啪地落在一只掉了漆的搪瓷杯里,搪瓷杯就像一汪清潭越涨越满,张老头皱黄的右手有如神力主宰了一处不可思议的奇观。
张老头拿起搪瓷杯喝了几口,夸张地鼓动着喉结,喉结似乎随时都会冲破枯黄的皮肤弹射出来。张老头放下茶杯,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老式的闹钟,这说明张老头不知道手机能看时间。接着他走到有裂纹的桌边,煞有介事地摊开一张中国地图,然后戴上老花镜。
张老头看地图的姿势可以像很多人,像抗日战争时期看作战地图的指挥官,像对着世界地图发呆的迂腐知识分子,像看见五颜六色色彩的不识字的孩子,像被老师批评时望着地图梦想远行的我,但是一直不像从未远行的渐渐枯萎的张老头。
张老头花很久的时间看地图,看得我脚都麻了,但是他还没看完。此时已经将近十一点,小道对面的灯光已经暗下一层,但是两旁的路灯像是白天富有生命力的强劲日光,在每一个夜晚照耀每一个前行的路人,这些路人甲乙丙丁走着走着,都栽倒在一盏盏路灯的尽头,然后换一个姿势从日光的尽头再次走过来。
小窗子的这边,张老头在充满昏黄光线的屋子内,还对着地图看着,这情景就像某一个著名人物,后人选择他的一个经典姿势然后制作成雕像摆放在那里。张老头看地图的样子从最开始的紧皱眉头,到眉目舒展,然后扶了一把老花镜,脸部一本正经,接着又慢慢放松,面容平静,这样子就像坐着死了一样。
这个时候,我掏出手机,再次拨通了张老头的电话。放在一边的诺基亚手机突然传来一阵铃声,张老头像复活一样一把抓过手机,连号码都没看,就按下接通键说,喂,你到哪里了?
我稍稍离远窗口,对着昏黄的窗口说,我到济南了,你在干吗?
张老头用裹着白布的手拿着电话,然后另一只手不停地在跟着眼神在地图上搜索,然后说,济南有什么好玩的吗?我发现你已经开了很远了,你这一路上看到了什么,经过哪几个城市?我想了想说,有,你稍等,我从第一站开始和你慢慢讲。
此时将近十二点,张老头躲在一间即将拆迁的老屋子内,神情激动地说,你快和我讲,我听着。
我用手机打开百度,输入了“杭州”两个字……这时候提示我有电话进来,我就叫张老头稍等,然后接了老柴的电话。老柴问我到哪了,我说马上到天津了,这么晚你把我吵醒了。老柴还是很文艺地问我一路的感受,我说,看见了一路的防护林和隔离栏,每次总开着开着差点睡着。老柴还想和我叽歪的时候,我还是说起了那句老话,我说,老柴我现在正在开车。老柴说,以后撒谎也得打个草稿。
挂了电话,我打开关于杭州的百度百科,我对着手机照着网页上关于杭州的介绍念了起来:杭州市简称杭,中国著名的风景旅游城市,中国浙江省省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华东地区特大城市,中国十五大副省级城市之一,中国十大重点风景旅游城市之一,中国七大古都之一,中国首批历史文化名城…………
当我念着这篇百度百科关于杭州介绍的时候,我看见张老头极其认真地听着我讲,我念了整整一刻钟,就像张老头和我讲他年轻时候一样,在念得我口干舌燥的时候,我就停止了朗读。老张以丝毫没有怀疑的表情在电话里和我说了一句,你说得实在太精彩了,出去过就是不一样。然后顿了顿说,有一点我不明白,上次你说第一站不是上海吗?我很淡定地说,我说错了,先到杭州,再到上海。虽然我的解释相当蹩脚,但是张老头却一脸笑脸地和我说,好好,那你下面和我讲讲上海吧。
于是我又在百度上输入“上海”两个字,然后照着百度百科的介绍念:上海,中国第一大城市,四大直辖市之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中心城市,繁华的国际大都市,中国的经济、交通、科技、工业、金融、贸易、会展和航运中心,上海市国民生产总值长期位居中国大陆第一位……
这时候张老头摘下老花镜连连摆手说,你等等你等等。
我说,怎么了?这次没错,第二站就是上海啊。
张老头皱着眉头说,国民生什么值,这个是什么东西?
我让张老头再等等,然后继续在百度输了“国民生产总值”,正当我准备念的时候,张老头一个劲在那边喂喂喂,然后眉头皱得更加紧了,老旧的诺基亚在关键时刻没电了。张老头熟练地操起充电器,然后给手机充电,这个动作在我看来相当不协调,你想一个皮肤枯黄浑身皱纹的老头,正在给一只手机充电,并且眼睛一直盯着它,这情景好像半个世纪前,张老头盯着一只大锅,这种对着手机的焦急样有着那个时代的饥饿感。张老头在凌晨的昏黄里静静等待着,我在凌晨的黑夜里静静等待着,张老头在窗的那头等待着我给他朗诵百度百科生硬的介绍,我在窗的另一头等待着天亮之后张老头可怜的两千块,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张老头好像在等待着一个馒头的熟透,我好像在等待着一个姑娘的熟透。
我的手机铃声在半夜响了起来,这在一个做梦或者等待的夜里,铃声就像一道刺耳的声音划过天空,整条小路都被震响了。张老头半靠在床上闭着眼睛,突然一下子起身,然后带着惊恐不安的表情走到门边。
这个时候我就像一个亡命之徒,夺路而逃。我本想上车,但是来不及掏钥匙开门,于是一直朝小路的另一边跑去,我直接跨过废墟,比张老头还踉踉跄跄地拐到废墟的另一边。我回头看见张老头探出身子,然后又走到屋子前,朝两边看了看,然后对着我的方向站着不动。这时候我赶紧按下接听键,铃声终于消失了。
张老头一直朝着我的方向看着,我知道在偌大的黑夜里他只能看见一片废墟,但是他知道从这边传来铃声,我蹲在废墟里看着张老头,然后拿着手机说,西瓜,你半夜干吗啊?
西瓜不解地说,你不是不让我半夜发短信吗?你气喘吁吁的在干吗?
我继续盯着张老头说,在家里啊,被你吵醒了。
西瓜说,三更半夜气喘吁吁的,就像和女人刚做完爱一样。
这个时候张老头还是盯着我看,我突然压低声音说,你发短信这么文艺,说话别这么豪放。
西瓜说,我从来不文艺,只是表达真实想法。
这时候我感觉张老头再一次变成了雕塑,我甚至有点恐慌地说,你三更半夜的有什么事啊?
西瓜在那边咽了咽口水说,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下午逛完街,就又去吃了晚饭,哦对了,买了很多东西,这男人挺有钱的吧?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就相互黏在一起,这个你自己想象一下,就是没有分开过,吃了半个多小时,两人就去看电影了,我只能追踪到检票这个地方,因为你没给我钱看电影,但是据我从他们出来时候的观察,里面有很多限制级的亲密活动……
这个时候张老头竟然朝着我的这个方向走了过来,我立即起身在废墟里摸爬滚打地逃跑,砖头石子滚落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异常清晰。我踩着乱石碎砖,跑到一辆大型推土机后面,靠在锈迹斑驳的车轮带上说,还有呢?还有什么?
西瓜在那边百思不得其解地说,我说完了,但是你在干吗?你在盗墓吗?你要写《盗墓笔记》后面几部吗?
我说,西瓜,我现在听不明白,到时候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我明天约你。
我挂了电话,缓缓从推土机后边走出来,但是突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吓得我又赶紧往后撤了两步,我一看是张老头的电话,定了定神接了电话。张老头说他刚才手机没电了,然后让我接着说。我拿着电话再次慢慢走到张老头的窗边,我感觉这个老头有点怪里怪气。
我说,张大爷,你还不睡吗?
张老头神情亢奋地拿着手机说,我刚起床啊,正要打太极拳。
我说,现在才一点多,你起什么床?
张老头继续说,我身体很好,不用怎么睡,最近打太极,练臂力,练脚劲,练气功……
我说,你练这么多东西干吗?
张老头用一只手揉搓着裹着白布的手说,如果你下次再次去北京我就跟你一起去。
我想了想说,张大爷,你手很疼吗?
张老头明显一怔说,疼?疼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说,我猜的。
张老头说,那我也猜你现在正在我家门口。
我说,那你赶紧出来看看。
张老头突然在那边笑了起来说,你知道亩产十万斤吗?我跟你说,在我年轻的时候,大概一九六几年我在田里干活的时候……
于是这个时候我握着手机,赶紧向汽车跑去,然后将手机放在中控台,立即发动了汽车。汽车发动声,在这个夜里犹如轰雷一阵,随后我的汽车随着来时的小路慢慢后退。这个时候我看见张老头再次走了出来,我将汽车远光灯打开,张老头下意识地用手遮了遮眼睛,然后一只手还拿着手机说着什么,我再次将手机拿到耳边。
“那个时候,我吃一个馒头就能跑十里地,生产队比赛,我总是第一名,很多人都很崇拜我,我的外号是铁牛,当时好几个村都知道我的名字……”
张老头的声音依旧,而他的身体在我的远光灯里显得既朦胧又清晰。我就这么看着他被远光灯照得脸部扭曲,然后我缓缓地倒退出这条小路。在我拐上大路的时候,我感觉张老头像一粒芝麻一样被撒落在那个低矮的屋檐下,他的一动不动就像此时夜空的星星,虽然在整夜光污染的夜里看不见,但是他总是那么月明星稀地存在着。
当我在大路上行驶的时候,我想,我得去旅馆里面好好睡一觉,等到张老头明天给我汇进两千块我就一路北上。我要养足精神,去北方,去一个人家用一张飞机票两个小时就可以抵达的地方,这么想的时候虽然很失意味,但是陈小猫说过,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旅行,这就是我喜欢的不一样的赵一。我继续想,陈小猫?陈小猫的话?然后我突然一脚急刹,差点闯了一个红灯,刹车声嚎叫着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路灯下——默默地行走。
6
我躺在小旅馆生硬的床上,此时早上五点多,天露微光。我之所以起得这么早,是因为我在等待西瓜来我房间里。只要我告诉西瓜在哪里,哪怕再小的地方西瓜都能在半小时之内出现在我面前。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过去打开门。西瓜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下身穿了收脚中裤,嫩白光滑的小腿露在外面,脚上穿着一双帆布鞋。她进来环顾房间一圈,然后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我穿着灰色T恤,下面穿着比她更短的大裤衩,拖着一双人字拖。
西瓜看着我说,这地方好像有股霉味。
我打了一个哈欠,抹了一把脸说,你等等我给你倒杯水。
西瓜二话不说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我接过矿泉水,捏了捏矿泉水瓶,然后用手擦了擦瓶口,一下子喝了三分之二。
西瓜看着我提起嘴角说,我有传染病吗?
我盖上盖子说,习惯动作。
昨天晚上我和西瓜就约好当面谈,西瓜赶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的时候就赶了过来。照理说,这里有很多不符合逻辑的地方。首先,没必要这么积极,其次,这里确实有股霉味,第三,她和我待在小旅馆里那就没办法帮我继续监视了。最后,我不知道我和西瓜得在这里待多久。
西瓜拉过一把椅子说,我可以说了吗?
我点点头。这时候,西瓜用手轻碰了一下椅子坐面,指尖顿时一层灰。于是我拍了拍身边的床铺,示意她坐过来,西瓜说她有纸巾,于是我又拍了拍身边的床铺,西瓜拿着纸巾就走了过来。她和我一起坐在床沿,我拿过她手里的纸巾,走过去将那把椅子擦了擦,然后坐到那把椅子上,下巴扣在椅背上,盯着坐在床沿的西瓜说,说吧。
此时,阳光像水流那样涌进来,铺满整张床铺,也照在西瓜那张白皙的脸上,很明显她没化妆。西瓜披着长发,有头发依稀盖住她的侧脸,所以阳光与阴影的交错使她的脸蛋更加具有立体感。她面无表情,但似乎又若有所思。西瓜坐在这间简陋的房间里,她的周边是陈旧的衣柜、桌椅、电视,以及躺过无数人的床铺,还有穿着大裤衩头发蓬乱的我。这一刻,我承认西瓜和陈小猫一样是个漂亮的姑娘,漂亮的姑娘不是化妆化出来的,是在某一个时刻她就莫名其妙地变漂亮了,这种漂亮不是姑娘自己可以选择的,所以真正的漂亮对于一个姑娘而言是多么难能可贵。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西瓜看了看窗外,眯了一下眼睛说,把窗帘拉上吧。
于是我走过去,拉上窗帘,房间顿时黯淡了很多,那些光线透过窗帘淡淡地涂在西瓜的脸上,线条变得异常柔和,她顺了一下自己的长发,然后问我,昨天我说到哪里了?
我下巴抵扣在椅背上,看着她说,好像是电影院出来,对吧?
西瓜这个时候突然笑了笑,脸部一下放松说,他们出来就到了地下车库,然后就在车子里亲热,西瓜顿了顿说,非常亲热,这个我语言实在难以表达,对了汽车是奔驰的SUV,具体哪款不太清楚,反正我看见车子都晃动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西瓜,西瓜也盯着我看,然后抿了抿嘴说,对了,你到底是喜欢这个女的还是喜欢这个男的?
我看着西瓜说,我喜欢这辆车。
西瓜笑笑说,后来车就开了,幸好我也开了车,我一直跟着他们,然后他们就到了金堂大酒店,等他们进去我就回来了。
我又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西瓜,西瓜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突然她说,车牌号是浙BXXX1,能帮你看到的我都看到了,不能帮你看到的我也帮你想象到了,还有什么问题吗?西瓜见我还是没有反应,换了一种语气说,我渴,给我矿泉水。
我拿过矿泉水,西瓜说不要扔过来,于是我走过去将水递给她,然后和她一起坐在床沿,她拧开盖子,也用手擦了擦瓶口,我看着她说,我有病吗?西瓜用相隔十厘米的距离盯着我说,你有病。
我看着西瓜喝完水,然后说,西瓜,我还要再睡会儿,不过还是太亮了。
西瓜看了看窗帘说,只能闭上眼睛了。
这时候我也用十厘米的距离盯着西瓜看,西瓜的发间有一股隐隐的香味,她四十五度角低着头说,不要突然吻我。
我听了这话立即退到十五厘米的距离说,为什么?
西瓜继续保持原姿势说,吻前和我说一声,我不喜欢突然。
听了这话我就将脸凑到距她的脸五厘米处,西瓜深呼吸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我说,世界一下子变暗了吗?西瓜抿着嘴点点头。我说,你喜欢这种黑暗吗?西瓜依旧点点头。于是我看了她两秒钟说,西瓜,你为什么没化妆?西瓜继续闭着眼睛,我说,好歹画个眼线什么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吗?这时候西瓜顿时睁开双眼,然后转过头看着我,我也顿时觉得世界亮堂了许多,她那清澈的眼神亮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睛。我知道这个时候,这个妞随时都可能会给我一巴掌,或者提起她露着半截小腿的长腿给我一脚,或者骂我一句傻X然后甩门而走。
西瓜此时突然拿过那瓶矿泉水,我看着她说,你不要突然砸我。西瓜就将剩下的矿泉水一饮而尽,我继续看着她说,你不要突然喷我。西瓜又抿了抿嘴,转过头似笑非笑地对我说,我该说的说完了,还需要谈什么?
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看到了吊灯上的蜘蛛网,我像吸了口烟叹了口气说,那我们就谈谈王小波吧。
西瓜提着嘴角笑了笑说,不是谈陈小猫吗?
我一怔说,你怎么知道名字?
西瓜用一种无比自豪的表情说,我最近的时候就离他们二十厘米,我还假装不小心碰到陈小猫,她还跟我说对不起,当然我是想近距离观察她化了什么妆,这是我的私事,我只是想学习一下怎么化妆。
我突然将一只手搭在西瓜的背上说,他们有没有这样?
西瓜说,有。
于是我凑到她脸前说,还有呢?
西瓜瞪大眼睛望着我,我在她深黑的瞳仁里看见我自己的脸庞,她没有戴隐形眼镜,所以显得很自然。西瓜轻轻把我推开说,我们还是谈谈王小波吧。
我和西瓜谈论王小波的时候显得尤其认真,我们从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开始谈,谈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在谈“黄金时代”。我们深刻剖析了黄金时代里面的人物,以及那些晃晃悠悠的故事。在人物方面,我们首先谈到了陈清扬,从陈清扬的身上,我们谈到了破鞋的问题,然后一知半解地讨论了上下乡,接着说到了知青,之后顺其自然地说到了王二,以及王二年轻时荷尔蒙对他生殖器的影响,然后不可避免地谈到那个时候的安全套,以及由安全套延伸出来的王二和陈清扬在山上在树林里在小溪边发生着的那些“伟大的友谊”。
我曾经和陈小猫也讨论过黄金时代,在我觉得才说了关于此书的开场白的时候,陈小猫就说我是个流氓,然后她在网上搜出一些资料凭证说,你看以前香港出版的这本书名字就叫“王二风流史”,不过后来她对我依旧很温柔,她说,你要是写一本“赵一风流史”,那也可以和王小波一样有才华。我第一次对陈小猫带着脏话说,他妈的这个真的叫“黄金时代”啊。陈小猫就抱着我像哄个小孩一样说,好好好,黄金时代,他是每个男人的黄金时代,对吗?我就是这样喜欢上陈小猫这个姑娘的。
此时我面前的西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漂亮的双手,然后吐出一句,我想我的毕业论文可以写王小波,写他死后作品对后代年轻人产生了不一样的影响。
我看着她那双洁白嫩滑的小腿说,我觉得还是写写他对于禁锢对于自由的解读比较好,譬如用性的方式。
西瓜斜了我一眼说,是不是应该写写什么叫真正的“伟大的友谊”?
我看着西瓜说,“伟大的友谊”都是靠做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
西瓜用阅读黄金时代的神情看着我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起来,西瓜说,接电话,我摇摇头。西瓜就顺手拿过我的电话,像一块板砖一样抡到我面前,我看了看来电显示的姓名,张老头。我说,西瓜不要让电话打断我们的交流。这时候西瓜拿着手机就像拿着手枪那样对着我,然后扣动了扳机——她帮我按下了接听键。那边传来老张标志性的问候语,你到哪里了?我说,我到北京了。老张说,好,我今天很忙,下午两点左右给你打钱。这次张老头没和我叽歪辉煌的过去,我也干脆地把电话挂了。
西瓜此时已经站起身,微笑地看着我说,你其实根本就没有去过北京,对吧?
我说,现在你终于知道了,只是今天下午我真的要北上了。
西瓜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我说,那你还给我发那些文艺的短信。
西瓜说,反正也就一毛钱而已,万一我猜错,你以后回忆起来,这些短信也很符合你北上的情景。
我说,西瓜,其实你骨子里还是一个典型的中文系女生,很浪漫很富有情怀,有自由的精神。
西瓜倚着那张破旧的桌子说,那你太看得起中文系了,然后继续问,你去北京究竟干吗?出版你的小说吗?
我想了想说,应该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西瓜说,难道你作品很好吗?
我想到读书时选择题不仅不会做而且还蒙错就觉得运气比技术还差,于是我说,比运气好一点。
我到窗边,将窗帘拉开,阳光猛烈,犹如洪水般涌进来,让房间内的一切充满晃眼的光点。西瓜凹凸有致地站在那里,在炽烈的日光下,一切变得更加清晰起来。西瓜又将手放到发间顺了顺那一头长发,然后看着我说,我走了。我觉得西瓜的身影有点恍惚,恍惚过后却很真实,然后我又听见一阵稍大的声音,我走了啊。我看到门被打开的地方,又出现了西瓜的身影,一个被日光照耀着的身影。我身边的狐朋狗友都告诉我,看女人要看脸看胸看腿,此时,我只看见西瓜这个女人的轮廓,就像白描那样充满想象。
我跟踪西瓜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以前的事情。这期间,我一直和西瓜保持着短信联系。当我看到陈小猫和胡杰森在某个甜品店坐下的时候,西瓜坐在对面的一家饮品店,西瓜很及时地发来了短信,他们在甜品店,你喂我我喂你,男的还帮着擦嘴。我这时候看到陈小猫和胡杰森的甜品都还没上桌。然后等到他们吃甜品的时候真的你喂我我喂你,胡杰森还帮着擦嘴巴。过了一会儿,西瓜又发来短信,他们出来了,你侬我侬,男的揉着女的腰部还亲了女的,表情开心。一刻钟后我看到了类似的景象。接着西瓜继续发来短信,上车了亲热了一会儿,到金堂大酒店去了。五分钟后,我看到了去金堂大酒店之前的场景。胡杰森的奔驰载着陈小猫走了,就像一阵风一样忽地吹走了一些东西。
于是我心情淡然地走到西瓜面前,西瓜正对着一杯柠檬汁咬着吸管,抬头看到我,也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她说,你打算请我再喝杯柠檬汁吗?
我说,你怎么不去金堂大酒店?西瓜说,你都看到了,我有骗你吗?如果你怀疑最后那一幕,那你下次请我喝柠檬汁。
我说,我是不小心路过的。
西瓜看了我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此时我看了看手机,已经过了两点,但是我用手机查了一下账户,张老头的两千块还是没有到账。此时,我突然回忆起早上,张老头早上给我电话时语气怪异,他说很忙,并且不带叽歪的。我想,张老头除了忙着听着我说和对我说,其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忙的。于是我没有想到拨通张老头的电话,而是去张老头的家,我隐隐感觉到出了点什么事。
于是我对西瓜说,不好意思,我下次再请你喝,我先有点事。
然后我就赶紧转身跑了出来。在我跑出来的时候,西瓜对着我的背影说,你也只能跑到金堂的大堂,你和我一样进不去了。
此时下午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双眼,我将前挡的遮阳板放下,汽车朝北的时候,阳光从侧面照进来,透过玻璃晒得我左脸微微发热。我打开空调,调整了一下呼吸。我想,张老头你千万别死在金堂大酒店里。面对着白晃晃的阳光,我脑子就像青春期的诗歌一样毫无逻辑却充满隐喻地蹦出这句话。
7
我将雪弗兰汽车开到老张家的小路口,它依旧像一头猛兽一样在阳光下显得霸气十足,尤其在这条小道上,显得格外充满力量。
一分钟后,我在屋外选择一个合适的位置,躲在张老头家对门未拆完的房子里,然后观察偷听张老头屋子里的情况。我看到张老头又像雕塑一样坐在屋子里的时候,在张老头死了一样的表情旁边坐着另一个人,建国大叔。建国大叔就像对着死去的张老头念着讣文。
建国大叔几乎用妇联工作者的语气说,老张啊,你也活了这个岁数了,应当响应国家号召,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房子你想拆就拆,你不拆还是得拆。张老头保持雕像姿势说,但是我要住一辈子的房子,这都已经住了大半辈子了。建国大叔叼着烟说,老张,按照你的要求这叫原貌复建,我跟你说,只有那些历史悠久的古建筑或者名人故居才可以原貌复建,你我都是普通人,你说复建个屁啊,还不如腾出点地给国家建设给百姓造福呢,对吧?说完这话建国大叔就赶紧递上一支烟,但老张还是保持雕像姿势不动。
前几年,这条马路东边拆迁的时候,建国大叔也担负起了做那些“钉子户”的工作。虽然建国大叔只负责把房子扒倒,但是拆迁办利用建国大叔在当地颇有威信的便利,让建国大叔担负起了拔掉“钉子户”的光荣使命,建国大叔在这个过程中使用了各种办法,按照拆迁办的话说,建国为当今拆迁工作的群众标兵,协助拆迁办带头拆迁、无私奉献,值得所有群众学习。
建国将递给张老头的烟收回,然后点着,吸了一口说,老张,早上我大清早就过来了,和你谈了这么久,你说下午就给我个答案,你现在又闭口不说话了。
张老头微微动了动头说,这房子没了就像命没了一样,不适应不习惯啊。
建国大叔被自己吐出的烟熏得皱了皱眉头说,人都是向前看的,社会要发展啊,再说我们是给你们改善生活环境的,又不是抢你房子。然后夹着烟手臂挥了一下说,你看你旁边差不多一大半都拆完了,你说有新房子住谁不喜欢?接着又指指东边说,你也看见了,几年时间马路对面要什么有什么了,酒店商店餐馆,那房子多干净多气派,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气,你是一个人,但以后吃饭买东西都可以让专人给你服务,你就坐下面小花园里晒晒太阳就行。
张老头吐了一口气说,建国啊,如果我不拆的话会怎么样呢?
建国大叔立即收起仅有的一点笑容,把跷着的二郎腿放下说,老张,这个事情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但是据我所知肯定是强拆,当然了政府是讲法律的,所以不会行政强拆,但肯定会司法强拆,也就是拆迁办会和你打官司,到时候走法律途径,你败诉,然后不管你拆不拆,就强制执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老张,你听懂我意思了吗?
老张摇摇头说,你说得太复杂了,你就不能和政府说说我对这屋子这土地有很深的感情吗?
建国大叔咬着烟说,我都说了啊,我怎么不可能帮我们自己人呢,但是很多事情并不能感情用事啊,老张,你我都不是写诗写文用什么感情啊,那个写诗的叫谁啊,爱土地爱得深沉,那还不是经常满眼挂着泪水啊,我就说句实话吧,我也没有一官半职,也是上头让我来劝劝你,你看在我建国的面子上就拆了吧,小时候你还一直叫我大狗,你难道不记得了?
张老头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这个诗人叫艾青。
建国大叔顿时瞪着眼睛看着张老头,嘴巴O型得几乎要吐出一个烟圈。
这个时候,又一个人影闯入了张老头家的小屋子。这个二十平米的屋子,顿时有点拥挤并着喧闹。这个人看看张老头,又看看建国大叔说,这个人就是张二蛋?
建国大叔忙摆出一堆笑容说,孙主任,坐坐坐,来,点一支烟。
那个孙主任目光锐利,依旧站在那边纹丝不动盯着老张说,张二蛋,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今天你不作出回复,明天我就按照政策采取措施,这是我们给你最后的通牒。
建国忙扶住孙主任的手说,孙主任,别别别,老张正在给答复呢,我也和他说了,他一定听从政府的。
孙主任看着建国说,你就是建国对吧,然后指着建国的脸对张老头说,你应该学习学习建国,拆迁时带头还协助我们做拆迁工作,这才是我们群众应该学习的榜样。
老张这时候明显动摇说,那我问个事,昨晚你们是不是又派人来过了,我出来时没看见人,但听到响声了,我还看到一辆汽车倒出去。
孙主任一听说,拆迁区块本来治安就是很混乱,各色人群随意进入,你一个孤寡老人家万一出点什么事情,我告诉你,你的性命我们是不负责的。
孙主任斜了一眼建国继续说,张二蛋,明天我就可以让推土机冲进你家来,一分钟时间就可推倒你这屋子,你也看见了建国的推土机就停在旁边,这是我给你最后的通牒。
建国大叔这时候用温和的表情说,老张,你不是最想去北京看看吗?我跟你说我儿子现在就在北京,你只要现在答应,我和我儿子现在打个电话,你可以自己和我儿子说,随时都可以去北京,一分钱不要你出。此时,张老头握着那部诺基亚手机,有点不知所措。我听到建国大叔这句话的时候,又想起那句类似青春期写出的诗句,老张要死在金堂大酒店里了。这是我第二次想起这句话,我正待在张老头家对面废弃老房子里,这样的梦幻现实主义诗句总会让我有那么一点悲伤,悲伤金堂大酒店怎么取了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悲伤怎么有这么一幢庸俗的金灿灿的高楼矗立在这座城市。
这个时候建国和孙主任走了出来,留下张老头握着诺基亚呆呆地坐在那里。建国走了几米,就一脚踢了一把那个孙主任,然后几乎喷着口水说,他妈的最后的通牒,还让我开推土机,你他妈的这像政府说出来的话吗?
那个孙主任忙对着说,老板,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是我抗战片看多了。
建国用手挥了一下那个孙主任说,你他妈的尽给政府丢脸,像鬼子进村一样,还性命不负责,你这人就是他妈的天生搬砖的料,给你穿件迪奥的衬衫就上瘾了,赶紧给我脱下来!
那个孙主任赶紧将那件衬衫脱下,还给建国,露出了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上印有建国拆迁工程队。建国和孙主任走到大奔前,建国把钥匙扔给孙主任说,你他妈还往副驾走?来开车!
孙主任驾驶着那辆大奔,就像我昨晚那样沿着小路缓缓朝后退出去,但是退到我的雪佛兰旁边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孙主任下车走到后面看了看车距,觉得开不过去,此时建国大叔也下车走到后面,孙主任忙说,老板,可以,没问题。
建国大叔看着我的雪佛兰说,没问题个屁!我的是奔驰,碰到你赔我啊!然后走到我的雪佛兰面前,二话不说就朝着我的轮胎猛踢一脚,我的雪佛兰在那里轻微抖动了一下。这时建国大叔掏出一块和板砖面积一样的手机,打电话给了交警队。打完电话,建国操起脚又想踹我的雪佛兰几脚,孙主任忙阻止了建国大叔,正当我觉得员工都是好人的时候,孙主任却说,老板,让我来,你踢坏了迪奥的皮鞋,这雪佛兰四个轮胎都赔不起。说完就抡起脚猛踹我的车轮,边踢边骂,妈了个逼,开着雪佛兰还这么猖狂,傻X!说完又恶狠狠地补了一脚,我的雪佛兰汽车就像一头沉睡的狮子,永远睡着在那里了。
这个时候张老头跑了出来,他拿着建国的一只黑色公文包说,建国,你包落下了。建国和孙主任立即回到张老头的屋子前。
建国忙挤出一堆笑容说,老张,谢谢,谢谢。老张递给建国包之后,看着孙主任穿着背心站在建国的旁边,然后握着孙主任的手说,孙主任,我一定支持政府的工作,听从国家的安排。
这个时候我忙从屋子的后面跑出去,绕到我自己的雪佛兰汽车前,立即开门钻进车内。这时候我还注意到,孙主任的手随着张老头的手软塌塌地上下起伏着,而建国恶狠狠斜了一眼孙主任,孙主任像被电击了一下说,嗯,那个,没事没事,造福老百姓是我们应该做的。
在我发动汽车的时候,他们一齐回头,看到雪佛兰汽车正在调头准备往大路上开去。建国看看我的车,然后看看孙主任。孙主任立即心领神会地朝我跑了过来,我一踩油门便往南开去,孙主任还像电影里的场景一样跟着我的车跑了几步,边跑边喊,我操你,你个傻X,你他妈的,妈了个逼啊……所有的词语都呼呼地在我的窗边融化。
我打电话给老张让他不需要汇款了,说完就说正在忙把电话给挂了。因为这辆车登记的名字是我爸的,交警队刚才已经打电话给我爸了,此时我爸应该诧异,北京的车子怎么会出现在张老头家的路口,用不了两秒钟,我爸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拼命踩着油门朝南开,我想先开上高速路口再说,就算开到上海去晃荡两天也行,然后我可以和我爸解释这一定是套牌车,管他相信不相信,我一定要一口咬定我已经北上了。总之,不要让更多的人发现其实我到现在还没有北上,我觉得这就像一个谜团一样,当他们都慢慢知道了我根本没有北上的时候,我有种对危险感的强烈忧虑。我感觉我自己即将死在金堂大酒店里,死在这座城市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里。
8
我还是和阿图阿蒙一起坐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如果说,你为数不多的狐朋狗友之前问你借了五百你不好意思地拒绝了,但这次豁了老命用绝交的口吻和你说,给我借一次车的时候,我除了家里着火之外只能答应。
于是我们三个坐在面朝车头的方向,雪佛兰家族式的车头挂着金黄色的近似十字架的车标。阿蒙说,雪佛兰的车标是我最喜欢的,我觉得带有一种十字军东征的感觉,非常有意味。我说,这是雪佛兰的创始人威廉·杜兰特旅行的时候在一个小旅馆的墙上发现的图案,然后就变成了车标。阿图说,这车标就是一个卫生巾。我和阿蒙一致认为,卫生巾对阿图的影响非常深远。
这个时候阿图拍了我一下有点紧张带着结巴说,别扯了,记住你要说这车子就是我的,我带你们兄弟都一起去兜兜风,你不放心我车技,你就坐我车里,我撞我赔钱,阿蒙也在这里。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赵一,我泡个妞不容易,人生大事,就拜托了。
这时候一个化着浓妆的女人从对面拎了一袋的烧烤,然后准备过马路。这女人穿了一件紧身连衣裙,肉色的丝袜,还有黑色的靴子,披肩散发的头发挑染成黄色。阿蒙看了看说,阿图不是我说,你这个女友就像酒吧夜场风格。阿图使劲拧了一把阿蒙说,你妈才是酒吧夜场风格,你全家都是酒吧夜场风格。
等到那女人穿过马路站到我们面前的时候,阿图立即站起身说,阿丽,我兄弟都说你太客气了,然后笑着说,来来来,各位上车,我带你们去兜兜风。我习惯性地走到了主驾的门边,阿图说,赵一你干吗啊。我顿时低了低头说,没,我帮你看看轮胎。
我和阿蒙坐在后边,阿丽坐在副驾,阿图一踩油门就朝更郊区的方向开去。我看着这个叫阿丽的女人坐在副驾,突然又想起了陈小猫。陈小猫第一次坐我这辆雪佛兰汽车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以后谁都不许坐这个位置只有我能坐。现在我觉得陈小猫已经死在金堂大酒店里了,所以这句话就像一句笑话。
阿图开着我的车一路疾驰,我的雪佛兰汽车好像很久没有跑过这么快的速度了,虽然我们即将去一个阿图称之为“浪漫之地”的荒郊野地,但是这种速度感就如年轻之时开着汽车一路北上。此时阿图顺手打开了音响,里面传来泰勒·斯威夫特的音乐,这首歌名叫《Never Grow Up》,这是一首关于“我离开家但依然没有长大”的歌曲,正当我听着音乐打开窗户,夏夜的空气拂过我脸庞的时候,阿图突然说,操,这歌曲……然后立即笑着看着阿丽说,不好意思,习惯了习惯了。然后将一只手伸过来说,来点有内涵的音乐。阿蒙此时递上一张CD,阿图熟练地将泰勒·斯威夫特的CD退出,然后将阿蒙给的CD塞进。过了一会儿音响里想起了凤凰传奇的声音: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这期间阿图还将音响开到最大,这声音灌满了整个车厢,然后随着疾风飘到车外,阿图边开边随着节奏不由自主地摇晃着。我的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场景:一群的中年妇女在开着大音响富有节奏地跳起了广场舞,此时我只能用第六套广播体操安慰自己,要做个有内涵的人。
我们是在阿图时不时的“我靠”“尼玛”“我去年买了个表”当中抵达了阿图所说的浪漫之地。这是一片离市区大概三十公里的树林,我们的车已经驶到了一条土路上。旁边有一只湖,湖的对面有一个豪华的度假村,除了湖对面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之外,这里一片漆黑。
我和阿蒙按照阿图的指示下车,按照事先阿图蹩脚的计划是这样的:我和阿蒙要跑到湖的对面去问问有没有包厢,然后一刻钟后,假装打电话给阿图说没有包厢,阿图慷慨地说,加钱,给两千,三千也行,但我们还是一口咬定没有。然后再花半小时后跑回来,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所以跑慢了。阿图说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说,他要在小树林里上了小丽这个女人,这样小丽就不会嫌弃他没车没房然后生米煮成熟饭地跟他在一起了。
正当我们要向旁边跑,阿图拉着小丽拉着要去小树林的时候,小丽说,太黑了,我不去。阿图说,我在你怕什么。小丽说,太黑,走不了。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我临走前张老头给我一只手电筒,于是赶紧让阿图打开车门,然后取出手电筒说,图哥,我上次送你的你忘记了?阿图立即满脸笑容地接过手电筒说,小丽,丽丽,就让我带你去看星星吧。小丽在阿图的搀扶下终于朝小树林走去,正当我和阿蒙打算去旁边坐会儿时,阿图一个回头说,操,怎么不会亮?这个时候我脑子里立即浮现张老头干瘪枯瘦的脸庞,他是给了我手电筒,但是没告诉我这只手电筒干吗用,也许张老头只是觉得给我留个纪念,也许张老头觉得我带着它就像带着他自己去北京了一样。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汽车的大灯,开上远光灯,照着那边小树林,然后阿图和小丽慢慢朝这片幽暗的小树林走去。在适当的时候我们将汽车大灯给关掉。
我和阿蒙坐在湖边,阿蒙不停地和别人聊着微信,经常拿着手机听着听着就一个劲地傻笑。这个时候老柴又来电话了,我犹豫了一阵,接通了电话。老柴第一次爆粗口说,你他妈的从天津开到北京也开得这么慢?我说,老柴,我车坏了。老柴立即说,那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找你。我说,老柴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老柴说,看看周边。我说,有个小树林,有一个湖,湖对面有个度假村。老柴思索了半天说,你以为我是神仙啊,对了,度假村是不是白色建筑,湖中间是不是有一个鲤鱼的雕塑?我说,是的。老柴继续问,鲤鱼上面是不是顶着“天阳”两字,会发光?我说,是的。老柴不耐烦地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已经到北京了,我过来找你。说完老柴就把电话给挂了。
半小时后,阿图和阿丽从小树林里终于走了出来,阿图气喘吁吁地打开车门,然后和阿丽两个人坐在了车内。过了两分钟我们也假装赶到,坐在后座上。阿图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发着牢骚说,这叫什么度假村弄个包厢也没有,不然我们唱唱歌吃吃饭还可以在湖边走走,下次见到他们老总要反映反映……
阿图回来的时候,一路带着满足的笑容,心情大好,凤凰传奇的音乐依旧一路响亮。他开着开着就哼了起来然后点起了一支烟说,赵一,你这车操控好,全部弄好多少钱?
我说,我爸买的,我也不清楚。
说完这话,车内顿时就没了声音。凤凰传奇的音乐被更大的风声呼呼地掩埋在黑夜里。整整半小时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在开到我们出发地方的时候,阿图将车一停,然后走到副驾准备给小丽开门。没想到小丽像用脚踹开一样用力把门一开,然后阿图赶紧追了上去,一个劲地说,小丽,丽丽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的。小丽拿着包一甩,用阿图强奸了她的表情说,你们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阿图立即抓住情绪激动的小丽说,小丽听我说,你万一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要对你负责。小丽用力挣扎着说,怀个屁,你就没房没车还让我怀孩子,还他妈的对我负责,你拿什么负责啊。说完就挣脱开阿图的手,转身走去,走到一半又折回来说,给钱!阿图说,什么钱?小丽说,买避孕药的钱,你不会这点钱都没有吧?阿图将身上请我们吃烤串的钱都拿了出来给小丽。此时我和阿蒙面面相觑,阿蒙走上前,拍着阿图的肩膀说,我就说了是酒吧夜场风格。小丽瞪着眼睛说,你妈才是酒吧夜场风格,你全家都是酒吧夜场风格。
凌晨两点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车里。这个时候我想到了陈小猫,但我想到陈小猫的时候,我拨通了西瓜的电话。我问西瓜,出来吗?西瓜问,你在哪里?我说,我在车里。西瓜说,我不和你废话了我睡了。我说,我开车来你家找你。
二十分钟之后,我看见西瓜在她家楼下等我。我载着西瓜到处转悠,凌晨的城市哪里都是畅通无阻。我边开边说,女人都是很现实的动物。西瓜看了我一眼说,你进了金堂大酒店?我说,你这么晚还可以出来?西瓜说,只要我想出来我就可以想一切办法出来。我将凤凰传奇的CD换成泰勒·斯威夫特,然后打开音响。
我说,西瓜,我要问你个问题?
西瓜说,问我喜不喜欢你?
我说,你真一开始就知道我没去北京吗?为什么会知道呢?还有你会这么积极地帮助我?
西瓜说,这是一个问题?然后看着远处无尽的路灯说,因为我喜欢你。
我看着西瓜说,那你和我一起北上吧。
西瓜看着我说,什么时候?我深踩了一下油门说,就是现在。
西瓜说,为什么你在旅馆里没有吻我呢?
我说,那里不是接吻的地方,到了北方我就吻你。
这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将车兜了几个圈子,兜到我熟悉的张老头家附近的时候,我将车停在路边说,我休息两个小时候,你呢?等我说完,西瓜就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五点多的时候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我一看有许多未接来电,有陈小猫的老柴的张老头的,这次电话是我爸打来的。我一接听,我爸就问我在哪里。我下意识地环顾一圈,竟然看见张老头大清早坐在那个小路口,然后我说,我在北京了。我爸的声音这时候从窗外传来,隔着玻璃也让我振聋发聩,我摇下玻璃窗,他几乎拉着我的耳朵说,北京?北京?我让你去北京!我看着我爸说,我真的去了北京了。我爸指着里程表说,北京到这里才一百多公里吗?你是空运过去的吗?我爸限定一个小时内将车开回家,然后发现旁边坐着西瓜于是说,晚上之前。
我和西瓜下了车,张老头老远就看见我,然后朝我走了过来,他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从北京回来了?你还没给我讲过北京呢。我看见张老头左手裹着的白纱布不见了,或许我根本没撞到张老头,或许我根本就没撞到人,我只是不小心停了一下而已。
没等我开口,张老头显得十分神秘地和我说,我要和你说个事情,我过两天也要去北京了,建国的儿子带我去。
西瓜拉着我的手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看着西瓜说,我没办法吻你了。
此时我看着东边的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我看着我的雪佛兰汽车,这家伙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猛兽,确切地说,他从未像野兽一样一路奔腾过,只是被安放在一个巨大的野生动物园内。
此时我看见阿图开着电瓶车,啃着大饼油条朝这条路的北边吱吱呀呀地驶去。这情景就好像若干天前,我选了一个朝气蓬勃的时间要一路北上一样。这个时候陈小猫又打来电话。
陈小猫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看着西瓜说,其实我没去,我是骗你的。
陈小猫说,你别以为这么说,你就可以正大光明怀疑我和胡杰森了。
我说,我真的没去北京,我有女朋友了。
陈小猫一急说,我马上就来北京,你在北京哪里?
我说,北京天安门。
陈小猫说,你能正经点吗?
我说,不能。
我把电话挂了之后,太阳再次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我和西瓜在一家小饮品店里躲了整整一整天,我和西瓜看着夕阳落下去,然后我还看见张老头家正在尘土飞扬地消失,我还听见推土机的声音,车轮的声音,运动员进行曲的声音,各种人的声音,许许多多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他们躲在钢筋水泥内,或者金堂大酒店内,在这个夏天疯狂地腐烂或者生长,发酵成一个城市,然后会有许许多多像赵一的年轻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慢慢地从南方爬到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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