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磨岭
傅庆华摄
伏羲岩
平生行迹有限,可也阅读过不少崇山峻岭。泰山无比巍峨,华山无比险峻,峨眉无比秀丽,黄山无比华美,虽然各有独特的风采,却只能屹立在我眼帘。唯有一座山,自从我看到的那一刻起就高耸在我的心胸,迄今时光过去了几十年,非但没有动摇了此山在我心胸中的地位,反而随着我视野的开阔,学识的增长,更加挺拔,更加伟岸,成为一座任何人也无法撼动的神圣山脉。这就是位于山西吉县的人祖山。
人祖山!
看看这名字就不敢怠慢,不跪拜就有失礼之嫌。第一次看到人祖山是在1987年,我去游览壶口瀑布。那时候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沥青道路,汽车只能在砂石路上颠簸蜿蜒。蜿蜒来,蜿蜒去,蜿蜒得昏昏欲睡。是呀,长途奔波六七个小时,哪有不困的?蓦然,精神一振,睡意消散,那是因为树绿了,山青了,还有白云缭绕在空旷的沟壑间。更别说隔着车窗仍有鸟鸣声飞了进来,随着叫声侧目看去,往往不是抖着翅膀的花喜鹊,就是翩翩翔舞的野锦鸡。雄伟的高山上出现了秀美的风光,哪里还舍得闭合眼帘,睁大,睁大,贪婪地观看,观看。就在此时,“人祖山”几个醒目的大字跃现在万仞陡崖。我赶紧叫一声停车,下来就攀上髙巅,屈膝跪拜。
从此,人祖山就雄峙在我的精神世界。
古人云,子孙虽愚诗书不可不读,祖先虽远祭祀不可不诚。我们中华民族历史悠久,悠久到远古,悠久到先秦时代、传说时代、神话时代,悠久到我们把自个儿的国家称为祖国。祖国,祖先缔造的国家,毫无愧色地称雄于世界四大文明古国。而且,岁月的风尘弥散消解了其他古国后,我们的文明依然源远流长,依然光色不减。祖国,是每一个华夏儿女值得自豪的家园!
诚如此,我们才是一个追思怀远的民族,每年清明时节千家万户都要祭祀先祖。在我的记忆里,祭祖胜于过大年。大年是个天伦之乐的团圆节,但是,在外地经商为宦的人们有要事可以不回来。唯独清明是个例外,有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回家,因为这是祭祀自家的祖先,坟茔没有香火,那可是大不敬啊!祭祀自个儿的祖先,有家族的坟茔,那祭祀人们共同的先祖该到何处去呢?这个我心中徘徊了无数年的问题,在看到人祖山的那一霎间迎刃而解。在这里,就在这白云深处,就在这峻岭峰巅,祭祀我们中华民族共同的祖先。
我十分赞叹古人的精明,赞叹他们将祖先冠戴在白云深处、峻岭峰巅,这绝美的风光之中。这是最初的想法,后来渐渐发觉这想法不无清浅,难道仅仅是因为此处风景独好吗?不是,绝不如此简单,还有令人陶醉的原由。我们民族的天地由盘古劈开之后,随即就是造人。造人有两个版本的故事,一个是女娲抟土造人,一个是伏羲女娲成婚繁育子孙。抟土造人,抟什么土?造黄皮肤的人,当然要黄土。屹立在黄土高原上的人祖山黄土多的是。抟土离不开水,人祖山脚下就是奔流不息的黄河,取之不尽啊!原来,人祖山冠名于此绝非无源之水。更为奇巧的是,即使造人的另一个故事在人祖山上也能找到踪迹。传说那次可怕的洪水退后,大地上只剩下伏羲、女娲兄妹二人。人类如何传续下去?就听天上传来要让他们成婚的声音,真是如此吗?他们不信,先滚磨盘,一人一扇,分别在两个山头推往同一个山沟,还真巧,两扇磨盘纹丝不差地合为一体。他们还不相信,那就穿针引线。伏羲拿线,女娲持针,两人各居一座山头,朝一个方向抛出,针线巧妙地穿合一体。就这么伏羲、女娲成婚了,就这么孕育繁衍出了后人。这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没啥新鲜的,新鲜的是人祖山既有滚磨岭,又有穿针梁,那美丽的传说在这里成为立体故事。
或许这只是一种精神的向往,或许这只是一种梦想的寄托。类似的故事,在外地也有耳闻;类似的地名,在外地也曾谋面。这似乎要动摇人祖山的根基,使之虚无,使之缥缈,虚无缥缈得难以置信。可是,且慢,且慢。就在人祖山麓,就在黄河岸边,镶嵌着一个柿子滩。默默无闻的柿子滩沉睡了好多年,好多年,突然苏醒过来,将上万件石制品、20多处用火遗迹,以及蚌壳、动物骨头和岩画慷慨奉献出来。这次考古被列入2001年中国考古十大发现的首位。看着这些蓦然露面的器物,考古学家心潮澎拜,犹如看见先祖竞相奔跑追赶猎物的场景,以及火塘边炙烤野兽的熊熊烈焰;犹如听见先祖以石击石敲打出的声音,以及磨棒擦过磨盘的响动。那烈焰胜过在人祖山看到壶口瀑布腾起的彩虹,那声音胜过在人祖山听到壶口瀑布迸溅的涛声!是啊,怎能不激动!谁还敢说人祖山是向往的臆想,是梦想的寄托?考古发现,让祖先的传说故事不再虚无,不再缥缈,变得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只不过那时候没有文字,没有记载,一切尽在传言中,而我们将传言视为传说时代而已。
时光进入今天,摆脱城市的喧嚣,挣脱物欲的羁绊,我来到人祖山下的柿子滩,静心打量那些出土文物。猛然,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震撼我的不是磨盘,不是磨棒,也不是众多的动物骨骼化石,而是崖壁上的岩画。岩画是由石色涂染上去的,看上去实在粗糙,实在稚拙,粗糙稚拙得有些不堪入眼。但是,千万不可小看这岩画,它向世人拓展出先祖的生活空间,不单是物质的,还有精神的。虽然活着要吃,要喝,要取暖,但是吃饱穿暖,不是继续要吃,要喝,要取暖,陷入纯物质生活的怪圈,而是,勾勾画画,涂涂染染,勾画涂染出一幅内心世界的画卷。面对着岩画,我禁不住汗颜,汗颜羞对祖先。如今的人们,吃的,喝的,穿的,即使取暖也先进多了,先进得祖先根本无法相比,似乎真是玩大了!可是,低头沉思并非如此,大是大在对物质的占有,对财富的迷恋,心灵呢,精神呢,比祖先大吗?不见得,甚至小得根本装不下祖先那稚拙的岩画。
考古发现更让我对人祖山充满敬意,拙朴的器物,稚拙的岩画,真切展示出祖先物质与精神并重的行为方式。这可以反映往昔,也可以警示当今。面对那高山峰巅坐落的大殿,那大殿里坐落的先祖伏羲、女娲,我似乎听见他们穿越岁月沧桑的告诫:离开了物质,无法维持生命;离开了精神,无法获取快乐。谁失去了精神追求,谁就会丢失应有的快乐,即使把自己包裹成金人,也只能在烦恼的泥沼里苦苦挣扎。
人祖山啊,你让我明白了,祖先不只是给了后人肉体,还给后人铺设了行为的轨道。沿着这轨道推进生命的年轮,才不至于沦为脱掉鬃毛的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