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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作品
严歌苓，女，1957年生于上海。美籍华人作家，好莱坞专业编剧。以中、英双语创作小说，被翻译成法、荷、西、日等多国文字，是少数多产、高质、涉猎度广泛的作家。被誉为“华文世界最值得期待的作家”，她创作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荣获了国内外各种重要文学奖项，其中有多部被改编成影视剧。代表作品有《小姨多鹤》《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赴宴者》《扶桑》《天浴》《寄居者》《金陵十三钗》《铁梨花》等。长篇小说《陆犯焉识》被文坛视为严歌苓的颠覆性转型之作，张艺谋执导的电影《归来》，即由这部小说改编而成。
陆犯焉识的“牢”
书名很奇怪吧？其实也并不难理解。陆焉识后半生几乎都在狱牢中度过，自然要被称为“犯”，当然，若想刨根究底，非读完全书不可。我的理解，这里面应关涉到主人公的一生，从被继母恩娘“锁”住，再到被恩娘利用婉喻锁住，其后是被镣铐锁住，被时代和自己锁住。多重的锁，让一个灵魂从没有感受过自由的呼吸，与囚犯何异？犯是牢，是禁锢，也是陆焉识一生命运的总结和归宿。不过，陆焉识原来是想挣脱这牢，后来却甘愿到婉喻的“牢”中去了，因为那“牢”里有真正的自由。
前世相约
1955年春天，当48岁的陆焉识和一帮子劳改犯被卡车押送到青海的大草漠时，他随身带了这么几样东西：一只白金欧米茄手表、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一张全家福小照。在世俗的眼里，照片不值钱，倒是其他的三样，还是蛮贵重的，可时间、地点和环境却不上套，硬是让这连城的价，没了值钱的去处。于是，到了1959年，应该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吧，陆焉识几乎没经过多少思想的斗争，就把欧米茄换成了五个鸡蛋，填到了肚里。欧米茄表是妻子冯婉喻送的，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给陆焉识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可能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深爱的男人在穷途末路、山穷水尽之时，连掷骰子抓阄的工夫都省了，把心底里的那份爱毫无保留地许给了别人，许给了两段露水情缘。如果说袖扣和领带夹是他陆焉识也曾经历过真爱的证明，那欧米茄又是什么，又能证明什么呢？
从1955年，或者从1954年陆焉识被带上囚车的那天起，欧米茄便开始在记忆和现实的分分合合中磋磨着他，改变着他，直到1976年他被特赦出狱，整整22年。22年间，陆焉识几乎可以作为建国后政治运动受害者中的知识分子典型被写进史册，他的被迫离婚，他的失败逃亡，他的隐忍乖顺，他的狗屎尊严，还有他卑微的可以被任意褫夺的生命，都在看似从容散淡的文字中洇满血泪。不过，幸运的是，他还有欧米茄，那块被他轻易抛弃、又失而复得的爱情凭证，最终唤回了他那颗流浪的心。冯婉喻也是幸运的，如果没有丈夫的身陷囹圄以及往后的变故，她恐怕一辈子都生活在一厢情愿中。那时候，是一厢情愿地嫁过来，一厢情愿地卖掉祖母绿给他买手表，一厢情愿地思念着他，一厢情愿地等他归来，甚至一厢情愿地为了救他而委身于戴同志；而现在呢，爱对等了，十二分的气力终于有了着落，只不过，从起点到落点，竟是一辈子。一辈子值吗？至少在冯婉喻，是值得的，因为她从没有怀疑过丈夫对她的爱，就像她从不怀疑自己对丈夫的爱一样。
是的，这样的结局让我们深为婉喻不平，凭什么陆焉识可以花天酒地、风流浪荡，甚至要辗转国内外，寻求他的自由爱情，而冯婉喻却要独守空房，照顾一家老小？难道就因为他那迟来的回心转意？慢着，在这看似正义的声讨中，我们是不是无意中忽略了什么，比如这前后的因由。想锁住焉识的是他的继母——恩娘，而不是婉喻，可婉喻作为恩娘的侄女，又恰恰成了一枚绝好的棋子。既然是棋子，哪怕是珍珠做的，又怎会令焉识不心生厌弃？焉识表面上在拒绝婉喻，实际上是在拒绝恩娘和恩娘强加给他的无爱的婚姻，只不过心拒绝了，身体还得回来。这里面是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的无奈，是那一代知识分子在传统意识与现代思维中挣扎的无奈。正如焉识后来无奈地接受自己角色的一次次变化一样，由教授陆焉识而“反革命”，由死刑犯而278（囚犯番号），由老陆而老卷而老几，伴随着他的枯老，名号也越来越走向衰微的边缘。“老几”？究竟他陆焉识是个什么东西，连他自己都讲不清。这样看来，他的举人父亲当年给他取“焉识”二字，岂不是一语成谶？焉识，焉识，怎么才能认识呢？
从这个意义上讲，是婉喻帮焉识认识了他自己，也帮焉识认识了她。那精心准备两年的逃亡，不正是为了能对她说一句“爱你”吗？而复婚后的那天下午，婉喻站在阳光里赤条条脱得一丝不挂，也正是要跟老眼昏花的焉识重新走一遍他们几十年来从未开启的旅程。现在，是时候了，那将是浪漫的、美丽的、真实的、纯洁的，包容一切又撇下一切的生死相约。
多年之后，陆焉识已年逾古稀。他被政府特赦后回到上海与婉喻相聚，而此时的婉喻已患有严重的失忆症，但他相信，迟早有一天，婉喻的记忆会被唤醒。
——笔者注
那天我祖父在我们告辞后留了下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以读书或沉思跟婉喻做伴儿。婉喻最熟悉的陆焉识，就是读书沉思的陆焉识。他这样陪伴了婉喻两个礼拜左右，某天傍晚他起身离开时，婉喻跟他走出了丹珏（他们的小女儿）的卧室。到了第三个礼拜，婉喻跟着焉识走到了楼梯口。焉识还是什么也不说，只向她挥手告别。他确信在那个刹那看到婉喻脸上一阵微妙的痉挛，似乎处在破梦而出的节骨眼上……但什么都没发生，婉喻退入了梦境。第四个礼拜，丹珏架着二郎腿，衔着烟笑父亲：“要是有人这么追求我，我就甜蜜死了！”那天丹珏上班后，焉识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就着窗外来光，很快沉入阅读。偶然间一抬头，他发现婉喻在看他。他趁机站起身，慢慢向门外走去。当他走到楼下，婉喻远远地跟上来，一只脚穿鞋一只脚穿玻璃丝袜。他想回去替婉喻把另一只鞋拿来，又怕错失良机，就在弄堂口叫了一辆出租车，自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婉喻跟着上了车，坐在后座上。
车子开到离陆家老宅还有一里路的路段，街道因为路面维修而堵住了车辆通行，焉识和婉喻只好在这里下车。他脱下自己四十四码的松紧布鞋，替婉喻套在脚上，两人四只脚三只鞋，你扶我搀、患难与共地往前走。走了十来步，婉喻突然站住，前后看看，远近看看，再看看地面，最后抬起头，目光穿过梧桐枝叶去看天空，似乎被梧桐切割成各种不规则几何形状的天空都是路标和记忆依据。突然，她一把甩开焉识，朝陆家老宅跑去，一只三十五码的皮鞋和一只四十四码的布鞋丝毫不耽误她的步速。焉识跟在后面，一只鞋一只袜，受够了上海路面的失修，还是没有追上婉喻。等他追到陆家老宅的楼下，婉喻已经进了门。门口坐着一楼的好婆，膝盖上放个竹笸箩在剥豌豆，对着婉喻的脊梁吼叫：“你寻啥人？……”婉喻哪里会理会她，一径跑到了楼梯口。焉识是在这里追上她的。追上婉喻时，焉识已经是一脚鞋一脚血。焉识从婉喻身旁擦过，意味深长地回头看看她，便自顾自往楼上走。楼梯上的油漆剥落光了，于是他一路上去，裸露的木台阶上一阶一个血脚印。婉喻跟着那些四十四码的血脚印轻盈地登楼。
好了，他们现在在三楼那间屋的门口了。焉识掏出钥匙，打开了锁。门“咿呀”一声开了。让我来形容一下这间屋的陈设：对着门是那张红木八仙桌，四周四把红木椅。红木用核桃仁打了两遍油，通体发出低沉而雍容的光泽。这是恩娘伺候红木家具的办法，自己舍不得吃核桃也要给家具吃。核桃油的香气也是沉着的，蔫蔫地殷实，殷实地肥腻。地板漆得一新，也是紫檀色，红木高几上放着兰草。陆焉识有赖于他那照相机般的记忆，所有物件都一丝不苟地回归原位。这就是恩娘曾经那个客厅了。空间缩小了，有一些物件缺失了，但气韵比什么都重要。气韵如同阴魂，萦绕在这个从来都缺少一点阳光的房间里。
婉喻走到八仙桌旁边，在红木椅子上慢慢坐下，她的脸又出现了那种微妙的痉挛。记忆的电流击中了她，一截一截、一片一片的情节和细节连不成故事，差差错错的一堆，就在她的眼睛后面。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她一直等的人，她等的人叫不叫陆焉识，陆焉识和她自己以及和眼前的男人是什么关系，统统对接不上，都是似似乎乎。但这不要紧，她婴儿般的知觉中，这就是她的归属。这个宛若前世相约的男人就是她的归属。她坐了一会，又站起来，朝那间被板壁隔出的里屋走去。那是一间八平米的卧室。她怯生生地推开门，向里张望一下，进去了。床头挂着一个相框，框着一张全家福。那是战后焉识从重庆回来，第二年春节恩娘号召全家去照的。婉喻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勾下腰，伸手往床下够了两把。她一向不用眼睛看，就能准确地把那个漆器小箱子够出来。现在，她的手碰着了旧箱子温润的表皮。还需要更多的证据证明她和这地方共有的宿命吗？
晒一段读书笔记
焉识这样做，不仅是为唤醒婉喻的记忆，也是为重温那份相依偎的温暖。
这里的描写细致入微，“刹那”“一阵微妙的痉挛”，均是在极小处的捕捉，却生发出极强的信息流。整个句子的收束也恰到好处，省略号既表示语意未尽，又表示戛然而止的沉默，还接续着后面的转折，此中意味颇多。再加上“退入梦境”这一借喻修辞手法的点染，有如雾里花、水中月，把婉喻将醒未醒的那份神态和意境尽数绘出。
一前一后，简单的动作里，有无需召唤的默契。
每一次“看”，都意味着婉喻记忆中的物事更清晰了一些，所以这“看”也越来越细致，描写也就相应地复杂了。
此处亦为烘托，婉喻之急切，任何人都拦不住。
“轻盈”说明婉喻已认出了旧地，她本就应该是这房子的女主人。
“掏”“打”“开”，动作连贯、简明、迅速。
详细描写屋中陈设，并强调与几十年前的一致性，是为婉喻记忆的彻底回归作铺垫。
与前文呼应，上次的痉挛是瞬间的似曾相识，属浅层次；这次的痉挛则加深一步，至少是贯通思路前的本能反应。
“一截一截”“一片一片”，“差差错错”也好，“似似乎乎”也罢，总归是隐约对接上了人和物，景和情。
“怯生生”，说明她想进又有些担心。
从她下意识的动作中，可以看到她是多么地熟悉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那是她自己的家，是她用美丽的青春和温热的生命滋养过的家，她的爱和恨、泪与笑，都在这里了。
精美绝伦的艺术范本
之所以用这样的话来形容，是因为选文在艺术方面的表现非常突出，也是我们在平时写作中可资借鉴的绝佳范本。当然，本书中的精彩段落非此一处，或者说比比皆是。
1.节奏张弛有度、舒缓自如。整体节奏由缓而急，再由急而缓。先是焉识陪婉喻四个礼拜的默默等待，从缓；到焉识抓住瞬间闪现的机会，带婉喻到老宅相认，便一步比一步急，一步比一步紧；进了屋子后，婉喻的行动又开始慢下来，思绪也随之徐徐升腾；最后婉喻终于摸到旧箱子的一刹那，一切都尘埃落定。另，局部节奏服从于整体，却有各自的微妙变化。如第四自然段，焉识开锁从急，插入对屋中陈设的详细交代，则从缓，这样便可为下一步的急，营造气氛。
2.铺垫到位，前后呼应。四个礼拜的相伴，就是铺垫，为记忆电流的一击作准备。鞋、袜、脚印的交相出现，便是呼应，成功地将二人历尽沧桑之后的爱情绝响渲染到极致。
3.布局恰切合理。如二人在整个场景中的先后次序，均循着故事及人物心理的发展变化不断调整，开始是焉识在前带路，婉喻在后紧跟；二人下车后，是相互搀扶；待婉喻记起老宅，则是她在前跑，焉识在后追；到楼梯前，又是焉识先上楼，婉喻在后跟；屋门开启，焉识便彻底消失，全成了婉喻的独角戏。
4.语言运用精致、准确。“一截一截”“一片一片”“差差错错”“似似乎乎”等，照应之外，有种徐徐推进的力量。“甩”“擦”“勾”“够”等动词，力求一字拨千钧，准确生动地勾勒出人物当时的心理、神态等。
其他种种，不可胜数，这里不再赘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