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词赏析:
《孟浩然篇》67首<21-44>
目 录
21《彭蠡湖中望庐山》22《夜归鹿门歌 》
23《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
24《秦中感秋寄远上人 》
25《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26《早寒有怀》
27《留别王维 》
28《与诸子登岘首》
29《晚泊浔阳望庐山》
30《题义公禅房》
31《过故人庄》
32《舟中晓望》
33《岁暮归南山 》
34《洛中访袁拾遗不遇 》
35《春 晓》
36《宿建德江 》
37《送杜十四之江南 》
38《渡浙江问舟中人 》
39《过故人庄》
40 《春晓》
41 《送杜十四之江南》
42《岁暮归南山》
43 《舟中晓望》
44 《济江问舟中人》
21《彭蠡湖中望庐山》
太虚生月晕, 舟子知天风。
挂席候明发, 渺漫平湖中。
中流见匡阜, 势压九江雄。
黯黮凝黛色, 峥嵘当曙空。
香炉初上日, 瀑水喷成虹。
久欲追尚子, 况兹怀远公。
我来限于役, 未暇息微躬。
淮海途将半, 星霜岁欲穷。
寄言岩栖者, 毕趣当来同。
【赏析】:
这首诗是作者漫游东南各地、途经鄱阳湖时的作品。
孟浩然写山水诗往往善于从大处落笔,描绘大自然的广阔图景。第一二两句就写得气势磅礴,格调雄浑。辽阔无边的太空,悬挂着一轮晕月,景色微带朦胧,预示着“天风”将要来临。“月晕而风”,这一点,“舟子”是特别敏感的。这就为第三句“挂席候明发”开辟了道路。第四句开始进入题意。虽然没有点明彭蠡湖,但“渺漫”这个双声词,已显示出烟波茫茫的湖面。
“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进一步扣题。“匡阜”是庐山的别称。作者“见匡阜”是在“中流”,表明船在行进中,“势压九江雄”的“压”字,写出了庐山的巍峨高峻。“压”字之前,配以“势”字,颇有雄镇长江之滨,有意“压”住滔滔江流的雄伟气势。这不仅把静卧的庐山写活了,而且显得那样虎虎有生气。
以下四句,紧扣题目的“望”字。浩渺大水,一叶扁舟,远望高山,却是一片“黛色”。这一“黛”字用得好。“黛”为青黑色,这既点出苍翠浓郁的山色,又暗示出凌晨的昏暗天色。随着时间的推移,东方渐渐显露出鱼肚白。高耸的庐山,在“曙空”中,显得分外妩媚。
天色渐晓,红日东升,庐山又是一番景象。崔巍的香炉峰,抹上一层日光,读者是不难想象其美丽的。而“瀑水喷成虹”的景象更使人赞叹不已。以虹为喻,不仅表现庐山瀑布之高,而且显示其色。飞流直下,旭日映照,烟水氤氲,色如雨后之虹,高悬天空,是多么绚丽多彩。
这样秀丽的景色,本该使人流连忘返,然而,却勾起了作者的满腹心事。“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表明了作者早有超脱隐逸的思想。“尚子”指尚长,东汉隐士;“远公”指慧远,东晋高僧,他本来是要到罗浮山去建寺弘道的,然而“及届浔阳,见庐峰清净,足以息心”,便毅然栖息东林。“追”“怀”二字,包含了作者对这两位摆脱世俗的隐士高僧是多么敬仰和爱戴;诗人望庐山,思伊人,多么想留在庐山归隐呀,然而却没有,为什么呢?
“我来限于役”以下四句,便回答了这个问题。作者之所以不能“息微躬”是因为“于役”,他还要继续到长江下游江浙等省的广大地区去漫游,现在整个行程还不到一半,而一年的时间却将要完了。“淮海”、“星霜”这个对偶句,用时间与地域相对,极为工稳而自然,这就更突出了时间与空间的矛盾,从而显示出作者急迫漫游的心情。这对“久欲追尚子”两句说来是一个转折,表现了隐逸与漫游的心理矛盾。
“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对以上四句又是一个转折。“岩栖者”自然是指那些隐士高僧。“毕趣”的“毕”应作“尽”讲,“趣”指隐逸之趣。意思是尽管现在不留在庐山,但将来还是要与“岩栖者”共同归隐的。表现出对庐山的神往之情。
这虽是一首古诗,但对偶句相当多,工稳、自然而且声调优美。譬如“黯黮凝黛色,峥嵘当曙空”中的“黯黮”与“峥嵘”,都是叠韵词。形容颜色的两字,都带“黑”旁,形容山高的两字都带“山”旁。不仅意义、词性、声调相对,连字形也相对了。《全唐诗》称孟诗“伫兴而作,造意极苦”,于此可见一斑。
此诗结构极为紧密。由“月晕”而推测到“天风”,由“舟子”而写到“挂席”,坐船当是在水上,到“中流”遂见庐山。这种联系都是极为自然的。庐山给人第一个印象是气势雄伟;由黎明到日出,才看到它的妩媚多姿、绚丽多彩。见庐山想到“尚子”和“远公”,然后写到自己思想上的矛盾。顺理成章,句句相连,环环相扣,过渡自然,毫无跳跃的感觉。作者巧妙地把时间的推移,空间的变化,思想的矛盾,紧密地结合起来。这正是它结构之所以紧密的秘密所在。
(李景白)
22《夜归鹿门歌 》山寺鸣钟昼已昏, 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 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 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 唯有幽人独来去。
【赏析】:
孟浩然家在襄阳城南郊外,岘山附近,汉江西岸,名曰“南园”或“涧南园”。题中鹿门山则在汉江东岸,沔水南畔与岘山隔江相望,距离不远,乘船前往,数时可达。汉末著名隐士庞德公,因拒绝征辟,携家隐居鹿门山,从此鹿门山就成了隐逸圣地。孟浩然早先一直隐居岘山南园的家里,四十岁赴长安谋仕不遇,游历吴、越数年后返乡,决心追步乡先贤庞德公的行迹,特为在鹿门山辟一住处。偶尔也去住住,其实是个标榜归隐性质的别业,所以题曰“夜归鹿门”,虽有纪实之意,而主旨却在标明这首诗是歌咏归隐的情怀志趣。
“渔梁”是地名,诗人从岘山南园渡汉江往鹿门,途经沔水口,可以望见渔梁渡头。首二句即写傍晚江行见闻,听着山寺传来黄昏报时的钟响,望见渡口人们抢渡回家的喧闹。这悠然的钟声和尘杂的人声,显出山寺的僻静和世俗的喧闹,两相对照,唤起联想,使诗人在船上闲望沉思的神情,潇洒超脱的襟怀,隐然可见。三、四句就说世人回家,自己离家去鹿门,两样心情,两种归途,表明自己隐逸的志趣,恬然自得。五、六句是写夜晚攀登鹿门山山路,“鹿门月照开烟树”,朦胧的山树被月光映照得格外美妙,诗人陶醉了。忽然,很快地,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归宿地,原来庞德公就是隐居在这里,诗人恍然了。这微妙的感受,亲切的体验,表现出隐逸的情趣和意境,隐者为大自然所融化,至于忘乎所以。末二句便写“庞公栖隐处”的境况,点破隐逸的真谛。这“幽人”,既指庞德公,也是自况,因为诗人彻底领悟了“遁世无闷”的妙趣和真谛,躬身实践了庞德公“采药不返”的道路和归宿。在这个天地里,与尘世隔绝,惟山林是伴,只有他孤独一人寂寞地生活着。
显然,这首诗的题材是写“夜归鹿门,读来颇象一则随笔素描的山水小记。但它的主题是抒写清高隐逸的情怀志趣和道路归宿。诗中所写从日落黄昏到月悬夜空,从汉江舟行到鹿门山途,实质上是从尘杂世俗到寂寥自然的隐逸道路。
诗人以谈心的语调,自然的结构,省净的笔墨,疏豁的点染,真实地表现出自己内心的体验和感受,动人地显现出恬然超脱的隐士形象,形成一种独到的意境和风格。前人说孟浩然诗“气象清远,心悰孤寂”,而“出语洒落,洗脱凡近”(《唐音癸签》引徐献忠语)。这首七古倒很能代表这些特点。从艺术上看,诗人把自己内心体验感受,表现得平淡自然,优美真实,技巧老到,深入浅出,是成功的,也是谐和的。也正因为诗人真实地抒写出隐逸情趣,脱尽尘世烟火,因而表现出消极避世的孤独寂寞的情绪。
23《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 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 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 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 徒有羡鱼情。
【赏析】:
这是一首干谒诗。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孟浩然西游长安,写了这首诗赠当时在相位的张九龄,目的是想得到张的赏识和录用,只是为了保持一点身分,才写得那样委婉,极力泯灭那干谒的痕迹。秋水盛涨,八月的洞庭湖装得满满的,和岸上几乎平接。远远望去,水天一色,洞庭湖和天空接合成了完完整整的一块。开头两句,写得洞庭湖极开朗也极涵浑,汪洋浩阔,与天相接,润泽着千花万树,容纳了大大小小的河流。
三、四句实写湖。“气蒸”句写出湖的丰厚的蓄积,仿佛广大的沼泽地带,都受到湖的滋养哺育,才显得那样草木繁茂,郁郁苍苍。而“波撼”两字放在“岳阳城”上,衬托湖的澎湃动荡,也极为有力。人们眼中的这一座湖滨城,好象瑟缩不安地匍伏在它的脚下,变得异常渺小了。这两句被称为描写洞庭湖的名句。但两句仍有区别:上句用宽广的平面衬托湖的浩阔,下句用窄小的立体来反映湖的声势。诗人笔下的洞庭湖不仅广大,而且还充满活力。
下面四句,转入抒情。“欲济无舟楫”,是从眼前景物触发出来的,诗人面对浩浩的湖水,想到自己还是在野之身,要找出路却没有人接引,正如想渡过湖去却没有船只一样。“端居耻圣明”,是说在这个“圣明”的太平盛世,自己不甘心闲居无事,要出来做一番事业。这两句是正式向张丞相表白心事,说明自己目前虽然是个隐士,可是并非本愿,出仕求官还是心焉向往的,不过还找不到门路而已。
于是下面再进一步,向张丞相发出呼吁。“垂钓者”暗指当朝执政的人物,其实是专就张丞相而言。这最后两句,意思是说:执政的张大人啊,您能出来主持国政,我是十分钦佩的,不过我是在野之身,不能追随左右,替你效力,只有徒然表示钦羡之情罢了。这几句话,诗人巧妙地运用了“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淮南子·说林训》)的古语,另翻新意;而且“垂钓”也正好同“湖水”照应,因此不大露出痕迹,但是他要求援引的心情是不难体味的。
作为干谒诗,最重要的是要写得得体,称颂对方要有分寸,不失身分。措辞要不卑不亢,不露寒乞相,才是第一等文字。这首诗委婉含蓄,不落俗套,艺术上自有特色。
(刘逸生
24《秦中感秋寄远上人 》一丘常欲卧, 三径苦无资。
北土非吾愿, 东林怀我师。
黄金燃桂尽, 壮志逐年衰。
日夕凉风至, 闻蝉但益悲。
【赏析】:
从这首诗的内容看,当为孟浩然在长安落第之后的作品。诗中充满了失意、悲哀与追求归隐的情绪,是一首坦率的抒情诗。
第一联从正面写“所欲”。作者的所欲,本为隐逸;但诗中不用隐逸而用“一丘”、“三径”的典故。“一丘”颇具山野形象,“三径”自有园林风光。用形象以表明隐逸思想,是颇为自然的。然而“苦无资”三字却又和所欲发生了矛盾,透露出作者穷困潦倒的景况。
“北土非吾愿”,是从反面写“不欲”。“北土”指“秦中”,亦即京城长安,是士子追求功名之地,这里用以代替做官,此句表明了不愿做官的思想。因而,诗人身在长安,不由怀念起庐山东林寺的高僧来了。“东林怀我师”是虚写,一个“怀”字,表明了对“我师”的尊敬与爱戴,暗示追求隐逸的思想,并紧扣诗题中的“寄远上人”。这二句,用“北士”以对“东林”,用“非吾愿”以对“怀我师”,对偶相当工稳。同时正反相对,相得益彰,更能突出作者的思想感情。
诗人进而抒写自己滞留帝京的景况和遭遇。“黄金燃桂尽”,表现了旅况的穷困;“壮志逐年衰”,表现了心意的灰懒。对偶不求工稳,流畅自然,意似顺流而下,这正是所谓“上下相须,自然成对”(《文心雕龙·丽辞》)。
七句写“凉风”,八句写“蝉鸣”。这些景物,表现出秋天的景象,恰好扣住题目的“感秋”。凉风瑟瑟,蝉鸣嘶嘶,很容易使人产生哀伤的情绪。再加以作者身居北土,旅况艰难,官场失意,呼吁无门,怎能不“益悲”呢?
这首诗最显著的特点,在于直抒胸臆。情之难抒,在于抽象。诗人常借用具体事物的形象描写以抒发感情;表达感情的词语,往往一字不用。而此诗却一反这种通常的写法。对“一丘”称“欲”,对“无资”称“苦”;对“北土”则表示“非吾愿”,思“东林”自然“怀我师”;求仕进而不能,遂使壮志衰颓;流落秦中,穷愁潦倒;感凉风、闻蝉声而“益悲”。这种写法,有如画中白描,不加润色,直写心中的哀愁苦闷。而读来并不感到抽象,反而觉得诗人的率真,诗风的明朗。
(李景白
25《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山暝听猿愁, 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 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 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 遥寄海西头。
【赏析】:
这首诗在意境上显得清寂或清峭,情绪上则带着比较重的孤独感。
诗题点明是乘舟停宿桐庐江的时候,怀念扬州(即广陵)友人之作。桐庐江为钱塘江流经桐庐县一带的别称。“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首句写日暮、山深、猿啼。诗人伫立而听,感觉猿啼似乎声声都带着愁情。环境的清寥,情绪的黯淡,于一开始就显露了出来。次句沧江夜流,本来已给舟宿之人一种不平静的感受,再加上一个“急”字,这种不平静的感情,便简直要激荡起来了,它似乎无法控制,而象江水一样急于寻找它的归宿。接下去“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语势趋向自然平缓了。但风不是徐吹轻拂,而是吹得木叶发出鸣声,其急也应该是如同江水的。有月,照说也还是一种慰藉,但月光所照,惟沧江中之一叶孤舟,诗人的孤寂感,就更加要被触动得厉害了。如果将后两句和前两句联系起来,则可以进一步想象风声伴着猿声是作用于听觉的,月涌江流不仅作用于视觉,同时还必然有置身于舟上的动荡不定之感。这就构成了一个深远清峭的意境,而一种孤独感和情绪的动荡不宁,都蕴含其中了。
诗人何以在宿桐庐江时有这样的感受呢?“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建德当时为桐庐邻县,这里即指桐庐江流境。维扬,扬州的古称。按照诗人的诉说,一方面是因为此地不是自己的故乡,“虽信美而非吾士”,有独客异乡的惆怅;另一方面,是怀念扬州的老朋友。这种思乡怀友的情绪,在眼前这特定的环境下,相当强烈,不由得潸然泪下。他幻想凭着沧江夜流,把自己的两行热泪带向大海,带给在大海西头的扬州旧友。
这种凄恻的感情,如果说只是为了思乡和怀友,恐怕是不够的。孟浩然出游吴越,是他四十岁去长安应试失败后,为了排遣苦闷而作长途跋涉的。“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自洛之越》),这种漫游,就不免被罩上一种悒悒不欢的情绪。然而在诗中,诗人只淡淡地把“愁”说成是怀友之愁,而没有往更深处去揭示。这可以看作孟浩然写诗“淡”的地方。孟浩然作诗,原是“遇思入咏”,不习惯于攻苦着力的。然而,这样淡一点着笔,对于这首诗却是有好处的。一方面,对于他的老朋友,只要点到这个地步,朋友自会了解。另一方面,如果真把那种求仕失败的心情,说得过于刻露,反而会带来尘俗乃至寒伧的气息,破坏诗所给人的清远的印象。
除了感情的表达值得我们注意以外,诗人在用笔上也有轻而淡的一面。全诗读起来只有开头两句“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中的“愁”、“急”二字给人以经营锤炼的感觉,其余即不见有这样的痕迹。特别是后半抒情,更象是脱口而出,跟朋友谈心。但即使是开头的经营,看来也不是追求强刺激,而是为了让后面发展得更自然一些,减少文字上的用力。因为这首诗,根据诗题“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写不好可能使上下分离,前面是“宿”,下面是“寄”,前后容易失去自然的过渡和联系。而如果在开头不顾及后面,单靠后面来弥补这种联系,肯定会分外显得吃力。现在头一句着一个“愁”字,便为下面作了张本。第二句写沧江夜流,着一“急”字,就暗含“客心悲未央”的感情,并给传泪到扬州的想法提供了根据。同时,从环境写起,写到第四句,出现了“月照一孤舟”,这舟上作客的诗人所面临的环境既然是那样孤寂和清峭,从而生出“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的想法便非常自然了。因此,可以说这首诗后面用笔的轻和淡,跟开头稍稍用了一点力气,是有关系的。没有开头这点代价,后面说不定就要失去浑成和自然。
孟浩然写诗,“遇思入咏”,是在真正有所感时才下笔的。诗兴到时,他也不屑于去深深挖掘,只是用淡淡的笔调把它表现出来。那种不过分冲动的感情,和浑然而就的淡淡诗笔,正好吻合,韵味弥长。这首诗也表现了这一特色。
(余恕诚
26《早寒有怀》木落雁南度, 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 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 归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 平海夕漫漫。
【赏析】:
这是一首抒情诗。根据诗的内容看,大约是作者漫游长江下游时的作品。当时正是秋季,天却相当寒冷。睹物伤情,不免想到故乡,引起了思乡之泪。再加以当时作者奔走于长江下游各地,既为隐士,而又想求官;既羡慕田园生活,而又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因而此诗流露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这两句是写景。作者捕捉了当时带有典型性的事物,点明季节。木叶渐脱,北雁南飞,这是最具代表性的秋季景象。但是单说秋,还不能表现出“寒”,作者又以“北风”呼啸来渲染,自然使人觉得寒冷,这就点出了题目中的“早寒”。
落木萧萧,鸿雁南翔,北风呼啸,天气寒冷,作者活画出一幅深秋景象。处身于这种环境中,很容易引起悲哀的情绪,所谓“悲落叶于劲秋”(陆机《文赋》),是有一定道理的。何况远离故土,思想处于矛盾之中的作者呢!
这是一种“兴”起的手法,诗很自然地进入第二联。作者面对眼前景物,思乡之情,不免油然而生。“襄水”,亦即“襄河”。汉水在襄阳一带水流曲折,所以作者以“曲”概括之。“遥隔”两字,不仅表明了远,而且表明了两地隔绝,不能归去。这个“隔”字,已透露出思乡之情。作者家住襄阳,古属楚国,故诗中称“楚云端”,既能表现出地势之高(与长江下游相比),又能表现出仰望之情,可望而不可即,也能透露出思乡的情绪。“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看来句意平淡,但细细咀嚼,是很能体味到作者炼句之妙、造意之苦的。
如果说第二联只是透露一些思乡的消息,带有含蓄的意味,而又未点明;那么第三联的“乡泪客中尽”,不仅点明了乡思,而且把这种感情一泄无余了。不仅自己这样思乡,而且家人也在想望着自己的归去,遥望着“天际”的“归帆”。家人的想望,自然是假托之词,然而使思乡的感情,抒发得更为强烈了。
“迷津欲有问”,是用《论语·微子》孔子使子路问津的典故。长沮、桀溺是隐者,而孔子则是积极想从政的人。长沮、桀溺不说津(渡口)的所在,反而嘲讽孔子栖栖遑遑、奔走四方,以求见用,引出了孔子的一番慨叹。双方是隐居与从政的冲突。而孟浩然本为襄阳隐士,如今却奔走于东南各地(最后还到长安应进士举),却是把隐居与从政的矛盾集于一身,而这种矛盾又无法解决,故以“平海夕漫漫”作结。滔滔江水,与海相平,漫漫无边,加以天色阴暗,已至黄昏。这种景色,完全烘托出作者迷茫的心情。
本诗二、三两联都是自然成对,毫无斧凿痕迹。第二联两句都是指襄阳的地位,信手拈来,就地成对,极为自然。第三联“乡泪”是情,“归帆”是景,以情对景,扣合自然,充分表达了作者的感情。最后又以景作结,把思归的哀情和前路茫茫的愁绪都寄寓在这迷茫的黄昏江景中了。
(李景白
27《留别王维 》寂寂竟何待, 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 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 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 还掩故园扉。
【赏析】:
据《旧唐书·文苑传》载,孟浩然“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这首诗便是临行前留给王维的,怨怼之中,又带有辛酸意味,感情真挚动人。
第一联写落第后的景象:门前冷落,车马稀疏。“寂寂”两字,既是写实,又是写虚,既表现了门庭的景象,又表现了作者的心情。一个落第士子,又有谁来理睬,又有谁来陪伴?只有孤单单地“空自归”了。在这种情形下,长安虽好,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考虑到返回故乡了,“竟何待”正是他考试不中必然的想法。
第二联写惜别之情。“芳草”一词,来自《离骚》,王逸认为用以比喻忠贞,而孟浩然则用以代表自己归隐的理想。“欲寻芳草去”,表明他又考虑归隐了。“惜与故人违”,表明了他同王维友情的深厚。一个“欲”字,一个“惜”字,充分地显示出作者思想上的矛盾与斗争,从这个思想活动里,却深刻地反映出作者的惜别之情。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两句,说明归去的原因。语气沉痛,充满了怨怼之情,辛酸之泪。一个“谁”字,反诘得颇为有力,表明他切身体会到世态炎凉、人情如水的滋味。能了解自己心事,赏识自己才能的人,只有王维,这的确是太少了!一个“稀”字,准确地表达出知音难遇的社会现实。这在封建社会里是具有典型意义的。
这一联是全诗的重点,就是由于这两句,使得全诗才具有一种强烈的怨怼、愤懑的气氛。真挚的感情,深刻的体验,是颇能感动读者的,特别是对于那些有类似遭遇的人,更容易引起共鸣。如果再从结构上考虑,这一联正是全诗的枢纽。由落第而思归,由思归而惜别,从而在感情上产生了矛盾,这都是顺理成章的。只是由于体验到“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这一冷酷的现实,自知功名无望,才下定决心再回襄阳隐居。这一联正是第四联的依据。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表明了归隐的坚决。“只应”二字,是耐人寻味的,它表明了在作者看来归隐是唯一应该走的道路。也就是说,赴都应举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场误会,所以决然地“还掩故园扉”了。
综观全诗,既没有优美的画面,又没有华丽辞藻,语句平淡,平淡得近乎口语。对偶也不求工整,却极其自然,毫无斧凿痕迹。然而却把落第后的心境,表现得颇为深刻。言浅意深,颇有余味,耐人咀嚼。
(李景
28《与诸子登岘首》人事有代谢, 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 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 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 读罢泪沾襟。
【赏析】:
这是一首吊古伤今的诗。所谓吊古,是凭吊岘首山的羊公碑。据《晋书·羊祜传》,羊祜镇荆襄时,常到此山置酒言咏。有一次,他对同游者喟然叹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羊祜生前有政绩,死后,襄阳百姓于岘山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作者登上岘首山,见到羊公碑,自然会想到羊祜。由吊古而伤今,不由感叹起自己的身世来。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是一个平凡的真理。大至朝代更替,小至一家兴衰,以及人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事总是在不停止地变化着,有谁没有感觉到呢?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时光也在不停止地流逝着,这又有谁没有感觉到呢?首联凭空落笔,似不着题,却引出了作者的浩瀚心事。
第二联紧承第一联。“江山留胜迹”是承“古”字,“我辈复登临”是承“今”字。作者的伤感情绪,便是来自今日的登临。
第三联写登山所见。“浅”指水,由于“水落”,鱼梁洲更多地呈露出水面,故称“浅”;“深”指梦泽,辽阔的云梦泽,一望无际,令人感到深远。登山远望,水落石出,草木凋零,一片萧条景象。作者抓住了当时当地所特有的景物,提炼出来,既能表现出时序为严冬,又烘托了作者心情的伤感。
“羊公碑尚在”,一个“尚”字,十分有力,它包含了复杂的内容。羊祜镇守襄阳,是在晋初,而孟浩然写这首诗却在盛唐,中隔四百余年,朝代的更替,人事的变迁,是多么巨大!然而羊公碑却还屹立在岘首山上,令人敬仰。与此同时,又包含了作者伤感的情绪。四百多年前的羊祜,为国(指晋)效力,也为人民做了一些好事,是以名垂千古,与山俱传;想到自己至今仍为“布衣”,无所作为,死后难免湮没无闻,这和“尚在”的羊公碑,两相对比,令人伤感,因之,就不免“读罢泪沾襟”了。
这首诗前两联具有一定的哲理性,后两联既描绘了景物,富有形象,又饱含了作者的激情,这就使得它成为诗人之诗而不是哲人之诗。同时,语言通俗易懂,感情真挚动人,以平淡深远见长。清沈德潜评孟浩然诗,“从静悟中得之,故语淡而味终不薄。”这首诗的确有如此情趣。
(李景白)
29《晚泊浔阳望庐山》挂席几千里, 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 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 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 日暮空闻钟。
【赏析】:
这首诗色彩淡素,浑成无迹,后人叹为“天籁”之作。上来四句,颇有气势,尺幅千里,一气直下。诗人用淡笔随意一挥,便把这江山胜处的风貌勾勒出来了,而且还传递了神情。
试想在那千里烟波江上,扬帆而下,心境何等悠然。一路上也未始无山,但总不见名山,直到船泊浔阳城下,头一抬,那秀拔挺出的庐山就在眼前突兀而起,“啊,香炉峰,这才见到了你,果然名不虚传!”四句诗,一气呵成,到“始”字轻轻一点,舟中主人那欣然怡悦之情就显示出来了。
香炉峰是庐山的秀中之秀,在不少诗人的歌咏中常见它美好的身影。“日照香炉生紫烟”(李白《望庐山瀑布》),在李白笔下,香炉峰青铜般的颜色,被红日映照,从云环雾绕中透射出紫色的烟霞,这色彩何等浓丽。
李白用的是七彩交辉的浓笔,表现出他热烈奔放的激情和瑰玮绚烂的诗风。而此时的孟浩然只是怡悦而安详地观赏,领略这山色之美。因而他用的纯乎是水墨的淡笔,那么含蓄、空灵。从悠然遥望庐山的神情中,隐隐透出一种悠远的情思。
诗人以上半首叙事,略微见景,稍带述情,落笔空灵;下半首以情带景,情是内在的,他又以空灵之笔来写,确如昔人评曰:“一片空灵”。
香炉峰烟云飘逸,远“望”着的诗人,神思也随之悠然飘忽,引起种种遐想。诗人想起了东晋高僧慧远,他爱庐山,刺史桓伊为他在这里建造了一座禅舍名“东林精舍”。据云那处所是:“洞尽山美,却负香炉之峰,傍带瀑布之壑,……清泉环阶,白云满室。”到这儿来的人都感到“神清而气肃”。这地方如此清幽,使人绝弃尘俗,当然也是为那些山林隐逸之士所向往的了。孟浩然是一位“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李白《赠孟浩然》)的人物,所以他那“永怀尘外踪”的情怀是不难理解的。
诗人在遐想,深深怀念这位高僧的尘外幽踪,这时,夕阳斜照,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从远公安禅之地的东林寺里传来阵阵钟声,东林精舍近在眼前,而远公早作古人,高人不见,空闻钟声,心中不禁兴起一种无端的怅惘。“空”字情韵极为丰富。这儿是倒装句法,应该是先闻东林之钟然后得知精舍已“近”。这一结余音袅袅,含有不尽之意。且点出东林精舍,正是作者向往之处。“日暮”二字说明闻钟的时刻,“闻钟”又渲染了“日暮”的气氛,加深了深远的意境;同时,也是点题。
这首诗,诗人写来毫不费力,真有“挥毫落纸如云烟”之妙。诗人写出了“晚泊浔阳”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流露出对隐逸生活的倾羡。然而尽管“精舍”很“近”,诗人却不写登临拜谒,笔墨下到“空闻”而止,“望”而不即,悠然神远。难怪主“神韵”说的清人王士禛极为赞赏此诗,把它与李白诗“牛渚西江夜”并举,用以说明司空图《诗品》中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妙境,还说:“诗至此,色相俱空,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
(钱仲联 徐永端)
30《题义公禅房》义公习禅寂, 结宇依空林。
户外一峰秀, 阶前众壑深。
夕阳连雨足, 空翠落庭阴。
看取莲花净, 方知不染心。
【赏析】:
这是一首题赞诗,也是一首山水诗。义公是位高僧,禅房是他坐禅修行的屋宇。这诗通过描写义公禅房的山水环境,衬托出义公的清德高风,情调古雅,潇洒物外,而表现自然明快,词句清淡秀丽,是孟诗艺术的代表作之一。
“禅寂”是佛家语,佛教徒坐禅入定,思惟寂静,所谓“一心禅寂,摄诸乱恶”(《维摩诘经》)。义公为了“习禅寂”,在空寂的山里修筑禅房,“依空林”点出禅房的背景,以便自如地转向中间两联描写禅房前景。
禅房的前面是高雅深邃的山景。开门正望见一座挺拔秀美的山峰,台阶前便与一片深深的山谷相连。人到此地,瞻仰高峰,注目深壑,自有一种断绝尘想的意绪,神往物外的志趣。而当雨过天晴之际,夕阳徐下时分,天宇方沐,山峦清净,晚霞夕岚,相映绚烂。此刻,几缕未尽的雨丝拂来,一派空翠的水气飘落,禅房庭上,和润阴凉,人立其间,更见出风姿情采,方能体味义公的高超眼界和绝俗襟怀。
描写至此,禅房山水环境的美妙,义公眼界襟怀的清高,都已到好处。然而实际上,中间二联只是描写赞美山水,无一字赞人。因此,诗人再用一笔点破,说明写景是写人,赞景以赞人。不过诗人不是直白道破,而是巧用佛家语。“莲花”指通常所说的“青莲”,是佛家语,其梵语音译为“优钵罗”。青莲花清净香洁,不染纤尘,佛家用它比喻佛眼,所谓菩萨“目如广大青莲花”(《法华妙音品》)。这两句的含意是说,义公选取了这样美妙的山水环境来修筑禅房,可见他具有佛眼般清净的眼界,方知他怀有青莲花一样纤尘不染的胸襟。这就点破了写景的用意,结出了本诗的主题。
作为一首题赞诗,诗人深情赞美了一位虔诚的和尚,也有以寄托诗人自己的隐逸情怀。作为一首山水诗,诗人以清词丽句,素描淡抹,写出了一帧诗意浓厚的山林晚晴图。空林一屋,远峰近壑,晚霞披洒,空翠迷蒙,自然幽雅,风光闲适,别有一种生意,引人入胜,至今仍不失为精品。
(倪其心)
31《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 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 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 还来就菊花。
【赏析】:
沈德潜称孟浩然的诗“语淡而味终不薄”(《唐诗别裁》)。也就是说,读孟诗,应该透过它淡淡的外表,去体会内在的韵味。《过故人庄》在孟诗中虽不算是最淡的,但它用省净的语言,平平地叙述,几乎没有一个夸张的句子,没有一个使人兴奋的词语,也已经可算是“淡到看不见诗”(闻一多《孟浩然》)的程度了。它的诗味究竟表现在哪里呢?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这一开头似乎就象是日记本上的一则记事。故人“邀”而我“至”,文字上毫无渲染,招之即来,简单而随便。这正是不用客套的至交之间所可能有的形式。而以“鸡黍”相邀,既显出田家特有风味,又见待客之简朴。正是这种不讲虚礼和排场的招待,朋友的心扉才往往更能为对方敞开。这个开头,不甚着力,平静而自然,但对于将要展开的生活内容来说,却是极好的导入,显示了气氛特征,又有待下文进一步丰富、发展。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走进村里,顾盼之间竟是这样一种清新愉悦的感受。这两句上句漫收近境,绿树环抱,显得自成一统,别有天地;下句轻宕笔锋,郭外的青山依依相伴,则又让村庄不显得孤独,并展示了一片开阔的远景。这个村庄座落平畴而又遥接青山,使人感到清淡幽静而绝不冷奥孤僻。正是由于“故人庄”出现在这样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中,所以宾主临窗举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才更显得畅快。这里“开轩”二字也似乎是很不经意地写入诗的,但上面两句写的是村庄的外景,此处叙述人在屋里饮酒交谈,轩窗一开,就让外景映入了户内,更给人以心旷神怡之感。对于这两句,人们比较注意“话桑麻”,认为是“相见无杂言”(陶渊明《归田园居》),忘情在农事上了,诚然不错。但有了轩窗前的一片打谷场和菜圃,在绿阴环抱之中,又给人以宽敞、舒展的感觉。话桑麻,就更让你感到是田园。于是,我们不仅能领略到更强烈的农村风味、劳动生产的气息,甚至仿佛可以嗅到场圃上的泥土味,看到庄稼的成长和收获,乃至地区和季节的特征。有这两句和前两句的结合,绿树、青山、村舍、场圃、桑麻和谐地打成一片,构成一幅优美宁静的田园风景画,而宾主的欢笑和关于桑麻的话语,都仿佛萦绕在我们耳边。它不同于纯然幻想的桃花源,而是更富有盛唐社会的现实色采。正是在这样一个天地里,这位曾经慨叹过“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的诗人,不仅把政治追求中所遇到的挫折,把名利得失忘却了,就连隐居中孤独抑郁的情绪也丢开了。从他对青山绿树的顾盼,从他与朋友对酒而共话桑麻,似乎不难想见,他的思绪舒展了,甚至连他的举措都灵活自在了。农庄的环境和气氛,在这里显示了它的征服力,使得孟浩然似乎有几分皈依了。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孟浩然深深为农庄生活所吸引,于是临走时,向主人率真地表示将在秋高气爽的重阳节再来观赏菊花。淡淡两句诗,故人相待的热情,作客的愉快,主客之间的亲切融洽,都跃然纸上了。这不禁又使人联想起杜甫的《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杜诗田父留人,情切语急;孟诗与故人再约,意舒词缓。杜之郁结与孟之恬淡之别,从这里或许可以窥见一些消息吧。
一个普通的农庄,一回鸡黍饭的普通款待,被表现得这样富有诗意。描写的是眼前景,使用的是口头语,描述的层次也是完全任其自然,笔笔都显得很轻松,连律诗的形式也似乎变得自由和灵便了。你只觉得这种淡淡的平易近人的风格,与他描写的对象──朴实的农家田园和谐一致,表现了形式对内容的高度适应,恬淡亲切却又不是平浅枯燥。它是在平淡中蕴藏着深厚的情味。一方面固然是每个句子都几乎不见费力锤炼的痕迹,另一方面每个句子又都不曾显得薄弱。比如诗的头两句只写友人邀请,却能显出朴实的农家气氛;三四句只写绿树青山却能见出一片天地;五六句只写把酒闲话,却能表现心情与环境的惬意的契合;七八句只说重阳再来,却自然流露对这个村庄和故人的依恋。这些句子平衡均匀,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意境,把恬静秀美的农村风光和淳朴诚挚的情谊融成一片。这是所谓“篇法之妙,不见句法”(沈德潜《唐诗别裁》)。“不鉤奇抉异……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皮日休《郢州孟亭记》)。他把艺术美深深地融入整个诗作的血肉之中,显得自然天成。这种不炫奇猎异,不卖弄技巧,也不光靠一两个精心制作的句子去支撑门面,是艺术水平高超的表现。譬如一位美人,她的美是通体上下,整个儿的,不是由于某一部位特别动人。她并不靠搔首弄姿,而是由于一种天然的颜色和气韵使人惊叹。正是因为有真彩内映,所以出语洒落,浑然省净,使全诗从“淡抹”中显示了它的魅力,而不
再需要“浓饰盛妆”了。
(余恕诚)
32《舟中晓望》挂席东南望, 青山水国遥。
舳舻争利涉, 来往接风潮。
问我今何适? 天台访石桥。
坐看霞色晓, 疑是赤城标。
【赏析】:
孟浩然诗多写自己的日常生活,常常“遇景入咏,不鉤奇抉异”(皮日休),故诗味的淡泊往往叫人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这首《舟中晓望》,就记灵着他约在开元十五年自越州水程往游天台山的旅况。实地登览在大多数人看来要有奇趣得多,而他更乐于表现名山在可望而不可即时的旅途况味。
船在拂晓时扬帆出发,一天的旅途生活又开始了。“挂席东南望”,开篇就揭出“望”字,是何等情切。诗人大约又一次领略了“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的心情。“望”字是一篇的精神所在。此刻诗人似乎望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望见,因为水程尚远,况且天刚破晓。这一切意味都包含在“青山──水国──遥”这五个平常的字构成的诗句中。
既然如此,只好暂时忍耐些,抓紧赶路吧。第二联写水程,承前联“水国遥”来。“利涉”一词出《易·需卦》“利涉大川”──意思是卦象显吉,宜于远航。那就高兴地趁好日子兼程前进吧。舳舻,一种方长船。“争利涉”以一个“争”字表现出心情迫切、兴致勃勃,而“来往接风潮”则以一个“接”字表现出一个常与波涛为伍的旅人的安定与愉悦感,跟上句相连,便有乘风破浪之势。
读者到此自然而然想要知道他“何往”了,第三联于是转出一问一答来。这其实是诗人自问自答:“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这里遥应篇首“东南望”,点出天台山,于是首联何所望,次联何所往,都得到解答。天台山是东南名山,石桥尤为胜迹。据《太平寰宇记》引《启蒙注》:“天台山去天不远,路经油溪水,深险清冷。前有石桥,路径不盈尺,长数十丈,下临绝涧,惟忘身然后能济。济者梯岩壁,援葛萝之茎,度得平路,见天台山蔚然绮秀,列双岭于青霄。上有琼楼、玉阙、天堂、碧林、醴泉,仙物毕具也。”这一联初读似口头常语,无多少诗味。然而只要联想到这些关于名山胜迹的奇妙传说,你就会体味到“天台访石桥”一句话中微带兴奋与夸耀的口吻,感到作者的陶醉和神往。而诗的意味就在那无字处,在诗人出语时那神情风采之中。
正因为诗人是这样陶然神往,眼前出现的一片霞光便引起他一个动人的猜想:“坐看霞色晓,疑是赤城标。”朝霞映红的天际,是那样璀灿美丽,那大约就是赤城山的尖顶所在吧!“赤城”山在天台县北,属于天台山的一部分,山中石色皆赤,状如云霞。因此在诗人的想象中,映红天际的不是朝霞,而当是山石发出的异彩。这想象虽绚丽,然而语言省净,表现朴质,没有用一个精美的字面,体现了孟诗“当巧不巧”的特点。尾联虽承“天台”而来,却又紧紧关合篇首。“坐看”照应“望”字,但表情有细微的差异。一般说,“望”比较着意,而且不一定能“见”,有张望寻求的意味。而“看”则比较随意,与“见”字常常相联,“坐看霞色晓”,是一种怡然欣赏的态度。可这里看的并不是“赤城”,只是诗人那么猜想罢了。如果说首句由“望”引起的悬念到此已了结,那么“疑”字显然又引起新的悬念,使篇中无余字而篇外有余韵,写出了旅途中对名山向往的心情,十分传神。
此诗似乎信笔写来,却首尾衔接,承转分明,篇法圆紧;它形象质朴,却又真彩内映;它没有警句炼字,却有兴味贯串全篇。从声律角度看,此诗是五言律诗(平仄全合),然而通体散行,中两联不作骈偶。这当然与近体诗刚刚完成,去古未远,声律尚宽有关;同时未尝不出于内容的要求。这样,它既有音乐美,又洒脱自然。“自是六朝短古,加以声律,便觉神韵超然。”(胡应麟《诗薮》)
(周啸天)
33《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 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 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 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 松月夜窗虚。
【赏析】:
约在开元十六年(728),四十岁的孟浩然来长安应进士举落第了,心情很苦闷,他曾“为文三十载,闭门江汉阴”,学得满腹文章,又得到王维、张九龄为之延誉,已经颇有诗名。这次应试失利,使他大为懊丧,他想直接向皇帝上书,又很犹豫。这首诗是在这样心绪极端复杂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他有一肚子的牢骚而又不好发作,因而以自怨自艾的形式抒发仕途失意的幽思。表面上是一连串的自责自怪,骨子里却是层出不尽的怨天尤人;说的是自己一无可取之言,怨的是才不为世用之情。
字面上说“北阙休上书”,实际上表达的正是“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的情意。只不过这时他才发觉以前的想法太天真了;原以为有了马周“直犯龙颜请恩泽”的先例,唐天子便会代代如此;现在才发现:现实是这样令人失望。因而一腔幽愤,从这“北阙休上书”的自艾之言中倾出。明乎此,“南山归敝庐”本非所愿,不得已也。诸般矛盾心绪,一语道出,读来自有余味。
三四句具体回述失意的缘由。“不才明主弃”,感情十分复杂,有反语的性质而又不尽是反语。诗人自幼抱负非凡,“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他也自赞“词赋亦颇工”。其志如此,其才如此,何谓“不才”!因此,说“不才”既是谦词,又兼含了有才不被人识、良骥未遇伯乐的感慨。而这个不识“才”的不是别人,正是“明主”。可见,“明”也是“不明”的微词,带有埋怨意味的。此外,“明主”这一谀词,也确实含有谀美的用意,反映他求仕之心尚未灭绝,还希望皇上见用。这一句,写得有怨悱,有自怜,有哀伤,也有恳请,感情相当复杂。而“多病故人疏”比上句更为委婉深致,一波三折;本是怨“故人”不予引荐或引荐不力,而诗人却说是因为自己“多病”而疏远了故人,这是一层;古代,“穷”、“病”相通,借“多病”说“途穷”,自见对世态炎凉之怨,这又是一层;说因“故人疏”而不能使明主明察自己,这又是一层。这三层含义,最后一层才是主旨。
求仕情切,宦途渺茫,鬓发已白,功名未就,诗人怎能不忧虑焦急!五六句就是这种心境的写照。白发、青阳(春日),本是无情物,缀以“催”“逼”二字,恰切地表现诗人不愿以白衣终老此生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感情。
也正是由于诗人陷入了不可排解的苦闷之中,才使他“永怀愁不寐”,写出了思绪萦绕,焦虑难堪之情态。“松月夜窗虚”,更是匠心独运,它把前面的意思放开,却正衬出了怨愤的难解。看似写景,实是抒情:一则补充了上句中的“不寐”,再则情景浑一,余味无穷,那迷蒙空寂的夜景,与内心落寞惆怅的心绪是何等相似!“虚”字更是语涉双关,把院落的空虚,静夜的空虚,仕途的空虚,心绪的空虚,包容无余。
这首诗看似语言显豁,实则含蕴丰富。层层辗转表达,句句语涉数意,构成悠远深厚的艺术风格。
相传,孟浩然曾被王维邀至内署,恰遇玄宗到来,玄宗索诗,孟浩然就读了这首《岁暮归南山》,玄宗听后生气地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唐摭言》卷十一)可见此诗尽管写得含蕴婉曲,玄宗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结果,孟浩然被放还了。封建社会抑制人才的现象,于此可见一斑。
(傅经顺 崔闽
34《洛中访袁拾遗不遇 》洛阳访才子, 江岭作流人。
闻说梅花早, 何如北地春。
【赏析】:
这首诗里包含了相当复杂的情绪,既有不平,也有伤感;感情深沉,却含而不露,是一首精炼而含蓄的小诗。
前两句完全点出题目。“洛阳”指明地点,紧扣题目的“洛中”,“才子”即指袁拾遗;“江岭作流人”,暗点“不遇”,已经作了“流人”,自然无法相遇了。
这两句是对偶句。孟浩然是襄阳人,如今到了洛阳,特意来拜访袁拾遗,足见二人感情之厚。称之为“才子”,暗用潘岳《西征赋》“贾谊洛阳之才子”的典故,以袁拾遗与贾谊相比,足以说明作者对袁拾遗景仰之深。
“江岭”指大庚岭,过此即是岭南地区,唐代罪人往往流放于此。用“江岭”与“洛阳”相对,用“才子”与“流人”相对,揭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君主的昏庸。“才子”是难得的,本来应该重用,然而却作了“流人”,由“洛阳”而远放“江岭”,这是极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何况这个“流人”又是自己的挚友呢。这两句对比强烈,突现出作者心中的不平。
“闻说梅花早,何如北地春”两句,写得洒脱飘逸,联想自然。大庚岭古时多梅,又因气候温暖,梅花早开。从上句“早”字,见出下句“北地春”中藏一“迟”字。早开的梅花,是特别引人喜爱的。可是流放岭外,怎及得留居北地故乡呢?此诗由“江岭”而想到早梅,从而表现了对友人的深沉怀念。而这种怀念之情,并没有付诸平直的叙述,而是借用岭外早开的梅花娓娓道出。诗人极言岭上早梅之好,而仍不如北地花开之迟,便有波澜,更见感情的深挚。
全诗四句,贯穿着两个对比。用人对比,从而显示不平;用地对比,从而显示伤感。从写法上看,“闻说梅花早”是纵笔,是一扬,从而逗出洛阳之春。那江岭上的早梅,固然逗人喜爱,但洛阳春日的旖旎风光,更使人留恋,因为它是这位好友的故乡。这就达到了由纵而收、由扬而抑的目的。结尾一个诘问句,使得作者的真意更加鲜明,语气更加有力,伤感的情绪也更加浓厚。
(李景白)
35《春 晓》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赏析】:
《春晓》这首小诗,初读似觉平淡无奇,反复读之,便觉诗中别有天地。它的艺术魅力不在于华丽的辞藻,不在于奇绝的艺术手法,而在于它的韵味。整首诗的风格就象行云流水一样平易自然,然而悠远深厚,独臻妙境。千百年来,人们传诵它,探讨它,仿佛在这短短的四行诗里,蕴涵着开掘不完的艺术宝藏。
自然而无韵致,则流于浅薄;若无起伏,便失之平直。《春晓》既有悠美的韵致,行文又起伏跌宕,所以诗味醇永。诗人要表现他喜爱春天的感情,却又不说尽,不说透,“迎风户半开”,让读者去捉摸、去猜想,处处表现得隐秀曲折。
“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张戒《岁寒堂诗话》引)写情,诗人选取了清晨睡起时刹那间的感情片段进行描写。这片段,正是诗人思想活动的启始阶段、萌芽阶段,是能够让人想象他感情发展的最富于生发性的顷刻。诗人抓住了这一刹那,却又并不铺展开去,他只是向读者透露出他的心迹,把读者引向他感情的轨道,就撒手不管了,剩下的,该由读者沿着诗人思维的方向去丰富和补充了。
写景,他又只选取了春天的一个侧面。春天,有迷人的色彩,有醉人的芬芳,诗人都不去写。他只是从听觉角度着笔,写春之声:那处处啼鸟,那潇潇风雨。鸟声婉转,悦耳动听,是美的。加上“处处”二字,啁啾起落,远近应和,就更使人有置身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感。春风春雨,纷纷洒洒,但在静谧的春夜,这沙沙声响却也让人想见那如烟似梦般的凄迷意境,和微雨后的众卉新姿。这些都只是诗人在室内的耳闻,然而这阵阵春声却逗露了无边春色,把读者引向了广阔的大自然,使读者自己去想象、去体味那莺啭花香的烂熳春光,这是用春声来渲染户外春意闹的美好景象。这些景物是活泼跳跃的,生机勃勃的。它写出了诗人的感受,表现了诗人内心的喜悦和对大自然的热爱。
春 晓
孟浩然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明刊本《唐诗画谱》
宋人叶绍翁《游园不值》诗中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是古今传诵的名句。其实,在写法上是与《春晓》有共同之处的。叶诗是通过视觉形象,由伸出墙外的一枝红杏,把人引入墙内、让人想象墙内;孟诗则是通过听觉形象,由阵阵春声把人引出屋外、让人想象屋外。只用淡淡的几笔,就写出了晴方好、雨亦奇的繁盛春意。两诗都表明,那盎然的春意,自是阻挡不住的,你看,它不是冲破了围墙屋壁,展现在你的眼前、萦回在你的耳际了吗?
施补华曰:“诗犹文也,忌直贵曲。”(《岘佣说诗》)这首小诗仅仅四行二十个字,写来却曲屈通幽,回环波折。首句破题,写春睡的香甜;也流露着对朝阳明媚的喜爱;次句即景,写悦耳的春声,也交代了醒来的原因;三句转为写回忆,末句又回到眼前,由喜春翻为惜春。爱极而惜,惜春即是爱春──那潇潇春雨也引起了诗人对花木的担忧。时间的跳跃、阴晴的交替、感情的微妙变化,都很富有情趣,能给人带来无穷兴味。
《春晓》的语言平易浅近,自然天成,一点也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迹。而言浅意浓,景真情真,就象是从诗人心灵深处流出的一股泉水,晶莹透澈,灌注着诗人的生命,跳动着诗人的脉搏。读之,如饮醇醪,不觉自醉。诗人情与境会,觅得大自然的真趣,大自然的神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是最自然的诗篇,是天籁。
(张燕瑾)
36《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 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 江清月近人。
【赏析】:
这是一首抒写羁旅之思的诗。建德江,指新安江流经建德(今属浙江)的一段江水。这首诗不以行人出发为背景,也不以船行途中为背景,而是以舟泊暮宿为背景。它虽然露出一个“愁”字,但立即又将笔触转到景物描写上去了。可见它在选材和表现上都是颇有特色的。
诗的起句“移舟泊烟渚”,“移舟”,就是移舟近岸的意思;“泊”,这里有停船宿夜的含意。行船停靠在江中的一个烟雾朦胧的小洲边,这一面是点题,另一面也就为下文的写景抒情作了准备。
第二句“日暮客愁新”,“日暮”显然和上句的“泊”、“烟”有联系,因为日暮,船需要停宿;也因为日落黄昏,江面上才水烟蒙蒙。同时“日暮”又是“客愁新”的原因。“客”是诗人自指。若按旧日作诗的所谓起、承、转、合的格式,这第二句就将承、转两重意思揉合在一句之中了,这也是少见的一格。为什么“日暮”会撩起“客愁新”呢?我们可以读一读《诗经》里的一段:“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王风·君子于役》)这里写一位妇女,每当到夕阳西下、鸡进笼舍、牛羊归栏的时刻,她就更加思念在外服役的丈夫。借此,我们不也正可以理解此时旅人的心情吗?本来行船停下来,应该静静地休息一夜,消除旅途的疲劳,谁知在这众鸟归林、牛羊下山的黄昏时刻,那羁旅之愁又蓦然而生。
接下去诗人以一个对句铺写景物,似乎要将一颗愁心化入那空旷寂寥的天地之中。所以沈德潜说:“下半写景,而客愁自见。”第三句写日暮时刻,苍苍茫茫,旷野无垠,放眼望去,远处的天空显得比近处的树木还要低,“低”和“旷”是相互依存、相互映衬的。第四句写夜已降临,高挂在天上的明月,映在澄清的江水中,和舟中的人是那么近,“近”和“清”也是相互依存、相互映衬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种极富特色的景物,只有人在舟中才能领略得到的。诗的第二句就点出“客愁新”,这三四句好似诗人怀着愁心,在这广袤而宁静的宇宙之中,经过一番上下求索,终于发现了还有一轮孤月此刻和他是那么亲近!寂寞的愁心似乎寻得了慰藉,诗也就戛然而止了。
然而,言虽止,意未尽。试想,此刻那亲近的明月会在诗人的心中引起什么呢?似有一丝喜悦,一点慰藉,但终究驱散不了团团新愁。新愁知多少?“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自洛之越》)。诗人曾带着多年的准备、多年的希望奔入长安,而今却只能怀着一腔被弃置的忧愤南寻吴越。此刻,他孑然一身,面对着这四野茫茫、江水悠悠、明月孤舟的景色,那羁旅的惆怅,故乡的思念,仕途的失意,理想的幻灭,人生的坎坷……千愁万绪,不禁纷来沓至,涌上心头。“江清月近人”,这画面上让我们见到的是清澈平静的江水,以及水中的明月伴着船上的诗人;可那画面上见不到而应该体味到的,则是诗人的愁心已经随着江水流入思潮翻腾的海洋。这一隐一现,一虚一实,相互映衬,相互补充,正构成一个人宿建德江,心随明月去的意境。是的,这“宿”而“未宿”,不正意味深长地表现出“日暮客愁新”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孟浩然的这首小诗正是在这种情景相生、思与境谐的“自然流出”之中,显示出一种风韵天成、淡中有味、含而不露的艺术美。
(赵其钧)
37《送杜十四之江南 》荆吴相接水为乡, 君去春江正渺茫。
日暮征帆何处泊? 天涯一望断人肠。
【赏析】:
这是一首送别诗。揆之元杨载《诗法家数》:“凡送人多托酒以将意,写一时之景以兴怀,寓相勉之词以致意”,如果说这是送别诗常见的写法,那么,相形之下,孟浩然这首诗就显得颇为出格了。
诗题一作“送杜晃进士之东吴”。唐时所谓“进士”,实后世所谓举子(举进士)。得第者则称“前进士”。看来,杜晃此去东吴,是落魄的。
诗开篇就是“荆吴相接水为乡”(“荆”指荆襄一带,“吴“指东吴),既未点题意,也不言别情,全是送者对行人一种宽解安慰的语气。“荆吴相接”,恰似说“天涯若比邻”,“谁道沧江吴楚分”。说两地,实际已暗关送别之事。但先作宽慰,超乎送别诗常法,却别具生活情味:落魄远游的人不是最需要精神上的支持与鼓励么?这里就有劝杜晃放开眼量的意思。长江中下游地区,素称水乡。不说“水乡”而说“水为乡”,意味隽永:以水为乡的荆吴人对飘泊生活习以为常,不以暂离为憾事。这样说来虽含“扁舟暂来去”意,却又不著一字,造语洗炼、含蓄。此句初读似信口而出的常语,细咀其味无穷。若作“荆吴相接为水乡”,则诗味顿时“死于句下”。
“君去春江正渺茫”。此承“水为乡“说到正题上来,话仍平淡。“君去”是眼前事,“春江渺茫”是眼前景,写来几乎不用费心思。但这寻常之事与寻常之景联系在一起,又产生一种味外之味。春江渺茫,正好行船。这是喜“君去”得航行之便呢?是恨“君去”太疾呢?景中有情在,让读者自去体味。这就是“素处以默,妙机其微”(司空图《诗品·冲淡》)了。
到第三句,撇景入情。朋友刚才出发,便想到“日暮征帆何处泊”,联系上句,这一问来得十分自然。春江渺茫与征帆一片,形成一个强烈对比。阔大者愈见阔大,渺小者愈见渺小。“念去去千里烟波”,真有点担心那征帆晚来找不到停泊的处所。句中表现出对朋友一片殷切的关心。同时,揣度行踪,可见送者的心追逐友人东去,又表现出一片依依惜别之情。这一问实在是情至之文。
前三句饱含感情,但又无迹可寻,直是含蓄。末句则卒章显意:朋友别了,“孤帆远影碧空尽”,送行者放眼天涯,极视无见,不禁心潮汹涌,第四句将惜别之情上升到顶点,所谓“不胜歧路之泣”(蒋仲舒评)。“断人肠”点明别情,却并不伤于尽露。原因在于前三句已将此情孕育充分,结句点破,恰如水库开闸,感情的洪流一涌而出,源源不断。若无前三句的蓄势,就达不到这样持久动人的效果。
此诗前三句全出以送者口吻,“其淡如水,其味弥长”,已经具有诗人风神散朗的自我形象。而末句“天涯一望”四字,更钩画出“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王维《齐州送祖三诗》)的送者情态,十分生动。读者在这里看到的,与其“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闻一多《唐诗杂论》)。全篇用散行句式,如行云流水,近歌行体,写得颇富神韵,不独在谋篇造语上出格而已。
(周啸天)
38《渡浙江问舟中人 》潮落江平未有风, 扁舟共济与君同。
时时引领望天末, 何处青山是越中?
【赏析】:
孟浩然诗主要以五言擅场,风格浑融冲淡。诗人将自己特有的冲淡风格施之七绝,往往“造境飘逸,初似常语”而“其神甚远”(陈延杰《论唐人七绝》)。此诗就是这样的高作。
孟浩然于开元初至开元十二三年间,数度出入于张说幕府,但并不得意,于是有吴越之游,开元十三年(725)秋自洛首途,沿汴河南下,经广陵渡江至杭州。然后,渡浙江之越州(今绍兴),诗即作于此时。
在杭州时,诗人有句道“今日观溟涨”,可见渡浙江(钱塘江)前曾遇潮涨。一旦潮退,舟路已通,诗人便迫不及待登舟续行。首句就直陈其事,它由三个片语组成:“潮落”、“江平”、“未有风”,初似平平淡淡的常语。然而细味,这样三顿形成短促的节奏,正成功地写出为潮信阻留之后重登旅途者惬意的心情。可见有时语调也有助于表现诗意。
钱塘江江面宽阔,而渡船不大。一叶“扁舟”,是坐不了许多人的。“舟中人”当是来自四方的陌生人。“扁舟共济与君同”,颇似他们见面的寒暄。这话淡得有味:虽说彼此素昧平生,却在今天走到同条船上来了,“同船过渡三分缘”,一种亲睦之感在陌生乘客中油然而生。尤其因舟小客少,更见有同舟共济的亲切感。所以问姓初见,就倾盖如故地以“君”相呼。这样淡朴的家常话,居然将承平时代那种淳厚世风与人情味维妙维肖地传达出来,谁能说它是一味冲淡?
当彼岸已隐隐约约看得见一带青山,更激起诗人的好奇与猜测。越中山川多名胜,是前代诗人谢灵运遨游歌咏过的地方,于是,他不禁时时引领翘望天边:那儿应该是越中______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呢?他大约猜不出,只是神往心醉。这里并没有穷形极象的景物描写,唯略点“青山”字样,而越中山水之美尽从“时时引领望天末”的游子的神情中绝妙传出。可谓外淡内丰,似枯实腴。“引领望天末”,本是陆机《拟兰若生朝阳》成句。诗人信手拈来,加“时时”二字,口语味浓,如自己出,描状生动。注意吸取前人有口语特点、富于生命力的语汇,加以化用,是孟浩然特擅的本领。
“何处青山是越中?”是“问舟中人”,也是诗的结句。使用问句作结,语意亲切,最易打通诗与读者的间隔,一问便结,令读者心荡神驰,使意境顿形高远。全诗运用口语,叙事、写景、抒情全是朴素的叙写笔调,而意境浑融、高远、丰腴、完满。“寄至味于淡泊”(《古今诗话》引苏轼语,见《宋诗话辑佚》),对此诗也是确评。
(周啸天)
39《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
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
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
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诗鉴赏
首联“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叙述老朋友杀鸡做饭,邀请诗人到他家去做客。“田家”没有山珍海味,一盘肥鸡就成了老朋友待客的佳肴。这朴实自然的诗句,既表现了诗人与故人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真诚友谊,又表现了田园生活的清淡,开篇就给人以亲切友好的感觉。
颔联“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描写的是诗人进庄之所见。这两句,上句描绘近景,葱茏茂密的绿树环绕村庄,清幽宁静;下句勾勒远景,雄伟的青山给田园筑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给人的眼界以开阔感。诗人就是用这平凡而自然的景物,表现出山水的美丽和自己对田园生活的喜爱之情。另外,这两句诗也暗示了孟浩然与其故人的友谊是建立在对理想和生活情趣的共同追求之上的,为下文的开怀畅谈作了感情的铺垫。
颈联“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写的是宴饮。
诗人在老朋友家中,临窗把盏,看到窗外的打谷场和青葱的菜园,不觉引起了诗人和老朋友对田园农作物收成的关切之情,年景收成也就成了饮宴的主要话题。
这里,家常的菜肴,家酿的美酒,田园的风光,再辅之以家常的高谈,就使诗境完全沉浸在亲切、自然的氛围中。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孟浩然深深为农庄生活所吸引,于是临走时,向主人率真地表示将在秋高气爽的重阳节再来观赏菊花。淡淡两句诗,故人相待的热情,作客的愉快,主客之间的亲切融洽,都跃然纸上了。这不禁又使人联想起杜甫的《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杜诗田父留人,情切语急;孟诗与故人再约,意舒词缓。杜之郁结与孟之恬淡之别,从这里或许可以窥见一些消息吧。
诗歌感情真挚,语言质朴,连描述的层次也完全顺乎自然,就是在这无雕无饰的“天然”之中,诗人大巧若拙地把艺术美巧妙地融入整个诗篇的血肉中,用平淡而蕴含着深厚韵味的口头语,勾勒了一个浑然天成的诗的境界,读后令人心旷神怡,回味绵长。
沈德潜称孟浩然的诗“语淡而味终不薄”(《唐诗别裁》)。也就是说,读孟诗,应该透过它淡淡的外表,去体会内在的韵味。《过故人庄》在孟诗中虽不算是最淡的,但它用省净的语言,平平地叙述,几乎没有一个夸张的句子,没有一个使人兴奋的词语,也已经可算是“淡到看不见诗”(闻一多《孟浩然》)的程度了。 40 《春晓》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诗鉴赏
这首诗写的是春日早晨的景色。“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二句是说:春天夜短,睡着后不知不觉中天已亮了,到处是鸟雀的啼鸣声。这两句诗抓住春晨到处鸟鸣雀躁的音响特征,渲染出一种春意醉人的意境,烘托了春晨中一片盎然的生机。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二句,诗人在美梦乍醒、欲起未起之时,回想起昨夜的风雨声声,于是想见风雨过去必有很多落花,这里的听觉形象“风雨声”决不是令人感伤的“断肠声”,而是包蕴丰富的“更新曲”。
《春晓》这首小诗,初读似觉平淡无奇,反复读之,便觉诗中别有天地。它的艺术魅力不在于华丽的辞藻,不在于奇绝的艺术手法,而在于它的韵味。整首诗的风格就象行云流水一样平易自然,然而悠远深厚,独臻妙境。千百年来,人们传诵它,探讨它,仿佛在这短短的四行诗里,蕴涵着开掘不完的艺术宝藏。
自然而无韵致,则流于浅薄;若无起伏,便失之平直。《春晓》既有悠美的韵致,行文又起伏跌宕,所以诗味醇永。诗人要表现他喜爱春天的感情,却又不说尽,不说透,“迎风户半开”,让读者去捉摸、去猜想,处处表现得隐秀曲折。
“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张戒《岁寒堂诗话》引)写情,诗人选取了清晨睡起时刹那间的感情片段进行描写。这片段,正是诗人思想活动的启始阶段、萌芽阶段,是能够让人想象他感情发展的最富于生发性的顷刻。诗人抓住了这一刹那,却又并不铺展开去,他只是向读者透露出他的心迹,把读者引向他感情的轨道,就撒手不管了,剩下的,该由读者沿着诗人思维的方向去丰富和补充了。 41 《送杜十四之江南》
荆吴相接水为乡,
君去春江正渺茫。
日暮征帆何处泊?
天涯一望断人肠。
孟浩然诗鉴赏
这是一首送别诗。诗题一作“送杜晃进士之东吴”。
唐时所谓“进士”,为后世所谓举子(举进士)。得第者则称“前进士”。由此可见,杜晃此去东吴,是落魄的。
“荆吴相接水为乡”(“荆”指荆襄一带,“吴”
指东吴),诗开篇既未点题意,也不叙别情,全是送者对行人宽解安慰的语气。“荆吴相接”,意同“天涯若比邻”,说两地,实际已暗关送别之事。但先作宽慰,超乎送别诗常法,却别具生活情味:落魄远游的人往往最需要精神上的支持与鼓励,这里就有劝杜晃放开胸怀的意思。长江中下游地区,素称水乡。不说“水乡”而说“水为乡”,意味隽永:以水为乡的荆吴人对飘泊生活习以为常,不以暂离为憾事。这样说来虽含“扁舟暂来去”意,却又不着一字,造语洗炼、含蓄。
“君去春江正渺茫”。此承“水为乡”转到正题上来,语仍平淡。“君去”是眼前事,“ 春江渺茫”是眼前景,全似信手拈来,但这寻常之事与寻常之景联系在一起,又产生一种味外之味。春江渺茫,正好行船。这是喜“君去”得航行之便呢?还是恨“君去”太疾呢?景中有情在,让读者自去体味。
朋友刚才出发,便想到“日暮征帆何处泊”,联系上句,这一问来得十分自然。春江渺茫与征帆一片,形成一个鲜明对比。阔大者愈显阔大,渺小者愈显渺小。因此而担心那征帆晚来找不到停泊的处所。句中表现出对朋友一片殷切的关心。同时,揣度行踪,可见送者的心追逐友人东去,又表现出一片依依惜别之情。
前三句饱含感情,但又无迹可寻,极为含蓄。末句则卒章显意:朋友远去了,“孤帆远影碧空尽”,送行者纵目天涯,极视无见,不禁心潮汹涌,第四句将惜别之情上升到顶点,“断人肠”点明别情,却并不伤于尽露。原因在于前三句已将此情铺垫充足,结句点破,水到渠成。若无前三句的蓄势,就达不到这样持久动人的效果。
此诗前三句全出以送者口吻,“其淡如水,其味弥长”,已经具有诗人风神散朗的自我形象。而末句“天涯一望”四字,更勾画出诗人怅然远望的送别之态,十分生动。读者在这里看到的,与其“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闻一多《唐诗杂论》)。全篇用散行句式,如行云流水,近歌行体,颇富神韵。 42《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
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
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
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
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诗鉴赏
开元十六年(728),四十岁的孟浩然赴长安应进士举落第,心情很烦闷,他曾“为文三十载,闭门江汉阴”,修得满腹文章,又得到王维、张九龄为之延誉,已经颇负诗名。应试失利,使他大为懊丧,他想直接向皇帝上书,又很犹豫,心绪极端复杂。他有一肚子的牢骚而又不便发作,只能以自怨自艾的形式抒发仕途失意的幽思。
“北阙休上书”,实际上传达的正是“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之意。但现在才发现:现实是这样令人失望。因而一腔幽愤,从这“北阙休上书”的自艾之言中流露出。“南山归敝庐”可见只是出于无奈。
诸般矛盾心绪,一语道出,读来自有余味。
三四句具体回述失意的缘由。“不才明主弃”,表面上写自己因为无才被明君嫌弃,实际上孟浩然不但是饱学之士,更有匡世济国的报负,一直自恃甚高,说“不才”既是谦词,又兼含了有才不被认识、良骥未遇伯乐的感慨。而这个不识“才”的不是别人,正是“明主”。因此,“明”也是“不明”的微词,带有埋怨意味的。此外,“明主”这一词,不排除含有谀美的用意,说明他求仕之心尚未灭绝,还希望皇上见用。这一句,写得有怨悱,有自怜,有哀伤,也有恳请,感情相当复杂。而“多病故人疏”比上句更为委婉深致,一波三折;本是怨“故人”不予引荐或引荐不力,而口中却说是因为自己“多病”而疏远了故人,这是一层;古代,“穷”、“病”相通,借“多病”说“途穷”,表达对世态炎凉之怨,这又是一层;说因“故人疏”而不能使明主发现自己,这又是一层。这三层含义,最后一层才是主旨。
鬓发已白,功名未就,诗人自然忧虑焦急!五六句就是这种心境的写照。白发、青阳(春日),本是无情物,缀以“催”“逼”二字,形象地传达出了诗人不愿以白衣终老此生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感情。
正是因为诗人陷入了不可排解的苦闷之中,才使他“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更是匠心独运,它把前面的意思放开,却正衬出了怨愤的难解。看似写景,实为抒情:既补充了上句中的“不寐”,又使情景浑一,余味无穷,那迷蒙空寂的夜景,与内心落寞惆怅的心绪是何等相似!“虚”字更是语意双关,既表现客观环境的空虚,又表现诗人自己心中的空虚感。
这首诗看似语言显豁,实则含蕴丰富。语意双关,逐层递进,形成悠远深厚的艺术风格。 43 《舟中晓望》
挂席东南望,
青山水国遥。
舳舻争利涉,
来往接风潮。
问我今何适?
天台访石桥。
坐看霞色晓,
疑是赤城标。
孟浩然诗鉴赏
这首诗叙述诗人约在开元十五年自越州水程往游天台山的旅况。望庐山,望楚山,望海潮,舟中晓望,诗人似乎格外青睐“望”字,甚至向往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远远胜于实际游览,这或是因为远望与喜欢的淡泊的诗味更吻合。
“挂席东南望”,挂席指扬帆,开篇由扬帆出发时写起,并点出“望”字,足见心情急切。诗人大约又一次领略了“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的心情。“望”字是一篇的精神所在。此刻诗人似乎望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望见,因为水程尚远,加之天刚破晓。这一切意味都包含在“青山水国遥”这五个平常的字构成的诗句中。
第二联写水程,承前联“水国遥”来。“利涉”一词出《易·需卦》“利涉大川”—— 意思是卦象显吉,宜于远航。舳舻,一种方长船。“争利涉”指急着趁着好日子前进,以一个“争”字透露出心情迫切、兴致勃勃,而“来往接风潮”则以一个“接”字传达出一个时常泛舟江海的旅人的安定与愉悦感,与上句相连,就有乘风破浪之势。
第三联转出一问一答来。这实际是诗人自问自答:
“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这里呼应篇首“东南望”,点出天台山,于是首联何所望,次联何所往,都得到解答。天台山是东南名山,石桥尤为胜迹。据《太平寰宇记》引《启蒙注》记载:“天台山去天不远,路经油溪水,深险清泠。前有石桥,路径不盈尺,长数十丈,下临绝涧,惟忘身然后能济。济者梯岩壁,援葛萝之茎,度得平路,见天台山蔚然绮秀,列双岭于青霄。上有琼楼、玉阙、天堂、碧林、醴泉,仙物毕具也。”这一联初读似口头常语,缺乏诗意。但只要联想到这些关于名山胜迹的奇妙传说,就会体味到“天台访石桥”一句话中微带兴奋与自豪的口吻,感到诗人的陶醉和神往。而诗的意味就体现在诗人出语时那神情风采之中。
“坐看霞色晓,疑是赤城标。”朝霞映红的天际,是那样璀灿美丽,那大约就是赤城山的尖顶所在吧!
“赤城”山在天台县北,是天台山的一部分,山中石色皆赤,状如云霞。在诗人的想象中,映红天际的不是朝霞,而是山石发出的异彩。这想象虽绚丽,然而语言简洁朴质,体现了孟诗“当巧不巧”的特点。尾联虽承“天台”而来,却又紧紧关合篇首。“ 坐看”照应“望”字,“坐看霞色晓”表现出一种怡然欣赏的态度。这里看的并不是“赤城”,诗人只是猜想罢了。如果说首句由“望”引起的悬念到此已了结,那么“疑”字显然又引起新的悬念,使篇中无余字而篇外有余韵,形象传神地表达了旅途中对名山向往的心情。
此诗似乎信笔写来,但首尾衔接,承转分明;它形象质朴,却又真彩内映;它没有警句炼字,却有兴味贯串全篇。从声律角度看,此诗是五言律诗(平仄全合),但通体散行,中两联不作骈偶。这当然与近体诗刚刚完成,去古未远,声律尚宽有关;同时也是为了表现内容的需要。这样,它既有音乐美,又洒脱自然。“自是六朝短古,加以声律,便觉神韵超然。” 44 《济江问舟中人》
潮落江平未有风,
扁舟共济与君同。
时时引领望天末,
何处青山是越中。
孟浩然诗鉴赏
首句以景入题,一句三景,描绘了他登舟渡江时的自然环境。诗人在杭州时,曾观赏钱塘江潮,“百里雷声震”、“ 惊涛来似雪”(《与颜钱塘登樟亭望潮作》) 是表现江潮卷来的奇景伟观。然而,潮退风住之后,江边渡口就呈现出另一番景象:风平浪静,天气清和,一派悠闲,而这正是乘船旅游者最渴望、最感惬意的时刻。这里一笔勾画出了这种平静恬淡的江面风光,隐隐传达出了诗人重登旅途时的欣悦心情。
次句顺承首句,叙写诗人同舟中旅伴的相遇,并借以正面点题。在一叶扁舟中还有同行共济的旅客,虽然萍水相遇,素昧平生,但同为在茫茫江流中孤舟飘泊的异乡之客,遇上“扁舟共济”的同路人,还是感到格外亲切。从“与君同”的平实自然的话语中,不难想象,诗人与“舟中人”亲切问候的情形。
第三句描写人物情态,维妙维肖。陆机《拟兰若生春阳》诗有句云:“ 引领望天末,譬彼向阳翘。”诗人借用陆诗成句,冠以“时时”二字,更是妙语。
这既使“引领”的静态神情变为动态神情,而且还使跷望的动作具有了连续性,从而传神逼真地表现出了一位远游者对越中山水的无限向往心情。因为心情迫切,故而在不断跷望中,对舟中人急切地发出了询问:
“何处青山是越中?”江南山川秀美,遥遥翠峰蜿蜒绵亘,时隐时现,但哪儿是他向往已久的越中呢?一问便结,戛然而止,个中余韵留待读者去想象、体味。
杭州距越中并不算远,但诗人又望又问,且以“时时”与“何处”紧密呼应,似乎航程甚长,越中甚远,都是用以衬托和渲染诗人急于要到达越中探奇访胜的迫切心情和浓厚兴致。
这首诗前三句似乎写“济江”,最后一句是“问舟中人”,其实,诗人在“时时引领”向天边眺望时,也就不断地向“舟中人”询问何处是越中了,因此,三、四两句应是一个持续往复的动作过程。从诗中可以看出,诗人兴致勃勃,仕途失意后的郁愤情怀被纵情山水的愿望所暂时替代了,充溢字里行间的只是对越中山水无限神往的一腔激情。“引领望天末”是一个可见可感的形象,“何处青山”却是虚指,以实衬虚,更使诗的意境显得幽邈淡远。“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自洛之越》),是诗人此时此刻的内心独白。全诗从“潮落江平”登舟航行的惬意襟怀,“扁舟共济”的亲切气氛,到一再探问越中山水的无穷兴致,处处体现出诗人这种厌倦仕途转而倾慕山水自然的感情,使诗篇荡漾着一般行旅诗所少有的浓郁情趣和生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