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理解的沧桑是什么?
蒋方舟:其实,我第一次对这个词特别有感触就是看张爱玲的《小团圆》的时候,飞燕上面有一句话说她想写一个关于爱情返回的故事,想写经历了所有的画面之后还有点儿什么东西在。当时看到的时候就觉得特别文,特别矫情,就是类似于大师的眼光。因为《小团圆》刚出的时候我也上大学了,所以我所经历的沧桑,就是你经历了很多的画面之后还有点儿什么东西在。但是,对我来说其实很多也没有经历过特别坎坷的,因为我看很多人自传发现他们真的经历了很多的挫折、很多的打击,甚至很多次爱情,很多次再燃起信心,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而且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这一代人的问题,因为现在看到微博上很多怀旧或者什么的,就觉得很好笑。比方说你看过皮卡丘的那个,就说明已经老了。
90后也开始怀旧。
蒋方舟:对,你看到他们很多的共同记忆,其实都是一种特别浅薄的符号,这一代真的没有所谓的共同记忆。
你的理解是对的,但是你也无法去判断他们的浅薄的符号不是出于真实的?
蒋方舟:当然是真诚的,但是我觉得太轻易了,我觉得太轻易地把它作为一个青春的代码或者是一种共同记忆。我觉得如果拿这个当作一个相互辨识的东西的话,我真的觉得有点儿轻薄。就比如说当我父母他们回忆那一代,回忆起来,比如说毛泽东逝世那天,就对他们每一个人的感触和改变都是非常大的,你会发现那种共同情感是很微妙的。而且对人的轨道,你是会被一件事情,一件国家的事情改变自己,但是现在这个只是原来你也看过,我也看过,只是一种相互辨识的符号而已。
所以你这么理解轻和重吗?
蒋方舟:当然没有褒贬,不是说这样就不好,你也可能有很多的历史包袱之后,需要经历一个,你在把这所有集体记忆卸下,然后再开始为自己活的阶段。当然没有褒贬说哪个更好,哪个更不好,只是觉得这个更属于我们这一代的共同记忆更加轻巧一些。
但是也不是咱们可以选择的,而且可能越往后这种记忆性的事件你越无法断定它一定真的发生了。
蒋方舟:而且每个人的记忆可能就越来越个体化,越来越小,每个人对每个事件的理解都不一样的。你现在看可能一件小的事或新闻就有千百种不同的说法和看法。
那您有没有会喜欢上张爱玲那种,比如《倾城之恋》,就是有大的那种像您说的历史背景、家国情怀的个人的记忆?
蒋方舟:其实我自己就是喜欢这样的东西,原来看《日瓦格医生》之类的,包括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你就特别羡慕那种大时代,你知道正在覆灭或者正在发生剧烈的改变的时候,每一个人的状态。所以其实小时候特别希望经历的是一个特别大的时代,就特别的磅礴。记得有人说张爱玲,说她是乱世佳人,说世不乱了,人也不佳了,所以她也是一个时事造英雄的结果。
也不想跟谁混淆。
蒋方舟:对,不想跟郭敬明混淆,某种程度上你发现可能确实是,可能你看整个的变化是很大的,或者说你身处其中,其实在引向一个很大的变化。但具体感受到的,每天面临的和面对的,其实都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每天你都看到微博上有人慷慨激昂地说时间开始了,但发现你老这样说,就像狼来了的故事一样,但真的开始了吗?永远是时代要开启了,今天是一个转折点,但是就像狼来了一样,那个转折点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可能你一直等下去你最后也会落空,而且反正你还年轻,会不会有一天你发现甚至是很平庸的一点点东西也会打动你?
蒋方舟:当然,因为你现在能做,而且现在越来越意识到每个人可以改变的东西是很少很少的。因为我觉得可能我周围的同学大一的时候就想改变世界,大二的时候就想改变中国,大三的时候我还是改变自己,大四的时候发现自己都改变不了。
改变自己可能比改变别的更困难,它肯定不是一个递减的过程。
蒋方舟:是吗?我觉得改变自己很简单,或者是改变世界比想象的更难。
但我总觉得一个人可以被改变的部分都是有限的。一个是有限的,一个是如果违心一点儿地说是您能改变的部分,一定有一些东西是您怎么都碰触不到的。
蒋方舟:那当然,就是不可能变成一个完人,但是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是有方向性的。但是你会觉得,你说服另外一个人,或者改变你在另外一个人心里留下的印象都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所以可能发现了每个人能做的事情很少很少,但也不能拿这个当不做的理由。
其实您肯定挺尴尬,您不是80后也不是90后,而是您在中国一个特别特殊的节点上。
蒋方舟:对,1989年生的。但是没有必要去计较这个,如果当你在乎这个的时候,大家都说你是80后的代表。那到底什么是80后?后面发现这个问题,任何一个问题研究下去,或者这个问题研究下去都是一个无底洞,没有人能够概括80后到底有什么样的特征,或者是90后有什么样的特征,而且任何被立为时代的楷模的人都成了攻击力的靶子。所以其实你是没有必要也没有办法去为这个事纠结的。
其实就很尴尬,但是真正这个东西重要吗?还是在于大家怎么看?你真的就开始顾盼生姿地觉得自己有代表性了,还是你觉得其实这些东西跟你没关系。
蒋方舟:我甚至觉得可能你连试图总结这一代,或者是周围人都变得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但是我相信一定很少有90后会说出像您刚才那种话,说我试图总结这一代,所以您还是有这种念头,也不算野心吧。
蒋方舟:对,可能我从小一直都有,我小时候说过比这个要耸人听闻的话更多。但是一开始的时候可能真的会,我说生活的态度就跟大家不一样,哪怕你做不到,你也是记录下什么,仿佛就是觉得这是你的工作。
不需要再去概括80后、90后,就是从自身或者您周围的朋友来讲,肯定差异性是挺大的,至少在您的理解当中,简单说说。
蒋方舟:差异性,我觉得很多的方面吧,不只是代迹,比如说三岁一个代迹,五岁一个代迹,十岁一个代迹。不只是代迹,可能生活境遇或者成长环境不一样,差别很大。比如说我的小学同学,去跟他们聊,他们就觉得当我还在给他们讲社会,因为我大学的时候就是从北京来的,当我讲你们要怎么样做那种李开复式的励志演讲,世界因你而不同的时候,他们就是一个特别戏谑的态度,觉得我们的命运其实早就写好了,而且也自视为不想改变什么的社会底层,看他们的表情,他们说的话可能跟我的父辈已经差不多了,包括对待社会的态度,对待自身的态度也可以想象到他们的下一代也会是这样。
蒋方舟:一样的,可能在20岁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一个人生的循环,而且可能对于社会的看法就是一样的了。而我的高中同学在武汉,都是富二代、家族企业的接班人,可能他们的人生基本上参加高考的都很少,一半左右都出国留学,然后回家就接管家族企业。他们接受的教育,他们对于社会的看法、对于自身的期待以及能做的事,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都不同,因为他们从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培养彼此之间建立商人之间的利益的联系。我大学同学是清华的,他们直接是那种以后要怎么去领导这些人,他们的想法又是不一样。所以你会发现,已经不是代迹之间的区别,是生活环境的不一样。我觉得对我来说,可能这三类人都出现在我成长的轨迹当中,所以我觉得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本文选自《我们这个时代的怕与爱》 陈丹青等述,中国文联出版社 201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