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搜尽奇峰打草稿,浩浩渺渺寻觅素材的过程中,总难免滋生自己预期之外的感悟。漫写“舌尖上的民国画事”,原是大快朵颐活色生香步步生娇仪态万方的过程,但自美食窥望历史,却无法不为人物的命运慨叹。于是,《舌尖上的民国画事》第二辑,似乎比第一辑多了点儿苍凉的况味。
若想回味第一辑的古灵精怪轻幽默,请输入“舌尖1”看重播。
想现在就咀嚼《舌尖上的民国画事2》,那就往下划动手指吧。
黄永玉:“买一斤肥肠一把大蒜
美美地爆炒吃一顿”
黄永玉
临近九十的黄永玉在接受采访时曾被问及养生诀窍,他笑着说:“爱抽烟,不吃水果,少休息,不爱锻炼”。黄老的旷达、幽默、随性可见一斑。
少小离家、四方奔走,漂泊动荡、坎坷起伏,沧桑阅历,塑造了黄永玉独特的幽默和深情。他热爱生活、热爱美食,在长篇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以多回合描述了“吃”的魅力。
比如这一段,“这一边疏疏落落几间临河吊脚楼,门面上摆着三两张小饭桌,桌上筷子筒、盐辣罐和另一张庄重的桌子上陈列的辣子炒酸菜干、干辣子豆豉油烹小鱼干、辣子炒酸萝卜丝、青辣子炒牛肉丝、腌萝卜、腌辣子,这些大盘子盛着的东西都盖着纱布,跟两口青花瓷酒坛,路过的人都要瞥上两眼。”
(从上至下)辣子爆肥肠、湖南豆豉油烹小鱼干、虎皮青椒
湖南人黄永玉爱吃辣,性情也有着嗜辣之人的爽利、痛快和倔强。不过,这种倔强不是硬碰硬,而是以一种更喜感的姿态呈现。
文革中有一位很仰慕黄永玉的小青年,找到黄永玉劳动改造的地方,声称自己是红卫兵领导,让“臭知识分子们”站成一队,自报姓名和住址。
这样,青年轻而易举认识了黄永玉。事后,他找到黄永玉的家,说了些“要好好改造”的话,声称自己很喜欢诗词,拿出自己写的一首诗让黄永玉点评“平生太爱李太白,平时谦虚不爱说??”
青年回到了长沙不久,他就收到了黄永玉小楷书写的亲笔回函:“我黄永玉不知道李太白,也不懂诗词,只知道平时去北京东单买一斤大肥肠和一把大蒜,回家爆炒,美美地吃一顿……”
这就是黄永玉在非常日子里的幽默。后来,他和朋友每每谈起这段佚事,大家无不开怀,钦佩他在人生低谷里还能如此调侃。
于右任:“每得一样美食,
便觉生命更圆满一分”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于右任
2002年,温家宝总理在记者招待会上即席朗诵这首荡气回肠的《望大陆》,让人们再次回想起它的作者——业已去世的于右任老先生。
于右任是陕西三原人,长髯飘飘一辈子,所以又叫于胡子。他是晚清举人出身,国民党元老,著名的报人、诗人,赫赫有名的书法家,也是热爱生活、善于享受的“吃家”。
陕西人于右任嗜辣。1945年8月,毛泽东赴重庆谈判,与周恩来从寓所到城内拜访于右任。于右任亲自设宴招待,包括毛爱吃的红烧肉、干煸苦瓜、虎皮辣椒、糖醋脆皮鱼,当然还少不了于胡子的看家菜:辣子煨鱿鱼。
说起“辣子煨鱿鱼”,还有一段佳话。在于右任的家乡三原县,有一家名叫“明德亭”的餐馆,这里的厨子张荣拿手好菜就是“辣子煨鱿鱼”和“疙瘩面”。
陕西油泼辣子
一次于右任回老家,闻得辣子煨鱿鱼的名声,便专门去明德亭品尝。他一身便装,和大家一起在门口等位,恰好被来此用餐的三原县长认了出来,赶忙请进饭馆。
厨子张荣见于胡子亲临,自然不敢怠慢,使出浑身解数烧制了一道辣子煨鱿鱼。于右任尝罢,顿觉肉质绵润、香辣爽口、滋味醇厚、回味无穷,当下赞不绝口。用餐后,于右任掏出银元买单,张荣哪里肯收。于是于右任叫人拿来纸墨,挥毫题下“明德亭”三个大字,并落款“三原于右任”。此后,于右任每次回故乡,都必去明德亭享受美食,而辣子煨鱿鱼也作为陕西名菜流传下来。
于右任晚年居于台湾,淡泊仕途,以全副精力来习艺怡情。他热爱养生,爱喝松针茶,喜食核桃、山药、杏仁,坚持食用芡实炖老鸭,还自创了养生“八段锦”。他说“每得一样美食,便觉生命更圆满一分”。
生命渐趋于圆融宁静,于右任思乡之情却始终无法断绝。从《望大陆》诗句中,我们或可窥见老人内心的悲怆。
1964年,于右任重病住院。他试图拟遗嘱,因心绪不宁,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却终日不成章。1964年11月10日晚8点,于右任与世长辞。最终,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
邵洵美:巧克力栗子蛋糕里
的苦甜异国恋
作为民国著名的诗人、翻译家、出版家,邵洵美和画界渊源极深。他曾和徐悲鸿、常玉、张道藩一起留学法国,成立“天狗会”嘲讽刘海粟的“天马会”,嬉笑怒骂,俨然小小乌托邦。
青年时代的邵洵美。
归国后,翩跹佳公子邵洵美将万贯家财投入出版业,中国期刊史上赫赫有名的《良友画报》、《时代画报》、《时代漫画》《万象》莫不与他有关,而这些期刊也为民国美术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邵洵美风度翩翩、秀美俊逸、嗜赌好酒,崇尚西式的生活方式。在杨杏佛之子杨小佛的回忆里,常看见邵洵美和叶灵风在霞飞路的“地地斯”(DDS)咖啡馆喝咖啡。他穿长衫、跳西式舞,皮肤白皙,像“公羊之鹤”。
最为世人称奇的是邵洵美与美国女作家项美丽的异国之恋。作为《纽约客》杂志驻中国的撰稿人,项美丽年轻漂亮,充满冒险精神。她和邵洵美在上海的“孤岛时期”,曾共同秘密出版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英译本。两个放浪不羁的灵魂,以最惊世骇俗的方式相爱,又在战火中离乱。
当项美丽远赴重庆采访之时,邵洵美特意送她一个花篮状的巧克力栗子蛋糕。巧克力的苦涩,栗子的甘甜,犹如这五年异国奇恋的注解。
项美丽(Emily Hahn)
此后,项美丽一生没有再能踏上上海的土地。后来回到大西洋彼岸的项美丽,是在邵洵美去世后多年,才从别人口中听说他的消息。而此时,他埋葬在余杭老乡的坟地,已经“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潘玉良:回不去的红烧肉
一代“画魂”潘玉良曾是雏妓,被时任芜湖海关监督的潘赞化“救风尘”结为夫妇,后获得公派留学法国的机会。
潘玉良无子,第一次从法国归来后,她将潘赞化与原配妻子的儿子潘牟视如己出,为了拉近和潘牟的感情,常常亲手做红烧肉给他吃。
一家三口曾有过其乐融融的日子,潘玉良的油画《我的家庭》画的就是潘赞化、潘牟观看自己作画的场景。
潘玉良 我的家庭
但由于潘玉良的出身,她始终不被国内的环境接受。为了全心追求艺术,1937年,潘玉良再次出国,以后旅居法国40年。
漫长岁月,她无时不在思念故土和亲人。她在给潘赞化的一封家信中写道:“我的精神很痛苦,老想回祖国。你想吃我做的红烧肉,等我身体好了,就回来做给你吃,……只要回去,我的病就好了。”
但他们没有再见面。潘赞化1959年逝世,潘玉良一年后才得到他的死讯,悲痛欲绝。1977年,潘玉良在贫病交加中客死异乡。她最终没能回去,给家人亲手做一顿红烧肉。
林风眠:一碗阳春面的素朴与孤独
香港著名的素菜馆“上海功德林”,酱油拌面赫赫有名。很少有人知道,功德林家的酱油是特制的,其独家秘方,来自功德林老板柳和清的至交好友——画家林风眠。
柳和清回忆,林风眠擅做家乡拿手菜——菜干烧肉,浓郁的味道源自他亲手加工制作的独家酱油:将买回的酱油加上白糖、生姜,煮沸后冷却。
柳和清记住了这个味道,到香港开功德林时,也用这样的酱油进行调味,于是拌面里,有独特的家乡味。
而对于林风眠来说,吃饭似乎只是为了果腹。他在吃上并不讲究,午餐常在家对面的米店买五分钱的面条煮煮,晚餐就是稀饭充饥。他告诉柳和清,自己“每个月都会煮一两次菜干烧肉,一天吃不完就隔天再吃,后天再吃,一直吃到菜干发黑为止。”
苦行僧一般的林风眠却也不乏生活情调。柳和清回忆,林风眠喜欢煮咖啡,在咖啡中加上少许白兰地,浓郁的咖啡香因此传递出别样的异国风味。
林风眠还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吃西瓜方法:先在西瓜中挖一个洞,再倒入少许白兰地,吃起来就会特外清爽甜美。林风眠说,这些都是从法国读书时学来的,还戏称“西瓜性凉、洋酒性热,中和一下,很符合中医养生的原理”。
白兰地咖啡
晚年的林风眠在香港深居简出,每次到“功德林”,只是点一碗素面。他凭记忆重画在“文革”中被毁掉的作品,一直画,画到生命的终点。
1991年8月12日,林风眠逝世。柳和清回忆,在告别仪式上,林风眠“那么安详地躺在白色的花丛中,穿着他那件长年穿着的灰色外套”,一如既往地简单、素朴、孤独。“??他平凡得看不出一点点艺术大师的风采,然而,看似平凡的他确实是一位划时代的艺术大师啊。”
不知那一刻,柳和清是否想起了多年前,在路上和林风眠的不期而遇——林风眠手托着面条笑吟吟地说:“和清,你是否有约?如果没有,就到我家中一起吃面条吧”。
晚年林风眠
(本文参考《黄永玉八十谈艺》、《于右任的晚年生活》、李舒《林风眠的酱油》、柳和清《回忆我的朋友林风眠》、邵绡红《我所知道的项美丽》等文章,郭厚英《那一世的风情》等著作。封面图片出自二毛著作《民国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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