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有这样一个现象,这就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嗜辣。一个人的口味改变是健康问题,但如果亿万国人的口味都在悄无声息的改变,就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了。在这股席卷中国的“辣之风”之下,大众饮食文化的传播和流行方向背后到底有哪些不可不知的原因?
辣椒(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壹读》不久前刊发了一篇《重口味胜利的逻辑》,用相当长的篇幅进行归纳梳理。为什么西南和中南内陆地区会嗜辣,文章提出一个非常新颖的解释:按照西南师范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蓝勇先生的发现,如果将重辣口味的版图与《中国年太阳总辐射量图》进行对照,重辣版图背后的秘密就水落石出了。四川、湖南、湖北以及江西部分地域,换言之,长江中上流的大部分地区恰好与太阳辐射年总量低于110千卡的热量区相重合。那里的人之所以重口吃辣,是因为晒不到太阳。
为什么辣会在全国流行?文章的解释是“吃辣比甜、鲜的成本低,时间成本也更低”:1、因为鲜是高成本的,而辣是低成本的。麻辣可以掩盖食材的新鲜度。 2、品出鲜味,更需要食客分分钟钟都有一种悠然从容的心境,这在当下显然是一种相当奢侈的要求。3、依然居于全国第二口味的甜,其实更多的是正餐之外的甜,是餐后甜点,是街头巷尾的各种台式甜品。甜被从正式餐桌的主要环节中剥离了出来,而成为一种单独的点缀。这些分析是否靠谱,或许应当先从其归纳的两个现象是否准确完备来分析。其实辣味流行并非中国独有,而是世界性现象:
人口流动与口味流行
中国嗜辣地区远非前述川、贵、湘、赣地区,陕西、宁夏和甘肃部分地区同样嗜辣,甚至新疆亦是如此,只是这些地区以面食为主,不但未发展出复杂菜式,甚至很多地方炒菜都很少,与西南和华南内陆地区相比,它们不易给人留下嗜辣的强烈印象。
谈到嗜辣,全球著名的当属墨西哥,此外,印度(巴基斯坦)、东南亚、韩国等地区的人均有强烈的嗜辣偏好。南亚、东南亚和墨西哥均属日照强度很高的地区。如果西南和华南内陆嗜辣是因为日照强度不足,那么日照强度最低的北欧应该是世界上最嗜辣的地区。
日照强度假说给人的荒谬感,或许来自对地区嗜辣现象本身归纳梳理不足。
为什么中国人越来越流行?嗜辣这同样不是一个正确的好归纳。中国人越来越嗜辣其实等价于为什么中国人会越来越流行吃兰州拉面、吃新疆烤串、吃沙县小吃、吃东北饺子。
因为,全国范围内大规模流行的并不只是前述嗜辣地区的饮食,还有兰州拉面、新疆饮食、沙县小吃、东北饺子,还有一些虽然不那么引人注目,却同样占据了大片江山,譬如安徽人开的小笼包子店。
中国人越来越嗜辣,同样还等价于为什么美国人越来越爱吃中餐、墨西哥餐、意大利皮萨,等价于德国人为什么越来越爱吃土耳其烤肉,英国为什么越来越流行吃印度咖喱,法国人越来越流行阿拉伯人的“古斯古斯”……
没错,中国人越来越流行嗜辣,本质上只是大众饮食文化传播普遍现象中的一个子现象,而非全貌,它其实可以这样概括:大众饮食文化的传播和流行方向,总是劳务输出地区向劳务输入地区,而劳务输入地区的饮食却很难在劳务输出地区大面积流行。
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数据或许非常容易给我们直观印象,中国户籍人口流出比例超过10%的省份一共有6个,按比例高低依次排列如下:安徽、江西、重庆、贵州、四川、湖南。
而属于嗜辣地区的四川、湖南、湖北、重庆、江西、贵州、云南七省市,向外输人口3684.2万人,占全国向外输出人口总数的43%,他们覆盖了中国所有地区,所以我们能非常容易感觉到全国都在嗜辣。
神圣万能的辛辣
川菜的口味特征可用麻辣来描述,贵州菜可用酸辣来描述,湖南菜则可用干辣来描述,但你能用最简短的词描述兰州拉面、沙县小吃、天津煎饼、麦当劳、肯德基的味道么?而日本料理、广东海鲜、潮汕菜之类,更不可能用最简短的词来概括其味道特征。
资料图从传播角度来说,特征越是单一、鲜明、强烈的东西,辨识度就越高,越容易在同类中获得更多注意力。辣或许是我们能感知的味道中辨识度最高、刺激性最强的,以辣为特征的菜系很容易优先获得人们的注意力,让人们得出中国人口味在变辣的结论。
而粤菜、潮汕菜、日本料理这类味道丰富细腻微妙的饮食,无论怎么扩张,我们都很难用某某味道征服中国这样的话来概括。与之相似的还有欧洲葡萄酒与北京二锅头,尽管品酒师和经销商们发明了无数似是而非的词来形容它精妙无穷的口味,事实上除了古怪的酸涩之外,没有人能说得清它的味道,二锅头的“辣”就直截了当得多。
什么是辣味?《重口味胜利的逻辑》给出了经典的科普解释:
辣其实并不是一种味觉,而是一种类似触觉的感觉。辣椒素是直接刺激口腔黏膜和三叉神经而引起的一种被烧灼的疼痛感,与纯粹依靠味蕾来转换刺激信号的甜、酸、苦、鲜等其他味觉有着根本的区别。辣带给我们神经的刺激与被火烧灼伤时热的痛觉是同类。
既然辣是一种疼痛,嗜辣又是怎么会事?
有科学家提出用benign masochism(良性自虐)的理论解释为什么人类喜欢辣椒对口腔产生的疼痛、灼烧感——当人类吃下一口辣椒时,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我们自己正身处危险之中,然而理性又告诉我们自己很安全,这种安全享受危险的感觉,能给人带来极大的快感。这和一些人喜欢玩过山车或者看恐怖电影是同样的道理。
从效用上说,辣是调味品中最具有遮蔽性的味道——请想象一下在大闸蟹、高级刺身和鱼子酱中加入红辣椒后的味道。它确实是所有追求丰富细致味觉菜式的敌人。但如果想弱化食物中不喜欢的味道,大约找不到比辣椒更便宜、高效的办法了。
所以,人们通常倾向于从辣椒的效用上解释为什么有的地方嗜辣。譬如,有人认为嗜辣除了刺激食欲,主要是用来掩盖食材不新鲜的味道。但我们今天已很难从中国嗜辣地区找到这一用途的可信证据。
不过,在嗜辣的印度南部,我们倒是可以看到它重要的效用:这些地方虽被算作稻作区,但有些地方的穷人实际上经常要食用木薯、芋头之类带有气味且难以下咽的食物。没有以辛辣著称的咖喱,这些粗糙的食物确实难以下咽。
在十七世纪辣椒传入印度前,咖喱的特点就是辛辣且香味浓郁,只不过辛辣味由姜黄提供,辣椒传入后,它立即成为咖喱中提供辛辣味道的主力。印度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咖喱配方,但辣椒和姜黄的地位是固定不变的。
辣椒传入中国几乎与印度同时,它从传入中国到被广泛接受,正好与清中叶人口大规模增长、生活水平不断下降同步。而川、贵、两湖、赣这些地区在辣椒传入中国时,刚刚经历了大规模移民迁入,即“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在饮食偏好被打碎重组,且处于食物不断匮乏的地区,或许比其他地方更容易广泛接受辣椒。
然而,以辛辣的效用来解释地域性嗜辣偏好,最多只能说具有某种相关性,很难得出像日照强度决定一个地区是否嗜辣这样的因果结论。某个原因会导致更容易接受辛辣,不等于接受辛辣就一定是这个原因。
另外,形成某个口味偏好有时完全不需要任何实际效用,只需要旁边有一个偏好强烈到已上升为文化的邻居。
譬如印度北部的小麦耕作区,有些居民的饮食带有北方游牧民族祖先的习惯,他们喜欢的饼和奶的“正宗”吃法都与咖喱无缘,食物中也鲜有印度南方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但这些入侵者的后裔甚至会把咖喱加到牛奶中,只不过口味要比南方清淡一些。
民间对辛辣口味的效用解释更不可信。所谓吃辣防潮去湿这种说法,非常符合拟物思维下人们对世界的观察。问题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经验观察是非常不靠谱的,譬如东北过去曾用“一猪二熊三老虎”来为猛兽排行,若真是如此,动物学家可以集体自杀了。
吃辣防潮去湿折射的其实是中国传统哲学,而印度人认为辛辣可以调身体、养肠胃之类,折射的则是印度哲学。印度有些说法与中国正好相反,比如姜的刺激性之于毛发的关系,中国人认为涂抹姜可以刺激毛发生长,而印度女性涂抹姜黄的一个功能,则是为了抑制毛发。
民间对口味偏好的功能解释很容易上升到文化高度。在印度,咖喱中的姜黄,因为历史最悠久且在各地咖喱中均是最重要成分,被上升到驱邪、驱魔的高度,在印度传统医学中几乎是万能的,它的黄色也被赋予特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