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平美国妻子合照 李春平《八爷现象》(中篇小说)


李春平《八爷现象》(中篇小说)



李春平,陕西省紫阳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上海是个滩》、《奈何天》、《我的多情玩伴》、《步步高》、《领导生活》、《情人时代》、《上海夜色秀》、《指间风月》8部,出版《李春平长篇小说文集》(三卷本),出版中篇小说集《一路飙升》、《享受权力》2部。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多为《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新华文摘》等刊物转载。中篇小说《玻璃是透明的》、《郎在对门唱山歌》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曾获得陕西省首届柳青文学奖优秀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北方13省市优秀文艺图书奖,第一届、第二届安康市政府文艺创作精品奖一等奖。现在安学院中文系任教。

 

 在一个大家族里,年龄与辈分往往是没有多大关系的。10多岁的小孩被一个30多岁的人叫叔叔,80多岁的老人把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叫姑父,刚刚出生的小女孩被一个中学生叫二姨,此类情况很多。辈分全乱了,它不再与年龄有关,不再按年龄排序。要论年龄,八爷才40多岁。但由于辈分很高,龙潭沟的许多人都把他叫八爷。没办法,八爷生来就是爷爷辈的。谁也改变不了家族繁衍所构成的特殊伦理关系。爷爷辈是个很了不起的辈分,辈分的位置决定了他高高在上。龙潭沟的人向来都这么认为。

 八爷的大名叫田恒昌,是他爹起的。恒昌就是永远昌盛的意思。依照龙潭沟的习俗,大名是越大越好,小名是越小越好,小名越贱,长大了才越高贵,才有出息。八爷的小名是他娘起的,他娘一时想不出来,抱着八爷随便拣了句粗话骂道:“这狗鸡巴娃,连名字都难起!”他爹一听,说“好,这不就是名字吗?就叫狗鸡巴娃!”于是,狗鸡巴娃这个名字就一直传得很远很响。八爷当兵之前,知道他大名的人不多。那时谁也没料到,人们在知道了狗鸡巴娃叫田恒昌的时候,就是八爷甩掉狗鸡巴娃这个小名的时候,也是八爷的命运产生巨大转折的时候。从此,八爷就成为龙潭沟最聪明、最能干、也最厉害的人了。

 上上下下的人都说,龙潭沟是少不得八爷的,八爷也离不得龙潭沟的。用八爷自己的话说,他这个狗鸡巴娃的鸡巴不但可以日人,而且可以日天。由此可见,八爷不再是以前的八爷了,也不再是狗鸡巴娃了。八爷有八爷的神奇之处,龙潭沟的那方土地造就了八爷,以至于后来叫过他狗鸡巴娃的人常常觉得太过失敬,仿佛自己犯了某种罪过。

 

 一

 八爷出生在龙潭沟的田氏大家族里。文化不高,可个子高,是初中生里的大学生。他初中只读了五天半。而且那个半天他一直在逃学。田恒昌生性贪玩,觉得老师上课和学生听课都是一件忍无可忍的事情。那天上午,他度日如年地竖着耳朵听了一节课后,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举手高声说他要撒尿。他捏着小鸡鸡出门的样子,引得哄堂大笑。走出教室,然后就来到镇政府的屋檐下撅着屁股解手,身上在用力,眼睛却盯着手上的小人书。八爷最喜欢读的书就是小人书,不用动脑筋,一看就明白。就这么蹲着,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一个背着手枪的军人从屋里的窗台前闻臭而出,观望着八爷,见他很久不见动静,就对着他那撅得老高的很长时间没有洗过的黄屁股轻轻踢了一脚,八爷向前一个踉跄,然后站起来,提着裤子要跟军人论理。质问他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哪里去了,干吗要踢他那正在工作的黄屁股。军人说你是学生,学生应该知道不能在人民政府的窗下拉屎。八爷说,不该是不该,可以好好说。屁股正忙着,踢出了毛病怎么办。军人见他调皮得可爱,捣蛋得逗人,便赏给他一包糖果,还问他想不想当兵,他们就是来招兵的。八爷说当兵打敌人当然是好事,当兵就是保卫祖国,谁不喜欢当兵就不热爱国家。军人见八爷长得虎头虎脑,能说会道的,把他脑袋摸了摸,就把他叫到征兵办去了。就这样,只读了五天半初中的八爷就堂而皇之地成了军人。

 这一年八爷十七岁。

 五年后,八爷带着满嘴胡茬退伍回乡,已经是一身的朝气一身的能干了。他见过大江大海,见过名山胜地,天上地下古今中外他都晓得若干,这就叫见过世面。他给司令员擦过枪,扫过地,还给司令员的老婆喂过哈巴狗,与司令员同桌享用过各种名烟、名酒、名菜,接受过司令员的千金小姐那甜甜蜜蜜的微笑。趁收拾房间的机会还偷偷领略过她某些地方的迷人风采,使他大饱眼福,永生难忘。从那时候起,八爷就喜欢看各种细嫩的女人了。这个喜好错误地改变了八爷的命运。作为司令员的通讯员,本来不应当平平常常地退伍的,应当在军人的岗位上风光一番才对,有天当他对他垂慕已久的某位女兵撒野时,因调戏妇女而触犯军纪,他也就没法得到司令员这棵大树的荫庇了,只好打点行装扫兴而归。

 八爷回乡不久,便是稻子成熟的时候。他与大家一起劳动收谷。有天在田里挑良种,天快黑时大家都走了,他和本队的大姑娘夏大燕在一个大田,他望着收工的人们,对夏大燕说:“只剩下这一块大田了,我俩干脆挑完了再走吧,不然明天又得来一次。”夏大燕就笑,说他觉悟高。夏大燕是队里最风骚的女人,见大家都走了,便草草地把良种挑毕,无忌无顾地在稻田中央说说笑笑。为了收割,水田早已放水,地里干涸,但潮气很重,他们坐湿了屁股,又蹲起来。两人说着笑着,就动起手来了。按那里的说法叫“打亲”,“打亲”就是打情骂俏的意思。打到热烈处,便把稻田当成了他们的私人床单,因陋就简地做起了快活事情。事后两人齐心协力,把压倒的稻谷扶正,背上谷种,一路逍遥地回家了。

 八爷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儿就从此丢不下了。每隔几天就要去找夏大燕,深沟野荡的僻静处成了他们幽会的好去处。时间一长,八爷就发现夏大燕身上有狐臭,八爷喜欢夏大燕但不喜欢狐臭。他在用她的时候便觉得狐臭是一种香味儿。八爷也就不在乎了。八爷的家离夏大燕家只隔着一个小山梁,一里多路,十分钟就到了。八爷怕就怕心血来潮,心血来潮了就要去找她耍耍,他们事情的败露就是在他心血来潮的时候发生的。那天晚上夜幕降临之后,八爷饭后无聊,突然瘾发,大摇大摆地从他家吊脚楼的房间里走出来,顺沟翻过山梁,来到夏大燕家屋后躲藏起来,背靠着她家那个六尺高五尺直径的圆柱形大便缸。等到夏大燕上便缸小解完结后,他突然咳了一声,说“是我”,于是他就拉了她的手,拐弯抹角地来到郑小方家的牛圈里。郑小方是全队独一无二的高中毕业生,父母早死,只有他和妹妹郑小鸣两人生活。这个牛圈,一部分关着两头黑母羊,另一部分挖个便坑做拉屎撒尿用,空着的地方全堆着稻草。八爷领着夏大燕一时没有合适的去处,便急中生智地来到牛圈。八爷用手电照了照,里面一片寂静,想必是一个安全的所在,就把手电一灭,抱住夏大燕在草堆上快活起来。草堆是细碎物质,有缝隙,弹性大,一压就发出了不大好听的声音。躺在牛圈的角落养神的两只黑母羊未知端底,受了惊吓,就放开嗓门大叫起来。

 正在屋里洗碗的郑小鸣听得羊叫,向郑小方叫道:“哥,有人偷羊!”

 郑小方见说,迅速操起三接头的长电棒直奔牛圈。电棒射出一束白光,白光下映出八爷的白屁股,草垛在白屁股下面震颤着。郑小方在认出八爷之后火气陡增,怒目圆睁地喝令他们停止这一惊心动魄的举动,质问八爷为何这般流氓无耻。两个人并不理会,一不做二不休,坚持到事毕方休。八爷喘着粗气站起来后,先是抖着身上的草叶,然后恶狠狠地指着郑小方的鼻子说:“既然你看到了,就让你看完。既然你知道了,就替老子保密!”说毕,拉着夏大燕走出黑暗地带,替她打了打身上的草屑,又拉着她扬长而去。

 郑小方站在牛圈门口,望着八爷那束摇摇晃晃远去的手电光痴愣着。按照乡里的规矩,遇上野花进房这种事情,当事者是要给主人烧香避邪的,这八爷不仅不烧香避邪,而且连一句好话都没有,居然还凶巴巴的。凭什么就凶得那么理直气壮?郑小方当然气愤。他张着大嘴在黑夜中说:“人不要脸百事可为,狗不要脸坐着咬人!”这是龙潭沟的一句土话,专用来骂那些不知廉耻的人。

 鉴于八爷的恶劣态度,郑小方并未保密而是洋洋洒洒地将这事张扬了出去,他双手比画着,把他看到的场景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给龙潭沟数百村民的嘴巴带来了秋收般的繁忙。大家都知道八爷在牛圈里办了夏大燕。

 出事的第四天晚上,夏大燕的爹夏由三把夏大燕带到八爷家门口,把八爷从屋里叫出来说:“田恒昌你这狗鸡巴娃,夏大燕就交给你了!”说毕转身就走。八爷连忙拉住夏由三的衣襟,嘿嘿一笑:“表叔你真稀客,我正要找你慢慢商量呢。哪能说走就走!”夏由三进屋坐下后,八爷就开门见山地提出要跟夏大燕结婚,并当场定下了结婚的日子,还给老汉煮了两碗鸡蛋下挂面。老汉吃得饱嗝直喷。月上三竿,父女俩才乐颠颠地出门。

 八爷三下五除二就化险为夷了,次月就跟夏大燕结了婚。这对于夏家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夏由三在女子成人之后,发现她有狐狸臊,当时就为她的婚事犯过愁,也渴望能找到田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只是不敢高攀而已。今天他们自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而且嫁给了田氏家族中最年轻有为、辈分最高的人,当然是喜出望外了。

 八爷的婚姻充满了狐臭。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桩婚姻诞生的两个月后,他就堂而皇之地当了生产队长,后来又当了大队长。再后来,农村实行经济体制改革,搞包产到户,大队改为自然村,八爷就换了官名当了村长。八爷的个人能耐决定了他在村里的统治地位。

 

 二

 龙潭乡是个大乡,地域辽阔,山大人稀,一万多人。龙潭村是全乡面积最大、人口最多、最复杂、也最难管理的一个村。无论是哪一届班子,都对这个村感到头痛。村里刁民不多,但不听话的多,不听政策的多。自从农村改革以来,年年的农业税和粮食合同订购任务都没有完成过,各家各户都欠了一大堆旧账,计划生育任务就更不用说了。可为什么年年的计划生育任务又完成了呢?原因是作假。比如,育龄妇女人数有多少,有多少人该上环,该结扎。他们就用非育龄人口去顶包。50岁的女人上环的,60岁的男人结扎的,多了去了。他们都是为了帮家里的儿子儿媳妇去完成计划生育任务的。这里的计划生育口号也怪得出奇,比如“只许生一个,不能生一窝!”“管好进口,堵死出口!”可这是堵不住的。这里最多的十胎,创全省多胎最高纪录,省长都点过名。最少的三胎,没有不超生的。村民们都喜欢生娃娃,每家每户都能牵出一群娃娃,如蚊蝇嗡嗡。乡政府的干部们也经常光顾这里,来检查大肚子,几乎每次都是狼狈逃窜,被农民轰走。有一次一个副乡长来这里催粮,被一群女人扒光了裤子,恣意调笑一番之后才放走了他。从此他对天发誓,以后屙尿也不朝这个方向了。乡党委的杜书记听了大发雷霆:“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但他自己也没有办法。他手下的兵都是一个个雄赳赳地去,气咻咻地回。村民对付他们和他们手中的政策有的是办法,那就是装做没听见没看见,给你个不理会。他们知道你们国家干部不敢打他,不敢骂他,不敢遁他。就连坐监狱他们也不害怕。他们愿意去无忧无虑地蹲几年,不愁吃不愁穿,倒是比在家耕田种地清闲自在得多。村里前些年有个因盗窃进去的,几年出狱后,变得一身风采,满脸朝气,把过去的窝囊景象一扫而光,逢人便讲那里是如何美好。学了知识开了眼界,只是屋子黑一点罢了。如此春风得意,惹得其他青年人好生眼红,巴不得一头栽进去。

 那个管不住村的老村长死后,乡政府发现了八爷这个宝贝。八爷为什么能当村长,就因为八爷胆大,八爷唬得住人。让胆大的八爷去管另一伙胆大的村民,准行。这叫以暴制暴。当时知道底细的人说,八爷的老子解放前当过土匪,他娘是他老子抢来的,本来他娘就不该做他老子的媳妇,抢来之后就做媳妇。结果他娘一口气生了八个,八爷是老八,是最小的一个,八爷出生不久,父亲就死了。接着他大哥二哥就相继娶了媳妇。因此,八爷比他最大的侄子只大一岁,看上去就像兄弟。八爷的辈分也最高,八爷身大个大喉咙大,从山沟野洼吼一声,地皮草木都会一抖一颤的,因此也就具有了极强的组织能力和号召能力。乡政府经过反复酝酿,决定把他推上村长这个宝座。他果然不负众望,在全村组织了十个最不听话、最难驯服的汉子,名叫特别行动队,挨家挨户地进行大扫荡。大扫荡的内容是算清三笔账,自土地到户以来的农业税账、公粮账和计划生育账。而且这三笔账首先从田家开始算,从田氏家族中跟他关系最亲密的人开始清算。八爷明白,只有六亲不认铁面无私,才能堵住其他人的嘴。特别行动队的办法是,先软后硬,软硬兼施,目的只有一个:该给国家交的就给国家交,国家怎么讲的就怎么办。不听怎么办?不听也行。一是打一顿,二是没收土地。村民不大怕打,打可以对着打,但就怕没收分到户的土地。农民就靠土地吃饭,没有地种了,就没有了衣食之路。其实各级政府都没有没收土地这一条,这纯粹是八爷的一大发明。八爷说不许你种地了,你就不能种地了。你强行种地,庄稼一出苗就让八爷他们一伙人踩死了。八爷实行的就是恐吓政策。你是村里人,你就得服八爷的管。不出两个月,全村两百多户一千多人的三笔账算得一清二楚,该收的收起来了,欠着的也欠得明明白白。这一仗打得很漂亮,只伤了三个人。可村民彻底服了。八爷说,没出人命,就是胜利!

 乡上领导问八爷的诀窍,怎样才能让村民服气?八爷说:“要让他们服你,就要让他们欠钱。他们欠了国家和集体的钱,腰板就硬不起来了。”

 发不出工资的乡干部们就非常感激八爷了,他们说,天大地大,不如八爷的办法大。

 在那场声势浩大的三清战役中,伤得最重的是张拐子。那天,特别行动队去他家催他老婆结扎,他见去了那么多大汉,便急忙把五个娃儿和老婆锁进了猪圈。张拐子本人则装模作样地在门外给一头母猪抓痒痒,特别行动队见不到他老婆,就砸了猪圈门,他老婆正在旮旯里哄小儿子睡觉,八爷冲进去,叫几个大汉扭住女人就走,张拐子突然觉得老婆比母猪重要了,放下母猪,冲向猪圈,抓住了老婆的衣襟。张拐子寡不敌众。行动队架着他老婆夺门而出。张拐子又往前扑,八爷就劈头一拳打出了他的鼻血,接着又是一拳打在了他正要还击的手臂上,他在感到一阵剧烈疼痛之后,手臂就不听使唤了。当他明白过来手臂断了的时候,老婆正被他们架着往外走。在乡卫生院的手术台上,八爷对医生说:“这婆娘特别能生,结扎要结实些,不然过几天又要生一窝,政府的规矩都让她生坏了。”

 张拐子老婆瞪着大眼,恨不得把八爷一口吃掉。

 张拐子提着断臂来到了乡政府,大骂特别行动队是土匪,是国民党,八爷便是土匪头子。乡上的杜书记本来对八爷的辉煌战果是十分满意的,可一打了人就觉得有些犯难。他把八爷找来,准备批评他,未等杜书记开口,八爷就来了个先发制人。八爷说,“我知道你要说啥,不如我先说,你要完成任务,要执行政策,就必须违反另一种政策,否则,在龙潭沟这种地方什么政策也执行不了。”

 杜书记说:“还是要以说服教育为主嘛!”

 八爷说:“说服教育你们都搞多少年了,有多少人听过?这些吃硬不吃软的家伙,就瞅住你们一点,相信你们不敢动他,就有胆子顽抗!你们国家干部怕丢乌纱帽,我可没什么丢的,我不怕!以后呢,动武的事我来干,责任我承担,其余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不然这个村永远治理不好!”

 杜书记说:“可张拐子的手臂咋办呢?”

 八爷说,“他自己去治!他拒不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超生五胎,我要他缴超生子女费一千块!”

 “他哪有钱?”

 “没钱?”八爷说,“没钱就别生,不然就打欠条,这是按规矩办事。”八爷说着,就派手下把张拐子叫到了屋里。张拐子托着断臂,进门就向杜书记喊冤。八爷说:“你闹什么?还不快回去准备一千块钱的超生子女费,然后到医院把断手接上!告诉你,这是最宽大的处理了!”

 张拐子见杜书记也没有给他申冤鸣不平的意思,骂了句:“你这狗鸡巴娃不得好死”,然后捂着手臂痛苦不堪地上卫生院去了。他认为接上脱臼的断手才是当务之急,不然那只马上要下崽的母猪没人接生。

 张拐子的女人结了扎,成天在家里嚷嚷伤口太大,像杀了一刀似的。张拐子心疼老婆,发誓不交那一千块超生子女费,他说他被打断了手,老婆挨了刀,还要交钱,哪里来的土政策!他不服,就闹,八爷说,“不交钱可以,从明天起,把他家的责任田全部收回村上,不让他种了!”

 八爷的话立即传达到张拐子耳朵里,张拐子听说后,马上觉得断了自己的生路,真要逼他入绝境了。连忙出去东借西凑,总算凑够了五百元,当夜送到了八爷手里。八爷接过钱,开了收据,连同收据递给张拐子一支香烟,很慈善地说:“看你表现还不错,剩下的五百元就免了。对外,你就说交的是一千块。如果说只交了五百,别人还以为我们有啥瓜葛。不好听,我这村长也不好当了。”八爷说毕拍了拍张拐子的肩膀。张拐子得了好处,受宠若惊,乐颠颠地回去了。

 张拐子挨了打,又交了一千块超生子女费的消息在龙潭村迅速传开,它连同特别行动的三清运动,使八爷声名大振,为八爷平添了无数光彩,张拐子的老婆结扎回家后,最小的两个娃儿扑在她怀中缠着要糖,张拐子就拿八爷来吓唬他们,“再要,就让八爷来!”“八爷来了!”娃儿们就不闹了,说狼来了他们不怕,因为他们没见过狼。但八爷他们是见过的,体圆身胖,满嘴胡茬,一声吼来五霄轰顶,娃儿们没有不怕的。

 

 三

 村子里真正不怕八爷的,只有郑小方一个人,他们一直是一种敌对关系。郑小方文化高,懂知识,知道用道理和法理来对付八爷。再说,当年在牛圈,是他捉住了八爷和夏大燕两个光巴子,是他亲眼见证了他们的风流事件。虽然当事人早就结婚了,但毕竟是一件不大光彩的事情。郑小方任何时候都可以绘声绘色地描述两人当时那副如狼似虎的景状,他把它当成了他独有的核武器。所以他在八爷面前显得腰杆很硬,很得理。从来没有低三下四过。

八爷是个善于使用心计的人,他为了缓和与郑小方的关系,便采取和亲政策,唆人把自己家族里的姑娘田自芳嫁给郑小方,郑小方的妹妹郑小鸣嫁给田自义,从家族根脉上讲,虽说田自义和田自芳相隔千山万水,但一笔难写两个田字,都是八爷孙子辈的人,这就注定了郑氏兄妹这一辈子都得把田恒昌叫八爷。

可郑小方并不买这个帐,人归人,亲归亲,事归事,他说他跟田自芳结婚,郑小鸣跟田自义结婚,都是爱情的结果,不是八爷的恩赐。假如地球上没有八爷这个人,只要缘分到了,他们也会结婚的。所以他对八爷始终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尤其是张拐子事件发生之后,他对八爷的印象就更加恶劣了。

那天郑小鸣回娘家,临走时郑小方送她,路上遇到正在打猪草的张拐子。张拐子是很佩服郑小方的,就因为郑小方不怕八爷。他觉得不怕八爷的人就非常了不起。张拐子见郑小方来了,就满脸堆笑。郑小方说:“拐子叔,老婆结了扎,还交了一千块罚款么?你还是有钱啊!”

张拐子听说自己有钱,脸就刷地红了。他停下手中的活,凑到郑小方身边说:“老弟,你是八爷的孙女婿,不是外人。实话对你说了吧,只罚了五百块。八爷吩咐了:对外就说罚一千块。”

郑小方一扭头:“你这蠢蛋。罚五百还少?”

“还免了五百呢,免了五百也不少呀!”张拐子以为占了便宜。

“告他去!哪家的政策,又要结扎又要罚款还要挨打!”

张拐子说:“老弟,你咋跟我开这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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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方叹口气,把郑小鸣一拽,走了。

张拐子是个心中藏不住话的人,当天晚上他就把郑小方的话如实汇报了。希望能够取悦和讨好于八爷。果然,八爷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他郑小方算他娘的什么?他有几个卵子呀!敢告老子,我看他是不想活了!”

“八爷,他只是说着玩儿。”张拐子见八爷压不住火,自己倒被吓住了。

八爷瞪圆了眼睛:“这些话,能说着玩儿吗?”

“不能不能。”张拐子连连赔笑。

“你记住,以后别人说我什么坏话,你都要如实向我汇报。”八爷把脸转向正在补裤子的夏大燕,说:“去取两斤白糖来!”

夏大燕放下手中的破裤子,取出两斤白糖递给八爷。八爷拿着白糖对张拐子说:“听说你老婆喜欢喝糖水,把这个拿去吧!以后有啥事,打个招呼就行了。”

张拐子拿着白糖感激不已,摸着夜路,连滚带爬地回去了。最让他兴奋不已的是,八爷怕他摔跤,还用电棒给他照了一段亮。

八爷给张拐子照亮之后,并没有反身进屋,而是打着电棒到郑小方家里去了。本来是凭一时火气去找郑小方的,他企图在郑小方逐渐远离自己的时候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来,团结郑小方有利于开展各项工作。可是,他推门进屋之后,才发现郑小方并不在家,只有田自芳一个人在屋里洗脚。她见八爷去了,连忙把脚从盆里拔出来,滴着水踩着拖鞋,给八爷找烟泡茶。

八爷说:“田自芳,你洗你的脚呀!”八爷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田自芳的脚,那么白胖,八爷还未曾见过。

“八爷,你找郑小方?”田自芳坐下来,扯着一条乌黑的毛巾揩着脚上的水珠。“他送郑小鸣回家去了。” “找他那混账东西干啥,找你呢!”八爷笑道,眼睛像要蹦出来似地,紧紧盯着田自芳的脸。

“找我有事?”

“找你玩。”

田自芳脸就红了,畏怯的身子就往床边退,八爷就慢慢地逼近了,然后抱住她,浑身颤抖起来,说:“自芳,就一次,就一次……”

田自芳被这位体魄健壮的八爷抱住,似乎一时忘了他是八爷,尽管她在拒绝,可在八爷的厮缠中,自己倒先倒了下去,不能自持了,口中喃喃地说:“你是爷爷辈的呢,短命死的,就一次,说好了就一次噢……”

“一次,就一次……”

“短命死的,你看你猴急得哟……”

开始是八爷勾引田自芳。后来就看不出谁主动谁被动了,两人齐心协力地完成着一件快乐的事情。八爷问,你喜不喜欢我?田自芳说,能不能不问?八爷就一脸坏笑,说,你就是喜欢我,是不好意思说呢。田自芳就掐了一下八爷的屁股。八爷就更来劲了。田自芳说你搞过多少女人?八爷说,就这么大个村子,我能搞多少?田自芳说,留守妇女你全都搞过吧?反正他们男人不在家,你方便,她们也需要。八爷说,她们太缠人,我不喜欢。田自芳说,你也有怕事的时候?八爷说,我怕过谁?可我不能让女人伤心失望。有时是身不由己,是帮助她们,是雪中送炭呢。田自芳就笑,说,你说得真好听。不过,你很强,女人会喜欢你的。之后,八爷把田自芳狠狠地啃了两口,就打着电棒优哉游哉地回家了。他好不快活,觉得这是对郑小方最好的惩罚。

八爷走后,田自芳仿佛才从梦中清醒过来。想到先前与她干事的是八爷,是一根藤上的瓜,虽然八爷只比她大十多岁,但毕竟是八爷。她知道八爷喜欢这个,却没想到八爷会喜欢上她。想着想着,脸红了,又笑了。半个时辰过后,郑小方哼着山歌回来,说:“路上遇上田恒昌那狗东西,他好像特别高兴,莫不是又搞了人家女人了罢。”

田自芳说:“哪有那么多女人让他搞?他不搞女人也高兴的。”

 

郑小方说要告八爷,只是说说而已。但这句话让张拐子传递出去,反而叫八爷先下手了,弄了自己的老婆,郑小方当然不知道这个隐秘。

八爷弄了田自芳,浑身上下都轻松了许多,他时常回味那美妙无穷的滋味。跟夏大燕从偷情到结婚的五六年来,他还不曾如此快活过。在每一次的计划生育运动月中,八爷趁工作之便是得了不少便宜的,在女人身上摸两把,或者匆匆忙忙把女人干一回,已是常事。奇怪的是,女人们都不恨他,觉得他像个男人,村里像男人的男人太少了,大多都是软蛋,她们甚至喜欢八爷那说干就干的毫不含糊的脾气。因为稀罕,所以珍贵。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能从八爷身上得到印证。夏大燕生了两个娃儿,掏空了身子,像干了的丝瓜,没有了光泽和弹性。八爷就不大感兴趣了。对八爷平时的风流态度,夏大燕的父亲夏由三是知道一些风声的,夏大燕本人也知道一些风声的,都装作不知道。因为八爷是村长,关键时刻三亲六戚都受着八爷的荫庇,这是很重要的事。村长管了那么多女人,搞几个女人也是正常的事,也是他的能耐。村里以前的大户人家的子弟就没有不搞女人的。好男占九妻,夏大燕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种说法,所以也就不在八爷的问题上太在意。何况她知道自己有狐狸臊这个短处,这个短处是没几个男人喜欢的。

夏大燕是操持家务的好手,这使八爷有条件把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工作和女人上。在八爷看来,搞工作和搞女人同样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人们常把过去的老村长拉出来比较,老村长为人正直,循规蹈矩,从不碰别人的女人。当了几十年村长(以前是大队长),把村里搞得很烂,什么都落后,就连野女人都没搞一个。可八爷就不一样。自当村长以来,除了当初一段时间比较困难以外,后来便一帆风顺了。全乡九个村,年年的各项任务都是龙潭村第一个完成,而且把其他的村甩得老远。村里以前打架斗殴和偷鸡摸狗的事情时有发生,经过八爷的几次严厉整治,村风大变,可以做到夜不闭户。比如,抓住了偷哪家包谷、黄豆的小偷,或无事生非挑起事端的恶人,八爷就让他们去修桥补路,发展社会公益事业。八爷还把村里的文化人派上用场,办黑板报,一边是坏人坏事,一边是好人好事。对坏人坏事,八爷发动村民诛之伐之,让你丢尽丑;对好人好事,八爷大讲特讲,让你无限风光。八爷把它叫做精神文明建设。经济建设上,村里原有个砖厂,是多年前兴建的,本来是个赚钱的项目,后来因为管理不善,垮掉了。八爷上任后的这几年,把砖厂恢复了,搞得红红火火,实现利税五百多万,成为全县村办企业的标兵。就这一个企业,使全村人均收入提高了三百元不再是贫困村了。乡政府对他的工作自然是非常满意的,他们认为八爷是个奇才,奇人,他所创造的这一切业绩,是全乡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制造的。有一次省报记者到龙潭乡来访,还专门去见了八爷。八爷对着记者绘声绘色地讲了他是怎样治理一个穷村烂村的。记者把稿子写好后送给乡上杜书记看,问了一句:

“听群众反映,田村长有生活作风问题?”

杜书记胖胖的脸立刻堆起笑来:“有那种说法。可谁知道是真是假!这地方贫困,封建,男人女人走到一起就能编造出一个花枝招展的艳丽故事来。”

记者说:“没有恶劣影响吧?”

杜书记说:“会有什么恶劣影响呢!男女之间这种事嘛,你们记者里面不也有玩女人的吗?”

记者一笑,迟疑道:“这稿子……发不发?”

“发呀!当然发呀!成绩归成绩,缺点归缺点。”杜书记笑道,“你不知道,田恒昌这人是我们村干部中的宝贝。以前的老村长人可好了,又忠厚又正派,可村里什么工作都搞不上去呀!不能因为不搞女人就是好人,也不能因为搞了女人就是坏人,要一分为二嘛!再说在我们这穷山沟里,文化生活落后。农民有作风问题的多得很,闲了没事了有的就瞎搞女人,反正是双方自愿,又不出乱子,法律又管不着,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记者点点头,稿子就带走了。

稿子见报后,约有两张巴掌那么大一块。村上订的报纸一到,八爷就如饥似渴地读起了关于自己的文章。他对夏大燕说:“以后的报纸不要再贴墙了,留着有用的。”

“就因为你上了报呀!”夏大燕用手揩着眼屎。

“有政策要学习的,”八爷说,“今天有个村干部会,放在我们家开。你准备一些饭菜,我要跟大家喝几杯。”

“又要花几百块钱。”

“几百块钱算啥?这么大个村的工作,靠我一个人行吗?得依靠其他干部。工作上去了,你我都光荣。”八爷颇为不满地说,“你女人家懂个鸟哟!”

夏大燕说:“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没生过娃儿晓不得?痛!”

八爷冷笑一声:“咳,敢顶嘴了嘛!谁敢在我面前顶嘴呀!”

夏大燕就不再顶嘴了,打个尖声的酸嗝,到伙房做饭去了。

午后就来了许多村干部,他们是会计、文书、支书和各组组长,一共十个。还有砖厂厂长,是全村唯一一个有小车的人。在村里,他们号称十大元帅,都是八爷的诸侯。他们似乎在给八爷办事。一个个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八爷的凝聚力通过他们体现出来,要说开会,其实大家都在喝茶、抽烟、说笑。八爷见他们肚子里的闲话都掏空了,便问起了各组的生产状况,八爷听后表示满意。之后,八爷从睡房里的枕头下取出那张省报,展开,抚平。咳一声,看看大家说:“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现在我们又有压力了。”

大家表示惊讶,齐声问是什么压力。

八爷似乎感到痛心疾首:“我们村上报了。这就是压力。”八爷照例咳一声,极富感情地把文章念了一遍。

大家听毕,一片啧啧。都说是八爷的功劳,八爷领导有方的结果。面对大家的感慨,八爷顿觉遍地生辉。他很谦虚地说:“我算啥领导,那些省长专员才算领导。不过,我也听人说过,级别越低的管人越多。我一个当兵的战友在省上当处长。只管三个人。我呢,管一千多人。哈……”

大家附和着他笑,笑得很空洞,似无必要。

夏大燕把饭菜做好,就上桌了。圆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八爷招呼他们围拢来,会议也就转入了另一个程序,吃饭喝酒。

八爷斟酒时,大门轻轻地张开了一条缝,探进来一个圆圆的脑袋。他是八爷的侄孙,郑小方的妹夫,郑小鸣的男人田自义。这人生得老实巴交,前不久房屋失火,家境陷入贫困,穿得破烂,相貌猥琐。平时见了八爷像见了阎王爷,这时见八爷正在喝酒,像犯了错误似的,连忙把头往回缩。由于太仓黄,把身后的郑小鸣踩了一脚。

尽管田自义闪电般地缩回了头,但机敏的八爷还是发现了他。八爷向门外说:“来了就进门,缩头缩脑干啥!”

田自义就只好进来,后面跟着郑小鸣,两人很局促地坐下来。

“来人了!”八爷扯起嗓子喊厨房里的夏大燕,“添两双筷子,两个杯子。”

郑小鸣见八爷要留她吃饭,连忙解释道:“我们吃过了。来找八爷有点事。”

“天下出怪事了!在八爷家里还客气!”八爷俨然一副长辈的面孔。

田自义和郑小鸣见八爷如此这般,就坐在了桌旁,动起了筷子。 八爷酒量和酒瘾很大,平时吃饭也是离不开酒的。今日是特殊场合,自然少不了猜拳行令。在龙潭沟这地方,挨个划拳轮流坐庄叫做“打通关”。八爷说,每个人都必须“打通关”,非打不可,郑小鸣除外。这田自义是个不喝酒的,酒过三巡就面红耳赤了,加之拳运不好,局局都输,一场酒毕,已是酩酊大醉,神志恍惚。

郑小鸣见田自义醉了,便要送他回家。八爷说:“你不是找我有事吗?”

郑小鸣说:“我家准备买头年猪,想在八爷这里借点钱。”

“借多少?”

“一百。”

“没问题!”八爷很慷慨,他向来在这类事情上是慷慨的。无论是谁向他借钱赊粮,他都毫不吝啬。他使村里的许多人沐浴过他的恩典。他取出张百元大钞递给郑小鸣,看看歪在桌旁的田自义说:“这个龟儿子怕是有问题了,我得送他回家。”

郑小鸣说:“那就麻烦八爷了。”

来开会的村干部们一个个酒足饭饱之后都走了,只剩下了不省人事的田自义。郑小鸣娇小,根本搬不动老公。这时天已擦黑,八爷拿着长电棒,把田自义架起来,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摇摇晃晃地出了门。郑小鸣跟在后面。

“我,我没醉……”田自义吐着浓重的酒气说。

“喝不了就莫喝嘛!”郑小鸣嘟嚷起来,满脸是气。

“其实他确实没醉,只是头昏。”八爷说。

“对,我确实没醉,没醉……”田自义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把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到了八爷身上,脑壳一颠一颠的,像啄米的鸡头。

“你是没醉,你娃儿怎么会醉呢?”八爷笑道。

把田自义送回家,郑小鸣担心他呕吐,便把他放在凳子上躺着,然后给八爷泡茶。八爷说他不喝茶了,要回去。明天还有事。歪睡在凳子上的田自义听说八爷要走,突然就醒了,睁了眼说:“不走!八爷不走!八爷就在这里睡!”

八爷说:“你说笑话,这屋里哪有地方让八爷睡呢?”

“那么大的床铺,还装不下你!”田自义振振有词。

“真的?”

“真的!”

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就在这里发生了。本来,八爷确实没有打过郑小鸣的坏主意,但就因为田自义要强行地留宿,让一件本来不会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郑小鸣是在收拾家什的时候听到田自义的话的。当时她就走过去把田自义骂了两句。谁知这田自义竟男子汉起来,恶狠狠地指着郑小鸣的鼻子说:“老子说话你从来不听。今天就要听老子一次!”

郑小鸣气得直抖,见他是酒性发作,八爷又在场,不好多说。而八爷也趁着一星半点酒兴动起了真格的。郑小鸣当初阻拒,后来也不阻拒了,哼了两声之后,便任凭八爷作为。而此时此刻,田自义正躺在凳子上鼾声大作。

八爷是半夜三更回家的。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唱山歌《十二杯酒》:

一杯酒儿起也

小郎抱怀里

怀抱那个小郎

二人耍把戏

……

 

睡在凳子上的田自义直到次日早晨才醒来。酒意已除,头也不昏了。发现自己睡在凳子上,便责怪郑小鸣,问她为啥不把他弄到床上去睡。

郑小鸣一听就火了:“你昨晚干的好事!”

“啥好事?”

“你留八爷在我们家睡觉。”

“真的?”

“这还有假!”

“他跟你睡了?”

“嗯。”

“他把你整了?”

“你指的是怎样整了?”

“就是这样整了?”田自义比画了一下。

郑小鸣吞吞吐吐地说:“没有整成。差点整成了。”

“怎么会差点?”

“就是差点,然后就走了。”

“这个狗东西!”田自义虽然老实、贫困,但却知道媳妇是不能让别人占便宜的。又后悔自己不该喝那么多酒,他吼着嗓子就要往外冲,“老子要找他算账去!”

“算账?他又没真的那样!”

“可你说差点那样了呀。”田自义说:“你说说实话,他真整了没有?他都睡在床上了,不可能不整你。”

郑小鸣不语了,有点脸红。

田自义紧紧盯着老婆的眼睛说:“你说,到底整了你没有?”

郑小鸣躲开了男人的目光,说:“是的。”

“什么是的?”

“最后,最后是整了。然后就走了。”

“你?”田自义脸都气青了,说:“你怎么这样?老子要告他!”

“告得翻他?他可是有权有势呀!”

“那你说咋办?”田自义退回来,寻思着办法。“找你哥商量一下?”

郑小鸣没作回答。

田自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找郑小方,请他报仇雪恨。郑小方一听说这事缘由,顿时火上心头,狠狠地一巴掌打在田自义脸上。然后咆哮着要告八爷,要把这个臭流氓告到中央去,他就不相信告不翻他小小一个村长。

郑小方顾不得吃早饭就开始写起了状子。他把八爷的罪恶行径与强奸罪扯到了一起,用满腔仇恨的语气控诉着八爷。几年来,八爷在台上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现在该栽到郑小方手上了。郑小方在写状子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在制作一枚重型炮弹,它将使八爷从此变得臭名昭著并身陷囹圄。郑小方想到要彻底动摇八爷的权利和地位,就感到很快活,也很踏实。

从状子发出的那天起,郑小方就眼巴巴地盼着喜讯,盼着震惊龙潭沟的特大新闻出现。他甚至想象得出公安局的人怎样背着手铐进村,怎样押着八爷上刑车,又怎样关在黑屋子里接受审讯。总之,在郑小方的脑袋里是一幅幅精彩又解恨的生动画面。

可是,这样的画面却迟迟不现,倒是八爷天生富贵,在全县三年一次的优秀村长评选中,他以绝对优势力挫群雄,荣居榜首。无论是在计划生育,扶贫帮困,还是村办企业,粮食产量等哪个方面,龙潭村都遥遥领先。全县评出五十名优秀村长,八爷当之无愧地排在第一。表彰大会上,八爷与县委书记、县长们同桌吃饭喝酒,还拍了照片摄了录像。县政府还奖给了八爷三千块钱的红包,乡政府又奖了五千元。八爷拿着一大沓钱激动得想哭,拍着胸膛表示要保持荣誉,发扬成绩。

八爷还没激动毕,夏大燕就把激动的情绪推向了顶峰。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现金,而且是从八爷手中接过来的。她高兴得想大哭一场。她的屁股根本就不往凳子上沾,一坐下去就想起来走动。先是跑回娘家报了喜讯,又跑到张拐子家坐了一阵子,逢人便说八爷是全县的优秀村长,还奖了许多钱。

张拐子放牛时遇到郑小方,说:“你晓得啵,八爷在县上得了奖,还发了半口袋钱!”

郑小方正在等候八爷倒霉的消息,突然听到这事就忍不住火气往上蹿,说:“你说屁话!他那么多钱,咋不给你甩两张呀!”

“人家那是贡献奖!”

“贡献他妈个?!那个狗鸡巴娃,总有一天要吃亏的!”

郑小方鄙夷地看了张拐子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这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多次把田自芳扰醒。田自芳在半夜嘀咕起来:“屁用,自己没本事,还恨人家!”

郑小方火上加油,在田自芳肩上一拍:“你懂个鸟!他算什么东西?是你们田家的孽障!”

“可你当不了那样的孽障!”

“你……”

两口子越吵越兴奋,直到东方既白。

 

郑小方和他妹夫田自义联合起来控告八爷的事情在龙潭沟不胫而走,都说八爷骚到顶了,睡了自家远房的孙侄媳妇郑小鸣。八爷听说郑小方在告他,脸不变色心不跳:“没有的事。让他告吧,看他能告出什么颜色来!”

八爷说这话的时候,他刚知道背后有箭。那天下午,张拐子不知从哪里打探出来消息,说两个月前,郑小方扛着一口袋状子往街上去,上街之后没买东西,有人看见他站在邮局门口,往邮筒里丢进去许多信。张拐子就把消息告诉了八爷。

八爷知道自己是不能坐以待毙的。他想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补救措施是好好干工作,拆了东墙补西墙。以后即使真正东窗事发,他也不会伤筋动骨。就在他的这种想法刚刚萌生的时候,乡上和县上就派人来调查了。郑小方的状子已从上面层层批下来,要求查清问题严肃处理。领头的是乡上的杜书记。

杜书记焦头烂额,手下最得力的村长遇了麻烦,他也很急。本来不该他出马的事情,他还必须亲自出马。他们一行三人来到八爷家,回避了夏大燕,说明了来意,尽量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

杜书记问八爷:“说你搞了郑小鸣。是吗?”

“确实有这回事。”八爷虽脸红,但也毫不含糊,样子显得十分诚实。

“你强行的?”

“我会强行?你问问村里女人,哪个不喜欢我?”八爷用手比画,“那晚我送田自义回家,本来我要走,可田自义――就是郑小鸣男人要强行留我在他家住。”

“你知道田自义是醉了说胡话吧?”

“那阵子我也醉了……”

“他留你住,是关心你,可并没有叫你干那个事呀!”

“就怪我不该喝酒!”八爷显得很后悔,“当时我想,他硬要我睡他们家,当然是叫我干了。本来我想走,又怕走了得罪他们,还说我们当干部的看不起人,好歹要满足群众心愿……”

“你没想到这是违背妇女意志的?”

“郑小鸣没反对呀,她同意呀!她要是说个不字,我就不会干。”八爷痛悔地说,“都是酒惹的祸!我还没走回家,就吐了。我真是酒后无德呀。”

他们在八爷家里坐了半天,详详细细作了笔录后,又来到田自义家,调查受害人的情况。田自义当时正在做煤块,脸上糊得花里胡哨,见他们去了,连忙停下洗手。一听说是为八爷的案子来的,更是高兴得眉飞色舞。坐定之后,就笑模笑样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番事情经过,他好像遇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好像这事发生在别人家里似的,所以他讲得开心而有兴致。他还承认了不该留八爷住下的错误。

田自义讲毕,杜书记问郑小鸣:“他说的都是真的?”

“是。”

“那么,”杜书记审视着她,“田恒昌上床的时候,你为啥没有反抗?”

郑小鸣指指田自义:“他说了的,我就不好反抗了。”

“你同意?”

“不同意。”

“不同意你为啥不说?”

“我怎么好意思说呀!”

“你当时知道田恒昌醉了吗?”

“知道他醉了,有酒气。”

“既然知道他醉了,为啥要让他干呢?”

“我想,刚从八爷那里借钱,我家烧房时他也帮过我们,他对我家还是有些好处的。人家对我们也不错。”

“唔。”杜书记好像明白了大半。

田自义突然问道,“你们什么时候逮他呀?”

杜书记说:“这是上边的事情,不是我说了算!从目前情况看,逮他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

“如果搞了别人的女人就要逮捕,那你们村要逮多少人?”

田自义听杜书记的口气,就生气了。他不服气地说:“要是我搞了他的婆娘,早把我逮了!到底他是干部呀!”

“那我告诉你,要是你搞了他的女人,也不会逮捕你。”杜书记笑起来,说:“该怎么处理就会怎么处理的,你放心。”

田自义就是不放心。他赌气地说:“你们这次不把他关起来,我就要搞他的婆娘!”

直到杜书记他们出门,田自义还在吼这句话,声音在他们背后冲撞着。

郑小鸣一把拖住男人,气得脸颊绯红:“你呀,说话真不要脸!”

 

鉴于八爷的作风问题,作为龙潭乡一把手的杜书记就不得不考虑各种影响了。据公安局来调查取证的同志讲,八爷跟郑小鸣的事无论如何是不能以强奸定刑的,原因是八爷喝了酒,酒后的田自义要挽留他,郑小鸣本人也是半推半就,顶多算是酒后无德。要是八爷是党员就好了,开除他的党籍或给他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就算严肃处理,也就当他当初没有入党。可偏偏八爷又不是党员,要真正处理得严肃一点,只有撤销他的村长职务。撤职好办,可这个村怎么办?一千多村民没有头怎么办?眼下,即使拿着放大镜找遍全村的山山岭岭、沟沟峡峡,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那么这个村就会重蹈覆辙,回到几年前的混乱局面中去,这岂不是撤了一个人,丢了一个村吗?

为了保证决策的正确性,杜书记把这个问题作为专题搬上了会议,请大家集思广益,共谋良策。大家一致认为,龙潭村有它的特殊性,作为一个大村,它起着左右全乡形势的作用,长期以来都是这样的。龙潭村搞好了,全乡就好了,龙潭村上不去,全乡都上不去。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村长非八爷莫属。否则就会摆下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乡领导们一边感叹农民素质低,经济文化落后;一边感叹八爷这人本事太大,组织能力太强,再蛮横的人再棘手的事,他都能镇得住。美中不足的是不该乱搞人家女人,又不是自己没有婆娘,大家你说我笑,围绕女人问题互相逗起乐来了。

杜书记见大家越扯越远,不着边际,只好宣布散会。之后冷静地想了想,觉得还是把八爷撤掉好,免得人家说他这当书记的只抓经济建设,不注意精神文明建设,不注意思想政治工作。要忍痛割爱,就必须重新确定村长人选。

经过一段时间充分的酝酿和考察摸底,八爷终于被革除了村长职务,代之而起的是郑小方。对于本村官场人员的更迭,是大多村民预料之中的事。论本事,除了八爷也就只有郑小方了。而且郑小方比八爷的优势更大:年轻有文化,能主持公道,有正义感,不搞歪门邪道。可他的不足之处也十分明显,太瘦太弱,没有八爷那么魁梧高大;说话尖声细气,没有八爷那种亮若洪钟的嗓门儿;一副小白脸娃娃相,像生下地就没有见过太阳似的,不像八爷的相貌那般凶神恶煞,甚至连胡子都没几根。在龙潭村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不管你是哪一级的官,有多大的权力,得先看长得像不像,唬不唬得住人,然后再看听不听你的话。比如有些村民农忙一过,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赌博,八爷一旦知道,就会不分青红皂白给他们一顿臭骂,谁敢顶撞就是两耳光打过去。大家便收拾好自己的赌资灰溜溜地散了。后来即使有人聚赌,也是极其隐蔽的,甚至还要专门派人望风,提前打听好八爷当天的行踪。这伙人听说八爷一下台,便觉得获得自由了。再没人敢打他们耳光了,肆无忌惮地赌起来。新上任的郑小方发现后,便给他们讲赌博的危害性,教育他们务正业走正道,他们一边打麻将一边笑嘻嘻地跟郑小方逗乐,还叫他也来搓两把玩玩。他们说:“新手手气好,又刚当村长,说不准还来个一斩三。”郑小方轻不得重不得,只好无可奈何地走开。不出一个月,赌友们在凑不齐的时候,就敢当着郑小方的面大喊大叫三缺一了。

最难办的就是村办企业砖厂了。砖厂是全乡唯一一个赚钱的村办企业,是乡镇企业的样板。这几年在八爷手上恢复生产,并迅速成为赢利大户。可郑小方当村长后,大胆实行改革,为了把八爷的人清除队伍,先后更换了厂长,更换了会计,紧接着毛病就出现了。企业开始大吃大喝,一些工人总喜欢顺手牵羊,从厂里偷砖块回家盖房,盖猪圈,工人的积极性也大不如以前那么高了,管理上松松垮垮的,上半天班的也要求记一天的出勤,郑小方的老婆田自芳也出现在了领取工资的名单中。工人们暗中开始发牢骚了,说这样下去,这个企业就会变成郑小方的家族企业了,哪有村办企业的样子!

下马后的八爷无所事事,但也气定神闲。他除了做好自己的庄稼活,一般不会出门,不会串门子,自有一些村民跑到他家来,向他汇报村里的情况。八爷听着就是一笑,说你们要支持郑村长的工作,不能看笑话的。奇怪的是,八爷不当村长后,乡上的领导来了,也照样来找他谈工作,听取他的意见。八爷说,你们政府领导不要跟我谈工作,你们就是来做客,就是朋友,我是下台的人,和我谈工作等于挖苦我。我希望村里比以前搞得更好,但我绝不会帮他郑小方。他把村里搞好了,是他的能耐,他把村里搞坏了,是他没本事。村长是你们政府任命的,我是被你们撤职的。你们来做客我欢迎,你们跟我谈村上的事,我不听!书记乡长常常被他说得脸颊红一阵白一阵。

村里的不安定气氛越来越浓。搬弄是非,邻里吵架,打牌赌博,许多压制下去的不良习气又重新抬头了。就在村长郑小方家的那个院落里,有一天两个女人打起架来,郑小方闻声而出,去劝解。谁知她们连同郑小方一起打。郑小方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你一拳头我一耳光,把郑小方推来搡去的,当成了出气对象。两个女人没伤着,倒是把郑小方的眼睛打肿了。郑小方见劝阻无效,便站开了,对她们大叫:“你们打吧,继续打,打死一个才好!”

两个女人停止了,面面相觑,然后看看郑小方,不打了,各自回家了。

村民们开始对郑小方能否管好这个村缺乏信心。普遍认为郑小方太嫩,太嫩了办事就不牢靠,就没人听。仅仅人好是没有用的。像张拐子这种人,就冷风热风地乱吹,多少也影响部分村民的情绪。张拐子逢人便说;“龙潭村刚好几年,这下又瞎了!”别人回敬他:“谁叫八爷光搞女人呢?哪有不下台的!”张拐子就站出来为八爷鸣不平:“只要把工作搞上去了,有钱有粮了,搞个把女人算啥!依我看,奖他一个女人也是应该的!”人家说:“你愿意把你女人奖给他吗?”张拐子很慷慨地说:“谁让我们日子好过了,我就愿意把女人奖出去!我家那蠢货,只怕没人要……”于是,田野上一片恣意取乐的哈哈声,响彻山谷。

 

八爷被撤了职罢了官,可他还是八爷。尽管当初不大习惯,觉得自己分量不够了,但风声一过,余威又起。大家喊起八爷来,依然那么来劲,他也依然很权威地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他下台前,杜书记给他做思想工作,怕他压力太大,希望他能理解组织上的意图,支持龙潭村的工作。八爷一听,若无其事地翻翻白眼:“弄了人家的老婆,组织上要撤就撤啵,有啥好说的。可要让我支持他郑家娃儿的工作,我还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不拆他的台就算他的福气!”杜书记拍拍他的肩膀:“好!我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去的脾气,咱们就订一个君子协定:你是有经验的村干部,你可以不支持郑小方的工作,但不允许你捣乱,不允许拆他的台!”八爷若有所思,笑而不答。

八爷与郑小方见面连招呼都不打,视同仇人。可他也没有拆台的明显表现。看见村里赌博的多起来了,吵架打架的多起来了,原来消失了的小偷小摸又出现了,八爷只是暗自冷笑。村风正在逐渐变坏,这块硬骨头已经够他郑小方啃了。八爷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也有人劝八爷出山,把村里的一些坏事管一管。八爷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与他不相干,几个村干部就当着八爷的面发了许多牢骚,感到工作难以开展。八爷趁机就说:“你们知道么?郑小方当村长是不符合组织原则的。按理,村长应当从你们这些组长中选出一个出来。可他郑小方算啥鸟东西,一不是组长,二不是其他村干部。凭啥就一步登天当村长了?这叫篡党夺权!”八爷一席极富煽动力的话,把村干部们说得摸头不是脑了。

八爷的这些话,使郑小方在政治上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动摇了本来就脆弱的群众基础。八爷说了这番话之后,郑小方召集村组干部会议就召集不齐了。这次会议是十分重要的,任务是研究参加乡政府举办的农业实用技术培训班的问题,由各组抽人去学习,然后回来再在各家各户传授。以前八爷当村长时,每年至少要办两次,然后各组自己再组织各家各户集中培训,各组都竭力多报名额,这样,就使得每一样新技术的传授都能够在龙潭村及时普及。可现在,郑小方连会议都召集不起来,培训时间已到,乡政府一催再催,连参加人员都还没着落,就只好提前开班了。这种事遇到其他村是不足为怪的,但是在龙潭村就当属怪事了。因为八爷领导下的龙潭村一直是科技兴农的典范,农民从实用技术中尝到了甜头,他们是没有理由不参加技术培训的。此事使乡政府大为惊讶,也使郑小方大失光彩,在杜书记严厉批评了郑小方工作不力之后,有天晚上,田自义火急地跑来向郑小方告密,说八爷某月某日对几个组长讲,说郑小方当村长是不符合组织原则的,村长应当从组长里面产生才对。组长们就觉得郑小方夺走了他们的好事,就闹情绪。郑小方一听就明白了,还是八爷在捣鬼。

当天晚上田自义一走,郑小方就叼着一支又粗又黑的旱烟袋冲进了八爷的家门。八爷当时正在用温水烫脚。见郑小方来了,也不搭理,只顾自己专心致志地搓着脚心,洗脚水在灯光下面浑浊不堪。

“田恒昌,”郑小方气冲冲地坐下来,没好气地问道,“你为啥要故意捣我的鬼?”

“哟!郑村长来了!简直怠慢了。什么时候你把我头上的乌纱帽弄到你头上戴去了?你要明白,我的帽子只有我戴才舒服,你戴是不大合适的,不合适就不好受。”八爷抬起头,不无挖苦地说。

“你这个流氓,真不要脸,你害人还没害够?搞女人有你,捣乱有你,好像这个村就是你的天下。”郑小方忍无可忍,破口大骂。

“哈哈。”八爷冷笑两声。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是搞了你的女人,捣了你的鬼,你能把我怎么样?”

郑小方彻底被激怒了,他从口中取出那支又粗又黑的旱烟袋,恶狠狠地指着八爷的鼻子说:“你呀,你真不是个东西!”

八爷从浑浊的洗脚水中拔出脚来,趿上拖鞋,狰狞地笑道,“很对不起。我要休息。这是我的家,你还没有权利在我家大吵大闹耍无赖,快点给我滚!”

“放屁,我怎么耍无赖了?”

“不滚?那好,正好大黑狗不在家,你今晚给我守门。”八爷说着,扑地一口吹熄了桌上的煤油灯,转身进里面房间去了,接着便是一声床响和哈欠。夏大燕在里屋说:“你不当村长了倒好,睡得也早了,也没有野女人搞了。”八爷说:“这有啥好笑话的?只怕当了村长也没有野女人搞,那才叫人耻笑!”

黑暗中的郑小方使劲地拨着旱烟。一点火星在堂屋里忽闪着,他脸上抽搐着被冷落被奚落的痛苦。听屋里没有了动静,便打着电棒没精打彩地回家去了。

田自芳见郑小方回家时的狼狈相,一下子明白了七八分。“我就晓得你要受气的,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你那模样就当不了什么村长。还去找人家麻烦呢!”

“你们田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郑小方放下电棒和烟袋,虎视眈眈地看着田自芳,“田恒昌算啥东西,连你都骂。他说,他就是捣了我的鬼,搞了我的女人。这不是骂了你么?”

“那是骂你呢!”田自芳脸一红,很不自然地说。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微妙的不安。

“哼。”郑小方哼了一声,但并没注意到田自芳脸上的表情变化,更没想到八爷说的是真话,而不是骂人话。他又取出旱烟袋来,拼命地抽烟。田自芳打盆洗脚水来让他洗脚,直到热水变冷他还没把脚放进去。田自芳就自己睡了。

气愤冲走了郑小方的困倦和睡意,他的全部激情和热望都被扫荡得一干二净了。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干部难当。有八爷这种人在,他就更难当了。从娘肚子下地他都没有受过这种讥讽和侮辱,而今长大了,当了村长,却反而活得艰难了。他妈的,当这个村长倒是何苦呢?

一年多来,郑小方为了赢得人心,他可是下了不少工夫的。比如,给留守子女解决入学费的问题,给留守女人安排生产劳动力问题,给五保户解决过冬棉衣和粮食问题。甚至对重病病人募捐,他都做了。都说他做了许多好事,有的事是八爷都没做过的。他做得很好。可村里照样人心涣散,许多工作都无法有效推进。

想到绝处,郑小方差点掉出了眼泪,他恨不得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胸中所有的积怨都宣泄出去。

杜书记也知道村里的情况了,专门来到龙潭村,他专为农业实用技术培训班的事而来,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迟迟不动,郑小方觉得说话的机会到了,就扯住杜书记诉了半天苦,说八爷如何暗中作梗,说龙潭沟的工作如何举步艰难。杜书记说,以前龙潭村一直是全乡和全县的先进村,其他各村都在你追我赶,现在龙潭村明显落后了,不奋起直追不行,杜书记措辞婉转,讲究方法,没有批评郑小方,还用心良苦地鼓励了几句,让他不要丧失信心。之后杜书记就来到了八爷家里,请八爷把参加农业实用技术培训班的人员定下来。八爷没有推辞,他觉得书记亲自登门拜访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证明还是看得起他的。

第二天,八爷就把各组组长召集起来臭骂了一顿,八爷说:“你们赶快把各组参加培训的人定下来,明天就到乡政府去参加培训。然后回来办普及班。你们一拖拉,别人会以为我在中间作梗,会以为我跟谁过不去。所以,你们回去赶快落实好,就算给我面子了。”

就是这么几句话,八爷就把事情敲定夯实了。第二天,人齐马齐地开了一支大队伍到了乡政府。杜书记一看就不得不承认:还是八爷面子大。

 

郑小方在工作上一筹莫展,再三受挫,终于找出了一条摆脱痛苦的捷径:辞职。

当他这个想法还没付诸实施之前,村里就传开了,村民们似乎并不惊讶,好像一切都在情理和预料之中。屈指算来,郑小方当村长也才一年多光景。村里和各家各户也没发生什么大变化,一切都是老样子,年终的统计报表上也有一些小意思,内行才能看出一些道道来。粮食产量比上年下降5%,人口自然出生率和多胎率增长了两个百分点,村里治安案件发案率比上年增加近九个百分点,村办企业利润大幅度下降。这些数字的变化都是让乡政府皱眉头的,也是村民收入和幸福指数下降的主要原因。村里知道郑小方品行的人说:“多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治理不好一个村呢?怎么把这个村搞成这个样子了呢?”

还是张拐子暗自高兴。他巴不得郑小方早些下台,他说:“郑小方么,官也当了,瘾也过了,还在台上多叫人着急呀。”有人说张拐子是欠揍,欠八爷的揍,张拐子说:“像我这种人,不揍行么!”

郑小方终于把辞呈交到了乡政府。他觉得他当一个好农民比当一个差村长更适合些。八爷呢,在这期间酒量陡增,每日必饮,成天优哉游哉,快活不已。他觉得龙潭村有戏了,乾坤又要倒转了。他很自信,要统治这个村,非他莫属。而那些各组组长,开始有意无意地往八爷家里跑。

乡政府面对现实,批准了郑小方的辞呈。杜书记一班人又开始在龙潭村的班子问题上做文章了。他们举棋不定,左右为难。谈到八爷,都说他在工作上还是很出色的,就是不该搞女人,不该打人。可是,村民的整体素质就那么高,有些时候不来硬的工作又推不开。看样子,这个村终究还是少不得八爷的,村长还得让他继续当下去。杜书记认为,对于八爷这种人以及龙潭村这种现象,在西部贫困地区还是有典型意义的,应当作为基层政权建设的一个问题好好探讨探讨,也许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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