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杰,1941年2月生于陕西岐山县。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1961年高中毕业,历任民办教师、文化馆创作干部、宝鸡市文艺创作研究室副主任、宝鸡市文联副主席、宝鸡市作家协会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协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等。
1979-2007年,发表出版作品300多万字,著有《李凤杰文集》等儿童文学著作32种。中篇小说《铁道小卫士》获第二次(1954-1979)全国少儿文艺创作三等奖,中篇小说《针眼里逃出的生命》获(1980—1981)全国优秀少儿读物一等奖,长篇小说《水祥和他的三只耳朵》1994年获首届全国“奋发文明进步图书奖”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还你一片蓝天——中国失足少年教育纪实》获第四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及第四届全国优秀少儿图书奖。《针眼里逃出的生命》和《水祥和他的三只耳朵》,2007年收入“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已由湖北少儿出版社出版发行。
一、小三唱秦腔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一年都是好时节。”P市文学艺术研究所的书法家寿青山很欣赏弘一法师的这首诗,用心写了挂在室内日日吟读。可他和一起共事的作家诗人画家戏剧家音乐家舞蹈家曲艺家摄影家民间艺术家……人人觉得生活中充满了恼人的事情。他们总想成名成家成小名小家后还想成大名大家,成名成家后又为着既有名又有利而努力,有名有利了又想着发了财再升官当大款做大官……人生的欲望不但种类繁多还永远没完没了,苦恼也就一个接着一个,一年哪有好时节?这些人多数只有“馆员”的中级职称,有些还是初级职称,只有三两个“副研究员”,从真正意义上说大都没资格获得“家”的称谓。然而他们为了名声好听,也为了在外边招揽生意方便,个个在名片印上了这“家”那“家”,这也由于如今这“家”那“家”满天飞。为了叙述方便我们不妨也“飞”一次,不管够不够格一律称他们为“家”吧。“家”们最羡慕传达室里的小三。小三笑口常开乐乐呵呵永远没有人生的种种烦闷与苦恼。
小三在娘肚子怀至三个月的时候父亲决定不让他出世,给母亲服用了一种堕胎药。没想到药物没有达到堕胎的目的却影响了胎儿的正常发育,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个男孩是弱智儿或者说是痴呆儿,长到两岁还不会开口说话只会傻笑,他们也懒得起名,排行第三就一直喊他小三。小三长大后不能上学读书,没有文化自然就没有工作。爸爸郝仁在P市文学艺术研究所是个老资格,但搞管理成不了“家”也就没有稿费礼物之类的外快。妈妈从农村“农转非”进城,年龄大了又没有文化也不可能找到工作,这样的家庭不要说在文学艺术研究所就是在全市也算得上个穷困户。单位让小三在传达室来上班其实就是让他看看大门收拾厕所打扫楼道收收报纸信件,每月发给几十元的生活费减轻一点家庭经济负担,也算他“自食其力”了。
文学艺术研究所是P市人才荟萃的地方。“家”们与小三是人类的两个极端:最富聪明才智最有创造能力最具上进竞争心的人与最缺聪明才智最没创造能力最少上进竞争心的人,对社会的付出较多从社会得到的也较多却对什么也不满意的人与对社会的付出较少从社会得到的也较少却对什么都很满意的人,因此他们也就是天下忧患最多苦恼最多牢骚最多的人与天下忧患最少苦恼最少牢骚最少的人。
小三活像中央电视台电视公益广告中的舟舟。不但智力相像面貌也极为相像,大概全世界的弱智儿都是这等模样。他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不懂乐器不识乐谱只是一听到音乐就会兴奋”。虽然他没有得到“与大师同台的机会”,不可能“拥有热烈的掌声和众多关注的目光”,却从音乐中自得其乐其乐无穷。
和小三一起在传达室上班的刘老头儿有台收音机。传达室那张旧得看不出油漆颜色的桌子上,一部电话机左边放着小闹钟右边放着这个收音机。每天上班收拾完厕所打扫净楼道楼梯小三就坐在那把又黑又旧却很结实的木椅上打开收音机侧耳倾听戏曲。他一听就能说出是越剧豫剧京剧还是别的什么剧种。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秦腔。他又矮又胖大头大肚子大耳朵小眼睛小嘴巴小鼻子,满脸肌肉丰满把个本来很小的眼睛挤得只有一条细缝,一幅纯朴天真可爱的神态,看上去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弥勒佛。有人甚至推测说,当初创造弥勒佛这个形象的时候,那个雕塑家肯定是要找一个生活中没有苦恼的人做模特而找到了弱智人才创造出这样一个亘古不朽的形象来。文学艺术研究所里的戏剧家美术家最喜欢这张脸,说这张脸最富个性特色,这张脸使小三成了他们传达室一年四季不用化妆的迎宾“笑星”。秦腔总会听得小三更高兴,这时他会做出拉板胡的样子,左手悬空手腕手指做揉弦状不住颤抖,右手成捉弓状左右快速扯动,脖子向右偏着头摇着脑晃着如痴如醉,小嘴巴里便冒气泡似地跟着收音机的秦腔板头哼出时哑时脆时粗时细非男非女非哭非笑的轻快声音。秦腔音乐的主旋律很单纯,用汉语言念出来是”郎、的(di)、当——”小三由于口齿不清吐字变音总把”郎”念成”娘”,于是研究所的人听见小三嘴上成天吊着:“娘、的、当——,娘、的、当——,娘的、娘的、当——”刘老头儿也是个秦腔迷,听戏变成了“看戏”乐得笑个不停。文学艺术研究所里的那些“家”们确实有非凡的创造天才,诗人行空乌天天听小三摇着头哼秦腔终于编出个歇后语,但不愿使用蒋介石骂娘的口头禅中的那个脏字,一遇上不顺心的事儿就随口骂道:“真他妈的小三唱秦腔--娘的裆!”
研究所里的“家”们说他们单位只有有权的男所长、漂亮的女会计和爱哼秦腔的小三没有烦恼。所长管人会计管钱最有实权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当然活得滋润潇洒十分快乐。而小三是个智力不全的人什么权力也没有什么钱也没有或者说一无所有,什么事不去想只会哼“娘的裆”自然也省了常人的诸多烦恼。研究所里的“家”们说所长属于第一世界会计属于第二世界,自己属于第三世界刘老头儿属于第四世界小三属于第五世界,就谑称小三是研究所里惟一真正的“无产阶级”,只想着“解放全人类”才大公无私虚怀若谷无忧无虑。
二、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其实生活中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就连文学艺术研究所新任所长骆启文是最被人羡慕的“一把手”,也有许多许多的苦恼。
上中学的时候他很爱好文学,就把小名改了几次改成了大名骆启文。他也没有辜负这个名字,梅县中学毕业当了民办教师先做报社的通讯员,新闻通讯稿子发多了有了影响被县委书记发现,破格转干调到县委当了通讯干事。他还爱写点短小的评论杂文之类的东西,在报纸上占巴掌大个地方被称作“豆腐干”。他的口头禅是“搞新闻最重要的是政治嗅觉要灵敏,能跟得紧!”做人就叫看风使舵。所以“文革”中“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他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写“豆腐干”大骂邓小平,被突击提拔成梅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很让那些干到退休也仅仅是个干事的人羡慕得要死。打倒“四人帮”以后他又一篇接一篇发表“豆腐干”揭批“四人帮”,一下子调到P市市委宣传部当了新闻科科长。有人给市委宣传部长写信说他是“风派”。部长却说:“我看中的恰恰就是这一点:他思想转弯快形势跟得紧。只要转得快跟得紧就是好干部!”从此骆启文靠新闻科长的优势吹得响拍得更响,深得市委马书记青睐升任了丰县副县长。他故伎重演把宣传舆论工作当头等大事来抓,一年半时间就把丰县吹进了全省改革开放先进县的行列,自己也把县长前边那个令人讨厌的“副”字“脱贫”了。“骆驼”自做了县长觉得自己成了“一把手”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于是对工作的兴趣越来越淡,而对女人的兴趣却越来越浓。这也因为他下县做官却把家属留在了市上的缘故。干部们说他们的县长是“脱了缰的骆驼乱啃嫩草”,总结他的工作有“三光”:头发光,皮鞋光,嘴头光。关于这第三个“光”的解释有几种版本,一说他成天吃吃喝喝嘴上总是油光光的,一说他只吹不干嘴上总是说得溜溜光,一说他在跳舞时脸总是胡乱地亲来亲去嘴上总是蹭得亮光光的。由于人们对“三光”的版本纷争太大后来人们就干脆叫他“跳舞县长”了。一般在基层任县长的干部调回市上大多会得到重用,即使不提拔成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市人大副主任市政协副主席之类的官员,也会到管人管钱或者有权有钱的单位比如组织部人事局财政局城建局去当部长局长主任什么的。然而就在马书记考虑把他调回市上让他干什么的关头,他又惹了个麻烦:县上召开人民代表大会,他做完政府工作报告让代表们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讨论着他的报告,他却叫了几个“企业家”到宾馆陪着自己打麻将,代表们发现后认为县长耍弄人民代表不能容忍,联名写信给市委反映。马书记一看火冒三丈,立即调他回市上降职做了市政府分管文化的副秘书长。谁知分管文化没有多大权力倒与他的“业余爱好”对口:娱乐场所归他管啥也不用操心,成天跟着主管文化的公羊荀副市长在"KTV"泡妞,在扫黄斗争中被公安机关逮住了好几回。
骆启文虽然早就不再发表“豆腐干”了,但还是喜欢写两下子。不过自从有了新的“业余爱好”以后有了新写作嗜好,就是喜欢将自己与女人做爱的过程与感受在日记中做详细记录,甚至连时间地点历时多少反复几次有什么新花样都写得清清楚楚详详细细,慢慢成了一种习惯。其实这是一种病态心理的表现,用记录这一过程和感受寻求事后的再刺激。就像吸毒的人在得不到毒品的时候用回忆以往吸毒的快感来求得心理上的满足,被称作“过干瘾”;没想到他去市人大向常委会汇报完“扫黄”工作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把日记丢在了市人大院子里,让人大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拣到了。由于拣到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三个,想给他隐讳也不行。这下可闯出了乱子,滑书记觉得不能让他在政府部门呆了,指示组织部“调骆启文离开市政府去文研所做领导工作。”于是他才被调到这个虽说也是县处级单位却权力大大“缩水”了的文学艺术研究所做了所长。
他自丢了日记,那些老搭档老相好人人如惊弓之鸟个个惶惶不安对他惟恐避之不及,把他所给予的一切恩惠好处丢得一干二净,把他们相爱时的海誓山盟忘得一干二净,着实使他觉得可恶可恨,也让他深深感受到了世态炎凉。真如古语所言:“人情如纸张张薄”啊!但他发现接在这句古语后边的一句更好:“世事如棋局局新!”他很快就新结识了原针织厂的女工苟莲。她年轻漂亮情意绵绵。由于针织厂已经倒闭她下岗无事,在舞场相识后与他交往几乎没有任何苛刻的要求与条件。不像那些机关女干部瞻前顾后顾虑重重怕这怕那,徐娘半老架子不倒更让人讨厌。这时他又真正感觉到了当“一把手”的好处。不管大小总算有了人事权。这权那权只要有人权财权就算有了实权。他就果断地把小苟调到了这个事业单位来当了会计,既为他掌了财权又使他天天能与她在一起得到点生理和心理的安慰。事在人为坏事也能变成好事,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在骆所长没来之前艺研所每天上班人人要签到,迟到超过五分钟罚五元缺勤一次罚十元。骆所长上任满腹牢骚对这个制度懒得检查又不想得罪人,况且他自己又是个从不按时上班的人就不再认真执行而渐渐效尤了,先是有人早晨不管迟到几分钟上班时间都一律签成八点,接着就有人九点十点才来有人一天都不来有人三天也不来,办公室的李主任是个认死理的人,也是一心要把工作搞好的一个代表人物,被人称为“李原则”。他们这些人曾对新所长抱有多大的希望呀,希望他能改变文学艺术研究所过去的局面,拿着人民的工资花着国家的钱财总得给社会有所回报给人民有所奉献天理才容良心才安呀。但没想到新领导比老领导还让人失望。他压根儿就没有问一问文学艺术研究所的工作任务上级要求等等,更没有召集有关人员科室研究一下当前工作安排。市委通知开会他让办公室派人去:“听一听把材料带回来,有什么要求告诉办公室就行了。是吧。”开会回来汇报他一句也不听给他材料他一个字也不看。李主任开始还在忍耐后来实在忍无可忍,眼看要满一个月了就给骆所长反映了一下。骆所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却装没看见心里明白装糊涂,一是对市委有意见觉得你把这么个单位交给我我就“熊管”,二是觉得这是个难题,考勤取了吧人家老制度多年了自己又没个新办法,取了用什么新办法来代替?得有破有立啊。他妈的什么管理,一肚子火气还没地方发泄呢,他压根儿就不去想。不取吧,这个制度已经成了真正的形式而已,不要说群众讨厌连小苟在他跟前也埋怨这个办法让她不自由:“咱们又不是工厂,没个生产指标,考勤真烦人。”而自己就几乎天天不按时来又不签到,不要说现在不好看,长久下去更不是个办法呀!主任突然来问他不知该怎样表态,就在喉咙眼里呜呜噜噜:“这事儿我咋直接去管?是吧。这是你的职责你就看着处理好了。是吧。”办公室主任觉得所长自己不管而让他处理,真是个棘手的难题。只好说自己没办法处理,不愿再管考勤的事。骆所长面对考勤簿觉得这下管也不行不管也不行实在没了主意也没人再听他再说“是吧”只好骂了一句“真是小三唱秦腔——娘的裆!”可“小三”两字一出口他突然眉开眼笑了:“哎呀,何不让小三来考勤呢!是吧。”
三、老好先生
命运由不得自己,小三很让人同情。然而在现代经济社会人们的同情心渐渐淡漠下去了,小三在文学艺术研究所首先成了人们的玩偶。由于他口齿不清把“三”读成“先”,有人就明知故问:“你叫啥?”小三回答:“小先(三)!”问的人被逗得一阵哈哈大笑,小三虽是大人却只有儿童的智力,后来才渐渐明白人们在嘲弄他,谁再问就把眼睛一闭装作没听见。
小三上班不久,所里的人就发现他虽然没有常人的智力却有常人的弱点——崇拜权力,“害怕有权的,巴结有钱的”,而且不像常人那样要遮遮掩掩也不像常人那样怕情面难堪。他们传达室有一个大炉子负责为大家烧开水。所有的人都是下班把自己的水壶捎下来上班把自己的水壶捎上去。而所长和会计的水壶却是小三在上班前就送到门口去。有人问:“你给你爸咋不送水?”小三干脆利落地回答:“只给一把朽(手)训(送),给幺(二)把手训(送),别宁(人)自己骑(提)!”小三很明白在这个单位所长最有权一切是所长说了算,会计管着钱自己的工资由他发。自从骆所长上任小三就不再给退到二线的原所长老牛送开水了。自从换了会计他又不再给不当会计的周含玢送开水了。提着水壶上楼的时候看见了老所长老会计连理也不再理,尽管这两个人都是所里的元老与他爸关系都很亲密。小三只认权不认人直来直去没商量。刘老头也说:“谁说小三傻?小三最聪明!”于是人们就学着他的发音给他送了个外号叫“先(三)把朽(手)”,意思是说小三的权力在单位排行第三。
老话说:“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的是干部。”就一个单位或地区的作风好坏而言它是永远不会过时的真理。文学艺术研究所的干部看见骆所长就没有一天按时签过到,谁还再认真签到呢?这个事业单位换一次所长往进调一批人,精简一次机构增加一批人。通过各种关系逐渐调入所里并不会搞文学艺术创作也不懂文学艺术研究的非业务人员年年在增加,办公室已经闲了一大帮。他们没有专长也无所事事。尽管编制早超了又新调来个女会计,而新会计一来也竟然从不按时上班。这使“家”们更是一肚子火气。制度到了如此地步,对领导没有作用对不干事的特殊人群没有作用只拿来约束遵守纪律的业务干部,谁还尊重它?于是行空乌的话得到了同声支持:“什么考勤制度,小三唱秦腔——娘的裆!不签啦!不签啦!到市委反映去!”原会计周含玢对小三这个傻子竟然学会了瞅红灭黑给她连开水也不再送而耿耿于怀,由于长期以来她有财权又一直很得领导宠幸没人敢惹而惯坏了脾气素以说话尖酸刻薄著称,又逮着了撇凉腔的机会用女高音大声说道:“咱是迟到了,但咱一不是领导,二不是领导的‘心肝宝贝’,而是小小老百姓,还得奉公守法,就是瞎子来管签到咱也得老实签!现在还没来的人,还有根本就不签到的人,所长又不是个残疾人,两个眼窝也没有瞎实,能看不着?除非他装‘洋蒜',能不处理?咱骑驴看‘三国'——走着瞧!”这时姗姗来迟的骆所长一只脚踏进了大门。从传达室飞出的这番话全钻进了耳朵,习惯地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已是八点五十五分,立即转身走去。他不为解除自己的尴尬而是要把走在他后面的小苟赶快挡回去以免太丢人显眼共同难堪。他快步退回一段路给正在走来的小苟摆手示意返回去,说我替你向李主任请假你不要来了去老地方等我。然后用手机给李主任通了话:“喂,李主任呀,我要去政府那边开个会,今天不来了。是吧。今天的政治学习呀,你组织大家继续学那个《简明读本》,是吧。还有,小苟昨天给我请过假了,家里有些急事也不来了。是吧。”
一整天骆所长和苟会计呆在“老地方”吃喝玩乐,情意绵绵地亲热个没完没了。而所里的学习会场却个个正襟危坐一脸的严肃认真。李主任庄严地读着所有人恭敬地听着。只在读完一章讨论的时候,大家才离题而议论起了小三考勤的事。一提签到“家”们一肚子的牢骚火气也找着了发泄口,个个气势汹汹句句词语锋利,提起蒲蓝斗动弹喜笑怒骂没正经。周含玢更是骂骂咧咧地讽刺挖苦没个完。还说是“理论联系实际”。李主任哪能招架得住?只好急忙站起来提前宣布:“今天的理论学习到此结束。散会。”
在大家议论小三考勤的时候,还有谁比小三的爸爸郝仁更难堪呢?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也是单位第一个按时上班的人。他是昨晚上就知道了让小三负责考勤的事,觉得小三根本就干不了也不适合干。一个弱智人管不了自己也不是个正式职工还给别人考什么勤?明明是所长在糊弄大家。但他思前想后还是不敢让儿子不干。那会得罪了所长。如今是“一把手”说了算得罪了所长能有好果子吃?人家不要小三在传达室呆怎么办?他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早晨果然出了麻烦。想找李主任替儿子退掉这份差使他也不敢,想向每一个同事解释又觉不妥。领导也不按时上班群众哪能按时签到?可现在没有章法没有善恶界线有理也说不清。他真想自己来替儿子搞考勤看谁还迟到?但他也不敢这样做。一是他名叫郝仁本来就是个老好人一辈子胆小怕事;二是儿子还靠单位发给几个生活费,在单位自己好像欠了别人什么似地,他早已失去了坚持真理的资格;三是自己是个管理干部没有业务专长,既没当上什么官儿也没捞上什么职称。当今人们看重的是权力和金钱,资格算什么?他总像比别人矮了一头还有什么发言权?大伙议论儿子考勤的时候,多亏李主任提前散会,真像救了他一命!
音乐家柳玫媚也不自在。她来得最迟没有遇上吵架的一幕,小三反而叫着“姐姐”让她签了到。她一到办公室还把小三让她签到的事当新闻说给了飞若霞。不是大家议论考勤的事她还蒙在鼓里呢。她一听其他“家”们的遭遇,自己与之相比心头不免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对于这天发生的事情小三却一点也不紧张一点也没害怕。那么多“家”们平常牛皮轰轰的,今天一个个在他“好先生”面前熊了,多么让人开心呀!这是他在文学艺术研究所上班几年来最开心的日子。等人们走完了他把个“签到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地把已经卷了的角一页一页抚平压实然后痴痴地看着,觉得这个簿子真神,会让“家”们为难会让“家”们来抢不由得笑了,笑得比弥勒佛更甜蜜更开心。抢“签到簿”的人一走刘老头就从厕所出来了。看见小三的神态他说道:“哈哈,你傻看啥?那不就是个刚烧热的生红苕,扔了可惜,拿上烫手!你是不得安生了!”
小三正在兴头上,对刘老头的话听不懂也不想听,只是继续傻笑着打开收音机听秦腔。只要一听起秦腔他马上就做出拉板胡的样子,左手悬空手腕手指做揉弦状不住颤抖,右手成捉弓状左右快速扯动,脖子向右偏头摇着脑晃着如痴如醉,小嘴巴里便冒气泡似地跟着收音机的秦腔板头哼出时哑时脆时粗时细非男非女非哭非笑的轻快声音:“娘、的、当——,娘、的、当——,娘的、娘的、当——”
四、生活的辛酸
人们虽然喊着说不签到了但仅仅是说说而已。知识分子从来是啄木鸟一张硬嘴罢了,也是刀子嘴豆腐心遇事患得患失,迟到一阵儿和早到一阵儿都一样反正签到完就走人谁也不管,如果真的被扣了工资反而划不着。于是第二天人人继续来传达室小三这儿签到而且大都按时来了。一看骆所长的办法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奇效,李主任心中暗暗高兴。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复杂与奇怪。
其实小三真像行空乌骂的那样是个弱智的痴呆儿而已,能是个执法的正人君子吗?他的确智力太不健全了,第一天考勤由于行空乌他们和小三争抢“签到簿“吵架而宣布不再签到了,使后面来得更迟的人反而得到了“豁免权”。音乐家柳玫媚是来得最迟的一个。她来的时候传达室里已经只有刘老头和小三了。小三正唱秦腔一看见柳玫媚立即停了下来从桌斗取出“签到簿”满脸笑地走到门口说:“好姐姐,你来签到吧!嘿嘿,学(所)讲(长)让我管签到。你夏(啥)时来签都行。别宁(人)不行。”你看他无师自通地会用自己的权力给熟人方便了。柳玫媚不知道前边发生的一切一听小三管签到觉得挺新鲜,能为自己“走后门”更使她高兴。签罢临走那只小三看了觉得真白真嫩的小手还给了一个飞吻,让小三整整一个上午都觉得心里热乎乎痒乎乎的。
小三把柳玫媚称呼姐姐并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直接的或拐弯抹角的间接亲属关系,而是在文学艺术研究所里只有柳玫媚最年轻最漂亮,身材十分苗条又最会穿着打扮小三最喜欢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喜欢美女这一点上小三与其它所有男人也可以说与骆所长没有什么差别或者说一模一样。当然也可能还有小三对音乐的特殊敏感使他对音乐家有了天然的亲近感更喜欢听她唱歌吧。有人故意问小三:“小先(三)你听‘姐姐'唱得怎么样?”小三眉开眼笑地说:“嘿嘿,她强(唱)的钱(甜)!真钱(甜)!”只要一看见柳玫媚来上班小三就嬉皮笑脸地和她套近乎。他说话也没有什么内容只有机械地问问“姐姐,你疵(吃)了没”之类的乏味词语而已,小三却天天要问一见就问百问不厌。
为了“创收”所里把二楼的舞蹈厅改办成了经营性的“卡拉OK”歌舞厅,由柳玫媚和舞蹈家飞若霞共同管理,每天晚上小三就到歌舞厅去“OK”。第一次去走到门口柳玫媚故意开玩笑说:“有票吗?没票不许进!”小三就说:“好姐姐,你就夯(放)我进气(去)吧!”一个“姐姐”叫得刘玫媚眉开眼笑地放行了,并且收完票还和小三跳了一阵舞。柳玫媚也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痴呆儿。原来他的乐感特好舞曲一放他就会踏着节拍跳得有模有样很像个行家里手。小三也真是一听音乐灵感就从天而降竟然能轻快地翩翩起舞摇摇摆摆……他们还成了舞伴,让许多人羡慕,有时还让小三代她把门收票。从此小三一见柳玫媚就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怪亲热。柳玫媚不来上班的时候刘老头就和他开玩笑说:“小三你看柳玫媚来啦!”小三立即伸长脖子从小窗口向外张望,但脖子扭疼了也没见柳玫媚的影子,他又生气又失望一整天不和刘老头说话。
“姐姐”叫了不久,早晨给所长会计送罢开水小三突然想起也应该给“姐姐”送开水呀。一天柳玫媚上班来找自己水壶的时候小三亲热地说:“姐姐,你的匪(水)壶我给你骑(提)上去,夯(放)在门口了。”这话让人给听见了于是有人就和柳玫媚开玩笑说:“小三真有眼力,只能给你‘骑'而不给别人‘骑'!”柳玫媚一听红了脸。她也觉得称呼她什么都没关系反正所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痴呆儿。但给她送开水就会让同志们把她和所长会计划作一类人看待而脱离了群众,也会让人们以为她和小三真的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而耻笑她。她很同情小三但觉得和他离得太近就降低了自己的高贵身价影响了自己的特殊身份,于是就提开水的事关着门狠狠骂了小三一顿。小三委屈得直哭,第二天又把水早早就“骑”上去了。柳玫媚想了想又把小三叫到了办公室。这一次她只是沉着脸说:“小三,你再给我提水,我就不许你再叫‘姐姐'了,也就不理你了!”小三就像一个人突然听到亲人辞世的消息一样先是一愣接着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伤心至极然后哽哽咽咽木木讷讷地乞求道:“姐姐,好姐姐,我不给你骑(提)了,你,你可别,可别不你(理)我!呜呜……”小三很快就找到了给姐姐献殷勤的新举措。他和刘老头管报纸杂志信件的收发。一天听见刘老头分发报纸的时候说:“小三,你看这是柳玫媚的信。你不会写小三两个字,可要把你姐姐的名字这三个字认下呢。”小三一听真高兴,像真正的情人似地仿佛见信如见人拿着信爱不释手地摸呀看呀,突然像作家来了灵感似地说:“我给她训(送)气(去)!”刘老头说:“你又想惹骂啊。”小三根本没听见就早已飞奔到三楼柳玫媚的办公室了。他没想到“姐姐”一看这封信高兴得眉飞色舞,还给了他一颗水果糖说:“来,姐姐奖励你一次。”
原来这是柳玫媚的一个舞伴或者说情人给她写来的情书,如果被别人拿走会出现不堪设想的后果。文学艺术研究所的“家”们是神经不正常还是情感太丰富了咋的,哪个对她不是色迷迷的?所里还曾经发生过私拆别人信件的事情几乎失了人命呢。她第一次发现小三身上竟然会有对她来说如此有用的地方,不但给小三奖励了一颗糖还给他说:“今后只要看见是姐姐的信,我在,给我送上来。我不在,你给我放在你们的桌斗里,不能让任何人拿去,也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记下了吗?”小三连忙说:“记下了。记下了。”
一天早晨大多数人按时到了,毕竟还有人不按时到。来得最迟的是舞蹈家飞若霞和办公室的贾正峰。小三也真是认真到家了他让刘老头把闹钟定在八点。闹钟一响他像第一天一样立即把签到簿收进了桌斗正襟危坐在凳子上。这时飞若霞他俩要签到的时候小三理也不理,就像第一天对待作家诗人一样。飞若霞说:“小三,第一天签到,你‘姐姐'来得迟你不是让签到了吗?我们怎么就不行呢?”小三头扭向一边说:“不熊(行)就戏(是)不熊(行)!”贾正峰是个不正经的人,一天中午单位聚餐吃完饭他到柳玫媚的办公室,见只有她一个人就装着发酒疯上前对她拥拥抱抱拉拉扯扯被柳玫媚给了一个耳光。从此他就像欧洲谚语说的吃不上葡萄葡萄就是酸的认为柳玫媚是世界上最让他憎恨的坏女人了,平时听见小三叫她“姐姐”就觉得恶心,而她对小三的亲热应答更叫贾正峰咬牙切齿,今日一听说小三竟然给她开后门不由怒从心头起火向胆边生,骂道:“你他妈的真是个傻骚狗!”说着一个巴掌把小三打了个满脸开花,小三的鼻血立即喷流如注。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飞若霞贾正峰都与柳玫媚不和,两人自然亲近了。她对小三挨打打心眼里高兴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尽管没出在柳玫媚头上。但见出了血不免有点害怕,和刘老头赶紧把贾正峰拉开。小三这种人胆小如鼠最怕挨打,被这一猛掌击昏了头脑连个屁也不敢放只是抱着头哇哇直哭。前两年亲娘死了他才这样伤心地哭过呢!
贾正峰原来在肉食公司当屠宰员,随着肉食经营的放开他们的生意清淡效益下降就靠“关系”调进文学艺术研究所,对他来说只有初中文化程度除了杀猪是个行家什么也不会干什么也不想干。但他很横是个有名的混混子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敢惹他。他还怕他个小三?打了人还觉着气没出来一边上楼一边大声骂着:“艺研所真他妈的把人死光了,让一个不够成数的人来考勤,这年月真是王八羔子也成了精!我见过西瓜梨瓜撤蔓,还没见过刺藜骨朵也撤蔓!听过蜜蜂马蜂能蜇人,不信绿头苍蝇也敢蜇人……”
刘老头看着小三挨打心里真不是滋味。和尚不亲帽子亲他们毕竟都是看大门的人呀!小三哭得他也好伤心。然而他连谁也不敢惹,等贾正峰走了才赶紧给小三塞鼻孔洗鼻血哄他停止了哭声。按说一个残疾人能碍着谁呢?可所长让他考勤,一个“好先生”却难得生活的好报活得也就够辛酸的了!
李主任正高兴这个考勤办法管用,出了这么个事觉得打狗也还看主人呢,贾正峰为迟到打考勤的人就是给我主任做难看。再说你是办公室的人员不支持考勤工作还从中捣乱算个什么东西!?平时贾正峰就是一个刺儿头不服他管什么也不干。今天你一个正常人为考勤打一个残疾人说明你贾正峰也不够成数,也已经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于是他以此为把柄找所长要严肃处理贾正峰以儆效尤。
郝仁听说儿子挨打跑到传达室来看。听了事情的原委把儿子抱在怀里心疼得眼泪哗哗地流着流着。他在心里自问:“这到底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两年前妻子去世的时候,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死了,只放心、不下、小三呀!”说完流下两串清泪就撒手人寰,他听得哭成了泪人儿……他不会伤亏自己的儿但有人却欺负他呀,郝仁终于迈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楼。当李主任从骆所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他走了进去,招呼也没有打站着就说:“所长,我老郝求你,甭让小三考勤了,他干不了也惹不起人呀,他的脸都被人打肿了,肿得像面包,你,你去,看看吧……”一个已经五十多岁的人竟然没说完就泣不成声……
打完小三贾正峰只管混骂,飞若霞却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觉得必须以攻为守,不然的话他俩与郝仁结怨给主任难堪和所长作对,他们一齐认真起来自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再说新所长的脾气她还摸不着,于是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先把准备外出的行空乌挡住,运用女人最拿手最惯用的伎俩把考勤第一天小三给柳玫媚走后门签到的事挤眉弄眼神神秘秘添油加醋地嘀咕了一番,并出主意说要立即把考勤簿拿到手,不能让人毁了证据。从行空乌那儿出来立即进了寿青山的办公室,从寿青山的办公室出来又进了周含玢的办公室,如此这般如法炮制……不一阵文学艺术研究所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小三给“姐姐”走后门签到的事了。它立即成了最重要的新闻而小三挨打的事反而不重要了。行空乌说:“打得好!这种东西不打不灵醒!”寿青山:“还会有这事?真是他妈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池子大了什么王八都生。”他们在飞若霞马不停蹄地撺掇下纠集了一帮人冲进了所长的办公室气势汹汹地说:“所长,让谁考勤是你的权力,咱管不着。你让街道掏垃圾拣破烂的来给我们考勤也行,但考勤的人对职工不一视同仁,给有些人走后门,你必须严肃查处,给全所的同志一个交待!”说到这儿周含玢往前一挤那把白净的小手把签到簿一摔尖着嗓子说:“这是签到簿,你自己看看吧,我们等着处理结果。”说罢一伙人扬长而去。
只说这骆所长开初听了李主任的话也觉得这哪是打小三呀这是打领导打自己不由一肚子火气直冒。考勤第一天周含玢的女高音又回到了耳边:“咱是迟到了,但咱一不是领导,二不是领导的‘心肝宝贝',而是小小老百姓,还得奉公守法,就是瞎子管签到咱也得老实签!现在还有没来的人,还有根本就不签到的人,所长又不是残疾人,两个眼窝也没有瞎实,能看不着?除非他装‘洋蒜',能不处理?咱骑驴看‘三国'——走着瞧!”他觉得肚子简直成了一个大气罐。这时郝仁就进来了,一番哭诉听得他心里也不由得酸酸的,觉得有人如此无法无天的确到了非管不可的地步。这回也总算抓住了“家”们的把柄,最好是先让小三去医院住院检查治疗。用一句农民的话说:“给他一个牛笼嘴让他尿不满!”不然今后单位如何领导得住?他正得意这个主意没想到一伙“家”们又冲进门来,不但不讲一点文明礼貌连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仪表也丝毫不顾,态度粗野气焰嚣张说话带刺还发出了最后通牒特别是那个周含玢那样子那语气那德行是可忍孰不可忍!行政上可从来没有这种现象。自己在县上当县长的时候哪个下属不是唯唯诺诺?回市政府当秘书长虽说前边有个“副”字又有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但面对被摔下的签到簿面对小三为柳玫媚迟到而让签到的事实,要与一群知识分子真正较量扳手劲他却有点儿犹豫了。自己初来乍到,一个单位和国家一样安定是第一位的。这事闹到市委去滑书记再滑也会说他无能连一个小单位也管不好而臭骂他一顿,也会让同事们耻笑他走到哪儿都不能安生。谁再把他从企业单位调会计到事业单位的事捅给滑书记怕溜也溜不过去了。想到这刚才的火气就像车胎拔掉了气门芯一下子蔫巴了。他在不到三尺大的办公室转了一圈又一圈,想起了小三第一天签到时自己逃离现场的狼狈相不由得一声声感叹:“唉唉!”但他毕竟是搞政治的行家里手叹息了一阵后轻轻地把门一关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嘿嘿嘿地笑了,是自我解嘲也是笑“家”们的天真。他才不上他们的当呢!他自信自语地说:“让我看签到簿,看个屁!‘严肃查处'‘做出交待',查处交待个求!现在认认真真搞工作的人有多少?毛主席说‘共产党就是最讲认真',如今只有傻子二求才‘最讲认真'呢!”就说这个考勤制度也是他妈的小三唱秦腔——娘的裆!我就不考勤了放开缰绳让你跑我就不信你能跑到天上去!有句名言说得好,“上帝要你灭亡,首先让你疯狂”。我以退为进倒要看看文学艺术研究所里的王八羔子能疯狂出个什么样子来!他坐回椅子变得心平气和慢慢拿起电话给李主任说:“李主任吗?签到本来是件好事,是老制度了,也很重要。是吧。但你看看,一个签到的事,弄得满城风雨,矛盾重重,谁还能干正经事儿?是吧。前两天‘法轮功’闹事以后,上级指示现在稳定是最大的大局,是压倒一切的大局呀,咱们得坚决贯彻上级的指示精神。是吧。就不开会研究了,你给各个科室告诉一下,签到到此为止,从明天起谁也不准再提这事。是吧。考勤权力下放到各个科室,各个科室管好自己科室就行了,也把你解放了,一心一意抓工作。是吧。”放下电话,他把签到簿向废纸篓里一扔,什么矛盾,全没了。是的,只要不再签到小三给柳玫媚走后门也罢,“家”们告状也罢全都一笔勾销。他为自己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很有点儿自鸣得意,更为自己葫芦里能装上新药而深深自豪。
然而小三被人打了不能没有一点点处理与表示。不然的话舆论肯定对他很不利,郝仁那儿也不好说。还有一件事儿总是挥之不去,就是自从来到这个新单位已经好几个月还没有发现一个真正的心腹。他这人工作有两个必不可少。一是身边的情人必不可少,没有个情人他会终日惶惶不安。二是亲信耳目必不可少,有了耳目才好掌握下情便于管理也防患于未然。否则盲人瞎马连单位的动态也不知道不了解,说不定哪一天出个大事儿那就彻底栽了。就像小三管签到第一天如果不是自己亲耳听见哪能知道周含玢这王八恶毒的谩骂与攻击呢?要是在原单位的话早有人给他打“小报告”了。
苦思冥想了半天思绪又回到了小三身上。他立即有了主意。所里每月只给小三发四十元钱的生活费实在太低,连买一袋面粉也不够。给他月增加十元生活费作为安抚,挨打的事郝仁肯定就不再提说也避免得罪贾正峰。人常说“能挨一顿棍子,不惹一个混子”。传达室那地方是个信息集散地把小三叫来作一番安排让他当个耳目没有人会怀疑。可以说是一举两得。哈哈!
这时他的目光才投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夏威夷歌舞厅的红色请柬上,真正眉开眼笑了。夏威夷歌舞厅是全市最大的歌舞厅,今晚开业,经理是他的老相识为办这“证”那“证”他当副秘书长的时候可给帮了不少大忙。应邀去参加开业典礼,他可以去潇洒走一回并接受吃唱跳睡的一条龙周到服务,听说还有俄罗斯小姐,哈哈!不开洋荤白不开!想到这,端起水杯呷了一口茉莉花茶真像电视上广告词说的,“盘龙云海,一身轻松”!
五、特殊任务
“小三,所长叫你去他的办公室哩!”
上新所长的办公室可是小三从没想过的事儿。每天上班前他就得送水,而新所长来得很迟他很少能见到他的面。送水也只能送到办公室门口。他在传达室偶尔与新所长碰上了人家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让他看着背影又敬又畏。一听说新所长叫他上办公室小三的不愉快一扫而光,二分钟不到连门也没敲就站在所长面前笑眯眯地望着所长说:“我来啦!你叫我做夏(啥)?嘿嘿!”所长客气地指着沙发说:“你先坐下吧。”小三怯生生地坐在沙发正中间端直着身子一副哭相——他一严肃就像哭。两手放在膝盖上拘谨得一动也不敢动。所长说:“听说贾正峰打了你,是吧。我一定好好批评教育他,是吧。”小三把“是吧”理解成了“是爸”,以为所长弄错了,说贾正峰是他爸,委屈得哇地一声哭了声:“贾、贾静(正)峰,不戏(是)我爸,他不戏(是)个好东西!他,他天天骑(迟)到呢!还骂宁(人)。说王八……西瓜……马蜂……”他说得不全,但所长听懂了,说:“我知道!今后不再签到了。你也就不再管这事了。是吧。”
他说:“我不让你考勤了,但是要从这个月起,把你的工资增长十块钱,每月给你发五十元。是吧。”他怕小三听不懂,举起右手伸出五个指头来。小三对于管签到的权力的确一点也不想放弃,但他还不懂权力可以变成金钱的道理,一听说长工资就改变主意了。在一个低智人的眼里,“钱”可比“权”更实惠更具体也更看得见:“你多发钱,你给我爸歇(说)一下。不管签到了也熊(行)!”所长说:“我给你有更重要的任务哩!只是你要听话、好好干,工资以后还会给你长。是吧。”所长面对的小三是个傻子不错,可在喜欢权力金钱美女这一点上却与他没有任何差异和区别。没有签到的“权”了小三最喜欢的除了“姐姐”就只有“钱”了,听说以后还要给他长“钱”立即恢复了弥勒佛的本来模样:“嘿嘿,学(所)讲(长),我亲(听)你的!不亲(听)我爸的。你歇(说)干夏(啥)就干夏(啥),嘿嘿!”题归正传以后骆所长严肃起来说:“你们传达室里经常有人议论所里的事情。是吧。”小三说:“‘戏(是)爸'不'戏(是)爸',欠欠(天天)都坐在那呢(里)胡谝呢!”长时间当领导使他与下级谈话养成了说话的习惯,爱用一个商量词汇“是吧”,已经有让所里的人很反感了。常常在听完他的谈话或演说之后,讽刺说:“所长成天给人买他的‘柿把’,那是垃圾,谁要?不如换个‘锨把’、‘镢把’呢,还能买钱!”小三却误以为在不断问“是不是”他爸,让所长哭笑不得。但正经事要紧就不管它了,说:“那好,今后听到说所里的事情,说我的什么,你就牢牢记在心里,我叫你的时候,你就给我汇报。我一定再给你长工资!是——”他把“吧”省掉了。小三眉飞色舞地说:“熊(行)!熊(行)!熊(行)!”骆所长说:“我今天给你说的事情,给谁也不能说。给你爸不能说,给‘姐姐'不能说,给刘老头更不能说!装在心里!你要是给人说了,我就不给你长工资了,还要把长的工资收回来!是——”他又一次次把“吧”省掉了。小三攥着拳头发誓似地说:“你戏(是)学(所)讲(长),我记下啦!给我爸不歇(说),给‘姐姐'不歇(说),给牛(刘)老头不歇(说),给谁都不能歇(说)!几(只)给你歇(说)!”所长觉得小三真是可爱极了!
回到传达室以后,刘老头问小三:“所长给你说啥重要的事呢?”小三直摇头:“学(所)讲(长)不戏(是)爸,还说戏(是)爸。学(所)讲(长)歇(说)啦!我爸不歇(说),‘姐姐'不歇(说),牛(刘)老头不歇(说),谁都不歇(说)!学(所)讲(长)一个歇(说)!”刘老头听得是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揣测了半天觉得为这事头疼划不来,心里说:求,“不歇”了一年四季都忙着去!
文学艺术研究所传达室的确是个是非之地。谁来了都坐在那儿瞎谝,什么话也敢倒出来。传达室的刘老头是个最怕惹事的人,他对文学艺术研究所里的是是非非从来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不往心里记更不给任何人传,谁问起谁来这儿说了什么他只是笑嘻嘻地说:“人老了,耳朵背了,啥也没听见!”这是他在这儿一干就是十年的最宝贵经验。小三是个傻子谁也不把他当个人看谁说什么也从不怕他听见。这也正是骆所长选中他做耳目的妙处。
事情正如骆所长预料的那样,小三不再签到虽然挨了打却因祸得福长了工资,郝仁也就不再提起此事,反正挨了打就挨了打吧心疼一阵就过去了过于计较得罪了贾正峰这个混混子也不好。其他人由于签到的事从此寿终正寝没人罚款没有心理负担了,“吃官饭放私骆驼”更方便了何乐而不为?不管怎样也算个伟大的胜利。至于小三考勤走不走后门追究起来也没有必要那不过是打了人的人怕处理和反对签到的人的一个斗争策略而已。真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河水全塌了一切归于风平浪静。那些“家”们在外边为自己创收就公开化经常化不再遮遮掩掩。画家书法家们水平高的画画写字卖钱,没水平的就到处揽些广告版面店铺布置家庭装修的差事捞几个零花钱。作家诗人们能写作的就写些小说诗歌之类的东西发表,徒有虚名的就给报社杂志社编个稿子搞点校对为电视台弄个专题片为想出名的企业家写些报告文学什么的创收。摄影家骑辆车子走村串巷上门照相舞蹈家音乐家或去夜总会歌舞厅献技卖唱或在家收徒传艺……对此骆所长一概不闻不问。谁爱干啥就干啥吧只要所里平安无事就是最大的工作成效。市上领导最关心的是经济增长速度最讨厌的是闹事告状。文学艺术研究所里的“家”们就是都不来上班能对全市的经济发展有什么影响呢?再说如果不断地开展艺术活动哪还有钱让他想怎么花销就怎么花销呢?可能连坐小车的汽油都没钱买了。还有我就是要让你们疯狂嘛,你不疯狂我哪来把柄往手里攥?嘿嘿,这就是事物的辩证法!
从此“家”们自由随便想不来就不来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来了也为取报取信取杂志或联系挣钱业务或互相交流信息。来了也不再上办公室而是坐在传达室胡说乱谝一通。外边来的人也爱向文学艺术研究所里的人介绍他们新领导的轶闻趣事。于是关于所长的许多事儿全传了过来。胆小的人不敢说而贾正峰有点儿“二”劲,他叔父在市纪检委是个头头,他到跟前去把骆启文为什么到这儿来的根根梢梢了解得一清二楚,也是好表现爱逞能把叔父让他“自己心中有数千万不能在外边乱说”的叮咛早忘到了九霄云外,在传达室里把骆所长的历史根底一五一十说得头头是道,还加盐加醋地夸大其词把人们编的顺口溜念了一遍又一遍:“公羊牵着公骆驼,一起掉进了女人窝……”特别是小苟初来乍到人们并不了解她的来头许多人还以为是哪个市上领导介绍来的呢。后来也明白了一点底细更成了人们窃窃私语的话题。周含玢对不当会计正愤愤不平,一听不由得骂道:“真是操他妈!骆驼敢和狗链链,咱就给她撂砖头?”(P市人把狗与狗交配形象化地俗称“链链”)这些话几乎让骆所长全知道了。他每隔两天就要把小三叫到办公室去询问一次。听了小三前言不搭后语的诉说。骆所长全都明白了,不由心里骂道:“真他妈的是凤凰落架不如鸡,老虎下山被犬欺!”
一天所里开大会,骆所长作了来所后第一次长篇讲话也可以说是第一个施政演说。他的讲话让全所每个人都大大地吃一惊。他这人讲话确实真有水平不拿讲稿却说得有条不紊滴水不漏。他不急不躁不火不恼也不紧不慢不低不高地说道:“管理是个世界性的难题。现在任何单位的管理工作都不好办。我不会画画不会唱歌不会作诗不会唱戏也不会照相,可我自以为还懂一点儿管理。是吧。咱们单位原来的签到制度,许多人就不遵守,为了这,有人还动手打人。是吧。我没有处理,而是取消了签到制度。是吧。但有些人很不知趣,我退他进,得寸进尺,真像农村人说的,‘娘娘婆太好了他还想揣奶头’。是吧。不签到并不是说你可以拿了工资不上班、不干活,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这也应验了一句管理上很新潮的话:‘捏得紧了胡呐喊,松得开了乱跳弹'。有人跳弹得已经有点儿疯狂了,惟恐天下不乱。我看还有恢复签到的必要。也是‘猴子没事上旗杆,驴子闲了啃槽边'。是吧。今天就如何管理文学艺术研究所,我讲五点意见。第一,大家明天讨论一下一个新的管理办法。就是每天必须在上班时间准时签到。下班时再准时签到。不再是过去的每天只签一次到,而是每天早晚签四次到。是吧。为了防止有人只在两头签到而中途溜号,上午10点下午4点,值班人员必须到各个科室查到一次。由被查的人亲笔签名,每天两次。是吧。每天如果有人一次没签到或一次查到不在,扣发当天全额工资。是吧。这个办法我市许多事业单位在实行,咱们单位还没有在领导班子会上研究。各科室讨论一下如何实行?什么时间实行?还有什么阻力?我们听了同志们的意见后再做决定。是吧。这一回可不能‘抓住了叫爸,脱了手就骂'。是吧。第二,通报一下换会计的事。市政府有个(1996)137号文件,是讲任何单位的重要岗位,主要指管人管钱管物的岗位,必须实行轮岗制。不能让一个人在这些岗位长期呆着。是吧。我们单位的会计已经管了整整18年钱财,按政策轮换是必然的。是吧。为什么怕轮岗?是不是心中有鬼?我不敢随便乱说。不过我在市政府工作的时候分管文化口,就收到过一份反映材料,到这儿来工作又听到了一些新的情况。反映材料是不是诬陷?会计工作有没有黑洞?对原会计周含玢18年来的账目是不是有必要进行一次审计?要考虑考虑研究研究。我就不信认不出谁是王八谁是鳖!是吧。不管审计与否,今天会后由李主任先把所有会计帐本封存。第三,上次打人事件,并没有了结。世界上从来有晾冷的饭菜还没有晾冷的事情!是吧。我们要严肃查处,依法办事。可以向派出所咨询咨询,看适用治安管理条例,还是适用刑法条款。明天先派专人把挨打的人领到医院检查一次。看看有哪些后遗症?单位先垫款检查治疗,然后再做处理。是吧。有人说过一段很好的话,今天我在这儿重复一遍:‘这年月真是王八羔子也成了精!见过西瓜梨瓜撤蔓,还没见过刺藜骨朵也撤蔓!听过蜜蜂马蜂能蜇人,不信个绿头苍蝇也敢蜇人”。第四,从今年开始,单位实行竞争上岗。所有科室要定岗定员,由单位领导聘任科室主任、副主任,再由各科室主任聘任工作人员。是吧。没有被聘任的就没有岗位,没有岗位的要在六个月内自谋出路。六个月后停发工资。我们正在拟定一个实行岗位聘任制的实施的办法。我再说一句,不能让‘猴子闲了上旗杆,驴子闲了啃槽边'的现象任其发展了。是吧。第五,大家明白,市政府早已明文规定不许干部参与炒股,特别不允许上班时间炒股。是吧。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人炒股的真凭实据。将视其情节在适当的时候予以处理。是吧。至于专业人员,必须围绕‘出人才、出作品'这个中心任务来工作,凡承揽私活,或用工作时间创作挣钱,必须讨论制定出一个管理办法来。可以搞停薪留职嘛,每月给单位交上两千元管理费你爱干啥干啥去。拿着工资干着私活,是不能允许的。是吧。”(本来他要说“吃官饭放私骆驼是不能允许的”,但是话到嘴边为了忌讳顺口溜里的“公骆驼”三字而改口了。)
五条全讲完以后为了谁也摸不着他的消息来源让“家”们掉进云里雾里也为了制造一种有许多亲信的假象。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来了才几个月,作为一个外行,一直在沉默,其实是一直在学习,在观察,在调研,在思考。是吧。我衷心感谢在座的许多同志很有党性,很有责任感,很有事业心,给我不断提供各种情况,才使我对这个单位有所了解,对有些人有所认识,才下定决心做出了这些决策。是吧。没有他们的帮助就没有今天的会议。没有今天的会议就不会有明天的工作局面。今天先吹吹风。散会。”
骆所长的确也让人佩服。整个讲话自始至终直腰端坐目视前方目光炯炯两手交叉放在桌上一动不动地从头讲到尾,简直就是一尊动人的雕像。讲话有条有理尖锐刺激语汇生动有政策依据有实践价值有针对性也留有余地没打一个磕绊没说一句废话。宣布散会以后他站起身来头也不拧地扬长而去,俨然一个夺关斩将的胜利者一个居高临下的审判官一个有身份地位的领导人。而其他所有的人却愣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一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会突然出现今天的会议?脑子还醒不过来从天上掉下来这五条意味着什么?而且人人不敢左顾右盼,说不定就是身边的人给所长出卖了自己……他们傻乎乎痴呆呆地坐着坐着坐着……
只有办公室李主任一个人例外。他简直对骆所长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对他讲的办法差点儿没鼓起掌来。不要说全部实行这些办法只要认认真真地实行上其中的一条比如说签到制度竞争上岗制度,文学艺术研究所的管理绝对会成为全市最好的单位。文学艺术研究所的人何愁管不住?文学艺术事业何愁不繁荣?
六、人人自危
对于所长的讲话最惊慌的是原会计。所长讲话说来说去只点了一个人名就是她周含玢。她憎恨所长并一次次骂所长肯定被他听见了或者有人给他反映了。所长肯定要敲山镇虎。回家路上睡在床上她耳朵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响着骆所长的话:“为什么怕轮岗?是不是心中有鬼?我不敢随便乱说。不过我在市政府工作的时候分管文化口,就收到过一份反映材料,到这儿来工作,又听到了一些新的情况。反映材料是不是诬陷?会计工作有没有黑洞?对原会计周含玢18年来的账目,是不是有必要进行一次审计?要考虑考虑研究研究。我就不信认不出谁是王八谁是鳖!”她以为如今世道没有不谋私的领导也没有不日鬼的会计。新闻上隔二架三报道挂了牌会计事务所和他们的注册会计师也个个做假账干哄国家骗群众的事儿呢。说起来文学艺术研究所也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市委市政府机关福利性分房几十年了都是小房变大房旧房换新房大小一个领导谁没有几套住房?有的人调到省上工作了P市还有几套房子在出租,谁管?谁又管得了?从来没人想起过还有个文学艺术研究所这儿还有几十号艺术干部人才没有房住也应该分房。文学艺术研究所的干部能有积极性吗?人人不好好工作只想为自己挣钱:你不关心我,我就自己关心自己吧!惟独周含玢例外,她自己不写作画画挣钱竟然能花十三万买一套商品房。虽然说他儿子搞手机销售公司发了财但在文学艺术研究所这样永远分不上福利房的穷单位还是引起了轰动。
骆启文讲有人给市政府写过材料也是事实。不过所有材料转到他手上都不过变成他“拿捏”人的一种筹码而没查过一个。材料到手他翻一翻看到有分量的当事人是有权有钱的男人就敲得点好处,当事人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就图它个快活。即是不够分量的材料他也从不扔掉。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到这儿来做领导工作。真是山不转水转天不转地转大白天也会把鬼看见。到了这儿以后从职工的花名册看到了“周含玢”三个字他突然想起了有过的一份材料。原来他对到手的材料总是先看一眼所反映的人是男是女?当时对“玢”字还没见过查了一回词典没查着也没弄清性别就把材料压下了印象却特别深刻。给小苟调工作也只是想来了随便干个什么都行,下岗职工能到事业单位她也千恩万谢了。一看到周含玢的名字想起了那份材料找了出来一看才使他有了换会计的主意:她是该轮岗了。换会计也就成了他上任后很得人心的第一个举措。只是最近有人传说他们有什么感情瓜葛才出现了种种风言风语和议论。但周含玢被惯下了毛病对丢掉会计很生气就骂得太过火太损人太频繁用所长的话说是有点儿太疯狂。她当会计当得这么久不能不承认也是一种本领。女人毕竟是女人她长得很漂亮会打扮又很有风度人也很能干十分精明,这都是一种“物质”资源,不管谁来当所长她都有办法让其喜欢她使用她听信她。她当会计这么多年也还算当得比较好的但外快也得了不少。她在看电视的时候常常嘲笑那些一次贪污几万几十万的财会人员太贪太狠太傻那是自取灭亡栽了活该。她的办法叫细水长流。俗话说“粒米积成箩滴水流成河”,一次不多几十块一二百而已但很隐蔽很安全次数不少时间很长积累下也很可观了。她觉得世界上再不贪的财会人员天天拿着钞票放着钞票看着钞票数着钞票对钞票能不动心才怪呢,这就看谁的办法妙不露馅运气好不被查了。她认为只要被查就像没有不栽的领导干部一样也不会没有不出问题的财会人员。只要当会计能当到头就能平安一辈子。然而新所长让她突然丢掉会计职务她接受不了习惯不了适应不了。她能不恨所长?也是一听说要审计一下子就吓懵了的原因。如今打击经济犯罪的起点数额越来越高,查她一年两年也不怕还够不上这个标准,但要查她十八年我的妈呀非栽不可。这就叫她自己吃进去的是小瓦碴片儿而要让她拉出来的却是个大砖头块儿,还不让人憋死?
周含玢的确很聪明,半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终于恍然大悟:她根据骆启文的做官历程断定他就不是个真正能下手反腐败的货。不然他说的那份材料怎么现在还在他的手上拿着?所长讲的听起来很厉害实际上每一条都留有余地。他说“是不是有必要进行一次审计?要考虑考虑研究研究。”过去人常说有事找领导,领导说:“研究研究”,就是要你的“烟酒烟酒”。“进行一次审计”的“是”与“不是”最后还不是由他说了算?想到这儿她兴奋得“啊”地一声大叫从床上一跃而起,把个很有胆量的曾经当过兵打过仗的丈夫吓了个半死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第二天上班周含玢来到了会计室对小苟特别的亲热。自从换了会计她从来拿一张冷脸对小苟也从心眼里就瞧不起小苟,连一句话也没有主动和她说过!她想小苟从前在工厂只是个车间的统计员从来没有做过会计工作,尽管所长请人给她做过指导但人家不会天天跟着看着,这个速成会计在具体工作中一定困难重重。她也知道一个下岗职工到了艺术单位再年轻漂亮在一群能说会唱讲打扮的女人们中间仍会感到自卑,看她整个夏天穿的裙子没有一件高档的不说,听柳玫媚议论她留意了一下小苟换来换去一共只有四条裙子。有了这两点判断她认为已经胜券在握了。她说:“小苟呀,所长说我干了18年会计,那是组织的安排呀。我心里早就烦烦的了,但也得服从。今年多亏来了你,总算给我把这顶愁帽卸下了。咱这人没有啥长处,就知道服从组织。你当会计也是组织安排,我可是一百个支持,一百个高兴呀。欢迎都来不及,哪能有别的想法?更不可能有意见!也是我当会计太认真了,天长日久能不得罪人,过去他们写黑材料告状,今天还能背地里不说我的坏话?你千万别相信!”
小苟原来在工厂上班就是个兢兢业业的人,为人热忱正直厚道,硬是单位垮了下岗几年尝尽了人世的酸甜苦辣,与骆秘书长结识她想也没敢想过,可生活硬把她一步一步引导到了今天,这也是她人生道路上迈出得最艰难的一步,为人妻母心里老是七上八下有苦难言总觉愧对丈夫与女儿。初来乍到这个新单位知道自己没有根基即使有所长的支持庇护也千万不敢张狂傲慢。当上会计自己心里老觉得抢了人家饭碗似地很对不起人。夜里睡不着想起这份工作全是靠与所长的暧昧关系得来心灵深处不由感到羞愧难当,于是对老会计就格外的尊重谦和。但周含玢总是头昂得高高的像只鸭子似地不理睬她使她很难堪也更觉不安。还是所长有本事有经验有魄力有气势一下子就把她的威风扫掉了,一次讲话会让她突然来个180度的大转弯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赶忙陪着笑脸说:“我也没听人说啥!你当会计那么长时间,有经验有能力,我给你拾鞋带都跟不上,就是所长说的,还是人家政策要轮岗呢,不然我咋敢接你的手?你千万别计较、别生气。可要多指导哩!”
这些话正中周含玢的下怀,她接了话茬继续说:“干会计也没啥难的,就是光得罪人。所以你听谁说我的坏话也没关系。只要你在这个岗位上干事,也就会有人说你的坏话的。你信不信?”这话可让小苟心理惶惶了一下。因为她已经知道有人在说她的坏话了。
看见小苟听得那样认真专注神情随着她的言辞语气变化她得意极了,有点神秘兮兮地说:“记着,谁说啥坏话也不要怕。当会计的秘诀就是要坚持原则,谁想在发票上、报销上入鬼,会计就是铁门坎儿。只要自己手脚干净,身正不怕影子斜,谁说坏话也不让步,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这些话让小苟打心眼里佩服周含玢,她心目中想的会计就应当这样当!她突然觉得周含玢这样的会计能有问题?不可能!她便由衷地说:“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今后看我哪儿没做好,可要好好帮助呢!”
她对小苟也越说越亲了,昨天的对手今天变亲人:“唉,咱姊妹之间,还有啥说的?我巴不得有人接手,接了手也就不能不管事。作账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你不要急,先放下。只要你相信姐姐,哪个星期天你叫我一声,一个月的账目两个小时就做好了。我说你做,做上一回、两回,不学自会。其实平时作账不难,难的是年终的报表,那才能烦死人,一个数字弄不好,死活把报表都做不平!财政局催着要,越催越能把人急死!不过不怕,报表有姐姐给你一身包了。你在财政局抱回个奖牌没问题……”小苟听得感激极了。
旗开得胜让周含玢好生高兴。第二天她趁热打铁一上班又跑到了财会室扯了几句闲话就说:“小苟,秋季到了,该有身换季衣服,姐姐想上街看看今年的秋季服装潮流,请你这妹妹参谋参谋!走,老坐在办公室还不把人急死!”说着就把小苟拽走了。
她一路上大讲现代女人应当怎样化妆怎样穿着怎样赶时髦,真让小苟大开眼界。她们企业的女工上班的时候忙得团团转,下岗的时候急得心惶惶,根本顾不得化妆什么的更没有心思也没有经济实力追赶服装新潮流,在一起说得最多的是互相通报哪儿清仓大甩卖哪儿处理过季服装哪个市场肉菜便宜哪儿培训招收下岗职工等等。调来这儿还是骆所长给她经济支持让她买两身夏季服装,可自己不会挑也图便宜买的衣服质地不好式样不新颜色不亮让所长好好地说了一顿。她自己也觉得事业单位的人就是不一样,那些音乐家舞蹈家戏剧家上班没事干就把功夫全花在脸上身上了。夏天几乎真正是一天三换衣,与她们相比自己三天才换衣也换不出什么新式样来实在寒酸得没法比!但又觉得自己一个工人出身虽说有了工资要养家糊口供女子上学不可能学人家呀。但周含玢的话还是让她长了见识。周含玢像揣透了她的心事,说:“这单位的那些唱歌的跳舞的唱戏的个个成天务弄脸蛋儿,人人想领导服装新潮流。叫我说,俗气!人得过日子搞工作呀!咱不能学也学不了。但也不能让她们看扁了。这就要会收拾!”听得小苟心里怪熨帖。走到了新开业的P市最大的购物中心她把小苟领到服装城。其实她想给小苟买衣服已经来过了不但把衣服选好了连价也说妥了。那是一身秋装套裙。周含玢说:“今年夏天流行浅色,秋季肯定要时兴深色了。你看这淡咖啡色套裙咋样?”小苟一看果然连说好。她说:“你穿上让我看看!”嘿,真是“人的衣裳马的鞍氅”,不但合身小苟一下子漂亮庄重了许多,料子色泽时髦又不妖艳。见小苟满脸喜色周含玢说:“你也买一套吧!”小苟一听一套要价二百元吓了一跳,不好意思说没钱只是推诿道:“你先买吧!我改天再说。”可周含玢拿出几张购物券说:“这是我老头单位发的四百元购物券,一直没瞅到合适东西,这几天就要到期哩,正好咱俩一人买一套!”小苟不好意思就说她过几天再说赶快往前走去。其实这是春节前她给单位办购物券的时候为自己卡的油水而已,这个商场是她们单位办购物券的关系户她又是经办人自己拿的这些就不受时间限制。她让售货员把两身衣服装好提着赶了过去又把小苟硬拽向化妆品专卖楼层……
不仅周含玢就连音乐家舞蹈家也个个开了窍似地都向小苟献殷勤献亲热,仿佛她们突然发现了她的存在与价值似地。
骆所长很快从小苟那儿就得到了信息。他笑了,很开心地笑了。
当副秘书长的时候他就不打算整任何人也不反什么腐败更不要说被降职“流放”到这个清水衙门来了。他觉得市上的腐败问题都能把人绊死谁认真问过谁又认真查过?现在的腐败案件都是“串案”、“窝案”,一提溜就是一串子,一挖开就是一窝子,都怕陷了进去出不来,许多腐败案子还不是都让马书记滑书记包下来了?全市干部谁心里没本账?只是老百姓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只能有看法没办法而已。周含玢再有问题也是前所长手上的事儿。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后任领导从不查究前任领导时期的事情,查前任领导的账务问题更是官场的大忌。哼哼,我能干哪种傻事儿?那天的讲话不过是为抛石惊鸟举棍吓狗鸣枪示警罢了,或者说是往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人头上悬一把利剑或者说抛一个铁箍儿。你贾正峰有个叔父在纪检委曾经想把我绊倒还不是没把我怎样?对于小苟给予周含玢清廉的评价他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但只要她缴枪就既往不咎自己讲的“是不是”就变成“不是”了,也没必要再评论其好坏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这些天听说要实行新的严格考勤制度还没有讨论上班形势就好了许多,似乎全所职工都有了自觉性。听说要实行聘任制科室先要由所长聘任科长主任,在职的怕下来明白了“不送不跑职位不保”人人往所长家里跑着一个比一个勤快;没在职的想上去都知道了“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个个想请所长赴宴一个比一个积极。更重要的是许多“家”们怕单位收缴管理费也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放下了架子纷纷上所长家送画送字送友谊送书送礼送尊敬。就连最爱面子最拿架子的飞若霞柳玫媚也上所长家给他送笑还给他爱人送“陪”。这些日子上了班他一边品茶一边感到自豪:“哈哈,你流放,我用谋,‘一把手'照样当得有滋有味!”他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什么考勤制度聘任制度审计查处研究讨论统统是他妈的“小三唱秦腔--娘的裆!”我本来就没打算实行那一套,到此为止你好我好大家好就让这些东西先变成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利剑吧,当然不希望它们出鞘了!
七、一场虚惊
骆所长宣布的五条措施在人人自危了一段时间人人采取自己的招数又跑又送又亲又近了一段时间之后一条也没有实行,连提说也没有人再提说而显得风平浪静,对文学艺术研究所的所有人可以说是虚惊一场一场虚惊。但谁是所长说的“很有党性很有责任感很有事业心”“不断提供各种情况”使所长“对这个单位有所了解对有些人有所认识”的人呢?可以说成了文学艺术研究所风平浪静之后人人都在思考个个都在猜测的头等大事。为了不引起麻烦骆启文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让小三去他的办公室谈话。他相信这段时间没有人胆敢再说他的坏话了。人们在相互猜测中不但不再相互谈论单位的事情就连最要好的朋友之间也再也没有信任感了。一天诗人行空乌问飞若霞:“为什么最近一直没动静?”飞若霞笑眯眯地说:“怎么,想在我身上立功呀?告诉你,咱是小三第二,你的话我听不懂!”也可以说单位出现了一场空前的信任危机。这种相互猜疑与信任危机最厉害的要数文学创作室。不仅因为这些人太聪明聪明人的疑心特别重还因为这个室有三个人都是同一年获得的中级职称“馆员”,去年为了争一个高级指标差点儿没有打起来。最后是“三败俱伤”渔人得利。戏剧室与美术书法室两个人够条件的双双升了“副研究员”倒你好我好。他们人人是个“烂嘴”成天胡说混骂个个怀疑是其他两个人在所长面前说了自己的坏话也就到新所长家跑得特别积极话说得特别香甜。
所长万万不会想到最得意的时候自己会遇到一场真正的惊恐,自己也不得不整天猜疑起来。原来一天上班骆所长推开办公室门进屋看见门下边谁塞进来一个信封,他捡起来打开一看是P市文学艺术研究所的信封,信封里是一页白纸打开来一看是电脑打印了一段话:
上海城隍庙有一幅对联,为明代莫秉德所提,他的名字就是要秉承中华民族的优秀美德,而对联写得更好,录之请予鉴赏:
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
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
我也愿迎合一幅,献丑请予指正,不想让它出现在你办公室门口墙上:
做个坏人心黑身歪魂梦惊
留下恶迹天怒地恨鬼神报
他先是一惊而且是大吃一惊。但他很快就镇静了下来:这是一个智者在“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也玩起了恐吓术。他又怕又有笑。哈哈哈哈,世界上的事情也真逗!
谁干的呢?这可是个“歌德巴赫猜想”,靠小三的智力是万万解不开这道题的。小三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他料定文学艺术研究所一时半会还没人敢再放肆的时候出了这个问题对他是一种嘲弄与挑衅。即使不用文研所的信封毫无疑问也是文学艺术研究所的人写的,这个人很有文学功底肯定去过上海城隍庙。但会是谁呢?搞文学的三个人都看过他了而且好像一起商量过似地都送了自己的作品,还送了当今专为送礼设计印刷的精装高档礼品书籍,一个是一套《唐诗宋词元曲鉴赏辞典》,一个是一套十六开本精装彩色插图《中国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一个是一套《鲁迅全集》。一个比一个高雅一个比一个精致。而且都说了同样的言辞表达了同样的意思:“骆所长,听说你也很爱好文学,文革前就很有些建树了。今后对咱们文学创作可要多多指导,多多关照!”他听了有点儿暗暗心愧脸红。一是文革前他没有任何创作建树,只是文革中“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发表过几篇批判邓小平的“豆腐干”,对此他是讳莫如深;二是他写的“色情日记”虽说还有点真情实感有点文采却因此被纪检委发现降职“流放”到此,以此说他“爱好文学”只能是讽刺嘲弄而已。但他相信这三个“作家”“诗人”上他家送礼并且当面说这些话只是恭维领导而绝不会也不敢有其它意思。写信赠对联的事也不可能是他们所作所为吧!
那会是谁呢?他左猜右猜正猜得很费神,突然想起了贾正峰。他早已了解到贾正峰的叔父是市纪检委专案四室的主任,是专门查他们这一级干部违纪问题的科室。不然对自己的所有事情能全部知根知底又那么牛气嚣张?这个家伙至今没有向他有过任何表示的确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但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略识之无不学无术根本不可能有此等文采更不可能想出如此绝招儿。贾正峰被排除之后他的思路又回到了文学创作室的三个人身上。
为了弄清楚“谁是王八谁是鳖”光猜疑不行得搞调查研究。一查二问他得知在文学创作室只有行空乌没去过上海而其他两个人不但去过还是今年开春他刚来之前去的。那么是这两个人中的哪一个呢?这种事都是单个行事而绝不会合伙“经营”。他把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老夏叫到了办公室了解了一下今年的创作情况然后问:“搞创作不但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呢!是吧。你们以前有机会出外吗?”他看见老夏没有任何戒备地说:“不多,还是有一些。今年年初就到上海参加了一次文学活动,我和老尤一起去的。很不错!”他引导道:“上海还是很有大都市风范。豫园、城隍庙也值得一去!”老夏一听豫园城隍庙就来了兴趣:“那当然了。我们是搞文学的,对这些地方能没兴趣?我这人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到寺院、庙宇去抄对联。那些对联,简直就是中国文化宝库中的一颗颗明珠!在城隍庙就抄得一幅好对联,回来还念给大家听,都说好……”出乎意料,老夏自己倒是一口气把他想问的问题全抖了出来。他细细地观察过了,自始至终老夏的脸色没有任何不正常或故作掩饰有意回避的地方。说明他心中没鬼。而老尤与他谈话中比老夏更随便更不设防。他说老夏给他说了你们逛城隍庙的感受特别是那幅城隍庙门上的对联,的确不错,说着还念了出来。老尤说:“老夏是个对联迷,看见那幅对联还说花了五块门票费五块香表钱值了。我早就不记得了,听你一说品味就是不错……”看来这幅对联不光是针对他的而是有人听了他的讲话后一是想转移当前视线二是想制造点新的混乱为今年的职称评定早打基础好让这两个人从现在起就倒霉。只有诗人行空乌没去过上海而是到处议论他最多骂他最凶言辞也最尖刻的一个。文研所的人告诉他说行空乌为人处事一贯虚伪至极又诡计多端最会玩阴谋诡计常常声东击西。他断定这事非这位“诗人”莫属,心里说:哈哈,你也想谋人,嫩了点儿!
在这场全所人卷入的相互猜疑中全所只有一个人没被群众猜疑也没有被所长猜疑,他就是办公室的李主任。所长不猜疑他是因为他觉得没那种可能。当过办公室主任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干啥的,还敢做出此等事来?群众不猜疑他是因为他这人一贯很古板,在他眼里世界上的事情“说个钉子就是铁”背地里才有人叫他“李原则”。有时他分不出正经之言与嬉笑之语从来没人敢在他跟前说三道四开玩笑,他怕惹事生非也从来不在群众说闲话的场所逗留。所以对“李原则”来说根本没有给所长打“小报告”的素材和线索。大家也已经从原来的考勤制度的执行上明显看出新所长不怎么信任他而他对新所长也是敬而远之……
这个李主任也就是太脱离群众了,一点也没看出所长所说的五条已经不了了之一场虚惊已经过去,还在认真地组织办公室的人学习讨论那五条,他认为所长讲了五条四条就是针对的办公室,他不认真怎么行?怎能了得?这一二三五条即考勤制度会计轮岗打人事件上班炒股,这四条哪一条不是办公室的事?他要求人人对这四条一条一条表态一条一条对照检查。开始还没人敢于违抗后来见各个科室都没了动静他却越来越来劲儿实在让人受不了就公开表示不满。有人故意问办公室的人:“你们这几天忙着干啥呢?”办公室的人回答说:“干啥?啥事不干。”
八、没戏寻戏
李主任天天组织办公室的人开会讨论对照检查,可以说他正如小三说他爸“老郝找老伴——是没戏(事)寻戏(事)!”也可以说他不是“老郝找老伴——没戏(事)寻戏(事)!”贾正峰是他管的部下打了人所长点了出来本人一直连个态度也没有怎么行?人家周含玢就是不一样,对自己被轮岗有个明确的认识还诚恳地对自己开始一时想不通发过牢骚做了自我批评。大家也表示谅解。再说考勤就是你办公室管的工作炒股的人也都在办公室不讨论能行吗?等着所长第二次发火吗?
就在老郝为二儿子办喜事的那天下午,所里的人都去吃宴席喝喜酒个个醉醺醺归来都想回家去睡觉,可李主任却非让继续学习讨论不可。而且学习的时候他也是喝多了有了胆子点了贾正峰的名让他就打小三的事儿做个自我批评。贾正峰没文化少修养仗着叔父在市纪检委当个头儿连所长也不放在眼里不要说他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了。贾正峰喝醉了红着眼睛指着主任的鼻子骂了起来:“你真是狗仗人势!还让我作检讨哩,他骆启文的问题比我大一百倍,他咋不做检讨呢?我叔父在纪检委呢,把他娃的肠子肝花都数清着呢!他还拿大求吓唬瓜女子哩,‘打人事件,没有了结',‘世上有晾冷的饭菜还没有晾冷的事情!'先操心自己的事情凉冷了没有吧。还要向派出所咨询,小心把他狗日的‘公骆驼'叫派出所扣留了再也吃不上嫩草……”有人一听贾正峰说得出了格事情闹大了赶快上来拉的拉劝的劝堵嘴的堵嘴,可贾正峰反而发起了酒疯,被拉到楼道高声重复着他从前骂小三的话:“这年月真是王八羔子也成了精!见过西瓜梨瓜撤蔓,还没见过刺藜骨朵也撤蔓!听过蜜蜂马蜂能蜇人,不信个绿头苍蝇也敢蜇人。老子今天想出出闷气就把他小三揍个七死八活,看谁牙利来把老子求咬了!"他一摔胳膊真的跑到一楼去了。李主任头脑可清醒着哩,一看事情不可收拾叫几个人赶快往下追去。
只说今天是小三家的大喜日子,对于小三来说却是他人生最最悲哀的一天。小三把哥哥结婚看得比自己娶媳妇还高兴,提前几天就给所里的每一个人说:“我二哥就要结婚哩,请你喝喜酒!"他几乎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都是穿从大哥二哥身上“退役”下来的旧货。老郝给老二忙喜事可一看见小三不由心里难受。老大老二能结婚可小三一辈子也只能是独身,现在有他管着他一死谁管小三的吃饭穿衣呢?他硬从给二儿子办喜事的钱里扣下些来为小三做了一身新外套,想在老二结婚的日子让他穿着别人看了体面自己心里也能得到一点儿安慰。但就是这个老二坚决不许他找老伴还说结婚要房子硬让他和小三到北坡下租了一间破平房去住。有一天他咽了气小三连个家也没有了!唉唉,人人都人生一世小三也是人生一世呀!今天要给二儿子结婚昨天晚上他领了小三到他母亲的坟上去烧纸钱,他在坟上哭得起不来。小三先是劝他说:“爸,别哭了!爸,别哭了!”可后来小三也不由伤心起来哭得像老牛一样吼叫。秋风呼呼吹着落叶沙沙地飘着。这两个从明天起就再也没依没靠没房子的一老一少是为自己的命运痛哭,也为世态炎凉人情淡薄饮泣……
第二天清晨老郝给小三穿好了新衣服说到中午在餐馆宴请宾客的时候来叫他也去吃一顿宴席。文学艺术研究所里的人见了小三都说:“记着,今天咱两个碰杯!”小三也急着吃这一顿对他来说最难得的酒席呢,因为大哥结婚的时候说娘家人见了不好看而没让小三去赴宴。今天他不停地看那个小闹钟不停地给刘老头报告着:“早着哩,现在才八点!”“真慢,现在才九点!”“快了,现在十点了!”可没等他报十一点二哥骑着车子来到传达室把头从邮递员递报纸的小窗口偏着向里一看说:“小三,我给爸说过了,上午你不要去吃饭了,新亲戚看见不好!”小三一听不知如何是好傻愣愣地真成了百分之一百的痴呆人。半个小时后所里的人叫小三一块走的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哇地一声哭得万分哀伤悲痛!刘老头给大家摇手人们也明白了个中事理个个心里感到冰凉伤感一声声长长地叹息后默默地走出文学艺术研究所的大门。还是刘老头记着小三,吃完饭回来的时候给小三带了三个肉夹馍几块鱼肉鸡肉鱿鱼海参……
小三一边哭着一边吃着一边吃着一边哭着。他刚刚吃完没想到贾正峰从楼上疯疯癫癫地冲下来一个巴掌把他打翻在地,两只脚驴子似地在他的身上又踢又踩,小三被踩得又吐又叫……多亏刘老头和办公室的几个死死地抱住,不然也许世界上再也没有小三了……
骆所长吃喜酒回来正在办公室里喝茶,听见有人在楼道吵吵嚷嚷地骂人,站在门口一听是贾正峰在骂自己,语言不堪入耳。后来听见骂着往楼下跑去说要打小三。等人都追下去了他走到楼道口站着,直到听见把小三打倒了才回到办公室把门关上以最快的速度拨了两个电话:一个是110一个是120。不一会就一切平静了。因为一个被派出所带走了,一个被急救中心接走了。然后骆启文给市公安局的头头打了电话,又给急救中心主任打了电话……没想到悬在人们头上的利剑有一把终于出鞘了!
三天以后,文学艺术研究所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会上,骆所长讲了贾正峰打伤小三的严重事件。他说:“贾正峰这样的人,在文学艺术研究所一无所能,什么事也干不了什么事都不想干,只是狂傲不羁造谣滋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一个残疾少年算什么本事?是吧。我最憎恨那些欺负残疾人的人。我以为那是些丧失了人性的恶棍!是吧。我叔父就是一个年幼时患过小儿麻痹的残疾人。那时生产队为了照顾他的生活,让他每年给队上看护秋庄稼。可是一些小孩子总是一群一伙地到秋田作恶,叔父去追赶这一群,那一群又钻进了庄稼地,他又去撵这一群。他老人家一瘸一跛地追来赶去疲于奔命,直至跌倒在地,孩子们就哈哈大笑着糟蹋队上的庄稼……”
说到这儿骆所长的眼睛不由湿润起来。人们看见老郝也在擦眼泪,许多人都不由低下了头。
停了停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小三碍着了谁什么?不只贾正峰一个,还有一些人也把小三当戏耍。是吧。欺负小三的人就不是人,还有什么资格称什么‘家’!他们应当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是吧。我可以告诉大家,经法医鉴定,小三的左耳被贾正峰一巴掌打得耳膜穿孔,公安局已经通知我们,对贾正峰以伤害罪正式拘捕。我希望我们的文学家艺术家都首先是个真正的人!是吧。最近我们又该评定职称了,我以为每个申请的人应当把自己对待残疾人的态度作为一条好好考虑考虑。是吧。小三的住院费用全部由贾正峰负担。至于伤害赔偿将来由法院依法裁定。我今天还要宣布,按照我市最近出台的最低工资标准,对小三的工资从这个月起,每月增加到175元,就是说每月增发125元,是吧。至于我上次说的那些具体的各项有关管理的事情,各个科室还没有把讨论情况写出书面报告来,是吧。以后再说……”整整住了一个月院小三才回到传达室继续上班。对于小三来说这是一生最难忘的日子。他长这么大第一次住院第一次有那么多年轻漂亮的护士照顾着他,第一次有所长和李主任亲自来病房看望自己。所长看望了他以后各个科室都有人来看他,给他带的好吃好喝的东西多得数不清,他还第一次做了这么多项目的身体检查,什么胃镜呀透视呀心电图呀CT扫描呀彩色B超呀等等,而且发现了他身上过去还没有发现的几种疾病,什么萎缩性胃炎,肺部有肺结核钙化点等等也都做了治疗。因此他对自己从此身上又多了一个残疾像忘记了一样不再提及了。唉唉,多么可怜的小三呀!
小三回到传达室的时候单位评定职称正好开张。与去年一样全所只有两个高级职称指标,符合条件提出申请的人就有五个,真是僧多粥少猫多肉少。一场明争暗斗又激烈地展开。在这场争斗中最有远见卓识的要数诗人行空乌。正如所长判定的那样他估计他们文学创作室去年没有评出来今年两个职称指标也有可能全部给了他们室,他像构思一部长篇叙事诗一样反复思考才谋划出了那封匿名信和一幅对联,以便使他的两个对手在没有评定职称之前就倒了下去,到时候即使只分一个指标他也可以十拿九稳了。事情正如他所料果然又是两个指标。所里还没有明确分配方案诗人行空乌已有行动在前了就只静观着事态的发展。其他两个人吸取了去年的教训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舞蹈音乐室的人个个着急地向所长的办公室跑,因为论资历和水平以及影响她们都在文学创作室的三个人之下,也是刚刚够晋升高级职称的年限最怕连一个指标也分不上更怕分一个指标落不到自己头上。
小三回来的第二天下午诗人行空乌看见柳玫媚进了所长的办公室就急急忙忙地来到了传达室。他看见当日的报纸送来了,有一封柳玫媚的信,小三拿着信给刘老头说:“我把姐姐的信给送去!”行空乌立即跟出来笑眯眯地给小三说:“你姐姐让所长叫到办公室去了,说不定会打骂你姐姐一顿。你到所长的办公室去找姐姐吧,要狠狠地敲门,大声喊叫,所长就不骂她打她了。记住,给谁也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不然的话,下次姐姐在哪儿我可不再给你说了,你就找不着姐姐了。”
小三一口气跑到了所长办公室门口,用拳头狠狠地砸着门叫到:“姐姐。有你的杏(信)。我给你训(送)上来了。姐姐,有你的杏(信)……”他的声音让整个楼道都听见了,其实柳玫媚走进所长办公室还没有说到正题呢,听见喊声急得赶快走出来,这时候她看见许多人都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向外张望真让她感到难堪,毕竟所长有不很文雅的外号与传闻她又是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毕竟是评定职称的非常时期她也在评定的范围之内……
柳玫媚只得第二天上午又去找所长谈评定职称的事。可没想到行空乌又让小三上来敲门给她送杂志,可把她气坏了。她立即断定是有人在对她盯梢干扰,她可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女强人,接了报纸又走进了所长的办公室:“谁爱看了看去,文学艺术研究所的人找自己的所长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白天怕啥?谁越看我越要去谁越干扰我越要干成……”
那么是谁在干扰她呢?正好一位朋友从省城给他从厂家顺车捎来个最新一代床垫,她叫了一辆三轮往家送就叫小三给她帮忙抬一抬。三轮车在前边跑着,她带着小三在自己的自行车上坐着。对于小三被一个年轻漂亮女人带着也是第一次,他高兴得像吃了蜜糖……
抬完了床垫姐姐热情地留小三吃水果喝茶,问他:“这两天你怎么知道姐姐在所长的办公室里呢?”小三摇着头不说话。问急了他说:“叫我不歇(说),歇(说)了就叫(找)不到姐姐了。”她笑了,说:“你不说姐姐真的生气了,就是找到姐姐今后再也不理你了!”这一着真灵。行空乌这个名字太难记了,小三急急地说:“系(是)系(诗)人,就系(是)爱笑嘻嘻的系(诗)人。”柳玫媚没有生小三的气可对行空乌恨上了心头,也觉得人活着真难真累真苦真烦呀!她倒在沙发上想舞蹈音乐室的人恨我臭我还可以理解你行空乌连一首诗也写不出来却这样让我在全所人面前丢份子真是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过了许久许久她的心情才平静下来,请小三再看看她的家。看到书房里有一架比文学艺术研究所里的钢琴还要大还要好的钢琴,小三不由得坐到了前边打开了琴盖,望了望姐姐见她并不反对就认认真真地弹了起来。他的确是个智残人却也是个音乐天才。他对各种戏剧曲调的听力和识别让所里的所有人惊叹,他对各种舞蹈动作的领悟与学习让所里所有的人佩服,他在所里的钢琴上曾经弹奏过一次又一次,却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他的双手在琴键上跳动着,钢琴便发出了亮丽的音响。小三一个键一个键地弹出一个音又一个音渐渐自如练达,仿佛一个作曲家来了灵感,一组低沉舒缓的音响突然在整个房间回荡起来,这还远远不是完整的乐章和严格意义上的曲谱,但却不再是秦腔板胡的明快轻捷与简约也不再有秦腔曲谱的欢乐高昂与单纯,而是一股寒风在哀号一片海涛在呜咽整个大地在饮泣阵阵闷雷在滚过……小三疯狂地弹着,贾正峰的巴掌又挥舞在眼前,哥哥的眼神又让他寒颤,所长的话语又响在耳边,诗人的笑容又让他看见……他浑身随音响在颤抖在剧烈颤抖……他本来是一个被视为没有生存忧患与追求苦恼也最少牢骚的人不知为什么却有了与文学艺术研究所里的“家”们一样或者更多的烦恼。他人生的不幸与缺憾,人格尊严的屈辱与悲哀,被他人无端的戏耍与毒打,被人有意地利用与愚弄,还有被亲人残忍地忽视与伤害……他却不能感知分辨也难以自卫呀……钢琴在一阵阵风暴狂涛的怒吼咆哮中突然沉寂下来……小三伏琴抱头失声痛哭……柳玫媚忽地觉得自己活得与小三能有多少差别呢?也是对身边的事物难以感知分辨难以自保自卫啊,泪水便不由自已地一股股在粉面上划出一道道印痕又划出一道道印痕……
九、月光如水
评定职称的工作胜利结束了。
还是骆所长有办法。他利用自己当市政府副秘书长的影响给文学艺术研究所多争取了一个高级职称指标而使得职称评定工作有了大团圆的结局,文学创作室除诗人行空乌以外的两名老资格的同志都得以晋升,而舞蹈音乐室的柳玫媚也顺利地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一眨眼又一个新春来临。到了市区两级人大政府的换届选举年份。区人大代表是协商产生候选人分片差额选举。P市文学艺术研究所所在的十个单位为W区的一个选举片共有四个代表候选人,正式选举三人差额选掉一人。骆所长是协商产生的候选人之一。这一天所有的职工都拿着选民证到W区第三中学的校园参加选举。一切都很严肃一切都很有章法,但文学艺术研究所里的许多人还有其它单位并不了解真相的一些人在行空乌的串联煽动下没有给骆所长投票而是投给了小三。于是骆所长被差额差掉而落选,当然一个连自己名字也写不了的小三不是候选人也不可能当选为人民代表,也许说是一个弱智人又被聪明人嘲弄了一回更为确切。
然而选举完毕回到单位许多人见了小三却都告诉他说:“小三,所里的人都给你投了票,你当选了人民代表,今后就能管单位的‘一把手'了。”小三将信将疑。一个又一个人告诉他说:“你还不信?我见了选举委员会的路主任说你真的当选了,明天就要找你谈话哩!人民代表可不得了呀,比‘一把手'更厉害!”连一贯不开玩笑的刘老头脑子与“家”们相比还是过于简单想不到幕后一切也毕竟不太好使参加完选举回来也给小三说:“选人民代表,真的有人给你投票呢,最后还宣布了你的名字和票数,算你小三有运气也有福气,我老汉忙了一辈子也没人给我投过一票呢……”
小三相信自己当选了,更相信自己明天就会成为比“一把手”更有权的人民代表,心里渐渐激动起来。下班的时候他没有回家而是等所有的人都走完了以后又拿了自己的劳动工具:拖把笤帚簸箕,轻手轻脚地上到了大楼的最高层。他要把所有的厕所从上到下再认认真真地收拾一遍把所有的楼道楼梯从高到低仔仔细细地再清扫一次。他的知识有限但爱听广播却知道人民代表就是好好为人民服务。他的服务不就是清扫厕所和楼道吗?他还能再做什么呢?
白昼的喧嚣渐渐被夜幕消融而整个城市被沉寂吞没,文学艺术研究所办公楼在万籁俱寂中变得一片黑暗。整个大楼只有三个人在静寂的夜色中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存在着移动着。除了小三还有骆所长落选之后心情极其糟糕静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双目紧闭等待着早先约好的相会而没有打开电灯,小三不会想到“姐姐”也像他一样仍然留着而且没有撞出任何声息地推门走进了所长房间的黑暗之中……只有月色特别特别地明亮,它高高地挂在天上把一片青辉均匀地洒向大地。可惜它只是借太阳的光辉并不能明辨夜色中人间的真假善恶美丑,也不能分清发生在这一栋现代建筑里的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与是非曲直;人常说月光如水月光如水它却不可能真如清水一样把浑浊的世界冲洗得干干净净清澈明亮,也不可能用飞溅的浪涛水花让世人感触凄凉长叹与哀惋憾恨,只能默默无言寂静无声地把小三专心致志清扫楼道的身影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
这儿的黑夜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