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今天》2014年秋季號「視野:李零特別專輯」已經面世。分“我的天地君親師”、“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舒之橫四海”、“卷之不盈懷”五個部分,編入李零文字合共十六篇。“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特輯文章,敬請關注。』
▎說中國山水(下)
——以太行八陘為例
四、太行中段:滏口陘、井陘和滹沱河道
太行山的中段有兩個陘:滏口陘和井陘,井陘的北面是滹沱河道。
1、滏口陘,是滏水東出的山口。滏水即滏陽河。此水發源於鼓山,即邯鄲市峰峰礦區的南響堂山。上面說,大同到洛陽要走長治,這條南北大道,從黎城分出個橫道,經河北涉縣、武安、磁縣,可達邯鄲。它的出口就是滏口。這個出口外有三個古都:邯鄲、鄴城和安陽。滏陽河南有漳河。漳河是從山西,穿太行山流過來。漳水分清漳、濁漳。濁漳水是合長治地區的潞水、涅水、武鄉水匯成的大河,清漳水是從和順、左權方向流來,二水在河北涉縣南端一個叫合漳村的地方匯合,向臨漳方向流。臨漳的漳就是漳水。臨漳西南有鄴城。鄴城是曹魏的首都。鄴城的南面是安陽。臨漳屬河北,安陽屬河南。最近發現的曹操大墓(高陵),地點屬於安陽,其實就在鄴城旁邊,離西門豹祠不遠。安陽是商代晚期的首都,它的西邊靠着林州。林州有個林慮山(原來叫隆慮山),即紅旗渠穿過的地方,風景最美,我們也去了。這回,我們順着濁漳河走了一趟,從山西平順的龍門寺一直走到合漳村,看見兩條漳水在這裏匯合。吳起說,“殷紂之國,左孟門而右漳、滏”,有險無德不能守(《戰國策·魏策一》)。司馬遷引之,把“左孟門而右漳、滏”改成“左孟門,右太行”(《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可見太行主要就是指漳、滏穿行的太行山。阮章競有詩,“漳河水九十九道灣,層層樹,重重山。層層綠樹重重霧,重重高山雲斷路”(《漳河水》),一路上,我經常想起這幾句詩。漳河水流過的山是什麼山?就是殷紂之國依託的太行山。滏口陘是從長治去邯鄲的大通道。③這條路非常重要。商代青銅器西傳,從安陽傳到長治地區,就是從這條道傳入。周滅商,先滅黎,也是為了控制這條道。黎國在哪裏?有新出銅器為證,就在黎城。北朝石窟寺藝術東傳,也是從這條道傳出,著名的響堂山石窟(分北響堂和南響堂)就在滏口陘的口上。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這條通道太重要。我二姐生在武安,我生在邢台,我的父母是從這條道,走出太行山,從邯鄲到正定,把我們帶到北京。這一路有很多標語,都是宣傳科學發展觀,但沿途的工業污染實在太厲害,天空灰濛濛,空氣充滿刺鼻的氣味。
▲ 唐山水壁畫,陝西長安唐韓休墓
中國的山水畫,有工匠畫,有文人畫。藝術史界有很多文章,長期討論文人畫,文人畫到底是什麼,不能全聽文人講。文人畫有很多文人編造的神話。
中國的山水畫,本來是殿堂、寺廟和墓葬的裝飾性壁畫。鄭岩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討論墓葬壁畫上的山水,很有意思。?最近去西安,在陝西考古研究院,從電腦上看他們發掘的漢墓壁畫,張建林說,他們有更早的山水畫。
文人傲視工匠,書畫同源說是個神話。畫畫,本來是工匠的長項,文人比不了。文人不會鑄銅器、琢玉器、雕石器、燒瓷器、蓋房子、畫壁畫,本來,就連刻圖章都不大靈光。宋以來,文人用青田石刻印,才有所謂篆刻。但他說,他寫字你總不行,畫都是字,都是從書法出,這是神話。詩、書、畫、印四項,文人的真正長項是詩。寫字還不是關鍵,關鍵是文人會作詩,會以詩入畫。
中國的文人畫,詩畫組合是一大特色。萊辛《拉奧孔》講雕塑和詩歌的關係,文人畫的核心是詩畫關係。
詩是靠言,畫是靠形,你無法說,哪個更重要。圖書圖書,人類一直是兩樣都用。我國文字,也是形音義並行。現在是讀圖時代,視覺圖像甚至壓倒文字。有些意境,適合用畫表現,詩比不了;有些意境,適合用詩表現,畫也比不了。有些很好的文學作品,拍成電影就砸了。
山水畫有別於人物畫,很多畫,如入無人之境,人很小,也很少,但背後總有人。畫的前面有畫家的眼睛,電影的前面有攝像機。
意境是人的意境。寫意的意是詩意,但畫家不是用字寫詩,而是用畫寫詩。
詩意是一種意境,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但遺形取神,得意忘形,不是不能理解。
古人說,得意忘形,原來並無貶義,得意是一種境界。“(阮籍)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晉書·阮籍傳》),是說忘掉自己的存在。
還有“得意忘象”和“得意忘言”,也都是強調忘,有時要忘掉形象,有時要忘掉語言。
畫家忘掉形象還有畫嗎?詩人忘掉語言還有詩嗎?
我說有。畫也好,詩也好,都是載體,關鍵在“得意”,關鍵在得其神韻。
什麼叫“忘”,舉兩個例子。
一是九方皋相馬,不辨牝牡驪黃:
若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列子·說符》。又《呂氏春秋·觀表》、《淮南子·道應》)。
這樣的人有點像貓,靈敏極靈敏,沒事就睡覺,不上心的一切,該遮罩掉的,全都遮罩掉,一邊睡,還一邊支棱着耳朵,隨時可以撲騰。不懂相馬的人會說,他連公的母的、黃的黑的都分不清,這不是學術界窮追猛打的硬傷嗎?我說,是又怎麼啦。千里馬是千里馬,跟公的母的、黃的黑的有什麼關係?沒關係。
二是元鮮於必仁(鮮於樞之子)的《折桂令·畫》:
輞川圖十幅生綃,老檜森森,古樹蕭蕭。雲抹林眉,煙藏水口,雨斷山腰。韋偃去丹青自少,郭熙亡紫翠誰描?手掛掌坳,得意忘形,眼興迢遙。
這首元曲是講山水畫,丹青紫翠,沒有不行,但最高境界,還是“得意忘形”。
夢和現實,差別很大。日有所見,日有所想,不一定就是夜有所夢。
毛澤東有一首詩,“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答友人》),就是寫它的家鄉夢。其實,他沒去過九嶷山。九嶷山我去過,在湖南的最南頭,是廣西那種山,如果照原樣畫,可能不怎麼美。
我遊了太行山,從頭走到尾,什麼畫也沒畫,什麼詩也沒寫,但沿途所見,很有詩情畫意,自己覺得滿意,這就夠了。
2010年5月13日寫於北京藍旗營寓所
2010年5月15日在中央美術學院演講
(原載《華夏地理》2010年1月號,40–64頁)
【注釋】
③ 當年,八路軍從陝西進山西,從山西進河北,在太行、太嶽和五台都建立過根據地;中共中央也是從陝西進山西,從山西進河北,從河北進北京。太行山是必經之地。
④ 李零《滹沱考》,收入夏麥陵編《黃盛璋先生八秩華誕紀念文集》,北京:中國教育文化出版社,2005年,345–347頁;《再說滹沱》,《中華文史論叢》2008年4期(12月20日),25–33頁。
⑤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五卷:河東河北區,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八十三,1986年,1367頁。案:倒馬關也叫常山關、鴻上關、鴟塞。
⑥ 毛澤東從吳堡入山西,從五台山經阜平去西柏坡,是走另一條路去平山。
⑦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五卷:河東河北區,篇肆三:太行飛狐渚陘道,1459–1506頁。
⑧ 五回嶺也叫廣昌嶺(淶源舊名廣昌)。
⑨ 紫荊關是宋元以來的新名,漢唐時期的舊關叫五阮關(可能在紫荊關的附近)。清顧祖禹以飛狐東道(紫荊關到飛狐關)為蒲陰陘,是誤導讀者。他說:“紫荊關,在保定府易州西八十里,山西廣昌縣東北百里(縣屬蔚州)。路通宣府、大同,山谷崎嶇,易於控扼。自昔為戍守處,即太行蒲陰陘也。《地記》:太行八陘,第七陘為蒲陰。或曰即古之五原關(原,一作阮)。”(《讀史方輿紀要》卷十),其實或說才是正確的。嚴耕望指出:“晉末郭緣生《述征記》稱太行八陘,其第七陘即五回嶺道,蓋即漢五阮關道,前人以為即紫荊關道,非也。”(《唐代交通圖考》第五卷:河東河北區,1473頁)。
⑩ 南口、張家口和保定,近現代也是軍事重地。
? 鄭岩《“畫框”上的筆尖》,收入范景中等編《考古與藝術史的交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9年,82–104頁。
作者:李零,祖籍山西武鄉縣,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古文字學家。研究方向包括:簡帛文獻與學術源流、中國古代文明史、《孫子兵法》、《左傳》、中國方術研究、海外漢學研究等。被稱為從專業領域“開小差”的歷史學者。主要著作有:《喪家狗》《孫子古本研究》《中國方術正考》《兵以詐立》《簡帛古考與學術源流》《何枝可依》《花間一壺酒》《李零自選集》等。
題圖:雲山圖,石濤 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