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泊平
小时候读书,喜欢的是传奇人物,是悬念迭起的情节,是打斗酣畅的场面,讨厌的是对穿衣、吃饭,以及对建筑、对礼节的描述,觉得那些片段与故事无关,啰啰嗦嗦,真实麻烦。所以,每到此处,大抵是迅速略过,绝不肯花费时间和精力在这上面周旋,就像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前一大段写巴黎建筑的文字都是跳读一样。因而,说是读过一本书,也只能算囫囵吞枣、走马观花,读过也就是读过,只有一点零星的印象,浅浅的,于文章的真切处还是有些膈膜。
随着年岁的增长,读书经验有了,终于知道,原先那种读法于古人的才情实在是浪费。因为,作家的学养与机趣往往就在那些情节之外的闲笔中。于是,再读书,便有意慢下来,眼睛和心灵同步,留意打量那些故事之外的絮叨。而这一慢,才发现原先被错过的地方,竟然有那样多摇曳多姿的趣味。于是,再读书,便不再追求所谓的速度,而是愿意,慢慢翻开每一页,慢慢咀嚼每一个文字,在心神沉潜处,得以品味那些鲜活的细节之美。
比如说吃,在《水浒传》中,描写吃饭喝酒的笔墨占据了极大的篇幅,但吃与吃的方法不同,喝与喝的讲究也不一样,而在这千差万别的吃喝里,其实便是大千人生。最常见的吃喝,当属英雄聚义,大多是杀牛宰羊,大排筵宴,大家开怀畅饮,个个尽欢。这种写法是面上的勾勒,有场面之感,但无人物之别。人物的个性大都隐在了场面之后,只做一种更大的留白,恰如《清明上河图》,气象万千的场面已经先声夺人,具体到里面人物的状态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你只需在那种简洁而又高度概括的笔墨中,想象那些酒气四溢、豪气干云的热闹和气势了。
当然,这种场面毕竟只能是一种一笔带过的策略,如果每一次都是如此,那便是一种写法的雷同和贫瘠,不值一提。最喜欢的是施耐庵写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境遇,以及和这不同人物、不同境遇相得益彰的吃肉喝酒。这种不同,便会有不同的生理反映和审美体验。在我的印象中,有三处吃酒最为传神,从中看以施耐庵的写人的功力。一处是写鲁智深,一处是写李逵,还有一处是写林冲。
先说第一处,鲁智深大闹五台山那一回。鲁智深因为上次醉了酒打坏了金刚,几个月不得下山,早春之时,天气变暖,于是又耐不住下得山来。在市井人家,打了禅杖,便四处寻酒。进了许多酒家,奈何店家看他是和尚都不敢卖酒与他,无奈智深只得打诳语,说自己是行脚增,方得有酒家敢卖与他酒。此时,对于智深而言,酒当然是第一要义,于是说:“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十几碗后才想到吃的,才又要肉。这一处已经妙绝,但仍不是最妙处。最妙是智深得知无牛肉时闻到了肉香,于是走出屋去看,发现了砂锅里正煮着一只狗;于是便讨,于是便吃。但看智深吃法:“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讨,那里肯住”。这一“扯”字,生动可爱,不能是“拿”,因拿太平常,也不能用“夹”,因夹太斯文,也不能用“撕”,因撕太绵软。只有这一“扯”才写尽了花和尚的洒脱与豪气。
第二处,是宋江第一次见李逵。李逵赌输了钱,被宋江和戴宗拉走,自然又是吃酒。但看李逵吃鱼:“并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这还不算,看宋江和戴宗不吃,“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吃了,滴滴点点淋了一桌子汁水。”这一段写得别开生面,就是一个吃,满桌子的汁水,油腻的场面扑面而来,嚼骨头,又有听觉上的刺激觉,而那一个“捞”字,更是一种童真与趣味的酣畅淋漓,妙不可言。毕竟,他是第一次见宋江,只有不谙世事、憨直赤子如铁牛者,方才有这样的表现,不拘礼法,酣畅为之。
第三处,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冲被奸人陷害,不仅妻子生死未卜,自己还被刺沧州。这还不算,仇人还要追杀,要赶尽杀绝。寒冬天气,彤云密布,漫天大雪。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林冲去看管草料场。在那里,林冲买酒回来,没想到雪压塌了屋子,不得已,林冲去山神庙去安身。在那里,曾经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只能盖了五分湿的白布衫和棉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同样是吃酒,智深可以吃得忘我,李逵可以吃得烂漫,而林冲却只能吃得落寞而伤感。同样是吃肉,鲁智深可以吃得虎虎生风,李逵可以吃得旁若无人,而林冲只能吃得凝滞而凄清。因为,智深和李逵心中无尘,也无阴晴,林冲的心里,早已装了三九的萧杀。是的,天气是冷的,酒是冷的,肉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内外的冷裹在一处,吹动鹅毛大雪,吹动古庙的阴森,也吹动陌路英雄的不平之气。所以,此处的酒肉,注定不能畅快,只能烘托悲情。
三处写吃酒吃肉,不同的人物,气氛也自然不同。那里面有身份,有性格,也有语境。场景无法置换,人物也不能改变。同样是穷愁末路,李逵也断不会有林冲的沉重,因他无林冲的心事,也不会有林冲的思考,这就是差别。至于武松景阳冈打虎时豪饮十八碗,重点在写酒,牛肉只是背景,醉打蒋门神之前,一路饮来,更单表一个豪气,所以,那里面肉只能是背景,写多了便多了油腻。所以,作者在那里极力写酒,把那酒写出了浪花,写出了波涛,也写出了一泻千里的英雄气。而宋江一个人在浔阳楼借酒浇愁,如果也这样写便危险了。一是宋江无这样的酒量,也无这样的胆魄,二是这样写反而消解了宋江真有的心事与心机。所以,写宋江饮酒,必要有菜,而且要有力求丰富,避免单一。只有这样,宋江的身份和心机才能跃然纸上。
大致相同的情节,却写出了不同的人物和性格,写出不同的人生。这便是小说的成功之道。而出彩处,恰恰是一些看似随意的细节。故而,读书不读细节,书中趣味便会少去大半,读书只求热闹,不能从冷静处发现人生,那书的智理便又去大半。
2014/11/11夜
本篇来源:闲闲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