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 历史风云变局:喋血的权杖全文阅读 作者:王觉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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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觉溟

序言·絮言(1)
序言·絮言(2)
一 嬴政的死亡之旅(1)
一 嬴政的死亡之旅(2)
一 嬴政的死亡之旅(3)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1)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2)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3)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4)
三 丧钟为谁而鸣(1)
三 丧钟为谁而鸣(2)
三 丧钟为谁而鸣(3)
四 一语成谶(1)
四 一语成谶(2)
四 一语成谶(3)
五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1)
五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2)
一 一个计划在缓缓酝酿(1)
一 一个计划在缓缓酝酿(2)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1)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2)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3)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4)
三 赵王府的上空晦气盘桓(1)
三 赵王府的上空晦气盘桓(2)
四 秋凉一日比一日更浓(1)
四 秋凉一日比一日更浓(2)
五 带血的脐带(1)
五 带血的脐带(2)
五 带血的脐带(3)
五 带血的脐带(4)
一 有一种恶不可或缺(1)
一 有一种恶不可或缺(2)
二 一颗政治新星的诞生(1)
二 一颗政治新星的诞生(2)
二 一颗政治新星的诞生(3)
三 用野心和梦想书写历史(1)
三 用野心和梦想书写历史(2)
三 用野心和梦想书写历史(3)
四 王莽的造神运动(1)
四 王莽的造神运动(2)
四 王莽的造神运动(3)
五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1)
五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2)
五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3)
六 天堂的幻灭(1)
六 天堂的幻灭(2)
六 天堂的幻灭(3)
六 天堂的幻灭(4)
一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1)
一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2)
一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3)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1)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2)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3)
三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1)
三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2)
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1)
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2)
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3)
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1)
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2)
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3)
一 天子的生意(1)
一 天子的生意(2)
一 天子的生意(3)
二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1)
二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2)
三 恐怖大预言(1)
三 恐怖大预言(2)
三 恐怖大预言(3)
四 引狼入室(1)
四 引狼入室(2)
五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1)
五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2)
五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3)
六 一盏人油路灯(1)
六 一盏人油路灯(2)
六 一盏人油路灯(3)
七 挟天子以令诸侯(1)
七 挟天子以令诸侯(2)
七 挟天子以令诸侯(3)
一 傻皇帝与黑美人(1)
一 傻皇帝与黑美人(2)
一 傻皇帝与黑美人(3)
二 一次政变显然不够(1)
二 一次政变显然不够(2)
二 一次政变显然不够(3)
三 唯恐天下不乱(1)
三 唯恐天下不乱(2)
三 唯恐天下不乱(3)
三 唯恐天下不乱(4)
四 人人都在重蹈覆辙(1)
四 人人都在重蹈覆辙(2)
四 人人都在重蹈覆辙(3)
五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1)
五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2)
五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3)
六 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1)
六 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2)
一 天生反骨(1)
一 天生反骨(2)
一 天生反骨(3)
二 用父母的鲜血浇灌快意人生(1)
二 用父母的鲜血浇灌快意人生(2)
二 用父母的鲜血浇灌快意人生(3)
三 世道会变好吗?(1)
三 世道会变好吗?(2)
三 世道会变好吗?(3)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1)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2)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3)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4)
五骷髅山(1)
五骷髅山(2)
五骷髅山(3)
六 其实不想走(1)
六 其实不想走(2)
一 行为艺术家刘子业(1)
一 行为艺术家刘子业(2)
一 行为艺术家刘子业(3)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1)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2)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3)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4)
三 宫廷群交(1)
三 宫廷群交(2)
三 宫廷群交(3)
三 宫廷群交(4)
四 十七岁的魔王被一刀劈了(1)
四 十七岁的魔王被一刀劈了(2)
四 十七岁的魔王被一刀劈了(3)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1)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2)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3)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4)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1)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2)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3)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4)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1)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2)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3)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4)
三 两个军事强人(1)
三 两个军事强人(2)
三 两个军事强人(3)
四 开膛手杰克的中国古代版(1)
四 开膛手杰克的中国古代版(2)
四 开膛手杰克的中国古代版(3)
五 谁赢得这场战争,谁就赢得天下(1)
五 谁赢得这场战争,谁就赢得天下(2)
五 谁赢得这场战争,谁就赢得天下(3)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1)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2)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3)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4)


序言·絮言(1)




1

这是一部很好看的历史著作,作者王觉溟先生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对中国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变局上,并且对过程进行了富有文学性的描述。尽管我与王觉溟先生至今没有谋面,也没有任何形式交谈,但从字里行间依然可以看出他的迷惑与思索,看出他的诗人一样多愁善感的情怀。我很惊讶于他的写作风格,居然可以把历史写得像散文一样优美而富有哲理,像小说一样曲折而感动人心。

例如秦二世胡亥的一段台词:

“我曾听韩非子说过尧舜的故事,他们富有天下,却住茅草屋,布衣粗食,跟看门小卒的待遇差不多。大禹治水的时候,胼手胝足,面目黝黑,终于累死在外,葬于会稽,即使是奴隶的劳苦也不会比这更厉害了!难道贵有天下的人就要这样作践自己吗?这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不是聪明人做的事!聪明人享有天下的时候,只求全天下都顺从他一个人,这才是贵在有天下啊!我希望能够随心所欲,永久享有天下。你帮我出出主意,看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胡亥说的这段台词有没有出处——也许出自《史记·秦始皇本纪》吧?但依据我对胡亥的理解,却是非常适合他的性格特征的。在阅读这段台词时,就好像看到了胡亥那愚蠢而又自以为是的表情。

又例如对晋朝骄奢淫逸的贵族生活的描写:

四海升平,天子忙着和历朝历代皇帝比赛后宫规模,而一般的王公贵族闲着没事,就竞相斗富,比比看谁更奢侈。武帝的舅舅、后将军王恺用糖水涮锅,大司马的儿子石崇就把蜡烛当成柴来烧饭。王恺在他家门前的道路两旁,用紫丝编成四十里的屏障做迎宾路。石崇就用比紫丝更贵重的锦缎,铺设了长达五十里的屏障……臣子们一个比一个富有,武帝司马炎很欣慰:这说明国家的经济增长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说明当今天下是个千年难遇的盛世啊!

在不动声色的描述中,隐约透露出杂文一样的幽默和辛辣。

还有,书中对武则天时期的酷吏来俊臣的描述:

十余年来,酷吏来俊臣一直孜孜不倦地从事着恐怖活动。

他必须努力缔造一个人人自危的恐怖世界,才能让自己拥有一个为所欲为的自由王国。

坦率地说,我很喜欢这些冷峻而又简练的文字,寥寥几笔,却把一个个历史人物的个性刻画得如此鲜明而富有动感。我为作者王觉溟先生的写作功力而惊叹。

2

人类之于历史,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

我常常想起《庄子·逍遥游》说过的一段话,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意思是说,有一些菌类,早晨出生夜晚就去世了,所以不能理解一天之中时光的变化;有一些昆虫,春季出生秋天就去世了,所以不能理解一年之中季节的变化。生命周期的长短,决定了生物个体的体验。人类似乎是一个例外,借助文字的记载,我们可以了解漫长的历史,了解沧海桑田的变迁,并因此而生发出感叹与觉悟。

中国人认为,以史可以为鉴。就像一面镜子似的,历史不仅映现了人类的生命成长之道,也向管理者们给出了管理智慧上的启示。“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在历史的明镜中所映现出来的这“几行陈迹”,为我们的人生和社会管理提供了文化上的参照。

然而,问题似乎又并不仅仅是一面镜子那么简单。对于那一段再也不会改变的历史,不同的人却有着不同的读法。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我们看到的虽然是同一面镜子,但我们却有着各自不同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的问题,其实是价值观的问题。如果我们的价值观有问题,我们的眼睛就一定会有问题。所以,尽管历史在那里,人类的存在却依然让很多人感到迷惑。

那么,本书的作者王觉溟先生又有着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3

我对于历史也始终有一种专业的兴趣。在我眼里,历史其实就是管理学研究的案例,无论是国家的历史、民族的历史、还是企业的历史。从历史看管理,已经成了我问学的路径和创作的风格。如今,我不仅被人们看做是一位管理学专家,也常常被看做是一位研究三国的历史学专家。




序言·絮言(2)




历史是不会改变的,但我们对历史的看法却常常发生改变。宋朝的大学问家邵雍先生有诗云:“天听寂无声,苍苍何处寻?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与其说我们对历史的看法正在发生改变,不如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世道人心正在发生改变。

以三国时代的曹操为例。我曾经在讲学中说过,读曹操而有反感之心者,君子也;有赞同之心者,小人也;有效仿之心者,禽兽也;有悲悯之心者,菩萨也。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真正懂得历史的人,往往有着菩萨一样的悲悯之心。当我们看待历史问题时,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悲悯之心。

作为一部用文学语言创作的历史著作,我一方面为本书作者王觉溟先生的才华感到欣赏,另一方面也有一些隐约的担忧:这种文学性的写作风格,会不会伤害到历史的真实呢?还有,比之写作风格更重要的,是历史观的问题。我希望看到一种因为洞明人情世事而呈现出来的充满慈悲的历史观。

4

据悉,王觉溟先生是天涯社区的知名写手,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佛学也有多年的研究。我因此期盼着,有机会与他探讨那些跟人生有关的历史问题,例如秦始皇的暴力、曹操的权谋、唐朝的诗歌、宋朝的清明上河图以及明清两朝的文字狱……借着写序的机会,我在这里向王觉溟先生致意啦!

成君忆

2007年8月26日凌晨於珞珈山




一 嬴政的死亡之旅(1)




子夜。

轰然一声巨响。

大地发出一阵战栗。

梦寐中的人们不安地翻了一个身,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只有一个人惊醒了。他悄悄爬起来在窗口张望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黑暗中……

公元前211年,一颗黑色的陨石坠落在秦帝国的东郡(今河南濮阳市西南)。

翌日清晨,方圆几里的百姓们潮水般地涌了过来,惊愕地打量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不祥之物。片刻后,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一个女人一手捂着嘴巴,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石头上的某个部位。人们纷纷凑上前去,看见那上面赫然刻着——

“始皇死而地分。”

所有人的瞳孔都因这突如其来的恐惧而睁大了。

这是谁干的!?

“这是谁干的?”

始皇帝的声音很平静。

“臣罪罪……罪该万……万死!”负责“刻字案”的御史跪伏在地,全身簌簌颤抖,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臣用尽手……手段,可一个都……不不……不招。”

沉默。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许久,始皇帝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杀”。

三天后,陨石坠落处方圆数里内的男女老幼全部被杀。

巨大的陨石被凿成无数小块,随后被一一碾碎,化成一把把白色的齑(jí)粉在风中飘散。

没有人知道它们最终将飘向何方。

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十月初七,一支旌旗招展的盛大车队缓缓驶出咸阳城,浩浩荡荡地向东南方的云梦泽和九嶷山进发。这是始皇帝嬴政自登基以来第五次巡游他的帝国。此次出巡,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和幼子胡亥随行。

嬴政并不知道,这是他的死亡之旅。

这一年,嬴政刚好50岁——知天命之年。

嬴政的天命是什么?

是吞并六国,统一天下;是废封建置郡县,实行中央集权;是统一官制、典章、律令、文字、货币、度量衡;是建造万里长城,修筑阿房宫;是焚书坑儒……还有吗?有。

是长生不死。

始皇帝嬴政用他的钢铁意志和雷霆手段缔造了天底下无人可以比肩的丰功伟业,可唯独这最后一件事让他徒劳地折腾了许多年也没有做好——

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当嬴政第二次巡游、前往泰山封禅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了大海。那一片浩瀚而神秘的蔚蓝色海洋令他无比激动和神往:海的那边有什么呢?齐地的方士徐福对他说:“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童女求之。”嬴政大喜,当即命徐福率领数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仙,寻找长生不死之药。可最后徐福却无功而返,让他大失所望。

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嬴政第四次巡游,来到了东方的碣石(今河北昌黎县)。燕地方士卢生、侯生等人又说可以帮皇帝寻访仙药。几年之后,方士们花光了皇帝的钱却仍一无所获,只好对皇帝说:“臣等多方寻觅灵芝、奇药和仙人,屡屡不遇,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所妨碍。臣等细思:方术若要应验于人主,则人主须行踪隐秘驱避恶鬼,驱避了恶鬼,神仙真人才能来临。倘若人主所在的地方让臣子知道了,就会妨害神仙。如今陛下治理天下,还没能做到清静恬淡。但希望皇上所住的宫殿别让人知道,如此一来,不死之药或许能得到。”

嬴政深以为然地说:“我最羡慕真人!”随后便自称“真人”而不称“朕”,并且下令将咸阳方圆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余座宫殿全部以天桥和甬道相连,所有宫殿都安置帷帐、钟鼓和美人,并分别登记在案而不允许移动。皇帝在其中来去自如却不为外人所知,若有人泄露他的行踪就是死罪。有一次皇帝驾临梁山宫,偶然从山上望见丞相李斯的车马随从众多,面露不悦之色。后来李斯的随从规模忽然削减了,皇帝大怒:“这一定是宫中有人将我的话泄露出去了!”当即立案审问,可却无人认罪。嬴政便下诏将当时在场的人全部斩杀。从此满朝文武再也没人知道皇帝所在。




一 嬴政的死亡之旅(2)




钱财花了不少,时间过去数年,可皇帝梦寐以求的不死之药还在乌有乡。一贯对术士言听计从的嬴政不禁产生了怀疑。可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卢生、侯生等人就已逃之夭夭了。这群胆大包天的骗子临走前还不忘给自己找个台阶,留下一封书简说,不是他们没有能耐采到仙药,而是始皇帝为人刚愎自用、骄横残暴、贪恋权势,实在不配让他们为他求采仙药。

嬴政暴怒,却又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一气之下坑杀了四百六十多名咸阳的方士和儒生。性情仁厚的长子扶苏忍不住劝谏说:“天下初定,远方的百姓尚未归附。诸生皆诵读诗书效法孔子,如今皇上皆以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望皇上明察!”余怒未消的始皇帝干脆把扶苏也赶出了咸阳,派他到北方的上郡去监督蒙恬的军队。

……

十一月,始皇帝的车队到达云梦(今湖北安陆市南)。50岁的嬴政站在云梦泽的祭台上遥祭死在九嶷山(今湖南宁远县南)的舜帝时,看见往事历历在目。

忽然间,嬴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仿佛看见死神的阴影正在他周遭盘桓。

嬴政仰望苍穹,向上天发出了质问:

难道朕永远也得不到长生之药吗?

难道朕真的难逃一死吗!?

这几年来,他明显感到身体是每况愈下了,天天晚上睡觉都是噩梦连连。不久前一个诡异的梦境至今仍让他记忆犹新。他梦见自己在和面目狰狞的海神做殊死搏斗。醒来后的皇帝大汗淋漓,几近虚脱。命宫廷博士占梦,博士说:“水神其实是不可见的,它以大鱼蛟龙为守护。如今皇上祈祷和祭祀都很严谨,还出现这类恶神,应当把它除掉,然后真正的善神就出现了。”

无奈中的始皇帝想起了徐福。虽说徐福已经花了整整十年的光阴、耗费了数万资财也没能找到海上仙境,可毕竟他没像卢生和侯生那帮浑蛋一样一走了之。这证明他不是骗子。他只是没有找到而已。

始皇帝觉得还有一线希望。

即便它很渺茫,可嬴政决定用他全部的力量攫住它,狠狠地攫住它。

这次出巡,始皇帝的目的之一就是命令徐福再度入海寻访仙药。

离开云梦后,始皇帝的车队继续向东进发,来到了会稽山(今浙江绍兴市南),始皇帝登山拜祭大禹。随后,车队一路北上,直抵齐地的琅琊(今山东胶南市)。始皇帝再次召见了徐福。

嬴政并不知道,此刻的徐福已经下定了出海逃亡的决心。

徐福见到皇帝后,从容不迫地说:“在海上的三座仙山中,蓬莱的仙药可以得到,无奈常被大鲨鱼袭击,所以无法到达。希望皇上配备神射手随同入海,一旦见到大鲨鱼就用连发的弓弩射杀它。”

徐福所言竟然与皇帝的梦境吻合,这不禁让皇帝又惊又喜。嬴政当即为徐福的船队配备了连弩和弓箭手,并且亲自随船出海。船队从琅琊向北航行,直到荣成山仍旧没有看见嬴政梦中的恶神,也没看到徐福谎言中的大鱼。船队继续沿着海岸线北上,到达之罘山(今山东烟台市北芝罘岛)时,望眼欲穿的嬴政和徐福终于发现了一头巨大的鲨鱼。船上弓弩齐发,这头不幸的鲨鱼转眼就翻起了白肚皮。

嬴政很高兴,他想起了占梦博士的话:除掉恶神,善神就会出现。

徐福也很高兴,他的逃亡船队终于拥有了必不可少的武装力量。

始皇帝的车队准备启程回咸阳了。

徐福的船队也准备再度出海了。

临行前,徐福向皇帝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他说海上的神仙需要“五谷”和“百工”。嬴政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徐福出海了——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带着装备精良的武装力量,带着长期在海外生存繁衍所需的生产资料和百业工匠,一去不回地寻找他的新大陆去了。

看着自己不死的梦想终于再度起锚远航,嬴政充满希望地笑了。

始皇车队满载着希望而归。




一 嬴政的死亡之旅(3)




大大小小的黑色旌旗在盛夏的风中高高飘扬着走向咸阳。然而,车队刚刚到达黄河的平原津(今山东平原县西古黄河渡口)时忽然停滞不前了。

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在悄悄流传——

始皇帝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迷离与恍惚之中,嬴政看见了一个烟波浩渺、云蒸霞蔚的蓬莱仙境。它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

嬴政的双手不停地挥舞。可是,这两只曾经横扫天下的铁掌如今却只抓住了一片虚空。

它们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

朕真的要死了吗!?嬴政想起自己登基时发布的诏书:“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嬴政苦笑了一下。

或许,该是立二世的时候了。

“命扶苏,奔丧,回咸阳,主持葬礼。”始皇帝的声音气若游丝。

摇曳的烛光下,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赵高站在龙榻旁一边记录,一边抬起眼迅速地瞥了一下皇帝。

嬴政脸色苍白,目光浑浊,呼吸沉重。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赵高在黑暗中咧嘴一笑。然后他弯下腰,把写好的遗诏拿到皇帝面前让他过目。嬴政抬了一下眼皮,无力地点了点头。

始皇车队继续西行。公元前210年7月20日,车队抵达沙丘平台(今河北广宗县西北大平台),同时也抵达了秦始皇生命的终点。

所有随行大臣都知道皇帝病了,可是除了李斯、胡亥、赵高和几个近侍宦官,没人知道他的病情,更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了。

站在嬴政的寝殿中,赵高乜斜了一眼床上那具僵直的臭皮囊,无声地笑了。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始皇帝,如今上哪里去了?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1)




深夜的平台行宫寂静无声。

白天的暑热已完全退去,赵高走出皇帝寝殿,深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没有这么畅快地呼吸过。明亮的月光下,赵高遥望着远处那绵延起伏的山峦,低头凝视着这沙丘平台的一草一木。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已噙满泪水。赵高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刻站在自己的故乡——赵国。

三十年了。

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埋藏在赵国公子赵高的心中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当年那一幕腥风血雨似乎永远在他眼前飘荡……那一年,秦国的铁骑疯狂地进攻他的家乡。城破之日,许多无辜百姓惨遭蹂躏和杀戮。年仅十几岁的赵高和他的父母兄弟一起被抓到秦国充当苦役,受尽种种欺凌和非人的折磨。回想起儿时所享受的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赵高感到仿佛堕进了地狱。可他觉得只要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再大的苦难也可以忍受。可突然有一天,秦兵不由分说地抓走了他的父母,当天就双双死在了大牢里。赵高和兄弟们悲恸欲绝。第二天,更深的灾难接踵而至。他和兄弟们均被处以宫刑,去了势,成了不男不女的阉人。赵高被送进秦宫当低级宫役,和他的兄弟们分开了。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让赵高万念俱灰,他想到了死。可他断然没有想到,不久后他的几个兄弟便都先他而去了。他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死因,就像他根本不知道父母亲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一样。

就在那一刻,赵高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他孤零零地伫立在秦国的大地上,面向苍天立下一个誓言:这一生,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赵高一定要复仇!他要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地活下去,但只为一个目的而活——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

没错。他赵高无权无势,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可他有一腔刻骨的仇恨,有一颗浸泡在仇恨中的心。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颗头脑。

够了!

这就够了。
风云变 历史风云变局:喋血的权杖全文阅读 作者:王觉溟

从此以后,宫里的人们发现赵高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坚硬的目光变得谦恭而柔和;他紧绷的嘴角松弛了下来,挂上了一丝永不懈怠的媚笑。他的腰永远为上司弯着,他的心思永远跟上司转着。很快,赵高摆脱了低贱的杂役工作,调任宫廷文书之职。职务之便使他能够大量地接触秦国的典籍。赵高牢牢把握机会,夜以继日地扑在典籍上,尤其是刑政律法。几年后,秦宫中没有人不知道一个叫赵高的宦官。他不但精通刑律,而且为人谦逊,办事卖力,脑瓜子灵活。总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年轻人才。当时的秦国尚未统一天下,正是大举征用人才之际,崭露头角的赵高终于成了秦王嬴政的近侍宦官。通过多年的观察,嬴政认定这是一个忠诚而能干的人,便把赵高擢升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掌管秦王的兵符和印玺)。至此,赵高终于进入了秦国的权力中枢。在所有人的眼中,赵高成了秦王身边的大红人,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然而,对赵高来说,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秦帝国建立后,始皇帝要为幼子胡亥配备一个老师,赵高自然而然地兼任了这个职务,开始教导胡亥决断各种狱讼案件。从这时起赵高心中就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如何才能让这个不学无术、贪图享受的胡亥继位当皇帝?

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他赵高的复仇大计就有可能一举实现。但是,始皇帝有二十几个儿子,而胡亥又是幼子,想让他当皇帝,除非出现奇迹。

奇迹能出现吗?

赵高再一次祈求上苍。要迈出这重大的一步,依靠人力是绝对办不到的。赵高需要的是天助。让赵高意想不到的是,上天居然这么快就施以援手,这么快就让这个极度眷恋生命的始皇帝永远闭上了眼睛!而且让他死在了沙丘——这片赵国的故土之上。

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这绝对是天意!

赵高面朝苍天喃喃自语,这是嬴政对天下百姓犯下的累累罪行所必然遭受的天谴!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2)




嬴政啊嬴政,是天要灭秦,非关赵高也!我赵高只不过做了我应该做的。赵高从袖中取出那面嬴政赐给长子扶苏的遗诏,在月光下缓缓展开:奔丧,回咸阳主持葬礼。

赵高冷笑。尽管嬴政与扶苏不睦,可他最终还是作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没有把皇位传给他宠爱的幼子胡亥。这份诏书实际上就是命扶苏即位。凭良心说,扶苏一旦当上秦二世,应该会是一个不错的皇帝。他肯定会一改始皇帝的苛政,宽刑减赋,与民休息,遵循儒学思想,建立王道仁政。

可惜啊,扶苏你没有机会了。因为诏书在我手中,你未来的命运也就在我手中,整个大秦帝国的命运此刻都在我赵高的掌握之中。

扶苏,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因为你是始皇帝嬴政的长子,所以,你必须得死。

而胡亥呢?赵高一想起这个只知享乐不知政治为何物的纨绔子弟就想笑——放眼天下,还有谁比胡亥更适合当这个秦二世呢!?

赵高把诏书重新收回袖中。感谢我吧胡亥,不用多久,我就能让你当上大秦帝国的主人。

嬴政驾崩的第二天,是胡亥的一个幸运日。

赵高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子,皇上去世了,没有诏令封诸公子为王,唯独给了扶苏一封信。等扶苏到了咸阳,马上会即皇帝位,而公子连一寸封地都没有,该怎么办?”

胡亥有些茫然地看着赵高,叹了口气说:“这事也只能如此了。我听说,圣明的君主最了解他的臣子,贤明的父亲最了解他的儿子。父皇直到去世仍不分封诸子,有什么话好说?”

赵高摇了摇头:“不然!如今天下大权、生死存亡都操在公子、我和丞相李斯之手,希望公子抓住这个机会。况且,驾驭臣子和向人称臣,统治别人和被人统治,岂可同日而语!?”

胡亥心里一动。赵高想干什么?

尽管已经有一层意外的惊喜悄然涌上心头,但他还是努力压了一压。胡亥说:“废长立幼,是不义;不奉父诏,是不孝;才能浅薄而强夺君位,是无能。这三种行为都违背道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亦将覆亡。”

扯吧你!赵高在心里笑,看来小子跟了我这么些年,还是学了点东西,那就让我再给你上堂课。“臣听说商汤、周武杀其主,天下称义,不为不忠;卫君弑父,而孔子载其德,不为不孝。做大事不拘小节,行大德不必谦让。若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请公子放手干吧!”

胡亥心里乐开了花。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胡亥能坐这个天下。看来跟着你赵高还真是跟对了人。不过有个问题不太好办,那个老谋深算的李斯要是不答应,这事能成吗!?胡亥瞥了赵高一眼,发出一声喟然长叹,说:“父皇刚刚去世,丧礼未办,怎么好以此去劳烦丞相呢?”

赵高站了起来,拍了拍袖子说:“没错,这事要和丞相商量,不然恐怕成不了,不过请公子放心,我这就去跟他谈。”

在赵高的计划中,丞相李斯是最关键的一环,也是最不容易接上的一环。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在政坛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他是不会轻易就范的。不过赵高有把握。

因为他知道丞相是人。而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关键看你能不能抓住。这么多年,我赵高是干什么的?满朝文武哪个人身上的死穴,能逃脱我赵高的法眼!?

赵高用一种阴沉的脸色来见李斯。

皇帝殡天,太子未立。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李斯预料到来者不善。

赵高开口了:“皇上临终赐扶苏诏书,让他到咸阳主持葬礼,并立他为皇位继承人。诏书未送,皇上已薨。这事没人知道,现在,立扶苏继位的遗诏在胡亥手里,确定太子的事在你我口中,你说怎么办吧。”

李斯心中一紧。难道这阉宦想篡改始皇遗诏,立胡亥为帝!?李斯一脸正色,厉声说:“赵高,你怎么说这种亡国之言?这种事岂是我们臣子可以谈论的!?”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3)




赵高知道李斯有些措手不及了。现在不能让他做更多的思考,必须直指他的死穴。赵高盯着李斯的眼睛,说:“丞相,您自己估量一下,您和蒙恬相比,谁的本事更大?谁的功劳更高?谁更能深谋远虑而不失误?天下人更服膺谁?又是谁跟长子扶苏的交情更深,更获信任?”

李斯一震。

这是五把匕首,刀刀插在他的软肋上。

这些问题又何尝不是他李斯的焦虑呢!毒啊,这阉宦的眼睛真毒啊!李斯看着赵高那一对狭长的细眼,感觉那里面深不可测。李斯点点头:“没错!你说的这五个方面我都不如蒙恬。可我倒想问问中车府令大人,你这么逼我是什么意思?”

赵高笑了:“丞相您知道,赵高不过是一个卑下的杂役,因为略熟刑讼律法而侥幸获得皇上赏识。我在宫中管事二十多年,还没见过被秦国罢免的丞相和功臣有把封爵传到第二代的,最终都难逃被诛杀的下场。您知道,在皇帝的二十几个儿子中,长子扶苏刚毅勇武,知人善任,他即位后,必定以蒙恬为相。到那时候,您是绝对不可能揣着通侯(秦二十等爵中最高等)的印绶告老还乡的,这是明摆着的事!”

赵高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李斯。可李斯面无表情。赵高心中冷笑,我知道,我的话句句说到你心坎上了。你脸上越是静如止水,表明你心里越是翻江倒海。这么多年了,我看你们这种人都是倒过来看,啥时候看走眼过?“我奉皇上之命教育胡亥,让他学习律法多年,”赵高接着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慈仁敦厚,轻财重士,表面木讷,心里聪明,皇上的二十几个儿子没人比得上他的,他继位最合适,我劝您还是考虑一下,做个决定。”

李斯忽然变了脸:“您该干吗干吗去,我奉主之诏,听天之命,没什么好考虑和决定的!”

火了。终于火了。喜怒形于色了!赵高在心里说,这就证明你快撑不住了。

赵高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危险的道路,往往能抵达安全之地;而看上去安全的道路却很可能通向危险。丞相是聪明人,难道还拿不定主意!?”

李斯愤怒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白无须的人,想不到自己竟然在他面前乱了方寸。他的气定神闲与胸有成竹让李斯十分诧异。此人的道行之深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这么些年了,自己怎么就没发现身边藏着一头如此险恶的大尾巴狼呢!?

“我李斯本是上蔡闾巷的一介布衣,承蒙皇上厚爱,任我为丞相,封我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那就是把社稷的安危存亡交给了我,我岂能辜负皇上!?忠臣只要做到不怕死就够了,人臣各守本分吧。您不要再说了,别让我李斯成为罪人。” 李斯说完站了起来,显然已有送客之意。

赵高对他的逐客令视若无睹,继续说:“我听说所谓圣人就是能适应无常变迁、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之人。世事不定,何有一成不变之法?如今天下之权力与命运皆悬于胡亥,我赵高很清楚他的心志。您为何迟迟看不出来呢?”

我何尝看不出来?我李斯看得太清楚了!他胡亥是谁?是一个逍遥公子,是对你言听计从的学生,是你手上的幌子和傀儡!他要是当上皇帝,你赵高就掌控了天下,到时候连我这丞相都得看你的脸色!可是……李斯转念一想,要是让扶苏当皇帝会怎么样呢?我和扶苏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施行的是法家的严刑峻法,他崇尚的是儒家的王道仁政,他要是登基,八成是让蒙恬当丞相。到时候,我李斯怎么办?我的爵位、我的富贵、我的子孙、我的一切……怎么办!?

结局——会不会比胡亥当皇帝更惨!?

李斯颓然坐了回去。莫非我真的老了?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了呢?我李斯的晚节,难道真要栽在这个阉宦的手上吗?

李斯垂下脑袋,喃喃地说:“我听说晋国废立太子,三代不宁;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商纣诛杀亲人,不听劝谏,国为废墟、社稷荒芜。三者皆逆天,故宗庙倾覆。我李斯还是人哪,怎么能参与篡位的阴谋……”




二 这一生,他只为一个目的而活(4)




赵高知道,李斯的防线已经全面瓦解,只需最后一击,他必定彻底崩溃。

“丞相要是听我的,”赵高说,“就可以长保爵禄,世世代代称王称侯。倘若您放弃这个机会,不从我言,那必定祸及子孙,我实在替您寒心!聪明人是能够转祸为福的,丞相到底打算怎么办?”

李斯重新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挂着两行清亮的老泪。他仰天长叹:“唉……我李斯偏偏遭遇这样的乱世,既然不能以死效忠,我又要在何处安身立命呢!?”

死!?

这天下第一怕死的是嬴政,第二就是你李斯!赵高心中冷笑不已,你也配谈“以死效忠”!?

赵高回来的时候沉默了一阵子,把胡亥急得几欲抓狂。

许久,赵高一笑:“我奉太子之命去通知丞相,他岂敢不从!?”

一阵狂喜让胡亥几乎窒息。

他听得很清楚,赵高刚才没称他“公子”,而是称“太子”。回咸阳后,他就要称呼自己“陛下”!天下人都要称呼自己“皇上”!

胡亥觉得人生真美好,阳光真明媚,老天真开眼,赵高赵老师——真可爱。




三 丧钟为谁而鸣(1)




一个政治同盟就这样缔结成功了。

赵高、李斯和胡亥经过密谋,决定毁掉遗诏、秘不发丧。他们将嬴政的尸体藏在辒

车中,车前安排了几个亲信宦官,百官奏批、饮食供应等,一切如常。时逢暑热,尸体腐烂,他们便命人装上一石鲍鱼,借以掩盖尸臭。

车队十万火急地回奔咸阳。与此同时,李斯伪造了两份诏书:一份假称由丞相接受始皇遗命,宣布立胡亥为太子;另一份赐给长子扶苏,命胡亥和李斯的亲信火速将诏书送到上郡的蒙恬军营。

使者宣读诏书的那一刻,扶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扶苏与将军蒙恬率数十万将士屯边,已十年有余,却不能前进一步;士卒多死伤,却无尺寸之功!而且屡屡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作所为。朕还听说,他因为不能解职回咸阳当太子,便日夜怨恨。扶苏为人子不孝,今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一同在外,不加匡正,一定是参与了阴谋。蒙恬为人臣不忠,亦赐死,军队交给副将王离。”

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这是一个并不太高明的骗局。可是,素以“仁厚”著称的扶苏偏偏就深信不疑。

在这种时候,仁厚就是愚蠢的代名词。

接过诏书,扶苏泪流满面。他知道父皇一贯薄情,可没想到竟如此绝情,就因为自己曾屡次劝谏他施行仁政,他就要置自己于死地!而且还连累了战功赫赫并且忠心耿耿的蒙恬将军!扶苏万念俱灰,踉跄着走进内室,拔出佩剑准备自刎。蒙恬冲进去一把按住了他:“陛下在外巡视,没有确立太子。派我率领三十万大军驻守边疆,公子担任监军,这是天下的重任。如今只凭一个使者的一纸诏书就自杀,怎知其中没有诡诈?请公子再请示一下,若是真的再死也不晚!”

此时使者已经跟进内室频频催促。扶苏摇摇头对蒙恬说:“父亲赐儿子死,还要请示什么!?”话音刚落,他的利剑已经割破了自己的喉咙,鲜血飞溅到蒙恬脸上。

蒙恬悲愤不已,坚决不听从诏令,拒不自杀。使者命人将他五花大绑,交给军法吏,囚禁于阳周(今陕西子长县)。随后,李斯的亲信留在军营负责监督军队,胡亥的亲信快马加鞭地赶回去向太子复命。

听到扶苏已死的消息,赵高、李斯和胡亥大喜过望。可赵高和李斯还有一层隐忧,蒙恬一日不死,他们便一日不得安宁。不但蒙恬得死,他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弟弟蒙毅也必须死。于是赵高对胡亥说:“先帝当初欲举贤,立你为太子,就是蒙毅极力阻挠,依我看应该把他除掉。”

胡亥当即下令逮捕了蒙毅。

这一年的初秋,车队终于回到咸阳。

始皇帝嬴政肯定没想到,他出巡时带着长生不死的梦想,回来后却已是一堆臭气熏天的腐肉。朝廷正式发布了始皇帝驾崩的消息,随后太子胡亥登基,是为秦二世。赵高被任命为郎中令。李斯也保住了丞相的位子。

站在帝国的权力巅峰上,三个人相视一笑。

这场兵不血刃的政变,史称“沙丘之变”。

赵高复仇大计的第一步,至此取得圆满成功。

数日后,秦二世的使者带着赐死的诏书来到了蒙毅的牢房。

诏书称:“先帝欲立太子,而你却非难他。如今丞相认为你不忠,论罪应当族诛,朕不忍,乃赐你一人死。这已经很幸运了,你自己了断吧。”

蒙毅大感冤屈,极力辩解,最终被使者所杀。

接下来轮到蒙恬。诏书称:“你的罪过已经很多了,而你的弟弟蒙毅犯了重罪,依法又牵连到了你。”言下之意,你蒙恬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蒙恬愤然道:“我们蒙家,自祖父至今,为秦王朝立功三世(蒙骜、蒙武、蒙恬),而今我率三十万大军在外,虽然身遭囚禁,但我的势力足够发动叛乱!我之所以自知必死却仍坚守大义,是因为不敢辱没先人的教诲,不敢忘记先帝的大恩!我蒙氏宗族世世代代没有二心,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一定是有孽臣欺君罔上、倒行逆施!我今天所说的话,并不是为求自己免于一死,而是希望以忠言直谏而死,愿陛下能考虑天下万民的福祉!”




三 丧钟为谁而鸣(2)




使者面无表情地说:“臣奉诏对将军执行刑法,不敢以将军之言转告皇上。”

蒙恬最后仰天高呼:“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一代名将就此喝下毒药,含冤自尽。

政治上与军事上的潜在威胁都消除了。21岁的胡亥名副其实地成了大秦帝国的新主人。他看着伟大的父皇嬴政给他留下的这片大好河山,情不自禁地对身边的赵高说:“人生在世恍如白驹过隙,我既然君临天下,就想充分满足耳目声色之所好,穷尽心思欲望之所乐,上安宗庙下安百姓,永久地享有天下,直到我寿命终止。我的想法行得通吗?”

此刻的赵高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复仇计划的第二步——杀秦子孙。

赵高说:“请陛下注意,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都有所怀疑。陛下刚刚登基,这帮人心里都愤愤不平,我恐怕会产生变乱,总是胆战心惊,唯恐没有好下场,陛下如何享受快乐?”

胡亥大为惶恐:“那怎么办?”

赵高说:“树严刑,立峻法;灭大臣,远骨肉;尽除先帝之故臣,安置陛下之亲信。如此,陛下方可高枕无忧,纵情享乐!”

胡亥笑逐颜开:“好计策!”

随后的日子里,秦朝宗室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十二个公子被屠戮于咸阳,十个公主被分尸于杜县(今陕西西安市东南),所有财产全部充公,受株连治罪者不计其数。

看着大屠杀中飞溅的血光和四处滚动的人头,赵高心里只想着四个字——快意恩仇!

劫后余生的宗室成员日夜活在巨大的恐怖之中,胡亥的一个兄长公子高想逃亡,可又怕被族诛,彷徨无计,只好上书二世,唯求自裁。他说:“先帝在世时,臣去皇宫,就赐给我饮食;离开皇宫,就赐给臣车舆;御用的衣服,臣得到赏赐;御用的马匹,臣也得到赏赐。而今先帝宾天,臣本应殉葬,却没能做到,这是为人子的不孝,为人臣的不忠。不孝不忠者,没有面目活在这世上,请允许臣追随先帝,但愿能葬在骊山山麓,请陛下垂悯!”

胡亥拿着上书给赵高看,笑着说:“有这么急着寻死的吗!?”

赵高回报给他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人臣忧死而不暇,就没有心思谋反了!”

胡亥当即准了公子高的请求,并赐十万钱作丧葬费。

法令日益严苛,群臣人人自危。二世胡亥又大兴土木建造阿房宫,修筑直道、驰道,是故赋敛愈重,戍徭无已。天下饿殍遍野,百姓怨声载道。

赵高复仇计划的第三步——“亡秦天下”开始启动了。

他成功地促使胡亥施行了暴政,同时也就成功地把恐惧、仇恨和叛乱的种子播撒到了帝国的四面八方。赵高知道,这最后一个环节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庞大的。要让那些恐惧、仇恨和叛乱的种子破土而出需要时间。

可赵高有的是耐心。

三十年都等了,还在乎多等三年吗?

秦二世元年(前209)七月,亡秦的第一把烽火由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今安徽宿州市东南)点燃。他们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声呐喊是草根阶层的政治宣言。它从此激荡在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中,成为一代又一代无产者用暴力换取资源再分配的勃勃动力和精神指南。

陈胜、吴广率领九百名戍卒攻克了大泽乡,随后一路西进,接连攻陷铚县(今安徽宿州市西南)、酂县(今河南永城市)、苦县(今河南鹿邑县)、柘县(今河南柘城县)、谯县(今安徽亳州市)、陈县(今河南淮阳县),战车发展到六七百辆、骑兵一千多人,步兵数万人。

一时间,各地民众纷纷诛杀当地官吏,响应陈胜。越来越多仇恨和叛乱的种子顶破了秦帝国貌似坚硬的冻土。

赵高笑了。

他听见亡秦的丧钟敲响了。

当东方的使者十万火急地赶到咸阳向二世奏报时,胡亥顿时大发雷霆,马上把这些使者扔进了监狱。他并不是因为有人造反而生气,而是因为有人把造反的消息告诉他而生气。有这样一个皇帝跟赵高配合,大秦的灭亡也就指日可待了。后来又有东方的使者到,胡亥偶尔也会问起造反的情况。使者们说:“没人造反,只不过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盗贼而已,早就被地方官逮捕肃清了,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三 丧钟为谁而鸣(3)




胡亥满意地笑了。

直到陈胜的前锋将领周章率领一支战车千辆、步兵数十万的强大兵团杀进函谷关(今河南灵宝县东北),进抵戏水(今陕西临潼县东北)时,秦二世胡亥才猛然清醒过来。“怎么办?”他召集群臣,张皇失措地问。少府章邯说:“叛军已兵临城下,人多势众,征调附近驻军已来不及了,只有释放骊山的苦役,交给他们武器前往迎击。”

章邯率部出征,周章战败,大军退出关外。

胡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距陈胜、吴广起兵仅仅两个月后,各方的加急战报便纷纷飞向咸阳——

刘邦在沛县(今江苏沛县)起兵。

项梁、项羽在吴县(今江苏苏州市)起兵。

田儋在齐国故地起兵……

胡亥的龙椅尚未坐热,抗秦的烽火已经燎原。




四 一语成谶(1)




嬴政尸骨未寒,天下却已分崩离析,丞相李斯不得不向胡亥劝谏:“关东群盗并起,朝廷发兵讨伐,所杀者甚众,却仍然制止不了。群盗之所以纷纷而起、屡禁不止,是因为戍边、漕陆运输和各种差役太多太苦,而赋税太重。请陛下暂停修筑阿房宫,减省四边的屯戍和物资运输等差役。”

胡亥马上又生气了,对李斯说:“我曾听韩非子说过尧舜的故事,他们富有天下,却住茅草屋,布衣粗食,跟看门小卒的待遇差不多。大禹治水的时候,胼手胝足,面目黝黑,终于累死在外,葬于会稽,即使是奴隶的劳苦也不会比这更厉害了!难道贵有天下的人就要这样作践自己吗?这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不是聪明人做的事!聪明人享有天下的时候,只求全天下都顺从他一个人,这才是贵在有天下啊!我希望能够随心所欲,永久享有天下,你帮我出出主意,看要怎么办。”

听到秦二世这番不可救药的话,李斯真有些发晕。此时章邯等人又向他发出弹劾,说他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治在今洛阳市东北)郡守,却让叛军在辖区内攻城略地并且一路向西攻到关内,而李由竟然无力阻截;而且天下叛乱四起,李斯身为丞相也难辞其咎。

李斯慌了。

他顾不上保大秦天下了。此刻的当务之急是要先保自己的富贵。

李斯随即上书说:“所谓贤主,必能全面施行督察责罚之统治术,他能专制天下而本身不受任何制约。所以申不害说:‘拥有天下而不能为所欲为,这就是把天下变成了自身的枷锁。’像尧舜大禹等人可以说是荒谬到极点了,他们就是以天下为枷锁的人啊!这是他们不懂督察责罚之术的缘故。所以韩非子说:‘母慈会有败家子,家严才没有顽奴。’为什么?这是严刑峻法的必然结果。只要严明法纪,全面施行督察责罚之术,群臣百姓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叛乱呢!?这才是帝王的统治术啊!”

胡亥大喜。从此税负更重,律法更严,凡是向百姓抽税最重的就是好官;每天受刑而死的人堆积在街市上,杀人最多的就是忠臣。胡亥笑着说:“若此则可谓能督察矣!”

胡亥在玩火,赵高决定将他架空,然后把这片亡秦的熊熊大火烧得更旺些。

他对二世说:“天子之所以尊贵,仅是因为群臣只能闻其声而不能睹其面,所以才称为‘朕’。而且陛下年纪轻轻,未必什么事都懂,现在坐在朝廷上,如果对奖惩有处理不当的地方,就会在群臣面前暴露短处,那就无法在天下人面前显示您的圣明了。陛下不如深居宫中,让臣与几个熟悉法律的人来处理政事就够了。”

胡亥乐得逍遥自在,于是一头跳进深宫的酒池肉林中,把政务全部交给了赵高。

赵高终于独自驾驭了整个大秦帝国。

虽然这架帝国马车已经在朝着深渊走去,可他还是疯狂地挥动着鞭子。

他要让它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死亡。

为了这最后一步的顺利实施,他还必须设法除掉一个人。

那就是李斯。

眼看赵高一手遮天为所欲为,而胡亥日复一日地纵情享乐,年过花甲的李斯不禁为帝国的前途而忧心忡忡。这个天下是他帮着秦王嬴政一步一步打下来的,这个史无前例的集权制帝国也是他帮着始皇帝一点一滴建设起来的。如今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怎能不痛心疾首!?可是,如果要挽救帝国,他势必要倾尽全力与权宦赵高展开一场生死博弈,也势必要处处违背二世的旨意下大力气整肃朝纲。这么干值得吗?李斯摇了摇头。

代价太大了。要拯救帝国,他就得押上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李斯不敢冒这个险。

自己走到今天容易吗?

李斯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在楚国上蔡的乡间当小吏,郁郁不得志。每当看见厕所内的老鼠吃着脏东西,碰到人和狗就吓得四处乱窜时,就很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看到粮仓里的老鼠,不但有永远吃不完的粮食,还住着宽广的屋子,而且不受人和狗的惊扰。李斯不禁大为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四 一语成谶(2)




一个人有没有本事其实就跟老鼠一样,只不过看他处在什么环境罢了!

李斯当时就树立了一个志向:这辈子只当“仓鼠”,誓不为“厕鼠”。

当他终于找到秦国这个大仓库,并费尽心机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仓鼠”后,他对于来之不易的这一切是何等珍惜啊。有一次,儿子李由请假从三川回咸阳,李斯在家里大摆酒宴,文武百官都来赴宴,家门前的车马数以千计。李斯不禁感叹道:“唉!我曾听荀子说过——‘事物最忌太过分’。我李斯原是上蔡的一个平民,小巷里的百姓,而今居然位极人臣,富贵绝顶……”李斯最后感叹说:“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物极必反,我真不知道将来的归宿在哪里啊!

从那时候起他就变得小心翼翼了。

赵高当权的这段日子以来,李斯明明知道他如此任意妄为只会加速帝国的灭亡,可李斯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挺身而出就只会加速自身的灭亡。

然而,李斯的沉默并没有使他逃脱厄运。

因为赵高出手了。

对赵高来说,当初沙丘之变时李斯是他计划中必须接上的一环,可如今,李斯则是他计划中必须拆掉的一环。赵高给李斯设了个套,让他自己往里钻。有一天他找到李斯,说:“现在盗贼纷起,皇上却只顾大兴土木,纵情于声色犬马。臣想要谏止,无奈地位卑贱。这其实是您丞相的事,您为何不进谏呢?”

李斯心里大为感叹。这赵高终于回头了。他终于知道他和二世如果再不收敛,这帝国就覆亡无日了。李斯面露难色地说:“我早就想进谏啦,可现在皇上不坐朝廷,隐居深宫,我有话也传达不了,想要觐见也没机会。”

鱼上钩了。赵高说:“您要真想进谏的话,我一趁皇帝有空就告诉您。”

于是,每当胡亥正和一大群美女宴饮玩乐之际,赵高就通知李斯。李斯就傻乎乎地跑到宫门外要求觐见。如是五次三番,胡亥就急了:“我平常有空的日子丞相不来,偏偏我玩得正高兴的时候他就来请示汇报。丞相难道是瞧不起我吗?还是故意难为我呢?”

看见时机成熟了,赵高就说道:“沙丘之谋丞相也有份,现在陛下已经立为皇帝,可丞相并没有更加尊贵,恐怕他心里早已在盘算裂地封王了。还有一件事,陛下没问,我也不敢说。楚地盗贼陈胜那帮人都是丞相老家附近的人,他们在楚地公然横行,经过李由镇守的三川郡时,李由只是守城而不肯出击。我甚至听说他们之间还有文件往来,因为没掌握确切情况,所以不敢告知陛下。况且丞相在宫外,权势比陛下还重。”

胡亥听信了赵高的话,就派人暗中调查李由与盗贼勾结的情况。

李斯闻讯,终于知道自己被赵高卖了。他立刻上书二世弹劾赵高,说他大权独揽,架空了皇上,有窃国篡位之野心,迟早会叛乱,就像当年齐国的田常一样。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整天泡在酒池肉林中的胡亥现在最信任的人只有赵高。他回复李斯说:“先帝早逝,我又没什么见识,不懂得治理百姓。而你又老了,恐怕就要断送天下了。我不把国家托付给赵高,还能托付给谁!?况且他精明强干又清正廉洁,下能了解民情,上能合我心意,你就别废话了。”

李斯不甘心,继续上书大骂赵高。胡亥嫌烦,干脆把李斯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赵高。

赵高说:“丞相最担心的就是我赵高,我死了,他就要篡位了。”

胡亥说:“那李斯就交给你了。”

李斯最恐惧的一天来临了。

赵高亲自出马把李斯和他的宗族、宾客全部逮捕下狱。李斯苦心经营了整整一生的功名富贵一夕之间化作了梦幻泡影。

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李斯没想到,自己当年那无端的感叹最后竟一语成谶。他没想到自己位极人臣后已经变得如此的战战兢兢、如此的临深履薄,可最终还是逃不开身败名裂的下场。




四 一语成谶(3)




赵高亲自审讯李斯。在大板拷打了一千多下之后,李斯终于屈打成招,承认自己参与了叛乱。可李斯不甘心,便向二世上书陈述自己的“七大罪状”,实际上是列举自己对秦国的七大功劳:臣担任丞相治理百姓,已经三十多年了!臣初至秦,国土还很狭小,先帝时领土不过千里,士兵几十万。臣竭尽绵薄,谨奉法令,暗中派遣谋臣游说诸侯;又暗中扩张军备,整顿政教,任用人才,尊重功臣,盛其爵禄。所以能胁迫韩国、削弱魏国,击破燕国、赵国,消灭齐国、楚国,最终吞并六国,俘虏他们的国君,拥立秦王为天子。这是臣的第一条罪状!秦帝国的土地并非不够广大,可臣还是致力于北上驱逐匈奴、南下平定北越,来显示秦国的强大。这是臣的第二条罪状!尊重大臣,盛其爵位,来培养他们的忠诚。这是臣的第三条罪状!立社稷,修宗庙,以彰显君主的贤明。这是臣的第四条罪状!统一文字、度、量、衡,颁布于天下,以树立大秦的威名。这是臣的第五条罪状!修筑驰道,兴建宫观,以使得君主满意。这是臣的第六条罪状!宽刑罚,薄赋税,让君主获得民心,使万民拥戴、至死不渝。这是臣的第七条罪状!

奏书当然是到了赵高手上。赵高看也不看,只说了一句话:“囚犯怎能上书!?”

李斯身陷囹圄之后,赵高就像猫玩老鼠一样着实把他耍了一回。他知道李斯满腹冤屈,有机会必然翻供,所以他略施小计,就让李斯死了这条心。赵高指使自己的党羽假扮成御史、谒者、侍中等各种身份的官员,前后十几批去轮番审讯他。李斯以为机会来了,每次都翻供,否认自己参与叛乱。可每次翻供的结果是遭到更严酷的拷打。李斯顶不住了。有一次终于不再翻供,承认了之前的供词。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来验证口供的却不是赵高的爪牙,而恰恰是二世皇帝派来的人。赵高拿到这份最后的供状时,嘴角掠过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笑容。

赵高将判决递了上去,胡亥高兴地说:“多亏了赵君啊,不然我被丞相卖了都不知道。”

秦二世二年(前208)七月,曾经伴随始皇帝驰骋天下叱咤风云的丞相李斯,和次子一起被腰斩于咸阳。临刑前,李斯发出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感叹。

这声苍凉的感叹遂成经典,无数次地被后世史家与文人转引于各种著述之中。据《史记》载,李斯迈出监狱的那一刻,忽然回头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李斯,到头来憧憬的只是一种常人的幸福。

这种幸福多普通啊,普通得近乎琐碎。任何一个小老百姓,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放下手中的农活,带上儿子,牵黄犬,出东门,逐狡兔。

然而,此刻的李斯不能。




五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1)




李斯死后,赵高顺理成章地取代了他,成为秦帝国的丞相。为了验证自己的权力究竟有多大,就把一只鹿拉到了朝堂上,说:“这是一匹马。”二世胡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问殿上的文武百官说:“这是鹿吧!?”此刻,皇皇秦帝国的衮衮诸公们,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面对着他们的皇帝,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说:“马也!”

隔着两千多年的岁月帷幔,我仿佛还能听见这声整齐嘹亮的“马也!”一路奔腾呼啸而来,轰然回响在我的耳边。

听着这声“马也!”,赵高知道,大秦帝国的一条腿已经迈进坟墓了。

群臣们那声嘹亮的“马也!”把二世吓坏了。他以为自己脑子进水了,赶紧召太卜来占卜。太卜说他祭祀上天的时候不够虔诚,应该斋戒。于是胡亥就跑到上林苑去斋戒。可他脾性不改,天天在苑里游玩射猎。他是一个神射手,林子里的东西都逃不过他的弹指一挥间,比如兔子啦,山鸡啦,野猪啦,还有行人啦之类的。

有一天他就射死了一个人。

赵高的女婿(应是养女婿)咸阳令阎乐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把尸体抬到了皇帝面前让他看。然后赵高就义正词严地对皇帝说:“天子无故杀害无辜之人,是上帝和鬼神都不能容忍的,上天将会降下灾祸,陛下应该远离皇宫去祈福消灾。”

皇帝就乖乖地住到望夷宫去了。

二世胡亥彻底变成了一个废人。

他在望夷宫仅仅住了三天,赵高就决定把他终结了。

公元前207年,秦二世三年八月。咸阳令阎乐率兵一千多人突然出现在望夷宫,杀掉侍卫长后长驱直入,一路射杀数十名敢于抵抗的卫兵和宦官,其他人见状,纷纷逃命作鸟兽散。阎乐进入殿内,一箭射入二世的幄帏。二世大怒,呼叫左右。左右侍者早已吓成一团,无人响应。胡亥至此,方知大势已去,缓缓步入内室。

最后只有一个宦者跟在他身边。

胡亥看着他,茫然地说:“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事情会到如此地步。”

宦者说:“我不敢说,才能保全性命;我要是早说的话,早就被杀了,怎么会活到现在!?”

阎乐走近胡亥,说:“足下骄横放纵,诛戮无道,天下人全都背叛足下,足下打算怎么办?”

胡亥说:“可以见丞相吗?”

阎乐说:“不行。”

胡亥说:“我情愿做一个郡王。”

阎乐说:“不行。”

胡亥说:“我情愿做万户侯。”

阎乐说:“不行。”

胡亥说:“那我情愿和妻儿一起做平民百姓。”

阎乐最后看了他一眼,说:“臣奉丞相之命,替天下人诛杀足下,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说完把手一挥,士兵们一拥而上。

绝望的胡亥被迫自杀。

胡亥临死前的愿望呈阶梯式递减,当它们一一被否决后,最后的一丝渴望不免还是和李斯一样——做一个老百姓。

他们这算是彻悟吗?

恐怕不算。给他们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们的欲望还是会重新往上走,呈阶梯式递增。这就是人性,古往今来没多少人可以例外的。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在绝境中喝自己的尿都能坚持活下去,一碗水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梦想,一口井就是天堂。可当他富贵绝顶、权倾天下的时候,他仍然会感到痛苦和不满足,还会渴望长生不老,渴望占有整个世界。

所以我们往往会在一个人身处绝境的时候看见人性的力量与尊严,而在一个人的富贵荣华中看见人性的猥琐与荒唐。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

三十三年了。赵高看见自己的愿望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

最后一刻,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想坐一坐秦帝国的龙椅。

据《史记》称,胡亥自杀后,赵高遂“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说赵高想当皇帝的时候“百官莫从”我们还能理解,可说他登上宫殿时,宫殿好几次都好像要坍塌了似的,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五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2)




上天对于赵高的血腥复仇难道也反感吗?

老百姓头上的这块青天,果真代表了正义吗?

老天爷对于人世间忠奸善恶的判断和干涉,果真如此准确而及时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也只有天晓得。

天意这种东西只能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的。就像有的人坏事做绝,隔壁大妈就会冲着他的背影吐口水,然后恨恨地说:“让雷公劈死你”或者“出门让车撞死”之类的。

这是意淫,不是历史。可见太史公有时候也未能免俗的。

就在赵高从内部蚕食秦帝国时,群雄已经势如破竹地侵吞了大半个秦朝的天下。燕、赵、齐、楚、韩、魏纷纷复国,拥立了自己的君王。自函谷关以东,秦朝的统治已经名存实亡。刘邦率数万人马攻克武关(今陕西丹凤县东南)后,立即派人暗中与赵高联络。

虽然坐不上嬴政曾经坐过的那把椅子,不过赵高并不遗憾。因为关外已经彻底回到从前的战国之局了,秦国如今所保有的,不过是关内的旧地而已。

嬴政曾经赢得了整个天下,可他死后仅仅三年,大秦就蚀得只剩下老本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大秦帝国已经不复存在,赵高赢了。

可赵高并不满足。

他要继续玩下去。

他要看着秦国把这份六百余年的老本彻底赔光。

赵高召集了所有的大臣公子,向他们宣布,鉴于关外之地已失,故取消皇帝名号,拥立胡亥的侄子子婴为秦王。子婴太了解赵高的为人了,他手上沾满了秦朝宗室的鲜血啊。

子婴知道,赵高能把他扶起来,也能随时把他踢下去。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赵高让子婴先斋戒,再到宗庙去拜谒祖先。子婴躲在斋宫里托病不去。赵高三番五次派人去催都没有结果,只好亲自出马。

而子婴早有预谋。赵高一进入斋宫,刺客剑上的寒光就向他迎面袭来……

刺杀赵高后,子婴又在咸阳当众诛灭了他的三族。

赵高死了。他没能等到秦国把老本彻底赔光的那一天。

不过他已经不用担心了。大秦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了,而且气若游丝。

就算没看它最后闭上眼,赵高觉得自己也可以闭眼了。

子婴只做了四十六天秦王,刘邦的军队就从武关杀入了咸阳。秦国的文武百官全部放弃抵抗。子婴只好用绳子拴着自己的脖颈,坐着白素马车,捧着天子的印玺信符,和妻子儿女一起到轵道的亭子边上请降。刘邦受降后,封存了宫室府库。

一个多月后,西楚霸王项羽率各路诸侯抵达咸阳。他的屠刀挥过之处,以子婴为首的整个秦朝宗室无人幸免,全部人头落地。楚霸王在咸阳城内烧杀抢掠之后,把关内的旧秦国一劈为三,封给了三个诸侯。同时瓜分了秦帝国的天下。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始皇三十六年(前211),有人在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上刻下了六个字——“始皇死而地分。”

那是谁刻的?

在战国的废墟上迅速崛起的大秦帝国,只站立了短短十四年,便重新仆倒在废墟之中。

是谁葬送了大秦帝国?

夕阳无语。

嬴政、李斯、胡亥与赵高的坟头上,暮色迷离,荒草萋萋。




一 一个计划在缓缓酝酿(1)




公元前202年,一轮旭日悬挂在大汉帝国的上空。

新王朝的百姓们引颈而望,看见初升的朝阳鲜红如血。

此刻,在旧都咸阳的东南方,一座崭新的城池正拔地而起。城的主人殷切期望着天下能从此长治久安,所以把它取名叫“长安”。

将近六百年了,天下的百姓们一直在向远方眺望。

他们不是在眺望新王朝的都城长安,他们是在眺望传说中的太平。

会从此太平吗?

刘邦摇了摇头,情形恐怕不太乐观。帝国的早晨刚刚放晴了一会儿,转眼间又是一片阴霾漫卷,乱云飞渡。诸王叛乱的奏报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向长安飞来,仿佛一阵乱箭急雨。刘邦从帝座上走了下来,匆匆脱下那一袭温软的龙袍,重新穿上沉重铿锵的铠甲……

高祖五年(前202)十二月,刘邦刚刚消灭项羽。

六年七月,燕王臧荼就起兵叛变。刘邦御驾亲征,二个月后平定臧荼。

六年十二月,有人密报楚王韩信谋反。刘邦设计诱捕韩信,将其拘留长安。贬为淮阴侯。

七年九月,在太原的韩王信与匈奴里应外合、发动叛乱。十月,刘邦率师讨伐,韩王信兵败逃亡。刘邦一路追击,遂与匈奴交战,在平城白登山被围七天七夜,险些丧命。直至高祖八年,韩王信余党才全部肃清。

九年,又报赵王张敖谋反。刘邦旋将张敖逮捕下狱。

十年,代相陈豨(xī)又占据赵地叛乱,刘邦再度出兵,至十一年讨平。

十一年春,韩信在关中谋反。后被诛杀,夷灭三族。

十一年夏,梁王彭越谋反。后被诛杀,夷灭三族。

十一年秋,淮南王黥布发动叛乱……

这一年,刘邦已经62岁,而且疾病缠身。自从秦二世元年在沛县起兵,戎马倥偬之间,忽忽已14年矣。这14载光阴几无一日不是在战场上度过的。夺取天下后,刘邦封了七个异姓功臣为王,封了130多个人为列侯。本以为如此安抚人心,天下必致太平,可谁曾想到,叛乱的烽火一刻也没有停止燃烧。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当刘邦的军队开拔到蕲县时,与黥布的叛军正面相遇。

旌旗蔽日之下,两军拉开阵势,遥遥相望。刘邦策马来到阵前,向黥布发出痛切的质问:你何苦要造反呢?

原野上笼罩着一种宁静。一种大战前怪异的宁静。天上的鸿雁拍打着惊惶的翅膀,扔下几声哀鸣后匆匆逃离。

黥布的声音忽然间刺破沉寂,远远地飞了过来。刘邦听到了四个字。

这个答案多么简单明了啊——黥布说:“欲为帝耳!”

刘邦荡平黥布之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从高祖五年到十一年,之所以在短短六年之中就发生了六王之变,症结就在于这些居功自恃的异姓王人人想当皇帝。

可见都是异姓封王惹的祸。于是,刘邦当着群臣的面,斩杀白马,立下盟誓:“非刘氏而王、无功而侯者,天下共诛之!”

十二年(前195),刘邦卒。太子刘盈继位,是为惠帝。惠帝的母亲就是吕后。

白马之盟言犹在耳,可吕后仿佛没有听见。她站在未央宫巍峨的宫楼上,看见遍布帝国的刘姓王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吕后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皇帝去了,而今她们是孤儿寡母。儿子刘盈又仁厚懦弱,这不能不让她担忧和恐惧。刘盈虽然坐了帝位,可朝堂上的那些开国元勋都还在,一个个割地拥兵的亲王都还在。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她下不了结论。

于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开始在她心中缓缓酝酿。

可她并不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那些刘姓诸王的帽子也得一顶一顶地摘。这道理吕后懂。她首先要剜去的,是多年来刺痛心头的一枚钉子。

吕雉虽然贵为太后,可她首先是一个女人。

而女人心头的痛,大抵也就源于另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戚夫人。




一 一个计划在缓缓酝酿(2)




吕雉永远也忘不了,她当年躲在朝堂东侧的帏幔之后,听着皇上与大臣们的激烈争辩时,内心是如何的愤怒和恐惧……

那是高祖十年(前197)的秋天。一场又一场的风,很早就把树叶吹黄了。

一个念头在刘邦心中已经盘桓了很久。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赵王如意,他的心头说不出的欢喜。而太子刘盈则善良到近乎怯懦,一点也不像他。要坐稳这座人人觊觎的江山,没有一点乾纲独断的霸气,你坐得了吗!?而如意的母亲,他刘邦最宠爱的戚姬,不管白天黑夜都在他面前哭得跟泪人似的,央求他立如意为太子,令他不禁涌起一阵阵的哀怜。

这一天早朝,刘邦终于下定决心:废太子,立赵王。当他对着满朝文武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仿佛平地一声雷,朝堂上瞬间炸开了锅,群臣反对的声浪几乎要把他淹没。可无论大臣们如何苦口婆心,如何据理力争,刘邦就只有一个态度:朕意已决,没得商量。

那一刻,躲在帘幕后的吕雉感觉整座宫殿都在摇晃。

群臣们面面相觑一筹莫展,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吕雉听出来了,那是说话口吃的周昌。一张张铁齿铜牙都奈皇上不得,这个结巴周昌又能顶什么用呢!?

一肚子义愤的周昌越想说可越说不出来。刘邦看着他的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可周昌还是说了,千言万语憋成了两句话:“臣嘴巴不会说说说话,但是臣必必必知道是不可以的!陛下一定要废废废除太子的话,臣必必必不接受诏令。”

那一刻,吕雉肯定觉得自己完了。

可奇迹竟然出现了——刘邦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吕雉的灭顶之灾就在这笑声中化为乌有。

罢朝之后,吕后接见周昌。把左右支走之后,尊贵的吕后扑通一声跪在周昌脚下,说:“要不是你力争的话,太子就被废了!”

我们不知道那时周昌心里在想什么。可他一定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尽了一个臣子应尽的职责,说了两句该说的话。仅此而已。况且,他说的话还远远不如其他大臣说的漂亮。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1)




惠帝刚刚即位的这一年,戚夫人的灾难就降临了。吕后将她囚禁在永巷宫。

从蛛网盘结的窗口望出去,戚夫人只能看见一方阴暗而逼仄的天空。当年谋废太子不成,她就知道自己将来没有好日子过了。可此刻的她并不知道,更深的灾难还在后头。

吕后拿下戚夫人后,便派遣使者去召赵王。而此时赵王身边的丞相,就是那个口吃的周昌。当年刘邦就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势单力孤的赵王如意恐怕有性命之忧。近臣赵尧献策,应该在赵王身边安置一个强而有力,而且是吕后、太子、群臣都尊敬和畏惧的人物,作为赵王的相国。刘邦问:“哪个人合适?”

赵尧说:“周昌。”

赵尧说得没错。当年出于公心,周昌反对立赵王为太子;而今当他窥见吕后的杀机,他也会同样出于公心而保护赵王。说话不绕弯的周昌对吕后的使者说:“高帝把年幼的赵王托付给我,而我听说太后历来怨恨赵王母子,现在召赵王去,他恐怕就回不来了,我不敢让他去。而且赵王正在生病,不能奉诏。”

如是几次三番,周昌一直硬顶着。吕后勃然大怒,我召不来赵王,我还召不来你周昌吗!?于是下令将周昌征召到长安。这周昌是不会绕弯子的人,不仅说话如此,脑袋也如此。所以当吕后转而召他的时候,他有一万个理由也推不掉了。不过话说回来,在权力的高压之下,无论是耿直的脑袋还是灵光的脑袋,其实一样是不能抗衡的。

只有权力才可以对抗权力,这是千古不易的法则。周昌跟随吕后使者走向长安的时候,内心肯定是一片难言的凄凉。周昌前脚进了长安城门,吕后的第二批使者后脚就把赵王带上路了。可吕后万万没有料到,在半路上赵王如意就被人接走了。

接走如意的人正是当今皇帝——她的儿子刘盈。

赵王如意住进了长安城的皇宫,皇帝刘盈与他形影不离。无论饮食起居,刘盈始终没让如意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看着这对异母兄弟成双入对的背影,吕后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这么多年都忍了,还会在乎这么几天吗?

吕后把掌心里的一包粉末重又掖进袖中,在每一个晨昏中耐心等待。

转眼就是冬天了。

一个雪后初霁的早晨。皇帝刘盈很早就醒了。他一眼就望见即将放晴的天色。

该舒展舒展筋骨了。这样的日子,数不清的野兔和山鸡都会从蛰居多日的洞里跑出来,在雪地上追逐阳光。

刘盈已经穿戴齐整了,如意却依然睡得十分安详。刘盈打消了叫醒他的念头。

不知道这个可爱的孩子正在做什么梦呢?刘盈大踏步走出寝宫的时候,回头用目光最后抚摸了一下如意的脸颊。

还这么早,母后也应该仍在寝中吧?刘盈跨上出城狩猎的坐骑时,或许仍然有三分疑虑悬在心头。可他来不及细想,胯下的骏马就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刘盈并不知道,吕后醒得比他更早。

天色大亮的时候,肩扛手提着一大串猎物的宫人们就一溜小跑地跟在皇帝后面回了宫。刘盈很是兴奋。他要让如意尝尝炖兔汤和烤鸡肉的滋味。

可如意永远尝不到了。

一只酒盅翻倒在寝宫的案上,旁边躺着永远醒不来的赵王如意。

那一刻,年轻的皇帝肝肠寸断、追悔莫及。

毒死赵王的兴奋还没消退,吕后就颇具创意地进行了快感升级。儿子太软弱了,她要让他鉴赏一下她创造的行为艺术,见识见识权力游戏中失败者的下场。

因为,一个真正的皇帝,必须学会在残酷中成长。

吕后把刘盈带到囚禁戚夫人的永巷宫,说是要让他参观某种“物事”。刘盈懵懵懂懂地跟随母亲来到臭气熏天的猪圈旁,看见里面有一团丑陋不堪的东西在蠕动。

刘盈掩着鼻息,弱弱地问母亲:“那是什么东西?”

吕后的眉毛轻轻一扬,说:“人猪。”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2)




人猪!?刘盈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畜牧业何时开发出了这个新品种,也不知道母后是什么意思。可是母后的目光怂恿着他,也逼迫着他。刘盈不得不再仔细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依稀产生了某种可怕的感觉,可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吕后等得不耐烦,干脆把谜底揭晓了。她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戚夫人。”

这个儿子太不长进了。吕后不免有些扫兴。她为了安排这堂现场教育课,废了多少脑筋啊。她先是让人砍下戚夫人的一双手,觉得不过瘾,就再砍掉一双脚。剩下一堆肉团的时候她基本上满意了。可她随即看见了戚夫人那双眼睛。

这一对眸子曾几何时是多么妩媚动人啊!它们波光流转之际,没有哪个男人不神魂颠倒。当年高祖皇帝流连在这一泓美丽的深潭中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她吕后正夜夜独守空闺,看蜡烛泪尽,听更漏声残……想起这一切,吕后的愤怒越发不能遏制。她一声令下,波光涟滟的深潭立刻变成了两个血窟窿。戚夫人一阵比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也让她觉得腻烦,于是又灌她喝下哑药,再熏聋了她的耳朵。

“杰作”完成了。欣赏着这只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的“人猪”,吕后欣慰地笑了。

可她没想到这个笨儿子居然一点悟性都没有,让她很是失望。

她也没想到皇帝刘盈听到“戚夫人”三个字的一刹那,泪水立刻夺眶而出,片刻后居然开始号啕大哭,让她很没面子。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皇帝回宫后居然一病不起,在病榻上缠绵了一年多。而且还派人来对她说:“这种事不是人干的。虽说我仍然是母后的儿子,可这皇帝我不当了!”

最后,皇帝刘盈从病榻上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一转身就跳进了酒池肉林,再也不上朝了。管他什么天下大事、社稷江山!跟我无关,爱谁谁吧!

吕后气得七窍生烟。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整日放浪形骸,破罐子破摔,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二年十月,秋高气爽的日子,刘盈的兄长、齐王刘肥到京城来看望皇帝。刘盈很高兴,又有人来陪他喝酒了。于是设宴款待。宾主落座时,刘盈可不管旁边的母后是什么脸色,硬是让刘肥坐在上座,说你是大哥,咱就按家里的规矩办。这对异母兄弟很快就喝得酒酣耳热。他们没有发现,就在他们觥筹交错之际,那个老女人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给左右亲信使了个暧昧的眼色。片刻后,两盅酒端了上来。吕后命令齐王刘肥向自己敬酒。

齐王刘肥端着酒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皇帝刘盈也端起酒盅跟着大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天下没有比这更笨的皇帝了。吕后肯定在心里气得直跺脚。她腾地立起身来,没等他们说完那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什么的祝酒词,走过去一下撞翻了皇帝的酒。

刘肥的酒立刻醒了一半。看着手里头的酒盅,刘肥很诧异。

这老女人在玩什么啊?

一阵穿堂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

忽然间,他明白了。赵王如意的尸骨未寒哪,他这个最大的刘姓王居然敢在这个老女人面前逍遥自在地喝酒,这不是拿自己的脑袋往别人的刀口上撞吗!?刘肥坐不住了,越想越不对劲。连忙打了几个酒嗝,顺势往旁边一倒,很快打起了呼噜。手下人一看王爷醉了,赶紧把他抬回了家。

齐王捡了一条命回来,立刻派人暗中打探。果不其然,那是蛊毒酒。刘肥越想越后怕,觉得自己大难临头了,再也甭想走出长安城了。身边的大臣看出了他的担忧,就凑上前来耳语了一番。刘肥频频点头,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几天之后,吕后的女儿鲁元公主忽然得到了一笔意外的馈赠。齐王把他封国内的城阳郡献给她作为汤沐邑。吕后笑了,这小子还算识相。随即亲自到齐王府上设置酒宴,痛痛快快跟齐王又喝了一回。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3)




这一次,终于没人往酒里下毒了。

春去秋来,日子过得很快。在酒色中纵情享乐的皇帝刘盈,日子就过得更快。惠帝七年的秋天,刘盈就告别了他不喜欢的帝国和母后,彻底解脱了。

唯一的儿子死了,吕后却只是一副干哭的样子,没有一滴眼泪。

她在想什么?

只有一个人窥见了她的内心。那就是侍中张辟强。他年仅15岁,却继承了他父亲——汉朝开国元勋张良的政治智慧。他发现惠帝一崩,帝国权力的天平便失去了平衡。一头是一大群威望卓著大权在握的帝国元老,一头是一个生性多疑心怀怨怼且孤单落寞的老女人。这种一边倒的局面必将影响政权的稳定。要避免轻的那一头强烈反弹的唯一办法,是主动替她那一头加上几个砝码。

张辟强把这一切告诉了左丞相陈平。陈平深以为然。遂向吕后请求,拜任她的内侄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军,统领帝国的中央军队:南军和北军。这意思明摆着:军事大权归你们吕家,而行政权仍归大臣。大家扯平了。

吕后高兴了。她一高兴,那延迟了多日的丧子的泪水,才终于潸潸而下。

这就是政治人物的隐忍功夫。为了权力的需要,哪怕最深刻的悲痛也要给它设计一个具有延迟效应的开关。

泪水是有的,可既要让它看情况而止,也要让它看情况而流。

惠帝死后,小太子即位。无知的小皇帝需要人辅佐,于是吕后正式从幕后走上了台前,临朝称制。朝廷政令从此一律出自太后。

踌躇满志的吕后觉得自己发飙的时候到了。她向丞相们摊牌:要立那些吕家子弟为王。右丞相王陵不假思索,立刻把高祖当年的“白马之盟”抬了出来。

碰了钉子的吕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右丞相一眼,不再说什么。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这些大臣们的肩膀上扛着的都是这样一颗不识趣的榆木脑袋。

她更不相信那个入土多年的糟老头子的几句牢骚还抵得过现在她手中生杀予夺的大权。

她转过脸,又问左丞相陈平和绛侯周勃。这两个阅尽沧桑的老政客交换了一下眼色。什么都不用说了,面对现实吧。

他们说:“当年高帝平定天下就封自己的子弟为王,而今太后行使皇帝之权封吕家的子弟为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就对了嘛!吕后笑了。我就不信偌大的朝堂上就没几个明白人。

罢朝后,义愤填膺的王陵拦住陈平和周勃,厉声质问:“当初高帝歃血为盟时,你们不在场吗?现在你们纵容迎合太后,违背盟约,将来有何脸面到九泉之下去见高帝!?”

陈平和周勃相视一笑,说:“像今天这样面折廷争,我们不如您;至于说顾全大局,安定刘氏基业,恐怕您也不如我们。”

两人说完扬长而去。

王陵木立在朝堂外空旷的广场上,望着浮云变幻的苍天,心里忽然空空荡荡。

不久,吕后罢免了王陵的丞相之职,让他去给那个傻乎乎的小皇帝当太傅。王陵苦笑,干脆托病,辞职不干了。

此后的四年之中,吕后共封四个吕氏子弟为王,六人为侯。

当然,尽管她经营吕氏天下的野心路人皆知,可她采取的手段却十分委婉。比如她在封吕氏之前,一般都会先封几个功臣后代或者惠帝的后宫子嗣;然后在封吕氏子弟的同时也封刘姓子弟。又比如有时候她想封之前会对大臣们做一些暗示,然后在大臣们的一致请求下表示同意。

刘姓天下正在悄然易色,可似乎没有人觉得不妥。

有人的地方就有秘密,而帝国的皇宫里秘密尤多。

有人的地方秘密迟早会泄露。皇宫里的秘密泄露得更快。

小皇帝一天天长大了。

有一天他就听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关乎他的身世。

原来他并不是惠帝的皇后所生。他的生母是当年后宫一个无人注目的妃子。因为惠帝的皇后不能生育,所以抱养了他。在他出生不久,那个妃子就死了。因为她必须得死。




二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4)




小皇帝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尖锐的愤怒。这种愤怒尖锐到一举刺破了他那尚未健全的自我保护机制。他没有仔细看看身边到底站着多少个宫女和太监,就让自己的愤怒脱口而出:

“皇后怎么能害死我的生母呢!?”

“害死我母亲的凶手又怎么能让我当她的儿子呢!?”

“我尚未成年,等到我成年之后,有朝一日定会让她血债血偿!”

我们说过了,有人的地方秘密迟早会泄露,而皇宫里的秘密通常泄露得更快。所以此刻站在小皇帝身边的这几个宫女和太监就绝不是什么吸音材料。

于是,当这番咬牙切齿的质问和宣言从这个稚嫩的口腔发出之后,便以不低于正常音速的速度在空气里传播,很快落进了吕后的耳朵里。

这还了得!?小小年纪就如此嚣张,将来还如何驾驭!?吕后立刻着人把他拿进了永巷宫。然后发布诏命:皇帝病重,迷惑昏乱,已不能担当社稷,不能把天下交付给他,应该另立皇帝。

小皇帝的确是病了。病在他个性发育得太早,而自我保护机制又发育得太晚。在帝国皇宫如此险恶的地方,这种发育的不平衡就是一种致命的病症。

几天之后,小皇帝正趴在囚房里看老鼠打架。

突然间有人破门而入。

小皇帝抬起头时,因恐惧而张大的瞳孔里迅速落入几个手执利刃的黑衣宫人的身影。

随后,小皇帝的瞳孔就完全黑了。

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有一棵小草被马蹄踏扁了,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事情。

小皇帝就是这样一棵小草。当年生他的妃子则是另一棵小草。

吕后又立了个小皇帝,也没花她多少时间。

因为这世界上从来就不缺皇帝的人选,缺的只是皇帝的位子。




三 赵王府的上空晦气盘桓(1)




吕后当政的时代,如果有算命的高人从赵王府门前经过,肯定会远远地绕开。因为他看见这座不祥的府邸上空阴云笼罩,晦气盘桓。

第一任赵王如意是被酒毒死的。

而第二任赵王刘友则是被醋淹死的。

刘友的王后姓吕。吕王后可不是碰巧姓吕,而是地地道道的吕后的族人。所以吕王后有权要求刘友爱她要爱得专一,可糟糕的是刘友偏偏喜欢别的姬妾。所以刘友注定要牺牲在爱情的祭坛上。

吕王后的醋坛子打翻之后,就跑到吕太后的面前去告状。

要怎么修理这个负心郎呢?吕王后肯定为此颇费了一番苦心,所以她这一状直指吕太后的软肋。

“赵王说您坏话啦!”吕王后抽抽搭搭地对吕太后说。

“他都说什么啦?”吕太后不以为意。小夫妻吵架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王他说:姓吕的人怎么能被封王呢!?等太后两腿一蹬,我一定要攻伐他们!”

这一句话非同小可,一下把赵王定性了:活脱脱的“现行反革命!”吕太后本来还愁抓不到刘姓王的小辫子呢,这可倒好,是你老婆亲手把你卖了,休怪哀家无情无义。

于是赵王刘友就步当年的赵王如意之后尘,从封国被召到了长安。吕后把他囚禁在赵王府中,派士兵严密把守,不给他饭吃,要把他活活饿死。赵王属下有一两个忠诚的,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偷偷给赵王送食物。可这一切逃不过吕后的眼睛。那几个人随后便被逮捕判罪。

一个堂堂的刘姓王就这样活活饿死在自己的府邸之中,随后被草草掩埋在长安郊外的乱葬岗上。刘友被囚的那一年冬天,长安坊间的百姓,时常会听到一阵阵凄凉的歌哭在赵王府的上空飘荡:

那些姓吕的人把持朝政啊,刘氏江山岌岌可危;威胁强迫王侯啊,

强行许配给我嫔妃;

我的妃子出于嫉妒啊,

诬告我有罪;

进谗言的女人祸乱国家啊,

君上却不醒悟;

我没有忠臣啊,

所以失去了分封的国土;

……

吕家的人断绝天理啊,

我要托付上天来报复。

(一)

刘友死了。在那些阒寂无人的子夜,倘若有一两个夜行人偶尔从赵王府的院墙下走过,不知是否还会依稀听见那一声声若有若无的歌哭?

刘友死后,梁王刘恢被迁为第三任赵王。

而随之发生在刘恢身上的悲剧竟然与刘友如出一辙。

看来这顶该死的帽子,谁戴谁就倒霉。

刘恢从被改封的那一天起就怏怏不乐。而吕后故伎重施,又把一个吕家的女儿嫁给他当王后。为了把反叛之心镇压在萌芽状态,吕后还变本加厉地派了一大群吕家的人跟着这个新娘去赵国当官。

刘恢完全被架空了。并且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在吕家人和吕后的掌控之中。好在身边还有一个姬妾与他真心相爱。

就好像冰天雪地里的最后一丝温暖,刘恢就靠这点余温活着了。然而,刘恢忘记了刘友的前车之鉴,忘记了凡是吕家的女人都有爱情专属权。他再次触犯了这个权利,就注定要重蹈刘友之覆辙。

这次的吕王后更干脆,也没有千里迢迢地上京城告状,直接就把那个姬妾毒死了。

生命中最后且唯一的寄托又被剥夺,刘恢万念俱灰,觉得自己纯粹是这帮姓吕的人掌心中的一个玩偶,活下去真没什么意思。

哀莫大于心死。所以他也比刘友更干脆,没等到吕后召他就自杀了。

猫鼠之间的游戏之所以乐趣无穷,是因为老鼠千方百计想活命,而经验丰富的老猫知道它跑不掉,就在一边蹲着,享受猎物的绝望和恐惧带给它的快感。倘若哪一只老鼠一看见老猫作势要扑,就自个儿一头在墙上撞死,这只老猫肯定会觉得很失落。

前戏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吃”,再鲜美的鼠肉都会味同嚼蜡。




三 赵王府的上空晦气盘桓(2)




刘恢这只不识趣的老鼠一自杀,吕后就跟老猫一样失落。吕后在恼羞成怒中灵机一动,索性把老鼠窝端了。她下了道诏书,说赵王因迷恋女色而背弃宗庙礼法,他的后代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于是废除了他们的继承权。

一连三任赵王都死了,这顶帽子变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慷慨的吕后一转手又要把它送给那个远在边疆劳苦功高的代王刘恒。刘恒吓得连声辞谢,说自己愿意在代国留守边关。

好在刘恒警惕性高,要不然几年后的那个初汉盛世、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压根就不会诞生。

吕后在朝堂上吆喝了半天,发现这顶“赵王”的帽子成了无人问津的滞销产品,于是就自己消化了,让侄儿吕禄当了第四任赵王。

吕后在赵王人选的问题上做足了姿态,向朝野上下表达了这样的信息——这帽子你们不是都不想要吗?刘恢自己扔掉了,刘恒也推掉了,那我们吕家就勉为其难了。国不可一日无主啊!我们可不是贪图这个王位,实在是因为赵国子民孤苦无依,我们吕家的人于心不忍哪。

搬进赵王府的吕禄心里很踏实。

他知道自己既不会被酒毒死,也不会被醋淹死,因为他姓吕。

他眼里既看不到什么不祥的乌云,耳中也听不到什么凄凉的歌哭,因为他姓吕。

然而一年后他就被杀死了。

没有别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姓吕。

搞定了赵王之后,碰巧燕王刘建死了。刘建没有嫡嗣,只有一个妃子生的庶子。一不做二不休,吕后派人把他杀了。燕王刘建断子绝孙,封国自然被废。吕后顺带把“燕王”这顶帽子也搂了过来,又一个吕家子弟取而代之。

在吕后的淫威之下,刘姓王们基本上都逆来顺受,噤若寒蝉。

只有少数宗室子弟血性未泯。

朱虚侯刘章就是一个。他知道吕氏对刘氏拥有绝对优势,可他并没有放弃抵抗。他也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可还是瞅准机会对吕氏作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反击。

刘章的父亲就是当年在酒宴上差点被吕后毒死的齐王刘肥。

这一次,换成儿子刘章陪同吕后饮酒。

说来也巧,吕后偏偏让刘章监酒。也就是说,吕后授予了他一个短暂的“权力”,在这场酒宴上监督所有人喝酒。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吕姓王侯在内,没有人可以逃酒溜号。

吕后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临时“权力”,也能成为刘章反击吕氏的手段。

刘章欣然领命,对吕后说:“臣是将门之后,请让我用军法来行酒令。”

喝得正高兴的吕后满口答应。酒过三巡,刘章趁着酒劲又向吕后请求:要唱一首《耕田歌》以助酒兴。吕后颔首。

刘章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歌声响起来了:耕地要深啊,播种要密!栽植的禾苗要撒得宽广啊,有多远就撒多远!不是我们的苗啊,就要把它们铲除掉!

吕后的脸色顿然阴沉下来。谁都听得出刘章在唱什么。可吕后一句话也没说。刘章只是在唱农歌,吕后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发作。接下来的酒喝得没滋没味。冷场之下,有姓吕的人悄悄离席——实在已经喝高了,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而刘章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那个姓吕的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出去。等刘章行使完他的职权回来,还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禀报太后!”刘章忽然高声说道,“方才席间有人逃避酒令,臣已经按照行酒的军法把他杀了!”整座宴厅里忽然间鸦雀无声。每个姓吕的人都张大了嘴巴,脸上都悬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面面相觑之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吕后。

吕后站了起来,带着她那惯有的阴郁神情拂袖而去。

一场好端端的酒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四 秋凉一日比一日更浓(1)




吕后临朝八年,几乎做了她想做的一切。

八年前迎风招展的刘姓王旗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几根插在英姿飒爽的吕姓王旗中间,显得寒酸不堪,无精打采。

八年前那些位高权重的帝国元老如今老死的老死、致仕的致仕,剩下几根老骨头的腰杆也不像从前那么刚劲挺拔了,人人对她低声下气唯命是从。而吕家子弟则个个高官显爵意气风发,并且对她忠贞不渝。

吕后很欣慰。

现实世界中看得见的一切都已经在她的掌控之中。

然而,还是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让她掌控不了,更让她惶惶不安。

比如天意。比如鬼神。

某日出现了日食,大白天忽然天昏地暗。吕后就认为这是上天对她的谴责,对左右说:“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吕后这么迷信可不能归咎于当时的人们不懂科学。因为道理很简单:杀猪的张三看见日食了,种田的李四也看见日食了,他们怎么不说“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所以说,吕后的迷信只能归因于她的心虚。

而某日吕后去太庙举行消灾祈福的祭礼,回来的路上,忽然看见一只叫什么“苍犬”的怪物钻入她的腋下,随即消失不见。命人占卜的结果,居然说是赵王如意的鬼魂在作祟。而此后她竟然真的就患了腋下伤痛的疾病。

人对神秘领域都是无知的。所以,在神秘面前人人平等。

普通的小老百姓做不了什么大的亏心事,一般都是些小偷小摸,最多不过杀人越货,可终归要偿命。所以人世间的阿猫阿狗们在神秘面前反而容易坦然。看见日食也不会说这都是因为我,幻觉中看见鬼怪也不会马上就生病。

然而大人物就不同了。在神秘面前,尘世的权力苍白如纸。

外在的麻烦可以用杀人摆平,可杀人的不安却无法用权力摆平。所以人世间的帝王太后们在神秘面前反而显得孱弱。

内在的孱弱其实一直就存在着,只是被外在的强大暂时蒙蔽而已。所以大人物们往往越到晚年越迷信。这可不是因为他们都患了老年痴呆,而是他们发现:外在的一切很快就要离他们而去,但内在自我在未知的神秘面前又始终战战兢兢。

吕后就是这样子。

说到底,“日食事件”的实质不过是心虚导致的杯弓蛇影。而“苍犬事件”的实质也不过是杯弓蛇影进而导致的病由心生。

如此而已。

无论吕后如何眷恋权力,她都必须告别生命。这是老天爷最公平的地方。不让有钱的人用金钱购买生命,也不让有权的人用权力霸占生命。

如果说有天意,这就是最大的天意。

吕后自“苍犬事件”后就日渐病入膏肓了。弥留之际,她把吕禄和吕产召到病榻前交代政治遗嘱。她强调了三件事。第一,刘邦当年立下了“白马之盟”,在她死后,这么多吕姓王侯的“权力合法性”就成了一个问题。第二,那些帝国元老一定会发难。第三,你们一定要牢牢把握京畿的兵权。吕后的最后一道诏命是任命吕禄为上将军统领北军,任命吕产为相国兼领南军。再把吕禄的一个女儿嫁给小皇帝刘弘,成了皇后。

安排好这一切,已经是吕后八年的夏秋之交了。聒噪了一整个夏天的蝉声逐渐沉寂。秋凉一日比一日更浓。

吕雉最后看了一眼长乐宫中那片黄灿灿的阳光,觉得自己可以死而瞑目了。

因为这是一个金黄色的收获季节。

可仅仅两个月之后,很多吕氏族人将不得不发现,这是他们生命中最为肃杀而恐怖的一个秋天。

也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秋天。

吕氏集团的第一代人是强悍的。吕后的大哥周吕侯、二哥吕释之当年都曾为汉帝国立下赫赫战功,而吕后本人在辅佐高祖平定天下和诛杀功臣的过程中也是出力尤多。

可吕产的父亲周吕侯早年就死于征战,吕禄的父亲吕释之也死于吕后临朝的那一年。




四 秋凉一日比一日更浓(2)




而今,灵魂人物吕后也死了。

于是貌似强大的吕氏集团便暴露出脆弱的根基。作为吕氏第二代核心人物,吕禄和吕产既无军事统帅的才干,又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所以当他们必须与宗室集团和大臣集团正面交锋时,内心的焦虑和恐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朝中,他们畏惧朱虚侯刘章、太尉周勃、丞相陈平、将军灌婴;在朝外,他们又担心齐王和楚王的强大军队。因此,尽管他们一心想要先发制人,可一直举棋不定,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朱虚侯刘章可没这么优柔寡断。吕后一死,他的信使就向齐国出发了。齐王是他的哥哥。他要求齐王立刻起兵,自己和弟弟东牟侯在朝中做内应,共同诛杀诸吕,再拥立齐王为帝。

齐王欣然应允,随即发布讨伐诸吕的檄文,率领大军向西进发。

相国吕产急忙派遣将军灌婴率部迎击齐王。

灌婴大军到达河南荥阳时便屯兵不前了。他很清楚,天下人心仍在刘姓宗室而不在诸吕,自己如果与齐军开战无异于助纣为虐。于是灌婴派遣使者告谕齐王与各路诸侯,决定与他们联手,待吕氏变乱后共同兴兵讨伐。齐王闻讯后,便将军队驻扎在齐国西界,伺机而动。

这边的灌婴和齐王准备后发制人,要先等诸吕出手。而长安城中的吕禄和吕产也盘算着要等到灌婴与齐军开战后再动手。

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吕氏集团与宗室集团竟然就这样按兵不动地僵持着。

汉帝国走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十字路口。

于是大臣集团迫不及待地上场了。




五 带血的脐带(1)




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的日子其实不比诸吕好过。中央兵权都在诸吕手上攥着,一旦他们动手,任你几朝元老也要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收拾诸吕的唯一办法就是褫夺他们的兵权。

可这又谈何容易呢?

老谋深算的周勃和陈平决定采取迂回战术进行智取。

吕禄在朝中有一个过从甚密的好友叫郦寄。吕禄历来很信任这个朋友。只要掌握了郦寄,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其时,郦寄的父亲曲周侯郦商年事已高且卧病在床。周勃和陈平便以此为突破口,派人劫持了郦商,从而要挟郦寄。

郦寄无奈,只好乖乖背下周勃和陈平写给他的台词,随后去找吕禄,语重心长且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这个天下是吕后帮高祖一同打下来的,所以刘氏封王和吕氏封王其实都是名正言顺的。现在的问题在于,足下一边配着赵王印又不去封国就任,一边又当着上将军统领军队留驻长安,这不能不引起大臣与诸侯们的猜疑。依我看,足下何不归还将军印信,把军队交给太尉?而后和大臣们订立盟约,前往封国。如此一来,齐国军队必撤,而大臣们也能心安,足下就能高枕无忧地统治方圆千里的王国。这是子孙万世都可永享的福泽啊!”

吕禄毕竟只是一个政坛上的暴发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志在天下的野心。他最大的焦虑是如何保有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而不是如何当上皇帝。所以,他并不愿意和刘姓宗室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周勃和陈平正是看穿了这点,才为他量身订制了这么一个温和的策略:想保有既得利益不一定要拼得鱼死网破,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海阔天空。

郦寄的此番说辞让吕禄颇为受用。他当即表示可以采纳这个温和的策略。

吕禄压根就没想到,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从来就没有和局。从当年吕后率领吕家子弟一步步蚕食刘姓江山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过河的卒子。没有回头的机会,也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在政治的博弈场上,你不能在吃掉了对手的大部分筹码之后突然撒手不玩了,说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你要么吃掉对手的最后一块筹码、也就是他肩膀上的脑袋,要么把你自己的输掉。二者必居其一。如果你想搂着赢来的筹码全身而退,那你就错了。

权力的角斗场上没有这样的游戏规则。

吕禄知道自己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就不敢擅作主张,赶紧去找吕家的老人们商量。

老家伙们七嘴八舌,也拿不定主意。只有吕禄的姑母吕媭是个明白人。

当吕禄把他交出兵权的打算告诉吕媭后,吕媭顿时预感到灾难的降临。她知道,眼前的吕禄根本不是那些帝国元老的对手。吕氏一族的富贵到头了。

吕媭愤怒地凝视着吕禄,一字一顿地说:“你身为堂堂的上将军却想放弃军队,吕家的人从此没有安身立命之地了。”

吕媭说完转身进了内堂。

片刻之后,吕禄无比诧异地看见吕媭怀抱着一大堆金银细软走了出来。还没等吕禄回过神来,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已经被她抛落在堂前的空地上。

秋日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庭前。

看着这委落一地的光芒,吕禄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然后他听见吕媭说:“我没有必要再替别人保管它们了。”

数日之后,吕媭的预言成了现实。

九月初十。一个普通的秋日早晨。吕王府的下人们还在低头打扫一夜的落叶,风尘仆仆的郎中令贾寿就敲响了吕王府门上的铜环。贾寿刚刚出使齐国回来。他给相国吕产带来了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

“灌婴叛变了!”贾寿刚一落座,便急不可耐地对吕产说,“吕王啊,你没有趁早去封国,就算现在想走,恐怕也来不及了。将军灌婴已经和齐、楚联手,准备向西反攻,诸杀吕氏。而今之计,您只有赶紧率兵入宫,挟持天子,控制中枢。事不宜迟啊!”

贾寿的这几句话,一举打破了吕刘之间相持多日的僵局。




五 带血的脐带(2)




吕产不得不孤注一掷了。

可吕产断然没有想到,这席话已经被站在门外的御史大夫曹窋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曹窋一大早进入相国府,原本是找相国议事的。可方才偶然间落入他耳朵的几句话让他明白,他不需要再向这个相国禀报什么国家大事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即将发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危急的国家大事呢!?

曹窋一转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相国府。

这天早晨,吕王府的下人们肯定会发现,一大清早这几个大人走路的速度,比之昨夜那场来去匆匆的疾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曹窋第一时间把事情禀告了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

周勃立刻行动起来,一连下了三道命令。首先,他命令掌管符节的大臣拿着符节假借帝命,跟随他去北军军营。其次,他命令郦寄去诈取吕禄的将军印信。最后,他命令曹窋急赴未央宫,让宫中守卫把守殿门,无论如何不能让吕产进入宫殿。郦寄马上找到吕禄,说:“皇上已经派太尉去监守北军,要你前往封国就任。你快点辞去上将军职务,把印信归还,离开京师。要不然就大祸临头了!”

天真的吕禄根本没意识到人家的屠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依然无比信任这个经常陪他狩猎游玩的知心朋友。

他乖乖解下上将军的印信。

那一刻,吕禄的眼前肯定闪现过自己高坐在赵国王座上永享福禄的一幕。

周勃持着皇帝符节,又佩带着上将军的印信飞马驰入北军军门,召集所有将士,振臂高呼:效忠吕氏的人袒露右胸,效忠刘氏的人袒露左胸!

这已经不是一道需要动脑筋的选择题了。以太尉的威信,加上皇帝的符节,再加上上将军的印信,没人会选择前者。

片刻之后,太尉周勃就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左胸。

与此同时,丞相陈平已经通知了朱虚侯刘章。刘章赶到北军,周勃让他监守军门。

周勃几乎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攻防事务布置停当。

此刻的吕产几乎已是瓮中之鳖。虽然南军还在他手里握着,但是大臣与宗室已经拧成一股绳,并且严阵以待。相形之下,诸吕仍然是一盘散沙。虽说胜负还在未定之天,但形势对吕产已经非常不利了。吕产率人赶到未央宫时,看见殿门紧闭,防范森严。他一下没了主意,在殿门前徘徊不定,进退两难。曹窋一看,疾驰飞报太尉。周勃立刻命刘章率兵一千多人,进宫去保卫皇帝。

刘章率兵赶到时,正是日落时分。

残阳如血,把未央宫映照得一片通红。

双方展开厮杀。刘章率领的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吕产只带了一干随从官吏。胜负很快就见出分晓。吕产眼看顶不住了,掉头逃跑。此时突然狂风大作,到处一片飞沙走石。吕产的手下阵脚大乱,纷纷放弃抵抗。丧魂落魄的吕产慌不择路,窜到郎中府后,居然躲进了厕所。望着吕产仓惶而逃的背影,刘章的胸中肯定快意汹涌。他提着寒光闪闪的利剑,一步步逼近郎中府的吏厕。

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多年了。

当年为了一泄心头之恨,他杀掉一个微不足道的吕姓官员都要冒着被吕后砍头的危险。

而今,一个堂堂的相国、吕氏集团的领袖却躲在面前那座肮脏的厕所内簌簌颤抖。

刘章仰望着阴霾乱卷的天空,耳边怒吼的北风仿佛一个个刘氏冤魂愤怒的哭诉。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

厕中闪过一道寒光。

一道血柱从相国吕产的喉咙喷出。鲜红的液体飞溅在吏厕污秽的墙上,飞溅在朱虚侯刘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最后落在吕产自己绝望的眸中。

躲在未央宫中的小皇帝刘弘听说吕产已死,马上明白自己应该把宝押在哪一方了。于是派使者持皇帝符节去慰问刘章。刘章一看,正好可以用皇帝符节去诛杀诸吕,就想夺取符节。使者不肯交给他。刘章干脆就坐上使者的车辇,凭着皇帝符节一路飞驰,无人阻拦,进入长乐宫斩杀了卫尉吕更始。随后回到北军向太尉复命。




五 带血的脐带(3)




周勃连忙起身,向刘章行礼祝贺,大喜道:“吕产是心腹大患,他这一死,天下可安!”

是夜,太尉周勃的手下倾巢而出、兵分数路,连夜搜捕所有吕氏族人。

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

长安城内人喧马嘶,火把通明。坊间的百姓们从睡梦中惊醒,听见大大小小的那些吕氏府邸中不断响起惊恐而迷惘的哀嚎。

那些惨切的哭泣飘荡在长安城的上空,一夜不绝。

是日深夜,所有人犯收捕到位后,太尉周勃一声令下,无论男女老幼,全部斩杀。

吕禄和吕媭是留到第二天才被捕杀的,他们比其他吕家人多做了一夜好梦。

我们不知道太尉周勃为何在九月初十夜里偏偏把这两个核心人物漏掉了。以周勃的细心和谨慎,不至于是因为疏忽。

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周勃故意要把他们两个留到最后。

或许周勃觉得把他们一刀结果就太便宜他们了,所以在消灭他们的肉体之前,要先让他们在堆积如山的吕姓族人的尸体面前,体验种种痛苦、绝望、悔恨、内疚、愤怒、恐惧的心情,让他们死得比任何一个吕家人都更为痛苦和艰难。

吕后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基业,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轰轰烈烈的吕氏时代宣告终结。

吕后其实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固然可以利用手中的无上权力授予吕氏族人官职和爵位,给他们一切荣华富贵,可她无法给他们胆识、谋略、智慧、经验、才干。

反过来看,吕后纵然可以剥夺大臣和宗室的权力和王位,可她却剥夺不了他们内在的经验、禀赋和实力。

大臣和宗室之所以在这场政争中赢得这么漂亮,确实是因为诸吕太缺乏内在实力了。吕禄的胸无大志、轻信于人、优柔寡断、目光短浅等等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明显。而吕产也好不到哪去。在这场政变中他一连犯了四个致命的错误:

第一,仓促举事,走漏了风声却浑然不知。

第二,各行其是,没有及时联络诸吕采取统一行动,甚至连他已经发动政变吕禄都还不知道,而吕禄已经被诈取了兵权他也不知道。

第三,麻痹大意。吕产似乎没有调动南军一兵一卒,而只带了一干随从官吏就想夺取未央宫。

第四,行动迟缓。周勃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吕产才率人赶到未央宫。

不过,在铁板钉钉的必然性之外,我们也不应忘记那些不可或缺、甚至是举足轻重的历史的偶然。假如在贾寿敦促吕产举事时,没有曹窋的那张隔墙之耳,那么历史的面目或许会全然不同。

然而历史终究只有一个方向。在它滚滚向前的巨轮碾过之后,所有潜在的可能性都化成了齑粉在风中飘散。

九月十八,齐王撤兵。同日,灌婴班师回朝。

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来当皇帝?

被吕后扶立的傀儡小皇帝肯定是不算数的,必须找人把他换掉。

有人推举齐王,理由是他是高祖的嫡长孙。可立刻引来一片反对声。大臣们说:“吕氏当政,几乎毁了宗庙社稷、杀尽了功臣名将,如今齐王的舅舅驷均暴戾如虎,假若扶立齐王,就等于重新制造一个吕氏之祸。”

又有人提出淮南王刘长。可同样的问题是,刘长年少,母家必然又会坐大。

最后大家想到了代王刘恒,一致决定立他为帝。理由是:他是高祖的儿子,且在宗室诸王中年龄最大,为人仁孝宽厚,而且他的母亲又恭谨善良。

其实,这些只是表面原因,还有一个内在原因大家是心照不宣的。那就是刘恒的母亲薄氏家系凋零,不至于再度发生外戚之祸。

朝臣们于是派出使者迎请代王。刘恒几番辞让犹豫之后,终于在闰九月二十九日抵达长安。

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清理皇宫了。刘章的弟弟、东牟侯刘兴居自告奋勇,和太仆滕公一起进入未央宫,把小皇帝刘弘请上了车辇。




五 带血的脐带(4)




可怜的小皇帝上了车后,还天真地问滕公:“你这是要把朕带到哪去呀?”

滕公说:“出外暂住。”

当天夜里,小皇帝刘弘就被杀死了。

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大,大到哪个角落里死了个人根本没人知道。

这个世界有时候也很小,小到没有一个孩子的容身之地。

当天夜里,代王刘恒坐上了龙椅。是为汉文帝。

文帝在位23年卒,其后的景帝在位16年。在这39年中,国家安定,政治昌明,民生富庶,经济繁荣,史称“文景之治”。

天下百姓们仰望了六百年的太平盛世,终于呱呱落地了。

有多少人会看见它身上缠绕的那条带血的脐带?

太史公在《史记·平准书》中,曾经以生动的笔墨描述了“文景之治”所带来的汉初社会的盛况:

“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

这是怎样繁荣的一幅太平景象啊!

百姓丰衣足食,无论城乡,仓廪都装满了粮食,国库充实而有盈余。中央金库里的钱不知有多少万,以至穿钱的绳子都朽断了,铜钱散乱得无法统计。国家储备粮一年一年地反复堆积,以至于仓库都放不下,只好露天存放而腐烂了。百姓家家有马,乡村牛马成群。所以人人自爱,很少犯法,都以仁义为先而不屑去干耻辱的勾当。

“文景之治”所积累下的雄厚的国家资本,终于孕育出汉武帝这个辉煌的大时代。

数十年后,当汉武帝刘彻登上长安城头,看见自己的帝国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是否会回望历史?

他是否还会依稀望见,汉帝国初生时的那轮朝阳——

曾经鲜红如血?




一 有一种恶不可或缺(1)




汉朝成帝年间,若问这汉朝是谁家的天下,恐怕人人嘴上都会说是刘氏的,可心里都会窃笑不止。要是问皇帝刘骜本人,他很可能会是一脸委屈而无奈的神情,然后明白地告诉你:这天下不是我的,是母后王氏的。

皇太后王政君有兄弟八人,长兄王凤任大司马兼大将军,专权揽政。其次为王曼、王谭、王崇、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其中除王曼早死外,其他人皆身居要职,显赫无比。最让时人艳羡不已的,是谭、商、立、根、逢时等五兄弟竟然在同一日册封为侯。世人称之为“一日五侯”。

成帝一朝,王氏一门可谓权倾天下,富可敌国。朝野上下无不纷纷趋附。从年初到岁暮,长安城的百姓们时常可以看见,王氏兄弟的府邸上总是门庭若市、宾客满堂。来访者的车舆上满载着各种金银珠玉和奇珍异宝,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来。

其时的汉帝国,上至尚书、九卿,下至州牧、郡守,无不出自王氏门下。逢迎谄媚者,便可加官晋爵、青云直上;违逆不平的,或遭排挤、或被诛杀。就连皇帝刘骜偶尔想任命一两个官员,似乎也是难上加难。

刘骜听说光禄大夫刘向的儿子刘歆颇有才华,就想任他为中常侍,得以出入禁中。于是皇帝命人拿来了中常侍的官服。就在刘歆准备下拜受命的时候,皇帝左右的人忽然说:“此事还没知会大将军。”

刘骜一笑:“此等小事,何必关照大将军呢!”

左右一听,全都拜伏在地,叩首诤谏。刘骜无奈,只好让人去通知王凤。

结局出乎刘歆的意料,更出乎皇帝刘骜的意料。

王凤居然不同意。

面对那一袭崭新的官服,刘歆无言。皇帝刘骜也无言。

朝廷的乌纱帽可以在“王氏专卖店”里批量经销,可贵为天子的刘骜却连“零售”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堂堂皇帝给喜欢的人封官的权力都没有,可跟自己喜欢的弟弟在一起多待两天总可以吧?

不一定。这也要看大将军王凤的意思。

成帝刘骜身体多病,且无子嗣。所以当定陶王刘康来朝见看望他时,刘骜很高兴,就想留他长住,早晚陪侍。刘骜对定陶王说:“我没有儿子,可人命无常,终有一死,一旦有何意外,我们便不复相见,你不如长留在我身边陪伴我吧。”言下颇有传位的意味。

这一来王凤可不自在了。本来看到皇帝给定陶王的赏赐比平时给诸王的多了十倍以上,他就颇为不满了,如今居然还让他长驻京师,这不是养虎为患吗!?更何况这定陶王可不是一般角色,当年先帝曾一度想废刘骜而立他为太子。万一皇帝真有个三长两短,这龙椅让他刘康给坐了,那还有他们王氏的立足之地吗!?

于是王凤决定下逐客令。

碰巧那几天又出现了日食。王凤便趁机胁迫皇帝说:“之所以发生日食这种天像,是因为阴气过盛的缘故。皇上虽和定陶王关系亲密,但是依礼他应当驻守在自己的藩国。如今他却久留不归,如此违背正道,事属非常,因此上天就垂示警戒,应该把共王遣送回定陶国去。”

王凤的紧箍咒一念,成帝刘骜就乖乖地把定陶王刘康送出了长安城。

离别的那一刻,兄弟俩相对而泣。

刘康的眼泪是一种别离时的忧伤。

可天子的眼泪除了忧伤,是否还有一种被胁迫的屈辱呢?

王凤的专横独断一手遮天,终于引起某些朝臣的不满。

京兆尹王章就忍不住站了出来。

可他却为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王章素来刚直敢言,虽然他本人也是王凤举荐的,可他看不惯王凤的专权,于是便上了一道密奏给皇帝,重新解释了天意:“之所以发生日食,完全是由于王凤专权跋扈、蒙蔽君上的罪过。”

成帝刘骜觉得总算有人替他出了口恶气,就召见王章。

王章说:“陛下没有子嗣,所以亲近定陶王。这是为了承继宗庙和社稷,乃上顺天意、下安百姓之大计,怎么会引起灾异呢?日食的发生,是表示阴气侵犯了阳气,这表明臣子专擅了君权,这都是大将军王凤专权揽政的缘故。而今王凤把日食的过错推给定陶王,是想使天子孤立无援,自己把持朝政,借此徇欲营私。王凤欺上罔下,由来已久,应该将其罢免,另选贤能取而代之。”




一 有一种恶不可或缺(2)




刘骜深以为然,就让王章推举贤能。王章推荐琅琊太守冯野王,说他为人忠信正直,富有谋略,可以取代王凤。皇帝首肯,从此愈加器重王章,每次召见他都屏退左右。

可宫中遍布王凤的耳目,皇帝身边的侍中王音便是王凤的堂弟,于是刘骜与王章的谈话便一字不漏地落进了王凤的耳朵里。王凤闻讯,不免忧惧。幕僚杜钦献策,让他以退为进,主动上疏请求辞职。于是王凤的一纸辞呈便写得哀伤怛恻,令人心酸。王太后一看,顿时伤心落泪,便以绝食要挟皇帝。刘骜一下子慌了手脚,连忙下诏书把王凤重新请回了朝堂。

对于一个不问政事,并且整天把自己扮成公子哥儿到民间去寻花问柳的皇帝来说,一个权臣无论如何嚣张,都是“必要的恶”。

你明知他是恶,但是他不可或缺。

刘骜就是这样一个皇帝。而王凤就是这样一种“必要的恶”。

刘骜从来都是依靠王凤治理国家的,离了王凤,他一天也玩不转这个偌大的帝国。而秉公直言的王章,则注定只能成为这个昏庸皇帝一时赌气、心血来潮的牺牲品。

刘骜为了平息母后和舅父王凤的怨气,便暗中指使尚书弹劾王章,然后交给了“有关部门”进行审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关部门”很快就给王章罗织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说他“企图断绝皇上获得继嗣的端绪,背叛了天子,私心偏向定陶王”。

王章随后便死在狱中,妻儿亦被放逐到南方的蛮荒之地。

随后倒霉的还有那个什么话也没说过,什么事也没做过的琅琊太守冯野王。

冯野王因为事情牵连到了自己,内心惶然,因之卧病三月。皇帝准他带官养病。于是冯野王便带着太守的虎符,并且携妻挈子,回老家延医问药。这下被王凤抓住了把柄,便指使御史弹劾冯野王,旋即将其免职。无辜的冯野王不但没有取代王凤成为大司马,而且最后连太守都没保住。

其实,在此次事变中,冯野王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局外者。

可他的不幸,在于他享有贤能之名。

而他的罪过,在于有人竟然认为他的贤能足以取代王凤。

在当时的天下,居然有人比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更贤能,这难道不是罪无可赦吗?

盛名之累,于此可见一斑。

“王章事件”中,王音为王凤立了一大功,于是被擢升为御史大夫。王氏一门的权位顿时更加显赫。光禄大夫刘向知道,随着王氏的日渐显盛,最终必然会危及刘姓天下,于是不顾王章的前车之鉴,毅然再度上书成帝,痛陈王氏兄弟把持朝政、作威作福的危害,建议皇帝罢黜外戚,以保全刘氏社稷。皇帝刘骜再度被感动了,就像他不久前曾被王章的奏书打动一样。

可他这回吸取了教训。他召见了刘向,先是赞叹了一番刘向的忠心,最后却满怀伤感地说了一句:“你暂且不要再说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然而,朝朝暮暮都沉浸在温柔乡中的皇帝刘骜,面对自己费尽心机从民间搜刮来的美若天仙的赵飞燕姐妹,会去想这等令他头疼的事吗?

刘向的耿耿忠言,在赵飞燕姐妹撩人心魂的歌舞声中,很快就湮灭不闻。

正如刘向所担心的,在他死后十三年,就有一个王家的人果真让江山变了色,令历史改了辙。

可这个人不是王凤。

他叫王莽。




二 一颗政治新星的诞生(1)




王氏一门的骄奢淫逸在其时的天下已无人可以匹敌。

顿感寂寞的王氏兄弟便开始相互攀比,如火如荼地展开奢侈大赛。

有一回成都侯王商偶染微恙,就向皇帝“借用”了长乐宫后的明光宫,用来避暑。又因为自家宅第中水浅塘狭,不能得乘风泛舟之乐,王商便擅自命人凿开长安城的城墙,引纳北经上林苑的沣水水流,灌注到自家园林的大池里供行船游乐。船上编织各色羽毛做顶盖,四周都围上帷帐,令执桨撑船的人吹唱越歌。

而曲阳侯王根也不甘示弱。他看见王商借皇宫凿皇城,就索性在自家宅第里大肆营造“王氏皇宫”。皇帝刘骜有一次又扮成阔少爷出宫猎艳,看见王根府邸后不禁目瞪口呆。王府中的园林假山、亭台水榭居然完全仿造皇室规制,建得跟未央宫的白虎殿一模一样。

正当王氏家族竞相以奢侈为尚的时候,只有一个王氏子弟默默无闻地恪守着清贫。当高官厚禄、肥马轻裘的王家子弟们在长安的街衢上横冲直撞、招摇过市时,他却只是一名深居陋巷的书生,正在苦读《礼经》。

当王家的纨绔子弟们在豪门中纵情享乐、挥霍无度时,他却恭敬整敕、严肃俭朴地过着平淡的日子,上要奉养孀母寡嫂,下要抚育长兄遗下的孤子。

他,就是王莽。

王莽自幼丧父。其父王曼因早丧,所以既无封侯、也无官职。

叔伯父和堂兄弟们峨冠博带,高居庙堂,在帝国的权力巅峰上呼风唤雨。而一袭素白衣袂的书生王莽,茕然独立在他们的身后,显得面目模糊。

此刻,王氏一门的人基本上看不到这个穷亲戚。历史也还看不到这个无名青年。

在历史的宏大叙事面前,此刻的王莽只是一段可有可无的细节。

然而,这是段不甘平庸的细节,它只是蛰伏在历史的褶皱处韬光养晦而已。

它在静静等待,有朝一日,它必将把自己铺衍为不能被人随手翻过去的一页华文典章。

机会终于来了。

大将军王凤病重。王莽一看,这经书也读得差不多了,该轮到自己上场了。于是,病榻上的大伯父在最后的日子里便受到了这位孝顺侄子的悉心照料。王莽日夜守护着他,亲自先尝药石,弄得蓬头垢面,好几个月都不解衣带,恪尽了卑幼之礼。王莽的无微不至深深打动了王凤。弥留之际,王凤特意叮嘱太后和皇帝,任命王莽为黄门郎,不久又升迁为射声校尉。

王莽终于崭露头角了。

没有人发现,汉朝宗庙的墙基正在悄然松动,一道罅隙正无声地开裂。

当上朝廷命官的王莽并未像他那些堂兄弟一样因富贵而放纵,而是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在朝野众人的眼中,一个有为青年的面目开始逐渐清晰。

叔父王商看在眼里,很是欣赏,便上书请求分出自己的封邑来改封给王莽。许多朝臣也时常在皇帝面前对他赞不绝口,如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中郎陈汤等人,皆是当时的名流显贵。太后也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爱惜之意。

皇帝刘骜发现朝堂内外都对他好评如潮,便越发器重他。成帝永始元年,王莽被册封为新都侯,升任骑都尉、光禄大夫、侍中。

短短数年之间,身为一介书生的王莽忽然间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成为身居要津的朝廷重臣。

一颗众人瞩目的政治新星正发出耀眼的光芒,在汉帝国的天空中冉冉上升。

没有人知道它将变成太阳。

时来运转的王莽没有得意忘形。

因为他志在天下。

他的官越大,他就越礼贤下士;他的爵位愈显,他就表现得比贫寒时更加谦恭。而且他还仗义疏财,把朝廷赏赐给他的车马衣裘全都拿出来救济门客,致使家无余财。同时收容赡养了许多名士,广泛交结朝中的将相公卿……经过如此一番苦心经营之后,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布衣百姓,人人争说王莽。曾经显赫一时的叔父们,相形之下无不黯然失色。




二 一颗政治新星的诞生(2)




王莽在自己的清名与节操上做足了工夫,不允许出现丝毫瑕疵。有一次他买了个侍婢,被堂兄弟们知道了,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成为他名誉上的一个污点,便对人说:“我知道后将军朱子元没有儿子,又听说从相学上看这个女子颇能传宗接代,就特意买了她。”

当天,王莽就专程把这个女子送到了后将军朱子元的府上。

班固在《汉书》中就此事评价王莽是“匿情求名”,可谓确当。其实,以王莽当时的身份,买个把婢女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我想除了他自己神经过敏之外,也没有谁会为了这等芝麻小事非议他。

可王莽却很在乎。足见“贪慕虚名”这个毛病,其时已经深入他的骨髓。

一个人贪慕虚名,还可以被善意地理解为洁身自好。

可一个皇帝要是贪慕虚名,并且为了虚名而不惜一切代价,那就是一种灾难了。

王莽篡汉后所施行的一系列变法之所以最终搞垮了整个帝国,其病根之一,正是这个“虚名”。

王凤死后,他的堂弟王音继任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在职七年卒,继以成都侯王商任大司马卫将军。王商在职三年卒,继以曲阳侯王根任大司马骠骑将军。

从王凤到王根,连续四任大司马,汉朝的政权一直牢牢把持在王氏手中。已经入朝十年的王莽掐着指头算,估计这把交椅就快轮到自己坐了。

王根任大司马仅三年,便因久病而屡屡请辞。

踌躇满志的王莽立刻站了起来。他分明听见汉朝宗庙紧闭的门扉轰然洞开的声音。

他感到自己只差一步就可以迈进去了。

但他面前却横亘着一个身影。

那是另一个异姓外戚,太后的外甥——淳于长。

这淳于长也非等闲之辈。他位列九卿,且深得成帝宠信,又与一帮诸侯、州牧、郡守结为朋党,在朝堂内外建立了庞大的势力。王根一旦退休,由他继任大司马的可能性最大。

面对这个强劲的对手,王莽决定先发制人。他使出当年“鲤鱼跳龙门”的那招,又跑去侍奉病中的王根。以王莽现在的身份,犹然如此谨守晚辈之孝道,当然更令这个叔父感动不已。服侍在病榻旁的王莽瞅准时机,就对王根说:“将军久病不愈,有人心里可高兴着呢。”

“谁?”

“淳于长。”

“他高兴什么?”

“他自以为当会取代将军辅政,现在就在提前给人封官了。”

“他怎么说?”

“他在后宫的那些贵人们面前夸海口,说哪一个可以当什么官,什么人能主管什么事等等,俨然自己就是大司马。还有,他长期与被废的许皇后的姐姐私通,且屡次接受许后的贿赂,诸如钱财、车马、衣服、器具等,前后总值已达一千多万。他还向许后承诺,要请求皇上再任命她为婕妤,甚至说要立她为左皇后……”

“够了。”王根勃然大怒,“果真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俯首低眉的王莽抬眼瞟了一眼怒不可遏的王根,心中闪过一丝笑意。他说:“因为不知道将军心里头的意思,所以在下不敢说出来。”

“立刻禀报太后。”王根说。

等的就是这一句。

王莽当即去找太后。淳于长毕竟是太后的外甥,生杀予夺,一切还得看太后的旨意。

听到王莽的密报后,太后怒形于色:“这孩子竟然胡乱到这个地步!走!去禀报皇帝!”

太后金口玉言,剩下的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一颗硕大的拦路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王莽摆平了。

当然,王莽并没有捏造事实或栽赃陷害,他的奏报句句属实。

要怪只能怪淳于长自己。他得势后的种种言行,无不授人以柄。任何人想要打击他都有现成的口实,根本不需要罗织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关键只是在于谁有这个动机、胆量和实力把他的诸多劣迹捅出去而已。




二 一颗政治新星的诞生(3)




而王莽的动机、胆量和实力恰好都足够。

淳于长被皇帝拿下了诏狱,再三审讯之后,对王莽揭发的罪状一一供认不讳,随后便死在狱中,妻儿老小或发配南方、或遣返原籍。

王莽赢了。汉朝宗庙的大门已经向他豁然洞开。

王莽的眼前一片坦荡光明。




三 用野心和梦想书写历史(1)




皇帝因为王莽首先揭发淳于长的罪状,对他的忠心大加赞赏。王根于是推荐他接任自己的职务。成帝绥和元年(前8)秋,王莽继王凤、王音、王商、王根之后任大将军大司马辅政,成为王氏一门的第五位大司马。

王莽时年38岁。

大司马的位置,在王莽的四位叔伯父那里,在天下人的心目中,或许已经是人生的巅峰。可王莽并不这么想,他知道自己还在路上。眼前的汉室宗庙虽然形同虚设,可梁柱仍在,气数仍在,群臣百姓仰望的目光仍在。所以王莽不敢丝毫倦怠。他敦聘了更多的贤能之士担任自己的下属和幕僚。所得的朝廷赏赐和封邑的赋税收入,他全部用来奉养士人,而自己的生活则更为俭约。当年的王氏诸侯们竞相以奢侈为尚,王莽从一开始就反其道而行之,以克勤克俭扬名立万。他的从政之道向来是:官爵愈显,素朴愈甚。所以一得志便忘形的淳于长,实在没有资格做他的对手。

善于为自己塑造美誉度的王莽当上大司马之后,马上又为仰慕他的人们贡献了一则美谈佳话。王莽的母亲生病,公卿列侯的太太们纷纷展开“夫人外交”,络绎不绝地来到王府看望老夫人,藉此结交王莽的妻子。可让太太们颇感失望的是,她们最想见到的人竟然没有露面。匆匆而出迎接她们的,只是一个衣不曳地、膝前还围着一条大布巾的佣人。

还没等这些盛装华服、珠光宝气的太太们撅嘴表示不满,就有人告知她们,眼前这个简朴得几近邋遢的女佣,就是堂堂的大司马夫人。

太太们一齐咋舌,半晌无语。

这则堪称经典的佳话迅速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王莽看见自己的道德形象在天下人的心目中熠熠生辉,他满意地笑了。

只是苦了王莽夫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大司马夫人在绣房中望着自己盈箱满箧的华服和珠宝,不知内心作何感想?

王莽担任大司马的第二年,汉成帝刘骜忽然无疾而终。成帝无嗣,便迎立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登基,是为汉哀帝。

汉朝自开国之初便与外戚擅政相伴随:惠帝时是吕氏,昭帝时是上官氏、霍氏,成帝时是王氏。至哀帝一朝,外戚规模更是盛况空前。

因为年少的哀帝身旁,足足站了四位太后。

光记住她们的尊称就是一个让人伤脑筋的问题。王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哀帝的祖母傅昭仪被称为恭皇太后(后又称帝太太后),哀帝的母亲丁氏被称为恭皇后(后又称帝太后),成帝时的赵皇后被称为皇太后。

太后一多,外戚自然就少不了。

哀帝刘欣一即位,傅家和丁家的一大串外戚就在朝堂外列队等着封侯了。

或许是因为当年他父亲曾遭到王凤排挤,所以刘欣从小就对专权跋扈的王氏一门深为不满。于是,人小志气大的哀帝刘欣一上来就大肆封侯,给了王莽一个下马威。

刘欣四月初八登基,五月十九就册封傅太后的堂弟傅晏为孔乡侯,傅喜为高步侯拜右将军;册封舅父丁明为阳安侯,表兄丁满为平周侯;就连死去的傅太后的父亲也被追封为崇祖侯,丁太后的父亲被追封为褒德侯。

王莽无奈地发现,原本已经打扫干净的汉室宗庙的门前,忽然间又来了一帮人在那边你推我搡了。原本一览无余的帝国政局,霎时变得错综复杂。

然而王莽毕竟不是浅薄之人,他深知,通向帝座的道路绝非一条坦途。而看惯了政治风雨的太皇太后王政君,更显得宠辱不惊,雍容大度。她立刻下了一道诏书给王莽,让他辞官,退居私第。王莽对老太后以退为进的策略心领神会——如今以傅太后为首的这帮外戚来势汹汹,目标就是这个大司马之职!而咄咄逼人的年轻皇帝似乎也充满个人的政治抱负。眼看这辅政的位置已经成为旋涡的中心,与其当这个众矢之的,还不如避其锋芒,保存实力。

于是王莽便上疏辞职。




三 用野心和梦想书写历史(2)




哀帝刘欣一看,这也太快了点吧!?自己刚刚即位,毫无根基,你们故意作出这么漂亮的高姿态,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谁不知道朝野上下都是你们的人?我要是现在准你辞职,定被千夫所指!你们这招虽然高明,可朕也不傻。这大司马你是肯定要辞的,但不是现在。刘欣有样学样,跟王莽打起了太极。他也下了道诏书,重新起用王莽。为表诚意,他特意派遣了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卫尉傅喜等四个朝廷重臣代表他去进见太皇太后,情真意切地说:“皇帝闻知太后的诏书,非常悲伤!大司马如不起用,皇帝就不敢治政!”

王老太后没想到这刘欣小小年纪玩起政治来也是一把好手。

得!第一个回合,双方就算打了个平手。

老太后就让王莽暂且拎着这顶大司马的帽子,看准机会再撒手不迟。

不久后,皇帝准备在未央宫举行一次酒会,有关人员把傅太后的座帐陈设在太皇太后旁边,王莽一看,知道机会来了,便指着那人的鼻子骂:“定陶太后是藩臣之妾,怎么能和尊贵的太皇太后并列呢!?”随后便将其座位撤到一旁。

傅太后闻讯后勃然大怒,拒绝赴会。

王莽狠狠地得罪了一下傅太后,而后再度提出辞职。

哀帝刘欣这回没辙了。

傅太后现在恨不得一刀宰了王莽,这太极还怎么玩?

于是皇帝不得不准奏,给了一大堆赏赐后把王莽送出了朝堂。绥和二年(前7)七月初一,火辣辣的太阳直射着长安城。缓缓步出朝堂的王莽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他看见未央宫的琉璃瓦上一片热气蒸腾。

而他此刻的内心却从容而清凉。

他知道,他会回来的。

哀帝刘欣是怀着重振朝纲的中兴之志登上帝座的,然而,他空有武宣之志,却苦无武宣之才。在他执政的六年之中,政令无常,举措乖张。前三年就接连更换了四个大司马、四个丞相,后来又以不学无术的弄臣董贤为大司马,搞得朝野上下人心离乱,怨声载道。

在这乱象纷呈的局面中,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无不深深地怀念当年那个高风亮节主动辞官的大司马王莽。

远离庙堂的王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然而他却不动声色。下野的这几年里,他深居简出,谦恭下士,矢志不渝地坚守着他的道德节操、保持着他的光辉形象。

他很清楚,自己虽然淡出了权力中心,可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还牵动着人们的目光和心弦。所以,当次子王获有一次杀了一个奴隶之后,王莽竟然大义灭亲,逼令儿子自杀。此举更为有力地博得了人们的崇仰。

只是儿子王获恐怕到死也不明白,何以自己的这条命居然跟奴隶一样不值钱呢!?

可在王莽看来,儿子毋宁说死得其所、死得重如泰山。

因为,在缔造王氏宗庙的宏图大业中,他不愧为一件最有价值的神圣祭品。

朝野上下都殷切期盼着王莽的复出,纷纷上书为他鸣冤叫屈。最后,哀帝刘欣不得不在舆论和民心的压力下复征王莽还朝。

王莽还朝的第二年,壮志未酬的年轻皇帝刘欣就死了。中兴之业功败垂成,还扔下一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等着王莽来收拾。

当王莽重新站在汉室宗庙的门前时,他一定感到非常惊喜。在这短短的几年之中,傅太后死了,丁太后死了,赵太后也死了,只有最年长的太皇太后依然健在;而傅喜、丁明这些有实力的外戚也早已纷纷落马,朝堂上只剩下一个年仅23岁不值一哂的佞臣董贤。

因此王莽有理由认为,自己不但是人心所向,而且是天命所归。

刘欣死去的当天,在后宫中隐忍数年的王老太后就迫不及待地登场了。她亲自驾临未央宫,收取了天子玺绶,随即召见大司马董贤。

“皇帝的丧事筹备得如何?”老太后锐利的目光直逼董贤。

皇帝一死,董贤就知道自己完蛋了。他担忧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想什么丧事啊!?他支支吾吾,忽然瞥见老太后刀子一样的目光,吓得摘下头上的官帽,伏地谢罪。老太后不屑地看着他,冷冷地说:“新都侯王莽,以前的大司马,曾经主办过先帝的丧事,很懂得规矩,我让他来帮帮你,你看怎么样?”




三 用野心和梦想书写历史(3)




“那太好了,太好了。” 董贤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是日,太皇太后召王莽入宫,命他总揽朝政。第二天,一纸免职诏书便递到了董贤跟前。董贤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了,与其遭人屠戮,还不如自我了断,于是和妻子双双自杀。当天夜里,下人们便将尸体埋葬。王莽怀疑其为诈死,让人掘开坟墓,把棺材送到监狱中去开棺验尸。后来虽然验明了正身,可没人去理会了,只把尸体草草掩埋在监狱之中。

曾经威风八面的董贤,没想到自己最终竟然死无葬身之地。

有一个小官吏朱翊曾受过董贤厚待,于心不忍,便偷偷买了棺材寿衣去给董贤收尸。王莽得知,随意捏造了一个罪名将其诛杀。

中枢空虚,大司马的位置当然非王莽莫属。可老太后还想走走形式,就装模作样地让公卿们推举。文武百官异口同声地推荐王莽。只有前将军何武与左将军公孙禄两人不识时务。他们认为大臣应该制衡外戚,不能让外戚独霸朝政,于是两人相互推举。

可他们忘了,这所谓的选举纯粹是走走过场,亦非无记名投票。他们这么做等于是往王莽的刀口上撞。没过几天,他们就被罢免,遣返原籍了。

元寿二年(前1)六月二十八日,王莽再度出任大司马。

与哀帝刘欣驾崩,仅仅时隔两天。

哀帝驾崩后的这年秋天,京城的百姓们看见朝堂上的那些老臣像落叶一样纷纷飘零。许多公卿大夫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老百姓。

功名富贵恍如昨梦,偌大的京城再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他们落荒而去的背影仓惶而凄凉。

与此同时,一批新贵骑着高头大马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呼啸而来,迅速占据了旧臣们那一张张余温尚在的官座。

在同一条官道上,新贵与旧臣擦肩而过。

新人的马蹄溅起的污泥纷纷黏着在旧人的车舆上,伴着他们走向落寞迢遥的返乡之路。

班固在《汉书·王莽传》中说:“附顺者拔擢,忤恨者诛灭。”这是每一个当权者必定要做的事情。大司马王莽也只是遵循历史的铁律而已。

元寿二年(前1)九月初一,年仅九岁的中山王刘衎登基。是为汉平帝。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大司马王莽辅政。

时在公元前一年。王莽四十五岁。

我看见历史的画面在这里闪烁了一下,然后定格。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王莽走到画面中央。除了那身威严的官服和更为笃定的神色之外,我仿佛还能看见当年那个面目清癯的书生,依旧怀抱着治国平天下的野心和梦想站在那里。

大司马王莽永远是那个书生王莽,他要用他的野心和梦想书写一页崭新的历史。




四 王莽的造神运动(1)




公元元年,也是汉平帝元始元年。

王莽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看见帝国的未来像一席等待他挥毫的白绢。

从这一年起,大汉帝国已经名存实亡。人心已经全然归顺。王莽反剪着双手凝望苍天。

他在等待什么?

在王莽高大的背影下俯首弯腰的群臣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忽然间他们心领神会。

王莽此刻需要的是天意。

于是,王莽心灵相通的臣子们开始着手缔造了一场自下而上、规模浩大的“上天降祥瑞、万民颂功德”的运动。

元始元年(1)正月,有自称越裳氏的塞外蛮夷入朝晋献了一双白雉、两双黑雉。群臣立刻上书大颂功德,称王莽有“安国定汉”之大功,应赐尊号为“安汉公”。

王莽上疏辞让。

太皇太后下诏:“君有安定宗庙的功劳,不可因为至亲的缘故而遮蔽隐藏得不到显扬,君大可不必推辞!”

王莽连续四次上疏,坚决辞让,甚至称病不上朝。

太皇太后不得已,只好先封赏了几个王莽的心腹,最后下诏说:“派大司马、新都侯王莽任太傅,称号安汉公,增加封邑二万八千户。”

几番惺惺作态的谦让之后,王莽终于诚惶诚恐地接受了太傅和安汉公的尊号,但却拒不接受封邑。王莽说:“等百姓们都富足了之后,我才会接受封赏。”

上至太皇太后,下至群臣百姓,都不禁为王莽的高尚情操而感动不已。

元始二年(2)春,又有远在南方的黄支国进献犀牛。同时,又有西南边陲的越巂郡上疏奏言,说有黄龙在长江里游动。

群臣立刻说:“王莽的功德可媲美周公旦,应该祭告宗庙才是。”

只有大司农孙宝一个人发出了不和谐音:“如今风雨失调,人民贫困,每有一事,臣子们就众口一词归美王莽,这样的赞美妥当吗!?”

当举世皆醉的时候,唯孙宝一人独醒。这样的人是必定要为他的清醒付出代价的。

孙宝随即被罢免,抑郁而终。

是年,关东大旱。王莽当即率先垂范:捐钱100万,献田30顷,用以救济灾民。公卿们纷纷效仿,捐献田宅者凡230人。此后凡遇水旱灾情,王莽就吃素,以示珍惜物力、与民共患难之意。老太后再度被感动了,派出使臣诏令王莽说:“听说公常吃素,为百姓深深忧虑。今年秋季幸将丰收,公须按时吃肉,为国家保养身体。”

是年秋,王莽为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决定让女儿当皇后,便上疏要求皇帝立后。主办官吏为了迎合他,把很多王氏女子列入候选名单。王莽怕女儿竞争不过她们,就上书说:“臣无德,女儿才能低下,她和众王氏女都不该入选。” 老太后一看,这王莽真是太高尚了,就下诏说:“王氏女是朕的外戚,(为了避嫌),可不必采纳。”

老太后本来想跟着侄子高尚一把,没承想一纸摒弃王氏女的诏书竟然惹来了群情汹涌。百姓诸生和一般官吏每天都有一千多人向有关部门上书,而公卿大夫们干脆匍匐在朝堂之上,异口同声地说:“安汉公有如此赫赫功勋,如今应立皇后之时,为何偏偏舍弃他的女儿呢!?天下人将要归顺谁呢!?我们殷切希望安汉公的女儿能母仪天下!”

王莽马上又站了出来,苦口婆心地晓谕众人,不要再说立他的女儿为后了,应该广选众女。可心有灵犀的公卿们却仍然不依不饶地坚持:“不应该广选众女而使正统混乱!”

王莽终于长叹了一声,百姓和公卿们都太可爱了,他着实拿他们没办法啊!

王莽说:“好吧,那就让我女儿出来抛砖引玉吧。”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选美大赛。

元始三年(3)春,经过一帮大臣们辛辛苦苦的遴选,王莽的女儿终于从如云的美女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大赛评委会的全票通过。朝廷下了二万万钱作为聘礼。视金钱如粪土的王莽只留下十分之一,大部分归还朝廷,其余数千万全都布施给了贫民。




四 王莽的造神运动(2)




大司徒陈崇立即上书歌功颂德,洋洋数千言,大引《论语》和诸经为王莽一人作注,极尽阿谀之能事。功德书历数王莽的生平事迹,写得激情澎湃,文采斐然:

“窃见安汉公自初束修……折节行仁,克心履礼,拂世矫俗,确然特立;恶衣恶食,陋车驽马……清静乐道,温良下士,惠于故旧,笃于师友。孔子曰: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公之谓也。”

说王莽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如何的温良恭俭、安贫乐道。所以孔子的“贫而乐,富而好礼”就是在说他。

然后说到王莽诛杀淳于长,就像是“周公诛管、蔡,季子鸩叔牙”。

说王莽初任大司马时不让定陶太后坐在太皇太后身边是“以明国体”,就像是《诗经》所说的:“不侮鳏寡,不畏强圉。”说王莽诛杀董贤就像是孔子所谓的“敏则有功”。

接着说王莽迎立中山王为帝,“建定社稷”,这就是《尚书》说的“知人者哲”。说王莽一再辞让安汉公的称号就是孔子说的“能以礼让为国”。

说王莽“事事谦退”,为自己女儿立后的事情一再辞让,最后才“迫不得已然后受诏”,这就像《尚书》说的“舜让于德,不嗣”。

最后,陈崇慷慨激昂地说:“揆公德行为天下纪,观公功勋为万世基!”

总而言之,《诗经》里说的“温温恭人,如集于木”,“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孔子说的“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等等,皆乃“公之谓也”,说的都是安汉公啊!换句话说,王莽的一生行事,皆乃圣贤风范,足为万世师表!

一个人往往就是这样变成了“神”。

自古迄今,人类的任何造神运动都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成功的。没有庸众与群氓死心塌地的崇拜与拥戴,“神”就不会诞生。

然而,芸芸众生似乎永远需要为自己塑造一个神,然后对他顶礼膜拜,对他唯命是从。

此刻,王莽头上的光环正在频繁闪耀。

没有人怀疑他是天下百姓最终的依归和福祉。所以,陈崇的这篇美文其实是颇能代表民意的,它是这场波澜壮阔的造神运动的宣言书。

陈崇只是帮不善言辞的百姓说出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肉麻话而已。

博学的人即便肉麻也比较有水准。两千年过去了,你在一阵阵恶心的同时,还不得不佩服他的文采。

元始四年(4),太保王舜与吏民八千人联名上书,颂扬王莽之功胜过伊尹与周公。

去年他还只能与圣贤比肩,今年就高出一头了。

因为伊尹曾为“阿衡”,周公曾为“太宰”,遂拜安汉公为“宰衡”。地位是“上公”,亦即在三公之上。赐王莽的母亲为“功显君”;封儿子王安为褒新侯,王临为赏都侯。太皇太后亲至前殿加封和任命,安汉公拜在前,二子拜在后,依照周公旦的往例。另外加封召陵、新息二县以及黄邮聚、新野县的田地为食邑。

王莽当然又谦让了一回。

他的推辞当然又被太后的诏书驳回。

于是王莽只好又“迫不得已然后受诏”了,只是推掉了加封的食邑。

元始五年(5),如火如荼的造神运动再度升级。

前后有吏民共计487572人上书颂扬安汉公;王公列侯们纷纷磕头请愿,要求赏赐安汉公。

五月,策书下达,特加王莽以“九锡”之隆典……

这一年冬天,有皑皑的白雪自苍旻深处缓缓落下,飘在大汉山河之上,飘在长安城头,飘在未央宫中,最后一片摇曳着落在王莽的眼前。

王莽伸出手去。

雪花在他温热的掌心中瞬间融化,仿佛倏忽即逝的时光。

五年了,弹指一挥间。

平帝刘衎从无知的顽童变成了一个心事沉沉的少年。

位列三公的王莽从大司马变成了安汉公,又从安汉公变成了上公、宰衡。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天下到底是谁的?




四 王莽的造神运动(3)




王莽沉吟了一下。

冬至之后的第三个戌日,按例向天子进献椒酒。

这一年的椒酒,有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像极了那落了整整一冬的雪花。

十二月的某一日,白雪覆盖的未央宫的宫人们,忽然在一夜之间都换上了白色的孝服。

平帝刘衎驾崩了。

瑞雪兆丰年。

王莽看见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五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1)




平帝无嗣。王莽就在汉宣帝的二十三个玄孙中,挑了一个最小的刘婴立为皇帝。

当年立九岁的刘衎为帝,王莽觉得事后来看,年纪仍嫌太大。所以这次被选中的刘婴足够年轻,才两岁,被称为孺子。

也是在这一年冬天,“天降祥瑞、万民称颂”的造神运动达到了高潮——武功县的一个小官吏挖井的时候,“无意”中挖出了一块白色的石头,上圆下方。有红色的字写在石头上:告安汉公王莽为皇帝。

王莽立刻授意众人上奏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此时已经很老了,可她并不糊涂。

老太后冷冷地说:“这是欺罔天下,断不可施行!”

太保王舜说:“事已如此,无可奈何。您纵然想要阻止,恐怕也是力不从心。再说了,王莽并非有什么企图,只不过是以‘称摄’来加重权威,镇服天下而已。”

老太后至此终于明白,汉室的气数已尽了。如今朝野上下,只知有王莽,又有谁记得刘姓宗室呢!?恨只恨自己没有及早看穿他篡夺天下的狼子野心。就如王舜所言,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了。包括自己在内。

太保王舜一直注视着太皇太后,直到看见她那骄傲的头颅最终无奈地垂下。

王舜当即逼迫老太后下诏。诏书称:

“孝平皇帝短命而崩,已使有司征孝宣皇帝玄孙二十三人,差度宜者,以嗣孝平皇帝之后。玄孙年在襁褓,不得至德君子,孰能安之!安汉公莽,辅政三世,与周公异世同符。……丹石之符,朕深思厥意,云‘为皇帝’者,乃摄行皇帝之事也。其令安汉公居摄践祚,如周公故事……”

是年,王莽“居摄”,改年号为居摄元年,称“假皇帝”。服饰、仪礼、出处、祭祀、称谓等,一如天子之制。

这一年,王莽50岁,正是知天命之年。

王莽终于看见了天命。

刘氏宗庙无声地倾圮了。

一座崭新巍峨的王氏宗庙,已然呼之欲出。

这刘姓江山果然就完了吗?

不。有人不相信。于是,在刘氏宗庙坍塌的废墟上,便相继有人揭竿而起。

王莽“居摄”第一年(6),不愿坐以待毙的宗室子弟、安众侯刘崇率先举事。可是他势单力孤,仅率随从百余人进攻宛县,旋即兵败身亡。

第二年,同情刘氏的东郡太守翟义联络严乡侯刘信、其弟武平侯刘璜、其子东平王刘匡等人起兵讨伐王莽。翟义立刘信为天子,自任大司马、柱天大将军,随后发布讨莽檄文:“莽鸩杀孝平皇帝,摄天子位,欲绝汉室。今天子已立,共行天罚!”翟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义军人数很快发展到十多万人。

一时举国震惊。

王莽顿时寝食难安。老太后听到叛乱的消息,冷笑着对左右说:“人心不相远啊,我虽是妇人,也知道王莽终有这玩火自焚的一天。”

王莽当即派遣孙建、王邑等人出兵平叛。长安的精锐部队倾巢而出,京师防卫顿时空虚。于是长安附近的23个县接连发生叛乱。其中,槐里县人赵朋、霍鸿迅速纠集了十几万人,大军直逼长安。

站在未央宫中的王莽,看见叛乱的烽火瞬间映红了未央宫前殿的天空。

王莽一边仓促布置防务,一边抱着孺子婴在郊庙中日夜祝祷。惶悚之情溢于言表。群臣赶紧安慰他说:“不遭此变,不彰圣德!”

十二月,翟义在圉县(今河南杞县南)被王邑击溃。次年春,王邑又回师剿灭了赵朋、霍鸿。叛乱遂告平息。军队凯旋。王莽大举犒赏,共封侯395人。随后刨掉翟义的祖坟,烧毁棺柩,诛灭三族。

王莽“居摄”的第三年(8),又有期门郎张充等六人合谋劫持王莽,拥立楚王刘纡。结果事情败露,旋被诛杀。

至此,反莽势力终于偃旗息鼓。

王莽觉得,建立王氏宗庙、成就万世帝业的时候到了。

于是,持续数年的造神运动便在这一年顺理成章地达到了它辉煌的终点——上天降下了一连串祥瑞和符命,谕示王莽当皇帝。




五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2)




七月中旬,有一个临淄县的小亭长一晚上做了好几个梦,每次都梦见上天的使者告诉他:“摄皇帝当为真皇帝!”

然后,巴郡(郡治今四川阆中市)发现了石牛。

紧接着,雍县(今陕西凤翔县南)又发现了石文。

十一月,巴郡石牛和雍县石文都运到了未央宫的前殿。王莽后来向太后的奏报里说:“就在他和群臣前往探视的那一刻,忽然间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天色晦暗。等尘埃落定时,石头前忽然又出现了铜制的符命和有图的布帛,上面写着:‘天告帝符,献者封侯。’”

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的最后一幕,是由一个小混混一手炮制的。

这小混混名叫哀章,是个到长安游学的外乡人。哀章平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喜欢假大空。他眼见假皇帝王莽大有弄假成真之势,怎么肯放过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于是早早地制作了一个铜柜,在里面装了二卷天书。一卷署名“天帝金匮图”,另一卷署名“赤帝刘邦传予皇帝金策书”。

书中备言王莽当为真天子,同时附有十一位辅国大臣的名单。

为什么是十一个呢?

这可不是老天爷的意思。

这是哀章的意思。

他先写了八个名字,都是那些当朝显贵、王莽的心腹。

然后,为图个吉利,哀章又胡扯了两个名字,一叫王兴、一叫王盛。

最后一个名字当然就不用想了,叫哀章。

冬日的一个黄昏。天地间笼罩着一片肃穆而神圣的金黄色。

哀章一袭黄衣,手捧铜柜,神色庄严,步履沉着地走到了高庙,郑重其事地献上了铜柜和天书。

高庙的官员一看,岂敢怠慢!立刻禀报了王莽。

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高庙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禅让典礼。

堂堂的假皇帝王莽就这样跪拜在高庙里,从一个小混混的手里头接过了神圣的天命。

假皇帝站起来的时候,轻轻抖了抖肩膀。

一个字就从他的头上落了下来。

那是个“假”字。

迈出高庙的那一刻,王莽戴上了皇帝的冠冕。

随后登上未央宫,诏告天下:“……承蒙皇天上帝隆显大佑,使我完成天命、继承帝统,并且颁下符契、图文、铜匮、策书,和神灵的诏告,将亿万人民托付给我。我极度敬畏,敢不恭谨地接受吗!?趁此良辰吉日,我戴帝王冠、登天子位,定天下之号曰‘新’。从此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初一作为始建国元年正月初一……”

就在这一天,历时214年的西汉帝国寿终正寝。

一座崭新的王氏宗庙巍然屹立在天下人的眼前。

王莽时年53岁。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即将圆满结束的时候,王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全都齐了。可还差一件小小的器物。

那就是国玺。

国玺不在未央宫,而在老太后的长乐宫里。

自己刻一个还不成吗?可王莽偏不。

天下必须是新的,可国玺他必须要旧的。

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要的就是这颗让天下人供奉了二百一十四年的、也让自己仰望了大半辈子的小东西。

于是,心腹王舜便摊着一双空手站在了老太后的面前。

知道来者不善,愤怒的老太后破口大骂:“尔等蒙汉家力,富贵累世,非但无以报答,还趁人托孤寄国之时篡夺其国,不再念及恩情道义。做人如此,猪狗不如。天下哪有你们兄弟这样的人呢!?王莽既然当了这个‘新朝’皇帝,还改了正朔、易了服色,也应该自己刻一个传之万世的新国玺,何苦向我要这颗亡国不祥的呢!?我一个汉家的老寡妇,早晚会死,想与此玺一同埋葬,为何终不可得呢!?”

老太后说到最后声泪俱下。左右之人皆跟着掉泪。

连王舜都被感动得差点心软了。他俯首良久,才抬头对太后说:“臣等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王莽一定要得到国玺,太后怎么可能始终不给呢?”




五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3)




老太后知道,今天的新朝皇帝王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孝顺侄子王莽了。她无奈地取出国玺扔到了地上,说:“我老了,也快死了,可我知道,你们兄弟迟早有一天要被灭族!”

老太后的最后一句话仿佛一句不祥的咒语,附着在了这块国玺之上。

短短十五年后,它就应验了。

得到国玺的王莽如获至宝,当即在未央宫的渐台大宴群臣。

王莽不知道,自己15年后也是被杀死在这座渐台上的。

数日后,始建国元年(9)正月初一,王莽在朝堂上命人颁读策文,封孺子婴为定安公,享食邑一万户,地方百里。

新皇帝还允许孺子婴在自己的封国里建立汉朝宗庙。

也就是说,曾经的小皇帝还可以待在迷你型的小王国里祭拜相当于微缩景观的自家宗庙。这新朝皇帝其实也是蛮大度的。

策文读完,王莽亲自握着孺子的手,流泪叹息说:“从前周公旦代居天子之位而行其事,最后还是能够将明君之政还给成王。如今我却被上天威严的命令所逼迫,不能按照本意去做啊!”

王莽一副黯然神伤之状,在朝堂上哀叹良久。

群臣无不悚然动容,陪着这个非常人性化的皇帝长吁短叹。

在这场经典的政治秀中,五岁的孺子婴自始至终都呵呵地张着嘴。

他清澈的目光中映现着王莽浑浊的老泪。

有人把他从龙椅上抱了下来,面对着王莽向北称臣。

孺子婴呵呵笑着。

在这样的时刻,无知就是一种幸福。

这场举国欢腾的喜剧还有一段不可不提的尾声。

王莽把上天赐给他的十一位辅国大臣依次任命为“四辅”、“三公”和“四将”。除了他那八个心腹重臣之外,小混混哀章这回可混大了,被任命为“四辅”之一的国将,并封美新公,位在“三公”之上。而哀章凭空杜撰的“王兴”和“王盛”在哪呢?

找到一个守城门的小吏叫王兴,于是就让他当了“四将”之一的卫将军,封为奉新公。

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小贩叫王盛,于是就让他当了“四将”之一的前将军,封为崇新公。

当然,王莽让相学大师替他们看过相,觉得还不错。

只不过,去年刚刚为大新帝国的建立立下赫赫战功的王邑,居然位列哀章之下;而孙建也仅仅与守门小吏和卖饼小贩相并列。这未免让人啼笑皆非。

不过王莽也没办法,因为这是神的旨意。

看来,起个好名字胜过奋斗三十年。到了二十一世纪,专门为人起名字之所以成为一种职业,说来还是颇有些历史渊源的。

于是,当这场篡汉大戏剧终的时候,我们便可看见,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携手并肩地站在台上向观众频频谢幕。

这就叫皆大欢喜。




六 天堂的幻灭(1)




大新帝国建立了。

王莽率领着万千臣民开始大张旗鼓地建设他梦想中的天堂。

曾经饱读经书的王莽,自从书生时代起心中就有一幅美丽的愿景。

一方面,他要遵经复古;另一方面,他要缔造前所未有的理想政制。为了这个一半复古一半前卫的乌托邦,王莽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

一、王莽缘饰经义,依据周官礼改革官制。

首先,废王号,复五等爵。王莽认为自古“天无二日,土无二王”,汉朝有那么多诸侯称王是不合古制的,所以废除王号,恢复公、侯、伯、子、男五等爵。

其次,改革官名与地名。上至中央,下至地方,花样繁多的新官名和新地名陆续出笼,令人目不暇接。

二、改革土地与奴隶制度。

由于汉朝是土地私有制,因此到了西汉末年,土地兼并、贫富不均的现象非常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于是,王莽便依据他所憧憬的古代井田制进行改革。将土地收归国有,不许私人买卖,然后依照井田制将土地重新分配。

另外,奴隶虽仍私属,但禁止像货物一样自由买卖。

三、改革经济与货币制度。

在经济领域,王莽兴办了六种国营事业,称为“六筦”。亦即将盐、铁、酒、矿藏开采、货币铸造等五种产业的经营管理权收归国有,第六种叫“五均赊贷”。所谓“五均赊贷”,即:平抑物价、政府放贷、征收所得税、征收荒地税、惩罚无业游民。而无论是“六筦”还是“五均”,王莽的依据都是古代经典《周礼》和《论语》。

另外就是币制改革。汉朝所通用的货币叫“五铢钱”。王莽摄政之初,即附会经义,说《周书》上讲“钱有子母”,于是加造重十二铢的大钱与五铢钱并行。称帝之后,又将大小钱一律废止,发行了金、银、贝、泉、布等五物六名二十八品的货币。至元凤元年,又改做货布货泉。前后不到十年,货币制度改变三次,名目多达数十种。

王莽忘情地缔造着他的乌托邦。

可他断然没有想到,自己的锐意进取与励精图治,最终换来的却是经济崩溃和民不聊生。

王莽到底错在哪呢?

首先我们来看官制改革。王莽的所谓官制改革根本不是从内在制度上改进,而纯粹是在表面形式上花样翻新。并且朝令夕改、更易无常。因此,改制的结果只是徒然增加行政上的麻烦而已。某个郡的名称在一年之间变更达五次之多,最后又变回原来的名字。不但老百姓被搞得一愣一愣的,连政府自己都稀里糊涂。朝廷每次下诏书,都不得不在新名称之后,附注一串旧名称。其结果是错误百出,行政效率大为降低,官民牢骚满腹。

其次是土地与奴隶制度的改革。从初衷来看,它们本是无可厚非的。把土地私有改为公有,目的是抑制兼并,消除贫富两极分化的现象;而禁止奴隶买卖,也是保障与尊重人权的表现。问题出在王莽太过于理想化了。自秦以后,土地与奴隶的自由买卖已经实行了一百多年,要在短时间内令行禁止谈何容易?无奈王莽又急于求成,法令严苛,致使民间因田宅奴婢买卖而获罪者不计其数。此项改革勉强推行了四年,最后终因阻力太大而一朝废止。

再来看经济领域“六筦”、“五均”的改革。这本是一项好政策,执行得好足以富国利民。只可惜王莽所用非人。主持其事的是一批贪官和奸商,他们相互勾结,上下其手,利用百姓对新法的无知徇私舞弊、巧取豪夺,致使民怨沸腾,经济秩序一片混乱。

最后,在所有的改革中,币制改革当属最荒唐的一项。试想,几十种名目的货币捏在手上,先别说使用不便,是否认得清楚都成问题。改来改去的结果只是令百姓头昏眼花、无所适从,因而几乎每一次改制都有无数人破产和失业。

币制改革的最终结果是:朝廷发放的货币层出不穷、漫天飞舞,而民间却哀鸿遍野、饿殍载道……




六 天堂的幻灭(2)




王莽并非昏君。

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勤政的好皇帝。

譬如,当整个帝国都在黑夜中沉沉入睡的时候,唯有未央宫中一灯如豆,从黄昏燃到天明。

譬如,当近侍的宦官和宫女们都站在旁边打盹垂涎的时候,双眼红肿的皇帝却仍然不知疲倦地扑在案上批阅层层叠叠的奏章……

为了那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的美丽乌托邦,王莽驾驭着他的帝国日夜不停地朝前奔驰。

然而,疲惫不堪的帝国马车早已悄然脱离他的缰绳,正向不远处的深渊滑落。

王莽看不到。

或许看到了,他也不愿相信。

天凤四年(17),荆州人王匡、王凤等人率众啸聚湖北绿林山,点燃了灭莽的第一把烽火。人称“绿林军”。

天凤五年(18),琅琊人樊崇、逄安等人聚众起事。凡与官兵做战时皆涂红眉毛。人称“赤眉军”。

地皇二年(21),青州、徐州、荆州等地发生大规模蝗灾。蝗虫过境,遮天蔽日。当地百姓颗粒无收,数十万灾民源源不断地涌入关中,沿途倒毙者不计其数,致使饥民人人相食。

地皇三年(22),汉宗室刘、刘秀兄弟在南阳起兵,拥立刘玄为帝,改元更始,署置百官,扬起兴汉灭莽的旗帜。

整个天下叛乱蜂起的奏报像雪片般飞进了未央宫。

王莽从如山的卷宗中抬起头来。

他一贯坚定而自信的目光中终于闪过一丝惶惑。

我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而废寝忘食,为了帝国美好的明天而通宵达旦,你们为什么还要造反呢!?

回答他的是一片扑面而来的厮杀和呐喊。

刹那间,王莽看见未央宫中的灯火在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中战栗不止。

他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一盏灯火。

当年的书生王莽寒窗苦读中的那一盏灯火,不也是微弱而暗淡的吗?可最终它却把自己燃烧成了一颗普照万民的太阳!

于是,王莽仿佛又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梦想。

于是他说:我不相信!

地皇四年(23),王莽把自己早已斑白的须发全部染黑。

他要让时光倒流,一切重来。

这一年,王莽站在铜镜前顾影自盼。他身边站着一个霞帔凤冠的年轻女子。

那是他刚刚册立的皇后。

可史书其实并不承认“地皇四年”。

更准确地说,历史把这一年叫作“更始元年”。

这一年秋天,王莽派出的42万大军在河南昆阳与刘秀会战,结果全军覆没。

王莽的军队伏尸百里,河水为之壅塞不流。

噩耗传来,王莽率领臣子们来到长安的南郊,仰望苍天,痛哭流涕。

他向苍天一声一声地哭诉他接受符命的始末,

就仿佛一个被上帝遗忘在人间的孤儿,又像是被负心汉抛弃的怨妇。王莽向苍天发出痛切的呼告:“巍巍皇天啊!您既然授天命予臣莽,为何不殄灭遍及天下的叛贼呢!?倘若臣莽果真违背了天意,那就祈求您降下雷霆之怒吧!将臣莽诛杀!”

苍天无语。

最后,声嘶力竭的王莽依然长久地伏跪在天地之间。

他的身后是一片秋日的萧瑟与苍凉。

在天子的号哭声中,谁都知道天命已丧。

可仍旧还是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簇拥到皇帝身边,怀着仿佛比他更为沉痛的心情号啕大哭。那几天,长安城外哭声震天,日夜不绝。

一艘行将灭顶的沉船,在葬身海底前的最后一刻,还有很多乘客去贿赂船长,企求得到一个头等舱的座位。

这似乎很奇怪。

可也并不奇怪。反正大新帝国这艘豪华巨轮,有的是头等舱的座位。所以那些日子里哭得最为悲伤的人,都被王莽任命为郎官。

一夜之间,长安城遍地郎官。据《汉书》记载,多达五千余人。




六 天堂的幻灭(3)




是年秋,更始皇帝刘玄由宛城向西攻入武关,一路势如破竹,大军直抵长安。

一时,京师内外暴动四起。长安城陷入一片空前的大混乱。

此刻,长安监狱中的那些囚徒纷纷涌到狭小的囚窗前,激动不已地望着外面的冲天火光。

那是自由的火光。

他们迫切期待着沉重的牢门被轰然砸开的一刻。

不久,牢门果然打开了,走进来的却是皇帝王莽。

囚徒们身上的镣铐枷锁忽然间都被卸了下来,一把把锃亮锋利的兵器交到了他们手上。

王莽高高地端起一碗猪血。囚徒们听见苍老的皇帝用尽他最后的威严和力量向他们宣布:“朕赦免你们的罪,赐给你们自由!如果你们不为大新帝国效忠尽力,鬼神将不会饶恕你们!”

王莽宣誓之后,将碗里的猪血一饮而尽。

囚徒们三三两两地端起了碗。

皇帝的誓言在空洞的牢房里回荡。

随后,将军史谌便率领着这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开出长安监狱。

行经渭桥之时,史谌忽然听见队列中响起一声呼哨,这群乌合之众顷刻间作鸟兽散。

他们逃得真快。

等史谌回过神来时,空荡荡的桥面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去他的大新帝国!去他的誓言!去他的鬼神吧!白捡了一条命的囚犯们可没这么多忌讳。他们在重获自由的道路上狂奔。

一个灼热的复仇欲望在他们的胸膛里燃烧,驱使着他们奔向皇室陵园。

王莽的妻子、儿子、父亲、祖先的灵魂都在这里静静地安息。

这一天,王莽的亲人们先是听到头上传来人群的呼啸声,继而是凶狠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刀剑乱舞的铲土声。

最后,一丝可怕的光明撕破了地宫中宁静的黑暗。

暴露在阳光下的骸骨发出一声惨白的惊叫。

这一天,亢奋的囚犯们掘开了坟墓,焚烧了棺椁。在滚滚朝天的浓烟中,王莽的亲人们魂飞魄散。

九月初一,更始皇帝的先头部队由宣平门攻入长安。将军王邑等人率部做最后的抵抗,在城中与刘玄的军队展开巷战。

一个又一个士兵在王邑的身边倒下。王邑且战且退。

这一天黄昏,长安城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和私宅里已经没有半个活人的身影了。死的死,逃的逃。昔日的官府豪宅中只剩下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初二,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窜进未央宫四处纵火,嘴里高喊:“叛贼王莽,为什么不出来投降!?”

熊熊大火在皇宫里迅速蔓延。

王莽仓惶的身影在火光中闪避和辗转。他身上依旧穿着当年“禅让典礼”上的那件禅衣。

可今天这件衣服再也不像十五年前那般华丽光鲜了。

此刻,它上面有陈年的霉味,有淋漓的汗渍,还有烟熏火燎的污痕。

王莽在炽热的火焰中踉跄而行。他不断回头去看。

让他感到无比恐惧的是,无论他走到哪里,火焰仿佛就跟到哪里。

逃到宣室前殿,王莽终于在迷离的烟雾中看见了自己那把龙椅。这位新朝皇帝最后一次坐在帝座上喃喃自语:“上天既然赋予我高贵的品德,汉军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九月初三黎明,满目断壁残垣的未央宫在一片荒凉中醒来。

臣子们搀扶着王莽离开前殿登上渐台。此刻跟随他的,还有公卿侍从等一千多人。

他们是他最后的臣民。

王邑经过整整一个昼夜的浴血奋战,已经精疲力竭,手下的士兵也已伤亡殆尽。他策马疾驰回宫。到达渐台的时候,他远远看见担任侍中的儿子王睦正脱下官服准备逃亡。王邑大声斥骂,命令他回去。

父子遂登上渐台。最后的时刻,王邑决定要战死在皇帝身边。

攻入未央宫的汉军像潮水般涌向渐台,把王莽包围了几百层。




六 天堂的幻灭(4)




渐台上箭如雨下。前面的汉军倒下了,更多的汉军冲了上去。渐台上的守军箭射光了,就抽出刀剑与汉军展开近身肉搏。

王邑父子与其他几个将军、大臣相继战死。

最后的一千多个臣民全都倒下了。

乱兵一拥而上,刺死了王莽。有人砍下他的首级。数十人争相砍斫他的尸体,并将其乱刀肢解,切成块状……

在这个血雨腥风的秋日早晨,一个书生的乌托邦终结了。

王莽38岁任大司马,50岁居摄,53岁称帝,建国15年而亡。

这一年,王莽68岁。

数日后,王莽的首级被送到宛城,悬挂在闹市之中。

百姓纷纷以石头掷击。

有人切下他的舌头炒着吃了。

更始皇帝刘玄站在愤怒的人群中,抬头默默地凝视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王莽斑白的须发在风中乱飞。

这一次,他再也没机会把它们染黑了。




一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1)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

从一开始就是。

癌细胞扩散了一百多年,最后结出了王莽这颗壮观的恶性肿瘤。

西汉就此一命呜呼。

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自幼生长在民间,吃五谷杂粮长大,免疫力较强,所以东汉前叶就比较阳光。先有光武中兴,后有明章之治,活蹦乱跳了六十几年。

可好景不长。

到刘秀的孙子汉章帝死后,年仅十岁的汉和帝即位,潜伏的癌细胞就又发作了。

章帝死时仅31岁。

年轻的窦皇后临朝训政,被尊为窦太后, 虽贵为太后,在人前风光无限,可夜深人静独守空闺时,却不免寂寞难挨。想当年吕后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养了一个面首审食其,哀家这么年轻,就不能找一两个贴心人吗?

有需求就有供给。

都乡侯刘畅是个聪明人,决意填补这个市场空白。花重金托人穿针引线后,刘畅就入宫觐见了太后。

四目相对,两颗心顿时波涛汹涌。

大家都是成年人,某些事情心照不宣。

于是刘畅成了后宫的常客。太后召见他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长。

有个人不高兴了。那是太后的兄长窦宪。他可不是担心太后的名节,他是担心那小白脸受宠,分享了窦氏的蛋糕。

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怜这刘畅软饭还没吃上,就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吃了刺客凌厉的一剑。

太后闻讯,即令窦宪缉拿凶手。窦宪随手一扣,就把凶手的帽子戴在刘畅的弟弟刘刚头上,理由是他们兄弟不和,自相残杀。太后信以为真,命人远赴青州审讯刘刚。

这桩谋杀案其实并不复杂,整个朝廷估计只有窦太后一人不知道凶手是谁。

只不过三公都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只有尚书韩棱忍不住说了实话:凶手就在京城,舍近求远,恐怕只会让凶手耻笑。

青州那边审不出个子丑寅卯,这边韩棱还说风凉话,把太后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韩棱破口大骂,可韩棱就是不改口。

太尉何敞一直对窦氏的骄宠深怀不满,于是主动接下了这桩没人想碰的案子。没过几天,案情水落石出,窦宪被抖了出来。太后勃然大怒,立刻把窦宪软禁在内宫中。

窦宪知道这回篓子捅大了。

亲手把一个女人的爱情扼杀在襁褓之中,这罪过可不小。

何况还是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那罪过就大过天了。

即便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可窦宪摸了摸自己的颈上人头,还是没把握说它不会掉下来。

在脑门上摸着摸着,窦宪忽然间灵光一闪。

横竖是个死。死在沙场上好歹还算个为国捐躯的英雄,可跟小白脸刘畅死在一块算什么!?更何况,上了战场还不一定会死。倘若一不留神打了胜仗,一不留神凯旋回朝,那窦氏的蛋糕岂不就做大了!?

窦宪于是主动请缨,愿意戴罪立功征讨匈奴。

和帝永元元年(89)六月,窦宪果然在稽洛山大败北匈奴。单于逃亡。汉军杀死匈奴一万三千多人,俘获各种牲畜一百多万头。匈奴各部率众来降的前后共计八十一个部落二十多万人。

大获全胜的窦宪得意地登上燕然山,命中护军班固勒石为文,在塞外三千余里的山巅上留下了汉帝国的赫赫声威和窦宪的不朽功绩。

一时间窦宪声震朝野。

窦太后下诏,拜窦宪为大将军,封武阳侯,食邑二万户。朝臣们也纷纷阿谀献媚,奏请窦宪位列三公之上。太后准奏。

窦宪一不留神就把蛋糕做大了。

可窦宪却不急着吃。

他知道,地位这东西是争出来的,可名声这东西却是让出来的。

于是他接受了大将军的职位,却态度坚决地辞掉了封侯和食邑。

沽名钓誉这一手,窦宪似乎深得王莽的真传。

窦宪还有几个弟弟,那些日子里跟他一样炙手可热。




一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2)




尤其是担任执金吾的窦景。

他可不像大哥那么假惺惺。他觉得权力就是拿来用的,人生得意须尽欢。

所以那些日子里,洛阳的百姓和商家们最怕听见街市上传来的马蹄声。

那是一支在闹市上横冲直撞呼啸来去的赤衣马队。

每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街角,行人们个个面无人色,拔腿就跑。而所有商家立刻关门大吉。

跑不及的美女当天夜里就成了他们的老婆。

关不严实的店铺当时就成了免费的自选商场。

胆敢多看他们一眼的人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们可不是强盗。

他们是执金吾窦景的家丁、仆役和门客。

堂堂的东汉帝京,在凶悍的马蹄声中摇晃和战栗。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在赤衣马队扬起的黄尘中屏气凝神。

还是那个何敞,被尘土呛了一下,就又忍不住在太后面前大声咳嗽起来:窦笃和窦景的生活太奢侈了,他们的行为太过分了!手上握着守卫京畿的权力,却用来残害百姓,滥杀无辜,寻欢纵欲。将来必定像吕后时代的吕禄和吕产一样被诛杀。

可窦太后当他喉咙发炎,调动了他的工作,让他到山东的海滨胜地疗养去了。

第二年,太后又封窦宪为冠军侯,封弟弟窦笃为郾侯,窦环为夏阳侯。窦宪又推辞掉了,并自愿镇守边塞凉州。

这一次封侯没有窦景。很可能他的赤衣马队跑动过于频繁,窦太后也被尘土呛到了。

窦宪人在凉州,可茶没凉。东汉帝国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知道,如今的皇帝形同虚设,太后也只是宏观调控,真正的实权人物是窦宪。于是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便都看大将军窦宪的眼色行事。各地刺史、太守、县令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都源源不断地流进窦宪的腰包。

窦宪推掉了区区封侯和食邑,却赢得更多。

这在围棋里叫“势”。

以边角“实地”换取中盘“外势”。这棋下得好。实地虽现成可捞,可几目是数得着的;外势虽牺牲眼前利益,换来的却是身后广大的发展空间。如果在中盘继续稳扎稳打,江山一局可定。

可皇帝刘肇这边的几颗棋子也不是摆设。

现任司徒袁安和司空任隗暗中搜集了窦氏集团中那些腐败分子贪污行贿的证据,随后一举将其拿下。一时间朝廷与地方大员被罢免的达四十多人。

尚书仆射乐恢也上疏太后,力谏罢黜外戚,由皇帝亲政。可太后理都不理,当他是第二个咽喉炎患者,打发他回了老家长陵县去颐养天年。

窦宪精心打造的棋形被搅乱了,气不打一处来,就给管辖长陵县的郡县领导下了个指示。

指示立刻得到贯彻执行。

乐恢在家中服毒自尽。

朝臣们顿时人心惶惶。

天子幼弱,外戚专权。司徒袁安发现这棋是越来越难下了,每次朝见天子都伤心落泪。

在天子和大臣们的心目中,他成了帝国最后的一根顶梁柱。

永元三年(91),皇帝刘肇出巡长安。

窦宪赴长安县迎接皇帝车驾。大臣们纷纷建议要向他下拜,伏称万岁。

这真是乱套了。

不知是窦宪来迎接皇帝刘肇,还是刘肇在迎接万岁窦宪。

这一期癌症眼看又要发展到晚期了。

永元四年(92)三月,袁安死了。

帝国的最后一根顶梁柱倒下了。

孤独的少年天子刘肇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看见绵延的雨幕终日不绝地覆盖着洛阳的宫殿。

这一年,刘肇14岁。

他幼弱的肩膀扛得住行将倒塌的汉室宗庙吗?

袁安死后仅月余,大将军窦宪就回到了京师洛阳。

他当然应该回来了。

一个弑君计划已经紧锣密鼓地筹备了整整一个春天。他要回来坐镇指挥。

这年春天,窦宪的女婿射声校尉郭举、亲家长乐少府郭璜,还有窦宪的朋党穰侯邓叠、其弟步兵校尉邓磊都比平日忙碌许多。




一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3)




少年天子刘肇不安地躲在宫殿的楹柱后面,窥视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和叵测的眼神。

刘肇若有所悟。

窦宪磨刀霍霍。锋利的刀刃上映出他狰狞的笑容。

其实,小皇帝早就是幽居深宫的一只笼中鸟了。这几年朝臣们慑于窦宪的淫威,都不敢走近皇上。孤零零的皇帝身边只剩下几个宦官。按说要宰掉这只装点门面的金丝雀根本是不用挑时辰的。之所以现在动手,一来是老对手袁安死了,二来是小皇帝也快长大了,必须在他羽翼未丰之前把他干掉。

刘肇环视着身边的几个宦官。癌症已经是晚期了,这些面白无须、柔声细语的人能帮他除去帝国的沉疴吗?

刘肇心里没底,可他只能放手一搏。

刘肇并不知道,他在濒临绝望无计可施的情形下随手抓来的这服药居然挽救了他,也挽救了社稷。

他更不会知道,这服药虽然能够麻醉止痛,可它却是毒品。

在他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它所产生的副作用丝毫不亚于癌症。因为后代的那些宦官们往往因诛杀外戚而居功自傲,专横骄宠。

如果说,“外戚擅权” 这种癌症的定期发作总是造成汉帝国的肌体溃烂,那么自和帝刘肇之后,“宦官乱政”就是因定期服用麻醉品而导致的神经功能紊乱。

东汉就是在这种以毒攻毒的恶性循环中走向衰亡的。

这一年夏天,刘肇迟疑不决的目光终于落在一个叫郑众的宦官身上。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城府很深的人。

刘肇进入内室,屏退左右,只留下了郑众。

六月二十三日夜,白天的暑热尚未完全退去,洛阳坊间的百姓纷纷坐在庭前乘风纳凉。街面上忽然响起一阵阵汹涌的马蹄声与刀剑的铿锵声。

人们从门缝里偷偷望出去。

一个神色凝重的宦官一马当先地疾驰而过,后面跟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和步兵。

郑众的目标正是郭璜父子和邓叠兄弟。

在此之前,皇帝刘肇已经命执金吾和北军五校尉统领军队分别驻守南宫和北宫,并下令关闭了所有城门。

此刻的窦氏集团已是瓮中之鳖。

窦宪和他的人都没想到,一场灭顶之灾正在悄悄降临。

此刻,他们或许正坐在各自的后花园中舒舒服服地纳凉。

也许还在打盹。

窦宪甚至可能正在梦中当皇帝。他或许还隐约看见失魂落魄的少年天子正跪在他脚下求饶。

他冷笑着,挥起了手中的利剑……

可其实挥过来的是刘肇那把迅雷不及掩耳的利剑。

是夜,郭璜、郭举、邓叠、邓磊皆被捕,后死于狱中。窦宪被免去大将军职务,收回印绶,改封为冠军侯,与窦笃、窦景、窦环一起被遣送回各自的封国。

刘肇给太后留了面子,没在京城把他们就地正法,而是派遣使臣跟着他们上路。

一到封国,使臣们就亮出了皇帝的底牌。

窦氏兄弟被迫自杀。

一个曾经荡平匈奴、勒石燕然的大将军,居然死在一个14岁的孩子手上。

窦宪很可能死不瞑目。

可不管他愿不愿意,这年秋天,旷野上还是多出了一座新坟。

不管他愿不愿意,燕然山上的风还是吹了一年又一年,山顶上的碑文逐渐漫漶……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1)




和帝刘肇成功夺回政权后,当即启用袁安之子袁赏与任隗之子任屯。郑众因诛窦有功,升任大长秋。刘肇将其倚为重臣,政事无论大小均与其商议定夺。

虽然郑众为人谨慎,有功不矜,但是他的荣显还是为东汉中晚叶的宦官弄权开辟了道路。

刘肇10岁登基,14岁亲政,历13年而卒。

他是东汉自建国以来最短命的一个皇帝。

光武帝刘秀卒年62,明帝年48,章帝年33,到了他,年仅27。

这是一个无奈。

然而更令人无奈的是,此后的皇帝们竟然争相刷新天子早殇的记录——殇帝年仅2岁,安帝年32,顺帝年30,冲帝年仅3岁,质帝年仅9岁,桓帝年36,灵帝年34。

起于草莽、享寿62的刘秀肯定想不到,他的儿孙皇帝们竟然都像温室里的花朵,生命力一个比一个孱弱!

东汉自和帝之后一百多年的政治乱象,不能不说与历代皇帝皆不永年息息相关。

天子早殇,继位的皇帝必然幼弱。

天子幼弱,母后必然临朝。

母后临朝,外戚必然当政。

外戚当政,皇帝年长必将其诛杀。

未久皇帝又崩,幼主又即位……

这是一个无奈的轮回。

和帝卒后,邓皇后立出生仅一百天的刘隆为帝。

这是一个还在吃奶的皇帝。

不用说,邓太后又临朝听政了。太后拜其兄邓骘为虎贲郎将,其弟邓悝为黄门侍郎。表面上官阶不高,但实际上举足轻重。

不到一年,襁褓中的婴儿皇帝就夭折了。这个最短命的天子终于创造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被刷新的记录。

这东汉的风水是不是有问题?

对此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既然有母后临朝,外戚当政,谁来当皇帝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邓太后与邓骘、邓悝商议后,便又迎立清河王刘庆之子刘祜继位。是为汉安帝,时年13岁。

安帝登基后,太后再拜邓骘为大将军。这回总算名实相符了。

邓太后临朝听政长达15年,这邓氏一门也显赫了15年。

可他们在东汉一朝的外戚中却可以说是个异数。

他们当权,但并不乱政;显赫,但并不骄横。

这15年中,天下并不太平:外有羌人侵扰、战乱频仍,内则盗贼蜂起、灾害连年。虽然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可邓太后却颇能勤政,且知人善任,总算撑持住了一个危而不乱的局面。邓骘诸兄弟虽皆拜将封侯,可尚能自律,没有步窦宪之后尘。

然而,对于安帝刘祜来说,15年太久了。

13岁那年,上天和邓氏一起给他戴上了这个天子的冠冕。可直到28岁,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冠冕意味着什么。除了好吃好穿,美女如云,他真的没感觉自己是个天子。

曾有朝臣杜根和成翊世联名上疏太后,让她还政于君,却被她装进麻袋,在朝堂上用乱棍活活打死。只是杜根命大,诈死之后逃出宫去,在民间隐姓埋名地当了十几年店小二。

还有太后的堂弟邓康也曾因屡屡劝谏,被她免了官,遣回了封国。

看着在朝堂上乾纲独断、颐指气使的邓太后,刘祜的眼中有仇恨的火焰在聚集和闪烁。

他身后还站着几个人,显得比他更为咬牙切齿。

一个是他的乳母王圣,另外两个是宦官江京和李闰。

邓太后一直将政权把持到了最后一刻。

建光元年(121)三月,太后撒手西归。28岁的安帝刘祜终于收到了这份迟到的礼物。

他迫不及待地亲政了。

太后虽然死了,可邓氏兄弟和子侄仍然位列要津,王圣、江京和李闰觉得他们太挡道了,于是略施小计就清除了路障。他们告诉刘祜,当年邓氏兄弟们一直密谋要废除皇上,立平原王刘翼为帝。如今宫人们把这事都捅出来啦,邓氏兄弟真是大逆当诛啊!

安帝刘祜勃然大怒。早就听说有这一茬,没承想居然是真的!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2)




刚刚握住了这把天子权杖,他要试试,看看它威力有多大。

他轻轻一挥,这一杖有如犁庭扫穴。

邓氏一门均被贬谪,财产抄没,勒归原籍。邓骘父子忧愤之下,绝食而亡。其兄弟子侄同时被逼自杀的还有邓广宗、邓忠、邓豹、邓遵、邓畅等多人。唯独当年劝太后还政而被罢黜的那个邓康荣升太仆。无端被牵扯进来的平原王刘翼也被贬为都乡侯。

朝堂一下子冷清了。

可转眼间它又热闹非凡了。

一帮春风得意的新贵一边互相祝贺一边鱼贯而入。

王圣被尊为“野王君”。江京被封为都乡侯,任大长秋。李闰被封为雍乡侯,任中常侍。江京的心腹樊丰任中常侍。皇帝的舅舅耿宝封牟平侯,统领羽林左军车骑。皇后阎氏的兄长阎显任执金吾,弟弟阎景、阎耀均任掌管禁军的卿校。

挥舞着权杖的安帝刘祜感觉很好。

他看见自己身边人才济济。既有宦官集团,又有外戚集团,还外加一个贴心的奶妈。

可他没有看见东汉帝国的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一个长达百年的黑暗时代正等在前面。

王圣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她女儿伯荣就把朝堂当成了自家庭院,整天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在那些贪赃枉法、行贿受贿的官员之间牵线搭桥,充当权钱交易的经纪人。司徒杨震愤然上疏,要求皇帝把她们逐出宫廷,取缔伯荣的中介公司。可安帝刘祜不但置若罔闻,还把奏疏拿给了王圣看。

王圣冷笑着,记住了这个叫杨震的人。

伯荣的生意照样红火,而且又顺带替自己做了两单。一单是物色了一个如意郎君刘环,另一单是给刘环搞了一顶侍中的官帽和一个朝阳侯的爵位。

杨震忍不住又上了道奏疏,可刘祜懒得理他。

刘祜还派遣伯荣去祭拜他母亲的陵墓。伯荣欣然领命,前呼后拥地出了洛阳。各地官员一听大红人要来,便提前修筑道路,扩建驿站,添置设备,所征调的劳役动辄以万计,老弱相望于途。沿途所过郡县,大小官吏无不迎风而拜,甚至连王侯都跪在她车驾前。伯荣的随从仆役也跟着鸡犬升天,每人收到的礼物都有几百匹帛。

大臣陈忠看不过去,大声疾呼:“伯荣之威,重于陛下!陛下之柄,在于臣妾!”

可刘祜乐意,谁也拿他没辙。

陈忠的话如风过耳,说了也白说。

刘祜还花费上亿巨资为王圣大兴土木,修建豪宅。宦官樊丰等人一看,这皇帝太好糊弄了,要是在邓太后那会儿,哪有这等好事?于是假造天子诏书,挪用国库公款,以朝廷名义征调工匠、徒隶、木材、谷米等为自己大肆兴建亭台楼观。

杨震此时已升任太尉。身为当朝首辅,眼看群小为所欲为,杨震怒不可遏,再呈奏章。樊丰等人恨得牙痒,但无计可施。正巧当时有个书生赵腾上书议论朝政,被皇帝拿下诏狱,杨震上书为他求情。樊丰等人便与国舅耿宝联手弹劾杨震,说他是邓氏旧臣,与赵腾一样心怀怨怼。

刘祜的耳朵和大脑之间本来就是一条直线,如今一提到邓氏又触痛了他的旧伤疤,于是不假思索地收回了杨震的太尉印绶,将其遣返原籍。

杨震还乡的那天,轻车简从,身无长物。

日暮时分,一行人走到洛阳城西的夕阳亭。

杨震远远望见夕阳亭上的那颗夕阳正在无力地坠落。

他不想再走了。

跟随他的几个儿子和门生听见老人最后说了几句话:“人生固有一死。死不得所,也是士人常事。我身为首辅,目睹奸臣女子祸乱朝廷而不能诛除,有何面目再见日月!?我死之后,以杂木为棺,粗布当被,盖形掩体,已自知足,不必归葬墓园,不必设置祭祠了。”

杨震说完,端起毒鸩一饮而尽。

杨震的后人扶棺行至陕县,还没从悲痛中回复过来,一群官兵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二 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3)




他们将杨震的棺椁弃置路旁,并宣下诏书,褫夺杨震儿子们的功名,将他们贬为送信的驿吏。

这些人当然是樊丰的人。所谓的贬谪诏书毫无疑问也是出自樊丰之手。

太尉杨震临终的愿望,仅仅是入土为安而已。然而,当他看见自己从此只能躺在这尘土飞扬的路边时,肯定觉得自己当初的愿望还是太奢侈了。

国舅耿宝因剪除杨震有功,升任大将军。

太子刘保一天天长大了。阎皇后开始忐忑不安。

因为他不是她的儿子。

倘若安帝刘祜哪一日宾天,她和她的兄弟们就靠边站了。

所以她不能不未雨绸缪。

而阎皇后的不安也正是王圣、江京和樊丰的隐忧。

因此众人一拍即合。

很快,一串谣言从他们的嘴里孵化而出,张开翅膀日夜盘旋在东宫的上空,仿佛一群不祥的乌鸦。

如果不是太子行为不端,哪里来的这么多谣言!?安帝刘祜不顾大臣们的劝阻,废掉了刘保的太子之位,把他贬为济阴王。

女人的第六感历来很灵验。

就在刘祜废掉太子的第二年春,皇帝刘祜就在出巡的半道上驾崩了。

阎皇后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窃喜不已。是日,阎皇后、阎显兄弟、江京、樊丰等人立刻开了个碰头会。会议一致决定:秘不发丧,天子的饮食起居,一切照旧。同时,车驾昼夜狂奔,一路向洛阳疾驰。

四天之后,国丧正式发布。尊阎皇后为阎太后,迎立济北惠王之子刘懿为帝。

这又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于是拜阎显为车骑将军辅政。

接下来的形势颇有些微妙。

当年以皇帝刘祜为核心的利益集团此刻走到了瓦解和内讧的边缘。

皇帝死了,他们失去了共同的主子。

刘保废了,他们失去了共同的敌人。

此时此刻,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待在同一条战壕里呢?

阎显第一个掉转了枪口。

三月初八皇帝驾崩,四月初五,内讧的枪声就响了。

中常侍樊丰及其党羽被捕下狱,后死在狱中。

大将军耿宝被贬为亭侯,遣返就国,在途中被逼自杀。

王圣母女流放雁门。

阎氏兄弟皆位列要津:阎景任卫尉,阎耀任城门校尉,阎晏任执金吾。

就在阎皇后与阎显兄弟相视而笑,为阎氏时代的开启而弹冠相庆的时候,刚立的小皇帝刘懿突然间一病不起了……




三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1)




世事无常。计划赶不上变化。

刘懿一天天病重了。

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阎显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宫廷中的每一张脸。

宦官孙程站在一个无人注目的角落里看着阎显。

这几天孙程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刘懿死后,谁来坐天下?

他的答案是:这天下本来就是太子刘保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来拥立太子刘保?

他的答案是:孙程。

孙程找到前东宫宦官王康和王国,召他们入伙共谋富贵。

王康和王国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孙程。

这是在玩命啊!

出来混,本来就是在玩命!孙程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犹豫,怎么样?干不干?

为了那朝思暮想的荣华富贵,王康和王国最后咬了咬牙:干!

此刻,在宫廷的另一头,大长秋江京正在对阎显说:“我看这刘懿是完了,谁来继位要及早定夺,不然恐怕夜长梦多。”

满心希望刘懿康复的阎显终于死了心。他说:对!

十月二十七日,小皇帝刘懿病卒。

帝国出现了权力真空。

阎显禀明太后,秘不发丧,一边紧急征召诸王之子,一边关闭宫门,驻扎军队,在皇宫中实施全面戒严。

十一月初二,孙程、王康、王国等十九名宦官在刘保寝宫崇德殿会合,断衣起誓。随后潜入章台门,杀死江京,劫持李闰。宫中守卫看见李闰领着一队宦官,不以为意,一路放行。

孙程等人迎出刘保车辇,突然驾临南宫,即刻宣布登皇帝位。孙程一边守住宫门,一边召集公卿百官入宫朝见天子。新皇帝随即颁布了他的第一道诏书,命令禁军镇守南宫和北宫。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阎显没想到一直躲在暗处的敌人出手这么快。

此刻他已被困在宫中,动弹不得。仓惶之间,身边的小宦官樊登献策,以太后诏书就近征召越骑校尉冯诗,让他去干掉孙程等人。冯诗奉诏进见,阎显说:“济阴王刘保继位,并未征得太后同意,玺绶都还在这。倘若你尽职尽忠报效朝廷,便可得到封侯。太后说了,擒获刘保,封万户侯;擒获李闰,封五千户侯。”

冯诗说:“卑职遵命。不过,仓促应召,手下士兵太少,必须回营征调人手。”

阎显狐疑地看了看他,说:“好吧,让樊登陪你走一趟。”

樊登随冯诗出宫,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了冯诗脸上的杀机。

还没等他掉头而逃,冯诗的利剑就出鞘了。

樊登的脑袋飞离肩膀的那一刻,看见自己的身躯像一条破麻袋一样颓然倒地。

樊登久去未归,阎显知道大事不妙,立刻命阎景想办法出宫调动军队。阎景冒死潜回卫尉府,迅速召集人马扑向南宫。

孙程闻讯,立刻传令收捕阎景。尚书郭镇率羽林军出南宫,在半路上截住了阎景。

阎景大喊:“看谁敢阻拦军队!?”

郭镇迎上前去,亮了亮手中的符节,说:“我有皇帝的诏书!”

阎景冷笑:“皇上已经驾崩,哪来的诏书?”话音刚落,一刀向郭镇劈来。

郭镇闪过,拔剑一刺。阎景连忙躲闪,仓惶间失足掉下车辇。

阎景刚刚立起身来,七八根长戟已经抵在他的胸前。

阎景被捕,当晚死于狱中。

十一月初五,皇帝命人收缴了玺绶,随后下令逮捕阎显、阎耀和阎晏,在狱中将三人诛杀;家眷全部流放边地;同时迁废太后于离宫。

初六,解除了戒严令,军队各回驻地。

初九,孙程、王康、王国等十九名宦官全部封侯。孙程得食邑一万,王康、王国各九千,最少的也有一千户。

他们提着脑袋上赌桌,终于赢了个钵满盆满。

玩命的宦官打倒了强悍的外戚,还帮羸弱的皇帝赢得了一个天下。

这真是场豪赌。




三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2)




在此后的东汉历史上,这一幕还将不断重演。

济阴王刘保即位时年11岁。是为汉顺帝。

顺帝刘保即位的第7年,立梁氏为皇后,任命其父梁商为执金吾。次年,又拜梁商为大将军,任其子梁冀为河南尹。

又一个外戚集团的蚕蛹即将破壳而出。

这一年,刘保18岁。

我们知道,东汉天子皆不永年。刘保并不例外。

日子在貌似平静中又过了9年。老成持重的梁商病卒,梁冀继任大将军。

宿命的绳索又套在了这个年轻皇帝的头上。

三年后,刚届而立之年的顺帝刘保崩殂。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诡异的力量,要再次把东汉帝国推入一场新的轮回……

太子刘炳继位。是为汉冲帝。

冲帝年仅2岁。于是梁太后临朝,大将军梁冀当政。

了无新意。

东汉中晚叶的历史就像是了无新意的韩剧,故事情节千篇一律,只是演员的面目和姓氏换来换去而已。

刚学会走路的刘炳兴许也觉得这样的剧本太乏味,所以才演了五个月就抛弃了这个角色。

冲帝刘炳死后,太尉李固也认为这种烂片不能再拍了,要出精品戏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能再让小孩子领衔主演,而应该邀请年富力强的大腕来担纲。

大将军梁冀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太后是制片人,我是导演,这事我们说了算,你一个小小的剧务逞什么能啊!?更何况在咱这戏里头,皇帝纯粹是跑龙套的,顶多算他一个友情出演。真正的主角由本大导演兼了,不用别人代劳。

于是,在太后与梁冀的一手策划下,又一个童星闪亮登场:渤海王刘鸿之子、年方八岁的刘缵即位。是为汉质帝。

刘缵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皇帝,入宫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戏份儿太少。有一天在早朝上,小皇帝眨巴着大眼睛注视了梁冀好一会儿,说:“此乃跋扈将军也!”

聪明的小童星居然背错了台词。这是不可饶恕的。

大将军梁冀用他那专业的目光注视了皇帝好一会儿。

几天之后,小皇帝吃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糕饼之后就开始胸闷腹痛,命人速召太尉李固。李固急忙入宫,询问皇帝病因。小皇帝抬起失神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吃了一块饼,感觉气闷,多喝些水,兴许还能活命。”

梁冀站在一边冷冷地说:“恐怕待会儿就吐了,现在不能喝水。”

话音未落,刘缵那双聪明的大眼睛就永远闭上了。李固扑在小皇帝身上失声痛哭。

九岁的质帝刘缵又驾崩了。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

太尉李固站在六月的阳光下,看见了黑暗和冰霜。

面对气若游丝的大汉国阼,悲愤的李固与司徒胡广、司空赵戒联名上书梁冀,强烈建议在“频年之间,国阼三绝”的非常时期再次立嗣应“详择其人……广求群议,令上应天心,下合众望”。他说此事至忧至重,应该深思熟虑,“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国之兴衰,在此一举!”梁冀迫于压力,召集百官廷议。李固、胡广、赵戒及大鸿胪杜乔等人力荐清河王刘蒜。而太后、梁冀与宦官曹腾等人则倾心于蠡吾侯刘志。

双方相持不下,会议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第二天,梁冀拿出了他一贯的霸气,言辞激切,态度坚决。胡广、赵戒及百官全都妥协,说:“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只有李固和杜乔仍然坚持原议。

梁冀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厉声道:“散会!”

第三天,李固再度上书。

第四天,太后的一纸诏书送抵李固眼前:他被撤职了。

第五天,司徒胡广升任太尉,司空赵戒升任司徒。

第七天,大将军梁冀恭迎蠡吾侯刘志进入南宫,登基为帝。

汉桓帝刘志即位时,年十五岁。




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1)




桓帝建和元年(147)秋,因立帝有功,桓帝刘志下诏,加封梁冀食邑一万三千户;弟弟梁不疑、梁蒙、儿子梁胤以及胡广、赵戒等人皆被封侯。

同年冬,李固和杜乔先后被梁冀逮捕下狱,后死于狱中。梁冀将二人尸体暴陈在洛阳城北的闹市街衢之中,并下令:敢去哭丧就是犯罪。

两具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冰天雪地之中,碰伤了许多洛阳百姓的目光。

他们都远远地绕开。

世人的心灵都在严寒里冻僵了吗?

只有三个人说:不!

他们是李固的门生郭亮和董班,还有杜乔的旧部下杨匡。

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他们是最后的热血。

郭亮和董班不顾诏令,一同前往城北哭丧,守在李固的尸体旁不愿离去。看守的官吏大声呵斥:“你们两个迂腐书生竟敢公然违抗诏令,是想以身试法吗?”

郭亮说:“义之所在,为所当为。我们并不贪生惜命,何必拿死来恐吓呢!?”

杨匡也远从陈留(今河南开封市东南)赶到洛阳,一直在尸体旁守护了十二天。

他们上书朝廷,要求为李、杜收尸,归葬乡里。

可他们都被逮捕了。

最后还是梁太后发了善心,赦免并恩准了他们。

三个人扶着灵柩离开了洛阳。

他们走的时候,天地间仍旧一片苍茫。

桓帝刘志即位的第四年,梁太后病卒,19岁的皇帝亲政。

刘志看了看面色依然十分红润的大将军梁冀,略微沉吟之后,下诏加封他食邑一万户,与前合计共三万户;并封梁冀的妻子孙寿为襄城君,并享有一个县的租税,岁入多达五千万。

皇帝虽然表面上亲政了,可梁冀依旧骄奢淫逸,为所欲为,把皇帝和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

刘志看见梁冀的脸上写着“跋扈将军”四个字,可他没有重蹈刘缵之覆辙。

他知道,宫中的卫士和近侍全都是梁冀的人。他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哪些话,甚至吃了什么菜,什么时辰就寝,都有人向梁冀汇报。

桓帝刘志只有默默隐忍,等待时机。

到了延熹二年(159),刘志已经28岁。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他知道,只要“跋扈将军”不死,他将永远是傀儡。

跟当年的和帝刘肇一样,桓帝刘志发现能够清除“外戚”这颗大毒瘤的,也只有身旁的几个小宦官了。

这一天,小黄门唐衡忽然听见皇帝在厕所里低声喊他。

唐衡觉得诧异,皇帝有话还不能出来说吗?非得把他叫进厕所里?

唐衡犹豫着走了进去,皇帝立刻掩上了门。

看见皇帝刘志那异常的脸色,唐衡有种直觉,这宫里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出大事了!

刘志说:“你说,朕的左右之人有谁与梁氏有嫌隙?”

唐衡紧张地看着皇帝,小心翼翼地说:“中常侍单超、小黄门左悺和梁不疑有仇,还有……中常侍徐璜、黄门令具瑗经常私下里怨恨梁冀嚣张跋扈,可嘴里不敢讲……还有……”

“够了。” 刘志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语,“这就够了”。

唐衡看见皇帝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随后,单超、左悺奉密诏进入皇帝寝殿的内室。

刘志盯着他们的脸看。

单超和左悺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小黄门唐衡已经给了他们暗示,可他们仍然摸不透皇上的心思。

片刻之后,皇帝说出的一席话让他们的掌心中立刻沁出了汗珠。

刘志说:“梁将军专擅朝政,胁迫内外大臣,文武百官莫不对他唯命是从,现在朕想杀了他,你们心里面怎么想?”

单超和左悺又对视了一眼,说:“梁氏实在是罪大恶极的奸臣,早就该杀,只是臣下软弱愚劣,一直不知道圣上的意思罢了。”

“朕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妥善计划一下。”




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2)




“要谋划不难,只恐怕陛下心中犹豫不决。”

刘志说:“奸臣危害国家,罪有应得,有什么好犹豫的!?”

是日,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先后进入内室,与桓帝刘志一番密谋后,一个诛杀梁氏的计划便出笼了。皇帝咬破单超的手指,让五人歃血为盟。单超等人说:“陛下计划已定,我等当守口如瓶,避免被人怀疑。”

这一天,初秋的第一场风吹过洛阳的北宫。

树叶纷纷落下,负责洒扫的宦官们很快就把它们扫尽了。

延熹二年(159)的秋天,这是梁冀当政的第二十个年头。梁冀坐在极尽奢华、美轮美奂的大将军府里,看见秋日的天空像一个洗尽铅华的女子与他素面相对。

这二十年来,梁氏家族缔造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富贵神话——前后共有七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尚公主者三人,夫人女子食邑称君者七人,在朝任卿将尹校者57人。

梁氏一门享尽了人间的尊荣。梁冀也成了东汉历史上最骄横的一个外戚。

然而这年秋天,梁冀却有些心神不宁。数日前,宫中的眼线密报,单超等五名宦官曾与皇帝一起在内室中待了好几个时辰。

他们想干什么!?

梁冀忽然觉得这年的秋风来得比往年早,也冷得比往年早。

八月初十,梁冀命令中黄门张恽进入宫中值宿,监视单超等人,防止事变。黄门令具瑗立即以“突然进宫,图谋不轨”为由将其收捕。

梁冀做梦也没想到,是他自己提前引爆了这枚定时炸弹。

皇帝亲自驾临前殿,召集各尚书进宫。命令尚书令尹勋秉持符节,部署丞、郎以下的官员,让他们全副武装,守卫朝廷各主要机构;同时将所有衙门的各种符节全部收缴,送入宫中。命令具瑗率禁军一千多人突然包围梁冀府邸,收回大将军印绶,改封为边地的一个次等侯。

正在大将军府中抬头望天的梁冀,忽然看见黑压压的禁军士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时,并没有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神恍惚而空洞。

可很快他就想起来了:皇帝已经28岁了。28岁才想要杀人,并不算太早。

听宣诏的人说自己现在已经成了蛮荒之地“比景”的都乡侯,梁冀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这不是比死更惨吗!?

当天,梁冀就和妻子孙寿一起选择了一个比当“比景”的都乡侯更有尊严的结局。

梁冀夫妻自杀的同时,所有梁氏、孙氏的内外宗亲都被拿下诏狱,不论老幼全部诛杀,其中的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的官员有数十人。此外,太尉胡广、司徒韩

、司空孙朗都因依附梁冀而被贬为庶民。梁氏集团中的其他官吏和宾客被罢黜的达三百多人。

为时仅一天的大清洗,就令朝堂为之一空。

汉帝国的中枢机构为此瘫痪了好几天。

朝廷抄没了梁冀的家产,折价出卖后共计30余亿,充入国库,抵消了天下半年的赋税。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相互庆贺。

想娶媳妇的终于提前娶了,想盖房子的终于提前盖了,想还债的终于提前还了。

老百姓乐坏了——

朝廷要是多几个这样的大奸臣就好了,而且最好是一年杀两个。

数日后,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一日皆封侯。单超食邑二万户,其余四人各得一万多户。

刘志挥刀割掉了身上的毒瘤,可那把刀上却抹着毒药。

药性很快就发作了。

五侯中,单超早死,其余四侯横行天下,其骄宠残暴比之梁氏毫不逊色。他们的兄弟亲戚都成为朝中大员和封疆大吏,作威作福,称霸一方。百姓怨声载道。

当时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大意是:左悺力可回天,具瑗唯我独尊,徐璜如虎横卧,唐衡流毒天下。




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3)




诛杀梁氏的八年之后,桓帝刘志病卒。时年36。

又是一个早逝的皇帝。

皇帝无嗣。皇后窦氏被尊为太后,其父窦武为大将军,共同迎立桓帝的侄子刘宏为帝。是为汉灵帝。

刘宏年仅12岁。

又是一个幼主登基。

又是一个太后临朝。

又是一个外戚当政。

这就是东汉中晚叶的历史。它总是这样绕来绕去,走不出恶性循环。

说好听一点,叫它轮回。

说难听一点,就是鬼打墙。




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1)




窦武虽以外戚身份辅政,可他并不像以前的外戚们那样穷凶极恶。他一上台,便征召了陈蕃、李膺、杜密、尹勋等名满天下的士林清流共同参与政事。

东汉晚叶的黑暗政局,至此似乎露出了一线曙光。

天下人也都翘首企盼着太平盛世的降临。

可人们忘了,自和帝刘肇之后,没有哪一任天子不是靠宦官夺回天下的。

在东汉晚叶弱肉强食的政治丛林中,如果说外戚始终是一只强悍的老虎,那么宦官也早已成长为一群凶残的饿狼。

群狼带着一双双森冷的绿光在黑暗丛林中逡巡。

必要的时候,它们也可以与虎谋皮。

灵帝刘宏刚刚即位的这一年,百姓们不但没有盼来太平,反而盼来了一场血腥的政变。

老臣陈蕃作为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从一开始就和宦官势不两立、形同水火。而今他以八十岁高龄再度出仕,当然希望整肃朝堂、重振朝纲。

可还是有一群弄权的小人在朝堂上耀武扬威,让他觉得很碍眼。

那就是以中常侍曹节、王甫为首的一群宦官。他们像一群苍蝇一样在窦太后身边嘤嘤飞舞,靠谄媚奉承而一再加官晋爵。

陈蕃有一次忍不住对窦武说:“曹节、王甫这帮人从先帝时起就擅权乱政,今天不把他们除掉,将来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窦武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老夫子陈蕃一看,兴奋地从坐席上一跃而起,随即召来尚书令尹勋共商大计。

数日后窦武便下手翦除了宦官管霸、苏康等人,可当他准备拿曹节、王甫等人开刀时,窦太后却一味袒护。窦武无奈,事情就此搁置了许久。

陈蕃忍无可忍,上疏太后:“当今京师舆论哗然,民间喧嚷,都说曹节、王甫等人与皇帝乳母赵娆及一些宫中女官朋比为奸,祸乱天下。依附他们的人就加官晋爵,违逆他们的人就遭到陷害,一群朝臣如河中木耳,无不随波逐流,趋利避害。陛下今不急诛此曹,必遭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请将臣的这份奏章宣示于左右近侍,并让天下所有的奸小都知道臣对他们的痛恨!”

这就是清流。

这就是清流的高洁品格,也是他们的致命弱点。

他们铁骨铮铮,正气凛然。可他们似乎不知道什么叫隐忍、什么叫策略,什么叫刚柔并济,什么叫欲速则不达。

他们只顾宣泄心中的义愤,一味袒露胸中的块垒,可这无异于伸长了脖子让人砍。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清流们一遍遍地摇着道德之旗声讨和呐喊,可他们出手却笨拙而迟缓。

相反,奸小们则始终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默着。

他们对自己满身的道德污点从不声辩。

可他们知道什么叫后发制人,什么叫会咬人的狗不叫,什么叫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什么叫先让你三个回合,等我出手,你必死无疑。

窦武和陈蕃连续出招,却伤不到曹节、王甫等人一根毫毛。

窦武耐心地寻找着突破口。他先是撤掉了黄门令魏彪的职务,派亲信山冰接替,然后命山冰逮捕曹节同党、长乐宫尚书郑飒,关进诏狱。

性急的陈蕃说:“这帮小人一抓来就可以杀了,还有什么好审问的!?”

窦武笑而不答。

是日,尹勋和山冰等人会审郑飒。郑飒供认了贪赃枉法的罪行,并且终于供出了曹节和王甫。

证据确凿。尹勋和山冰立刻禀报窦武,准备奏请太后逮捕曹、王二人,并进而诛杀其所有的党羽。

窦武笑了。这条长线终于钓出了大鱼。

他拟就了一封详细的奏折。这道关系到无数人命运的奏折就放在帝国的中枢机构——尚书台,预备次日早朝奏明皇帝和太后。

窦武平时经常在尚书台值宿,可这一天傍晚,他忽然走出了尚书台的大门,径直走回大将军府。

已经有太多日子没睡个安稳觉了。




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2)




过了今夜便可大功告成。这最后一个晚上,窦武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此刻,尚书台的一个小官吏一直注视着他的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小官吏才悄悄打开尚书台的一扇侧门。

曹节的心腹、长乐宫的宦官朱瑀像一个鬼魅一样闪了进来。

没过多久,朱瑀便打开了那封奏折。

窦武的胜利果实就这样在最后一刻落进了对手的掌中。

曹节出招了。

这一招不出则已,一出便见血封喉。

当天夜里宫中就谣言四起,说窦武和陈蕃大逆不道,给太后上疏要废了皇上。曹节立刻以“情况危急”为由劫持了灵帝刘宏,佩上虎符腰牌,关闭了所有宫门。接着用武力胁迫尚书台的官员,让他们以皇帝名义草拟一道诏令,任命王甫为黄门令。随后让王甫持任官符节赶到诏狱,逮捕尹勋和山冰。山冰怀疑诏令有诈,抗命拒捕。

王甫当场就砍杀了他,接着又杀了尹勋,放出郑飒。然后率兵回宫胁迫太后,夺取了玉玺。并令守门官把守南宫,紧闭宫门,切断南北宫之间的交通。随后,曹节又命郑飒等人持节率兵去逮捕窦武。

府门前的喧哗把窦武从睡梦中惊醒。

他万没料到形势会突然间急转直下。

窦武和几个随从自后门而出,飞马驰入北军军营。郑飒的人马在后面紧追不舍。窦武与侄子、步兵校尉窦绍率兵出营,射杀了郑飒的几个手下,郑飒掉头而逃。

窦武和窦绍随即召集了北军五路校士数千人,镇守在皇宫外的都亭校场。窦武发布号令:“如今宦官造反,尽力剿杀逆贼者均可封侯重赏。”

老夫子陈蕃一听说宦官发动了政变,就仓促召集属下官员和太学生八十多人,打着火把,持刀冲入北宫的承明门,到了尚书台的门前,振臂高呼:“大将军窦武忠心为国,造反的是黄门阉宦,怎么反而说是窦将军大逆不道呢!?”

王甫从门缝里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

乌合之众!

老夫子陈蕃率领一群乌合之众就想来跟训练有素的禁军打仗了!

看着门外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和书生,王甫实在是忍俊不禁。

他哗的一下打开尚书台的大门,一个人走了出来。

“先帝尸骨未寒,陵墓至今都还没修好,窦武才辅政几天?到底有何功劳?兄弟父子并封三侯!?” 王甫边说边迎着80岁的陈蕃走了过来,“而他本人在国丧期间,照样游乐宴饮,还带走了一批后宫的宫女。另外我还听说啊,他十天左右就能进账上万,像这样的大臣,还能说不是大逆不道吗?您身为宰辅重臣,竟然奉承依附于他,还说什么肃清奸贼啊!”

王甫说完后,在尚书台的门前台阶下站定了,扬起下巴看着陈蕃。

闪烁不定的火光中,他们的目光在无声地厮杀。

片刻之后,王甫发出一声冷笑,向后轻轻地挥了挥手。

一大群中黄门剑士从门里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顷刻间就把陈蕃和他的人团团包围。八十几个文官和书生忽然感到自己手上的钢刀有点沉。

陈蕃拔出佩剑,声色俱厉地指着王甫破口大骂。

政治家善于把语言当作刀枪,可剑士们却只会用剑说话。

剑士们一拥而上,八十岁的老夫子只是象征性地比画了两下。

这位清流领袖毕竟是老了,除了满腔的道德义愤,他实在没剩下什么。

而此时此地,批判的武器显然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陈蕃被扔进了诏狱。那些小宦官和士兵们连踢带踩地骂道:“死老鬼!看你还能不能裁减我们的员额!看你还能不能削减我们的薪俸!”

一代士林领袖、堂堂清流典范的一身硬骨头,就在这些小流氓的踩踏和咒骂中一节一节地碎裂。

当陈蕃最后被他们抹了脖子的时候,实在可以说是一种解脱。

最后只剩下窦武了。




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3)




沉沉夜色笼罩着窦武和他的数千人马。

窦武看着士兵们疲倦而茫然的面孔,感觉此刻的都亭校场就像无边黑暗中的一座孤岛。

第二天黎明,曹节又假传了一道诏令,征调刚从边境返京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

张奂不知政变实情,立刻披挂上阵,率领五营校尉府的士兵,会同王甫率领的一千多名禁军,列阵于宫墙下,与窦武正面对垒。

一场恶战迫在眉睫。

王甫站在阵前,远远看见窦武的士兵们一个个无精打采。

他忽然想,这场战兴许不用打了。他太了解北军士兵了,他们大多是京师洛阳的子弟,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平时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真的要在战场上以命相搏,他们是一百个不情愿。

窦武的运气太背了,居然把身家性命押在这帮纨绔子弟身上!

王甫笑了,他决定不战而屈人之兵。于是下令士兵们向窦军喊话:“弟兄们!窦武发动叛乱,而你们本是朝廷禁军,何苦要追随他造反呢?投降吧,先投降者一律重赏!”

一瞬间,数千张面孔顿时从疲倦和茫然中醒来。

窦武的士兵们开始骚动了。

先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个……

后来是一撮,一群,一大片……

从清晨到中午,数千个士兵就这样在窦武的眼皮底下溜得一干二净。

大势已去的窦武和窦绍无奈地拍马而走。王甫的士兵在后面穷追不舍。窦武和窦绍左冲右突,可到处都是敌人。

最后,窦武和窦绍在悲愤与绝望中相继拔剑自刎。

他们的首级被悬在都亭示众。

是日,将窦太后迁废于南宫。窦氏的宗族、姻亲、宾客全部被杀,连同窦武在朝中的一干亲信亦被灭族。窦武的一些远亲被流放到帝国的最南端——日南郡。自公卿以外,凡是陈蕃和窦武所保荐的大臣以及他们的门生、旧属,一律革职、永不录用。

随后,曹节被封为育阳侯、升任长乐卫尉;王甫的假黄门令变成了真的;告密的朱瑀及另外的十七名宦官全都封侯。

又一个外戚集团消失。

又一个宦官集团崛起。

接下去又是皇帝立后,引入外戚;接下去又是天子早殇,幼主即位……

我们在这里看见了一个枯燥刻板的政治学公式,看见了一场似乎永不能出离的轮回:

解读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

不过,政变的这一年已经是公元168年了。

一群即将让历史变得跌宕起伏、异彩纷呈的英雄、枭雄与奸雄们,都已经焦急地站在历史的后台,随时准备粉墨登场了。

22年后,东汉帝国这场无奈的政治轮回终结于军阀董卓之手。

三国的序幕就此揭开……




一 天子的生意(1)




公元178年,大汉帝国将近400岁了。

自从汉灵帝刘宏登基以来,帝国又老了十岁。

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冬天开始,帝国就接二连三地发生日食和地震。光是去年十月在京师洛阳的那场就震得不轻。不仅如此,远在帝国边陲的合浦、交趾、乌浒、九真、日南的那些野蛮人也跟着添乱,一个个相继造反,听说还占领了好多郡县。

将近四百岁的这把老骨头看上去闹腾得有点厉害。

可灵帝刘宏却并不因此而郁闷。

十年来,他宠着宦官,宦官们也宠着他。刘宏一直在阳光下自由而快乐地成长着,他单纯而幸福的心灵中没有忧患的位置。

况且,这一年刘宏刚刚22岁。这么好的青春年华,没有理由不开心。

有灾异是吧?有叛乱是吧?灵帝刘宏眨了眨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那就改改年号呗,去去晦气;再释放几个囚犯,让天下显得祥和一点。

于是就改元,“熹平七年”变成“光和元年”。

于是就大赦,监狱里的罪犯一时间满街溜达。

于是天下就显得祥和。

十年前的那场流血政变早已被岁月风干。

洛阳郊外的北邙山下,窦武和陈蕃躺着的那块地方如今也已野草没膝、不复辨识。

年年清明,这块平民坟场都会有一些老百姓来祭奠他们死去的亲人。

每逢此刻,便有无数的纸钱在风中乱飞。

有没有那么一两张独自飞去,落进了荒草丛中,正好打在窦武和陈蕃的坟头?

光和元年(178)三月,年号改了,罪犯们自由了,社会也貌似祥和了。可仅仅过了一个月,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怪事就接踵而来。

四月,侍中官府里养的一只母鸡居然变性了。

它先是拒绝下蛋,接着长出雄壮的鸡冠,后来又学着打鸣,从此就变成了公鸡。

泰国人妖和韩国的河莉秀貌似前卫,其实他们那一套都是一千多年前中国汉朝的一只母鸡玩剩下的。

六月,在天子寝宫温德殿东边的院子里,有一条长十多丈的黑气从天而降。目击者后来声称他看见了一条龙。

七月,又有一道青色的霓虹降落在南宫玉堂后殿的院子里。

年轻皇帝纯洁的心灵终于蒙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又是鸡变又是天降黑龙的,这老天爷到底想干吗?

皇帝责成臣子们作出解释。

议郎蔡邕说,这是老天爷对天子的告诫和谴责,因为天子亲近宦官、女子和小人。

可皇帝认为他是危言耸听。

大长秋曹节和中常侍王甫又在一旁煽风点火。

皇帝一怒之下,把蔡邕关进了监狱。判决书里面说他“公报私仇,设计陷害大臣,犯大不敬罪,应在闹市中公开处斩!”

有人替蔡邕求情。皇帝才将他改判为“与家属一道流放朔方,但不得以令赦免”。

后面这句相当于说:凡是以后碰到大赦天下时,所有罪犯都可以出来满街溜达,唯独蔡邕一家不能。

这年年底,“鸡变”、“黑龙”和蔡邕都被皇帝抛到了九霄云外。在曹节和王甫的怂恿下,灵帝刘宏开展了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公开卖官。

皇帝在内苑西邸设置卖官署,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官秩四百石的卖价四百万,官秩二千石的卖价二千万,以此类推,一石官秩卖一万钱。

除了全自费的,还有半自费的。比如那些被朝廷征辟或是地方察举的官员,也要交纳一半或三分之一的费用。

除了固定价格,还有浮动价格。比如要当一个地方的县令,就要视此地的财政收入和经济水平而厘定价格。

除了一次性付款,还可以办理分期付款。买官者若无法全额付清,可以先交首付款就去上任,然后分期还款,当然还要加上贷款利息。总之和我们现在买商品房差不多。今天,如果有谁告诉你说“分期付款”是西方经济的产物,或者说是什么现代化的金融工具,你大可以对他冷笑一声,说:“扯淡!没读过中国历史吧?刘宏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干过了!西方人还厚着脸皮说是他们的发明创造,其实还不是我们老祖宗玩剩下的?!”




一 天子的生意(2)




以上都是公开出售的,还有内部出售的。对于左右近侍,皇帝让他们做代理商,给了他们优惠价:欲登三公之位,一千万;登卿位,五百万。

卖官成了一项新型的经济产业,买官也就成为一种全新的投资方式。

不,是投机方式。

从此,商人、文盲、屠夫、罪犯,纷纷凑足本钱或借来本钱,买他个一官半职,然后在任上疯狂搜刮。

羊毛出在羊身上,而且变本加厉。

到头来,老百姓还是所有成本的最终承担者。

可灵帝刘宏管不了这么多。他把这个无本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财源滚滚而来。

当然,这些卖官鬻爵的收入不是进入国库,而是进了皇帝设在西邸的一个小金库。

皇帝摩挲着金库的钥匙,笑容像鲜花一样在他脸上绽放。

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

天子富有四海,还用得着这般丧心病狂地聚敛吗?

年轻的刘宏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啊。

刘宏的母亲董太后也摇了摇头,也叹了口气:看官有所不知啊。

这是母子俩心头的一个情结。

想当年,刘宏只是一个小小的亭侯,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手头时常拮据。从那时候起,一个发财致富的愿望就在他幼小的心灵间扎下了根。当上天子后,他常常为当年的桓帝刘志不懂得积攒私房钱而慨叹不已。

而董太后当年也不过是一个侯王的妃子。服饰打扮、饮食起居、人情世故、里里外外,哪样不得花钱?!所以她也和天下所有持家的女人一样,拥有储蓄的良好习惯,并且把这习惯遗传给了儿子。

如今母子俩虽然拥有了整个天下,可花个钱总要和大臣们商量,这多麻烦啊!还是有个小金库方便。更何况,“天晴要积雨来粮”啊,人生在世,谁没个小病小灾的?身边有个小金库才有备无患啊!

母子俩从此乐呵呵地数着钱,心安理得地花着钱。

帝国政治一团糜烂。

可他们看不见。

灵帝刘宏忙着卖乌纱,而曹节和王甫也不甘示弱。他们的父子兄弟纷纷当上了九卿、校官、州牧、郡守、县令,遍布整个大汉帝国的天下。

当然,像曹节和王甫这样的人,所谓的儿子只能是养子。

多如牛毛的养子们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里张牙舞爪、为所欲为。

其中,时任沛相的王吉就是一个杀人狂。每当他杀了一个人,就将其尸体割裂,载于车中,贴上罪状,遍走于郡中各县游街示众。碰到夏天尸体腐烂,就用绳子串连骸骨,非走遍全郡不罢休。观者无不骇然。王吉任官五年,杀人逾万。

天地间的事物总是相生相克。有变态嗜血的杀人狂,就有刻薄刚猛的酷吏。

司隶校尉阳球就是一个出名的酷吏。

时值王甫的手下贪污公款七千多万一案败露,阳球揪住不放,一状告到了皇帝那里。

王甫、王吉和另一个养子王萌随即锒铛入狱,被阳球严刑拷打至死。阳球把王甫的尸体车裂后抛在城门口示众,旁边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贼臣王甫。随后将其家产悉数抄没充公,所有家族成员流放到帝国的最北端:比景。

唇亡齿寒。大长秋曹节路过城门口,目睹王甫死状,悲从中来,两行浑浊的老泪潸然而下。他喃喃地说:“我辈可以自相残食,怎么能让一只狗来舔我们的血呢!?”

他很清楚,阳球接下来咬的就是他。

那天,宫中所有的宦官都接到了小黄门的通知:大长秋有令,今天下班一律不准回家,去找天子集体请愿。

曹节率领众宦官在皇帝面前发出愤怒的声讨:“阳球是一个残暴的酷吏,惯于滥用职权、刑讯逼供,不宜再任司隶校尉一职。”

皇帝眼看宦官们要罢工了,赶紧免了阳球之职,改任卫尉。

丧失了稽查缉捕之权的阳球,就像被剪掉了尖牙利爪的鹰犬。




一 天子的生意(3)




他接下来的命运,就是无奈地等待群狼的反扑了。

半年之后,群狼逮着个机会一拥而上。

阳球被扔进了自己掌管过的监狱,死在了自己亲手动用过的刑具下。

阳球死后,帝国再没有制衡宦官的力量了。

无论是清流士大夫的道德手段,还是酷吏的法律手段,从此都销声匿迹、偃旗息鼓。

帝国的天空下,只剩下刘宏一个人在与狼共舞。




二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1)




光和三年(180)十二月,刚满24岁的皇帝刘宏终于做了父亲。

几年来,后宫的嫔妃们屡屡怀孕,可又屡屡流产,令他很失望。而今掖庭宫的何贵人总算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年轻的皇帝欣喜若狂,给他取名为“辩”,随即下诏册立何贵人为皇后。

这个新皇后的人选让宦官们很满意。

因为她出身微贱,家中世世代代都是杀猪的屠夫。

这样的家世背景不容易产生骄横的外戚。并且,她当年就是靠贿赂宦官才被选入宫中的。另外,她还有一个妹妹嫁给了中常侍张让的养子。既然和宦官有着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宦官们当然觉得放心。

可宦官们绝对没想到,即便是一个屠夫,一旦成了皇亲国戚,也一样会坐大。

南阳的屠夫何进就是这么一个人。

自从当年花重金贿赂了同乡的宦官、把妹妹送进宫中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扔掉手中那把油腻的屠刀。

果然,妹妹成了贵人。他就随之成为郎中、成为虎贲中郎将、成为颖川太守。

而今,妹妹又成了皇后。他就成了侍中、成了将作大匠、成了河南尹。

宦官们绝对不愿相信,或许连何进自己也不敢想象,最后他将成为辅政的大将军。

十年后,他那只握过杀猪刀的手将握住帝国政府的最高权杖。

而且还把刀挥向了宦官。

沉浸在幸福中的灵帝刘宏这年年底又喜欢上了园林艺术。

本来京师内外已经有西苑、显阳苑、平乐苑、上林苑、鸿德苑五座园林,可皇帝还是觉得不够,就拨下巨款,又兴建了毕圭苑和灵昆苑这两座大型植物园。

第二年,这个创意十足的年轻皇帝又突发奇想,在后宫开发了一条商业街。让宫女们假扮成商家和顾客,贩卖货物,购买商品,讨价还价,互相竞争;还让有的宫女扮演小偷在市场上偷东西;而皇帝本人则扮成招摇过市的大款和她们一起做生意,忙得不亦乐乎。

搞完了商业街,刘宏觉得余兴未消,又把西苑改造成了动物乐园。让成群结队的狗都戴上官员的冠帽,佩上官员的印绶,前呼后拥地向他朝拜。而他自己则亲自驾驶着四头驴拉的车在西苑里来回转悠。

天子的创意立即引导了时尚潮流。一时间洛阳的百姓纷纷效仿,满大街都跑起了驴车。驴市行情立刻看涨,价格贵得跟马一样。

天子刘宏的幸福生活这一年又锦上添花。后宫的王美人又给他生了个儿子。

刘宏给他取名叫“协”。

小皇子刘协生得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刘宏把他抱在怀里,越看越喜欢。

此刻的汉灵帝当然不会知道,他手上抱着一个亡国之君。

九年之后,这个婴儿将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傀儡皇帝。

39年后,中国历史上最长的一个朝代、长达410年的大汉帝国将倾覆在他的手上。

这个日后将葬送帝国的刘协也许天生命硬,所以一出生就先葬送了自己的母亲。何皇后一听说王美人也生了个大胖小子,就给她送去了一盅贺酒。

喝下之后,王美人从此长眠不醒。

皇帝震怒,要废了皇后。群臣力谏,皇帝只好悻悻作罢。

这年年底,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曹节死了。

当年在尚书台偷看奏折的那个朱瑀也死了。

他们可没像窦武和陈蕃那样横死——而且死后还被埋在了北邙山脚下的乱葬岗上。

他们是自然寿终,并且是死于任上。曹节死时仍然是位高权重的大长秋,朱瑀死时也是堂堂的中常侍。

即便没有被厚葬,他们身后所享的哀荣也足以配得上生前的显赫。

看来,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是当不得真的。

你可以把这句古训当成失意文人对当权者的一种无力的诅咒,也可以把它理解为老百姓对于复杂政治斗争的一种浅显的误读。




二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2)




因为历史的真相往往是:君子不一定善终,小人也未必会自毙。

曹节死后,中常侍赵忠继任大长秋。

无论月圆月缺,总有一群狼对着帝国的天空引颈长嗥。

夜未央。

而黑暗正浓。

当皇帝和他的万千臣民都在黑夜中沉睡的时候,有一个叫张角的巨鹿(今河北平乡县西南)人正彻夜不眠地站在旷野之上。

他面朝苍天,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

没有人知道,他正在和自己的神交谈。

他的神叫“中黄太乙”,还有两个是曾经降临人间、道成肉身的黄帝和老子。好几年来,他一边接受神启,一边在芸芸众生中传播一种叫“太平道”的福音。他告诉那些贫病交加的人们:你们之所以受苦,是因为你们在道德上有罪,所以你们要向神跪拜和忏悔。

神在哪里!?凡夫俗子们看不见。

张角说:你们被罪恶覆盖,所以看不见神。但是你们可以看见神的使者,那就是我——“大贤良师”。于是,诚惶诚恐的人们便向这位大贤良师顶礼膜拜,在嗡嗡的咒语声中喝下一碗又一碗混浊的符水。

很多病人就这样好了。

老百姓立刻奔走相告,“太平道”迅速风靡天下。十余年间,徒众遍布“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人数达几十万。狂热的信仰者们甚至抛家弃舍、变卖家产,千里迢迢地投奔大贤良师。他们争先恐后地拥挤在帝国的通衢大道上,奔赴梦想中的黄金之门——太平道。

那些帝国的封疆大吏看见灾民、刁民、流民、难民纷纷离开自己的管辖区,不禁颔首微笑:大贤良师十几年如一日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坚持为人民服务,真值得表扬啊!

越来越多的人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张角感到一阵醉人的眩晕。

恍惚中,张角听见神告诉他: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一年,已经是光和六年(183),岁在癸亥。

明年就是甲子了。

这是历法中新一轮干支的开始,它象征着新的天命。

张角毫不犹豫地担起了天命,立刻着手部署一个颠覆“苍天”的暴动。

他把教徒们按照区域划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每方设立一个统帅。众人皆以黄巾裹头,故号“黄巾”。然后派人潜入京师与各大州郡,在官府的门上用白土写下两个醒目的大字:甲子。

次年二月,黄巾起义爆发。

张角自称天公将军,其弟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黄巾军一路攻城掠地,所过之处,官吏望风而逃。数日之间,京师洛阳北面的冀州、幽州,西南面的帝乡南阳,东南面紧邻的颍川、汝南等州郡相继失陷。

天下大乱,朝廷震恐。皇帝立即拜何进为大将军,并封为慎侯,在洛阳周围设置八个关隘,统率禁军拱卫京师。随后派遣卢植、皇甫嵩、朱隽等将军分兵征讨。

皇甫嵩要求皇帝拿出小金库的钱以保障军饷。

大难临头,刘宏不答应也得答应。

这场战争整整打了十个月。一直到这一年的十二月,皇甫嵩等人才平定了黄巾之乱。

灵帝刘宏大喜,改元中平,大赦天下。

“中平”是一个吉祥的名字,取“中兴”与“太平”之意。

张角兄弟虽然死了,他们的神也回了乌何有乡,但是东汉帝国既没有丝毫“中兴”的迹象,也一点不“太平”。

天下的流寇仍然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其名称有:黑山、黄龙、白波、左校、郭大贤、于氐根、青牛角、张白骑、刘石、左髭丈八、平汉大计、司隶缘城、雷公、浮云、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白绕等等。其中大者数万人,小则几千人,而以“黑山”最众,其势力最盛时将近一百万人。

这些人跺跺脚,洛阳的帝宫都会抖三抖。

可灵帝刘宏视而不见,又龟缩回他的幸福生活中去了。




三 恐怖大预言(1)




中平二年(185)二月,南宫的云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皇帝决定重建。可钱在哪呢?

西园小金库的钱都在平定黄巾之乱中花得差不多了。正在刘宏一筹莫展之时,大长秋赵忠和中常侍张让献计,将天下田地每亩增收赋税十钱。

这是在竭泽而渔。

大臣陆康上书表示反对,立即被捕下狱。刘岱为他说情,马上又被罢免、遣返原籍。

重建云台的工程如期启动了。

各州郡的木材和纹石源源不断地运到京城。负责买办和验收的宦官们顿时大发其财。他们动不动就指责那些建材不够规格,然后强迫供货商打折,一直打到原价的二折才予以收购,可一转手就把它们按原价卖掉。

有人不愿接受敲诈盘剥,宦官们就任他们的木材堆积腐烂。

于是,年年都有大量的建材运来,可要么被转卖掉,要么腐烂掉,宫室连年营造不完。

皇帝又入不敷出了,便又想起他西园的那个聚宝盆。于是下令各州郡新任的官员就职时都要缴纳一笔“助军修宫费”。到大郡任职者往往要缴纳两三千万。所有官员就职前一律先到西园讲好价钱才能上任。一些两袖清风的官员实在交不出钱,干脆要求辞官。可朝廷不允许,强迫他们上任。当时的巨鹿太守司马直因为有清廉的名声,朝廷给了他一个优惠价,减免三百万。司马直怅然而叹:“为民父母反而盘剥百姓以求官,吾不忍也!”于是托病辞职。

皇帝不准,强迫交钱就任。

司马直被迫自杀。

很快,刘宏的腰包又鼓了起来。他捂着腰包,觉得把钱存在西园还是很不安全,万一哪天又来个叛乱,大臣们肯定又得让他掏腰包装备军队。

聪明的刘宏想来想去,又有了两个新点子。第一是改变储蓄方法。化整为零,把钱分散存放到中常侍小黄门的家中,每家寄藏几千万。如此一来,除了他本人,没人知道他的收入情况和资产总额。第二是拓宽投资渠道,让宦官们到他的家乡河间购买地皮并开发房地产,以利资本的保值增值。

刘宏其实很善于搞市场经济,只可惜早生了一千多年。

宦官们忙着帮他藏钱和搞钱,这一点很对刘宏的胃口。

这一年六月,赵忠、张让等十二个中常侍皆被封侯,号称“十常侍”。

皇帝逢人便说:“张常侍是我父亲,赵常侍是我母亲。”

都说天子口中无戏言,可刘宏这个可爱的天子就是这么平易近人、这么随和诙谐。于是常侍们就顺着杆往上爬,自己家盖的房子都跟“儿子”的皇宫一模一样。有一天皇帝忽然来了兴致,想登高远眺。常侍们慌了,怕皇帝看见皇宫外的“皇宫”,就对皇帝说:“天子不可以登高,登高则百姓离散。”

刘宏就吓得不敢迈上台阶。

由于四方的叛乱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所以灵帝刘宏就焕发了尚武精神,出台了两大举措。中平五年(188),朝廷改州刺史为州牧,目的是加强地方大员的权力,以利于随时调动一切手段镇压叛乱。

自此,各州的军政大权皆集于州牧一身。

于是,大汉帝国除了外戚和宦官这两大乱政的根源之外,又埋下了第三条祸根:军阀。

事实上,短短几年之后,几乎所有帝国的州牧都变成了割据一方的军阀。

军阀们终结了享祚四百余年的汉朝,开启了一个从三国到南北朝的将近四百年的大乱世。

直到公元六一八年大唐帝国建立,中国历史才重新返回大一统的轨道。

灵帝刘宏的第二项举措是加强中央军队的建设。

中平五年(188)八月,天子组建了一支西园军,下设八个校尉。小黄门蹇硕摇身一变成了统领西园军的上军校尉。蹇硕长得魁梧健壮,又有谋略,皇帝对他非常宠信。于是,就连帝国的最高军事统帅大将军何进,也要受他的节制。




三 恐怖大预言(2)




西园军还有两个人,一个将成为三国的风云人物,一个将成为中国历史上的风云人物。

前者是中军校尉袁绍。

后者是典军校尉曹操。

信心满满的灵帝刘宏期待着这两大举措能够挽救帝国的危亡。

可他错了。

正是这两大举措敲响了大汉帝国的丧钟。

前一举措导致了军阀割据。

后一举措导致了宫廷政变。

这一年冬天,有一个走南闯北、善观天相的风水师,眯着眼睛凝望着洛阳方向的天空,说了一句话:“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这句话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此刻,灵帝刘宏站在大汉朝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他不可能不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东汉天子皆不永年。

这一年,刘宏已经33岁。

他还能活多久呢?

冬日的阳光照射在洛阳南宫的嘉德殿内,无力地抚摸着灵帝刘宏苍白的脸颊。刘宏看见曾经的自由、快乐和幸福像是漫天飘舞的碎片一样从他眼前闪过。

刘宏看见它们依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伸出手去,却只挽住了一片虚无。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他不敢去想象自己失去了帝国抑或帝国失去了自己后是一种怎样的凄凉景况。然而这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还是一次次地在他脑中浮现。

忽然间,刘宏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胸闷和眩晕。

帝国太老了。

而天子累了。

中平六年(189)的夏天,灵帝刘宏一病不起。

联想到已经在洛阳的酒楼茶肆中流传了半年之久的那句可怕的预言,大臣们慌了,马上敦促皇帝立太子。

刘宏把两个皇子叫到了病榻前。

长子刘辩东张西望,抓耳挠腮。刘宏叹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次子刘协。

刘协静静地站在那里,敛首低眉,神色庄重。

刘宏有心想立刘协为太子,可他知道那些恪守长幼尊卑之礼的士大夫们是绝不会同意的。

病榻上的刘宏左右为难。可他的病情却一天天地加重。刘宏知道,列祖列宗们急着催他去做述职报告,他的日子不多了。

刘宏直到死也没有立下太子。

他把帝国最为首要且最为重大的政治难题抛给了身后的人。

可后人却没有用智慧解决这个问题,而是用鲜血和刀剑。

刘宏除了优柔寡断之外,还在临终前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直接成为即将到来的这场流血政变的导火索。

他把刘协托付给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西园军的上军校尉蹇硕。

弥留之际,皇帝秘密召见了蹇硕,把年仅八岁的刘协叫到蹇硕的跟前,说:“爱卿,小皇子就托付给你了。”

蹇硕和何进本来就因兵权之争而相互忌恨。如今,先帝托孤,蹇硕无论在公在私,都要力挺次子刘协。而何进是刘辩的舅舅,且刘辩是长子,在公在私,他都必定要拥立长子刘辩。

所以,蹇硕与何进注定不共戴天。

四月十一日,灵帝刘宏在嘉德殿驾崩。当天,蹇硕就邀请何进入宫共商国是。

皇帝没把长子刘辩立为太子就撒手西归了,何进心急如焚。他匆匆入宫,决定和蹇硕进行最后的谈判,说服他拥立刘辩为帝。

心事重重的何进刚刚迈上嘉德殿的台阶,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觉得今天的南宫多出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除了天子驾崩的哀伤与凄凉之外,似乎还有什么?

可他说不清。

他拾级而上的脚步变得沉重而迟缓。就在这一刻,何进看见台阶之上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的老朋友、蹇硕的手下潘隐。

潘隐急促地喊了一声:“恭迎大将军!”

何进朝潘隐点头微笑。可他发现潘隐的表情有些不对头。这个老朋友不但一脸的惶恐不安,还不断地朝他挤眼睛。




三 恐怖大预言(3)




何进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并不知道灵帝托孤之事。

他也不知道此刻的蹇硕已经在嘉德殿上为他张开了一个口袋。

可忽然间他就转身了,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向宫外跑去。因为他已经知道今天宫中的诡异气氛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蹇硕从嘉德殿冲了出来,看见一个仓惶的背影迅速远去。

他立刻下令关闭各重宫门。

可何进没走正门,而是从一道侧门逃出了宫。

虎口脱险的何进出宫后立即召集自己的军队进驻百郡邸。

百郡邸是帝国各地方政府驻中央的办事处。何进此举明显是要给各州郡施加压力,让他们与他一道共同拥立刘辩即位。

此时的何进一刻也不愿再等了。




四 引狼入室(1)




中平六年(189)四月十三日,灵帝刘宏驾崩两天之后,年仅九岁的皇子刘辩即位。尊何皇后为太后,临朝听政。大赦天下,改元光熹。封刘协为勃海王。由大将军何进与太傅袁隗共同辅政。

东汉历史上不断出现的宦官与外戚的对决即将再次重演。

这一回,谁会死在谁的手上?

何进准备收拾蹇硕,袁绍进言,应一并诛杀所有宦官。

与此同时,蹇硕给大长秋赵忠和中常侍宋典发了道密函:“大将军兄弟把持朝政,欲阴谋诛杀先帝左右,扫灭我曹,但因我手握禁军,故仍迟疑。今宜关闭各中枢机构,即刻捕杀何氏兄弟及其党羽。”

蹇硕忘了,中常侍里还有一个人也是何进的老朋友。

他叫郭胜,是何进的同乡。当年正是他接受了何进的贿赂,把如今的太后选入宫中的。郭胜对于何氏一门的显赫功不可没,正等着何进报答他,当然不会把屁股坐到蹇硕一边。所以他和赵忠等人商议之后,就把蹇硕给卖了。

蹇硕的密函很快就到了何进手上。

几天之后,蹇硕突然被一群黄门令逮捕,旋即被杀。

清除了蹇硕,何进松了一口气。可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外甥虽然当了皇帝,可如今帝国的外戚不止一家。除了他何氏,还有董氏——也就是董老太后和她的侄子、骠骑将军董重。

董重每次跟他照面,都是红眼对白眼。而董老太后也已不止一次吵着要跟何太后一起坐在朝堂上听政。何太后没把她当回事。老太后就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今天这么嚣张,还不全仗着你哥吗?我跟骠骑将军打声招呼,他要砍掉何进的脑袋易如反掌!”

何太后跑来跟哥哥哭诉。

何进听罢,冷笑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又有活干了。

中平六年(189)五月,何进联络三公一起上奏天子,说董太后指使中常侍夏恽等人长期贪污受贿,从各州郡搜刮聚敛的财物悉数进入太后的永乐宫。并且依照祖宗的规矩,董太后作为藩王之后不得滞留京师,应将其遣回封国。

天子当然准奏。

五月初六,何进突然率兵包围了骠骑将军府邸,收缴了董重的印绶。董重被迫自杀。

一个月后,董老太后暴卒。据说是忧怖而亡。

但是洛阳坊间却流传着不同的说法。百姓们从此对何氏腹诽不已。

五月十七,举行灵帝的葬礼。

何进托病不参加。他怕宦官们像蹇硕那样在宫中对他下手。

七月,迁徙勃海王刘协为陈留王。

这当然不是小皇帝的意思,而是大将军的意思。勃海王的封地太远了,而陈留就在京师的眼皮底下,便于监控。

袁绍不断催促何进对宦官开刀。

可是,东汉帝国的这最后一位大将军,仍跟20多年前的窦武一样,不愿意大开杀戒,而宁可采用政治手段。他向太后进言,请求罢免所有中常侍。太后说:“宦官统领禁省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废除。”

何进无奈,就想先杀几个领头的。袁绍说不行,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此时此刻,宦官们也都没闲着。宦官们在何进身边找到了一个脆弱的突破口。那就是何进的继母和异母弟何苗。他们如今虽然成了帝国的“第一家庭”,可仍然改不了当初过苦日子时养成的习惯——他们爱钱。

于是宦官们就给他们钱。

他们就对太后说:“大将军一心想清除您的左右近侍,实际上是想削弱您的势力,由他一个人独霸朝纲。”

半信半疑的太后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诛杀宦官一事就此搁置。

袁绍急了,再度向何进献计:召集四方猛将率兵进京,胁迫太后。何进欣然赞同。可他的手下陈琳却极力反对:“如今将军总揽皇威,手握重兵,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此犹鼓洪炉以燎毛发。一旦速发雷霆,行权立断,天下必然顺应!倘若委弃利器,更征外助,大兵聚会,强者为雄,正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反为乱阶啊!”




四 引狼入室(2)




何进听不进去,下令征召并州牧董卓率兵进京。

何进不知道,他这是在引狼入室。

他也不会知道,这一道军令颁下,大汉帝国从此名存实亡。

他当然更不会知道,马蹄扑向洛阳的这支铁骑从此掀起了将近四百年的乱世尘埃。

董卓一接到命令,心里大呼一声:“天助我也!”

他早有篡夺天下之野心,而他手下的这支西北军又是帝国最精锐的野战军。所以几年来董卓一直拥兵自重,久已不服从朝廷的节制。而今天赐良机,师出有名,天下唾手可得。董卓立刻命令军队开拔,行前还上疏太后,大表忠心:“中常侍张让等人窃幸承宠,浊乱海内。臣闻扬汤止沸,莫若釜底抽薪,溃痈虽痛,胜过侵蚀体内。从前赵鞅兴晋阳之甲以清君侧,今臣则鸣钟鼓以向洛阳,恳请收捕张让等人,以清奸秽!”

太后看了一眼,就把奏疏扔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危在旦夕的宦官们也加紧了银弹攻势。何进的异母弟何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又劝何进说:“当初咱们一起从南阳来,俱以贫贱之身凭借宦官而得富贵。今之国家大事,殊为不易,一旦变故,覆水难收,请大哥深思,与宦官们言和吧。”

何进听了,不免又有些犹豫。此时董卓的西北军已经到达渑池,距京师仅两百多里。何进急命大臣种邵前去诏令董卓就地驻扎,听候调遣。

董卓悍然不奉诏,继续进兵河南。何进再次下令,命董卓退兵。种邵至董卓军中刚宣完诏令,几把刀剑就抵在了他的胸前。种邵大怒,把诏令举过头顶,厉声道:“军令如山,谁敢抗拒!?”

董卓无言以对,只好命令军队停止前进。

袁绍见何进的决心又动摇了,再次逼迫他道:“目前交锋之势已成,对决之形已露,将军还等什么?为何不早做决断?事久生变,难道您想做第二个窦武吗!?”

优柔寡断的何进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于是任命袁绍为司隶校尉,授以符节和当机决断之权。然后命令洛阳的司法机关对宦官们提出指控。继而下令让董卓继续进军,并以快马驰奏太后,声称军队将进驻京师洛阳的演武场。

何太后这下子慌了,不得不罢退所有中常侍和小黄门,命他们出宫回家,只留下几个何进的亲信。次日,大将军府邸的门前跪满了宦官。他们纷纷向何进磕头谢罪,请求从宽发落。

袁绍大喜。阉宦全都自己送上门来了,还等什么!?

他告诉何进:就地解决!一个不留!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屠夫出身的大将军居然再一次心软了。他拒绝了袁绍的残忍,表现出了一个从政者最不应该有的柔软心肠。他对宦官们说:“天下议论汹汹,都认为诸君是祸患,董卓转眼就到,诸君何不早做打算、各回故乡呢?”

袁绍大摇其头。

没见过这么温柔的屠夫。

也没见过这么轻敌的大将军。

他不得不亡羊补牢,连夜发出一封又一封的密函,以大将军的名义通知各州郡逮捕所有返乡的宦官及其家属。

中常侍张让没想到自己骄宠了一辈子,到头来要栽在一个依靠宦官往上爬的屠夫手上。

他不甘心。

因为他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

白发苍苍的张让跪倒在自己儿媳的面前,不住地磕头,无比哀伤地说:“老臣获罪,将与新妇一道遣返故里。只是老臣念及累世蒙受皇恩,而今一旦远离宫殿,不禁情怀恋恋。唯愿最后一次入宫当值,再侍奉一次太后和陛下,然后退就沟壑,死不恨矣!”

何太后的妹妹听完公公的一席肺腑之言,既感动又悲愤,即刻入宫向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哭诉。何太后就诏令所有的中常侍又进宫当值。




五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1)




中平六年(189)八月二十五日,帝国正走向秋天的深处。

黄昏,三匹快马从大将军府直奔南宫。一地落叶在马蹄的践踏下战栗不止。

听说常侍们又回宫当值了,何进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就跃上马背。心腹部将吴匡和张璋一看,不敢多问,连忙打马紧随其后。

到了南宫门口,何进示意他们在宫外等候,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吴、张二人放心不下,不安地对视了一眼。可他们没办法,这是朝例。

沉重的宫门在何进的背后缓缓阖上。

南宫垂宇重檐,暮色森然。

何进不假思索地走向太后的长乐宫,走进了自己的宿命。

幽暗的深宫中,有两双眼睛窥视着何进。

中常侍段珪对张让说:“先帝去世时,大将军推说有病,既不入宫参加葬礼,也不送葬,现在突然进宫,意欲何为?”

张让的目光中有某种炙热又冰冷的东西闪过。他看了看段珪,说:“大将军是想当第二个窦武。”

段珪皱了皱眉头,说:“我去跟着他,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段珪一走,张让就把一个小黄门叫到跟前,说:“通知弟兄们,上我这来。”

小黄门刚走到门口,张让又叫住了他。

小黄门转过身来,听见张让说:“记住,让他们抄家伙!”

怒火中烧的何进见到太后,迎面就是一句:“不杀诸常侍,无以谢天下!”

弓身躲在窗外的段珪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他立刻转身离开了太后的寝殿。

他知道,再听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太后不做任何表态。

何进发完了火,悻然告辞而出。接近南宫宫门时,一个气喘吁吁的小黄门突然从背后赶了上来:“大将军请留步,太后有旨,请大将军到嘉德殿议事。”

嘉德殿?莫非妹妹回心转意了,想会同天子在嘉德殿正式颁诏!?

何进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跟着小黄门匆匆走上嘉德殿的台阶。

这一次,嘉德殿的诡异气氛没有再出现。

一踏进殿门,何进就知道上当了。御座上空空如也,既没有太后,也没有天子。

何进猛然回头,几十个手执刀剑的宦官早已关上殿门,堵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缓缓响起:“大将军,天下大乱,也不仅仅是我们的罪过。想当初,先帝曾经因为太后毒杀了王美人而想废掉她,我等苦苦哀求,而且每人拿出千万资财送给皇上,以此平息他的愤怒,我们这么做,还不是想托身将军的门下!?”

何进慢慢转过身,看见张让站在巨大的楹柱之下,一半脸落在黑暗中。

最后,他听见张让说:“而今你竟要将我们斩尽杀绝,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尚书监渠穆第一个冲了上去。何进想要拔剑,可已经来不及了。

渠穆一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殷红的鲜血喷在渠穆脸上。所有的宦官一拥而上……

片刻之后,正在尚书台当值的一名尚书忽然接到天子诏书:任命前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少府卿许相为河南尹。如此重大的人事变动,尚书觉得太突然,就迟疑着对传诏的宦官说:“还是等大将军来了再议定此事吧。”

“可以。” 宦官说着,一甩手就把一个东西掷给了他。

尚书下意识地接住。

那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尚书顿时魂飞魄散。宦官说:“何进谋反,已经伏诛!”

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洛阳。

南宫外的吴匡和张璋看见宫门依旧紧闭,而大将军迟迟未出,知道大事不妙,立刻疾驰回到大将军府,与袁绍堂弟、虎贲中郎将袁术一起率兵攻打南宫宫门。宫内的宦官纷纷拿起武器殊死抵抗。

袁术下令火烧青琐门。宫门倒塌,军队杀入南宫。张让和段珪等人逃进长乐宫,向太后报称大将军军队造反,已经烧毁宫门,正在攻打尚书台。然后不由分说,和黄门卫士簇拥着太后、天子和陈留王,劫持了部分官吏,从复道逃往北宫。




五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2)




复道是连接南北宫的一条两层长廊。他们从上层逃窜。尚书卢植在阁道的窗下看见了段珪和被劫持的太后,拔出剑仰面怒骂。段珪情急之下,拉过太后从窗口推了出去。卢植等人忙上前接住。太后保住了一条命。

宫外,袁绍让叔父袁隗假传诏书,召樊陵和许相入朝,随即将二人斩杀。然后与车骑将军何苗率领军队进攻北宫。此刻,大长秋赵忠及其手下正从宫中仓惶出逃,刚好在朱雀阙下遭遇袁绍的军队。赵忠等人没作出多少有效的抵抗便死在乱刀之下。

袁绍与何苗杀入北宫。吴匡也率兵赶到。一见到何苗,吴匡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这小子一直和大将军貌合神离,早就对他恨之入骨。现在大将军死在了宦官手上,吴匡怀疑何苗就是同谋,于是对手下高呼:“害死大将军的人就是车骑将军何苗,兄弟们愿意为大将军报仇吗?”

士兵们闻言,纷纷流泪响应:“愿意效死!”

这时,西北军的先头部队也已进入洛阳。吴匡便与董卓之弟、奉车都尉董旻联手进攻何苗。双方混战,何苗寡不敌众,旋即被杀。尸体被抛在北宫的御花园中。

袁术与袁绍先后占领南宫和北宫之后,袁绍即刻命人关闭两宫的所有宫门,并勒令军队连夜对宦官展开一场大搜捕。

这场大搜捕整整持续了两天,实际上演变成了一场大屠杀。

因为袁绍下了死命令:抓到之后,就地诛杀!无论老少,一个不留!

于是,从二十六日凌晨到二十七日黄昏,洛阳皇宫中的砍杀声、惨叫声和哭喊声响成一片。士兵们最后杀红了眼,看到不长胡子的就杀。

两天总计杀掉了两千多人。

他们都是不长胡子的。至于其中有多少是真正的宦官,似乎并不重要。

南北两宫伏尸满地,血流成河,恍如一座人间地狱。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这个如同鬼魅一样在帝国上空飘荡了许久的恐怖预言,终于变成了现实。

二十七日黄昏,在宫中东躲西藏的张让和段珪等人知道大势已去,只好劫持着小皇帝和陈留王从洛阳东北的谷门步行出逃,向黄河渡口的方向逃窜。

京师一片混乱,公卿们自顾不暇,只有两个人始终在寻找天子。

他们是卢植和闵贡。深夜时分,他们终于在黄河边上的小平津渡口追上了天子一行。

闵贡拔剑指着张让和段珪,厉声喝道:“今不速死,吾将杀汝!”一边说一边挥剑猛刺,几个宦官接连仆倒在张让和段珪的身边。

恐惧而绝望的张让走到小皇帝面前,双膝跪地,向天子磕了最后几个响头,说:“臣等就此别过,请陛下保重!”

张让和段珪相继跳进了黄河。

大河浊浪滚滚,他们跳下去的时候几乎没有溅起水花。

卢植先行回宫让百官出城接驾。闵贡扶着小皇帝和陈留王,借着萤火虫的微光向南行走。走了几里路才看见一辆老百姓的板车,闵贡让小皇帝和陈留王坐了上去,一路推到了洛舍。天亮时分,闵贡才找到两匹马,他让小皇帝骑一匹,自己和陈留王共骑一匹。一路上才陆续有一些大臣前来接驾。

一行人走到北邙山南面的山坡下,前方突然传来汹涌杂沓的马蹄声,滚滚的黄尘中出现了一支军队。

董卓到了。

小皇帝刘辩忽然吓得号啕大哭。

这个鲜血染红的帝国早晨,天子的哭声蓦然响起,听上去就像是在给一个朝代送终。

当然,年幼的天子对此一无所知。

军阀董卓翻身下马,走进了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随着他走向天子的脚步,即将到来的三国时代进入了倒计时。

大臣们下意识地挡在董卓面前,说:“皇上有诏,命你退兵!”

董卓注视着他们,忽然笑了一下,说:“诸位身为朝廷重臣,不能匡正王室,搞得国家动荡不安,凭什么让我退兵!?”




五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3)




大臣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董卓走到小皇帝面前,也不跪拜,径直问他政变的经过。天子面色苍白,语无伦次。董卓冷笑了一下,转而问陈留王。小小的刘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整个变乱的始末。

董卓频频点头,忽然附在小刘协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王爷您是董太后养大的,下官碰巧也姓董,从今往后咱就是一家人啦!”

从这一刻开始,小刘协的命运便被彻底改写。

刘协并不知道,从此以后,他将作为一个颠沛流离的亡国之君永远活在屈辱的历史中。

一山不容二虎。

经过这场血流成河的政变之后,京师洛阳出现了两个铁腕人物。

一个是袁绍,一个就是董卓。

董卓决定会会这个大屠杀的总指挥。

他把袁绍召来府中,说有要事相商。宾主坐定,二人的目光无声地对峙了片刻。董卓笑笑,率先打破了沉默:“天下之主,应立贤明,每念灵帝,令人愤慨!陈留王刘协看上去似乎还可以,我想立他为帝,不知是否比天子强些?当然了,人总有小时候聪明长大愚笨的,不知道他将来如何!姑且先立他吧。说来说去,刘氏的种,其实也是不大值得保留的。”

董卓一下就亮出了底牌。他的意思明摆着:把刘协扶上去做傀儡,自己独揽大权;你袁绍是敌是友,就看你今天如何接这个话茬儿了。

袁绍毫不示弱,坦然接招:“汉家君临天下四百余年,恩泽深厚,兆民拥戴!当今天子尚幼,未有不善宣于天下,先生想要废长立幼,大臣们恐怕不会听命于你吧?”

董卓一听,立刻把手按在剑柄上,对袁绍怒吼:“你小子竟敢如此说话!天下之事,岂不在我!?我欲为之,谁敢不从!?莫非你以为董卓的刀不够快吗?”

袁绍也拍案而起,勃然作色:“天下的豪杰,难道只有你董卓一人吗!?”说完,袁绍拔出佩刀,横在当胸,在董卓凶悍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袁绍知道董卓初到京师,立足未稳,暂时不敢对自己下手,但是日子一久,这个目中无人的武夫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袁绍作出了一个无奈的决定。

一天早晨,洛阳东门的守兵无意中发现,司隶校尉的印绶竟赫然悬挂在城门之上。

那一刻,袁绍的车舆正疾驰在前往冀州的途中。




六 一盏人油路灯(1)




袁绍一走,董卓最后的一点顾忌解除了。九月初五,董卓大会百官,昂着头说:“皇帝昏昧柔弱,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今欲依伊尹、霍光故事,改立陈留王,众卿以为如何?”

百官面面相觑,殿上鸦雀无声。

董卓又高声道:“昔霍光定策,延年按剑。今日亦同。有胆敢抗议者,皆以军法从事!”

话音一落,百官震恐。

董卓得意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可还是有一个人慢慢站了起来。

他就是从黄河边上把天子抢救回来的尚书卢植。

董卓听见卢植桀骜不驯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响起:“从前太甲既立,昏昧不明;昌邑王行事,罪过千百。故有伊尹、霍光废立之事。而今天子尚幼,行无失德,非前事可比也!”

董卓大怒,当即罢会。心惊胆战的公卿们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纷纷离开坐席。

卢植也准备离席。

可人们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董卓扔过来一句话:“来人,把卢植拉出去斩了!”

曾被灵帝流放、此后一直亡命天涯的蔡邕立刻站出来替卢植说情。

他是作为一个朝野知名人士被董卓抓来点缀这个新政权的。当初董卓召他,被他婉言谢绝。董卓就给他传了一句话,说:“我喜欢灭人九族!”

冲着这句话,蔡邕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洛阳。

董卓很满意,三日内给他连升了三级。

除了蔡邕,议郎彭伯也站出来劝谏:“卢尚书乃海内大儒,四方仰望;倘若今日诛之,恐令天下人齿冷心寒!”

董卓觉得有理,新政权不宜给人血腥印象。何况要杀一个小小的卢植,也不急于这一时。于是将卢植释放,但是罢免了官职。

次日卢植便告老还乡。

后来董卓派出的杀手一路追到了他的家乡涿郡。

可是,杀手们扑了个空。

卢植早已携家人逃到了外长城脚下的上谷(今河北宣化县)隐居。

仅仅过了一夜,董卓就再度把百官召到了崇德殿。

这一次,大殿上多出了三个人:天子、太后、陈留王。

公卿们心知肚明:要变天了。

董卓站起来高声宣布:“皇帝在为先帝服丧期间,无人子之心,无人君之威,今废为弘农王,立陈留王协为帝。”

太傅袁隗当即登上御座,解下天子玺绶,奉于陈留王。然后扶弘农王刘辩下殿,向新天子刘协北面称臣。

何太后哽咽不止,群臣心中一片悲凉。然而,再没有人开口说话。紧接着,董卓又以何太后逼死董太后为由,迁废太后于永安宫。

刘协就是汉献帝。

实际上,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大汉帝国到此就结束了。此后几十年只是名义上的一种苟延残喘而已。

所以,刘协登上帝座的这一刻,可以被视为三国时代的零点。

九月初七,也就是刘辩被废的第三天,董卓就杀死了何太后和她母亲舞阳君,并将何苗剖棺肢解,弃尸道旁。十一月,拜董卓为相国。

这一年冬天,风雨飘摇的帝都洛阳成了董卓和西北军的游乐场。这些长年戍边的大兵们从没住过这么繁华的都市,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的女人。所以他们一下子就疯了,掳掠财物,弓虽.女干妇女,如入无人之境。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皇亲国戚,只要是他们看上的,无一幸免。那些日子,洛阳的居民朝不保夕,人人自危。

道德与文明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而人性深处隐藏着无穷的欲望和暴力。

哪一天窗户纸被刀枪捅破了,任何人都可能成为野蛮人。

以文教立国的大汉朝,到头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帝都沦为一座暴力与恐怖之城。

次年正月,改元初平。董卓派人毒杀了弘农王刘辩。

这一年,天下群雄并起。河内太守王匡、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胄、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后将军袁术、长沙太守孙坚,还有被董卓封为骁骑校尉却弃官而逃的曹操等各路豪杰,纷纷起兵,共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缔结成关东联军,麾师洛阳讨伐董卓。




六 一盏人油路灯(2)




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三国时代终于拉开了帷幕。

董卓知道,他在洛阳既没有政治根基,也不得民心;关东联军又来势汹汹,必须要打一场持久战。因此洛阳不可久留,只有他的老巢关西才能成为图谋天下的根据地。初平元年(190)正月十七日,董卓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战略抉择——迁都长安。

就在这一天,这座经历了一百六十五年的岁月沧桑、哺育了十一朝天子的东汉帝都,陷入了一场空前的浩劫。

董卓得不到洛阳,他也不想让任何人得到它。

所以,他要让它变成一座废墟、一座死城、一座地狱。

董卓一声令下,西北军的骑兵、步兵倾巢而出。一支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扔进了帝国的宗庙、宫殿、官署、学校、园林、寺院、粮仓、商埠、作坊、酒肆、茶楼、民居……顷刻之间,洛阳二百里内的所有宫室屋宇全部焚毁、荡然无存;疯狂的士兵冲进缙绅富户家中,以随口喊出的罪名宣判了所有男女老少的死刑,一一砍杀后劫掠了他们的所有财产;董卓的义子吕布掘开了皇室陵寝和文武百官的私人陵园,剖开棺椁,盗抢了一百多年来陆续埋入地下的墓葬珍宝。

最后,西北军像驱赶牲畜一样把洛阳的几百万人逼上了通往长安的崎岖之路……人们相互拥挤践踏,士兵们鞭子拳脚相加,饥饿的人相互杀害抢夺,于是纷纷倒毙,一路上抛下了不计其数的尸体。

旷野上的豺狼野狗成群结队地跟在这支空前绝后的难民队伍旁边,兴奋地注视着那一个个相继倒下的身影。

一夕之间,洛阳空了,洛阳静了。

人烟绝迹。鸡犬不闻。

偶尔有一两根烧焦的梁木掉落下来,才轻轻发出“噗”的一声。

三月五日,天子抵达长安。

这是一百多年前王莽被杀后留下来的一座残破的旧都。

随行大臣草草修葺了一两处宫室,献帝刘协才有了自己的皇宫。

董卓留在了洛阳的毕圭苑(这是洛阳唯一有活人的地方),亲自指挥西北军与关东联军作战。关东联军表面上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号,实际上和董卓一样都是军阀。他们虽然对洛阳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但是每个人都在观望,谁也不愿冲锋在前,把自己的老本拼光。说到底,他们并不是想平定董卓之乱,而是想在董卓之乱中分一杯羹。

不久,关东联军内部从相互猜忌发展到内讧和火并,加之粮草不济,联盟宣告瓦解。

随着联盟解体,军阀纷纷割据,天下从此四分五裂,兼并与反兼并的战火迅速燃遍整个大汉帝国。

初平二年(191)四月,董卓离开洛阳到达长安。

他把献帝刘协当成花瓶供养在未央殿里,自己当起了土皇帝。他嫌相国太小,就自拜为太师。宗亲子侄占据了朝廷的所有重要职位,侍妾生的儿子还抱在怀里就被封了侯,拿印绶给婴儿当玩具。

初平三年(192),土皇帝在郿县(今陕西眉县)建了一座城堡,高厚各七丈,在里面囤积了三十年的粮食。董卓宣称:“事成则雄据天下,不成则守此终老!”

可三十年的粮食他只吃了不到三个月,又一场政变就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政变的策划者是董卓最信任的司徒王允和义子吕布。

四月初一,献帝小病新愈,大会群臣于未央殿。董卓当然不会缺席。但是他非常谨慎,从城堡到未央殿的一路上都派重兵把守,车舆左右都有骑兵和步兵,前后还有吕布等贴身侍卫。

可他不知道,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吕布的手下李肃等十几名刺客早已埋伏在未央殿的北掖门。

车驾一进门,吕布朝角落里使了一个眼色。李肃冲出,以最快的速度一戟刺向董卓。

戟没刺进去。虽然李肃用尽了全力。

吕布明白了,董卓早有防备——他在朝服里穿了软甲。

董卓只被划破了手臂,坠落车下,回头大叫:“吕布何在?”




六 一盏人油路灯(3)




吕布走到他的面前,看见这个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董卓此刻只剩下惊恐和无助。

吕布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天子有诏,诛杀贼臣!”

董卓瞳孔圆睁,破口大骂:“庸狗!你敢杀我……”他的余音还卡在喉咙里,吕布就随手从一个士兵的手上夺过一把长矛刺入他的身体。

吕布转过身,跟李肃等人挥了挥手。

董卓一直困惑地看着吕布的背影,直到十几把刀枪剑戟刺进他的视线,他才注意到有很多道血柱从自己的身上喷涌而出……

随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吕布拿出王允给他的诏书,面对目瞪口呆的西北军将士,高喊一声:“诏讨董卓,余皆不问!”

这群跟随董卓出生入死多年的军人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突然,他们爆发出一声欢呼。

随后,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万岁——万岁……

长安迎来了一个特殊的节日。

百姓们载歌载舞,街头巷尾都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所有的当铺都挤满了典当的人潮。人们拿出自己的珠宝、首饰、服装,要换一些钱去买酒买肉,相互庆贺,一醉方休。

董卓的魂魄如果飘过长安的街肆坊间,他会想起来,今天究竟是一个什么节日吗?

朝廷打开了董卓在郿县的那座豪华别墅,看见了两三万斤的金子、八九万斤的银子,还有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锦绣绮罗。

是日,董卓的母亲、弟弟、侄儿,以及宗亲老幼全部被杀。

董卓肥胖的尸体被抛在闹市之中,在夏日阳光的暴晒下,油脂流淌了一地。

黄昏来临,有人灵机一动,拿着灯芯插在他的肚脐眼上,用他丰富的脂肪做燃料,点亮了一簇火焰。

就这样,董卓成了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盏人油路灯,静静地躺在长安的街道上,为夜晚的行人照亮了一小段道路。

他吃了太多的民脂民膏,所以这盏人油路灯整整燃烧了几个昼夜。

董卓一脚把帝国踢进了黑暗的深渊,可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死后还能为老百姓贡献一簇小小的光明。




七 挟天子以令诸侯(1)




实际上,大汉帝国很久以来就一直徘徊在悬崖边上了,董卓充其量不过是临门一脚将其踢落而已。

这临门一脚很多人想踢。可要么在中场就被对手拦截,要么由于恶意冲撞被历史黄牌罚下,总之都没踢成。

所以,董卓这一脚不能排除一定的偶然性。所以,也不能把功劳(或者应该叫责任?)全算在他头上。

既然想踢的人多的是,那么主力队员一死,场外蠢蠢欲动的候补当然就猛扑上去了。

杀了董太师,还有后来人。

董卓死后仅两月,其部将李傕、郭汜、樊稠、张济就自关东起兵,打着为董太师报仇的旗号,一路纠集了十几万人杀入关中,围攻长安。吕布手下的士卒叛乱,打开城门,李傕等人率部攻入。吕布与其展开巷战,兵败,亡走出关。

刚过了几天太平日子的长安城又遭遇了一场血流成河的屠杀。

那些年头,刀兵与战乱已经构成老百姓主要的生活内容,保住一条命,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他们最奢侈的愿望。

而所谓的太平日子,也不过是一场场灾难之间的短暂间歇。

叛军占领长安后,王允被杀。小皇帝刘协一转手又成了李傕等人的花瓶。李傕被任命为车骑将军,郭汜任后将军,樊稠任右将军。三人共同把持朝政。张济任镇东将军驻守弘农(今河南灵宝市东北)。

然而,三个武夫共捧一只花瓶的局面,不可能维持太久。

仅仅过了三年,他们就开始自相残杀。

樊稠骁勇善战,颇得人心。李傕忌惮,就在一次军事会议上干掉了他。

剩下李傕和郭汜,表面上比以前更亲密,内心则猜忌日深。用郭汜他老婆的话说:“一栖不两雄。”一个鸡窝里不能有两只公鸡。

话糙理不糙。没多久,两只公鸡就干上了。

而京师长安也真的变成了荒乱的鸡窝。自从李傕等人的军队占领长安之后,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对百姓的侵夺掳掠。次年,天灾又紧随着兵祸而来:从四月到七月,一连三月滴雨未落,谷价涨到五十万一斛。老百姓吃不起谷米,就吃人肉。董卓刚死的时候,长安地区的居民还有几十万户,可短短两年之间,被杀的被杀,饿死的饿死,剩下来的互相烤着吃了,已经快玩完了。而现在两支军队又在长安的大街小巷天天厮杀火并……

献帝刘协实在看不下去,就派大臣去调解纠纷。这一来反倒提醒了李傕:天子还在。他脑子一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皇帝、宫女和宫中所有的宝物金帛,一股脑儿全都劫持到了自己的军营里,然后一把火将皇宫、官署和附近的所有民宅烧了个精光。郭汜也毫不示弱,把朝堂上的公卿都绑架到营中做人质。

一个劫持皇帝,一个绑架公卿,双方又打了几个月,直打得筋疲力尽、两败俱伤。远在弘农的张济一看,机会来了,于是率兵赶到长安,出面调停。李、郭二人都想获得一个喘息和休整的机会,于是各出一女为质,达成了停火协议。

张济不敢逗留,立即护送天子车辇向弘农进发。

兴平二年(195)七月,献帝刘协终于离开了令他痛苦不堪的长安。

可是,十四岁的天子并不知道路在何方。

在大汉帝国广袤的土地上,他不知道哪里可以容得下一张小小的帝座。

天子出了长安,马上任命张济为骠骑将军。许多将领也都忙不迭地赶来护驾。有一个叫杨奉,是从李傕处叛逃的一个部将,随即被任命为兴义将军。还有一个叫董承,是董太后的侄子,被任命为安集将军。

将军们围着天子前呼后拥地上路了。

可是,这些护驾的人本身也是军阀。

此去的一路上,碰到的还是军阀。

而所有军阀心里面只想着同一件事——挟天子以令诸侯。

所以这一路走得极其艰难。

十月初一,随行的郭汜旧部夏育和高硕就计划挟持天子往回走,于是杨奉、董承便跟他们干了一仗。仗总算打赢了。初五到了华阴(今陕西华阴)。当地军阀段煨赶紧奉上好吃好穿,然后就希望天子进入他的军营中歇息。杨奉、董承等人当然不乐意,就说段煨要造反。天子左右为难,当天夜里只好在道旁露宿。过了几天,两边就打了起来。一直打了十几天,皇帝好说歹说,双方才罢手。




七 挟天子以令诸侯(2)




十二月,一行人终于到达弘农(今河南灵宝市东北)。可李傕和郭汜休养了快半年,早已恢复元气,越想越后悔,就又联合举兵追了过来。此时张济又与杨奉、董承反目,就回头和李、郭联手攻打杨、董。

杨奉、董承大败,百官与士卒死伤无数,情急之下抛弃了符信、书策、典章、图籍等所有御用之物,挟着天子落荒而逃。行至曹阳(今河南灵宝东),天子不得不再次露宿荒野。杨奉、董承一边向李、郭等人求和,一边向以前的黄巾首领李乐、胡才和南匈奴右贤王去卑等人求助。援兵赶到后,一场大战击退了李、郭。

可怜十四岁的小天子刘协,到此真的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臣子了。

天子车辇继续东行。可他们没料到,李、郭的军队稍做休整后又卷土重来。这一仗打得更加惨烈。天子一方的军队伤亡殆尽,只剩下不到一百名禁军士兵。董承、李乐挟天子急行军四十多里赶到陕县(今河南陕县),准备抢渡黄河。

后面的李、郭军队紧追不舍,杀声震天。天子一行仓促登船,大臣、士兵和宫女争抢着要上船,董承、李乐挥刀乱砍。

一时间,舱面上落满了手指头。

最后渡过黄河的,只有天子和几十个臣子。

大部分人被无情地抛在对岸。李、郭大军杀到。人们纷纷跳进冰冷刺骨的黄河,冻死、淹死者不计其数。

李傕策马追到岸边,看着远去的渡船,无奈地大喊:“你们想劫持天子吗!?”

回答他的只有北风与浊浪的怒吼。

天子渡河后进入大阳县境。河内太守张扬派人送来粮食,河东太守王邑送来布帛。饥寒交迫的皇帝和他的臣子们终于吃上了久违的热饭,睡上了久违的安稳觉。

数日后,皇帝乘着牛车抵达安邑。马上封王邑为列侯,张扬为安国将军、拜胡才为征东将军,李乐为征北将军,与杨奉、董承共辅国政。许多将领看见天子如此慷慨,也都争着来要官,以至刻印都来不及,只好拿着锥子随便凿几下就算是一个官印了。

好在这些军阀不像士大夫那么穷讲究,只要是朝廷给的官印他们就心满意足了,管他字刻得好不好看呢!?

这些日子,天子就住在荆棘和篱笆环绕的农舍里。晚上当寝宫,白天当朝堂。

对这个临时朝廷天子倒也没多大意见,唯独有一点让他感到遗憾:这座朝堂门洞大开,却不见门板。以至于公卿们上朝时,那些大兵们就挤挤搡搡地趴在篱笆上围观,还时不时地发出哄堂大笑。

这是帝国最底层的士兵与帝国最高决策机构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然而,零距离的接触瞬间打破了大兵们心头的敬畏与神秘感。

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与一帮酸腐的老头子做出奇怪的动作和表情,说着之乎者也拿腔拿调的话,只会让他们觉得可笑和不屑。

这就是朝会?

这就是朝会!

难怪士兵们笑了。

帝座上的少年天子看着环绕四周的荆棘,感到心里有某个地方被刺痛了。

没过多久,皇帝身边的军阀们又开始内讧。董承、张扬想让天子回洛阳,杨奉和李乐不答应,双方遂又开打。最后,皇帝倾向于回洛阳。于是在这一年的七月初一,也就是离开长安的整整一年之后,献帝刘协终于回到了这座早已被董卓夷为平地的旧都。

而自从天子离开长安后,那里的百姓有力气的都逃散了,没力气的也互相煮着吃了,到最后,西汉帝都长安紧步东汉帝都洛阳之后尘,也变成一座荒无人烟的死城。

一代天子登基不过数年,两朝帝都相继沦为废墟。

献帝刘协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也不知道这是谁的错。

草草修复了一两座宫殿后,天子又有了一个地方安放他的帝座了。

不过,宫殿依旧置身于荆棘之中。

所幸这一回有了门板,皇帝不需要被大兵们嘲笑了。




七 挟天子以令诸侯(3)




可吃饭却成了问题。

各地军阀割据一方,对近在咫尺的朝廷视若无睹,没有人再送粮食和布帛来了。

大汉帝国的百官们夜晚露宿在残垣断壁间,白天召开朝会的时候就站在荆棘丛中,渴了就喝井水,饿了就吃野菜,不断有人饿死在墙壁下,或者被士兵杀死在草丛中。

天下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了。

天下的军阀们对这个四处漂泊的小皇帝和他的小朝廷也越来越没有兴趣了。

他们感兴趣的是土地和军队。

有更多的土地就可以招募更多的军队,有更多的军队就可以兼并更多的土地。

整个天下只有一个人默默注视着洛阳。

透过群雄混战的烽火狼烟,他遥遥望见脸色苍白的献帝刘协正孤独地坐在荆棘丛中。

这个人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把刘协接到许昌,坐在自己的身边。

这个人就是曹操。

建安元年(196)八月,曹操率兵进入洛阳,自领司隶校尉。奏称洛阳荒残,无法建都。后挟持天子迁都许昌,自称大将军,封平武侯,位司空,行车骑将军事。

从此,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建安二年(197),张济在穰城战死。郭汜为部将任习所杀。

建安三年(198),曹操派遣军队入关讨平李傕,将其斩杀,夷灭三族。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罢三公,自称为丞相。

建安十八年(213),曹操自为魏公,加九锡,建宗庙社稷。

建安十九年(214),曹操杀伏皇后。二十年,以其女曹氏为献帝之后。

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晋爵魏王。二十二年,用天子车服;以其子曹丕为王太子。

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卒。曹丕胁迫汉献帝禅让,自立为皇帝,建都洛阳,改元黄初,废献帝为山阳公。

在天子幼弱、外戚擅权、宦官乱政、军阀割据的纷纭乱世中,东汉帝国终于走向了覆灭。

东汉自光武中兴(25)至建安二十五年(220),历时195年。

西汉自刘邦平定项羽(前206)至王莽篡汉(9),历时215年。

大汉帝国前后历410年而亡,成为中国历史上寿命最长的一个朝代。

我们这个民族也从此有了一个名字,那就是:汉。




一 傻皇帝与黑美人(1)




曹操自建安元年(196)挟持汉献帝迁都许昌后,二十几年中,东征西讨,雄踞中原,与蜀、吴三分天下,然而始终未能统一中国。魏文帝曹丕篡汉后,在位仅七年而卒,传子曹睿,是为魏明帝。明帝一朝,司马懿西拒蜀汉的诸葛亮、东灭辽东的公孙渊,战功卓著,威震朝野。明帝在位十一年而卒,养子齐王曹芳即位,遗诏由太尉司马懿与魏宗室、大将军曹爽共同辅政。曹爽嫉妒司马懿的威望,处处排挤,遂奏拜司马懿为太傅,外尊其号而内夺其权。司马懿以退为进,隐忍数年,突然于嘉平元年(249)正月发动了一场不流血的政变,诛杀曹爽及其亲族党羽。

自此,曹魏大权遂完全归于司马懿。

嘉平三年(251),司马懿卒,其子司马师为抚军大将军(后又拜大将军),继父秉政。司马师杀朝臣,废皇后,骄纵跋扈,大权独揽。正元元年(254),司马师又废除曹芳帝位,仍为齐王。另迎立曹丕之孙、年仅十四岁的高贵乡公曹髦为帝。曹髦即位的第二年,司马师卒,其弟司马昭继任大将军辅政。司马昭当政的第五年,又晋封为相国,封晋公,加赐九锡。小皇帝曹髦不甘为傀儡,喊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坐受废辱!”便于景元元年(260)五月率领殿中侍卫仓促出宫,欲讨伐司马昭,却被司马昭的党羽在混战中刺死。司马昭遂迎立常道乡公曹奂为帝。是为魏元帝。

元帝即位时年仅15岁,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帝。曹魏末年,其政局与东汉末年极其相似,而其最终的命运,亦与东汉如出一辙。

五年后,即公元265年,司马昭卒。其子司马炎胁迫元帝退位,也举行了一个所谓的禅让典礼,登基为帝,改元泰始,废元帝为陈留王。

司马炎建立了西晋,是为晋武帝。

司马氏祖孙三代从把持朝政到最终篡夺帝位,其过程可以说与45年前的曹魏篡汉一模一样。

曹操父子如何赢得天下的,司马氏祖孙就如何将其窃夺。此可谓天道循环。

当年驰骋天下、叱咤风云的曹孟德,可曾想见这种冥冥之中的历史定数?

晋武帝司马炎篡魏的前二年已经灭掉了蜀汉,太康十年(280)又一举扫平了东吴,从此结束了自董卓之乱后长达91年的分裂局面。

三国时代终结,天下复归一统。

踌躇满志的司马炎看着自己亲手完成了将近一百年来无数英雄未尽的霸业,不禁有些飘

飘然。

他发现自己是英雄里面的英雄。

历史总是把吃饱的感觉归功于第三个馒头。

天平的倾斜也总是取决于最后一根头发丝。

司马炎很幸运,历史安排他当了第三个馒头和最后一根头发丝。

江山已定,大业垂成。馒头英雄接下来会干什么呢?

那当然是“幸”尽天下美女了。

早在泰始九年(273)和十年,司马炎便两度下诏大选嫔妃,仅第二次就多达五千人。他选美的时候,天下人一律不准婚嫁,也不得藏匿,否则就是犯罪。平定东吴后,他又把孙皓后宫的数千美女占为己有。后宫的美女一下子激增近万人。

就算天子一天临幸一个,可怜的美女们也要排队等上30年,把青丝熬成白发。

美女盛宴令司马炎无从下箸,这个也想嗅嗅那个也想尝尝,于是想了个办法,坐一驾羊车在宫里晃悠,羊停哪他就幸哪,省了拣择之劳。美女们也聪明,争着在自己的香闺前插竹叶,洒盐汁,诱惑那只决定她们一生命运的羊。

四海升平,天子忙着和历朝历代皇帝比赛后宫规模,而一般的王公贵族闲着没事,就竞相斗富,比比看谁更奢侈。武帝的舅舅、后将军王恺用糖水刷锅,大司马的儿子石崇就把蜡烛当成柴来烧饭。王恺在他家门前的道路两旁,用紫丝编成四十里的屏障做迎宾路。石崇就用比紫丝更贵重的锦缎,铺设了长达五十里的屏障。




一 傻皇帝与黑美人(2)




看见舅父王恺在斗富大赛中落败,皇帝马上出手相助,把宫里珍藏的一株世上罕见的珊瑚树赐给了王恺。于是王恺特地宴请了石崇,想好好显摆显摆。酒过三巡,王恺命人把珊瑚树捧了出来。那株珊瑚足有两尺多高,枝条扶疏、色泽鲜艳。

石崇瞥了一眼,忽然抓起一把铁如意砸了过去。

举世无双的宝贝立刻粉身碎骨。王恺心痛不已,大骂石崇嫉妒。

石崇说:“你生什么气?我还你就是!”

石崇当即让随从回去取。片刻后,石崇的随从拿着东西过来了。王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彩夺目的珊瑚林。几十株珊瑚树中,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

大的竟比王恺的高出一倍。株株条干挺秀、异彩纷呈。

石崇很爽快,说要让王恺任选。

王恺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臣子们一个比一个富有,武帝司马炎很欣慰:这说明国家的经济增长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说明当今天下是个千年难遇的盛世啊!于是武帝居安思危,汲取了东汉与曹魏亡国的经验教训,出台了两大举措。

第一个举措是恢复封建。司马炎认为曹魏是因王室孤立而亡,因此他就大封宗室子弟二十多人为王,借以巩固中枢、屏藩王室。

第二个举措是削弱地方的兵权。司马炎认为东汉末年之所以四海分崩,是因为地方大员“内亲民事,外领兵马”,军政大权集于一身,造成了军阀割据。所以他就下诏取消了州郡的军队,只在大郡保留武装人员100人,小郡50人。

司马炎觉得如此一来,天下就能永保太平康乐了,所以就改元“太康”。

可他断然没有想到,这两大举措是在给自己的帝国送终。

天下仅仅“太康”了十年,那些拥兵自重的同姓诸王就开始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祖孙三代都加入了疯狂的大混战,天下整整大乱了20年。而地方大员们手无兵权,根本无力与重兵在握的亲王们抗衡。紧接着又是匈奴入侵,洛阳、长安相继沦陷。中原大地血雨腥风,胡骑驱驰,天下又复分崩离析。

西晋仅历37年而亡,成为两个乱世之间的一个短暂过渡。

晋武帝司马炎虽然是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好色皇帝,可他的智商还算正常,也颇有纳谏的雅量,所以在位20多年国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没承想生下个太子司马衷却傻头傻脑,是个准白痴。皇帝想废了他,另立太子,就跟杨皇后试探。皇后勃然作色,厉声说:“立嫡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乎?!” 皇帝惧内,只好悻悻作罢。

傻太子一年年长大了,皇帝就想给他娶个聪明贤淑的太子妃补救一下。皇帝看上了卫瓘的女儿,认为她有五大优点:天性贤淑,家族人丁兴旺,她本人容颜美丽、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司马炎阅尽天下美女,他的眼光绝对错不了。可杨皇后偏偏不干,硬要太子娶侍中、尚书令贾充的女儿贾南风。皇帝跟老婆摆事实讲道理,说贾南风有五大缺点:天性善妒,家族人丁稀少,她本人容貌丑陋、身材矮短、皮肤黝黑。

总而言之,和卫氏比起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皇后一口咬定贾氏。因为贾充的老婆早就未雨绸缪地打点了皇后的左右亲信,成天在皇后面前夸奖南风小姐秀外慧中、德才兼备。杨皇后经不住左右软磨硬泡,时间长了就发觉贾南风果然很耐看。你说她丑,我觉得这叫个性;你说她黑,我看这叫阳光肤色;你说她矮,我说浓缩就是精华。

司马炎的耳根子又一次软了。

于是比太子还大两岁的贾南风成了太子妃。

于是一片虚假繁荣的西晋帝国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拥有一个傻皇帝和一个很个性很阳光很精华的国母。

其实,武帝最终没有废掉这个傻儿子,这里头还有一桩暧昧的隐情。

即将给太子娶妃的时候,武帝知道这傻小子不懂床帷之事,就特意从后宫中挑选了一位叫谢玖的才人去对他进行性教育。这谢才人之所以会被选上,除了姿色过人之外,恐怕这“侍寝”的功夫也是一流。可武帝又是如何洞悉这层内功的呢?很显然,他早就和这个美女交过手了,所以才派她去给傻小子当启蒙老师。




一 傻皇帝与黑美人(3)




谢才人果然功夫了得,很快就有了身孕。而这时候那个短小精悍的南风小姐也过门了,看着这个美女成天腆着大肚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恨得咬牙切齿。谢才人恐有不测,就回到了皇帝的后宫,之后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司马遹。

几年后的一天,太子司马衷去给老爸请安,看见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在和一群皇子玩耍,就笑呵呵地过去牵他的手。皇帝刚好走出来,就说:“这是你儿子啊!”

于是,阔别数年的父子终于团圆。

这真是感人的一幕。

可是,司马遹到底是司马衷的儿子还是他的弟弟?恐怕是一团永远解不开的谜。

总之,武帝司马炎对这个小皇孙(皇子?)是喜欢得不得了。反正傻儿子只是个过渡,最后还是要由司马遹入继大统的,所以皇帝才容忍了司马衷继续当这个太子。

司马遹也果然是天赋异禀。有一天深夜宫中失火,皇帝带着司马遹焦急地登上高楼观望。年仅五岁的司马遹忽然牵着祖父(老爸?)的衣襟,带他走进了黑暗的角落里。皇帝大惑不解。司马遹眨着晶亮的大眼睛,仰着头对皇帝说:“黑夜之中,事发仓促,应注意防患可能存在的危险,所以不可以让亮光照见人主。”

皇帝大为惊奇。过后马上对群臣说:“这孩子跟高祖爷(司马懿)太像了!”从此,朝野上下无不对小小的司马遹寄予厚望。

正是有了这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弟弟?),傻太子司马衷才最终当上了皇帝。

杨皇后在泰始十年(274)病殂,临终前担心好色皇帝给傻儿子找个坏心眼的后妈,就把头枕在皇帝的膝上,眼泪汪汪地说:“我叔父杨骏的女儿杨芷有美德,有姿色,希望陛下能将其纳入后宫。”

皇帝感动得无以名状,眼泪刷刷地流,脑袋频频地点。

他怎么能不感动呢!?杨皇后从来没有吃过后宫那一万个小老婆的醋,而眼下都快死了,还挂念着给他找一个暖被窝的,并且还是她自己才色俱佳的堂妹!

皇帝后来将杨芷纳入宫中,果然温婉可人。遂于咸宁二年(276)立为皇后,拜其父杨骏为车骑将军,封临晋侯。

永熙元年(290),司马炎终于在一万个美女的包围圈中油尽灯枯了。遗诏由汝南王司马亮与杨骏共同辅政。杨骏升任太傅。傻太子司马衷继位,是为晋惠帝。那个五短三粗的阳光美人贾氏也从此母仪天下。

杨骏为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武帝死后,他便矫诏命司马亮出镇许昌,朝中大权一手独揽,凡事仅与女儿杨太后商议。傻皇帝司马衷大权旁落,成了傀儡,可还是一脸憨厚的表情。贾皇后眼睁睁看着这父女二人垄断朝纲,却咽不下这口恶气。

这位黑美人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早在她当太子妃的时候,就因为争风吃醋亲手杀了好几个妃子。有一次,一个怀孕的妃子又不知好歹地在她面前显摆。黑美人一怒之下,抓过一把戈戟就刺进那个滚圆的肚皮。

那个身怀六甲的妃子当然是倒在地上了。

随之堕地的,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

当时武帝闻讯就想废了她。可是小杨皇后顾全大局,替她求情,皇帝才放了她一马。可在黑美人面前,小杨皇后却以“婆婆”的身份对她训斥了好几次。贾南风从此怀恨在心,不但不知道小杨皇后救了她一命,还以为小杨皇后在背后构陷她。

而今杨氏父女又目中无人,把持朝政,把皇帝和皇后晾在一边……新仇旧恨一起涌来,贾南风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一个揭地掀天的计划就此浮现在她的脑中。




二 一次政变显然不够(1)




殿中中郎孟观和李肇与杨骏素来不睦,贾后就命心腹宦官董猛将二人召来。四人一番密谋之后展开行动,暗中联络被杨骏排挤出京师的汝南王司马亮,劝他举兵讨伐杨骏。老成持重的汝南王拒绝参与政变。他们便转而怂恿都督荆州的楚王司马玮。司马玮是武帝第五子,惠帝的弟弟,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欣然应允。于是主动联络都督扬州的淮南王司马允(武帝子)一同入朝,准备发动政变。

元康元年(291)三月初八。深夜。

傻皇帝正在暮春的睡梦中流连,忽然被孟观和李肇唤醒,让他签署一份诏书。

诏书的内容是:杨骏谋反;宫廷内外全面戒严;派遣使者奉诏废黜杨骏,仅保留侯位回府听候处置;命东安公司马繇率四百名禁军去逮捕杨骏;命楚王司马玮屯兵司马门;命淮南相刘颂为三公尚书,率兵驻守宫中。

惠帝本来就不辨事理,半夜又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稀里糊涂地就签了字。杨骏的外甥段广正在宫中当值,慌忙跪地进言:“杨骏孤公无子,岂有谋反之理!?愿陛下慎重考虑!”

沉默。

俯首在地的段广只听见一阵沉默。

等他抬起头来时,惠帝面无表情,双目微垂,好像又睡过去了。

此刻,杨骏的府邸灯火通明。

政变的消息传来,杨骏的部下和幕僚全都聚集一堂,摩拳擦掌,准备和贾后来一场大火并。智囊团团长(主簿)朱振首先发言:“这场宫廷政变的目的一目了然,一定是阉宦和贾后一起设计阴谋,要对主公不利。依在下之见,应该火烧云龙门来引起混乱,然后以追查肇事者为由,乘乱打开万春门,引入东宫及外营兵,拥太子入宫擒拿奸人,宫内震恐,必然斩杀主谋献出。不然的话,无以免难!”

杨骏一向色厉内荏,如今大难临头,他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犹豫了半晌,只吞吞吐吐地冒出了一句话:“这云龙门是魏明帝时建造的,花费的财力物力甚巨,怎么好说烧就烧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狂晕!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位堂堂的太后之父、权倾内外的当朝首辅杨骏杨太傅,居然万事不提,唯独只惦念着一座前朝旧门!

要说花费,这偌大一片洛阳皇宫的哪一座门花费少了?要说是文物,这破门也就不过六十年历史,谈得上吗!?退一万步说,就算它是价值连城的文物,可跟您杨太傅与杨太后的身家性命比起来,跟在座精英的项上人头比起来,孰轻孰重,难道您杨太傅就掂量不出来!?

济济一堂的文官武将们面面相觑。他们知道,问题不在这,而是杨太傅脆弱的神经已经在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绷断了。他此刻的智商不会高于傻皇帝司马衷。

所有人的斗志被这一句话瞬间瓦解,沮丧之情像一盆凉水从头顶泼到脚底。

侍中傅祗第一个站了起来,对尚书武茂使了个眼色,向太傅请求和武茂一起进宫了解事态,接着对众人说:“宫中可不能没人哪。”然后作个揖就走下台阶。众人心领神会,一个个脚底抹油,顷刻间溜得一干二净。唯独尚书武茂陪着太傅傻坐着。

他可能还在苦苦参究:一个老政客的智商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跌破正常人的水平线呢?

傅祗回头看见武茂也傻了,赶紧说:“先生不是天子之臣吗?现在宫中内外隔绝,不知天子何在,你还能安心坐在这?”

武茂如梦初醒,慌忙跟着傅祗走了。

太傅府灯火通明的大堂内,杨骏一个人坐着,神情恍惚,面白如纸。

府外,杨骏的党羽、左军将军刘豫已经布置好了军队随时待命。忽然看见哥们儿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溜出来,连忙拦住右军将军裴,问:“太傅呢?”

裴看了他一眼,随口一扯:“太傅带着两个人,乘车从西门跑了。”

刘豫一下傻眼了,忙问自己该怎么办。裴说:“你应该去廷尉那自首。”




二 一次政变显然不够(2)




刘豫一听,他娘的这些人都疯了!他掉转马头,把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扔在原地,一个人跑了。

于是贾后下诏命裴取代刘豫,兼领了左军,驻兵万春门。

被困在宫中的杨太后心急如焚,她知道父亲凶多吉少,无奈之中只好写了一面帛书射出皇城外,上面写着:救太傅者有赏。

帛书马上就被人捡到了,送到了贾后的手上。贾后一声冷笑,当众宣布:“太后参与造反!”随后,军队便开始进攻杨骏的府邸。杨府大门紧闭,士兵就纵火焚烧,并且派弓箭兵登上高处,万矢齐发。杨骏府邸顿时箭如雨下,府中守兵完全被压制了,动弹不得。未久府门被攻破。杨骏东躲西藏,最后在马厩里被乱刀砍杀。

孟观等人随即发兵收捕了杨骏之弟杨珧和杨济,以及杨骏的党羽段广、刘豫、武茂等多人,当天夜里夷灭三族。

次日贾后便授意大臣上书,以“谋危社稷”为名废黜杨太后并诛杀其母庞氏。贾后假惺惺地“诏不许”,而大臣“复请”,她又不许。如是几次三番,把戏做足了,贾后便很无奈地“诏可”。于是杨太后被废为庶人,囚禁于金墉城(晋朝专门幽禁被废的后妃与皇族之所)。其母庞氏“付廷尉行刑”。临刑前,太后蓬头散发,抱着母亲痛哭不止。并上表自称臣妾,哀求贾后保全母命。

贾后装瞎扮聋,愣是不答理。

第二年的二月初一,杨太后在被贾后断绝了八天饮食后死去。

下葬时,贾后特意吩咐,不让她仰卧入棺,而是覆面入棺(即面朝地、背朝天),并且在棺椁中张贴了乱七八糟的符箓。

她是担心杨太后的灵魂变成厉鬼来找她索命。

政变成功后,楚王司马玮、东安公司马繇、宦官董猛等人全都加官晋爵。汝南王司马亮被征召为太宰,与太保卫瓘共同辅政。司马亮也许是因为当初拒绝参与政变,而今又无功受禄,有些难为情,所以想取悦众人,一上任便大肆封侯拜将,受其封赏者多达一千零八十一人,可谓空前绝后。

贾后的宗族也跟着鸡犬升天,族兄贾模、表舅郭彰以及外甥贾谧全都参与国政。

倒杨虽然获得了成功,可倒杨集团的成分却过于复杂,大臣、宗室、外戚、宦官应有尽有。这些人是不可能在同一片蓝天下共存共荣的。眼看西晋的政治高层人满为患,大伙不约而同地想:倒杨集团有点消化不良,肠道堵塞,是否需要一次大流量的排泄?

所以,一次政变显然不够。

辅政的老王爷司马亮和老臣卫瓘首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把矛头对准了锋芒毕露、年少气盛的楚王司马玮,决定削其兵权,遣回封国。

掌管北军的司马玮本来就认为自己是这场政变的首功之人,对窃取胜利果实的两个老东西一直很感冒,现在老东西反而要驱逐他,他当然不愿坐以待毙,便向贾后靠拢。

贾后比司马玮更想搞掉这一对老家伙。卫瓘的女儿当年差点抢走了她的傻丈夫,卫瓘本人也经常劝武帝废掉太子,所以她恨卫瓘。司马亮当初自命清高,一口回绝了政变的提议,末了又厚着脸皮入朝辅政,所以她也恨司马亮。更何况,她费尽心机搞死杨骏就是想和傻皇帝携手亲政,而今死了一个又来了两个,她忙乎一场却替别人做了嫁衣裳,这算什么!?

于是由精明皇后口述,痴呆皇帝笔录,一道罢免司马亮和卫瓘的诏书拟就,交给了司马玮。

六月的一天夜里,司马玮派遣公孙宏、李肇发兵包围了司马亮的府邸,派遣清河王司马遐收捕卫瓘。

汝南王府外一片人喊马嘶,侍卫长李龙立刻请命,要率兵抵抗,可司马亮不同意。等到外面的士兵攻上围墙,喊声震天,司马亮才慌了手脚,立于堂前阶上大声质问:“吾无二心,何至于是?”并要求看诏书。公孙宏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催促士兵进攻。长史刘淮再次对司马亮说:“这肯定是阴谋,府中勇士如林,犹可力战!”




二 一次政变显然不够(3)




可是,让李龙和刘淮大失所望并且大惑不解的是,老王爷再次摇了摇头。

这位从曹魏时代起就驰骋沙场的老将军、司马懿的第四子、堂堂当朝太宰,此刻居然紧步杨太傅之后尘,毫不抵抗,束手就擒。

当李肇命人把他五花大绑后,司马亮才大声叹息:“我之忠心,可昭示天下也!”

大难临头之时,司马亮与杨骏的反应如出一辙。

唯一的区别是:杨骏死于怯懦,而司马亮死于愚忠。

次日上午,被露天看押的老王爷暴晒在夏日的阳光中,看守的士兵于心不忍,拿扇子给他遮阳。直到日近中天,仍然没有人敢对他下手。司马玮下令:“能斩亮者,赏布千匹!”

重赏之下,怜悯和道义荡然无存,士兵们的刀枪剑戟争先恐后地落在他的身上。

据《晋书》记载,汝南王司马亮死后被扔在北门的墙脚下,尸体惨不忍睹,“鬓发耳鼻皆悉毁焉”。

而昨日夜里,太保卫瓘及其儿子卫恒、卫岳、卫裔等祖孙九人也都已被斩杀。

司马亮被乱兵砍杀的当天,司马玮的幕僚歧盛就劝他,应趁此兵势诛杀贾氏的外戚集团,以绝后患。司马玮犹豫不决。与此同时,太子少傅张华与宦官董猛也在对贾后说:“楚王既诛二公,则天下威权尽归之矣,人主何以自安!?”于是劝她以矫诏滥杀的罪名诛除司马玮。

此言正中贾后下怀。西晋帝国堵塞的政治肠道不一泄到底,她是浑身不清爽的。

于是傻皇帝又写下了一份口述笔录体的诏书,遣使出宫,宣布楚王矫诏,众将士不得听命于他。士兵们闻言,当即扔掉武器,哗然四散。

司马玮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那一刻,他肯定想起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句老话,也肯定在心里把贾后诅咒了几万遍。

司马玮被押上刑场的时候,拿出他的傻哥哥亲手写的青纸诏书,一边看一边流着泪说:“有幸生在帝王家,却不幸如此冤死啊!”

他不知道,用不了多久,几乎所有西晋帝国的亲王都会跟他一样的下场。

他也不知道,此刻阳光美人贾南风正在后宫里一个劲地偷笑,笑得一脸的黑肉乱颤。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楚王司马玮是第一个。他死后,手下的公孙宏和歧盛均被夷灭三族。

元康元年(291)的这两次政变,导致王公大臣及其家族死难者达数千人。

这一年,帝都洛阳的风中都飘着血腥味。

可对于即将陷入重重劫难的西晋帝国来说,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三 唯恐天下不乱(1)




从元康四年(294)开始,帝国西北部的胡人就爆发了大规模的叛乱。同时,荆、扬、兖、豫、青、徐等州也连续几年发生严重的水灾。关中各地则是连年旱灾,瘟疫流行,灾民纷纷饿死。

元康九年(299),死人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洛阳的皇宫。惠帝司马衷一听,百思不得其解地说:“百姓没粮食吃,为什么不吃肉糜(肉粥)呢?”

还有一次去华林园游玩,听见池塘里的蛤蟆叫,他忽然很严肃地问左右说:“这个叫着的东西,是官家的蛤蟆呢?还是私人的蛤蟆?”

可爱的司马衷制造这两个经典笑话的时候已经41岁了。可是,数十年的岁月沧桑显然无力改变他的童心与纯真。

这一生,司马衷誓将可爱进行到底。

与此同时,年已43岁的阳光美人贾南风也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勃勃春情,持之以恒地搜刮着天下美男。最初她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把太医令程据叫来,让他摸这摸那。程据不愧是太医令,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是哪里不舒服了,于是对症下药,手到病除。贾南风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可日子一久,阳光美人的身体就产生了抗药性,光吃这一服药让她很厌倦,她想多尝些生猛的。

于是接下来的好些年头,洛阳城里的很多帅哥俊男走在半道上就经常被人用蒙汗药捂了鼻子,然后装进一口大木箱往皇宫里抬。醒来后的美少年们通常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第二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又黑又矮的丑娘们脸上的淫笑。

接下来他们就被先奸后杀了。

比如城南的一个捕吏,长得玉树临风,是远近闻名的帅哥。只是工资微薄,显得很寒酸。忽然有一天,他浑身名牌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同事们惊诧之余,都怀疑他肯定是做贼了。这位帅哥急忙声辩说:“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在街上走,忽然被一老婆子拦住,说她家里有人得了怪病,算命先生说需要一个城南的年轻男人才能化解,说麻烦我陪她走一趟,必有重谢。我一听有钱挣,何乐而不为呢?就跟她上了车,躺进一口大木箱里。大概走了十多里路,过了六七道门。箱子一打开,哇噻!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宇啊!我问说这是哪啊?老婆子说是到了天上。接着就有人过来伺候我沐浴熏香,换上华服,又吃了一顿美餐,然后进入殿中,看到一个妇人,约摸三十五六岁,身材矮小,脸色青黑,眉角还有一颗痣。我陪她共度了几个良宵,临走就送了我这些东西。”

众人听完,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去做贼,而是做鸭。而且这主顾不是别人,正是贾南风。大伙掩嘴窃笑,小帅哥这生意可做大发了,天下第一鸭啊!

西晋帝国的这一对最高统治者就是这么富有娱乐精神,经常主动制造一些笑话和丑闻丰富人民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

太子司马遹眼看老爸(老哥?)和后妈一把年纪了还坚持战斗在娱乐第一线,他当然要吸引更多眼球,于是就在东宫里摆摊设点、杀猪卖肉,捎带还卖些酒。太子打小就聪明,再加上他外公的遗传基因(母亲谢才人出生于屠夫家庭),所以他这个掌柜的专业素质非常过硬,卖酒肉都不过秤,用手一拎,几斤几两分毫不差。

其实太子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制造爆炸性新闻,他是有苦衷的。

朝廷给的月俸只有五十万钱,根本不够他花销,他常常预支两个月,还是不够。被逼无奈他才自谋职业。铺子开张后生意兴隆,他就增加了葵菜、蓝子、鸡、面等品种,把酒肉铺扩大为副食品门市部。同时,司马遹又利用业余时间刻苦钻研阴阳命数;还自学建筑设计,亲手画了许多房屋结构图;另外又学习雕刻工艺等等。总而言之,年轻的太子胸怀大志,准备实施多元化经营,搞个跨行业的集团公司什么的。如果不是因为后妈贾南风的扼杀,假以时日,他肯定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企业家。

东宫大臣杜锡眼看太子就要弃政从商了,就苦口婆心地劝谏。太子觉得讨厌,就在他常坐的那块毛毡上插满针头,把杜锡的屁股刺得鲜血淋漓。




三 唯恐天下不乱(2)




贾南风的外甥贾谧和司马遹是同龄人,他看见太子这么有才,心里很不舒服。而且每当他去东宫,司马遹就扭头望天,给他一个很酷的后脑勺。贾谧气得流鼻血,就怂恿姨妈废了太子,另立储君。贾南风早有此意,便着手行动。

她首先大力宣传太子的种种缺点,造成了很多对他不利的舆论。其次又发挥她一贯擅长的娱乐天赋,自导自演了一场小品。小品的名字叫《怀孕》。贾南风命人把自己的寝殿布置得像产房,所有妇产科设备一应俱全,然后往自己的肚子塞了一大堆稻草,又暗中抱养了一个刚出世的小外甥慰祖,准备等肚子里的稻草“呱呱落地”后就让慰祖取代太子。

一切就绪后,贾南风就设计了一场酒宴,把太子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拿出一封早已写好的谋反信让他照抄。贾后找的枪手很厉害,是当时名满天下的美男作家潘岳。他知道太子是个愤青,所以这封密信就写成这样:“陛下应该赶快自行了断,不自行了断,我要进宫了断他;皇后也应该自行了断,不自行了断,我要亲手了断她……”后面又说什么要和生母谢妃约定日期,两边发动,在日、月、星三辰下茹毛饮血云云。总之,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不喜欢写作文,不但语气直白,颠三倒四,而且乱用成语,把“歃血为盟”写成了“茹毛饮血”。

司马遹醉得不省人事,抄了一半就歪倒了。贾后模仿他的笔迹帮他抄完,立刻呈给了皇帝。

傻皇帝司马衷一看,气得血压都高了(可惜智商没高),立刻召集文武百官和宗室亲王,当庭宣布要赐死太子。大臣张华和裴认为事有蹊跷,应该仔细调查。会议讨论了一整天,到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没结果。贾后怕夜长梦多,就提议将太子贬为庶民。皇帝同意了。

当天,司马遹奉诏换上布衣,和太子妃王氏还有三个孩子,坐在牛车上被押往金墉城。王氏看见太子已经自绝于人民了,就深明大义地跟他划清界限,提出了离婚申请。朝廷批准。

聪明的王氏这婚离得很及时,就在她哭哭啼啼回娘家之后,司马遹的生母谢氏和另一个妃子蒋氏就被砍头了。

司马遹随后又被逐出洛阳,囚禁在许昌。

太子被废,朝野一片公愤。几个东宫旧臣都想废掉贾后,可是力量薄弱,不敢举事。思来想去,想到了手握重兵的右军将军、赵王司马伦。于是便联络司马伦的幕僚孙秀,让他劝赵王发动政变废黜贾后,恢复太子之位。司马伦是司马懿的第九子,这些年看见帝国政坛闹哄哄地你方唱罢我登场,本来就有点不甘寂寞,所以一听之下便欣然应允,立即知会宫中的通事令张林和省事张衡,让他们做内应,准备起事。

孙秀为人狡诈多谋,即将发动之前,忽然觉得不妥,就向司马伦进言:“太子聪明刚猛,若还东宫,必然不会受制于人。明公您一向是贾后之党,路人皆知,就算您拥太子复位,为其建功,可太子仍然会认为您是迫于百姓之望,不得已而举事来免罪。因此,太子一旦复位,也不过暂时忍下对您的宿怨,并不会真心感戴您的恩德。您稍有不慎,就随时可能被诛杀。依在下之见,不如暂缓起事。这段时间内,贾后必害太子。等太子一死,您便假托为太子报仇之名废掉贾后,如此一来,非但可以免祸,更可以得志!”

司马伦深以为然。

随后孙秀便故意放出消息,说有人想废掉皇后,拥立太子。贾后一向在民间安插了很多线人,而今频繁地接到密报,不免有些恐惧。此时孙秀与司马伦又趁势怂恿贾谧早日除掉太子,以绝后患。贾后终于下了决心,让老情夫程据配了服毒药,派宦官孙虑赶赴许昌。

三月末,春天的最后一场雨水降临许昌。

迷蒙的雨雾很快打湿了废太子司马遹的眼睛。

曾几何时,世界在他的眼中是光鲜而亮丽的,而今却灰暗而模糊。

司马遹度过了二十几个桃红柳绿、莺飞草长的春天。他不知道,春天也有灰色的。




三 唯恐天下不乱(3)




这些日子,饭菜都是他自己亲手做的。

他怕人下毒。

他怕自己连没有颜色的春天也会失去。

那一场酒真的是醉得太深了。一醒来,本该属于他的天下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妻子没有了,连三个年幼的孩子关在哪里他也一无所知。

世界忽然变得很轻。

生命变得很薄。

原来人可以活得这么空旷,也可以活得这么逼仄。他始料未及。

宦官孙虑来了好几趟,焦急地站了片刻又走了。

他想干什么!?

后来看管他的刘振就把他关进了黑房子。于是灰色的春天也没有了。

好多天来,连吃的都没有了。

终于有一天,门缝下面有了几个肮脏的馒头。他知道,那是跟他从洛阳来的几个好心的宫女塞进来的。

馒头还没吃完,世界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刺眼?

原来是宦官孙虑进来了。孙虑不让他吃馒头,让他吃毒药。

他不肯。孙虑的手就挥了起来。司马遹看见一根粗大的杵药的棍子。

棍子一下一下地落在他的头上。

然后司马遹的世界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永康元年(300)四月初一。帝国的天空出现日蚀。

司马伦、孙秀与属下约定,初三三更,以鼓声为号起事。

是夜,赵王司马伦假称皇帝诏命,召集禁军长官宣布诏书:“中宫(皇后)与贾谧等杀吾太子,今使车骑入废中宫,汝等皆当从命,事毕,赐爵关中侯,不从者诛三族。”

众人领命。于是司马伦、孙秀等率领禁军进入宫门,陈兵御道,派齐王司马冏把傻皇帝挟持到东堂,下诏令贾谧入宫。

深夜闻诏,贾谧就多了一个心眼。到了殿前,眼见刀枪林立,他知道大事不妙,拔腿便跑,口中大喊:“阿后救我!”

贾谧一路狂叫着跑到西面的钟楼下时,士兵们的刀枪就从后背刺入了他的心脏。

随后,齐王司马冏率兵冲进贾后的寝殿,睡眼惺忪的贾南风惊恐地看着他,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司马冏说:“有诏令逮捕皇后!”

贾南风冷笑了一声:“诏令都是出自我手,你奉的是谁的诏?”

司马冏不说话,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士兵们冲了上去……

被五花大绑的贾南风经过上阁时,远远望见了那个仍然像个无事人一样傻坐着的皇帝。她歇斯底里地冲着皇帝大喊:“陛下的女人被别人废掉了!接下来被废掉的就是你自己了!”

今夜星光灿烂。

皇帝仰着头,张着嘴,正在独自欣赏夜色。

此刻,他的世界是如此恬静而柔美。

政变和阴谋属于别人,心如止水属于他。

贾南风一阵苦笑。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司马冏:“起事的是谁?”

司马冏说:“赵王、梁王。”

贾南风愣了一会神,喃喃地说:“绑狗要绑脖子,我竟然只绑尾巴,难怪落到这步田地!”

是夜,贾后被废为庶人,幽禁于建始殿。贾南风的母亲、妹妹及众党羽,皆被逮捕诛杀。大臣张华、裴等人也被斩杀并夷灭三族。

第二天,将贾庶人囚于金墉城。诛杀董猛、孙虑、程据、刘振。

六天后,一杯毒酒送进了金墉城。风流皇后贾南风终于结束了她暴虐荒淫的一生。

政变成功后,司马伦自封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且总摄百官职事,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同时大封诸子为王侯,任命孙秀为中书令。

司马伦就此架空了惠帝司马衷。

然而,孙秀也就此架空了他。

实际上这场政变自始至终都是由孙秀策划和领导的。司马伦也自始至终都对他言听计从。从决定发动政变的那一刻起,孙秀就成了司马伦的灵魂。

在这场政变中,孙秀的谋略和胆识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司马伦唯一起到的作用,仅仅是他身为老王爷的资历。政变成功后,谋略和胆识足以促成孙秀掌握实权,而对于司马伦而言,老王爷的资历只能给他换来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地位。此后,孙秀“威权振朝廷,天下皆事秀而无求于伦”。




三 唯恐天下不乱(4)




在西晋帝国短暂的历史上,身为寒士而一朝之间炙手可热的,绝不仅止于孙秀一人。此后接二连三的政变,还将不断涌现孙秀似的人物。

在太平盛世中,像孙秀这样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幕僚。

只有乱世,才能让他们一步登天。

所以寒士们一生只牵挂着一件事,那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四 人人都在重蹈覆辙(1)




赵王司马伦和孙秀擅权揽政,惠帝之弟、时任骠骑将军兼中护军的淮南王司马允看出了他们的篡位之心,便密养死士,准备诛除赵王和孙秀。司马伦和孙秀知道他为人沉稳刚毅,军中将士皆敬服他,内心深为忌惮,改封他为太尉,外示尊崇,实际上是夺其兵权。司马允托病不受。孙秀命人持诏收捕他的部下,并弹劾他拒绝诏命、大逆不道。

司马允接诏,一看就知是孙秀的笔迹,勃然大怒,斩杀了来使,厉声对左右说:“赵王欲破我家!”当即率领帐下士兵七百多人冲出王府,一路高呼:“赵王造反,我将攻之,佐淮南王者袒露左臂!”一路不断有军人响应。

司马允本欲率兵攻入皇宫,先控制中枢,无奈大门紧闭,守卫森严,一时难以拿下,于是转而围攻司马伦的相府。司马允手下皆精兵,司马伦仓促迎战,冲杀数次皆败,死了一千多人。司马允又于承华门前结阵,万箭齐发。一时间相国府中飞矢如雨。司马伦险些中箭,手下挺身遮挡,随即倒地。剩下的人全都躲在树后不敢动弹,每棵树都中了几百箭。

形势对司马允非常有利,如果不出意外,司马伦和孙秀必死无疑。

可是,意外偏偏出现了。

中书令陈淮心向司马允,遂命令司马都护伏胤率领四百名骑兵,出宫助其一臂之力。

伏胤率兵刚到门下省,就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司马伦的儿子,侍中、汝阴王司马虔。他知道,此刻全家人的荣华富贵与身家性命全都掌握在这个伏胤的手上了。司马虔当即把伏胤叫到暗处,劝他临阵倒戈,并许诺说:“富贵当与卿共之!” 伏胤在心里一拿捏,若助司马允,只不过是秉公办事,并无功劳;若助司马伦,就挽救了这个当朝首辅的全家性命与一世功业,而自己转眼便可飞黄腾达。

刹那的权衡,伏胤内心的天平便倒向了司马伦。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普通军官的念头就改写了西晋帝国的历史。

伏胤出宫了。他的怀里多了一道空白诏书。

司马允见宫中诏使率援兵抵达,大喜过望,立刻开阵让伏胤进来,从兵车跳下,跪地接诏。说时迟,那时快。伏胤手起刀落,淮南王的人头就滚落到了地上。

淮南王的士兵一下子全蒙了,他们紧紧盯着伏胤。

可是,他手上有皇帝的诏书。而且四百名骑兵皆已刀剑出鞘地守在他们身旁。

没有人作出反应。

一场胜利在望的政变就此流产了。

本来司马伦被箭雨困于相国府中时,洛阳的百姓就争相传告,说司马伦已被擒拿,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可转瞬之间就传来了司马允被杀的消息,人们纷纷摇头叹息。

司马允死时,年29岁。三个儿子亦随之被杀。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淮南王司马允是第二个。

因司马允败亡而被株连夷灭者多达数千人。其中有两个是西晋时期的重量级人物:

一个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潘岳。

一个是富可敌国的公子哥石崇。

孙秀说他们参与谋反,实际上是在公报私仇。几年前孙秀还只是潘岳门下的一个小吏,多次因渎职而遭到潘岳的鞭打,从此怀恨在心。而孙秀得势之后则是看上了石崇的一个爱妾绿珠,派人索要。石崇对来人说我的侍妾都在这,任你选。来人说不行,孙大人就是要绿珠。石崇勃然大怒:“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这一来就把孙秀往死里得罪了。

趁着司马允谋反一案,孙秀大笔一挥,就把潘岳和石崇的名字圈了进去。

石崇的巨额财产被悉数抄没。临刑那天,石崇叹道:“这些奴才是贪图我的财产罢了!”

捕吏忽然回头说:“知财致害,何不早散?”

石崇哑口无言。

当年与皇亲国戚斗富的时候,石崇绝对想不到,他最终带进坟墓的竟然只是这么一句简单而平凡的真理——知财致害,何不早散?




四 人人都在重蹈覆辙(2)




通向帝座的道路全都扫清了,司马伦和孙秀一刻也不愿再等待。

永宁元年(301)正月,司马伦派义阳王司马威入宫夺取了皇帝玺绶,签署了禅位诏书。把惠帝押送到金墉城。

初九,司马伦登皇帝位,改元建始。

初十,尊惠帝为“太上皇”,改金墉城为永昌宫。

孙秀、司马威等人都加官晋爵,其余党羽,皆为卿将,超阶越次,不可胜记。下至奴仆、兵卒,也封加爵位。每次朝会时,满座都是貂尾蝉羽装饰的帽子。时人为此造了一句谚语:“貂不足,狗尾续。”(这就是“狗尾续貂”典故的由来)。侯爵封得太多,印章来不及铸造镌刻,时常用白板应付了事。

司马伦当上了皇帝,可他篡夺的只是一个名号。而孙秀才真正篡夺了一个皇帝的实权。

孙秀专执朝政,司马伦所出的诏令经常被他随意更改,有时干脆作废,由孙秀自书诏令。所以往往朝令夕改,百官像走马灯似的轮换。

天下似乎成了孙秀一个人的。

然而,那些拥兵自重、坐镇一方的亲王还是让他心存忌惮。尤其是坐镇许昌的齐王司马、坐镇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和坐镇关中的河间王司马。为了控制并安抚他们,孙秀一方面将亲信不断地安插在他们左右,进行严密监控;另一方面加封他们大将军名号,加紧笼络。

可亲王们不吃这一套。

这一年的三月,司马伦刚刚做了两个多月的皇帝,齐王司马冏便突然传檄天下,发兵讨伐赵王伦。檄文称“逆臣孙秀,迷误赵王,当共诛讨。有不从命者,诛及三族”。一时间,天下诸王纷纷响应。齐王司马冏自许昌发兵北上,成都王司马颖自邺城(今河南安阳市北)引兵南下,呈两面夹攻之势。司马伦大为恐慌,急忙分兵抵抗,交战伊始两路皆有小胜,尤其是北路军,在黄桥歼灭了司马颖的军队一万多人。捷报传来,司马伦和孙秀大喜,立即为北路的士猗、许超与孙会三个将军庆功,让他们都秉持符节。

然而骄兵必败。三个将领各自居功,谁也不服谁,号令不一,再加上麻痹轻敌,遂被整兵再战的司马颖打得大败而逃。司马颖乘胜追击,大军渡过黄河,直逼洛阳。

前线失利,洛阳守军又群情汹涌,准备诛杀司马伦和孙秀。孙秀惶惶不可终日,躲在中书省,不敢出门半步,与败将士猗、许超、孙会等人日夜商讨对策。有人说要聚集残部决一死战,有人说要焚烧宫室、挟持司马伦逃亡南方,还有人干脆劝孙秀乘船东逃入海……

正在众人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之际,一场兵变就突然降临了。

这一年的闰三月初七,左卫将军王舆率禁军七百多人从南掖门进入皇宫,直接杀进中书省。孙秀、许超、士猗等人猝不及防,被乱刀砍杀。王舆逼迫司马伦发布退位诏书:“吾为孙秀所误,以怒三王。今已诛秀,其迎太上皇复位,吾归老于农亩。”

初九,惠帝司马衷复辟,改元永宁。十三日,下诏赐死司马伦及四个儿子。凡司马伦和孙秀任命的官员绝大多数被罢免。此后,三王相继进入洛阳。齐王司马冏最后一个到来,身后是旌旗蔽日、浩浩荡荡的数十万军队,京师大为震动。

这次政变引发的战役历时仅六十余日,伤亡就将近十万人。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赵王司马伦是第三个。

复辟成功,诸王大受封赏。齐王司马冏获封大司马,加九锡,辅政;成都王司马颖为大将军,加九锡,都督中外一切军务;河间王司马为太尉、侍中,加九锡;长沙王司马乂为抚军大将军,兼领左军;进封新野公司马歆为王,都督荆州一切军务,加镇南大将军。

一个骄横的王爷倒下去了,可更多的王爷站了起来。

而且是三个“加九锡”的少壮派军人。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加九锡”意味着什么。从西汉末年的王莽,到东汉末年的董卓,再到篡汉的曹操、篡魏的司马昭,直至最近的赵王司马伦,一旦“九锡”加身,接下去要做的就是篡位称帝。




四 人人都在重蹈覆辙(3)




而今居然有三个少壮派亲王“加九锡”,明眼人不用想也知道,更多的流血事件还在后面。

亲王们踌躇满志,纷纷怀着微妙的心情去祭拜祖陵。

其间,新野王司马歆对齐王司马冏说:“您与成都王司马颖同建功勋,按理说应该留下他在京城辅政,如果您并无此意,应该削去他的兵权。”

与此同时,在同一片山陵的另一面,长沙王司马乂也正在对成都王司马颖说:“天下者,先帝之业!王,您应该匡正维系它!” 司马颖是司马衷之弟,同属武帝司马炎这一正脉,司马乂言下之意,接下来做皇帝的应该是他司马颖,而不是齐王司马冏。而幕僚卢志却劝司马颖以退为进,暂避齐王锋芒。司马颖采纳他的建议,以母病为由,归返邺城。

是年底,司马冏的三个儿子都被封王。

第二年,即太安元年(302)五月,司马冏为杜绝司马颖依序继位的可能性,就立年方八岁的清河王司马覃为太子。自封为太子太师,派东海王司马越为司空。

司马冏总揽大权后,开始大兴土木,终朝宴饮,不进宫参加朝会,却安坐府中接受百官的朝拜。一时间群臣侧目,朝野失望。

齐王司马冏开始一步步地重蹈司马伦之覆辙。

危机正在酝酿。而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危险的,对于另一些人则是机会。

比如翊军校尉李含。

这是又一个出身低微的寒士。

他原本是河间王司马手下的一个长史,被征召入朝,在司马冏帐下参与军机。本欲大展宏图,不料却发现司马冏的左右数人皆是他的旧仇家。李含整日战战兢兢,生怕仇家伺机报复,深感出头无日。有一天,他忽然从洛阳出走,暗中来到长安,找到他的旧主子司马。

李含这一出来,就没想再回去。

这次他要孤注一掷。所以他一开口就是一个弥天大谎。他说自己带来了天子密诏,命司马举兵诛杀司马冏。

司马不理会密诏是真是假,欣然应允。因为他自己早有此意。随即他便给司马冏上了一道表章,历数他的罪状,并声称已勒兵十万,将与成都王司马颖、新野王司马歆等人一同起兵,会师洛阳。同时派遣李含、张方率领军队向洛阳挺进。李含传檄给身在朝中的长沙王司马乂,让他在京师做内应。

司马冏闻讯大骇,便先下手为强,派人攻袭司马乂。

司马乂立刻率百余名勇士飞驰入宫,关闭诸门,挟持惠帝,诏命军队攻打司马冏的大司马府。

这一天夜里,洛阳城杀声四起,火光冲天,双方军队展开激战。大司马称“长沙王矫诏”,长沙王称“大司马谋反”。惠帝被挟持到上东门的城楼上。司马冏军队飞矢如雨,纷纷射到皇帝面前。臣子们簇拥着他左闪右避,不断有人被箭射死,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在皇帝脚下。

大战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司马冏的军队被打败。司马冏被自己的长史赵渊捆了起来押入宫中。傻皇帝挂念他让自己复位,起了恻隐之心,想留他一条活命。司马乂立刻命左右把他拉了出去,斩于阊阖门下,把头颅传遍六军。随后将其所有党羽全部捕杀并夷灭三族,死者达两千多人。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齐王司马冏是第四个。

长沙王司马乂取代司马冏辅政,虽然人在朝中,但政事无论大小皆与远在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咨商。司马颖实际上遥控了帝国的朝政。




五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1)




这一场政变的结局完全出乎始作俑者李含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长沙王司马乂弱小,迟早要被齐王司马冏干掉,所以才投靠了河间王司马。他的如意算盘是:唆使司马打败司马冏,然后废掉皇帝,由司马把持朝政,自己随之飞黄腾达,成为孙秀第二。可如今司马乂在朝,司马颖遥控,率先举事的司马却仍居藩国。而且司马颖又日渐骄奢,比司马冏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切让李含无法忍受,也让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司马无法忍受。于是司马密令李含等人谋杀司马乂。李含还没来得及动手,事情便泄露。司马乂立即捕杀了李含等人。

司马大怒,以清君侧为名,派遣张方为都督,率精兵七万,出函谷关直扑洛阳。而成都王司马颖虽遥控朝廷,但毕竟有隔靴搔痒、鞭长莫及之憾,遂趁势与司马遥相呼应,以陆机为前将军,发动二十万大军南下洛阳。

时在太安二年(303)八月。

司马乂见大兵压境,情急之下把傻皇帝司马衷推到了南线战场的最前方。一个多月里,皇帝的车辇一直在枪林箭雨中辗转。哪里战事告急,司马乂就让天子车驾“幸”到哪里。这一招果然奏效。张方的军队遥见天子车乘便顾忌而退,被司马乂斩杀五千余人,只好在距离洛阳七里处筑垒储粮,准备打持久战。

北线战场上,成都王司马颖的二十万大军也频频失利。从八月到第二年的正月,军队被长沙王司马乂歼灭并俘虏了六七万人。南线的张方眼见获胜无望,打起了退堂鼓,准备撤回长安。

就在长沙王司马乂即将获胜的这个节骨眼上,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廷政变扭转了整个局势。司马乂只顾抵挡司马和司马颖的明枪,对背后射来的暗箭丝毫没有防备。

这一年正月二十五日夜里,时任司空的东海王司马越突然发难,与宫中的禁军将领合谋逮捕了司马乂。次日,司马越胁迫皇帝下诏罢免了司马乂的官职,把他囚禁在金墉城。同时大赦天下,改元永兴。

一场如火如荼地打了将近半年的战争忽然间无果而终了。洛阳守军打开城门,那些本来担心敌强我弱的禁军将士一看,才发现对手远不如想象中的强大,不禁后悔听从了司马越的怂恿,都想放了司马乂,回头再跟司马颖打。司马越大为惊恐,想除掉司马乂以绝众望。黄门侍郎潘滔向司马越献计:“不用您动手,自然会有人来摆平。”于是遣人密告张方。

二十八日,张方率兵进入金墉城,将司马乂抓到军营,升起火堆烧死了他。司马乂冤死的哀号传遍了整座军营,张方的士兵们听了都为之落泪。

司马乂死时,年28岁。

八王之乱中丧命的,长沙王司马乂是第五个。

司马乂执政之初,洛阳坊间便流传着这样一句民谣:草木萌芽杀长沙。

果不其然,年轻的长沙王司马乂没有活过这个春天。

政变之后,莫名其妙取得胜利的成都王司马颖被任命为丞相,东海王司马越被任命为尚书令。司马颖派遣将军石超率领五万士兵驻守洛阳的十二座城门,同时将他看不顺眼的禁卫军将领一一砍杀,全都换上自己的人。并将齐王所立的皇太子司马覃废黜,仍为清河王。

做完这一切,司马颖又回到了邺城,继续逍遥自在地遥控朝政。

河间王司马为讨好大权在握的司马颖,上表请立司马颖为皇太弟。下诏准许。于是天子御用的衣服车驾都迁到邺城。邺城成了实际上的西晋都城,司马颖成了实际上的皇帝。作为回报,司马颖就任命司马为太宰、大都督,兼领雍州牧。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西晋帝国的这些亲王们,没有一个能够逃脱这条政治学的铁律。

司马颖掌握绝对权力后,紧步前面诸王之后尘,腐败日渐升级。朝野再度失望。东海王司马越便于永兴元年(304)秋天再度发动政变,勒兵进入云龙门,下诏召集三公和文武百官,宣布帝国进入警戒状态,共同讨伐司马颖,并恢复司马覃的太子之位。石超仓惶逃回邺城。




五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2)




数日后,司马越自封大都督,传布檄令,召集了十多万军队北征司马颖。司马越跟司马乂学了那手绝招,把傻皇帝推到阵前,浩浩荡荡向邺城进发。司马颖的左右一听天子御驾亲征,就劝他出城请降,司马颖大怒:“主上是为群小所逼,你居然想让我束手就擒!?”随即派石超率五万人马迎战。

两军在荡阴展开遭遇战。石超知道司马颖并不顾忌天子,故而奋勇作战,大败司马越军。惠帝身中三箭,脸上也挨了一刀。百官和侍从各自逃命,唯有侍中嵇绍下马站在天子车辇上挺身护驾。士兵们把他拉下车打算乱刀砍死,傻皇帝忽然大叫一声:“忠臣也,勿杀!”士兵们说:“奉太弟令,唯不犯陛下一人。”嵇绍遂死于乱刀之下,血溅帝衣。

过后清理战场,司马颖的幕僚卢志才在荒草丛中找到了傻坐着的皇帝司马衷,将他带回了邺城。左右要换洗傻皇帝的血衣,这个低智商的皇帝忽然说了一句很多高智商的人说不出的话:“嵇侍中血,勿浣也!”

司马颖与司马越鹬蚌相争,河间王司马趁机坐收渔翁之利,派张方悄悄袭取了京师洛阳,并再次废黜太子司马覃。司马越前方兵败,后路又被斩断,只好灰溜溜地逃回自己的封国东海。

西晋帝国的亲王们自相残杀,祸乱天下,蠢蠢欲动的天下人当然会跟着趁乱而起。幽州军阀王浚坐山观虎斗已经很久了,眼看司马颖与司马越打得两败俱伤,趁势联合鲜卑、乌桓的部落骑兵,与东海王司马越的弟弟东嬴公司马腾合兵,南下进攻邺城。司马颖急遣王斌、石超率部迎战。胡骑凶猛善战,王斌、石超节节败退。

王浚的前锋很快打到邺城。邺中大震,百官和士兵纷纷逃亡。卢志劝司马颖奉惠帝还洛阳。当时尚有士兵一万五千余人,卢志连夜做好了撤退的准备。次日黎明,司马颖之母程太妃眷恋邺城,迟迟不愿动身,司马颖也犹豫不决。最后的一万多人遂哗然四散,司马颖和卢志只好带着几十名骑兵拥着骑在牛车上的惠帝逃往洛阳。

慌乱之中,无人携带钱物,唯独一个宦官身上带了三千私钱。皇帝实在饿得不行了,就下诏向他借贷,勉强买了些食物果腹。路上跑得急,皇帝的鞋子也掉了,只好穿上随从的鞋子。一路狼狈不堪,总算逃到了洛阳郊外的北邙山。张方出城迎驾,看见皇帝,准备下马跪拜。灰头土脸的皇帝很有自知之明,劝他不用拜了。

连跟一个宦官借钱买吃的都要下诏书,傻皇帝即使再傻,也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天子早就不值钱了,再讲究这套虚礼也没多大意思。

惠帝回洛阳后,手握重兵的张方把持朝政。成都王司马颖无兵无权,形同废物。

张方的军队在洛阳时间已久,早把这座帝都劫掠得差不多了,大兵们看见再也无利可图,纷纷吵着要奉惠帝迁都长安。这一年的十一月初一,张方突然率兵闯入宫中,要劫持皇帝西走长安。惠帝吓得躲进了御花园的竹林中。士兵们把他抓了出来,强行架上车。惠帝号啕大哭。张方骑在马上,跟他点了个头说:“而今寇贼纵横,宫中宿卫力量单薄,望陛下驾临臣的军营,臣当尽忠竭力,以防不测。”当时大臣们都逃散了,只有卢志一人在侧。皇帝眼巴巴地看着他。卢志说:“而今之计,陛下只有听从将军了。”

皇帝进了张方军营,张方就下令士兵洗劫皇宫。穷凶极恶的大兵们冲进宫里,奸污宫女,争抢宝物。宫中自魏晋以来的所有珍藏被扫地一空,丝毫不剩。洗劫完了,张方准备一把火把宫室和宗庙都烧了,断绝众人回来的想头。

一百多年前董卓将洛阳焚为死城的那惨烈的一幕,眼看又要重演。

所幸此刻军阀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文人。

卢志劝张方:“董卓无道,焚烧洛阳,怨毒之声,百年犹存,何为袭之?!”

张方这才作罢。随后劫持惠帝、司马颖和惠帝另一个弟弟豫章王司马炽到了长安。太宰司马到霸上迎接,又要向天子行礼,惠帝再次阻止了他。




五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3)




傻皇帝虽然傻,可他知道这些人都在拿他当猴耍,所以他现在恨透了这些虚假的君臣之礼。

这一回终于轮到河间王司马坐大了。不久后他就让皇帝下诏废掉了司马颖的皇太弟身份,改立豫章王司马炽。

永兴二年(305)七月,休整了一年的东海王司马越卷土重来,以“奉迎天子,还复旧都”为名传檄天下,发兵征讨河间王司马。一时响应者甚众,王浚等人公推司马越为盟主。司马颖的旧部下公师藩为主子打抱不平,也在河北起兵。司马只好任司马颖为镇东大将军,象征性地给了他一千名士兵,打发他和卢志一起回老家去招抚叛乱。

司马越获四方响应,又得幽州军阀王浚的胡骑之助,声势浩大,挥师直逼长安。司马恐惧,就派人杀了张方,试图跟司马越求和。可司马越仍然一路西进。第二年四月,大军挺入关中,司马兵败,单枪匹马逃进太白山。百官也都落荒而逃,躲在山中以橡树果实为食。司马越的前锋祁弘率领先头部队杀进长安,其士卒大多为鲜卑人,野蛮凶残,大肆掳掠,杀了两万多人。四月十四,祁弘奉迎皇帝东返洛阳。祁弘回师,司马才重新夺回了长安,但是关中各地皆归顺东海王司马越,司马的长安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岛。

七月,惠帝回到旧都洛阳,改元光熙。

八月,任东海王司马越为太傅、录尚书事;任其堂兄范阳王司马虓为司空,镇守邺城;封王浚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领幽州刺史。

司马越独揽大权后,立即让皇帝下诏搜捕成都王司马颖。

成了丧家之犬的司马颖情急之下,抛弃了老母和妻子,只带着两个小儿子渡过黄河,想去投奔老部下公师藩。可中途便被拘捕,被扔进了邺城的监狱。

物是人非。曾经高高在上、显赫一时的成都王司马颖,而今却是以一个阶下囚的身份回到了这座本来属于他的城市。

邺城的新主人范阳王司马虓只把他囚禁了起来,不忍心杀他。

可是,司马颖的运气太背。仅仅两个月后,司马虓忽然暴病而亡。司马虓手下的长史刘舆知道这座城是司马颖的老巢,倘若不杀他,他随时可能东山再起。

所以刘舆秘不发丧,私下作出了一个决定。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成都王司马颖站在冰冷而潮湿的牢房中,凝望着狭窄的囚窗外那一角黑暗的夜空。

邺城的天空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身后传来叮叮当当的钥匙开门声。司马颖没有回头。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狱吏田徽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份“诏书”。

年轻的王爷很认真地读了一遍“诏书”,忽然明白了什么,抬头问田徽:“范阳王死了吗?”

田徽说:“不知道”。

司马颖又问:“您今年多大?”

田徽说:“五十。”

司马颖问:“知天命了吗?”

田徽说:“不知道”。

司马颖忽然咧嘴笑了一下,把目光又转向窗外。

片刻之后,司马颖转过头来。田徽看见这个年轻王爷的目光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他听见司马颖说:“我死之后,天下安乎!?不安乎!?我自放逐,于今三年,身体手足不见洗沐,取数斗汤来!”

两个儿子在一旁放声大哭。司马颖挥了挥手,让人把他们带了出去。

司马颖洗沐完毕,把头发散开,头朝东而卧,对田徽说:“动手吧。”

田徽上前,用绳子勒死了司马颖,随后又杀了他的两个儿子。

司马颖死时年28。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司马颖是第六个。

司马颖死后数年,河南开封突然有传言说他的一个儿子藏匿在民间,年已十余岁。东海王司马越闻讯,立刻派人杀了那个孩子。

至于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司马颖的后人,司马越懒得去查。




六 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1)




光熙元年(306)十一月十七日夜,司马颖死后仅月余,西晋帝国的第二代皇帝司马衷吃了一块有毒的饼,第二天就在显阳殿驾崩了。

谁在饼中投毒?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三日后,东海王司马越拥立惠帝之弟、豫章王司马炽为帝,改元永嘉,是为晋怀帝。

惠帝司马衷在位十六年,死时48岁。

他的死,无论对于帝国还是对于他自己,都是一个解脱、一件好事。

综观其一生,在父亲武帝的眼中他是一个傻儿子、一个过渡人物;在母亲杨太后的眼中,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需要人呵护的孩子;在妻子贾皇后眼中,他是一个废物、一个摆设、一个等着戴绿帽子的名义老公;在诸王眼中,他是一个傀儡、一个玩偶、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在群臣眼中,他是一顶象征性的冠冕、一件空洞无物的龙袍;在百姓眼中,他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一则百听不厌的笑话;在历史眼中,他是一个昏庸皇帝、一个无知天子、一个警鉴后世的反面教材……

他什么都是,可似乎很少被当成一个人。

如果他不是皇帝,而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么他起码可以守着一亩三分地,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庸幸福;起码不会三更半夜从被窝里被人拽起来,逼着签署杀人的诏书;起码不用三天两头被人推到两军交战的枪林箭雨中,吓得魂不附体;起码不需要永远活在历史中被遗“笑”万年……

然而,他的确是一个皇帝。

而且君临天下整整十六载。

这就决定了他所有的幸与不幸。

一千多年来,当人们一次次嘲笑那句“何不食肉糜?”的“名言”时,似乎也不应该忘记,他还说过一句——“嵇侍中血,勿浣也!”

陆续发动政变的八王先后死了六王。除了东海王司马越,就只剩下困守在长安孤城中苟延残喘的河间王司马了。

同年十二月初一,太傅司马越以怀帝名义下诏征召司马入朝担任司徒。

司马忐忑不安地走出了府邸。

时值深冬,天地一片肃杀。一架孤独的马车缓缓驶离了长安。车里坐着司马和他的三个儿子。呼啸的北风掀起一角车帘,司马遥望了一眼在他身后逐渐模糊的长安。

他不知道等待在他前方的到底是一个机会还是一个陷阱。

可他别无选择。

如果他不奉诏,司马越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孤城长安夷为平地。

今非昔比了,他早已不是那个拥兵自重、坐镇一方的河间王了。自从赵王司马伦篡位称帝后,他忽然发现,原来皇帝是人人可以当的,只看你能不能把握机会。从那以后,他不失时机地参与了每一次政变。可奇怪的是,每当他觉得距离最高权力仅有一步之遥时,冥冥中总有一种力量把他推离权力中心,那一顶金光闪耀的天子冠冕总是离他更远。直到他众叛亲离、孤身一人在太白山中采野果充饥、饮涧水止渴时,他仍然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数日后,来自长安的这辆孤独而惶惑的马车驶进了新安地界的雍谷。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将军叫梁臣。

梁臣是南阳王司马模的部下。

司马模是司马越的亲弟弟。

梁臣是奉命前来“迎接”他们的。办完公事后,梁臣即刻带领人马绝尘而去。

司马的马车永远停在了雍谷。

风雪拍打着它。车里的四具尸体很快就冻僵了。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司马是第七个。

该死的都死了。东海王司马越笑到了最后。

踏着同姓诸王的鲜血和骸骨,司马越迈着矫健的步伐登上了帝国权力的顶峰。

他开始呼风唤雨了。

永嘉二年(308)二月,司马越杀死了曾经多次被立为太子的司马覃。

永嘉三年(309)三月,司马越突然派遣军队入宫,当着怀帝司马炽的面逮捕了十几个大臣,旋即将他们全部诛杀。新皇帝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培植起来的一干亲信身首异处,只能垂泪叹息。几天后,司马越又将宫中的所有宿卫军官全部罢免,让自己手下的将军和东海郡士兵入宫宿卫。




六 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2)




《晋书》称此时的东海王司马越“专擅威权,图为霸业。朝贤素望,选为佐吏;名将劲卒,充于己府;不臣之迹,四海所知”。也就是说,司马越正在加紧积蓄实力,随时准备篡夺帝位、称霸天下。

然而,此时此刻的西晋帝国,想称霸天下的又何止他一人!?

帝国西北,匈奴刘渊于永兴元年(304)据左国城(今山西离石市东北)自立为汉王,此后逐年南侵,声势日盛,遂于永嘉二年(308)在平阳(今山西临汾市西南)称帝,国号大汉。帝国西南,氐人李雄亦于永兴元年(304)据成都称王,光熙元年(306)称帝,国号大成。

帝国东北,鲜卑的四大部族慕容氏、段氏、宇文氏、拓跋氏各自割据一方,连年混战。

除此之外,江夏地方则有张昌邱沈之乱;江东有陈敏之乱;邺城有汲桑之乱;汉中有流民邓定之乱;南阳有流民王如之乱;湘州有刺史杜弢之乱……

西晋帝国到处是烽火狼烟。

司马越还没有得到天下,天下早已分崩离析了。

自永嘉元年(307)以来,汉王刘渊的前锋、安东大将军石勒便率领他的数万铁骑横扫中原,所向披靡。永嘉四年(310)十一月,石勒渡过黄河,大军直逼洛阳。

眼看京城危在旦夕,司马越不得不挺身而出,率军开往许昌迎战石勒。

永嘉五年(311)二月,石勒攻陷许昌。司马越忧惧不已,随即又获悉怀帝司马炽发密诏给青州刺史苟晞,命苟晞讨伐他,司马越顿时急怒攻心,于三月十九日暴毙在项城的行营中。

司马越一死,晋军群龙无首,无心恋战,只好扶着他的棺柩向东海郡(今山东郯城县北)方向逃窜。

堂堂西晋帝国的正规军,此时变成了一支凄凄惶惶的送葬队伍。

石勒闻知司马越死讯,立刻亲率一支轻骑兵在后面穷追不舍。四月,石勒在苦县(今河南鹿邑县东)宁平城追上了晋军。石勒一声令下,凶悍的胡骑呼啸着冲进晋军队伍,开始狂砍滥射。毫无斗志的晋军士兵丢盔弃甲,争相逃命,被胡骑杀死和自相践踏而死者堆积如山。

十几万军队转眼之间全军覆没。

躺在棺材里的东海王司马越绝对想不到,他死后还有十几万帝国士兵做他的陪葬品。

这天夜里,石勒剖开了司马越的棺柩,一把火焚烧了他的尸体。

看着熊熊火焰中飘起的缕缕青烟,石勒大声说:“乱天下者,此人也!吾为天下报之,故烧其骨,以告天地!”

随着石勒的话音落地,“八王之乱”落下了帷幕。

然而,石勒的闭幕词并不准确。

乱天下者,难道仅仅是此人吗?!

这些年来,内有宗室群王骨肉相残,外有异族胡人相继侵扰,上有军阀官吏肆机反叛,下有流民百姓揭竿而起,中间又有谋士幕僚上下撺掇……人人唯恐天下不乱,人人都想南面称孤!要把这一切归罪于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仅是失之武断,甚至是失之荒谬了。

司马越死后仅六年,即公元317年,西晋覆灭。

如果说西晋帝国是一只不堪负荷而最终被压垮的骆驼,那么,东海王司马越充其量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而先他而死的七王,难道不是另外七根稻草?在“八王之乱”中趁火打劫的各色人等,包括他石勒本人,难道不是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

乱天下者是谁?

答案只有一个:是天下人!




一 天生反骨(1)




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452),一个秋风萧瑟的午后,东阳公主百无聊赖地倚在门边,瞟了一眼立在廊下的这个装束怪异、脸色蜡黄的女巫,没好气地对婢女鹦鹉说:“这就是你说的女神仙?”

“回禀公主,她可厉害着呢,奴婢不敢欺骗公主。”王鹦鹉焦急地说,回头扯了扯女巫严道育的衣袖。

严道育双目微闭,一声不吭。

“听说你不吃五谷?那你吃什么?” 东阳公主问。

“小民什么都不吃。” 严道育说。

“那你怎么活?喝西北风?” 东阳公主一脸讥笑。

“小民不喝西北风,” 严道育绷着脸说,“小民只吸食日、月、星三光之精气。”

“嗬嗬!” 东阳公主笑得更大声了。

“严神仙不但不吃五谷,” 王鹦鹉急忙抢着说,“她还能驱使鬼神呢!”

“哦!?” 东阳公主挑起眉毛,“能不能驱一回给我瞧瞧?”

严道育翻了翻眼皮:“今夜,神将有符赐给公主。”

这天晚上,东阳公主一夜未眠。树影、风声、烛光、更漏,每一丝动静都能惊出她一身冷汗。她辗转反侧,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可最后连个鬼影都没有。眼看天色微明,她在心里把严道育诅咒了八万遍,发誓明天要让禁军把她扔到锅里烹了。不知道骂到了第几遍,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朦胧中,她隐约看见一道流光从窗外飞进来。它在空中飘忽,发出萤火虫一样微弱的光芒,忽然一下射入墙角的一口竹箱中……东阳公主太困了,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很快就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东阳公主想起凌晨的那个“梦”,连忙打开竹箱一看。

她吓得掩住了嘴。竹箱里赫然多出了两颗青珠。

太子刘劭和始兴王刘濬闻讯,立刻赶到东阳公主的寝殿中。

看着箱中那两团青色的诡异光芒,他们的表情和东阳公主如出一辙。

“女神仙在哪?” 刘劭和刘濬异口同声地问。

女巫严道育从此被东阳公主、太子刘劭和始兴王刘濬奉若神明。他们都尊称她为“天师”。

刘劭和刘濬对她说:“请天师务必相助,不要让皇上知道我们干的那些事。”这两兄弟品行不端,经常被皇帝臭骂,可他们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一点也没收敛,所以还是担心有朝一日被皇帝废了储君和王爵之位。

严道育依旧双目微闭,说:“我已向上天陈请,一定不会泄露。”

几个月下来,皇帝果然没再找荐,兄弟俩无比自在,觉得这个严道育真是个活神仙,于是和东阳公主、婢女王鹦鹉、奴仆陈天与、宦官陈庆国一起拜她为师,暗中修炼巫蛊之术。太子刘劭修炼数日,便迫不及待地锁定了一个目标。众人一起用白玉雕刻了一个人形,然后共同施以巫蛊之术,随之将其埋在含章殿前。

太子雕刻的这个人正是他的父亲宋文帝。

刘劭看见奴仆陈天与这回很卖力,就把他提升为侍卫队长。

不久,东阳公主忽然出了问题。

也许是练习辟谷饿坏了身子,也许是修炼巫蛊走火入魔,总之没几天就死了。

按宫中规矩,公主一死,婢女王鹦鹉必须出宫嫁人。刘劭和刘濬担心巫蛊之事泄露,就安排她嫁给了刘濬的一个手下为妾。

宋文帝因为最近军队与北魏作战屡屡失利,本来就心情不佳,现在看见太子又把一个奴仆提升为侍卫队长,勃然大怒,把他又叫到面前狠狠训斥了一顿。刘劭担心被皇帝废掉,写信跟被调任镇守京口(今江苏镇江市)的刘濬抱怨。刘濬回信说:“那个人如果再喋喋不休,就把他的老命结果了。或许还是好事,我们可以庆祝新君即位呢!”

刘劭想把陈天与撤了,可又怕他反咬一口泄露巫蛊之事,正在踌躇之际,王鹦鹉恰好找上门来。王鹦鹉当初做婢女的时候和陈天与有一腿,她现在怕被老公发现,就求太子杀了陈天与。




一 天生反骨(2)




刘劭觉得这个陈天与真是越来越碍事,干脆就把他做掉了。

陈天与一死,有个人就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直蹿到头顶。

他就是宦官陈庆国。

当时用巫蛊诅咒皇帝都是他和陈天与在打下手,如今陈天与被杀人灭口,下一个肯定就要轮到他。陈庆国越想越怕。

横竖是个死,老子今天豁出去了!陈庆国一咬牙,跑到皇上跟前把事情全捅了出去。

皇帝一下就从龙椅上跳了起来。

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居然串通一气诅咒他死!怒不可遏的皇帝立刻命令禁军逮捕了王鹦鹉,查抄了她的家。从她家中搜出数百封刘劭与刘濬的往来信件,里头全都是巫蛊与诅咒之事,随后又挖出埋在含章殿前的那个玉人。

宋文帝一看,这家伙果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他下令彻底追查。

活神仙严道育闻讯后逃之夭夭。

对刘劭与刘濬这双活宝,宋文帝是既愤怒又心寒,他对刘濬的母亲潘淑妃说:“刘劭是太子,急于登基图谋富贵,还算是情有可原,可虎头(刘濬小名)也跟着瞎掺和什么呢!?朕简直难以想象!你们母子俩哪里可以没有我呢!?”

儿子想让父亲死,可父亲仍然念在骨肉之情,不忍对他们下手,只是派遣了几位宫中使臣对他们进行了严厉的训斥。刘劭与刘濬拼命磕头谢恩,赌咒发誓永不再犯。等唠唠叨叨的使臣一走,两兄弟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相视一笑。

一个脸色蜡黄的尼姑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

“天师,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刘劭笑着说。

严道育合掌颔首:“贫尼谢过太子殿下救命之恩!”

“过几天跟我去江陵吧,省得东躲西藏的。” 刘濬说。

朝廷的通缉令一下,严道育就躲进了东宫,后来化装成尼姑跟刘濬到了京口,一度藏在平民张旿家中。刘濬现在要从京口调任江陵,入朝受命,就把她带了回来,准备一起去江陵。

元嘉三十年(453)二月十四日,也就是刘濬即将离京赴任的这一天,突然东窗事发。京口有人举报严道育曾藏匿在张旿家中。朝廷即刻命令京口方面搜查张旿家,逮捕了严道育的两个婢女,婢女供称严道育已随始兴王刘濬回到建康(今江苏南京市)。

宋文帝闻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经过这次教训会痛改前非,没想到他们居然一手窝藏了严道育。皇帝急命京口方面火速将那两个婢女押到京城,准备审问之后再将刘劭刘濬定罪。

这一次,皇帝终于下了狠心。

始兴王府中,潘淑妃抱着儿子刘濬痛哭流涕:“当初巫蛊之事被揭发,皇上饶你不死,就是希望你能反省改过,没想到你竟然还敢窝藏严道育!皇上暴怒,我整天磕头求饶,还是没能让他回心转意。现在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呢!?快拿毒药来,让我先死吧,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被砍头!”

刘濬冷笑。他一把推开母亲站了起来,抖了抖衣服,说:“天下大事要靠自己承担,母亲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连累你。”

潘淑妃抬起头来,忽然间不寒而栗。

她看见儿子刘濬的眼中闪过一道叵测的光芒。

深夜。宋文帝的寝殿中。烛火摇曳不定。

侍中王僧绰、尚书仆射徐湛之、吏部尚书江湛都低着头,听见皇帝不停地唉声叹气。

“朕想废黜太子,赐死始兴王,诸爱卿帮朕查一查,自汉魏以来有哪些废黜太子和亲王的典故,由诸爱卿商议定夺吧。”

三个大臣都明白,两年前皇帝刚刚诛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叛乱的彭城王刘义康,而今两个儿子又犯上作乱,老皇帝有些下不了手了。

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皇帝咳嗽了一声,说:“另外,该立哪个皇子为储君,诸爱卿也可以商议商议。”

吏部尚书江湛一听,马上抬起头来,说:“臣以为应立南平王。”




一 天生反骨(3)




尚书仆射徐湛之也抢着说:“臣以为应立随王。”

侍中王僧绰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江湛是南平王刘铄的大舅子,徐湛之是随王刘诞的老丈人。这两个皇亲国戚眼下根本不是关心社稷大计,而是抢着当国舅和国丈。

王僧绰忍不住开口了:“废立太子之事,全由皇上决定。臣以为应该速断,不可延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希望皇上以大义割舍亲情,排除不忍之心。如果下不了决心,便应与太子坦怀如初,无须再议论废立。事虽机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不可因踌躇再三而导致祸乱,被后世取笑。”

皇帝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爱卿可谓能断大事啊!不过,事关重大,也不可不一再谨慎、三思而行。况且彭城王才死不久,如又废太子,人们将说我毫无慈爱之心啊。”

王僧绰说:“臣恐千年之后,人们将说陛下解决得了弟弟,却解决不了儿子。”

皇帝默然,许久不说话。

三个大臣对视一眼,只好告辞而出。步出殿阁时,江湛忽然对王僧绰说:“王侍中刚才的那一番话是不是说得太切直了?”

王僧绰停住脚步,看了江湛一眼,说:“在下倒是恨江尚书太不切直了!”

江湛语塞。

王僧绰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数日后,南平王刘铄立刻从寿阳(今安徽寿县)赶回京师,准备接替太子之位。然而他苦等多日,始终不见皇帝下旨。

这些日子,宋文帝已经有主意了,他既不想立南平王刘铄,也不想立随王刘诞。他选中了建平王刘宏,可在诸位皇子中他的排行又偏低,废长立幼不合祖制,老皇帝伤透了脑筋,和尚书仆射徐湛之日夜密谈。每当话说到一半,他总是让徐湛之拿上烛台沿寝殿四周查看一遍。

老皇帝总是怀疑有人窃听。

可最终风声还是走漏了。

泄露风声的人正是宋文帝自己。

他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潘淑妃。

潘淑妃立刻告诉了儿子刘濬。

刘濬则第一时间通知了太子刘劭。

优柔寡断的老皇帝就这样把致命的绳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太子刘劭手中掌握着一万人的东宫侍卫队。

这是一支可怕的军事力量。

它的人数与宿卫皇宫的羽林军完全相等。

当年为了防止拥兵自重的彭城王发动叛乱,皇帝亲自下诏扩充了东宫的兵力。刘劭从小就敏锐而刚猛,所以皇帝一向倚重他。

可他没想到,儿子刘劭的脑后和弟弟刘义康一样,长着一根天生的反骨。

太子刘劭可不像他老爸那么优柔寡断,一接到刘濬报信,他就把侍卫队长陈叔儿和将领张超之叫到跟前。

很快,一个政变计划就出笼了。

接下来的几天,刘劭夜夜宴请东宫将士,甚至亲自向他们敬酒。

一个密切关注东宫动向的人看在眼里,心急如焚。

他就是王僧绰。

王僧绰立刻禀报了宋文帝。皇帝听完后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反正严道育的婢女也快押到了。

王僧绰走出皇宫的时候,看见沉重的夜色覆盖着整座建康城。




二 用父母的鲜血浇灌快意人生(1)




元嘉三十年(453)二月二十日。深夜。

刘劭命令陈叔儿与张超之召集东宫军队,宣布伪造的皇帝诏书:“将军鲁秀谋反,众将士拂晓时分必须进入皇宫戍卫。”同时传召右军长史萧斌、左卫率袁淑、中舍人殷仲素、左积弩将军王正见速入东宫。四人到来,刘劭坐在堂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忽然淌出两道清澈的泪水,他哽咽着说:“皇上听信谗言,要把我废掉。我反省自己,并无过错,所以不能平白无故地被冤枉。明日清晨将发动大事,希望诸位鼎力相助。”说完起身,一一向他们下拜。

事情来得太突然,四人面面相觑,惊愕不已。

堂上一片静默,每个人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半晌,袁淑和萧斌才相继开口:“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事,还望殿下三思。”

刘劭一下收起眼泪,脸上勃然变色。

萧斌不敢直视刘劭的眼睛,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我等自当竭力奉命。” 殷仲素和王正见连忙附和。袁淑大声说:“你们真以为殿下要这么干吗?殿下年幼时曾经中风,如今恐怕是旧病复发了!”

刘劭脸色铁青,怒视袁淑:“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事能不能成?”

袁淑说:“处于无人提防突然发难的地位,何患此事不成?!但恐事成之后,不为天地所容,大祸旋即临头!倘若殿下思虑及此,现在罢手还来得及。”

左右的人连忙把袁淑往外面拉,一边拉一边压低声音说:“这是何等重大之事,怎么能说罢手就罢手呢?!”

袁淑回到官邸,在床前久久徘徊,到了四更,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只好上床就寝。

次日凌晨,刘劭在铠甲外面罩上一件红色的朝服,与萧斌乘车直奔袁淑官邸。随从卫士皆同往常一样。

刘劭已经想好了,这回你袁淑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建康城里早起的居民看见一队人马簇拥着服色鲜艳的太子从窗前疾驰而过。

他们继续埋头做早饭。

这是个普通的早晨,没有人觉得有何异常。

袁淑蒙眬中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他知道,太子来了。

他慢条斯理地洗漱更衣,跟着刘劭的卫兵出了官邸。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刘劭大声叫他上车。

袁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太子一眼,固执地摇了摇头。

刘劭一声冷笑,冲卫兵挥挥手。

刀剑齐落。

袁淑身上飞溅出这场政变的第一道血光。

时辰到了,万春门的皇宫守卫缓缓打开沉重的宫门。

刘劭和他的卫队早已候在门口。宫中规矩,东宫军队不能进入皇宫。刘劭手举诏书:“受天子之命,进宫讨伐叛逆。”身后的张超之随即率领士兵长驱直入,穿过云龙门,直扑皇帝所在的合殿。

令人感到可笑的是,此时此刻,老皇帝居然还在跟徐湛之秉烛夜谈,殿内的烛火都还没熄灭。

太子的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老皇帝还在孜孜不倦地探讨废立之事。

这样的皇帝也的确应该让位了。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皇上的禁卫军居然都在睡觉,偌大的寝殿周围连一个岗哨都没有。张超之如入无人之境,一下就撞开了合殿的大门。

双目红肿的老皇帝看见突然间破门而入的张超之挥着一把大刀向他劈来,下意识地抓起一把椅子去挡。

随着天子的一声惨叫,五个手指头应声落地。

第二声惨叫过后,这个在位整整三十年的刘宋天子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徐湛之跳起来,撒开腿跑到合殿的北门,还没来得及把门打开,乱兵就从背后刺死了他。

太子刘劭从容不迫地走进合殿的中阁,听到父皇已死,脸上绽放出胜利者的笑容,随后来到东堂坐定。萧斌持刀在侧,厉声喊道:“传中书舍人顾碬。”

许久,顾碬浑身颤抖地走上堂来。刘劭瞥了他一眼,说:“要共同废我,何不早说?” 顾碬还在紧张地思考措辞,脑袋忽然间就飞离了身躯。




二 用父母的鲜血浇灌快意人生(2)




这一天,吏部尚书江湛恰好在尚书省值宿,听到外面的杀声与喧嚣,不禁哀叹:“不听王僧绰之言,以至于此!”他手忙脚乱地藏进一间杂物间,最后还是被刘劭的士兵搜出,乱刀砍死。

宫中的禁军将领直到此刻才各自作出反应。

罗训、徐罕等人准备归降太子,而广威将军卜天与未及披上盔甲,便执刀持弓,疾呼左右出战。徐罕说:“太子殿下亲自入宫,将军还能有何作为?”卜天与破口大骂:“殿下今天入宫都干了什么!?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话,你就是逆贼!”

卜天与随即率领张泓之、朱道钦、陈满与等禁军将士进攻合殿。

双方展开激战。

混战之中,卜天与一箭射入东堂,险些命中刘劭。

政变的东宫军队毕竟是有备而来,而宫中禁军是仓促应战,在兵力、装备与气势上皆不敌对手。张泓之、朱道钦、陈满与等人先后战死。卜天与陷入重围,手臂被砍断,最终仆倒在血泊中。

血战之后,刘劭命东宫军队展开搜捕,砍杀了宋文帝的左右亲信数十人,包括刘濬的母亲潘淑妃。随后遣使急召驻守西州(建康城西)的始兴王刘濬率兵入朝。

与此同时,刘濬的幕僚朱法瑜正匆忙向他报告:“京畿骚乱,宫门紧闭,道上传闻太子造反,不知此刻祸变的情形如何。”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刘濬内心异常兴奋。但此时政变胜败未卜,吉凶难断,又不免有些惊恐,一时间手足无措,问左右说:“现在该怎么办?”

朱法瑜说:“出兵占领石头城(西州西北),静观其变。”将军王庆说:“今宫内有变,不知皇上安危,身为臣子,应该投袂赴难,倘若依城自守,不是为臣的节操!”

刘濬可不吃王庆这一套,觉得朱法瑜之说乃为进可攻、退可守之上策,随即率领文武随从与一千多名士兵奔向石头城。此刻,刘劭命张超之派出的快马正好与刘濬在半路上相遇。刘濬屏退左右,问明了政变情形,内心大喜,随即准备拍马进京。朱法瑜和王庆根本不知道这个主子本来就是政变的始作俑者之一,再三劝阻。王庆说:“太子造反,天下怨愤,明公当坚闭城门,坐食积粮,不出数日,凶党必定离散。目前形势如此复杂,您怎么能去呢!?”

刘濬的一颗心早已经飞进皇宫了。他不耐烦地说:“太子有令召我入宫,如复多言,一律斩首!”

刘濬到达皇宫的时候,遍地的鲜血早已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春天的阳光依旧普照着刘宋的都城建康,灿烂的光芒涂抹着太子刘劭年轻的脸庞。

阳光下没有罪恶。

刘劭站在宫殿的台阶上迎接刘濬。

两人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劭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挤出一丝感伤,说:“混战之中,潘淑妃被乱兵所害!”

阳光下的刘濬瞬间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

他说:“很好啊,这正是我向来所愿!”

两人又复相视一笑,然后携手并肩地步入宫殿,步入刘宋帝国的权力心脏。

这是一个刚刚弑父的人和一个刚刚父母双亡的人。

可他们却谈笑自若,意气风发,用父母的鲜血浇灌着他们的快意人生。

看着他们,我忽然生出某种真实的幻觉。

我看见一千五百多年前建康城的上空赫然悬挂着一颗乌黑的太阳。

我看见刘劭和刘濬脸上的人皮逐渐腐烂,露出血红的赘肉和惨白的长牙。

在他们身后,我看见还有许多张这样的面孔正蠢蠢欲动,争相拱破历史脆黄的纸页如同拱破一座衰朽的古墓。

然后他们摇摇晃晃地进入我的视野。

从这一年开始、也就是从公元453年到公元478年的25年间,我看见南朝刘宋变成了一座黑暗帝国——一个魔兽争霸的战场。

政变成功后,刘劭伪造诏书召集百官入宫,却只有寥寥数十人到场。刘劭囚禁了大将军刘义恭和尚书令何尚之,随后仓促即位,发布诏书:“徐湛之和江湛卑鄙地弑杀皇帝,我勒兵入宫,却已来不及挽救,朕悲痛哭号,肝肠寸断。现在罪人已经逮捕,元凶已经正法,可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二 用父母的鲜血浇灌快意人生(3)




登基礼毕,刘劭声称有病回到了东宫,不敢参加父亲的葬礼。当天夜里,他命人在寝殿周围点燃整排整排的灯,而且贴身藏了一把匕首。

次日,刘劭任命政变功臣萧斌为尚书仆射、领军将军,殷仲素为黄门侍郎,王正见为左军将军,张超之和陈叔儿也都加官晋爵。随后,分别派遣将领扼守京畿门户——石头城和京口;将分散在各亲王和各地的兵器全部收缴,放入武库;收杀了徐湛之和江湛的一些心腹大臣。

次月,刘劭让自己的丈人殷冲当了司隶校尉,始兴王刘濬当了骠骑将军。为了安抚天下,他又提拔了一些亲王和文帝旧臣,包括把侍中王僧绰提拔为吏部尚书。可几天之后,他就在文帝和江湛的遗物中发现了废立太子的相关文书,刘劭大怒,立刻捕杀了王僧绰。随后,他又以协同王僧绰谋反为名,收杀了许多与他历来不睦的一些王侯。

做完这一切,刘劭对自己很满意。

他发现要玩转这个天下,似乎也并不太难。

最后,还有一个人他觉得非杀不可。

那就是手握重兵驻守五洲的武陵王刘骏。

刘劭给刘骏的手下沈庆之发了一道密函,命他刺杀刘骏。

沈庆之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可他很快做出了选择。

沈庆之来到武陵王府,说要求见王爷。下人入内禀报,刘骏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告诉他,” 刘骏的声音有些颤抖,“就说……说我病了。”

武陵王话音未落,房门就被撞开了。沈庆之冲了进来,把手一扬,一张信纸展开在刘骏的面前。

这正是皇帝刘劭的密函。刘骏抖得更厉害了,忽然哭出声来,乞求沈庆之能在杀他之前让他先进内堂与老母诀别。

这个才二十出头的懦弱无能的王爷以为自己的末日到了。

可他绝对想不到,一个多月后他就取代刘劭成了新皇帝。

沈庆之并不是来杀他的,而是来帮他夺天下的。

早在沈庆之听说太子弑君篡位后,就曾对左右心腹说:“太子的帮凶也不过就是那二三十号人,为首的萧斌跟女人一样怯弱,其余将帅更容易对付。此外的人都是被迫的,他们也不想被利用,如今要是辅佐新君讨伐叛逆,必能大功告成!”

沈庆之看着眼前这个战栗不止的武陵王,说:“下官受先帝厚恩,而今诛讨叛逆之事,当尽力效命,殿下对我的怀疑为何如此之深!?”

刘骏闻言,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地。他擦擦头上的汗,起身向沈庆之一拜:“家国安危,皆在将军!”

沈庆之立即让刘骏召集内外人马。王府主簿颜竣来到后,对刘骏说:“今四方未知义师之举,刘劭据有京畿之利,若没有各地响应配合,这么做很危险,在下以为,应与各藩镇协谋之后方可举事。”

沈庆之狠狠瞪了一眼这个畏首畏尾的幕僚,厉声对武陵王喊道:“今举大事,而黄头小儿皆得参与,何得不败!?殿下应将其斩首示众!”

刘骏赶紧对颜竣使了个眼色,说:“快!快向将军谢罪!”

颜竣只好照办。

沈庆之冷冷地说:“你这种人只配耍耍笔杆子。”

元嘉三十年(453)三月十七日,武陵王刘骏宣布戒严,誓师诛讨叛逆,同时任命沈庆之为领府司马,其余文官武将各有任命。

刘劭登基还不到一个月,一支利箭就已经瞄准了他的心脏。




三 世道会变好吗?(1)




南谯王刘义宣和雍州刺史臧质都被刘劭升了官,可他们根本不买他的账,一听说武陵王举起义旗,立刻起兵响应,并遣使劝刘骏自立为帝。

稍后,驻守会稽(浙江绍兴市)的随王刘诞经过一番犹豫,亦起兵响应。

刘劭听说几个亲王相继发难,不禁冷笑。在所有皇子中只有他自幼熟悉兵事,刘劭觉得这些人想跟他动刀子还嫩了点。他在朝会上对大臣们说:“诸位爱卿只需帮助朕处理文书,不必参与军事,如有贼寇来侵,朕自当之!不过朕很怀疑那些乱臣贼子到底敢不敢动!”

三月二十七日,武陵王命颜竣写就讨伐檄文,传布四方,一时间各州郡与各亲王纷纷响应。消息传到建康,刘劭渐生恐惧,才着手部署防御事务。

四月初一,各路兵马向建康节节挺进。

刘劭立刻作出反应,立太子妃殷氏为皇后。

他在向天下表明自己当皇帝的决心。

参加义军的各州将士家属有很多住在建康,刘劭准备将其全部斩杀。江夏王刘义恭等人急忙劝谏:“凡是举大事的人都不顾家属,况且很多是被迫参与的,现在杀他们的家属,等于是让他们的意志更加坚定。” 刘劭一听觉得蛮有道理,也就悻悻作罢。

面对来势汹汹的义军,萧斌坐不住了,劝刘劭率领水军溯江决战,不然则据守梁山(安徽和县、当涂县之间)。江夏王刘义恭则说:“乱贼刘骏年少,没有军事经验,军队长途跋涉,乃疲惫之师,我军应该以逸待劳。倘若我军远出梁山,则京师空虚,会稽随王刘诞的军队可能会乘虚而入。如果分兵两路,则力量分散,不如养精蓄锐,坐待来敌。同时放弃秦淮河南岸,阻扼石头城北上建康的道路,此乃先朝旧法,不忧贼不破也!”

萧斌严厉地看着他,说:“刘骏虽然年少,可既然能建这样的大事,岂能小看他?而今三方人马同时发难,占据长江上游的优势,沈庆之素来熟谙军事,帐下将领柳元景等人也屡建战功,形势如此,实非小敌。如今须趁人心尚未离散之时,决力一战,倘若坐守台城,何能久战!?”

刘劭沉默不语。萧斌还想再言,刘劭一摆手制止了他。

萧斌的心一下子凉了。

刘劭采纳了刘义恭的策略,下令焚烧了秦淮河南岸的所有民房与河上的船只,将居民全都驱赶到北岸。随后刘劭每日亲自出宫部署军队、慰劳将士、整顿船舰,准备固守建康,与义军在此决一死战。

四月初十,刘劭立儿子刘伟之为皇太子。

这是他第二次向义军发出的挑衅的信号。

同时也是在向天下人证明:这天下永远是老子的。

可接下来的日子,天下人也都在用行动向他证明:没门!

四月十一日,刘骏大军抵达鹊头。宣城太守王僧达弃城投奔,刘骏任他为长史。

十四日,柳元景部的前锋铁骑迅速推进到秦淮河南岸,遍送传单予朝中的文武百官。

十五日,吴兴太守周峤同时接到皇帝刘劭封他为冠军将军的诏令和随王刘诞劝他起义的檄文,周峤左右为难,不知所从,府司马丘珍孙将其刺杀,以全郡响应随王刘诞。

十六日,刘骏大军到达南洲(安徽当涂县西长江中小岛),沿途州郡望风而降。

十七日,大军到达溧洲(南京市西南长江中小岛)。

四月二十一日,柳元景部急行军隐蔽进驻新亭(建康城西南),命令军队在山下扎营筑垒。建康城上的观察哨立刻向上峰禀报敌情,龙骧将军詹叔儿劝刘劭趁柳元景立足未稳,发兵突袭。

二十二日,刘劭命萧斌率步兵,褚湛之率水兵,与将军鲁秀、王罗汉、刘简之等率领精兵共一万人进攻新亭。刘劭亲自登朱雀门指挥作战。士兵们在开战前都已得到刘劭丰厚的赏赐,所以士气高昂。柳元景在水陆两面同时遭到攻击,战斗非常激烈,虽然将士们顽强抵抗,但形势非常不利。柳元景不得不把预备队全部拉了上去,连帐下的亲兵侍卫也都投入了战斗,左右只剩下几个传令兵。




三 世道会变好吗?(2)




刘劭军队的攻势越来越猛,马上就要攻破对方的营垒,柳元景败局已定。

朱雀门上的刘劭眺望着血肉横飞的战场,得意地笑了。

忽然间,他听见战场上传来隆隆的鼓声。

那不是进攻的鼓点,而是撤退的鼓点。

并且这鼓点来自自己这一方。

刘劭懵了。

战场上的士兵也都懵了。

连柳元景和他的士兵都觉得不可思议。

杀声震天的战场忽然沉寂了。

只有那撤退的鼓点在一下一下地敲着。

敲鼓的人是将军鲁秀。

这真是一个另类的鼓手。

军令如山。胜利在望的刘劭军队不得不全线撤退。

柳元景拔出佩剑,下令打开营垒,大吼一声,发出反攻的命令,愤怒的士兵们像离弦之箭射了出去。刘劭军队阵脚大乱,撤退演变成了溃逃,掉进秦淮河淹死的人不计其数。

刘劭来到了战场上。

疯狂溃退的士兵在皇帝的督阵下渐渐止住了逃命的脚步。

刘劭集合残部,亲自率领士兵向柳元景的营垒发起第二次冲锋。

然而,胜利之神早已在鲁秀的鼓点中黯然离去。刘劭的反扑没有挽回败局,反而付出了比第一次进攻更大的伤亡。士兵们纷纷掉头夺路而逃,在争渡“死马涧”时互相踩踏。

尸体堆积如山,涧水为之阻塞。

披头散发的刘劭挥舞利剑疯狂砍杀逃跑的士兵。

一个又一个逃兵被他砍倒了。

可一群又一群士兵从他身边汹涌而过。

刘劭无力地垂下手臂。

这场战斗的结果是:将军刘简之战死,萧斌负伤,鲁秀、褚湛之、檀和之等将领投奔柳元景,一万名士兵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也没剩下。

刘劭带着比梁山更高的愤怒和比秦淮河更深的沮丧独自回到了皇宫。

四月二十四日,刘骏大军到达江宁。

二十五日,力劝刘劭死守建康的江夏王刘义恭单人独骑投奔柳元景。

几近精神崩溃的刘劭带着比石头城更坚硬的仇恨杀了刘义恭的十二个儿子。

二十六日,刘骏大军终于到达新亭。

两个兄弟隔河相望。决斗的时刻到来了。

刘义恭捂着心头十二道滴血的伤口上表劝谏武陵王刘骏即位称帝。

这是对刘劭最强有力的报复。

可是武陵王的偌大一座军帐之下却没人懂得称帝的仪规。众人正犯愁时,又一个人溜进了武陵王的军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这是宫中的散骑侍郎徐爰。

他对朝廷的所有仪规了如指掌。众人觉得他真是老天爷派来的,忙问他怎么出的建康城。徐爰说他在刘劭面前严厉批评了卖主求荣的刘义恭,并自告奋勇要把刘义恭的人头追回去献给皇帝。

皇帝刘劭当即赐给他快马一匹、快刀一把。

于是他就来了。

众人大笑,随即笔墨纸砚伺候。徐爰大笔一挥,一套当皇帝的标准化流程就出来了。

二十七日,刘骏登皇帝位,大赦天下,拜刘义恭为太尉,录尚书六条事,南徐州刺史。

刘义恭十二个儿子的鲜血没有白流,它们染红了老爸头顶的乌纱。

同日,刘劭也大赦天下,但画了一个括号,把武陵王刘骏、江夏王刘义恭、南谯王刘义宣和随王刘诞放了进去,说括号内除外。

从二十八日到三十日,皇帝刘骏陆续大封群臣。

五月初一,雍州刺史臧质率领两万人马赶到新亭与皇帝会合。

东线战场上,随王刘诞派出的军队大败刘劭手下将领燕钦。刘劭下令在秦淮河岸树立木栅、并决破两处堤坝阻挡刘诞军队。

南线与东线战场相继失利,兵员严重不足,而建康城中的男丁兵源业已告罄,刘劭遂下令征召妇女。

公元453年出现在南朝刘宋的这支娘子军,应该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支女兵。




三 世道会变好吗?(3)




五月初二,另类鼓手鲁秀利用他对于地形和刘劭布防的熟悉,率兵抢渡秦淮河,攻克了刘劭守军的滩头阵地“大航”。部署在建康城外的王罗汉当即放下武器投降,沿沙洲一线布防的官兵们闻讯四散逃命,器仗盔甲丢弃一地。

当天晚上,刘劭下令关闭六处城门,在门内挖掘壕沟、树立木栅。

建康城陷入空前的混乱。

丹杨尹尹弘等文官武将趁着混乱争先恐后地出城投降。

刘劭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恼羞成怒地焚烧了皇帝的车驾和衣冠。

这天晚上的最后一刻,刘劭的最后一支臂膀、驻守石头城的萧斌下令所属部队解除武装,插上白旗出城投降。刘劭闻讯,最后一次行使了皇帝职权,下诏把萧斌斩杀在军门前。

刘濬眼见大势已去,劝刘劭裹挟宫中财宝乘船从海上逃亡,刘劭不肯。

五月初三,刘骏的先头部队轻而易举地攻破城门,占领东府城。

初四,大军从各个方向攻入皇宫,捕杀了王正见和张超之。士兵们将张超之开膛破肚、掏肠挖心,剩下来的肉也没浪费,被刘骏的将领们一人一口生吃了。

刘劭从皇宫的西墙攀墙而逃,躲进了军械库的一口井中,最后还是被他的侍卫队副队长高禽抓获。刘劭被他从井底提出来时,只问了一句话:“天子(刘骏)何在?”

高禽说:“就在新亭。”

刘劭被押到殿前时,雍州刺史臧质忽然失声痛哭。刘劭说:“我已为天地所不容,老人家哭什么!?”然后问:“我能被发配远方吗?” 臧质说:“主上就在‘大航’南,自当有处分。”

刘劭被绑到了军营中。刘骏问他要传国玉玺,刘劭说:“在严道育处。”

刘骏搜捕严道育,找到玉玺,回头就把刘劭和他的四个儿子斩于牙门下。

一个手上沾着父亲鲜血的人走了。一个脚底踩着长兄鲜血的人来了。

据说前者被视为乱臣贼子,后者被视为正义之士。可在历史淋漓的鲜血中,我实在看不出二者的界限在哪。

如果说刘骏与刘劭之间肯定有某种区别,那也不是什么正义与邪恶,而是胜利与失败。

因为历史是胜利者写的,所以胜利往往就和正义画上了等号。

刘劭被捕杀的时候,刘濬正带着三个儿子与数十随从仓惶向南逃窜,不料却迎面撞上刘义恭和他的军队。刘濬下马,用一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口吻问刘义恭:“刘骏现在在干吗呢?”那口气好像就跟散步碰到熟人时随口问你吃了吗一样。

刘义恭说:“主上已即位,君临天下。”

刘濬故作轻松地问:“虎头来得不算太晚吧?”

刘义恭说:“应当很晚了!”

刘濬笑。那笑里已充满恐惧。

刘濬问:“可以不死吗?”

刘义恭说:“可到行阙向皇帝请罪。”

刘濬说:“不知道能不能赐个一官半职?”

刘义恭说:“这就不知道了。”

押着刘濬走到半路,刘义恭忽然勒住缰绳,看了看四周。他在给刘濬挑一个刑场。

就是这了。刘义恭想。

刘濬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不知道刘濬死前有没有再说一句:“能不能再挑个干净点的地方?”

刘濬父子被斩杀后,首级送到军营,与刘劭父子的头颅一起被悬挂起来,尸体扔在闹市示众。刘劭的妻子殷妃,以及劭、濬二人的女儿、姬妾等都在狱中被赐死。严道育、王鹦鹉在街市上被鞭杀,而后焚尸,骨灰抛入长江。最后投降的殷冲、尹弘、王罗汉等人也都被斩杀。随后刘骏还下令夷平刘劭的府邸,并挖掘为水池。

刘劭只当了两个多月的短命皇帝,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苍茫厚土把遍地尸骸掩埋。滔天浊浪把一江血水拍散。

刘宋的世道会变好吗?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1)




孝武帝刘骏入主建康后,论功行赏,大封群臣。第二年的正月初一,改元孝建,大赦天下。二十八日,立皇子刘子业为太子。

所有人似乎都分到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可还是有一双阴鸷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都城建康。

他就是臧质。

他被拜为车骑将军,任江州刺史。

这是在打发叫花子,臧质想。多年来,如果不是自己镇守雍州抵挡了北魏屡屡南下的铁骑,如果不是自己亲率大军几度北伐摧折了拓跋氏的锋芒,南朝江山恐怕早已湮灭在胡尘之中了。

盖世英雄,舍我其谁!?

要说到讨伐刘劭,自己也是首义之师,凭什么那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那株墙头草、江夏王刘义恭就能当上太傅、大司马!?

这不公平。

天下唯能者居之!想到这里,臧质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大司马算个球!难道就不能轮到我来当当皇帝!?

接下来的日子,臧质开始和建康分庭抗礼。朝廷的种种政令均被臧质视为一纸空文,他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每次赴朝述职都成了臧质壮观的阅兵式,从江州到建康,臧质派出的船舰达一千多艘,船队首尾绵延一百多里。江州城变成了臧质的小朝廷,一切政务刑法和赏罚奖惩,一概不向建康禀报。臧质还多次擅自征调各地米粮。朝廷屡屡下令追问,然而每次都没有下文。

臧质这是在投石问路,敲山震虎。

显然老虎有点生气,但没有发威。

或者说嘴上无毛的刘骏本来就是只病猫,哪来的威!?

臧质笑了。

他觉得刘宋江山唾手可得。

可他知道这事不能急,得分三步走。一要等待时机;二要选择一个能被自己掌控的刘姓亲王;三要先把他推到台面上,然后自己再取代他。

臧质锁定的对象是时为南郡王的刘义宣。

之所以选择他,原因有四:一,臧质的女儿嫁给了刘义宣的儿子,他们是亲家;二,刘义宣是刘骏的叔父,具有入继大统的声望和资历;三,刘义宣性格软弱,易于控制;四,近来皇帝刘骏暴出了性丑闻,而受害者正是刘义宣。

臧质冷笑不已,这真是天赐良机啊!

如果说刚刚死掉的刘劭与刘濬是两个丧心病狂的冷血动物,那么刚刚当上皇帝的刘骏则是一只变态的色狼。

他的后宫佳丽三千、美女如云,可他偏偏喜欢玩弓虽.女干。

他喜欢玩弓虽.女干不要紧,可他偏偏喜欢弓虽.女干自己的堂姐妹。

他弓虽.女干一个还不要紧,可他偏偏把刘义宣的女儿们都弓虽.女干了。

这就有点让人齿冷而血热了。

刘义宣再软弱,他都吞不下这口恶气。

事不宜迟,臧质立刻修书一封,遣密使送达刘义宣:“您拥有难以赏赐的大功,身持震慑人主的威名,这样的人自古以来有几个得到保全的?现在您受到万民拥戴,声名显赫,如不当机立断,必被他人抢先。若命徐遗宝、鲁爽等将军率领精兵屯驻长江一带,而我率九江军舰做您的前锋,则已得天下之大半,而您以八州的大军慢慢推进,即使韩信、白起再生,也不能替建康挽回败局。而且少主失德,风闻于道路;沈庆之、柳元景等将领也是我的旧人,谁肯为少主尽力呢?要知道,人最不可留住的就是年岁,最不可失去的就是时机!我总是担心尚未施展力量就要老死,而不能替您扫除天下,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刘义宣的心腹幕僚蔡超、竺超民等人从臧质的密函中看见了想望已久的荣华富贵,遂一味说服刘义宣举事。

刘义宣动心了。

况且臧质是自己的亲家,应该不会有二心。老王爷这么想着,终于作出了决定。

刘义宣立即分遣使者通报豫州刺史鲁爽与兖州刺史徐遗宝,相约于这年秋天同时起兵。

此时刚刚正月底,谨慎的老王爷希望用半年的时间来筹备大事。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2)




但是,仅仅两三天后,他就不得不仓促起兵了。

因为老王爷的密使到达豫州时,刺史鲁爽正在喝酒,而且喝得烂醉。

他拿过密函瞥了一眼,二话不说——起兵!

一场重大的军事政变就这样由一个酒鬼发动了。

鲁爽的弟弟鲁瑜当时正在建康,一听说大哥造反,只好连夜出逃。

兖州刺史徐遗宝随之起兵。

老王爷刘义宣不得不跟着发动。

鲁爽的另一个弟弟鲁弘是臧质的属下,皇帝立刻派遣使者到达江州,命臧质收捕鲁弘。臧质逮捕了朝廷使者,即日出兵。

鲁爽还有一个弟弟,就是新亭战场上的另类鼓手鲁秀。鲁秀时任司州刺史。刘义宣命令他出兵。鲁秀哀叹:“大哥误我啊!竟然要跟这个蠢人一起当反贼,今年必败无疑了!”

一时间,荆、江、兖、豫四州的兵变一齐爆发,天下震恐。皇帝刘骏弓虽.女干自己姐妹的那份胆识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准备奉上帝王的车辇衣冠,打开城门迎接刘义宣。时为竟陵王的刘诞大怒:“怎么可以拿着帝位送人!?” 刘骏这才打消了投降的念头。

二月十二日,刘骏命柳元景、王玄谟等人率兵进驻梁山,沿江两岸建筑半月形的堡垒,在水陆两路严阵以待。

三月十一日,刘义宣亲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从江津(今湖北江陵县东南)出发,战船在江上绵延数百里。

三月中旬,徐遗宝率兵进攻彭城,战败,投奔鲁爽。

三月下旬,大军抵达浔阳(今江西九江市),以臧质为前锋。与此同时,鲁爽也率兵直扑历阳(今安徽和县),与臧质水陆并进,同下江东。臧质的先头水军在南陵(今安徽贵池市)与柳元景守军的前锋遭遇,双方开战,臧质军大败,将领被俘。然而短暂受挫并未遏住臧质的锋芒,他继续向前推进,到达梁山,在两岸与柳元景部对峙。

四月中旬,历阳守军击败鲁爽的先头部队,鲁爽手下将领被斩。鲁爽进军受阻,不得不驻守大岘(今安徽含山县北),命鲁瑜驻守小岘(含山县西北)。皇帝派将军沈庆之率部驰援历阳。鲁爽粮草不济,被迫后撤,自己亲自殿后。沈庆之部将薛安都率轻骑兵一路穷追不舍。四月二十日,薛安都的骑兵队在小岘追上了鲁爽。

此刻的鲁爽仍然在喝酒,并且仍然喝得烂醉。

薛安都大喜,跃马狂叫,挥刀直扑鲁爽。

不知道在此时鲁爽的眼中,薛安都身上长着几只手?那手上握着几把刀?

摇摇晃晃的鲁爽肯定是挡了一挡,只不过不知道他挡了哪一把,反正真实的那把是结结实实地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刀光闪过,从鲁爽喉咙中喷出来的除了血,肯定还有酒。

鲁爽一死,军队哗然四散。鲁瑜被部下所杀。薛安都乘胜率部进攻徐遗宝,徐遗宝败逃东海郡(今山东郯城县),被当地人砍杀。

四月下旬,刘义宣大军到达鹊头(今安徽铜陵市北),沈庆之把鲁爽的头送给了他,还附了一封信,说:“我负责保一方平安,而叛乱居然生在我的管辖区内。近日姑且派一支小队去平定,刀锋所向,反贼鲁爽就献上了人头,听说您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见了他应该还能认得出来,就特地呈送给您瞧瞧!”

至此,刘义宣一战未捷,而已先失两员主帅。况且鲁爽一家世代名将,他本人也骁勇善战,号称“万人敌”。而今看着这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刘义宣与臧质的心里都敲起了鼓,一种不祥的预感深深笼罩着他们。

与此同时,江夏王刘义恭也给刘义宣发了一封信,信中称:“臧质历来品行不端,如今是要利用你手中的荆楚兵力以达成他的私欲,倘若阴谋得逞,恐非池中之物。”

刘义宣不禁开始怀疑臧质。

五月初八,刘义宣大军到达芜湖。臧质献计:“发兵一万攻取南州(今安徽当涂县),截断梁山后援;同时以一万兵力牵制梁山,王玄谟必定不能动弹。下官再亲率水军直取石头城,此乃上策。” 刘义宣的部将刘谌之则私下对他说:“臧质要求为前锋,其心难测,不如以全部精兵攻打梁山,攻克后再直驱建康,此乃完全之策。”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3)




刘义宣采纳了刘谌之的策略,大军开始猛攻梁山,一番激战后攻下了梁山的西翼阵地。驻守梁山的王玄谟眼看敌强我弱,向柳元景发出紧急求援。随后,柳元景亲率援兵进驻梁山。

五月十八日,臧质与刘谌之合兵向梁山的东翼阵地发起总攻。

双方的决战打响了。

王玄谟率各军坚守阵地,拼死抵抗。战斗陷入胶着状态时,薛安都率突击骑兵冲入刘谌之的阵地,斩杀了刘谌之,一下子扭转了战局。剩下臧质孤军奋战,随即溃败。王玄谟命令各军全线反攻。刘义宣的本部兵马根本没有做出多少有效抵抗就瓦解了。

刘义宣带着最后的一百余艘战船仓惶而逃。

紧闭的船舱内,老王爷悔恨交加,老泪纵横。

臧质的军队逃的逃、降的降,一个也没剩下。臧质只身逃回浔阳,焚烧了官邸,带着姬妾和一干随从向西逃窜。到了西阳(今湖北黄州市),心腹随从何文敬听说朝廷只抓首恶,其余人等一概不究,于是扔下臧质溜之大吉,其余的姬妾随从也都各自逃散。臧质想去投奔妹夫武昌(今湖北鄂州市)太守羊冲,不料在半道上就听说羊冲已被副官所杀。走投无路的臧质只身逃到南湖(鄂州市东),眼见后面的追兵渐至,慌乱中跳进一片莲池中,摘取莲子充饥。追兵赶到,臧质用荷叶盖着头沉入水中,只露出一双鼻孔。

追兵环池搜寻了整整一天。臧质也在池中浸泡了一天。

最后,搜捕队队长郑俱儿终于发现了颤动的荷叶下那双绝望的鼻孔。

郑俱儿不慌不忙地搭箭上弦,瞄准目标。

嗖的一声,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射进了臧质的鼻心。士兵们跳进池中挥刀乱砍,臧质的肠子流出来,与水草缠绕在了一起。

臧质的首级很快被送到了建康。朝廷在闹市中斩杀了他的家人和子孙,并将他在朝中的一干朋党尽皆诛杀。

历时仅三个多月,一场声势浩大的兵变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老王爷刘义宣逃到江夏(今湖北武汉市)时听说前方的巴陵(今湖北岳阳市)有朝廷军队,只好弃船上岸,徒步逃向江陵。一百多艘战船上的士兵几乎全部逃散,只剩下十几个人跟着他。一辈子养尊处优的老王爷从没遭过这份罪,没走多远就双脚肿痛。随从找来了一辆百姓的板车推着他走,沿路像乞丐一样向人乞食,好不容易回到了老巢江陵。

竺超民出城把他迎回了府邸。当时城中尚有士兵一万多人,左右都劝老王爷慰劳将士,训练士兵,重订计划,以图东山再起。狼狈不堪的老王爷刚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手下跟他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仓促在校场集合了军队,老王爷上台讲话,一张口就说:“项羽失败了千次……”

校场上“嗡”了一声,士兵们全都掩嘴窃笑。

老王爷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下面。旁边的幕僚拼命跟他挤眼,压低声音说:“我刚才不是都跟您说了吗?要说‘汉高祖历经百余次失败,终成大业……’”

老王爷看着他,目光依旧呆滞。

领导身体不适,重要讲话就此取消。

散会后,竺超民、鲁秀等人还在力劝老王爷收拾残局,整兵再战。神情恍惚的老王爷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踱进了内室,一连数日闭门不出。

部下们大失所望,不断有人打点行囊黯然离去。

鲁秀也向北走了。

老王爷一听将军鲁秀走了,忙不迭地带上儿子、姬妾和随从出了府邸,想追上鲁秀一起逃亡。此时,江陵城的官方机构已经彻底瘫痪,城里秩序大乱,大街小巷充斥着武斗和暴乱。已成惊弓之鸟的老王爷再度看见刀光剑影,吓得从马上跌了下来。儿子和一干随从头也不回,抛弃老家伙各自逃命。

竺超民把他送出城外,又把自己的坐骑给了他。老王爷刘义宣带着几个姬妾在荒郊野外转了几圈,根本看不到鲁秀的影子。到了夜里,失魂落魄的老王爷才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空荡荡的府邸。




四 性丑闻引发一场战争(4)




听说老家伙又回来了,竺超民无奈地摇头。

朝廷的军队不日即可到达江陵,所以他才特意把这尊“瘟神”请走。一来救他一命,以尽人臣之责;二来也好与他摆脱干系,自己保护好江陵的府库钱粮,在朝廷面前将功折罪。可想不到前脚刚把他送走,后脚他就又回来了。朝廷军队一到,必定将他们一同问罪,竺超民思前想后,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竺超民就派人把老王爷和他的几个姬妾送进了监狱。

只有这样才是两全之策。竺超民想,既无弑主之嫌,又可向朝廷邀功。

老王爷刘义宣坐在监狱的地板上捶胸顿足,悔恨交加地大喊:“臧质老奴误我!臧质老奴误我啊——”不久,竺超民觉得关那几个姬妾没用,就把她们放了,让她们各自逃生。刘义宣哭哭啼啼地对狱吏说:“平常都不苦,今日分别才是苦啊!”

鲁秀出城之后的命运和其他人如出一辙,没走多远部众就一哄而散了。鲁秀不敢只身北上,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又拐回江陵。

鲁秀沮丧落寞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江陵城下,城门上的士兵就拔箭猛射。鲁秀来不及转身就被射死在乱箭之下。士兵们割下他的头颅,准备向朝廷邀功。

墙倒众人推。

这是一条残酷而现实的法则。自古皆然。

刘义宣被关了几天,皇帝刘骏决定让他自杀。命令尚未到达江陵,雍州刺史朱修之就先到了。

刘义宣刚刚举事时曾力邀朱修之参与,朱修之表面上答应,暗地里却向朝廷宣誓效忠。刘义宣大怒,便命鲁秀率兵进攻他。朱修之一直忍着这口恶气。

而今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朱修之一口气杀了刘义宣和他的十六个儿子,还有竺超民、蔡超等人。可惜竺超民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赔上了性命。




五骷髅山(1)




叛乱虽然彻底平息了,可皇帝刘骏变得有些草木皆兵。

他感到每个宗室亲王似乎都有些心怀叵测。

如履薄冰地过了一年,孝建二年(455)秋天的一个日子,皇帝忽然接到雍州长史的密报,说时任雍州刺史的武昌王刘浑自号楚王,改元永光,还设置百官,准备造反称帝,并呈上刘浑亲手写的檄文为证。

皇帝大怒,当即把刘浑废为庶民,流放边地。没过几天,越想越不放心,又勒令他自杀。

刘浑死时,年仅17岁。

事后发现,他是枉死的。所谓的称王、改元、檄文等等都是这个玩心太重的小王爷与左右的人开的一场玩笑。

可他这个玩笑开大了。

这年冬天,皇帝决定削弱王侯的力量。江夏王刘义恭和竟陵王刘诞赶紧联名奏请裁减王、侯的车服、器用、乐舞制度等共九条。皇帝把它增加到二十四条。如王、侯不可以向南坐,下属对他们不能称臣,只能称下官等等。

日子在平静中又过了两年。皇帝刘骏好了伤疤忘了痛,性变态又发作了,时不时就要弓虽.女干几个年龄辈分比他大的女性亲属。

皇帝似乎一心一意要抛开礼教的束缚,抛开长幼尊卑的秩序,抛开自己的后妃们,追求变态的自由。

一边是如花似玉的后宫美女终年不见临幸,满怀性饥渴地苦熬苦等。

一边是些徐娘半老、且与皇帝有着至亲血缘的有夫之妇们屡遭弓虽.女干。

可皇帝却不觉得自己荒唐。

他爱上自己的亲人就像是狼爱上羊。

这显然是一种病。

因为狼说:亲爱的,谢谢你为我疗伤!

这头披着龙袍的狼就这么不顾世人的目光,一路穿越世俗的城墙。于是街头巷尾的百姓们津津乐道,说他们的皇帝是一头爱上亲人的狼。

可北风呼呼地刮,雪花飘飘洒洒,有一个猎人他端起了猎枪。

这个猎人就是竟陵王刘诞。

几年来,刘诞一直暗中蓄养死士,招纳人才。

这年冬天,披着龙袍的狼闻出了硝烟味,不敢让刘诞待在朝中,就把他外放京口,可还嫌太近,又把他调到更远的广陵(今江苏扬州市),并以心腹大臣刘延孙镇守京口。

被排挤出京的刘诞没有放弃杀狼计划,又用了两年时间修筑城墙,大量囤积武器和粮食。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诞要造反的消息不胫而走。

吴郡人刘成上书皇帝,说:“我儿子道龙从前在刘诞手下做事,曾经目睹刘诞在石头城制造帝王的车驾和器物,并且排演帝王出入的仪式。道龙忧惧,私下和同伴说,被刘诞所杀。”豫章人陈谈之也上书说:“我弟弟咏之曾在刘诞左右,看见刘诞写下陛下的生辰八字,送给一个巫师诅咒,咏之想密报陛下,被刘诞发觉后杀害了。”

刘骏勃然大怒,命人草拟一道诏书,要将刘诞贬为侯爵,召回建康,交付廷尉问罪。诏书刚刚拟完,刘骏就觉得这样太慢了,而且刘诞八成不会就范。于是刘骏心生一计,秘密把一支禁军交给即将离朝赴任的兖州刺史垣阆,并派遣给事中明宝与他同行,让他们在途经广陵时见机行事,把刘诞干掉。

垣阆一行到达广陵城外,明宝连夜通报刘诞的手下蒋成,让他次日清晨打开城门,并作为内应。成事不足的蒋成却无意中把事情透露给了刘诞的幕僚许宗之。许宗之立刻飞报刘诞。是日深夜,刘诞召集蓄养多年的心腹勇士,逮捕了蒋成,同时积极部署城门的防御。

次日凌晨,垣阆与明宝率领数百名禁军精锐到达广陵城下,却发现大门紧闭。明宝预感到事情不妙,仰头一看,刘诞已陈兵于城楼上严阵以待。

明宝慢慢地往后退。

刘诞当着他们的面,在城楼上斩杀了蒋成。

明宝悄悄掉转了马头。

突然,城门大开,从城内杀出一大群疯狂叫嚣的囚犯。

明宝朝着早已瞄准好的一条小路策马狂奔。




五骷髅山(2)




垣阆和手下禁军猝不及防,连连后退,可一瞬间就被潮水般涌来的囚犯们淹没了。

刘诞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这是一群刚刚在几个时辰前被他赦免的死囚。

他们的战斗力有时候要远远大于朝廷禁军。

转眼间,刘诞不废一兵一卒,就让垣阆和他的数百名精锐永远躺在了广陵城下。

明宝马不停蹄地逃回了建康。

大明三年(459)四月二十日,皇帝刘骏下诏宣布建康城内外戒严,任命沈庆之为车骑大将军,率兵讨伐刘诞。皇帝亲自总领禁兵进驻宣武堂。

沈庆之军队逼近广陵。刘诞派人去游说,被沈庆之严词拒绝。刘诞知道一场恶战不可避免,便下令焚烧外城,将外城的百姓全都驱赶进城内。

他要坚壁清野,与沈庆之决一死战。同时刘诞接连修书分送各地郡守,邀他们一同举事。其时山阳内史梁旷家在广陵,刘诞便劫持了他的妻儿老小,派遣使者要挟梁旷入伙。梁旷愤而斩杀来使。刘诞大怒,将其一家老小全部砍杀。

刘诞还把一份宣战书投出城外,随即被送到建康。皇帝刘骏展开一看:“陛下听信谗言,遂派小人来偷袭,不信任我、冤枉我、加罪于我、还要把我置于死地。雀鼠尚且贪生,我辈岂能不违诏令!?而今只能亲率部属,镇守徐、兖!曾几何时,你我是何等福气,同生于帝王之家;此时此刻,我究竟有何等罪过,令你我形同胡、越!?就让你我兵刃相见吧,我万死不辞!我等待决战的这一刻,无论朝夕!”

刘骏脸上阴霾密布。接着往下看,他立刻暴跳如雷!

刘诞最后说了一句:“陛下在宫闱中的丑事,岂能永远封住别人的口?!”

就在这一天,竟陵王刘诞所有的心腹、朋党、故旧、亲友、同籍,只要是跟他扯得上关系的,只要是住在建康的,全都遭受灭顶之灾。皇帝的禁军在建康城中展开疯狂的大搜捕和大屠杀,一天之间杀戮了一千多人。

沈庆之兵临广陵城下,刘诞登上城楼,遥望着风中猎猎招展的战旗和沈庆之满头飘飞的白发,大声喊道:“沈公白首之年,何苦来此呢?”

沈庆之大笑着回答:“这是因为朝廷认为你既狂妄又愚蠢,没必要派遣少壮啊。”

皇帝怕刘诞逃亡北魏,就命令沈庆之断其后路。沈庆之遂在广陵北面十八里的白土安营扎寨。与此同时,豫州、徐州、兖州各路刺史皆亲率兵马来援。各路大军把广陵城团团围困。刘诞原本计划中的各州援兵此刻全都成了攻城之敌。无奈之下,刘诞命一名参军率兵留守,自己亲率数百名精兵和亲信,声称要出战,却从斜刺的一条小路直奔海陵(今江苏泰州市)。沈庆之立即派兵一路追击。走了十多里,部下不愿逃亡,纷纷劝刘诞回城。刘诞说:“我回去容易,可诸位能为我尽力而战吗?”众人皆高呼愿意。

刘诞回到广陵,立刻建筑盟坛,与众将士歃血为盟,府上的文官武将全都加官进爵。刘诞要任命主簿刘琨之为中兵参军。刘琨之推辞说:“忠孝不能两全,琨之老父尚在,不敢从命。” 刘诞把他关了十几天,刘琨之始终拒绝,刘诞干脆杀了他。

皇帝命沈庆之在广陵西南的桑里建筑三座烽火台。如攻下外城,就点燃第一座烽火;攻下内城就点燃第二座烽火;抓获刘诞就点燃第三座烽火。随后诏书接二连三地送到前线,催促沈庆之攻城。沈庆之立即着手开掘地道、竖立行楼、堆筑土山,并填塞护城河,放火焚烧广陵东门。但是刚好碰到连日大雨,攻城受阻。

皇帝刘骏迫不及待,便授意御史中丞上奏章罢免沈庆之,随后刘骏又下诏说不要追究,以此激励沈庆之。然而,从四月一直到七月,大雨停了,广陵却迟迟不能攻下。刘骏扬言要御驾亲征,刘义恭苦苦劝谏,刘骏才悻然作罢。

广陵被围困数月,伤亡越来越多,粮草越来越少,军心日渐涣散,不断有官兵偷偷逾城出降。参军何康之等人计划打开城门迎入朝廷军队,但计划失败,于是杀死城门守卫出城投降。刘诞为了杀一儆百,便筑起一座竹楼,把何康之的母亲关在上面,让她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并断绝其食物。老人在竹笼里一声声地呼唤儿子的名字,几天后就饿死了。




五骷髅山(3)




刘诞的这手狠招很快取到了震慑作用。

由于将士大量伤亡和投降,守城将领出缺,刘诞任命中军长史范义为左司马。有人对范义说:“这场战是必定打不赢的,你要接受任命吗?” 范义的妻儿、母亲都在广陵城内,范义无奈地说:“我既为人子、亦为人吏,子不可以弃母,吏不可以叛君。我还能怎么办?如果让我像何康之那样逃命,我不干。”

七月十五日,沈庆之命令各军发动总攻。

小小的一座广陵居然数月不克,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怒火中烧。总攻这天,他身先士卒,冒着滚石箭矢杀上城头,撕开了一个缺口,身后的将士蜂拥而上,激战多时终于攻下外城。

第一座烽火熊熊燃起。

紧接着,沈庆之又率众攻进内城。刘诞的士兵眼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

第二座烽火很快燃起。

刘诞在官邸中,听见攻城军队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失魂落魄地逃进后花园。追兵赶到,一箭把他射落水中,随后将他拖出来乱刀砍杀。刘诞的母亲和妻子随后相继自尽。

第三座烽火终于燃起来了。

站在建康城上的皇帝刘骏喜笑颜开,出宣阳门,命令左右的官吏侍从山呼万岁。

侍中蔡兴宗默默地站在车辇边。

皇帝回头一看,只有他闷声不响,说:“你干吗不叫?”

蔡兴宗紧绷着脸看了看皇帝,说:“陛下应该为今天的讨伐流泪,而不是欢呼。”

蔡兴宗的意思明摆着:皇帝是文帝的第三子,刘诞是文帝的第六子,今天的讨伐是骨肉相残,没有胜利者。

皇帝刘骏瞪了他一眼,觉得一肚子的好心情被他破坏了。

广陵沦陷前夕,刘诞就曾命宦官吕昙济与亲信多人一起保护儿子刘景粹,一旦城破,要他们把他藏匿在民间。刘诞说:“事若不成,你们一起逃亡;假如逃不了,你们也要埋葬他的遗体。”然后就分送金银财宝给他们。不久城破,众人一出城门便四散而逃,只有吕昙济孤身一人背着幼主躲躲藏藏地走了十多天,最终还是被朝廷军队捕获斩杀了。

皇帝随后下诏,将刘诞的姓改为“留”,并下令对广陵实施屠城。沈庆之请求五尺以下的未成年人免杀,其余男子全杀,女子则赏赐给攻城数月劳苦功高的大兵们,供他们淫乐。长水校尉宗越主持屠杀。他嫌砍头太无聊,就变了些花样,比如先挖开肚子,掏出肠子,再抠出眼珠,然后才咔嚓一声砍头;再比如用鞭子把人的胸部和腹部打出条条伤痕,然后再用酸醋浇灌。在受刑人的惨叫声中,宗越洋洋自得,哈哈大笑。

广陵城变成了一座地狱。

遍地是残肢断臂和血肉模糊的尸体,满耳是惨叫哀号和大兵们行淫时快乐的呻吟。

刘骏没有亲临现场,可他在想象之中足以分享宗越和大兵们的快乐。

这一天据说杀了三千多人。

是不是不完全统计?

没有人知道。

总之,当屠城结束,皇帝刘骏又突发奇想,命人将人头堆积在石头城的南岸,垒成了一座骷髅山。骷髅山矗立在青山绿水之间,被阳光照耀,被暖风吹拂,被来来往往的刘宋子民们行注目礼,被后来许许多多的统治者解读成一座胜利的丰碑。

蔡兴宗奉旨慰劳攻克广陵的军队,可他的目光一直在遍地的尸骸中搜寻。

他在寻找一个昔日的友人。

后来他果然找到了,那就是被刘诞火线提拔的左司马范义。

蔡兴宗收敛了范义的尸体,并把他送回了老家豫章(今江西南昌市)埋葬。

皇帝刘骏闻讯后质问他:“你怎么敢故意触犯王法?”

蔡兴宗顶了一句:“你杀你的贼人,我葬我的朋友,有何不可!?”

皇帝语塞。




六 其实不想走(1)




这几年下来,皇帝刘骏手上已经沾满了宗室亲王的鲜血:篡位的太子刘劭、始兴王刘濬、南郡王刘义宣、武昌王刘浑、竟陵王刘诞……

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老于世故的王爷们全都夹起尾巴做人。

你玩你的弓虽.女干游戏,我当我的太平王爷,大家相安无事,开开心心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什么叫天子无道?什么叫暴虐荒淫?什么叫生灵涂炭?

屁话!扯淡!

老百姓安居乐业,胡骑不敢南侵,建康城上每天照例升起一颗红太阳,天子有道得很!

这不,刚刚大年初一,当朝太宰刘义恭上朝贺新年时被大雪打得满头满脸,就上书说:大雪兆丰年,这是天子有道,天降祥瑞啊!

于是皇帝刘骏就乐得手舞足蹈。

如果王爷们都这么乖,这么善解人意,如果人人都献出一点爱,那就再也没有心的沙漠,再也没有爱的荒原,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皇帝刘骏无限深情地企盼着。

可还是有人听不懂皇帝心灵的呼唤,学不会爱的奉献。

那是17岁的海陵王刘休茂。

刘休茂造反了。

当年17岁的武昌王刘浑说要造反是开玩笑,可这回17岁的海陵王刘休茂却是动真格的。

刘休茂小小年纪就在雍州当刺史,他总觉得府上的司马庾深之把他架空了。

刘休茂怀疑庾深之是朝廷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

年少气盛的小王爷不服,于是逮着几个机会自己决断了一些政务,可后来都被庾深之和典签们推翻了。

小王爷顿时怒发冲冠。

这些典签们实际上就是小小的秘书,而庾深之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秘书长,如今反倒都爬到他头上吆五喝六,把他这个堂堂的一把手当成透明的,刘休茂如何吞得下这口恶气!?

小王爷的心腹张伯超由于典签作风不好,经常被典签们说三道四,所以怀恨在心,就趁机煽风点火,对小王爷说:“这些该死的典签经常跟庾深之打小报告,恐怕对您很不利啊。” 小王爷就问:“那怎么办?” 张伯超说:“杀了庾深之和这帮家伙,起兵自卫。这里距离京城数千里,纵使大事不成,还可以投奔胡虏,再不济也能封个王。”

小王爷刘休茂频频点头。

大明五年(461)四月二十日晚,刘休茂和张伯超率领侍卫队突然发难,典签杨庆、戴双和司马庾深之猝不及防,先后被杀。随后刘休茂召集军队,竖立号旗,驰送檄文,自封为车骑大将军。手下一个文官劝阻,被他杀了;一个武将愤而要杀他,也被他杀了。

就在刘休茂出襄阳城(同今湖北襄阳)召集军队的同时,他手下的一个参军沈畅之忽然率领军队关闭了城门。刚刚自封为大将军的小王爷得意扬扬地打道回府,却吃了闭门羹。

小王爷傻眼了。

他在前面造别人的反,可别人却在背后造他的反。

正在彷徨无计之时,他辖下的义成(今湖北丹江口市)太守薛继考忽然率兵来援。刘休茂喜出望外,即刻命他攻城。未久城池攻破,小王爷冲了进去,一口气把沈畅之和他的几十个同谋全部斩杀了。

局势稍稍安定后已是深夜,小王爷困了,准备回府。

他刚刚走到半道,突然又杀出了一队人马。

这是另一个参军尹玄庆。

小王爷刘休茂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尹玄庆活捉,紧接着一刀砍了。

刘休茂的母亲和妻子随后自杀。

刘休茂这场旋生旋灭的政变为时不过一夜。

武昌王刘浑的造反是一场玩笑,而海陵王刘休茂的造反却如同一场儿戏。

小王爷们都这么爱惹是生非,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老王爷刘义恭连忙上书,主动要求裁抑诸王,说不能再让他们出任边疆州的刺史,要交出所有的武器和军队,禁止与宾客往来等等。

刘义恭这是在挥刀自宫。




六 其实不想走(2)




他要把自己和所有的亲王都变成废人,或者变成一群围绕在皇帝脚下的哈巴狗和波斯猫。

皇帝很满意,准备按他说的办。侍中沈怀文却一再劝谏,坚持认为不能这么做。

皇帝怕沈怀文整天在他耳边唠叨,只好作罢。

可沈怀文却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在引火烧身。

不久,皇帝就把他调出了朝廷,让他担任广陵太守。

第二年的正月初一,沈怀文回京参加朝会,会议结束后正巧女儿生病,请求延期出发。这一来让皇帝抓住了把柄,立刻授意官员弹劾他,随即将其罢免,禁锢十年不得为官。沈怀文卖了房子,准备回乡安度晚年。皇帝又觉得太便宜他了,便命廷尉将他收捕,随后赐死。

多嘴的人一死,朝臣们都变乖了。皇帝心情舒畅,觉得大臣们怎么看怎么像阿猫阿狗,就把王玄谟叫做老伧,把刘秀之叫做老悭,把颜师伯叫做老龊,其余矮的、高的、肥的、瘦的,各有绰号。黄门侍郎宗灵秀是个胖子,大腹便便,每次下拜要爬起来都很艰难。于是每次朝会皇帝就对他大加赏赐,目的是要看他跪拜时摔倒来寻开心。此外,皇帝还养了一个又黑又壮的昆仑奴,专门杖打大臣。每当看着昆仑奴挥起大棒,皇帝就觉得深深的满足。

皇帝宠爱的一个贵妃死了,他经常让大臣们陪同去上坟。有一次心血来潮,对大臣们说:“你们哭贵妃,哭得最悲伤的重重有赏!”大臣们哇哇啦啦地哭开了,像是一群没娘的孩子。其中要数秦郡太守刘德愿哭得最有型。他音域广,音量大,感情极度投入,而且伴随剧烈的肢体语言,一忽儿捶胸,一忽儿顿足,眼泪奔腾,鼻涕飞扬,可谓千古一哭。

皇帝一看,乖乖,哭得比我还惨!立刻下旨把刘德愿提拔为豫州刺史。

地级官员一哭而成省级官员,把天下做官的都羡慕死了。

可惜这种机会不多,属于千载难逢、百年不遇的。

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出身平民,少年时当过农夫,称帝后不改俭朴本色,还把锄头畚箕留在宫中给后代作纪念。皇帝刘骏每次看见高祖刘裕那座破破烂烂的灵堂就浑身不爽,决定拆了重建。他带着大臣来到旧房改造的现场,看见床头是一堵土墙,壁上挂着一只粗布灯笼,还有一把麻线做的苍蝇拂。

大臣们不禁啧啧赞叹高祖俭朴的美德。

皇帝刘骏默不作声,末了忽然冒出一句:“一个农民拥有这些,已经很过分了!”

大臣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大明八年(464)。

游戏人间三十多年、君临天下十一年的皇帝刘骏忽然无疾而终。

其实他不想走,其实他很想留。

他很想留下来陪刘宋的子民们度过每个春夏秋冬。

他觉得和这个世界谈的情说的爱还不够,怎么会就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可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他当年一不留神就当上了天子,就总有一天要被老天爷叫回去做述职报告。皇帝刘骏爱悠悠恨悠悠地走了,留下遗诏命刘义恭和柳元景负责内政,沈庆之负责军事。

年仅十六岁的太子刘子业继位。

登基的这一天,吏部尚书蔡兴宗向太子奉上玺绶。太子刘子业神情傲然地接了过去,脸上丝毫不见丧父的哀容。

蔡兴宗下殿后说了一句话。他说:“家国之祸,其在此乎?!”

十六岁的天子刘子业坐在龙椅上,看见刘宋帝国江山如画、美女如云、财货如山、子民如蚁。刘子业觉得老爸给他留下的这块游乐场还真不小。

老家伙死得好!他想。




一 行为艺术家刘子业(1)




刘子业这名字起得好:子承父业。

所以他注定是一个集大成者。

他把刘氏皇族所有另类的遗传基因集于一身。

当上皇帝的两个月之后,他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我们忽然觉得刘子业这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他像谁呢?

像他那两个六亲不认的叔叔:刘劭和刘濬。

这一年的八月初一,刘子业的母亲王太后病重。

太后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命人去传唤皇帝。

侍者去了很久以后才回来。

他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太后焦急地问:“皇上呢?”

侍者埋头束手,支支吾吾。

“说!”重病缠身的太后声音虽然微弱,可语气仍旧威严。

侍者终于坦白交代了:“皇上说他不想来。”

“为何不想来?”太后的语气更重了。

侍者浑身一哆嗦,脱口而出:“皇上说‘有病人的地方多鬼,可怕死了,朕怎么可以去!?’”

太后脸上的肌肉在急剧地抽搐。

侍者吓得不知所措。

“拿刀来。” 太后忽然说。

侍者没听清,迟疑地看着病榻上气喘吁吁的太后。

“拿刀来!” 太后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了一声。

侍者慌忙跪倒在地,哭着说:“太后您千万千万要想开点啊……” 侍者觉得太后要不是病糊涂了就是气糊涂了,她拿刀干什么?是想自杀还是想杀了皇帝?

太后喃喃地说:“拿刀来,剖开我的肚子,我要看看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八月二十三日,太后病逝。

自始至终,太后都没有见着儿子最后一面。

不过,听了那句话后,这最后一面她还想见吗?

刘子业即位后碍着太后在,不敢为所欲为,太后一死,就开始肆无忌惮,宠幸宦官华愿儿,赏赐他无数金银布帛。大臣戴法兴对刘子业说:“你如此作为,是想被废吗?”

刘子业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戴法兴其时已架空了辅政的太宰刘义恭,是朝廷的实权人物,他多次裁减了皇帝赐给华愿儿的金帛。华愿儿一直忍耐着等待时机。

有一次华愿儿从宫外回来,终于逮住了一个机会。

“皇上,奴才今日出宫,听到百姓在争相传唱一首民谣。” 华愿儿迅速瞥了皇帝一眼,然后低下头。

“是什么?快说!”

“奴才不敢说,怕皇上听了生气,有损圣躬!”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刘子业不耐烦了。

“是,不过这屁不是奴才放的,是百姓放的。老百姓说‘宫中有二天子,法兴是真天子,皇上是假天子’。”

没有回答。

华愿儿悄悄抬眼。不出所料,皇帝的脸绿了。

“奴才有些掏心窝的话想跟皇上说,又不知当不当说。”

“说!”

“奴才遵旨。奴才以为,皇上常居深宫,不与外人相接,而法兴和刘义恭、颜师伯、柳元景等人沆瀣一气,出入于他们府邸的宾客常有数百,朝廷内外、士人百姓无不畏服。这法兴原在先帝左右,久居宫闱,而今却与外人为一家。奴才深恐这张龙椅非复皇上所有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华愿儿不急。他知道,自己该说的话都说了,而皇帝该说的话终究会说的。

片刻之后,华愿儿果然听见一句话从天子紧咬的牙缝里蹦了出来:

“老子倒要看看,谁才是真天子!”

数日后,一纸诏书颁下,戴法兴被罢免官职,遣返原籍,不久又被流放边地。

半个多月后,戴法兴被赐死。

其实不想走的皇帝刘骏走后,很多人高兴得睡不着觉。

第一个就是老王爷刘义恭,

其次就是大臣颜师伯和柳元景。

他们夹着尾巴做人已经很久了,




一 行为艺术家刘子业(2)




夹得大腿内侧隐隐生疼。

而今他们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屋顶上承接阳光雨露。

大家相互击掌庆贺:“终于可以免于横死了!”

刘骏出殡的那一天,他们草草拜过陵墓,就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

他们能不急吗?好酒好菜都请上桌了,一群美若天仙的歌伎都上好妆了。

所以,这一夜他们无心睡眠。

这一夜他们要老夫聊发少年狂。

这一夜他们要把十一年的酒都喝回来。

可是这十一年的酒一喝就没个头了。

这十一年来新鲜出炉的美女也太令人目不暇接了。

从刘骏出殡的那一天开始,他们日日美酒、夜夜笙歌,不知今夕何夕,忘了人间天上。

直到戴法兴一死,这一切才戛然而止。

这群老政客才重新意识到了政治斗争的严酷性。

很显然,十六岁的新皇帝不是吃素的。他比他老爸还狠。

几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慌慌张张凑到了一起。

怎么办?

废了他!

妥当吗?

难说……

老政客们的确是老了。

他们没料到自己每犹疑一秒,就是向死亡靠近一步。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就要死在沙滩上。

几个老家伙犹豫不决,柳元景想起了老战友沈庆之,就去找他商量。

丧钟就此敲响。

沈庆之与刘义恭、颜师伯历来不是一条战壕里的,于是第一时间就把政变计划告诉了新皇帝。年轻人刘子业二话没说,带上羽林军就杀进刘义恭的府邸。亲手杀了这个叔祖父,还杀了他的四个儿子。随后将其尸体肢解,开膛破肚,挖出眼睛浸泡在蜜糖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鬼目粽”。

不知道鬼目粽是干什么用的,兴许是做一服药引子,专门用以治疗患老年痴呆的政客。

捕杀刘义恭的同时,刘子业还分兵诏讨柳元景。使者在前,军队在后。部下飞报柳元景,一路大喊:“兵刃紧急!”

柳元景知道大难将至,入室向老母辞别,然后穿上朝服准备出门接诏。他弟弟柳叔仁身着铠甲,率领府中勇士准备抵抗,柳元景苦苦禁止,随后转身走出府门。才乘车到巷口,军队已至,柳元景从容不迫地下车接受杀戮。军队继而冲进府中,斩杀了他的八个儿子、六个弟弟和所有侄儿。

颜师伯和他的六个儿子也随后被杀。

杀尽了一帮老臣,刘子业才感到龙椅稍稍稳固了些,于是改元景和,升任侍中袁为吏部尚书兼尚书左丞,将朝政皆委于他。刘子业当年当太子的时候就有很多毛病,刘骏一度想废了他,袁却说:“太子很爱学习,有天天向上的美德。”

当年的一句话,让袁成了今日的大红人。

至于刘子业究竟有哪些美德,袁恐怕也不甚了了。

不过要是跟他老爸刘骏比起来,刘子业肯定是毫不逊色的。他屠杀大臣的雷霆手段,实在深得乃父之真传。

而且还青出于蓝。

在刘子业当皇帝的短短一年多中,我们将不断看到,这个刘宋王朝的新一辈将用他的青春热血,把乃父的博爱事业一步步推陈出新,全方位发扬光大,最终推向登峰造极的化境。

刘子业首先继承并发展的,当然是性自由与性开放的事业。

春天的时候,年轻的天子喜欢到华林园游玩。

这里有青翠挺拔的修竹,有姹紫嫣红的鲜花,有清澈见底的山泉,有鸣啭呢喃的飞鸟。天子坐在窗明几净,和风吹拂的竹林堂里,尽情饱览人间美景。

然而,在这胜似仙境的美景之中,年轻的天子隐约感到还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天子环视着身边这一群衣袂飘然、身姿绰约的宫女,陷入了沉思。

忽然,一缕多情的春风穿过竹林堂,轻轻撩开一个美女的一角裙裾,露出雪白无瑕、细若凝脂的肌肤。




一 行为艺术家刘子业(3)




天子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脱!”

于是,一件行为艺术的杰作就此诞生。

一群一丝不挂的美女欢笑着跑出了竹林堂。

她们迈开修长的双腿,晃动汹涌的波涛,自由自在地奔跑在青山绿水之间。

那一瞬间,鱼儿游走,飞鸟惊落,花儿羞惭,阳光失色。

大自然目睹着这一件百年不遇的杰作,激动得云朵穿飞,花枝乱颤,麋鹿奔走,松鼠欢跳。

望着那一片白得晃眼的肌肤和玲珑凹凸的曲线,刘子业通身滚过一阵战栗。

这是生命的本色。

这是自由的写真。

这是对艺术最通透的诠释!

这是对美丽最虔诚的讴歌!

刘子业晕了。

蓦然发现自己这么有才,刘子业不止一次地晕了。

当刘子业从艺术给予他的深刻震撼中回过神来时,忽然发现身边还站着一个宫女。

她身上的累赘一件也没脱。

年轻的天子沉下脸来。

他觉得这是对艺术的亵渎,是对美学的无知,是对生命本色的背叛,是对他创造性的极大挫伤。

因此这个女人罪无可赦。

来人。

在。

砍了。

这……

砍了!

是!

这一天夜里,刘子业再度来到了华林园。

空中无星无月,天地一片漆黑。

刘子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竹林堂。

山风在耳边穿梭来去,恍若断断续续的鬼哭。

刘子业的头皮阵阵发麻。

忽然,一只细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脸。

刘子业跳了起来。

原来是斜伸在道旁的一枝竹叶。

竹林堂建在湖面上。刘子业走过竹桥时,偌大的堂上只有一簇幽暗的烛光。

烛光映照着一个女人修长的侧影。

刘子业走了进去。

女人一丝不挂。

刘子业用目光把那一身玲珑的曲线抚摸了一遍。

白天的战栗再度滚过他的身体。

刘子业猛冲上去抱住了她。

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刘子业低头一看,是一颗头。

那头忽然张开眼睛盯着他,惨切的声音飘了上来:“皇帝暴虐无道,明年活不到秋收……”

刘子业大叫一声,疯了似的冲上竹桥。

那声音一路跟在耳边。

无道、道、道……

秋收、收、收……

刘子业发出一声尖叫一跃而起。

月凉如水,照在寝殿的地上。刘子业发现自己浑身被汗水湿透了。

次日清晨,魂不守舍的刘子业一直在苦苦回忆昨夜梦中那个宫女的脸。他越想越觉得那张脸不是那个被杀的宫女,而是另有其人。

是不是有人暗中替那个被杀的宫女报仇,对他施加了巫蛊!?

刘子业立刻下令召集所有宫女。

整整看了一上午的脸,刘子业终于找到了与昨夜相似的那一张。

砍了。刘子业说。

这一回,没人再敢废话。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1)




刘骏倘若在天有灵,肯定会觉得无比的欣慰。因为长子和长女都继承了他未竟的事业,把博爱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一天,刘骏的长女山阴公主对长子刘子业说:“陛下,我觉得应该提倡男女平等!”

“哦?” 刘子业尽管前卫,却对此闻所未闻,一听就来了兴致。

“而且一生不能只爱一个人,这不符合人性!”刘宋时代的杰出女性如是说。

“哦!?”

“要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自由!”

“姐姐高见!说来听听。”

“我与陛下,同为先帝所生,只因男女之别,陛下便有六宫粉黛数以万计,而我只有区区驸马一人,这不公平!”

“哦!” 刘子业豁然开朗,觉得姐姐真是新新人类。

“这好办!包在我身上!”天子重重拍了一下胸脯。

第二天,就有一个排的帅哥站在山阴公主面前接受她的检阅。

“有多少个?” 山阴公主觉得弟弟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最英明的天子。

“不多不少,正好三十。” 刘子业的言下之意,一天爱一个,轮过一遍就一个月,新鲜感不容易丧失。

接下来的日子,山阴公主如沐春风,夜夜销魂,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性福的女人。

直到有一天,她又看见了一个新的男人。

那一眼让她心旌摇荡,彻夜难眠。

她觉得这个男人才叫男人,其他那三十个只能叫壮汉。

得不到这个男人,自己就不是最性福的女人。

这个男人叫褚渊,是朝廷的吏部郎、远近闻名的美男子。

山阴公主要皇帝把褚渊给他。

刘子业对姐姐的事业是一贯支持的,二话没说就把褚渊弄到了公主的寝殿里。

暧昧的烛光下,公主火辣辣的目光把美男子褚渊从头看到脚。

你是我的情人,像擎天柱一样的男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地销魂。

公主一步步逼近褚渊。

褚渊满脸羞红,不知所措。

你是我的爱人,像百合花一样的清纯,用你那淡淡的体温,抚平我心中多情的伤痕。

褚渊下意识地往后缩。

我梦中的情人——

公主像下山的猛虎扑了上去……

此后的半个月里,山阴公主把三十个帅哥全抛到脑后,对褚渊倾注了所有的激情。褚渊不堪忍受立即向公主提出严正抗议。可如狼似虎的山阴公主却穷追猛打,毫不放弃。

最后,褚渊发誓要以死相抗,公主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公主悻悻地把他送出了宫。

走的那天,褚渊眼眶深陷、面容憔悴、身形枯槁,就像一条被掏空的麻袋。

皇帝刘子业希望新朝有个新气象,就命人重画太庙里的祖先画像。完工后,刘子业去视察工作,指着高祖(曾祖父刘裕)的像说:“他是大英雄,曾经抓过好几个帝王!”

走了几步,指着太祖(祖父刘义隆)的像说:“他也不错,只不过晚年让儿子砍了头!”

又走了几步,刘子业停下来仔细端详。

面前这张是他老爸刘骏的像。刘子业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忽然厉声说:“他有大酒糟鼻,怎么没画上去!?”

画工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随后赶紧补上了一个大酒糟鼻。

画工们都觉得这个皇帝真难得,率先垂范地要求大家讲真话。

他们不知道,皇帝刘子业其实恨死了这个大酒糟鼻。

即便他是自己的老爸。

当年大酒糟鼻曾想废了他这个长子,立那个殷贵妃的儿子、新安王刘子鸾为太子,这口气他刘子业一辈子都吞不下去。

如今他终于当了皇帝,是出这口恶气的时候了。

景和元年(465)九月十一日,刘子业派人赐死了新安王刘子鸾,接着又杀了他的弟弟南海王刘子师和一个妹妹。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2)




杀了三个活的,刘子业还不解气,就又去折腾死人,命人刨毁殷贵妃的坟墓。

刨完了贵妃墓,刘子业觉得过瘾,就命令大臣说:“待会儿把景宁陵也给朕刨了!”

大臣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问:“皇上您说什么陵?”

“聋了?景宁陵!”

大臣一听,有如五雷轰顶,那是他刘子业的亲爹、世祖刘骏的坟啊!

“景宁陵不能刨!” 大臣跪倒在地。

“凭什么不能刨?”

“景宁陵是世祖陵寝,是皇上的龙脉所在,刨了对皇上您大大的不利啊!”

刘子业一听对自己不利,赶紧罢手。

世祖刘骏倘若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跟王太后一样大喊一声:“拿刀来!”

世祖刘骏真该割下自己的某个部位,看看为什么会生下这么一个儿子!

刘子业虽然讨厌大酒糟鼻老爸,可对老爸诛杀宗室亲王的丰功伟绩还是很欣赏的。

在这件事上他和老爸一脉相承。

杀完刘子鸾,皇帝着实高兴了几天。

可他很快又闷闷不乐了。

这一天,皇帝刘子业脸色阴沉地坐在大殿上。左右都垂头束手,大气不敢出。

“郁闷啊!” 皇帝忽然长叹一声,“自从朕即位以来,还没有下过戒严令,真是令人好生郁闷啊!”

左右一听,心里都想:惨了,不知哪个倒霉鬼又要遭殃了!

就在这一天,义阳王刘昶的典签籧法生刚好奉了一份表书来到建康,请求回朝。

这位王爷显然在往枪口上撞。

义阳王刘昶是世祖刘骏的弟弟,早在刘骏屠杀诸王的那阵子,民间就谣传他要造反。这一年谣言更盛。所以刘昶赶忙向朝廷表态:要求回朝,主动放弃地方兵权。

刘子业可不管他是什么态度,张口就对籧法生说:“义阳要谋反,朕正要讨伐他。现在他要回来,正好!”

籧法生吓得一头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又说:“义阳要谋反,你为何不报告?”

籧法生差点当场晕厥,皇帝后面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下了殿就没命地逃回彭城(今江苏徐州市)。

九月十九日,刘子业宣布朝廷内外戒严,下诏讨伐刘昶,并御驾亲征,率兵渡过长江,命沈庆之统率先遣部队。

刘昶立即召集军队准备抵抗,传送檄文到辖区各郡。然而各州府都明哲保身,无一响应。刘昶派出传檄的使者皆被斩杀。势单力孤,刘昶料定大事必不能成,丢下母亲和妻子,带着爱妾,于深夜率数十骑兵投奔北魏。

刘子业的老爸刘骏有种特殊的嗜好,喜欢弓虽.女干跟自己血缘关系近的、或年纪辈分比他大的女人。

刘子业在这一点上和老爸如出一辙。

不过他比较文明,他不玩弓虽.女干,而是把她娶过门。

他娶的是自己的姑母新蔡公主。

为了娶她,刘子业倒是费了一番周折。

他先是趁姑母入朝时把她截留在宫里,接着对外宣称公主已死,把姑母称为“谢贵嫔”。然后又杀了一个宫女,把她装进棺材送回姑母的府上。

景和元年(465)十月二十一日,刘子业封姑母为“夫人”,让她乘坐遍插龙旗鸾旗的车辇,以帝王仪式出入宫廷。

公主的丈夫是宁朔将军何迈。他当然了解这个变态皇帝,不用开棺也知道老婆不在那里面,而是被她自己的亲侄子霸占了。何迈左右有很多效死的侠士,于是计划趁刘子业出游的时候把他干掉,另立晋安王刘子勋为帝。然而人多嘴杂,计划泄露。十一月初三,刘子业亲自率兵攻打将军府,杀了姑父何迈。

对于皇帝的种种另类行径,老臣沈庆之实在看不过眼,就屡屡劝谏。刘子业本来因为他曾经告密而对他颇为宠信,而今整天听他唠叨,不免厌烦,看见他就没有好脸色。沈庆之惴惴不安,从此闭门谢客,眼不见为净。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3)




吏部尚书蔡兴宗则早就想废掉这个变态皇帝了,但是朝野上下只有沈庆之最具众望,没有他的参与,蔡兴宗不敢发动。

这一天他找到沈庆之,将想法和盘托出:“皇上最近的所作所为丧尽人伦,要期待他改变操守,我看是没有希望了。现在众望所归的只有你一人而已。如今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只要有人指挥行动,谁会不响应呢?如果犹豫不决,坐等失败,岂止罹难而已,恐怕天下人都要戳你的脊梁骨。承蒙您的厚爱,我才敢说得这么彻底,希望您制定一个计划。”

沈庆之默然良久,说:“的确!我也知今日之危,但是自身难保啊!如今我已年老居家,手无兵权,虽想有所作为,恐怕也难成功,一切只能等待天意了!”

蔡兴宗说:“当今有心举事的,并非贪图功名富贵,而是为了避免迟早会来的杀头之祸。宫中将士一旦知道有人首倡,必然响应,大事必定可成!何况你几朝带兵,旧日部属遍布宫廷内外,直阁将军沈攸之等人都是你家子弟,还怕不从吗?而且又有府上的门徒义勇;殿中将军陆攸之也是你的同乡。倘若举事,可打开青溪武库,尽取兵器铠甲分发给部下,派陆攸之为前锋,我在尚书省中接应,带领百官依历代先例,更换贤者以继立国家,天下须臾可定!再说了,民间早就传言你是皇上亲信,如果你不当机立断,别人率先举事,届时你也难免依附罪魁之过。我听说皇上经常到贵府参加酒宴,每次都屏退侍从,独自一人入内,这是千载难逢之良机,千万不可丧失啊!”

蔡兴宗苦口婆心,沈庆之却始终面无表情。

最后沈庆之只说了一句:“感谢高见!但此乃大事,非我所能,倘若大祸临头,也只有效忠而死罢了!”

沈庆之的侄子沈文秀即将就任青州刺史,带着军队驻扎在建康城外,临行前也特意来劝沈庆之发动政变:“皇上如此狂暴,不久必遭祸乱,而我们一家受到他的宠信,天下人都会说我们助纣为虐。而且这个人爱恨无常,猜忌多疑,无论我们是进是退,难以预料的灾祸都会发生。现在我手握重兵,要加以铲除易如反掌,机不可失啊!”

沈庆之沉默。

沈文秀再三陈述,激动落泪,可老人始终不为所动。

刘子业杀了将军何迈后,知道老家伙沈庆之肯定又要入朝劝谏,就命人封锁了必经之路青溪之上的各座桥梁。

沈庆之果然要入朝,看见道路被封,只好打道回府。

沈庆之这一年已经八十岁了。

他觉得自己所能做也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劝谏”。

对他来讲,忠臣的名节或许比风烛残年的生命更可贵。

他或许也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只是无法预料死亡的时间和方式。

这一天,他无法预料的事就突然发生了。

他从青溪折返,前脚刚刚踏进府邸,他的堂弟、皇帝的贴身侍卫、直阁将军沈攸之后脚就跟了进来。

沈攸之手上拿着一样皇帝赏赐给沈庆之的东西。

那是一瓶毒鸩。

沈庆之或许料到了毒鸩,可他万万料不到送毒鸩的人。

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自己的堂弟。

沈攸之笑了笑,催他赶快喝,说自己还要回宫复命呢。

沈庆之摇了摇头。

沈攸之左右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打定了主意。

这是沈庆之的寝室。兄弟俩聊天,没有人会跟在身边。

沈攸之若无其事地踱到了床边,掀起被子猛然转身盖住了老人的头。

老人的两腿剧烈地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就伸直了。

沈攸之拍拍双手扬长而去。

沈庆之的儿子、侍中沈文叔一下朝后发现老父已死,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他对弟弟沈文季说:“我死!你报仇!”然后端起毒鸩一饮而尽。另一个弟弟、秘书郎沈昭明也随之上吊自杀。沈文季抹着眼泪,拍马挥刀狂奔而去,埋伏在府外的禁军在后面拼命追赶,可还是被沈文季逃掉了。




二 未尽的自由事业(4)




皇帝刘子业随后发丧,称沈庆之病逝,追赠侍中、太尉,谥号“忠武公”,葬礼办得非常隆重。




三 宫廷群交(1)




唇亡齿寒。

刘骏一朝的老臣几乎已被屠杀殆尽,领军将军王玄谟几次流泪劝谏皇帝不要杀戮太重,却惹来了皇帝的破口大骂。

王玄谟惶惶不可终日。

对这个声望卓著、硕果仅存的老将军未来的下场,民间也普遍抱着悲观态度,甚至纷纷传言王玄谟已经被皇帝所杀。

王玄谟无计可施,就派典签法荣去跟蔡兴宗商量。法荣对蔡兴宗说:“王将军几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直说皇帝就要派兵到家里收拾他,片刻也不得安宁。”

蔡兴宗说:“王将军忧愁恐惧,就应该早定计谋,何苦坐以待毙?”

法荣无语。

蔡兴宗看了看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你应该劝王将军起兵!”

法荣回府禀报。王玄谟仰天长叹,对法荣说:“去告诉蔡尚书,这事不容易啊!让他对此事千万要守口如瓶。”

政变计划是一颗皮球,在这些老谋深算的政客脚下踢来踢去。

谁都不想当出头鸟。

每个人都在等待别人、怂恿别人开第一枪,而自己则躲在暗处。

事成则皆大欢喜,事败却与我无关。

这是一个典型的囚徒困境:每个人都想采取利益最大化、损失最小化的策略,可到头来每个人的利益都会落空。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刘子业的屠刀磨得越来越亮,老政客们的恐惧也一天比一天更深。

鬓发苍苍的脑袋们时不时凑到一起交头接耳。

他们不屈不挠地谴责着这个暴君,满足于一次又一次的意淫。

然而,谁也不敢动真格的。

右卫将军刘道隆专门掌管宫中禁兵,且深得皇帝宠信。

蔡兴宗便把目光又瞄准了他。

有一天夜里皇帝出宫,蔡兴宗随行。当刘道隆骑着马从蔡兴宗车后经过时,蔡兴宗忽然握住他的手,说:“刘君,想和你聊聊最近的一些想法!”

刘道隆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蔡兴宗有一丝尴尬,刚想把手缩回来,刘道隆忽然用指甲掐了他一下,压低嗓门说:“蔡公不要多说话!”

踢球游戏已经越来越无聊了,刘道隆现在连球都懒得接。

伴君如伴虎,伴刘子业则简直是在伴魔王!刘道隆何尝不想宰了他!?

问题是,魔王心里亮堂得很,早就让一群厉鬼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

为首的那个厉鬼就是当年在广陵主持屠城的将军宗越。

另外还有沈攸之、谭金、童太一等人,都是身手不凡、杀人不眨眼之辈,即便是他刘道隆也对他们敬畏三分。

皇帝任命他们为直阁将军,赐给他们大量的美女和金帛,所以这些亡命之徒都愿意为皇帝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他们依仗着皇帝的宠信为所欲为。宫廷内外人人敢怒不敢言,包括他刘道隆在内。

所以他懒得去接蔡兴宗那颗破球。

玩完了老臣,皇帝刘子业回头又玩起了亲王们。

他觉得老爸刘骏当年只会把人一刀咔嚓太没创意,他要玩点新鲜的。于是就把湘东王刘彧、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祐都召回建康,关进宫中,把他们当成木桩练习拳脚。打了几天觉得不过瘾,就命人给他们做了三只竹笼,把他们扔了进去。

三个王都长得很胖,刘子业就给他们过秤。刘彧最重,荣膺“猪王”的称号;刘休仁也不赖,被称为“杀王”;刘休祐被称为“贼王”。刘子业每次出宫都让三只竹笼随行,像展览国家保护动物一样带着他们招摇过市。

这三个王都是刘子业的叔父,可就这么被他当成畜生养了起来。

为了让“猪王”名副其实,刘子业就命人掘地为坑,往坑里灌上泥水,把刘彧全身扒光扔进泥水坑里,然后用木槽盛饭,跟杂粮搅和,叫他张口吃木槽里的杂粮饭。每当看到“猪王”狼吞虎咽的样子,刘子业就笑得特别开心。

刘彧不堪其辱,终于有一天闹起了绝食。刘子业大怒,命人把他五花大绑,然后用棍子一挑,担到了御膳房,刘子业对御厨说:“今天杀猪!”




三 宫廷群交(2)




建安王刘休仁正好在竹笼外放风,就一路跟到了御膳房,嬉皮笑脸地对刘子业说:“皇上,这猪不该杀!”

“为什么?”

“等皇子出生再杀,取猪肝猪肺啊!”

刘子业想想也有道理,庆贺皇子出生是要吃猪肝面线的,于是就交给廷尉关押。

在三王被刘子业凌辱的这段时间,好几十次都是这样命悬一线。每次都是刘休仁急中生智,善巧逢迎,才算保住了性命。

这个即将出生的所谓“皇子”,其实根本不是刘子业的骨肉。

即将生孩子的这个女人,也根本不是刘子业的嫔妃。

那是大臣刘朦的一个小妾。

刘子业是在这个小妾已经怀孕到临产月的时候突然把她接入后宫的。刘子业宣布,如果她生的是男孩就立为太子。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移花接木地把刘宋江山拱手送人。

倘若还要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唯一的解释就是——刘子业脑子进水了。

建安王刘休仁在皇帝刘子业面前总是无比的温顺和乖巧。

皇帝无论什么时候把目光转向他,都会看到一副可掬的笑容。所以皇帝很想知道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这个笑容是否还这么“可掬”?

有一天,右卫将军刘道隆突然被皇帝召进寝殿中,说要让他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

刘道隆刚一走进寝殿,眼前的情景就让他目瞪口呆。

他看到了一个男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还看到了一个女人雪白而丰满的身体。

男人是建安王刘休仁,女人是建安王妃。

刘道隆差一点夺路而逃。可皇帝的命令马上就下来了,让他替刘休仁履行一回丈夫的职责,而且还是当着刘休仁的面。

久经沙场的将军刘道隆感到这是一个比杀人还艰巨的任务。他对自己能否胜任这项挑战没有把握,所以踌躇不前。

皇帝又厉声地重复了一遍命令。刘道隆只好努力不去看那个男人痛苦的笑脸,袖子一撩投入战斗。

任务进行的整个过程中,皇帝刘子业一直盯着建安王刘休仁的脸。

他发现从一开始王妃的裤子被褪下来之后,刘休仁脸上的奇怪表情就定格了。

刘道隆圆满完成任务后,皇帝又看了一眼刘休仁。

那种超越了哭与笑的表情仍然凝固在他脸上。

这算是笑吗?

就算它是吧!皇帝刘子业宽宏大量地想。

宋文帝刘义隆在兄弟中排行老三。

宋孝武帝刘骏也排行老三。

而晋安王刘子勋不幸也是老三。

皇帝刘子业想:既然当老三的人都能当皇帝,那么你刘子勋就要为你的排行付出代价,于是命人送毒药给他。

刘子勋这年刚刚十岁,任江州刺史。他手下的长史邓琬闻讯,当即义愤填膺地表示:“我是江南寒士,承蒙先帝厚恩,以爱子相托,值此危难之际,我当置一百多个家人的性命于度外,以死来报效先帝。当今幼主昏庸残暴,致使社稷危如累卵,名为天子,实乃独夫!我等应直上京邑,联合公卿大臣,废掉昏庸,共立明主!”

邓琬自己说他是个寒士。

而寒士一般都唯恐天下不乱。

所以邓琬这番慷慨激昂的说辞,与其说是出于道德义愤,还不如说是出于狼子野心。

景和元年(465)十一月十九日,晋安王刘子勋在众人的拥戴下自浔阳(今江西九江西面)起兵,向四方发布讨伐刘子业的檄文。

老三果然反了!

皇帝刘子业决定御驾亲征,可临走之前,他要先办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一直想宰但没宰的“猪王”刘彧宰掉。最近民间一直在谣传“湘中出天子”,让皇帝很生气。他可不想在自己离朝出征的时候让湘东王刘彧乘虚而入。

第二件事,皇帝决定再创作一件构思已久的大型艺术品。




三 宫廷群交(3)




景和元年(465)十一月二十九日,建康城的上空大雪纷飞。

燃烧着熊熊炭火的皇宫内却温暖如春。

今天将有一个特殊的活动,所以皇宫里要保持适宜的温度。

今天一大早,京城里所有的王妃和公主都收到了皇帝热情洋溢的邀请函。

邀请函里只说请她们入宫参加一个极其有趣的活动,具体是什么却没有说明。

可这已经把王妃和公主们乐坏了。

这大雪天都快把人闷死了,不管是什么活动也比待在家里强。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妇和淑女们陆陆续续进入了大殿。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刘子业眼前顿时一亮。

看着刘宋帝国最尊贵最美丽的这一群女性,刘子业由衷地发出了赞叹。

这些人是他的姑母、婶婶、堂姐、堂妹,都是他挚爱的亲人!今天,皇帝刘子业要用一种最特殊的方式表达他最强烈的爱!

贵妇淑女们看见天子火热的目光,纷纷扬起下巴左顾右盼。

她们也为自己的美丽感到自豪。

皇帝刘子业看见人都到齐了,宣布活动开始。

“站!” 皇帝下了第一道命令。

一帮太监立即走上去帮助大家站队。王妃公主们都觉得有趣,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在皇帝前面排成了一个横列。皇帝看着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用清脆的嗓音发出了第二道命令:

“脱!”

这些高贵而矜持的女人们一下子都懵了。她们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面面相觑。反剪双手站在御座前的天子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命令:

“脱!!”

这次所有的人都听清了。没错,是“脱”,脱衣服的“脱”!人群开始骚动,并且传出嘤嘤嗡嗡的抗议声和咒骂声。有些人开始转身朝殿外走。可很快她们就停下脚步。

殿门口赫然站着一排凶神恶煞的士兵,而且全都刀剑出鞘。

有几个年轻而胆小的公主发出了哭泣。

“脱——”天子又重复了一遍命令。这次已经是怒吼了。

有几个女人面带泪痕地脱。也有几个女人神色自若地脱。越来越多的女人一起脱。

最后,一件新的行为艺术作品诞生了。

刘宋帝国所有的王妃和公主们全都一丝不挂地站在了朝堂之上。

这是一次革命性的创新!

宫女全脱算什么!?在山间野外脱算什么!?

刘子业是一个不断超越自我的人。他要的是眼前这幅精益求精的作品:让刘宋最高贵最矜持的女人们站在帝国最威严最神圣的地方——

全脱!

与此同时,皇帝左右的侍从们正用一种有生以来最热切的目光扫遍这些女人的身体。

太美了!

侍从们感到一阵无与伦比的幸福的眩晕。

王妃公主们觉得皇帝和他的侍从们差不多看够了,拿起衣服准备要穿上。

就在此刻,皇帝刘子业的第三道命令在空旷的大殿上庄严地响起:

“上!”

这是一声晴天霹雳!

这是行为艺术家刘子业对他这一生的巅峰之作最伟大的一声召唤!

王妃公主们几乎没有时间作出反应,皇帝左右的侍从们就都扑了上去……

一阵又一阵热流滚过刘子业的全身。

壮观!

震撼!

精妙绝伦!

不可思议!

皇帝刘子业再度为自己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创造力和空前绝后的艺术天赋而一次又一次地狂晕!

无独有偶。

就跟上次的“竹林裸奔”之后杀了一个宫女一样,这次的“宫廷群交”之后也杀了三个男人。

行为艺术家刘子业每一次伟大的创作,都要有人牺牲在艺术的祭坛上。

这似乎也是每一件行为艺术品不可或缺的一笔。

当所有的王妃公主们在暴力之下纷纷屈服时,只有一个女人笔直地站立着,狠狠地沉默着。




三 宫廷群交(4)




她是南平王刘铄的王妃江氏。

这是唯一一个拒绝的女人。

皇帝刘子业没有杀她,而是赏了她一百鞭。

这一百鞭或许比死还惨。

不过这还不够。

刘子业很清楚,对于有着三个儿子的母亲而言,还有一种比死更严厉的惩罚。

所以鞭完江妃之后,皇帝就杀了她的三个儿子:南平王刘敬猷、庐陵王刘敬先和安南侯刘敬渊。




四 十七岁的魔王被一刀劈了(1)




完成“宫廷群交”这件代表作的当晚,皇帝刘子业由于激动过度,身体虚弱,所以睡得很沉。

无意中他再次来到了阴森森的华林园。

他的脚步又不由自主地走进竹林堂。

堂内仍旧站着一个女人。

不过她穿着衣服。刘子业没有看到意料中的玲珑凹凸的曲线。

皇帝对她发出了严厉的质问。

他不愿意看到女人美丽的肉体受到衣服的束缚和禁锢。

女人缓缓转过身来。

刘子业浑身一颤,那是前些日子在梦里诅咒他的那个宫女。

我不是已经把你杀了吗?

是的,你是把我杀了,可我又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

有人托我给你捎个口信。

谁?

玉帝。

玉……玉帝!?刘子业想:这个宫女肯定疯了。

玉帝让你说什么?刘子业冷笑,觉得有些滑稽。

我向玉帝提出了上诉,控告你的荒淫和残暴!

哦?结果呢?刘子业觉得这事越来越有趣了。

玉帝作出了判决,赐给你一样东西。

是什么?

死!

死!?刘子业依然笑着,可他分明感到后背生起了一股寒意。

刘子业还想再问什么,宫女忽然消失了。

漆黑而空旷的竹林堂上,皇帝刘子业彷徨四顾,大声呼喊。

没有人回答。

生平第一次,刘子业感到了茫然。

第二天早晨,刘子业召来了巫师,向他描述了昨夜的那场梦。

“竹林堂有鬼。”巫师说。

“那怎么办?”

“杀!”

“鬼怎么杀?”

“山人自有办法。”巫师凑到皇帝身边耳语了一番。

刘子业频频点头。

杀掉竹林堂的鬼!再杀掉“猪王”刘彧!然后就可以安心出征了。刘子业想。

刘子业为了征讨晋安王刘子勋,把得力干将宗越等人都派出去征调军队,筹备战事。魔王身边的这群厉鬼不在了,他的身影顿时就显得有些孤单。

对于想杀他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有一个刺杀行动组早就在盼望这一天了。

行动组的成员是:湘东王刘彧,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祐,刘彧的手下阮佃夫,皇帝的近臣寿寂之、姜产之,侍卫队长樊僧整,侍卫淳于文祖,太监钱蓝生等十几人。行动组刚成立时,阮佃夫曾担心人手太少,力量不够。寿寂之说:“计划庞大容易泄露,不必多人!”

皇帝召见巫师的这天上午,太监钱蓝生躲在屏风后隐约听到了几句话,立即飞报寿寂之。寿寂之马上联络侍卫队长樊僧整,证实了这天晚上皇帝要和巫师一起到华林园“杀鬼”。寿寂之立刻通知各个成员,决定在今晚执行刺杀行动。

景和元年(465)十一月三十日夜晚,皇帝刘子业率领巫师彩女数百人在竹林堂做法,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祐奉命随行。

就在堂内的法事如火如荼地进行之时,堂外的卫兵和岗哨一个接一个被侍卫队长樊僧整调开了。

一贯戒备森严的皇帝此刻的防御力量等于零。

皇帝刘子业跷着二郎腿高坐在大堂上,开心地看着这些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巫师彩女们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和表情,感觉像是在看戏。

他不知道,这场法事的最终结果并非为他驱走女鬼,而是为他迎来死神。

竹林堂外,樊僧整向寿寂之发出了信号。

与此同时,堂内的法事结束了,准备进行最后一个环节:奏乐。

寿寂之手上握着一把刀,在黑暗中一步步靠近竹林堂。

姜产之和淳于文祖手握刀剑紧随其后。

刘休仁站在灯火通明的竹林堂,看着堂外的黑暗,他知道,很快寿寂之便会从某个幽暗的角落走出来,一举改变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无数人的命运,同时改变刘宋帝国的历史。




四 十七岁的魔王被一刀劈了(2)




乐声响了起来。

在他们的计划中,这是皇帝刘子业的丧钟。

刘休仁悄悄扯了一下刘休祐的衣袖,低声说:“时辰到了!”

刘休祐心领神会。然后两人慢慢地向后挪,离开了众人的视线,转身走出竹林堂,快步向山上奔去。

他们很聪明。

眼下他们需要做的只是躲起来。刺杀成功后他们就以功臣的身份站出来,万一失败了他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寿寂之大踏步走上了竹桥。

皇帝刘子业闭着眼睛。他的头随着旋律左右摆动。

寿寂之的步伐在加快。

乐曲间歇,皇帝跟着停了一下。然后他睁开眼睛。

寿寂之笔直地举着刀以最快的速度朝他冲了过来。

那一瞬间,刘子业的嘴巴张成了一个洞。

整座竹林堂静默了短暂的一瞬,然后就炸开了锅。

数百个人像疯了一样四处乱窜。

寿寂之拨开人群,越冲越近。

刘子业慌忙抓过身边的一张弓,搭箭上弦,一箭射了过去。

混乱之中,刘子业根本看不清自己的箭射到了哪里。

寿寂之已经穿出了人群。

刘子业一跃而起,转身向后跑去,嘴里大喊一声:“寂寂——”

没有人知道皇帝在逃命的时候为何大喊这两个字。

大家只知道,他在临死前总共喊了三次。

他是不是想把刺客寿寂之的名字告诉所有人,却在逃命的极度恐惧中喊岔了?

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没有跑出多远就被寿寂之追上——一刀劈了。

刘子业死时年仅十七岁。

用今天的标准看,这还是一个未成年人。可他却干了绝大多数成年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虽是一个古代帝王,可他的种种另类行径却足以让号称开放的现代人瞠目结舌。

撰写《宋书》的沈约是这么评价他的,沈约说:就连历史上以荒淫残暴著称的殷纣王跟刘子业比起来也不抵其万一,西汉霍光所历数的昌邑王的百千罪过跟刘子业比起来也只是毫厘。沈约还说,一般的皇帝只要犯了刘子业之罪恶的其中之一,就足以玷污宗庙,辱没社稷,被千万人所不齿!更何况刘子业居然把所有的罪恶荟萃于一身!沈约最后只好感叹说:“其得亡亦为幸矣!”他的死真是值得庆幸的啊!

刘子业被诛杀后,太皇太后在所下的诏书中也历数了他的斑斑罪恶,说他“少禀凶毒,不仁不孝”,说白了,打从出了娘胎就是个浑蛋。还说他“行秽禽兽,罪盈三千”,所干的肮脏事如同禽兽,罪恶简直充塞了天地。最后总结说:“开辟以降,所未尝闻!”开国立朝以来都没听说过啊!

可见老人家对这个小王八蛋是多么的痛心疾首。

老太后对刘子业的盖棺论定大体没错,可有一句话我觉得不太妥当。

她说刘子业“行秽禽兽”。

对此我要打抱不平。刘子业所干过的很多事是连禽兽也干不出来的。太皇太后这么说实际上是贬低了禽兽,抬高了刘子业。

所以我这不平是替禽兽打的,而不是替刘子业。

刘子业遇刺的当晚,曾经备受凌辱、无数次死里逃生的湘东王刘彧终于摆脱了“猪圈”生涯,光着脚丫子被建安王刘休仁请上了帝座。

湘中出天子!

老百姓的话太灵验了,承他们美意,“猪王”摇身一变成了天子。

天亮的时候,直阁将军宗越等人才慌慌张张地赶回宫中。

可是,物是人非,他们的主子已经不在了。

刘彧为了安抚他们,赶紧大加赏赐。宗越等人不得不磕头谢恩,山呼万岁。他们低着头,一边喊一边交换着目光。

他们闪烁的目光中除了一丝不安之外,似乎还有什么。

同日,刘彧以太皇太后的名义,下诏赐死了山阴公主。

同时,刘彧还论功行赏。以寿寂之为首的刺杀行动组的十四名成员都被封了爵位。




四 十七岁的魔王被一刀劈了(3)




景和元年(465)十二月初一,刘彧任命建安王刘休仁为司徒、尚书令、扬州刺史;任山阳王刘休祐为荆州刺史;任晋安王刘子勋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始于东汉的官名,原意是与“司马、司徒、司空”三公同等待遇,可以本官名义自置官署、僚佐,礼仪班位皆同三公,至东晋南朝后仅为荣誉衔);其他诸王也各有任命。

十二月初七,湘东王刘彧登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泰始,是为宋明帝。

十一日,皇帝刘彧升任右卫将军刘道隆为中护军。

有一个人立刻跳了起来,向皇帝提交了辞职报告。

他就是建安王刘休仁。

皇帝刘彧太健忘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提拔那个执行过特种任务的将军啊。

那个人是刘休仁胸口永远的痛。

每天在朝堂上面对这个弓虽.女干过自己妻子的人,让刘休仁心中作何感想,脸上作何表情!?

刘彧为了弥补失误,赶紧下诏赐死了刘道隆,才算给难兄难弟刘休仁挽回了一点面子。

魔王死了,厉鬼们彷徨不安。虽然新主子刘彧那张貌似憨厚的胖脸总能不时地给他们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可天知道这层薄薄的温柔之下隐藏着什么!?

这一天,皇帝突然召见宗越、谭金和童太一。他们上殿的时候,看见皇帝脸上依然挂着慈祥的笑容。一番寒暄之后,皇帝说了这么几句话:“你们碰上了一个残暴的皇帝,辛苦了那么久,也该好好休养休养了,天下的兵马大郡,随便你们挑!”

换句话说,让你们这几位武林高手待在宫里我不放心,所以你们还是滚远一点好。

宗越等人面面相觑。这是在下逐客令啊!先把他们外放到地方上,然后随便找个理由罢免了,接着再流放边地,最后一杯毒鸩赐死。

这几乎是每个前朝旧臣不可逃脱的宿命。

他们可不愿坐以待毙。下殿后,宗越等人便紧锣密鼓地策划政变,同时把计划告诉了哥们儿沈攸之,让他一同参与。

沈攸之当即表示同意,可一转身便直接入宫去晋见皇帝。

这个用被子闷死堂哥的人,如今又把哥们儿装进箩筐里全给卖了。

皇帝刘彧立即命人逮捕了宗越等人,随后下狱处死。

沈攸之成了不倒翁,继续逍遥自在地当他的直阁将军。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1)




皇帝刘彧的任命书下达江州后,晋安王刘子勋的左右都兴高采烈,纷纷来见邓琬,说:“暴乱已除,殿下又开黄阁(开府仪同三司),于公于私,都值得庆贺啊!”

邓琬不语,脸上阴云密布。

众人都觉得奇怪。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众人忽然听见邓琬低低地说了一声:“殿下是老三!”

众人心想:没错啊,殿下是排行老三,可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邓琬又狠狠地说:“当年世祖自浔阳起兵,而今我等亦自浔阳起兵!”

众人更纳闷了,这邓大人是不是发烧了?怎么说话没头没脑的?

“本来大事必定可成!” 邓琬又吼了一声,然后抓起那道任命书狠狠摔在地上,“殿下应该开端门为天子,这‘黄阁’才是我们干的!”

众人见此情景皆目瞪口呆,仔细回味,终于明白:这邓大人一心想扶着十岁的小王爷取代刘子业,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没承想却被刘彧捷足先登了,才把他气成这样。

至于说邓大人为何对此事如此热衷,大伙也就心照不宣了。

随后,邓琬立即大量制造兵器,四处征兵,时刻准备夺取天下。同时以刘子勋的名义将檄文送至建康,檄文称:“我立志追随前人,罢黜昏庸,起用英明。你假托太皇太后令窃夺帝位,违背皇位继承的次序,孤立我们兄弟,藐视我们十三个同胞手足,先帝之灵何罪,致使他断绝了继承人!?”

邓琬以晋安王刘子勋的名义拉起反旗后,邵陵王刘子元、安陆王刘子绥、临海王刘子顼等人亦相继起兵响应。

然而,这只是一群十来岁的孩子。

在他们身后,站着一群面目阴沉、心怀叵测的寒士。

皇帝刘彧真正的对手是他们。

泰始二年(466)正月初六,朝廷内外戒严,任命司徒、建安王刘休仁都督征讨诸军事,以车骑将军王玄谟为江州刺史,担任刘休仁的副手。

初七,邓琬在浔阳(今江西九江市)拥立刘子勋即皇帝位,改元义嘉。邓琬自任尚书右仆射,张悦任吏部尚书。而起兵响应的诸王、帐下将佐、各州郡官吏皆加官晋爵。

刘宋帝国悍然出现了两个朝廷。

帝国的封疆大吏们随之掀起了一轮划分革命阵营的高潮。

徐州刺史薛安都、冀州刺史崔道国、青州刺史沈文秀、益州刺史萧惠开、广州刺史袁昙远、梁州刺史柳元怙以及各地的太守纷纷倒向刘子勋,向浔阳朝廷纳贡称臣。

皇帝刘彧懵了。

短短一个多月间,建康朝廷的实际统治区只剩下丹杨(建康辖区)、淮南(今安徽淮河以南地区)数郡。

这天下缩水得也太厉害了!

皇帝刘彧惶惶不安。蔡兴宗却说:“现在普天同叛,人有异志。宜以镇静处事,以诚信待人。叛者亲戚遍布京师朝廷,若绳之以法,人心必定崩溃。而今之计,应该申明罪不株连之大义,则人心稳定。我军将士骁勇、装备精良,而叛军是缺乏训练的乌合之众,形势对我们非常有利,愿陛下勿忧!”

皇帝听完才稍稍安心。

除了旗帜鲜明的两大阵营外,还有一些地方保持沉默,不依附任何一方,俨然成了独立王国。兖州便是这样的角色。

如果这样的中立方再倒向刘子勋,那刘彧的灭亡就指日可待了。

兖州刺史殷孝祖的外甥葛僧韶是朝中的司徒参军,皇帝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派遣他去争取殷孝祖。

葛僧韶到达兖州后,对殷孝祖说:“刘子业凶狂残暴,开国以来所未曾有。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性命朝夕难保,多亏了皇上铲除凶暴,天地才得以再造!而今国乱朝危,应该拥立年长的君主,而天下群迷却相互煽动,无端生出是非,竞相利用年幼无知的刘子勋以达成他们的非分之想!假设天道助逆,群凶事成,到时候君主幼弱,时局艰危,必然导致权柄不一,兵变再起,届时人人皆无容身之地!舅舅年少即有立功之志,若能率领义勇归奉朝廷,不仅有匡扶君主、平定叛乱之功,更可以名垂青史!”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2)




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殷孝祖心动不已。殷孝祖略微询问了一下朝廷的情况,当即安顿了家人,率文武官员两千多人随葛僧韶回到建康。

与此同时,又有许多县脱离了建康,可怜的刘彧朝廷只剩下丹杨一郡。正当朝中人心惶惶,准备各自逃命之际,殷孝祖率领中原兵丁进入建康,总算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打了一针强心剂。

皇帝刘彧立刻任命殷孝祖为抚军将军,秉持符节,都督前线各军事,同时给予了丰厚的赏赐。

随后的一个多月里,双方进行了一系列小规模的交战,互有胜负。

泰始二年(466)二月底,邓琬派遣孙冲之等人率一万兵马为前锋,占据了赭圻(今安徽繁昌县西)。数日后,又命陶亮率两万人马顺江而下,驻兵鹊洲(今安徽繁昌县长江中岛屿),与孙冲之互为掎角,遥相呼应。

殷孝祖自命为朝廷栋梁,对手下将领颐指气使。军队中若有父子兄弟在对方阵营中的,一律治罪,结果人心离散。而其时被皇帝任命为宁朔将军的沈攸之则善于笼络军心,颇得众将士拥戴。

殷孝祖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每次出战都要乘坐华盖车。将士们说:“殷统领真是不怕死的将军,与敌交战还用仪仗来标示自己,只要十个射手一起射他,不死才怪!”

泰始二年(466)三月初三,殷孝祖命令军队水陆并进,向驻守赭圻的孙冲之发动进攻。鹊洲的陶亮立刻发兵驰援孙冲之。

就在双方军队打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前线忽然出现了一辆鲜艳夺目的华盖车。

朝廷栋梁殷孝祖风度翩翩地坐在上面。

对方的一个神射手瞅准机会,一箭射穿了他的胸膛。

总指挥一死,部将范潜立即带着手下的五百名士兵向陶亮投降。

一时间军心大乱,部队不得不撤回营地,众将士一致认为应该由宁朔将军沈攸之继任前线总指挥。

当时屯兵虎槛(今安徽芜湖西南)的建安王刘休仁闻讯,当即派遣宁朔将军江方兴、龙骧将军刘灵遗各率三千兵马驰援沈攸之。

沈攸之一看建安王派来了两个军阶跟他一样高的将军,不禁大为头疼:殷孝祖一死,陶亮必定乘机大举进犯,明日必有一场恶战。而江方兴与他同为宁朔将军,一定不愿屈居在自己下面,如果大家号令不一、各行其是,明日必败!

思前想后,他决定以大局为重,便率领各军将领前去拜会江方兴,说:“今四方反叛,国家所保不过百里之地。殷孝祖为朝廷所倚重,然而一战即亡,令文武丧气、朝野灰心。大局能否挽回,全看明日一战,如果不胜,全盘皆输。明日战事,众将本来认为应由我指挥,但我能力微薄,才略更不如您,所以共同推举您为总指挥,我等自当全力以赴!”

江方兴一听,大喜过望,欣然应允。

离开军帐后,众将都埋怨他。沈攸之笑着说:“我是为着拯救家国,怎会计较名位高低?况且,我愿意在他之下,而他必定不愿在我之下!为了共济危难,岂能各打各的小算盘?”

沈攸之这番话说得不简单。

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能说出这番话总要有些气度和见识。

可见,这绝不只是一个光会出卖兄弟的人。就凭这份气度和见识,他就注定要有一番作为。

能够隐藏的人,必是一个有锋芒的人。

主动屈居人下之人,必定不是久居人下之辈。

三月初四,双方展开了大会战。

这次战役双方都投入了主力部队,战斗异常激烈。从清晨一直打到中午,双方皆死伤惨重。建安王刘休仁又派出三万军队增援。生力军一旦投入战斗,士气陡增,陶亮大败,让孙冲之退守鹊尾(今安徽繁昌县长江中岛屿),部将薛常宝留守赭圻,自己逃回了后方。

三月初五,皇帝下诏任命沈攸之为辅国将军,秉持符节,接任殷孝祖的前线总指挥之职。

仅仅时隔一天,沈攸之推让掉的这顶官帽就像飞盘一样绕了一圈又飞回来了。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3)




三月中旬,邓琬派遣老将军刘胡率步兵三万、骑兵二千进驻鹊尾,取代陶亮指挥前线。

三月二十五日,沈攸之率领各军将赭圻团团围困。城中军粮告罄,薛常宝向刘胡求救。刘胡命人将船翻覆,把米袋绑在船腹下的浮木上面,让船顺流而下,飘向赭圻。

沈攸之看见江面上的那些“翻船”,心中暗笑,命人截取船只,果然缴获了大量粮食。

三月二十九日,刘胡不得不亲率军队一万人,背负米袋穿越丛林,一路披荆斩棘,向赭圻急行军。次日清晨,补给队刚刚到达赭圻城下,沈攸之大军忽然杀出。刘胡仓促应战。

然而,经过一夜急行军的军队此刻已是人困马乏,战斗力大为削弱,很快溃不成军,抛弃粮食器甲沿山麓而逃。军队死伤殆尽,刘胡负伤逃回军营。

四月初四,绝粮多日的薛常宝在绝望中拼死突围,只身逃回刘胡军营。沈攸之杀进赭圻城,早已饿得两眼发黑的数千名士兵乖乖投降。

同日,建安王刘休仁从虎槛进驻赭圻。

邓琬眼见刘胡与沈攸之对阵日久却无法取胜,不得不再易主帅,派遣袁督导前线军事。

这个袁就是当年曾经以一句话赞美刘子业而飞黄腾达的人。

六月十八日,袁率军舰一千艘,士兵二万,浩浩荡荡开赴鹊尾。

援军来到,前线将士精神为之一振。

然而没过几天,所有人都沮丧不已。

因为邓琬派来的不是一个军事统帅,而是一个风花雪月的诗人。

偌大一座军营,唯一一个不穿军服的人就是这个统帅——袁。

他每天闭口不谈军事,而是在大帐中吟诗作赋。将领们来讨教战术,他却和他们大谈儒家哲学,把原本士气高昂的将军们浇了个透心凉。就连老将军刘胡跟他探讨战略,他也是简单敷衍几句。刘胡跟他说了半天,却只换来几句废话,把刘胡气得七窍生烟。

袁顗曾听到路上行人传言说建康米贵,一斗卖到数百钱,就喜不自禁,告诉部下说不必进军了,建康很快便会自行崩溃。

邓琬派一个这样的人来替他打江山,就注定了他的败局。

七月中旬,沈攸之采纳部将张兴世的计策,让他率领一支精兵溯江而上,悄悄占据了袁军营的上游钱溪(今安徽贵池市东北),切断了邓琬与袁之间的补给线。袁屡次下令刘胡袭取钱溪,刘胡却消极避战,最后干脆骗取了两万军队弃袁而去。袁见军中粮草将尽,又无从补给,随后也弃营而逃。

七月二十五日,建安王刘休仁率众进入袁军营,十万名守军全部投降。

是日晚,袁在逃亡途中被左右所杀,手下提着他的人头飞奔浔阳向邓琬邀功请赏。

邓琬听说刘胡率众出走,而十万军队不战而降,知道大势已去,顿时惶恐无措。

与此同时,吏部尚书张悦也知道浔阳的末日到了,他必须为自己找一条退路。

要保住自己的头,就必须先砍下某个人的头。张悦很快做出了决定,于是声称染病、卧床不起,命人去邀请邓琬来府中议事,然后派十几名刀斧手埋伏在帐后,对他们说:“一听到我说上酒,马上把他干掉!”

邓琬来到后,张悦说:“你第一个站出来拥立晋安王,现在形势如此紧迫,你有什么办法?”

邓琬垂着头想了想,说:“只能杀了晋安王,封存府库,向朝廷谢罪。”

张悦说:“今日宁可出卖殿下自求活命吗?”

邓琬无语。

张悦忽然大喊一声:“来人啊!给邓大人上酒!”

邓琬蓦然听见这一声喊,下意识感到不妙。可当他抬起头来时,张悦儿子张洵手中的利剑已经挥到他的眼前。

邓琬来不及发出叫喊,头颅就飞了出去。

张悦随后捕杀了邓琬的儿子,宣布“邓琬谋反,已经伏诛!”,即刻提着邓琬的头颅顺江而下,向建安王刘休仁请降。




五 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4)




数日后,沈攸之大军进入浔阳,斩杀了晋安王刘子勋,把头送到了建康。

刘子勋死时年仅十一岁。

自始至终,这都是一个不谙世事任人摆布的孩子。

九月初九,朝廷宣布解除戒严,大赦天下。

九月十六日,各路叛乱相继平定。刘胡逃到石城(今湖北钟祥市),被捕杀。

数日后,邵陵王刘子元、安陆王刘子绥、临海王刘子顼皆被赐死。

这一群孩子中,没有一个超过十一岁。

杀完了这些参与叛乱的小王爷,皇帝刘彧松了一口气,觉得天下总算太平了。

建安王刘休仁从浔阳回到建康,发现刘子勋的一大群弟弟们还在阳光底下活蹦乱跳,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当天他就找到皇帝,说:“刘子勋的弟弟都还活着,将来不是国家之福,应早做安排。”

泰始二年(466)十月初一,松滋侯刘子房(十一岁)、永嘉王刘子仁(十岁)、始安王刘子真(十岁)、淮南王刘子孟(八岁)、东平王刘子嗣(四岁)、南平王刘子产、庐陵王刘子舆以及年幼未封王的刘子趋、刘子期、刘子悦皆被赐死。

至此,宋孝武帝刘骏的二十八个儿子全部被杀,无一幸免。

当年的皇帝刘骏生儿子就像是雨后春笋。

今天的皇帝刘彧杀侄子就像是在割韭菜。

刘骏和刘子业曾经把朝堂变成了A片的拍摄现场,而今天的刘彧则是把宫廷变成了暴力片的制作基地。

刘宋皇族的女人们普遍遭受了涩情狂的变态蹂躏,而涩情狂就是他们的亲人。

刘宋皇族的孩子们也屡屡遭到杀人狂的嗜血屠杀,而杀人狂也是他们的亲人。

宋高祖刘裕倘若地下有知,是不是也要发出那经典的一喝——

拿刀来!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1)




宋明帝刘彧虽然杀光了刘骏的儿子,但还是没能彻底消除不安定因素。

因为小王爷们死了,大王爷们还在。

小王爷会被人利用而造反,大王爷也会被人怂恿而造反。

泰始五年(469)二月,皇帝的哥哥庐江王刘祎就禁不起幕僚柳欣慰的怂恿,计划要发动兵变。未及起事,被人告密,柳欣慰等人旋即被处死。刘祎被降职。皇帝就把心腹派到他的身边日夜监视。

六月,皇帝授意心腹,举报刘祎有犯上的怨言。初九,下诏命刘祎自杀。将其儿子罢官,流放边地。

皇帝刘彧能够保住性命、能够当上天子、能够坐稳天下,都离不开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司徒、建安王刘休仁。

刘休仁可谓是劳苦功高。

可问题是功高的后面常常跟着两个字——震主。

刘休仁几年来不但在朝中担任司徒、总领百官,而且一直兼任扬州刺史、手握重兵,朝野上下无不唯其马首是瞻。

刘休仁本以为这是对自己功劳的奖赏,不觉得有何不妥,可到了刘祎一死,他忽然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点清醒的认识,同时也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一年年底,他上书请求辞去扬州刺史的职务。

皇帝立刻准奏。

卸下兵权的那一天,刘休仁松了一口气:这回应该没事了吧?!

可他错了。

对于任何一个“劳苦功高”的人,皇帝都是要“报答”的。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刘宋皇族的每一任皇帝都很有个性。

孝武帝刘骏喜欢弓虽.女干自己家里的女人。

废帝刘子业喜欢欣赏裸体女人并强迫手下弓虽.女干自己家里的女人。

而如今的明帝刘彧则喜欢让自己家里的女人和他一起欣赏裸体女人。

当然,刘彧还是比前面两个文明多了。

泰始六年(470)六月,皇帝刘彧在宫里举办大型宴会。

宴会的高潮就是让一群婀娜多姿的宫女大跳脱衣舞。

皇帝津津有味地看着这群裸女摆出各种撩人的姿势,高兴得合不拢嘴。

坐在他旁边的王皇后一直眉头紧锁,最后索性拿扇子挡住了脸。

刘彧发现自己特意安排的保留节目居然被皇后如此冷落,大为恼怒,说:“以前住在宫外的时候寒酸得要死,现在既然入宫了就要共同娱乐,你为何不看?”

王皇后仍旧举着扇子,说:“娱乐的方式多得是,哪有这样把姑姑姐妹召来看裸体女人为乐的!?以前在宫外的娱乐,比这高雅也比这有趣得多!”

刘彧大怒,低吼了一声:“滚!”

王皇后悻悻离开坐席,走到殿门口回头一看,皇帝仍旧张着嘴呵呵傻笑。

在建康朝廷讨平刘子勋和邓琬的战役中,军队中涌现出了两个有勇有谋的高级将领。

西线的正面战场上崛起了一个沈攸之,乱平后被任命为郢州刺史。

北线的侧翼战场上崛起了一个萧道成,乱平后被任命为南兖州刺史。

这也是两个“功高”的人。

尤其是这个萧道成,民间甚至传言他有异相,一定能成为天子。

皇帝刘彧很不爽,下了道诏书,要萧道成回朝担任黄门侍郎兼越骑校尉。

这显然是要褫夺他的兵权。萧道成彷徨无计。手下一名参军献策:派数十名骑兵进入北魏国境实施小规模的骚扰,挑起魏军的报复行动,然后驰报朝廷说有敌寇犯边,皇帝必定取消调令。萧道成依计而行,刘彧果然就收回了成命。

皇帝刘彧很希望刘宋有一个稳定的天下,所以很重视宣传教育工作。凡是在言谈和文书中出现“祸败”、“凶丧”等字眼,都会让他觉得不爽有用心地破坏大好形势,所以凡是和“祸”字形状相近的字都要通通改掉。类似的禁忌多达数百种。

很多大臣一时疏忽,就会被他剖心挖肺然后宰掉。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2)




刘彧很善于消灭生命,可他却不善于制造生命。

后宫粉黛无数,刘彧也对他们情深似海。可是,日升月落,云翻雨覆,皇帝的女人们始终未能产生爱情的结晶。

无奈的皇帝只好把其他亲王们怀孕的姬妾偷偷送进宫中,一旦生下男孩就把她们杀死,然后由自己的女人们抚养那些男婴。

皇帝刘彧就这样拥有了自己的太子和皇子们。

泰始七年(471)二月,皇帝刘彧龙体不适。

太子尚幼,自己万一宾天,那些年富力强、身体健康的弟弟们能老实吗!?

刘彧实在有些担心。

他决定在自己告别人世之前,先把弟弟们一个一个送走。

他首先锁定了晋平刺王刘休祐。

这家伙生性刚猛,远远不如刘休仁那么乖巧,曾经多次顶撞过他,所以一直让他很讨厌。

刘休祐本来是南徐州刺史,可皇帝很早就把他调回了建康。

眼下要解决这么一个手无兵权的人,还是不太难的。

这一年的二月二十六日,皇帝邀请刘休祐一起去岩山打野鸡。出发前,刘彧叫来了金牌杀手寿寂之,如是这番地交代了几句。

寿寂之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到了岩山上,刘彧故意让刘休祐跟他一起快马加鞭地往前奔驰,把仪仗侍从们远远甩在后面。

当然,寿寂之和几个手下一直跟在他们身边。

绕过一片山坡,天色渐暗。皇帝跟寿寂之使了个眼色,然后把鞭子一挥,绝尘而去。

刘休祐跟着皇帝狂跑了一下午,一片鸡毛都没见到,现在皇帝又不辞而别,把他气得嘴都歪了。刘休祐掉转马头,准备回府。

可是,马却原地徘徊,踯躅不前。

因为四个方向都被寿寂之和他的人围住了。

刘休祐看着暮色中这些模糊的面孔,强烈的恐惧感迅速攫住了他。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不知道谁一刀刺入他的马腹,坐骑发出一声凄长的哀鸣,前蹄高高扬起,刘休祐应声堕地。

坐骑重重倒下,溅起的尘土迷蒙了刘休祐的眼。随后便有无数的拳头和马靴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

片刻之后刘休祐的身体就僵直了。

寿寂之翻身上马,一路高喊:“王爷坠马了!”

皇帝刘彧适时地出现了,立刻表现出极大的关心,频频传唤御医。

等到刘休祐的左右侍从慌慌张张赶上来时,王爷早已断气。

第二天皇帝就追赠他为司空,并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这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在晋平刺王刘休祐的葬礼上,建安王刘休仁站在刘休祐的棺柩旁,心情像墓碑一样沉重而冰凉。

看着棺柩被缓缓地放入土坑中,刘休仁感觉自己仿佛躺在了里面。

数日后,皇帝刘彧又让人传话给在荆州当刺史的巴陵王刘休若,说:“朕听到百姓传言,说你的相貌长得非常尊贵啊!”

刘休若被这句话吓得寝食难安。

二月三十日,皇帝下诏,以刘休若取代刘休祐为南徐州刺史,回朝领命。左右都认为此去凶多吉少,中兵参军王敬先说:“现在皇上病重弥留,政事由禁中决定。必是有一些奸小意图剪除宗室诸王,以逞其私欲。殿下声誉久享海内,此番受诏入朝,必定有去无回。荆州有甲兵十万,地方数千里,上可以匡助天子,清除奸秽;下可以守护境内,保全自身!怎么能走到引颈受戮、死不得所的地步呢!?”

王敬先说了一大堆,其实就一个字:反!

刘休若可不是十岁的刘子勋,说反就反。他看着慷慨激昂的王敬先,忽然有了主意。

“先生所言有理啊!” 刘休若说,“就照先生说的办!”

王敬先大喜,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了。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前脚刚刚踏进家门,逮捕他的士兵后脚就到了。

刘休若当即向皇帝上书大表忠心,随后便将王敬先就地正法,以证明自己绝无异志。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3)




晋平刺王刘休祐死后,皇帝刘彧的病情一天天加重了。

他不得不加快了为弟弟们送行的步伐。

这一年的五月初一,建安王刘休仁突然接到诏令,让他入宫面圣。

看着病入膏肓、气若游丝的皇帝,刘休仁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刘彧只说了一句话:“今夜就在尚书省住下吧,明日一早再来见朕。”

这是一个夏夜。

白天的酷热丝毫没有消退,依旧紧紧包裹着刘休仁的身体。然而他却感到这一团热气根本无力抵挡他体内不停涌出的寒意。

敲门声响了。

刘休仁打了一个寒战。

几个使者弓身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手上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酒杯。

使者恭恭敬敬地把托盘举到了建安王的面前。

该来的来了。

刘休仁忽然感到全身轻松。

这是自从他卸掉兵权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原来,对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让人恐惧。

刘休仁站了起来,推开窗户,对着皇帝寝殿的方向大喊:“皇帝得天下,是谁的力量呢!?刘骏屠杀兄弟,以致断子绝孙,今天居然轮到你了!宋的国运还能长久吗!?”

建安王撕心裂肺的呼喊久久地回荡在深夜的皇宫中。

与此同时,辗转在病榻上的皇帝刘彧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

他勉强撑起病体,吩咐太监备轿,匆匆忙忙地出了皇宫。直到使者回禀建安王已喝下毒鸩自尽,他才如释重负地回到宫里。随即下诏:“休仁勾结禁兵,计划叛变,我不忍加以正法,严正教训,休仁惭愧,遂匆忙畏罪自杀。现可赦免他的两个儿子。建安王降为始安县王,由他的长子继承爵位。”

皇帝知道,刘休仁在朝野上下深孚众望,对于他的暴毙,自己除了公开发布诏书外,势必要给文武百官一个更圆满的解释。所以,第二天他马上又下了一道详尽到近乎啰唆的诏书,作为内部文件分发给了各大臣和各州刺史。

诏书称:“休仁与休祐寝必同宿、行必同车。休仁性格软弱,多情善感,遂与休祐两情缱绻,共为一家。(宣称两人是同性恋)。休仁曾经对休祐说:‘你只管巧言媚上,便可常保富贵,我历来得力于此!’休祐性情贪暴,他的死本来就是上天在为民除害,但是休仁却从此忧惧不安。我每次召他入宫,他都要和老母诀别。今年春天我常和他一起上山打猎,一旦碰到下雨不能去,他就对左右说:‘我又多活了一日!’休仁经历过讨伐浔阳的战争,和军队的将领们关系非常密切。我前些时候身体不适,休仁出入宫中,无不对将领们和颜悦色、厚加笼络。他的用心实在难测。我反复思考,难以获悉事情的真相,不得不有近日的这项处分。恐怕你们对此事不太了解,所以通告各位。”

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所列举的诸多事实,没有一件能够作为刘休仁谋反的直接证据,无非只是一些杯弓蛇影的揣测之辞。为此他还不惜对刘休仁进行道德上的攻讦,指摘他与刘休祐是一对“玻璃”。暂且不论这样的指摘是否捏造,就算刘休仁真有这种断袖之风,可这和他的谋反又有什么关系!?皇帝这番用心良苦的解释,其实只告诉了百官们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为了表达对弟弟深切的哀思,每每以泪洗面,逢人便说:“我与建安王年龄相近,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景和、泰始之间,他所立的功勋实在很大。但是事情到了利害关头,不得不加以铲除。而今对他的思念之切,真是让人受不了啊!”说着说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这是猫哭耗子吗?

并不尽然。

人是复杂而矛盾的动物。他杀人的时候是真诚的,他伤心的时候也可以是真诚的。我们无须因为他事后的伤心就对他的杀人表示谅解,也无须因为他事前的杀人就对他的伤心表示怀疑。




一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4)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痛并快乐着,快乐并痛着,恩怨交织着,利害混杂着……似乎很难搞得分明。

其实也不一定要搞分明。

非黑即白是理想化的。人生的真实状态本来就是灰色。

这一年的五月二十九日,入朝受命的巴陵王刘休若刚刚抵达京口,就听到刘休仁死亡的消息。他就此滞留京口,不敢再往前走半步。

六月初十,皇帝又改任他为江州刺史,亲自写了一道情真意切的诏书,邀请他于七月七日入京赴宴。

刘休若被皇帝在诏书中所流露的手足之情感动了,便于七月抵达建康。

七月初九,刘休仁遭遇的那一幕就在刘休若的宅第里重演。皇帝事后追赠他为侍中、司空。

至此,皇帝刘彧的弟弟们都比他先走一步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平庸无能、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的桂阳王刘休范。

刘彧决定放他一马,任他为江州刺史。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对于硕果仅存的桂阳王刘休范而言,老子的这几句话,绝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真理。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1)




送走了弟弟们,皇帝刘彧又把目光对准了另一个“劳苦功高”的人。

他就是金牌杀手寿寂之。

他太勇猛了。

无论是杀皇帝还是杀亲王,他都不用眨一下眼睛。

这种人可以久留吗!?

当然不能。

事有凑巧。正当刘彧琢磨着要给他安一个什么罪名比较合适的时候,寿寂之自己给自己捅了个篓子。

寿寂之手下的一个军官不知犯了什么事惹恼了他,寿寂之就一刀把这个人结果了。有关部门立刻上报寿寂之擅自杀害朝廷命官。皇帝二话不说就把他贬谪到越州,还安排了几个人护送他。刚走了一半路,他们就把寿寂之送上了西天。

寿寂之死后,一个曾在平叛中立过大功的将领,时任淮陵太守、都督豫州各军事的将军吴喜预感到自身的危险,立刻要求辞去军职,改任中散大夫这样的闲职。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逃过厄运。

七月中旬的一天,皇帝把他召进寝殿,推心置腹地跟他谈了很久的话。

吴喜走后,皇帝就相继派人赐给他两样东西。

先是赐给他一顿御膳房做的美味佳肴。

第二样东西当然就是毒鸩。

吴喜死后,皇帝又下了道诏书解释自己为何杀人。诏书照例说得很啰唆,只有最后几句话点出了中心思想。他说:“人在虚弱寒冷的时候就要服药散来打通气血,暖和周身,等到热力发作之后,病也就好了。这时就可以抛弃药散。这么做并不是忘记了药散的功用,而实在是因为形势上已经用不着了。”

这番话说得貌似含蓄,实则露骨。

皇帝想说的无非就是这句老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看着宗室和大臣中不断有人相继倒下,外戚王景文不免兔死狐悲。

他是王皇后的哥哥,时任扬州刺史。

按照历朝历代的游戏规则,皇帝早殇的必然结果就是——幼主即位,母后临朝,外戚擅政。

皇帝和王景文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点。

王景文立刻上表请求辞去扬州刺史之职。可皇帝居然不准,还下诏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人居高位,关键要看他是何存心。……就算朝野上下人人巴结他,只要他淡泊自守一如平常,还会有什么恐惧?说到底,居高位会有孤高的恐惧,处低位也会有横死的忧虑。所以,与其有心于避祸,不如无心、任其自然。存亡的关键,大抵都是这么个原则。”

皇帝的潜台词是:你辞不辞官不重要,关键要看你是何居心!

第二年的正月初一,皇帝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于是改元泰豫,求个吉利。

三月初七,王景文正在家中与客人下围棋,忽然接到皇帝的手谕。

王景文打开来看的时候,客人有些紧张,盯着他的脸看。

王景文很快合上手谕,催着客人下棋。客人实在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何异常,想想可能是自己多虑了。

棋正下到一个关键的“打劫”处,两个人都进行了仔细的长考。棋下完后,王景文还和客人就刚才的棋局讨论了一番。

把棋子收进棋盒时,客人听见王景文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奉命被赐死。”说完拿出皇帝手谕给大家看。帐下将领赵智略大怒道:“大丈夫怎能坐而受死!?扬州府有文武数百人,亦足以一拼!”

王景文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你要是真关心我的话,一定要为我家的一百口人着想。”

皇帝刘彧早料到会有人劝王景文起兵,所以他的手谕是这么写的:“和你如此周旋,是要保全你的门户,所以才有这样的处分。”言下之意,让王景文自己掂量他一个人的脑袋和整个家族一百多人的性命比起来孰轻孰重,要是他敢起兵,首先遭难的就是他在建康的家人。

皇帝的使者还端着毒鸩等在外面。

王景文写了一封回信向皇帝表示感谢,随后便饮鸩自尽。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2)




皇帝刘彧在最后的日子里经常噩梦连连。

梦里大多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偶尔也会有些梦被他当成了事实。

比如有一晚他就梦见有人告诉他:“豫章太守刘愔造反。”第二天皇帝就派人远赴豫章把刘愔杀了。

刘愔最大的错误,就是他居然进了皇帝的梦。

而他最大的不幸,就是居然有人在皇帝的梦里造他的谣。

一个犯了这么大错误又这么背运的人,当然是死有余辜了。

泰豫元年(472)四月十七日夜,天天忙着为别人送行的皇帝刘彧终于走上了自己的不归路。遗诏由尚书令袁粲和尚书右仆射褚渊共同辅政。这个褚渊就是当年差点死在山阴公主手里的那个美男子。

十八日,年仅十岁的太子、苍梧王刘昱即皇帝位,改元元徽,大赦天下。

天子幼弱,一个善于隐藏锋芒的人就开始冒尖了。

他就是刚刚被朝廷任命为都督荆、襄八州军事的荆州刺史沈攸之。

一到任,沈攸之就开始招募勇士,训练军队,蓄养战马两千多匹,制造战船一千艘,锻造兵器无数;并提高赋税,充实府库、粮仓;四方的亡命之徒纷纷投奔到他的麾下。

沈攸之从此独断专行,不再承认朝廷所下达的所有政令。

他时刻准备着一展宏图、逐鹿天下。

刘彧生前,若有人告诉他:你死后会有很多强人觊觎天下。

刘彧肯定会说:这我早料到了,不然干吗替那么多人送行!?

若有人再说:你送错人了,你死后第一个造反的就是你心目中的那个笨蛋刘休范。

刘彧肯定会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可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刘彧一死,桂阳王刘休范就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应该当丞相。可是既没有遗诏让他辅政,朝廷的重要位子也都让别人占了,刘休范就觉得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刘休范现在觉得老子的这句话简直是放屁!

人弱被人欺,马弱被人骑!刘休范决定从现在起学会做一个坚强的人。他的秘书(典签)许公舆当即表示坚决支持,并建议王爷礼贤下士,用高薪吸引人才。刘休范依计而行,一边抓紧制造武器,一边大力招收人才。短短的一年间,刘休范帐下的勇士便数以万计。

元徽二年(474)五月十六日,桂阳王刘休范率领精兵二万,骑兵五百,从浔阳出发扑向建康。并发布檄文称:“一帮奸小迷惑先帝,使建安王、巴陵王无辜被杀,希望能够清君侧,以谢冤魂!”

政变的消息传到建康,时任右卫将军的萧道成自告奋勇,率领前锋部队进驻新亭。袁粲和褚渊守卫台省。是日,宫廷内外戒严。五月二十一日,萧道成的防卫工事还未修筑完,刘休范的前锋部队便已逼近。萧道成故意脱衣高卧,以安定军心。是日,双方水军展开小规模的遭遇战,朝廷军队小胜。

二十二日,刘休范大军进抵新亭。刘休范派部将丁文豪分兵袭击建康,自己则亲率主力猛攻新亭城堡。萧道成率部全力抵抗。从清晨杀到正午,攻城部队越聚越多,攻势也愈加猛烈,守城将士大为惊慌,萧道成大声说:“贼人虽多而乱,不用多久,我军定可破贼。”

午后,刘休范乘着一顶轿子,由几十名亲兵护卫,登上新亭城南的临沧观眺望战场。新亭城头上的越骑校尉张敬儿顿生一计,对身边的屯骑校尉黄回说:“我们诈降,投奔刘休范,然后再伺机砍了他。” 黄回说:“行!不过由你动手,我可不杀桂阳王。” 张敬儿立刻向萧道成请命。萧道成说:“干成了,就以雍州刺史来赏你!”

张敬儿和黄回随即从南门出城,跑到临沧观下,扔掉武器,大叫投降。刘休范大喜,把二人叫到轿前。黄回朗声说:“萧将军决意归降王爷,命我二人为质,希望王爷也能拿出诚意,以两位公子为质。”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3)




这显然不是一笔公平的交易。

首先,张敬儿和黄回既然是主动投降,双方又不是要进行停战谈判,何来“人质”之说?

其次,设若真的需要互换人质,黄回提出的条件也是不对等的。他和张敬儿无非只是两个中下级军官,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凭什么换王爷的两个儿子?

所以,如果是智商正常的人,绝对不会答应这笔荒唐的交易。

可问题是刘休范偏偏答应了。

由此可见,刘休范要从一位智障人士成长为天子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刘休范听从了黄回的建议,高高兴兴地把两个儿子刘德宣和刘德嗣送到了萧道成的铡刀下。萧道成一声令下,刘休范的两个儿子就变成了两缕冤魂。

随后,刘休范把张敬儿和黄回带回军营,并请进了自己的大帐中。左右亲信极力劝阻,可刘休范不听。

非但如此,刘休范还请他们喝酒。

而且他第一个先把自己给灌醉了。

黄回看见这个可爱的王爷很快就把脸蛋喝得红扑扑的,给张敬儿使了个眼色。张敬儿猛扑上去,夺下刘休范的佩刀,一下就把人头砍了下来。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桂阳王刘休范用自己的一生为老子的这句名言做出了圆满的诠释。

他用大半生实践了后半句,又用生命的最后一小段实践了前半句。

张敬儿和黄回将刘休范的首级带回了军营。萧道成立刻命部将陈灵宝将首级送进建康。陈灵宝走到半路碰上了刘休范的军队,情急之下把头丢进路边的水塘中,飞奔进入建康城,一路高喊:“叛乱已平!”

可他把那颗宝贵的脑袋丢了。无凭无据,没人相信他。

刘休范的部下也没人知道他已被杀。部将杜黑骡仍然埋头猛攻新亭,手下的敢死队数十人突破东门,一路杀到萧道成的作战指挥部(射堂)。萧道成翻身上马,率左右亲兵迎战,总算将其击退。

这场攻防战从早晨打到了傍晚,又从傍晚打到了第二天天亮,飞矢滚石,一刻未停。深夜时分又下起大雨,鼓点和号令都听不清楚了。将士们各自为战,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城内人喊马嘶,情势混乱。萧道成亲自坐镇指挥,接二连三发出严厉的军令,才算稳住了局势。

分兵袭击建康的丁文豪部击溃了城外的守军,一路打到了朱雀门。杜黑骡久攻新亭不下,闻知丁文豪已兵临建康城下,便率部直奔朱雀门。建康守军怯战,朝廷内外惊恐,路人纷纷传言城门已被攻破,石头城和新亭也已陷落。皇宫内,太后拉着小皇帝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天下败了!”

五月二十四日,褚渊的弟弟、抚军长史褚澄打开东府门,中书舍人孙千龄打开承明门,杜黑骡和丁文豪率部长驱直入。皇宫中一片恐慌。其时府库金钱已经枯竭,太后和太妃们只好拿出宫中的金银器物来犒赏士兵,但士兵们已斗志全无。

不久,丁文豪的部下风闻刘休范已死,都想撤兵,丁文豪大怒,厉声叫道:“难道我就不能独定天下吗!?”

典签许公舆极力封锁刘休范已死的消息,并扬言桂阳王已进驻新亭。城外的百姓和士兵不明真相,数千人聚集到新亭城下,投递名片,要向桂阳王投降。萧道成摇头苦笑,烧掉名片,登上北门向众人宣布:“刘休范父子昨日已被杀,尸体就在南冈下。我是平南将军萧道成,诸位看清楚了!我已将诸位名片烧毁,请大家不要忧虑害怕!”

随后萧道成即刻派遣部将陈显达、张敬儿等人从承明门进入保卫皇宫。尚书令袁粲激动地说:“今寇贼已逼近目前,然而众心消沉离散,我愧对先帝的嘱托,不能绥靖国家,请让我与诸君一起为社稷而战死!”说完披甲上马,与陈显达、张敬儿等人率部和杜黑骡、丁文豪的军队在城里展开巷战。

这场激烈的巷战整整打了两天两夜。

陈显达在战斗中被箭射穿了一只眼睛。




二 栋梁是怎样炼成的(4)




五月二十六日,张敬儿等人终于在宣阳门斩杀了杜黑骡和丁文豪,并进占东府。刘休范的军队群龙无首,逐渐被平定。

同日,萧道成集合军队凯旋归来,浩浩荡荡地开进建康城。百姓纷纷驻足围观,嘴里啧啧称叹:“保全国家者,此公也!”

五月二十七日,朝廷宣布解除戒严,大赦天下。

桂阳王刘休范的这场军事政变,从发动到被彻底平息,前后仅十天。

这场平叛战役塑造了一位力挽狂澜的英雄——萧道成。

上至太后皇帝、公卿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兵丁士卒,无不对其感激涕零、崇敬不已。

一个众望所归的帝国栋梁就这么炼成了。

短短五年之后刘宋帝国的轰然崩塌,在此就已埋下了伏笔。




三 两个军事强人(1)




元徽二年(474)六月初一,平南将军萧道成升任中领军、南兖州刺史,留守建康,与袁粲、褚渊、刘秉每日轮值裁决政事,号称“四贵”。

桂阳王刘休范当时起兵之前,唯恐沈攸之抄他的后路,就写了一封密函给他,信封上特意写着“沈丞相”三个大字,表示一旦夺取天下便要与他共富贵之意。可爱的王爷以为开一张“丞相”的空头支票就能够稳住沈攸之这个强人,简直是做梦!

沈攸之一接到密函,连拆都懒得拆就把信使捆起来交给了朝廷。随后对左右说:“桂阳王一定会宣称我响应他的举动,如果我没有勤王之举,势必加深朝野对我的怀疑。”于是立即联络附近数州的刺史发兵直捣刘休范的老巢浔阳。

沈攸之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他知道刘休范这个窝囊废成不了大事,最终这件事还是要由他来干的。现在出兵是一举两得,既讨好了朝廷,又能乘虚而入端掉浔阳,顺势控制江州,进一步扩充自己的实力。

六月初四,沈攸之轻轻松松拿下了浔阳,杀了刘休范剩下的两个儿子。

七月十六日,朝廷加封沈攸之开府仪同三司。沈攸之坚决推辞。

他现在图的是实地,这虚衔对他毫无意义。

朝廷使臣想征召他回京,又不敢直说,只好用太后的名义对沈攸之说:“您长期在外辛劳,应该返回京师。您的职权还是很重,并不会因此而减轻。愿意与否,由您自己选择。”

沈攸之笑着说:“臣非国家栋梁之材,居于朝中,能力实在不配。至于讨伐蛮族,平定江、汉,臣则不敢推辞。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是去是留,当然全凭朝廷旨意了。”

沈攸之绵里藏针,朝廷当然不敢动他了。

在平定刘休范的战役中,有个年轻的军官表现得异常出色,他就是张敬儿。

萧道成曾许诺要把雍州刺史给他。张敬儿记住了这句承诺,天天缠着萧道成要官。萧道成当时就那么随口一说,根本没打算履行,况且张敬儿的年龄太小、资历太浅,如何当得起封疆大吏?于是怎么说都不答应。

可聪明的张敬儿最后说了几句话,一下就击中了萧道成的软肋。

张敬儿笑着说:“沈攸之在荆州,您也知道他想干什么!不派我出去,以期对他进行内外制衡,恐怕对主公您不利吧!?”

萧道成笑而不答。

如今的刘宋帝国摆明了就这两个军事强人:萧道成和沈攸之。一山不容二虎,迟早这两个人得为了争夺天下而一决雌雄。于公于私,萧道成都必须在沈攸之的身边插一颗钉子。而张敬儿无论年龄再小、资历再浅,毕竟是萧道成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也是立过军功的人。更何况,真能把他萧道成和沈攸之之间的这层利害关系点透的人也不多。光凭这点,就说明这人不可小觑。

既然如此,萧道成当然就没有理由拒绝他了。

数日后,朝廷的诏书就下来了:任命骁骑将军张敬儿都督雍、梁二州军事兼雍州刺史。

来者不善。

张敬儿赴任的船队一从建康出发,沈攸之的眼睛就紧盯着他。

张敬儿一路溯江而上。

直到看着他进入雍州府的所在地襄阳,沈攸之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是萧道成的人,不得不令沈攸之格外警惕。

张敬儿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沈攸之大献殷勤,派人馈赠不断。沈攸之也就礼尚往来,厚礼回赠。沈攸之摸不透张敬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试探性地给他写了一封信,以游猎为名邀请他到荆、雍交界处会面。张敬儿回信说:“你我心中默契就有如见面,所以在形式上就不要显得过于密切。”

这句话说得聪明而谨慎,且分明有些弦外之音。

尤其是这层弦外之音让沈攸之听着挺舒服。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甚至是可以笼络的。

张敬儿把这一切都密报萧道成。萧道成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就写了一封信给沈攸之,说:“张敬儿雍州刺史的职务一旦撤换掉,您认为由谁继任好呢?”




三 两个军事强人(2)




沈攸之大喜,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要向自己靠拢了,原来他已经失去了萧道成的信任。于是沈攸之兴冲冲地把萧道成的信拿给张敬儿看。他觉得如此一来,这个年轻的刺史必定要脱离萧道成而彻底倒向自己。

沈攸之走后,张敬儿笑了。

随后,远在建康的萧道成也笑了。

因为沈攸之入局了。

桂阳王刘休范死后,刘宋王朝辈分最高的亲王就是时任南徐州刺史的建平王刘景素了。

在一幕幕骨肉相残的惨剧之后,宋文帝刘义隆的儿子无一幸存,在他的孙子中,刘景素的年龄最大。宋明帝刘彧死后,少不更事的苍梧王刘昱即位,朝野上下立即掀起一股废幼帝立景素的呼声。刘昱的外家陈氏顿时把刘景素视为眼中钉。而小皇帝身边的近臣杨运长和阮佃夫一心想着弄权,自然也不希望幼帝被年长的君主取代,因而逐渐与建平王刘景素势不两立。

处在这个显著位置上的王爷,当然会再一次成为寒士们锁定的对象。

几年来,帐下的幕僚将佐一直苦劝他起兵。刘景素心中亦有此意,一直在等待时机。

元徽三年(475)年底,刘景素手下一个叫王季符的将军因事得罪了他,单枪匹马从京口(今江苏镇江市)逃回建康,状告刘景素谋反。杨运长和阮佃夫立刻就要发兵讨伐。袁粲和萧道成不同意。刘景素随后马上派儿子刘延龄到朝廷表明心迹。朝廷很审慎,把王季符调任梁州,然后给了刘景素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撤销了他征北将军和开府仪同三司的职务。

刘景素知道朝廷已经不信任他了,于是加快了政变的步伐,暗中派人频繁往来于京口和建康之间,笼络了冠军将军黄回、游击将军高道庆、羽林监垣祇祖等一大批在朝的军事将领,同时还收买了许多不得志的军人。当时小皇帝刘昱经常在夜里出宫游玩,这批将领便计划占领石头城,游说萧道成发动政变,逮捕小皇帝,迎立建平王。如果萧道成不从,就把他一块干掉。可刘景素却担心时机不成熟,多次阻止了政变计划。

一直密切关注刘景素的杨运长和阮佃夫对此有所耳闻,立刻派了一个叫周天赐的人投奔刘景素,劝他即时出兵。刘景素料定这是一个阴谋,马上砍了周天赐,将他的头送回了建康。

元徽四年(476)七月初一,急于发动政变的羽林监垣祇祖不愿再等待,突然率领几百名部下从建康投奔京口,声称朝廷发生了内乱,劝刘景素即刻发兵进入建康。刘景素信以为真,未及调遣军队便仓促举事。

其时他帐下可供支配的士兵只有千余人。

刘景素为了这场政变处心积虑地准备了好几年,却在最后一刻乱了方寸。

这区区一千多人,如何争霸天下!?

七月初二,杨运长和阮佃夫宣布京师戒严,命令黄回等人率领步兵,右军将军张保率水军前去讨伐。萧道成知道黄回有二心,便派左军将军李安民和南豫州刺史段佛荣随同出征,监视黄回,自己则亲自镇守玄武湖。

黄回暗中叮嘱手下的士兵:“若遭遇京口兵,不能打!”

黄回打算骑墙静观。

在宋文帝现存的孙子中,除了刘景素,还有两个年龄较大的。他们是建安王刘休仁的儿子:始安王刘伯融和都乡侯刘伯猷。杨运长和阮佃夫为了杜绝后患,索性以小皇帝刘昱的名义下诏将二人赐死。

建平王刘景素一看朝廷不但没乱,而且反应出奇的迅速,顷刻间已是大兵压境,顿时慌了手脚。手下将领以及垣祇祖等人表面上鼓动王爷决一死战,暗地里各自打起了小算盘。

朝廷军队的前锋步兵迅速逼近京口的外围,纵火焚烧房屋和市集。

京口的那些将军们游移观望,无一人愿意出战。

黄回受到李安民和段佛荣的牵制,本就难以动弹,更何况看到京口方面毫无斗志,而且兵力单薄,所以彻底抱定隔岸观火的态度。

七月初七,张保的水军也进抵西渚,对京口形成水陆夹击之势。建平王帐下的几十名勇士看见将军们都按兵不动,不得不自行成立了一支敢死队,对张保所在的船舰发动突然袭击。张保所率领的水军虽众,但各自分散在兵船上。张保所在这艘船的士兵也不过三十人,根本抵挡不住敢死队的突袭。等到其他兵船反应过来,敢死队早已杀死张保并迅速撤离了。




三 两个军事强人(3)




敢死队的斩首行动干得非常漂亮,可刘景素左右的将军们却都成了缩头乌龟,一个接一个弃城而逃。当朝廷军队蜂拥入城的时候,偌大的一座京口只剩下一个叫左暄的将军率领少量部队在拼死抵抗。

七月初八,寡不敌众的左暄兵败身亡,京口彻底陷落。

黄回部以占领军的身份率先开进京口。跟上回诱杀桂阳王刘休范一样,他还是有言在先:“我不杀王爷!”

这是居于什么原则吗?

如果说上次不愿意杀王爷是出于某种个人原则,那么这次肯定不是。

这次一定是出于心虚而不好意思杀。

他不杀,想杀的人多得是。殿中将军张倪奴当天就捕杀了建平王刘景素和他的三个儿子,连同羽林监垣祇祖等逃亡的几十个将军也被他追获,一一斩杀。

为时仅八天的军事政变被迅速扑灭了。

自始至终,萧道成都假装不知道黄回和高道庆参与了叛乱。

他不动声色,对所有将领一律优抚如常。

然而秋后算账很快就来了。九月初二,骁骑将军高道庆被赐死。

黄回安然无恙。

萧道成还不想杀他。原因有二:他是嫡系,且颇有将才,萧道成酝酿着某件大事,所以需要人才;另外,萧道成自信完全能够控制他,就算哪天他连萧道成也敢反,到时候再杀也不迟。




四 开膛手杰克的中国古代版(1)




刘宋王朝流行出另类皇帝。

现任天子刘昱自然也不例外。

打从东宫时代起,小太子浑身上下就充满村野顽童的脾性,有事没事喜欢爬竹竿。而且他身手敏捷,可以一口气蹿上一丈多高。侍从们频频跟当时的皇帝刘彧告状,刘彧就让他养母陈太妃管教他。陈太妃索性拿出村妇的手段,抓过来就是一顿臭扁。

经常被扁的小太子即位后收敛了一阵子,可没多久便又故态复萌。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又多出了很多与其身份不相匹配的嗜好。

刘昱喜欢出宫游玩,刚开始出行时还有整齐的仪仗卫队,后来觉得太不自由,一出宫门就带着左右数人策马飞奔,一下就把后面的仪仗队甩掉了。摆脱了大尾巴,皇帝就自由自在地出入街市,甚至跑到了荒郊野外。养母陈太妃不放心,每次出宫都要跟着他,可太妃的青盖牛车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小皇帝的轻骑快马。于是庄严整肃的皇帝仪仗队每次都只簇拥着太妃一人,而皇帝早已在一二十里之外。

这样玩了一阵子,皇帝觉得身边老有人跟着还是很不爽,于是决定微服私访。刘昱的生父是当年刘彧身边的宠臣李道儿,所以他外出时就自称李将军。这位“李将军”时常穿着小裤衫在官署、军营、市场上到处晃荡,晚上住在小旅店里,白天干脆就倒在马路边上,活像个小瘪三。日子长了,皇帝就和一群混混交上了朋友。朋友之间义气为上,有时候打打骂骂也属正常,皇帝就经常被那些混混呼来喝去,或者侮辱取笑,可他甘之若饴,高兴得很。

皇帝在街面上混久了,对很多手艺活自然就很精通,什么裁衣服啦,做帽子啦,一看就会。从来不曾吹篪(竹制乐器),可一拿过手就吹得婉转悠扬。

建平王刘景素之乱平定后,皇帝刘昱更加肆无忌惮,没有一天不出宫,傍晚出去就到早上才回来,早上出去就玩到傍晚才回来。有时候心情不好也会带上几个随从,让他们手持长矛,看到街上无论男女老少还是犬马牛驴,一概举矛乱刺,那天谁要是碰到皇帝就是倒了八辈子霉。于是,建康坊间的行人和店铺,只要是远远听见鸡飞狗跳的声音,就知道是皇帝来了,人人撒腿就跑,家家关门大吉,大街小巷转眼间就绝了人烟。

这还算好的。碰到皇帝心情更恶劣的时候,开膛手杰克和德州电锯狂的古代中国版就会在建康上演。每逢这样的一些日子,皇帝刘昱就会随身携带钳子、椎子、凿子、锯子等作案工具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马上就对那个人当场进行活体解剖。伴随着叮叮当当之敲凿斧锯声的,是凄厉的哀号和四处喷溅的血肉,还有皇帝哼哧哼哧的辛勤劳作声。

在皇帝的郁闷期内,只要一天不做活体解剖,他就浑身不舒服。那些日子,朝堂内外的百官和宫人们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寝食难安,不知道哪天会被皇帝活生生地肢解了。

皇帝越来越有主见和个性,让近臣阮佃夫颇为懊恼。他本以为皇帝年少无知,正好可以任他摆布,没想到刘昱现在俨然成了刘子业第二。不!他的残忍与血腥比刘子业有过之而无不及。阮佃夫不但没有机会弄权,反而随时有可能成为活体解剖的对象。这不能不让他如坐针毡。

阮佃夫曾是参与刺杀刘子业的行动组成员,而今他决定故伎重演。

他暗中邀约了直阁将军申宗伯等人,拟定了一个政变计划。准备等刘昱出城到郊外打野鸡时,假称太后命令,将仪仗卫队召回,然后突然关闭城门,再派人捉拿皇帝,将他废掉,另立年仅十一岁的安成王刘淮。

阮佃夫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只等着将刘昱手到擒来。

没想到,刘昱灵敏的嗅觉和快速反应能力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元徽五年(477)四月二十一日,以阮佃夫和申宗伯为首的政变小组成员,突然全部被逮捕。同日,连走过场的审讯也没有,皇帝一声令下,数十人便脑袋落地。




四 开膛手杰克的中国古代版(2)




这一年的端午节,天气日渐炎热,太后就送了一把羽毛扇给皇帝。

皇帝拿过来看都不看就扔到一边。

他对太后很有意见。

因为太后经常骂他。

“来人!传太医!” 刘昱对侍从大喊。

侍从不知道皇帝哪里不舒服,赶紧叫来了太医。

“给我煮一碗毒药!”

皇帝此言一出,把太医和侍从们都吓得不轻。

侍从小心翼翼地问皇帝要毒药干什么。

皇帝直言不讳地说:“我要毒死太后!”

叭的一声,所有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太医瞬间大汗淋漓。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侍从小声说:“奴才以为皇上不该这么做。”

皇帝刘昱立刻瞪圆了双眼,问:“为什么?”

看那架势,这个侍从要是不能说服他,恐怕小命也得搭进去。

侍从依旧小声地说:“如果这么做,您就要做孝子守孝,哪有时间到宫外游玩呢?”

皇帝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重重点了下头:“对!你说得很有道理!”

太后就这么躲过了一劫。

那个早已浑身湿透的太医也总算躲过了一劫。

这一年的六月二十二日,突然有人告发,说阮佃夫的那场未遂政变还有漏网的同谋。他们是散骑常侍杜幼文、司徒左长史沈勃和游击将军孙超之。

皇帝刘昱一听,也不管是真是假,二话没说就带上他那一大堆解剖工具、率领禁军直扑三人的府第。

转眼之间,三人的府第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皇帝刘昱亮出他的绝活,大做活体解剖,连地上爬的幼儿、襁褓里的婴儿也不放过。

一口气杀光了杜、沈、孙三个家族的数百口人,刘昱觉得过足了瘾。

正要收拾家伙回宫的时候,刘昱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没杀。

刘昱提上刀子,也不跟左右打招呼,单人独骑直奔沈勃家的墓园。

其时正逢长辈过世,沈勃独自一人在墓园守孝。

皇帝刘昱赶到后,一下冲进茅庐,也不废话,挥刀就向沈勃头上砍去。

沈勃猝不及防,只好和皇帝徒手肉搏。

搏斗中,沈勃揪住了皇帝的一只耳朵,嘴里大骂:“你恶贯满盈,随时都会被宰掉!”

皇帝不做声,劈出更犀利的一刀作为回答。

沈勃的脑袋和话音几乎同时落地。

当天,皇帝刘昱心情愉快,所以大赦天下。

这一年夏天,皇帝刘昱怨毒的目光又落到了一个人身上。

他就是当朝“四贵”之首的中领军、南兖州刺史萧道成。

这是又一个功高震主的人。

盛夏的一天,天气异常炎热,刘昱带着几个随从突然闯进领军府。萧道成的手下来不及禀报,只好眼睁睁看着皇帝长驱直入。

此刻的萧道成正赤裸着上身躺在床上睡大觉。

萧道成惊醒过来时,皇帝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皇帝命令萧道成站到寝室中间的空地上,然后让手下在萧道成的肚子上画了一个箭靶,自己站在十步开外,搭箭,拉弓,瞄准。

这一箭射下去,便会倒下一个帝国栋梁,倒下一个两年后的开国皇帝。

皇帝的弓已经完全拉满了。

眼看南朝的历史就要在这一瞬间改写。萧道成用手捂着肚子大声叫道:“老臣无罪!”

皇帝不语,继续瞄准。

千钧一发之际,随从王天恩忽然对皇帝说:“领军肚子大,是很好的箭靶子,假如一箭射死,以后就不能再射了,不如换骨箭头来射。”

皇帝看了他一眼,觉得有道理,于是改用了一支骨箭头。

啪的一声,此箭正中萧道成的肚脐眼。

皇帝把弓一丢,对着萧道成哈哈大笑:“手法怎样?”

萧道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这个酷热难当的夏日午后,这个身经百战的萧大将军已经沁出了一身的冷汗。




四 开膛手杰克的中国古代版(3)




还有一天,皇帝刘昱一个人躲在御花园里磨东西。

陈太妃偷偷跟在他后面,一看吓了一跳。

皇帝在磨一支锋利的矛头,一边磨还一边念念有词。

陈太妃凝神细听,听见皇帝咬牙切齿地说:“明天要杀萧道成!明天要杀萧道成……”

陈太妃再也忍不住了,一下跳到皇帝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萧道成有功于国!你要是害死了他,谁来替你卖命保天下呢!?”

皇帝一想,有点道理,随手就把矛头掷出了墙外。

萧道成从此惶惶不可终日。

他担心自己大业未举便莫名其妙地做了刘昱这小子的刀下冤魂。

他暗中找到袁粲和褚渊商议,计划废掉皇帝改立他人。袁粲说:“皇上年幼,犯小错容易改。伊尹废太甲、霍光废昌邑王的事,非眼下乱世所能行。纵使换成,最后也难保不动乱。”

萧道成很失望,把目光转向褚渊。

褚渊低着头一声不吭。

萧道成终日眉头紧锁,帐下将领纪僧真看出了他的心思,说:“现在朝廷猖狂,人人不能自保。然而天下的人望却不在袁、褚,而在明公!您怎能坐以待毙!?是存是亡,请明公熟虑抉择!”

萧道成深以为然。

数日后,萧道成给他的表兄、青、冀二州刺史刘善明和他的心腹、东海太守垣荣祖分别发出密函,授意他们挑起边境事端,引诱魏兵南下,然后自己再以征讨之名率兵出走。

萧道成现在想三十六计走为上。

刘善明却以为不可。他在回信中说:“宋室将亡,愚智共知。北方敌人一旦蠢动,反而成为您的忧患。”他的意见是让萧道成在朝中伺机而动,不能远离根本。垣荣祖也认为,萧道成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别说出走,就算他的脚一迈下床,就有人向皇帝打小报告,倘若丧失了主动权,大事必定玩完。纪僧真也反对萧道成的做法,他说:“皇上虽无道,但是几代人留下来的基业还算稳固,您有家人百口,无法全都北渡长江而去。皇帝一旦宣布您叛乱,您将难以避祸,此非万全之策!”

与此同时,萧道成的族弟萧顺之和次子萧嶷都献计说:“皇帝喜欢单独行动,我们应该在这方面动脑筋,容易成功。在外州起兵,很少成功的,徒然受祸而已。”

于是,萧道成彻底打消出走的念头,开始着手准备暗杀行动。




五 谁赢得这场战争,谁就赢得天下(1)




随后的日子,每当皇帝刘昱夜晚出宫的时候,身后总会多出一条影子。

这是一个身穿夜行衣、身手矫健的人。

他时而攀上屋檐健步如飞,时而匍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刘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这个人叫王敬则,时任越骑校尉,是萧道成的心腹。

这些日子,他已经在萧道成的授意下暗中纠结了皇帝的贴身侍从杨玉夫、杨万年、陈奉伯等二十五人,一直在寻找下手的机会。

元徽五年(477)七月初七,皇帝刘昱带着几个随从一起出宫赌博,赌完到青园尼寺逛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偷偷打了一条狗,跑到新安寺找一个叫昙度的野和尚一起煮狗肉吃,喝得烂醉,到了深夜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宫里。

杨玉夫伺候他就寝。皇帝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明天一定宰了你小子,挖肝取肺!”

杨玉夫素来深得皇帝宠信,不知为什么皇帝最近突然对他变了脸。这句话杨玉夫几天来已经听了无数遍了。他一边唯唯诺诺,一边侍奉皇帝更衣。

“今天是不是七月初七?” 皇帝上床时忽然问了一句。

“是。” 杨玉夫说。

“你给我出去,看看织女有没有渡河,看到的话,向我报告;看不到,就要杀你!”

“是。”杨玉夫又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谁杀谁,今夜必见分晓!杨玉夫想。

夜阑人静,星空璀璨。

杨玉夫站在仁寿殿前的台阶上,深长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此刻,殿内的皇帝正鼾声如雷。

而殿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宫里的值班官员和卫兵们平时就很害怕在皇帝身边当值,今夜一见皇帝烂醉如泥,如逢大赦,个个溜得不见踪影。身为禁军将领的王敬则也故意早早离开了仁寿殿。

这是一个绝好的下手机会。

杨玉夫的手心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虽然已经无数次地模拟过今晚的行动,但事到临头,杨玉夫还是有一些紧张。

杨万年悄悄走到他身边。

两人对视了一眼。

四只瞳仁里跳动着同一个字——杀!

杨玉夫与杨万年一起站在皇帝的床前,看着熟睡中的皇帝刘昱那张安详的面孔。

其实这还只是一张孩子的面孔。

但只要他张开眼睛,他的脸就会在一瞬间变得狰狞可怖。

杨玉夫与杨万年没有丝毫犹豫,轻轻抽出皇帝压在枕头下的那把防身刀。

杨玉夫的手高高举起。

寒光闪过,刘宋王朝实际上到此结束了。

接下去实际上是齐王萧道成的时代。

再往后就是萧齐王朝的时代。

砍下刘昱的脑袋后,杨玉夫以皇帝的名义叫醒了住在殿前两厢的那些乐工和歌伎,让他们大肆奏乐演唱,制造皇帝未死的假象。陈奉伯把头颅藏在袖中,跟往常一样来到承明门,命令守卫开门,宣称皇帝要出宫,然后把人头交给了等在外面的王敬则。

王敬则火速赶到领军府,大声叫门。萧道成担心有诈不敢开门。王敬则就把人头从墙上掷了进去。萧道成命人用水洗净,一看果然是刘昱的脑袋,大喜过望,立刻穿上戎装拍马进宫。到了承明门外,王敬则一边高喊皇帝回宫,一边用刀柄堵在宫门的窥视孔上。

宫门开了。

平时皇帝回宫,宫门守卫都吓得不敢抬头,今日亦然。萧道成一行顺利地飞驰入宫。

萧道成径直进入朝会大殿,殿中官员大为惊诧,一听说皇帝已死,顿时大呼万岁。

七月初八清晨,萧道成以太后的名义召集袁粲、褚渊和刘秉上殿。

当朝四贵齐集一堂,准备决定帝国的未来。

萧道成对刘秉说:“这是你们刘家的事,你打算如何决定?”

刘秉不吱声。

萧道成的目光像一道锐利的闪电逼视着他。




五 谁赢得这场战争,谁就赢得天下(2)




刘秉不寒而栗,只好开口说:“尚书的事务我可以对付,军事上则由领军全权负责。”

萧道成把目光转向袁粲,表示要把军权让给他,袁粲连连大呼不敢当。

主角在唱白脸,王敬则这个配角当然就唱起了黑脸。他拔出佩刀,一跃而起,大声说:“天下事都要由萧公决定,敢有开口说一句的,血染敬则刀!”说完就要求萧道成马上即皇帝位。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做大事须趁热打铁,看谁再敢多言!?”

萧道成一脸正色,呵斥道:“你这是不明事理!”

袁粲刚想开口,王敬则又大喝了几声,袁粲只好把话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一直沉默不语的褚渊看此情势,知道“四贵”已经成为历史了,眼下只有“一贵”,于是说:“没有萧公事情就不能解决。”然后取过议案让萧道成决定。

萧道成长叹了一声,说:“既然你们都不肯任事,我也就不好推辞了。”然后签署了议案,命人准备法驾,到东府迎立安成王刘淮。

萧道成站起来,给王敬则使了个眼色,随后大踏步朝殿外走去。

袁粲和刘秉准备跟上他,却被王敬则那把明晃晃的长刀挡住了去路。直到萧道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王敬则才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刘秉垂头丧气地出宫后,在路上碰见了堂弟刘韫。刘韫非常纳闷:这种时候当朝的辅政大臣居然在街上溜达!?

刘韫大声问刘秉:“今天的事不是由大哥总负责吗?”

刘秉说:“我们已经让给领军了。”

刘韫一听,猛捶着自己的胸脯:“大哥身上难道没有一丝血性了吗!?今年咱们全要被灭族了!”

元徽五年(477)七月十一日,年仅十一岁的安成王刘淮即皇帝位,改元升明,大赦天下。是为宋顺帝。

七月十五日,萧道成任司空、录尚书事、骠骑大将军,总揽军政大权。

褚渊依附萧道成。袁粲和刘秉拱手让权,挂着名义职务,成为新政权的点缀品。

从这一天开始,刘宋王朝名存实亡。

幼主即位,萧氏当权,有一个人当即怒发冲冠。

他就是沈攸之。

沈攸之多年来一直把天下视为囊中之物,所以不急不躁。他绝对没想到名望和地位一直在自己之下的萧道成居然抢先登上了权力的巅峰。

只要再往前走半步,天下便是他萧道成的。

沈攸之生出了空前的危机感。左右也力劝他起兵。可是沈攸之投鼠忌器,因为还有一个儿子沈元琰在建康任司徒左长史。他不得不强抑怒火,上表向萧道成表示祝贺。

数日后,儿子沈元琰从朝中归来。

沈攸之想:是时候了。

与此同时,早早就安插在沈攸之身边的那颗钉子、雍州刺史张敬儿怀疑沈攸之即将起兵,就向沈攸之的司马陈攘兵试探。

这个陈攘兵是张敬儿刻意结交的朋友。他不便明说,又不好隐瞒,于是给张敬儿寄了一只马镫。张敬儿一看就清楚了。这是在暗示他大事已经提上日程,随时可能发动。

张敬儿立刻做出了应变的部署。

数日后,沈攸之集结重兵,发布檄文,派遣使者分别邀请雍州刺史张敬儿、豫州刺史刘怀珍、梁州刺史范柏年、司州刺史姚道和、湘州行事庾佩玉、巴陵内史王文和同时起兵。

然而,直到此刻,沈攸之才蓦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孤单。

张敬儿、刘怀珍、王文和第一时间就斩杀了来使,并即时呈报朝廷;剩下的范柏年、姚道和、庾佩玉皆按兵不动,持观望态度。

可是,箭在弦上,沈攸之已不得不发了。

升明元年(477)十一月十二日,沈攸之派遣辅国将军孙同等人相继率领大军顺江而下,直扑建康。

刘宋帝国最后两个军事强人的巅峰对决终于开场了。

这是最后一战。

谁赢得这场战争,谁就赢得天下。




五 谁赢得这场战争,谁就赢得天下(3)




沈攸之还给萧道成下了一道战书:“小皇帝昏庸狂妄,应该与各辅政大臣秘密商议,共同奏请太后,下诏废除他。怎么可以暗中交结皇帝左右,亲行弑逆,乃至不殡,让尸虫爬满门户!?凡是臣下,谁不惊骇!?而且竟然还废弃朝中旧臣,布置亲信党羽;宫廷禁省,皆由你一家掌控。我不知霍光、孔明之遗训便是如此吗?足下既然有贼害宋室之企图,我岂能捐弃复国之节操!?”

沈攸之的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朝廷接到战书的那一刻,人人都变了脸色。

这天下很快就不姓刘了。

可到底是姓萧还是姓沈?

没人敢下断言。

升明元年(477)十一月十八日,萧道成亲自坐镇朝堂。命令次子萧嶷镇守东府,三子萧映镇守京口。

十九日,朝廷宣布中外戒严。

二十日,以郢州刺史武陵王刘赞取代沈攸之成为荆州刺史。

二十一日,以右卫将军黄回为郢州刺史,指挥前线各军讨伐沈攸之。

同日,萧道成的长子萧赜刚刚由郢州长史任上被征调入朝担任左卫将军,途经长江中游的浔阳,发现朝廷对此地毫无防备,遂主动留下来镇守湓口城(今江西九江龙开河入江处),仅用十天就完成了防御部署。萧道成闻讯大喜,说:“赜不愧是我的儿子啊!”随后任命萧赜为西路军总指挥。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1)




萧道成把全副精力转向了正面战场,有几个人就伺机准备在他后院点火。

那就是大权旁落的袁粲和刘秉。

沈攸之突然发起的军事行动给他们提供了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

萧道成篡宋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不借此机会除掉他,等到江山易色的那一天,袁粲和刘秉知道自己必将成为刘宋的殉葬品。

所以他们要先下手为强。

他们暗中联络了因母丧归朝的湘州刺史王蕴、禁军将领黄回、孙昙瓘、卜伯兴等人,准备发动政变,刺杀萧道成。

然而,萧道成不是那个浪荡公子刘昱。他脑袋后面似乎还长着一只眼睛。

其时袁粲正奉命镇守石头城。萧道成就派遣他的心腹将领薛渊、苏烈、王天生率兵去“协同”防御。薛渊不去,可萧道成下了死命令。薛渊只好流泪拜别。萧道成说:“石头城近在咫尺,早晚即可来回,为何如此悲伤拜辞?”

薛渊说:“不知主公能否确保袁公与我们一条心?现在我前往,与他附和就要背叛主公;不附和就要受祸,何得不悲!?”

萧道成说:“我之所以派你去,正是要你随机应变,使我无西顾之忧!你尽管努力去做,不必多言。”

袁粲和刘秉等人拟定了政变计划后,把消息透露给了褚渊。褚渊立刻通知了萧道成。

多日以来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

萧道成不禁冷笑。

这样也好。把明的暗的敌人一举扫清,通向帝座的道路就平坦了。

政变时间定在十一月二十三日的晚上。

袁粲的计划是这样的:假传太后诏令,命在中书省当值的领军将军刘韫和守卫宫门的将领卜伯兴一起率兵攻入朝堂,刺杀萧道成;随后由执掌重兵驻守新亭的黄回起兵响应,率领大军进入建康,与湘州刺史王蕴一同控制京畿内外的局势;同时,为防不测,政变发动后,由禁军将领任侯伯保护刘秉暂入石头城,静观事态发展;此外,由孙昙瓘负责接应内外,联络各方。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如果参与计划的人个个具备相应的胆识,那么日后的天下或许就不姓萧了。

可里头偏偏出了一个懦夫。

这个人在计划中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恰当的时间点上及时出逃以保护自己。

可就连这一点,他也没做到。

这个人就是刘秉。

十一月二十三日,太阳一过中天他就匆匆整装完毕。

然后整个下午他的神经机能都无法自主,想喝一碗羹汤压压惊却全部倾泻在了胸口上。

刘秉无力地看着自己那双不停颤抖的手。

可越看它就抖得越厉害。

刘秉紧张地望着天上的那轮太阳。

它每向西移动一分刘秉就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太慢了!

老子受不了了!

刘秉哗的一声站了起来,冲着早已等候在堂下的女眷、一箱一箱的财宝、还有数百名随从大喊一声——走!

太阳仍然悬挂在群山顶上。

这一群倾巢而出的人风驰电掣地冲上建康城的街道,向着石头城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对此感到万分诧异的当然不仅仅是坊间的老百姓。

马蹄扬起的漫天灰尘中,萧道成的耳目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刘秉一进石头城,袁粲惊诧得无以名状:“为何这么早来!?今日之事要完蛋了!”

刘秉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边喘气边说:“只要看到袁公,虽万死不恨!”

看着眼前这个懦夫,袁粲气得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片刻之后,禁军将领孙昙瓘也紧随刘秉逃进了石头城。

萧道成闻报后,一边派人通知宫里的王敬则,一边命将领戴僧静率兵往石头城驰援薛渊、苏烈等人。

此时的王敬则已经遭到卜伯兴的软禁,房前站满了守卫。王敬则情急之下,在后堂的墙角下打通了一个洞,脱身后径直奔向中书省。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2)




中书省内,领军将军刘韫已经全副武装,静静等待着约定的时辰。王敬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刘韫愕然地站起来,堆着笑脸说:“兄台何故夜晚到此?”

王敬则狠狠地说:“你小子怎敢当反贼?”

刘韫反应过来时,王敬则已经扑了过去。刘韫来不及拔剑,一下抱住王敬则。王敬则挣脱开来,重重一拳打在刘韫脸上。刘韫跌倒在地,王敬则抢上前去,挥起一刀砍杀了刘韫。随后,王敬则召集自己的部下,没有费多少工夫就把卜伯兴也杀了。

与此同时,萧道成安插在石头城内的几个将领也率部哗变。薛渊占据了南门,苏烈和王天生占据了仓城。

建康城内的王蕴惊闻刘秉提前出逃,不禁长叹:“事不成矣!”然后带着几百名部下仓惶逃向石头城。按原定计划,城上守军必须打开南门迎接他们。但此刻南门已经落入薛渊手中。薛渊在城头上看见王蕴,命令士兵射箭。王蕴一见城门上箭如雨下,以为石头城也失陷了,只好带着绝望落荒而去。

戴僧静与苏烈、王天生里应外合,率兵杀进石头城,孙昙瓘殊死抵抗。戴僧静分兵直扑袁粲府宅,纵火焚烧府西门。刘秉的两个儿子越墙而逃。

正据守城东门的袁粲和刘秉看见府上火起,匆忙往回赶。

袁粲的儿子袁最擎着烛火,搀着老父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黑暗中,袁最听见父亲苍凉的声音在说:“本来就知道,大厦将崩,独木难持!但为名节与忠义罢了!”

戴僧静纵马在城中四处搜索,决意手刃袁粲。从东门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见前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戴僧静跳下马,挥起大刀扑了上去。

袁最隐约听见刀锋划破空气的锐响,挺身挡住了父亲。

他倒下去的时候,最后听见父亲说了一句:“我不失为忠臣,你不失为孝子!”

随后,袁粲的头颅也紧跟自己的话音一起落地。

刘秉追上自己的两个儿子后,父子三人逃到额檐湖,终被追兵捕杀。

驻守新亭的黄回严守起兵日期,于深夜率兵从御道直奔建康城门,半道上听说政变已经流产,不得不掉转马头回到了军营。

萧道成再一次放过了黄回。仍旧委以重兵,让他溯江而上迎战沈攸之,只是派出了几名心腹监视他。

大敌当前,萧道成不想自断臂膀。

帐下各将异口同声地说黄回手握重兵,一定会反叛。

萧道成笑着说:“你们何必怀疑?他办不到!”

黄回始终在自己的手心里,他迟早要死,但不是现在。萧道成想。

换句话说,飞鸟未尽、狡兔未死,良弓还不能藏,走狗也还不能烹。

升明元年(477)十二月十四日,沈攸之大军抵达夏口(今武汉汉口),威胁郢城(今武汉武昌)。沈攸之自恃兵强马壮,认为小小的郢城不值得攻打,对属下说:“要跟城里的武陵王刘赞问个好。”随后派人给郢州长史柳世隆送信,说:“我奉太后之命入朝,你既然也效忠朝廷,想必也赞同我吧。”

柳世隆回信说:“承蒙你们东下之师的问候,郢城是个小地方,我们足以自守而已。”

眼见柳世隆的口气如此嚣张,沈攸之手下将领宗俨之建议攻下郢城,另一位将领臧寅却表示反对:“郢城虽然兵弱,但是地势险要,十天也不一定能攻克。倘若不能及时拿下,会打击士气。如今顺流而下直驱建康,一旦摧毁根本,小小郢城何能自守?”

沈攸之决定采纳臧寅的策略。

十二月十六日,大军即将开拔。柳世隆突然派人在沙洲上大肆挑衅,将军焦度也站在郢城城楼上大声叫骂,用尽脏话把沈攸之的历代祖宗通通问候了一遍。

沈攸之勃然大怒,命令大军停止前进,掉头猛攻郢城。

小不忍则乱大谋。

沈攸之不至于不明白这一点。

但是他太轻敌了。

他以为小小的郢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下。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3)




可他不知道郢城是一座泥潭。

一直到第二年的正月,沈攸之损兵折将,郢城却依然固若金汤。

沈攸之一边加紧进攻,一边分兵袭取武昌(今湖北鄂城)和西阳(今湖北黄梅西南)。武昌太守投降,西阳太守弃城而逃。沈攸之的军队占领了武昌和西阳。

正月十三日,豫州刺史刘怀珍发兵一万重新夺回了西阳。

同日,黄回大军溯江而上,通过西阳,锋芒直逼沈攸之。

与此同时,沈攸之万般无奈地发现,小小的郢城似乎就要成为他的终结之地。

从攻城的第一天开始,士兵就开始逃亡。

一个月下来,逃跑的士兵比伤亡的士兵还多。沈攸之日夜在各军营中辗转慰问,可逃兵仍旧有增无减。沈攸之不得不召集将领训话:“我奉太后之命,为正义进军建康,如大事成功,大家共享富贵;如果不成,朝廷只灭我家族,不关其他人。现士兵逃散,各位却不以为意。我也无法追究逃亡者,从今往后,凡是部下逃亡的,将领概负其责。”

接下来的日子里,人还是逃。将领们惶恐,派人去追,追的人也逃。将领们无奈,只好互相隐瞒,心里都凉了,只想着自己哪一天逃。

正月十九日夜里,司马刘攘兵忽然纵火焚烧军营,率部下仓惶出逃。

一瞬间军营大乱,人人丢盔弃甲,争相逃窜。

沈攸之绝望了,带着剩余的军队渡过长江,准备撤回江陵。一到对岸,连剩下的人也都一哄而散。到最后,沈攸之身边只剩下数十个骑兵。将领们也都各自逃散了,只有臧寅说:“只想侥幸贪图他的成功,而抛弃他在失败之时,我不忍心这么做!”说完投江自尽。

沈攸之只好命人向那些刚逃不远的士兵传话,说江陵城中还有很多钱财、物资、粮食,大家可以回去瓜分。

这一招果然奏效。

逃兵们纷纷跑了回来,散兵游勇算算还有两万多人。

沈攸之就领着这帮既怕死又贪财的残兵败将急急忙忙地赶回老巢。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巢了。

萧道成早早就插在江陵附近的那颗钉子不是摆设。

沈攸之前脚一出江陵,张敬儿的军队后脚就杀进了城。

沈攸之的儿子沈元琰只身出逃,在半道上被人杀了。

张敬儿轻松拿下江陵城,斩杀了沈攸之的另外两个儿子和四个孙子。

当沈攸之和他的逃兵们马不停蹄地赶到距江陵城一百多里的时候,老巢被占的消息就传来了。

轰的一声,两万多人在一瞬间全部消失。

沈攸之身边只剩下一个人。

那是他最后一个儿子沈文和。

父子二人伫立在辽阔苍茫的天地之间,感觉生命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过去和未来都被齐刷刷地斩断,陪伴他们的只有一个孤零零轻飘飘的现在。

可现在是什么?

现在是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轻。

现在是无路可进无步可退的孤峰断崖。

现在是一颗丢失了棋盘的棋子。

现在是没有归宿的归宿。

升明二年(478)正月二十一日,几个砍柴的村民在一片栎树林中发现了两具吊在树上的尸体。

村民们立刻认出了他们,于是砍下首级,当天就送到江陵讨了几个赏钱。

张敬儿把两颗头颅挂在闹市上示众,随后派人送到了建康。

沈攸之的所有党羽和亲信都成了张敬儿的刀下之鬼。

沈攸之留下的数十万财物也成了张敬儿的囊中之物。

正月二十八日,朝廷解除戒严。

同日,在郢城保卫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柳世隆被越级提拔为尚书右仆射。

二十九日,任右卫将军萧赜为江州刺史,侍中萧嶷为中领军。

二月初五,加萧道成为太尉,都督南徐等十六州军事。

狡兔死了,飞鸟尽了,萧道成也准备收拾一个早就该收拾的人了。




六 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4)




四月十四日,时任南兖州刺史的黄回被征召回京。

黄回奉命来到萧道成所在的东府。

可他没有见到萧道成,只见到了萧道成手下的几十个刀斧手。

黄回死后数日,时任竟陵相的儿子黄僧念也被捕杀。

升明二年(478)九月初二,下诏升萧道成为指挥中外军事的大都督、太傅、扬州牧、骠骑大将军、上殿可以佩剑,入朝不必疾趋,赞拜不必称名,仍兼太尉,录尚书事。

升明三年(479)三月初二,下诏升萧道成为相国,总管百官,封赐十个郡,号称齐公,加九锡;仍兼扬州牧、骠骑大将军等职。

至此,天下姓什么已经毫无悬念了。

一个挂着这么多头衔的人假如不做皇帝,那就叫天理难容。

这一年严格来讲已经不能称为“升明三年”,而应该叫“建元元年”。

当然,这“建元”已经不是刘宋王朝的年号,而是萧齐王朝的年号了。

四月初一,进封齐公为齐王,再加封十个郡。

四月二十日,这一场无聊的加封游戏就彻底结束了。宋顺帝禅位了。

二十一日,本该莅临禅让典礼的顺帝刘淮却始终不见踪影。辅国将军王敬则率领军队入宫的时候,刘淮正躲在佛堂的佛幢底下不肯见人。太后亲自领着太监搜遍了整座皇宫,总算把顺帝刘淮搜了出来。

王敬则把号啕大哭的刘淮领出了宫外,让他登上一辆普通的车辇。

刘淮擦干眼泪说:“你要杀我吗?”

王敬则说:“只是请您出去住别殿罢了,官家以前取司马家的天下也是一样!”

刘淮又哭了,一边弹着眼泪一边说:“但愿转世投胎,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

给皇帝送行的一大帮宫人都跟着哭了。

刘淮哭完了,忽然想起什么,拍拍王敬则的手说:“只要我没有性命之忧,我会酬谢辅国将军你十万钱。”

这十万钱给得出去吗?

四月二十三日,齐王萧道成在建康南郊正式即皇帝位,改元建元。是为齐高帝。同时废宋顺帝刘淮为汝阴王。

至此,刘宋王朝历八代五十九年而亡。

同年五月十八日,汝阴王刘淮被杀。

二十日,刘宋宗室的剩余成员阴安公刘燮等人,无论老幼全部被杀。

历经二十多年的骨肉相残,再加上萧道成的最后一次大清洗,刘宋开国皇帝刘裕的七子四十余孙六七十曾孙,至此基本上死亡殆尽。

这是一百多条充满困惑的冤魂。

他们杀人,他们被杀,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长久地飘荡在建康城的上空。

我听见他们嘴里念念有词,嘤嘤嗡嗡响成一片,仿佛咒语。

他们说——

但愿转世投胎,生生世世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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