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权时代做官很威风也很窝囊。做官威风,是因为那时的官员手中权力不受民意“干扰”,可以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做官窝囊,则是由于因为专制权力系统极端封闭,一个人干实事、得到老百姓拥护,未必能在“体制内”得到好的评价,反而可能遭遇更多的非议。
以现在的眼光看,张之洞应该算是个好干部。他廉洁,除了一份工资,其他钱一分不要,剪彩不收礼金,从不卖官,赴下面检查工作拒绝红包,即使是工资有时也拿来做好人好事;他不好色,一生虽然娶过五个老婆,那是因为他的桃花运不佳,像白嘉轩似的娶一个女人死一个,不再接再厉便有打光棍的可能,从来没有“临时性强奸”、“潜规则”民女这样的事。政绩更是没说的,督两广时,他在后方组织指挥对法作战,因为调度有方,清国军队在战场上节节胜利(这在晚清,此等好事可比白天见星星还要稀罕);在地方政务上也很有作为,光绪十三年(1887)四月,他新建了广雅书院,为当地培养了不少人才;不久又创办广雅书局,这个书局后来成为晚清著名的新闻出版机构;在经费极其紧张的情况下,他扩建了黄埔船厂,四处购置新式造船设备,试制浅水轮船;他还计划创办枪炮厂、铸币厂、纺织局。正当他准备在两广大显身手时,朝廷将其调任为湖广总督。到了武汉,张之洞依然轰轰烈烈地办洋务。他改建了心经书院,创设两湖书院、江汉书院、湖北自强学堂、湖北算学学堂等新式学校,除了教授传统的经史课程,大量引进天文、地理、数学、化学、体操、兵法、农业、工艺等现代科学课程。同时,他还将自己没来得及在两广实施的洋务计划带到湖北,历尽风雨创办汉阳铁厂、湖北枪炮厂、湖北织布局、湖北纺织局、湖北缫丝局、湖北制麻局等近代企业,既为地方政府开辟了财源,又提升了清国在这些领域的科技实力。
▲1906年,张之洞出席芦汉铁路通车典礼
然而,在专制政治下,前面有跑步的,后面一定有抱脚脖子的。正当张之洞为如何建设好两湖地区绞尽脑汁时,大理寺卿、正三品官员徐致祥却狠狠地参了他一本,小文人周锡恩则负责提供黑材料。徐致祥在奏折中说:“湖广总督张之洞辜恩负职,在两广总督任内,司道谒见,往往候至终日而不得见,候补州县,概不接见。所喜者一人而兼十数差,率皆浮薄夸诈之辈。兴居无节,号令不时,探访本地富家,借端罚捐,数居巨万,恣意挥霍,亏耗帑项及私自捐勒者总不下数千万两。藩司王之春,掊克聚敛,直隶知州赵凤昌,声名甚秽,该督俱加信任……”“该督自移督湖广以来,议办炼铁并开煤铁各矿,乞留巨款,轻信人言,浪掷正供,又复多方搜索,借电竿毁通桥,几酿巨患,督署被焚,而不入告。州县补缺勒捐,逞意妄行。”“统观该督生平,谋国似忠,任意似勇,秉性似刚,运筹似远,实则志大而言夸,力小而任重,色厉而内荏,有初而鲜终。徒博虚名,议论之妙,无过于张之洞者。作事之乖,设心之巧,亦无过于张之洞者”。
徐致祥的意思很明白:张之洞是一个非常不称职的领导。第一,他兴居无节,号令不时,要别人围着他的时间转,经常耽误公事。第二,他用人不看操守,只看对不对自己的胃口,喜欢的人可以一个人给十几个职务。第三,他贪污挥霍,数额特别巨大。第四,他办理洋务“轻信人言”,浪费严重。第五,他犯了错误不及时报告,欺上瞒下。第六,他夸夸其谈,沽名钓誉,专意讨好上级。
光绪帝对张之洞其实并无恶感,但他为人比较正直,特别看重官员的操守,收到徐致祥的奏折,光绪帝不敢马虎,立即指派两广总督李翰章、两江总督刘坤一彻查。光绪帝派这两个人是有讲究的。李瀚章的弟弟李鸿章跟张之洞一向不和,叫李瀚章去查案,他肯定不会包庇张之洞;刘坤一呢,也与张之洞有过节,当年张之洞向朝廷参劾过此君,说其“年老体弱,不能胜任两江防务”,刘坤一也不太可能跟张之洞搞“哥俩好”。然而,有一点实在出人意料,李瀚章与刘坤一在回奏中不但没有攻击张之洞,而是不约而同地替他评功摆好。李瀚章的回奏说:“湖广督臣张之洞被参在粤各款,均系传闻失实……张之洞督粤时,正值海疆有事,政项费钜,历年辛苦经营,时势亦与今不同,倘非身至其境,留心考核,固无以知其措施之迹,与传闻之诬也。”刘坤一这样为张之洞申辩:“该督臣系怀时局,力任其难,将以炼钢生财之源,保自有之利,造端闳远,用款诚不免稍多。然揆其本心,实为图富强、规远大起见……该督臣谋国公忠,励精图治,上思进朝廷依畀之重,下念同朝贵望之殷,必能张弛合宜,始终其事……”
既然徐致祥所参的主要条款都虚妄不实,此案自然不了了之,朝廷只是将张之洞的幕僚赵凤昌革职,算是堵了徐致祥等人的嘴巴,但张之洞内心的郁闷可想而知。
张之洞的被查,从参劾者一面来说,并非真的怀有什么忠义,而纯粹是出于“不能好了别人”的小人之心。徐致祥比张之洞早三年中进士,资历更老,两人又曾是翰林院的同事,但张之洞正二品的总督都做了若干年,而且颇得慈禧和光绪信任,很有继续上升的势头,徐致祥好不容易才在一年前升了正三品,怎么不让他羡慕嫉妒恨呢?将张之洞搞下去,自己能升官当然最好,就算升不上起码少了一个挡道的。周锡恩是张之洞曾经的得意门生,两人经常谈诗论文。张之洞55岁生日时,周锡恩送给他一篇抄袭之作为贺礼,张之洞开始以为文章是周锡恩自己写的,特地裱了挂在自家客厅,后来经人提醒才知是怎么回事,张之洞当时那个火啊,自此疏远了周锡恩。周锡恩因此怀恨在心,无时不想搞张之洞的路子。当然,往深处说,徐致祥们对搞阴谋这样着迷,是因为他们清楚皇帝深居内宫,整天被宫女、太监围着,老百姓又没有“资格”向其反映情况,考察地方大员的所作所为,只能依赖其他大臣,谁善于忽悠,谁便可得好处。只是人本质上是懂得趋利避害的,当一个大臣不做事、四面逢迎可以过得顺风顺水,做了事却必须这也小心那也谨慎,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人想做事,社会也会变得越来越落后、越来越黑暗。
生怕好了别人,是小人的处世哲学,也是皇权政治无法治愈的内伤。
版权所有: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