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前无古人的伟大杰作
——《金瓶梅》的杰出艺术成就
如果《金瓶梅》仅仅是一部虽然洋洋大观，却只是揭露讽刺抨击的作品，充其量是一部“警世明言”，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一部通俗政治课本。但《金瓶梅》虽然取材于《水浒》，在艺术上却是深刻细腻，进入另一个境界。正如鲁迅指出的：“《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佳处自在。”“同时说部，无一上之。”法国大百科全书说，“它在中国通俗小说发展史上，是一个伟大的创新。”这说明，在艺术成就方面，《金瓶梅》“是一个伟大的创新”，在此之前没有一部作品超过它。只要不是看热闹，而是用研究的目光看作品，便会发现，不论是反映生活面，作品的结构，人物塑造，语言的运用，细节的描绘等，都是登上了一个前人没有达到的艺术高峰。下面分别论述之：
（一） 广阔的生活画面
《经瓶梅》取材于《水浒传》，同时接受了后者写实的艺术手法。但水浒传，写的主要是夸张的英雄故事。禅杖刀枪，打虎拔树，地上神行，水底潜游，不仅武艺非凡，而且胆识过人。他们的正义豪侠行径，让人赞赏。他们的举旗聚义，与官家抗争，让人拍手称快。但那毕竟不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情，乃是作家对历史事实的渲染和扩展，借以寄托自己浪漫主义的理想，为被压迫者倾吐一番心头的压抑和悲愤而已。据历史记载，水泊梁山造反的英雄，不过是“宋江等三十六人”，施耐庵却把他们的队伍扩大到“一百单八将”。但他们活动的场所，除了王婆的茶馆，武大郎的家宅，阎婆惜的闺房，孙二娘的酒店等不多的平常居所，故事大都发生在非同寻常的地方，山岗，庙宇，丛林，法场，城堡，公堂，都成了展开故事，施展武艺的舞台。《金瓶梅》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无非是欺人，罢财，行贿，买官，喝酒，玩女人，一句话，醉生梦死的生活。中心故事发生的地点，大都是西门府上。其他地方也是司空见惯，并不陌生。西门庆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触目皆是的富豪恶霸、贪官污吏的一个代表。而场面之广阔，情节之生动，“做派”之触目惊心，声色之凸显逼真，可谓前无古人。
在那个烂透了社会，清官廉吏，难得有好下场。作品只正面写了一位山东巡按御史曾孝序。此人刚直清廉，嫉恨贪贿，他上了一道奏折，参劾西门庆。列举的缘由是：
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保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贿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
曾御史的劾折全属事实，说的还比较含蓄。结果，被参劾者逍遥自在，奉公参劾者，尽管是堂堂巡按御史，又与职务有关，反而倒了台。朝廷之恶浊，官场之不公，触目惊心，令人瞋目。鲁迅赞《金瓶梅》为“同时说部，无以上之”，堪称的评。
明代学者谢肇制（少三点水）为《金瓶梅》写《跋》，同样赞不绝口：
书凡百万言，为卷二十，始末不过数年事耳。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幉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语，（驹会）之机械意智，粉黛之自媚争艳，狎客之从谀逢迎，奴骀之稽唇淬语，穷极境象，（戒）意快心。譬之范工抟泥，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神传之。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2
谢肇制不愧是高眼识家，他不仅道出《金瓶梅》的故事不过发上在数年之间，但笔触所至，朝野，官私，闺闼，市井，历历如在目前。而活动于其中的势利之徒，极尽表演之能事。朋友的背叛，男女的密约，床笫的狎笑，小人的心术，女人的争宠，帮闲的逢迎，奴仆的闲言，无不穷境极相，就像技艺高明的雕塑家，所塑出的人物，不论俊丑老少，无不人各其面，不仅肖其貌，而且传其神，栩栩如生。难怪这位品评者，要惊呼，《金瓶梅》是“稗官（小说）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了。
总而言之，《金瓶梅》的笔墨，虽然集中在一个富豪的家庭里，但展开了极其广阔的生活画面。昏聩的朝廷，贪婪的权臣，堕落的文人，无耻的帮闲，淫邪的妻妾，狡狯的奴仆，无不次第登场，尽情表演，从而将他们温情默默地面纱，撕扯下来，露出了狰狞妍媸各异的真面目。堪称是当时社会的一面镜子，一部明末社会的百科全书。
（二） 严谨的结构艺术
小说被前人称为“世情书”。世情书里充满着故事，故事是由人物扮演的。故事在那里发生，何时开始，何时发展，何时转折，何时结束，时间与空间，都要有全面的谋划设计，故事的发展递进，是急骤，是舒缓，也就是节奏问题，也要加以仔细地调度布局。这就是小说结构所面临的问题。小说的结构是为表达主题、刻画人物服务的。一部长达百回的小说，章回情节的安排，矛盾冲突的设置，都离不开高超的结构技巧。就像要盖一座美丽的房子，何处设厅，何处安室，何处立柱，何处布廊，事前都要周密设计，了然于胸。不能像一个无目的漫游者，走到那里算那里。不然，情节纷纭，线索凌乱，其结果可想而知。作家忽略了这一点，或者没有这方面的本领。势必主次混淆，眉目不清。题材再好，也像随意堆放的碎玉，胡乱串成的珠帘，不仅失掉张弛节奏之美，还给人以凌乱无序的感觉。
《水浒传》受传记体通史的影响，基本上是以单个人为中心的描写。前七十回，是由鲁达，林冲，杨志，武松，宋江等的传记连缀而成。作家的高明在于巧妙的链接，使故事转接自然，浑然一体。这种被学者称作“链条式的结构”，故事环环相扣，情节链接自然。条条细流，汇聚水泊，义旗高举，干出了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业。使读者激情澎湃，充满期待。到七十一回，英雄们排了座次，仿佛革命已经成功，可以高枕无忧。于是，斗志消退，内部纷争。结果，不仅被“招安”，而且做了屠杀同道的帮凶，最终成了朝廷屠戮的牺牲品。让人掩卷顿足，唏嘘感叹！
《金瓶梅》取材自《水浒传》，但较之《水浒传》，结构自抒机杼，更为完整绵密。作品以西门庆的家庭为主要舞台，以主要人物行藏为主干故事。即以西门庆经商，骗财，行贿，谋官，游宴狎妓，妻妾嬉戏为主线，串联起大小几十个故事。虽然矛盾复杂，千头万绪，但意脉连贯，蹊径相通，而又跌宕起伏，主次分明。作者善于抓住主要矛盾，也不忽略次要矛盾，对主次矛盾的错综联系和因果关系，有着洞彻的把握。加之描写细腻，揭露深刻，全书严密紧凑，浑然一体。编织成一幅多姿多彩的社会历史画卷。等到七十九回西门庆暴亡，故事转入低潮，但细流相接，溪塘未涸。处处设局，力证因果，让人感叹作者编制之功。戏剧家李渔说：“凑成之功，全在阵线细密……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应；顾后者，便于埋伏……节节俱要想到。”笑笑生正是这样的行家里手，他常常借人物之口，一句“也是何当有事“，四两拨千斤，引出新的故事，巧妙地推动着故事的转折。有时借用一件小小的物件，推动情节的发展。如潘金莲丢了一只大红绣花鞋，围绕找鞋，拾鞋，送鞋，剁鞋等线索，扩展串联，陈经济因鞋戏金莲，西门庆怒打铁棍儿，以及秋菊挨罚，来旺儿被撵，一系列情节便自然地走上了前台。这一点，对于《红楼梦》也有明显的影响。贾府的由盛而衰，多么像西门家的从糜烂到败落。有许多场面描写，也有明显借鉴的痕迹。如秦可卿丧事的描写，就与李瓶儿的丧事相仿佛。脂砚斋认为，贾珍问寿板价格的描写，即从《金瓶梅》学来，两书”如出一手“。
由此可见，我们说《金瓶梅》的结构严谨细密，浑然一体，有着充分的根据。
（三）鲜明的人物形象
小说是写人的艺术。它的魅力不在于作家表现了什么，而在于用什么手法表现。作为表演者的人物，更是作家着力之处。《金瓶梅》在塑造人物方面，更是达到了前人没有达到的高度。在《水浒传》中，西门庆不过是个骗占良家妇女的浮浪子弟与市井无赖。《金瓶梅》把他“接纳”过来，增之以智慧，付之以狡黠，纵横上下，如鱼得水。被塑造成富商、酷吏、恶棍三位一体的典型形象。这个人物，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和特定的时代色彩。通过他的生活内容，与社会各种联系的生动描写，展现了广阔的历史生活画面。西门庆钱权在手，身价倍增，朱太尉、翟管家，以及巡抚、巡按等大员，都成了他的朋友和座上客。从此腰杆更硬，手段更辣。骗产占财，投机盐引，偷漏国税，财富便滚滚而来，从此过起了醉生梦死的生活。作品对西门庆的商业活动，着墨不多，对他的骄奢淫逸的放荡生活，倒是浓墨重彩地加以描画，难怪遭到一些人非议。
《金瓶梅》写了一百多个人物，几乎个个的言行都符合自己身份，给人留下清晰的印象。主要人物西门庆不必说，潘金莲、李瓶儿，应伯爵，陈经济，春梅，吴月娘等都堪称是成功的艺术形象。这样一批典型形象，出现在一部书里，标志着中国小说艺术的高度发展和现实主义的质的飞跃。
作品主人公西门庆，出身市侩家庭，父亲西门达，是一个行商。他从父亲手中继承了经商的本领。一开始只是开个生药铺，同时结交官吏，与人揽事牟利，接着又发了几笔横财。第一笔财产是富商的遗孀给他带来的，第二笔，便是梁中书侍妾李瓶儿给他带来的。第三笔是他女婿陈经济避难来到他家带来的金银细软。有了可以通神的“黄白”，他便给太师蔡京送优厚的生辰担，换来山东提刑所副千户的官职。他处理的官司，都是贪赃枉法，颠倒是非，视王法如儿戏。扬州的苗员外被图财害命的苗青杀害，证据确凿。苗青奉上一千两银子给他与夏提刑，被无罪释放。何九在烧武大郎的尸体时，帮过他的忙。何九的一个兄弟因盗案被捕，西门庆竟然把弘化寺一名无辜的和尚抓来顶缺。他的姘头王六儿跟小叔子通奸，被好事的子弟捉起来，要送官问罪。他不但释放了奸夫奸妇，还把多事的子弟饱打一顿，关了起来。就是这样一个贪赃枉法的污吏，跟别人说起来，竟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有事不问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就（无罪）放了，成什么道理？”真是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贪官污吏嘴上念叨的，哪个不是两袖清风的廉吏经？西门庆自然不能脱俗。
平心而论，西门庆虽然不择手段地敛财，但并不十分贪婪。有时还表现得满大方，对穷朋友还常常施舍周济。借钱不要利息，甚至白送。他对应伯爵说过这样的话：“那东西（指金钱），是好动不好静的。……天生要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是有罪的。”有人说，“积财有罪”的道德观，从西门庆的嘴里说出来，不符合人物的性格，是“作品的败笔”。但细读作品，此说不免浅薄。西门庆虽然狠毒、贪婪，但并不十分悭吝。他行贿权贵，结交大员，舍得送重礼。结交狐朋狗友，不惜自掏腰包，让他们“白嚼”。商人出身的西门庆，深谙钱能生钱的个中三昧。“投资”是要有回报的。行贿是为了买官，枉法不被追究；结交帮闲是为了供他驱使。作者赋予他此等言行，不但不是强加给人物的亮色，而且是点睛的妙笔。这证明，西门庆不是薛蟠似的笨伯，而是不乏智慧的市侩。至于断案要公，积钱有罪等表白，不过是揭示了他笼络人心、狡黠奸诈的一面。
西门庆一生，玩弄女人成性。他对女人只有“性”，没有情。喜时疯狂颠倒，厌时足踢鞭打。但对李瓶儿，却于情爱之外多出几分难得的爱恋。瓶儿死了，他简直痛不欲生。不顾她身底下的血污，双手抱着她的香腮亲着。大哭“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么闪了我去了，宁可叫我西门庆死了吧。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这失声痛哭，是真情的暴露，并不是假张势，过了许久，他对瓶儿仍然念念不忘。使读者不免产生几分感动。说明他的血管里还流淌着人性的血液。许多学者认为这是作品成功的一笔。有人说，李瓶儿才是他心目中的妻子。此话不无道理。有人甚至说，西门庆身上有太多的人情味，他的贪婪不道德，没有一点超凡脱俗的地方。他也不是非人的魔鬼，他身上的自私、贪欲、败德，都是人性中最常见的瑕疵。此等人物，至今仍然活跃在我们的身边。足见，一个作品刻画人物，如果只写一些大事件，离开细节的描写，难以使人物有血有肉地活起来，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不过是没有真实情感的行尸走肉，有形无魂、概念化的木雕泥塑。
一个成功的人物，绝不是用一种色彩就能描绘出来的，仅仅写出一个人的高尚窳劣、妍媸美丑，在他身上展示的是社会生活的印记。那还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别于一切他人的“这一个”。而这个极其重要的艺术传统，前一阵子，几乎被驱赶殆尽。写英雄必定高、大、全，通体金光闪闪；写坏人必定丑、恶、毒，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可惜，那些虚假的概念化的人物，不但不能感动人，还给人以虚假可笑的厌恶感。笑笑生的高明之处，恰恰在于用七彩巨笔，来描绘他的人物。人物是立体的，多彩的，既富典型性格，又血肉丰满，真实可信。西门庆形象的丰满、生动与详瞻，在中国小说史上独一无二，堪称首创，标志着我国现实主义的深化和走向成熟。
金瓶梅另一个特别成功的人物，就是潘金莲。她本是武大之妻，后来成了西门庆的五妾，为了得宠，她气死李瓶儿，火并吴月娘。西门庆身亡后被卖，最终死于武松的复仇屠刀之下。
潘金莲出身贫寒，是个穷裁缝的女儿。九岁就被卖到王招宣府里。他聪明伶俐，不到十五岁，就会绣鸾描凤，品竹弹丝，而且知书识字。她生得面如桃花，眉赛新月。加之描眉画眼，着意打扮，更显得出水芙蓉般美丽娇艳。难怪西门庆一见到她“先自酥了半边”。她想依靠自己的美色，获得主子王招宣的青睐，改变低下的地位。无奈主人的关注没到，便伸腿而去，她再次被卖给了性欲旺盛的张大户。两人勾搭不久，不幸被他的老婆发现，苦打一顿，再次被卖。为了保持往来，张大户把她塞给矮挫丑陋、缺少性欲的武大郎。潘金莲，自弹琵琶，难以消解心头的怨恨寂寞。站到帘儿底下散心，招来的是浮浪子弟们油滑嬉戏。她感到无聊，积极支持武大搬家。无奈，躲得开浮郎子弟，驱赶不开寂寞失落。正在这时，高大魁梧的打虎英雄武松，出现在她的面前。潘金莲把持不住，立即堕入爱河。而武松根本不理解金莲的感情，反而憎恶她背叛自己的丈夫。他嘱咐哥哥，好好看守门户。潘金莲遭遇冷落，正自怨自艾，撑帘子的叉杆，不偏不倚打到了西门庆的头上。一个色狼，一个怨妇，一见钟情，在王婆的安排下，不但勾搭成奸，而且害死武大，嫁给了西门庆。
潘金莲是一个满腹技巧，感情丰富的女人。她不仅在追求自身的幸福，更急于改变自己的命运。作为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这本来无所指责。但她违背天理良心，采取了伤害他人的残忍手段，企图达到改变自己命运的目的。正所谓恶有恶报，命运并不给他改变的机会。她不惜以杀夫达到目的，结果铸成了难以宽恕的罪恶。不论她多么美丽，多么有心计，多么会施展床上风韵，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因为西门庆不仅喜爱漂亮的女人，更喜欢有钱的富婆。他娶宋慧莲，夺李瓶儿，都是人财两获，一箭双雕。潘金莲在西门庆心目中，并不是全部身心的迷恋倾倒。他对潘金莲的时热时冷，恐怕只能用潘金莲有色而无钱来解释。无奈，一心想改变自己命运的潘金莲，灵魂早已被扭曲了。她把全部心血和技巧用来迷惑主子西门庆，拢络大娘吴月娘。虚情假意，使出浑身解数，挑逗西门庆的情欲，争取吴月娘的好感。她挑拨离间，害死宋慧莲；毒杀李瓶儿的儿子，然后气死李瓶儿。心情不好时，她拿下人秋菊出气，随意打骂。这一切，无不是为了巩固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她成了一个自私、嫉妒、残忍、淫浪的女人。嫁给西门庆后，尽管锦衣美食，锦闺绣帐，但“五妾”的地位，并不能使她满足。西门庆依然恋着别的女人，不能把全部情爱投到她的身上，满足她的情欲，更给她带来了痛苦。机关算尽，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日渐得宠，西门庆却因纵欲暴亡。靠山顿失，美梦破灭。情欲浸透了灵魂的潘金莲，当然不会照西门庆的临终遗嘱，为他“守节”。她继续和女婿陈经济私通。结果被丫鬟秋菊告发，被吴月娘一百两银子，给了武松，最终惨死在复仇的利刃之下。
我们可以用可怜，可悲，可耻，可恨，来概括潘金莲的一生。这个人物比在《水浒传》里丰富生动得多。潘金莲是一个地道的淫妇、坏女人。但她的坏，不是概念化的贴标签，而是血肉丰满的成功典型。
排在潘金莲之后的六妾李瓶儿，同样是一个成功的典型。她五短身材，肌肤白净，瓜子脸，细弯弯两道月牙眉，姿容娇美，楚楚动人。她原本是梁中书的小妾，梁山英雄攻打大名府，她带上一百颗西洋大珠等财宝，跟养娘逃到东京，作了花太监的侄媳妇。她背着丈夫与西门庆私通，但丈夫花子虚吃官司时，她跪求西门庆设法搭救。并拿出三千两银子让他打点。然后把装满四口描金柜的金银细软，强要西门庆收下。花子虚获救回到家里，一看家产荡尽，一气之下一病不起。李瓶儿不仅不让西门庆对花子虚施舍，还不给他治病。连气加病，花子虚撒手而去。李瓶儿并无戚容，只盼望着早日嫁给西门庆。不料，西门庆受亲家官司牵连，一时无暇顾及心爱的女人。她大失所望，忧思成疾。多亏蒋竹山治好了她的病。她竟然饥不择食，将其貌不扬、轻浮奸诈的蒋竹山招赘为婿。
西门庆化险为夷，得知李瓶儿移情别爱，并资助蒋竹山开了座生药铺，派人痛打将竹山，砸了生药铺，还要让冤大头吃官司。李瓶儿趁机把将竹山赶走，还说是“喜得冤家离门前”。凡此种种，说明她是一个，心性狂狼，不能自守，而又目光短浅、容易反悔的无知女人。但她又是一个感情充沛的女人，心里一空虚便急于嫁人。花子虚、将竹山都不能使她满足，一表人才的西门庆，却使她魂牵梦萦，可以把一切财宝都贡献出来。她跟潘金莲不同，潘金莲只有情欲，没有情爱。一旦有了满意的男人，她爱得很执著。自从嫁给了西门庆，她一心爱着一个人，竟然成了一个痴情的女子。她事事委曲求全，连丫头都敢当面奚落她。她小心侍奉吴月娘，曲意迎合潘金莲。命运安排她生了一个儿子，这本来是母因子贵的大好机会，她却成了众矢之的。最终孩子被恶猫吓死。她绝望了，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但他到死仍然记挂着西门庆。临终还苦苦规劝西门庆，“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少喝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得有奴在，还早晚劝你。”难怪她死了之后，西门庆跪地大哭，给她正妻的名分，并举行了盛大而体面的葬礼。我们看出，作者对李瓶儿这位“淫妇”，似乎有一种深沉的哀矜。
李瓶儿悲剧的一生，除了留下深刻的教训，还使人有几分同情。一个本来软弱温顺的女人，同样被黑暗的现实扭曲，最终被撕扯成碎片。李瓶儿，淫而不恶，私而不丑，是小说艺术画廊里另一个成功的典型。
构成《金瓶梅》名字第三个女人是庞春梅。她先是吴月娘房里的一个丫头，后来给潘金莲支使。由于有几分姿色，人聪慧，喜謔浪，善对答，很得潘金莲的喜欢，连西门庆也另眼看待。一旦得到主子的青睐，她便趾高气扬，忘乎所以。装腔矫势，多嘴多舌，连大娘的话也敢违抗。她对出身低贱、身为“四妾”的孙雪娥，她不但疾言厉色，随意欺凌打骂。对其他丫头比潘金莲还残忍。一个花钱买来的丫头，便对同样出身低贱的姊妹下毒手，可见她的本性极其残忍。正所谓臭味相投，她却对对潘金莲不仅一往情深，而且颇有“知己“的意味。语言契合，互相包庇利用。当吴月娘得知她与潘金莲共同跟女婿陈经济私通后，把她卖给了守备府。不料因祸得福。她得到好色成性的周守备的宠爱。等到生了儿子，更是母以子贵。头房身亡，她成了守备夫人。当吴月娘攀扯上官司，她又出面帮忙，使官司化险为夷。由此可见，春梅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她虽然人生得漂亮，口齿伶俐，但浅薄势利，不辨善恶，一切凭感情出发。她念念不忘的，就是上下尊卑。萦绕心头的，就是情欲。成了守备夫人后，仍然设法把陈经济弄到身边暗通情愫。但陈经济死了，一阵悲伤过后，照旧淫浪，最终死在仆人儿子周义身上。跟西门庆一样，走上了纵欲身亡的下场。庞春梅不仅是西门府兴衰浮沉的见证人，也是无知挣扎、丑陋人生的亲历者。作者对她的描绘是对人性善恶的深入发掘，也是现实主义的巨大贡献。
此外，《金瓶梅》对应伯爵，吴月娘，孙学娥等也不是单色素写，而是多色彩的工笔细描，一个个形象极为生动可信。如破落户应伯爵，双陆棋子，件件皆通，会一脚好气球。但他不干正经营生，专一帮嫖贴食。他善于察言观色，看风使舵，顺杆子爬，拍马巴结，八面玲珑。在西门庆面前，不仅是帮闲，而且是帮忙，甚至是帮凶。高尔基说过：“人是杂色的，没有纯粹黑色的，也没有纯粹白色的。在人的身上，掺合着好的和坏的东西。”别林斯基说：“描写了人，也就是描写了社会。”老舍先生说得更透彻：“凭空给世界增加了几个不朽的人物，如武松、黛玉，才叫做创造。因此，小说的成败，是以人物为准，不仗着事实。世事万千，都转眼即逝，一时新颖，不久即归陈腐；只有人物足垂不朽。”
由此可见，《金瓶梅》的价值，不止是向读者展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它还给世界小说史上增加了一系列不朽的人物。
（四）杰出的语言艺术
《金瓶梅》的语言艺术，得到中外研究者的交口称赞。作品中传神的语言描写，触目皆是，下面仅据几个例子：
武松冒雪来到哥哥家。对武松早已有意的潘金莲，垅好火，炒好菜，等候武松到来。决心“今日着实撩逗他一逗，不怕他不动情。”武松来了之后，他殷勤周到。甚至筛了一杯酒，自己饮下半杯，要武松吃那“半盏儿残酒”不料，武松劈手夺过来，破在地下，不但骂她不知羞耻，还一把险些把夫人推到。睁起眼睛说道：
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第二回）
短短几句话，打虎英雄的礼仪刚直跃然纸上。武松出差之前，自然对潘金莲不放心，劝她“把得家定”，即看好家，警告她“篱牢犬不入”。这话刺到了潘金莲的疼处。她赶忙假撇清，并把气出在武大身上，指着丈夫大骂：
你这个混沌东西，有什么语言在别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味脓血戳不出来鳖老婆。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不敢入屋里来，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同上）
六十四回里，潘金莲把李瓶儿的孩子用猫吓死，瓶儿痛苦异常。她不但幸灾乐祸，而且指桑骂槐：
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上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拆了靠背儿，没得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得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样。
一个妒妇泼妇的狠毒尖刻，让人惊恐。《金瓶梅》就是写打架骂人，也涉笔俚俗，情趣无限。且看王婆与郓哥的吵骂：郓哥去王婆茶馆找西门庆，王婆那肯让他进去。下面的一段对话，多么符合两人的身份：
王婆骂道：“含鸟小囚儿!我屋里那讨什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吃，也把些汁儿与我呷一呷。我有什么不理会的？”婆子便骂：“你那小囚攮的，理会得什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勺切菜——水泄不漏。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她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爆。郓哥叫道：“你做什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日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贼老咬虫，没事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直打到街上去，把雪梨蓝儿也丢出去。（第四回）
真是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一场打骂，老牵婆与小混混的性格、气质与心理，暴露无遗。写到帮闲应伯爵，同样有传神的笔墨。他处处看西门庆的颜色，讨他喜欢。西门庆作了锦衣卫副千户，买了几条玉带，非常得意，问应伯爵如何?他立即夸奖道：
亏哥那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看，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也罢了，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不是面奖，说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有这条犀角带。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夜间燃火照千里，火光通宵不灭。（三十一回）
请看，帮闲的嘴脸，何等惟妙惟肖，简直令人叫绝不迭。作者的语言功力，可以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金瓶梅》发展了《水浒传》的语言艺术，不仅融入口语，而且采撷了大量的俚语谚语，较之《水浒传》更加，恣肆泼辣，淋漓酣畅。一百回大书，用口语写成，这是一种令人感叹的本领。须知，当时知识分子的日常来往交际，离不开之乎者也。作家几乎脱尽藩篱，变身阡陌桑隅，宛如老农谈禾稼，樵夫谈山径。顺手拈来，点染成趣。可以看出作家生活根底的深厚，和运用民间语言的娴熟技巧。而那些具有鲁东地域特点的民间语言，对于刻划面目各异的人物，带来极大的方便与成功。尽管尚有冷僻芜杂的缺点，但贯串全书的语言风格是统一的。这种以口语为基础的文学语言，给作品带来惊人的传神效果。地域风貌，时代特点，生活气息，人物身份，无不生动形象地展现在面前的画卷中，使读者宛如身临其境，深信不疑，几乎忘记了读的是虚构的文学作品。作者对长篇小说语言的贡献是惊人的，也是空前的，堪称是一位语言大师。
（五） 传神的细节描绘
人所共知，诗词歌赋发抒的是遐想和情思。史传作品依赖的是历史事件或者人物的生平事迹。只有小说，不论是取材历史还是取材现实，或者纯粹是作者的虚构，但都离不开故事。就是说，史传是理性的直书其人其事，小说则隐藏理想，编织故事，演绎情节，即形象地描绘事件、场景和人物。有人把小说称作“故事书”，说写小说的作家都是会说故事的人，这话不无道理。故事就是事件，一件有头有尾的事件，就是一个故事。故事由情节构成。如武松打虎，由山下饮酒，上山悔意，发现猛虎，打虎险情，披红游街等几部分情节构成。如果没有生动的情节，故事的骨架难免“缺钙”，框架就显得支撑无力，甚至东倒西歪。情节如果没有细微地描绘来渲染，就失去真实和生动。干巴巴，味同嚼蜡，引不起读者的兴趣。如西门庆对潘金莲的先奸后娶。就包括着，挑帘，裁衣，饮酒，入扣，奸通，害夫等一系列情节。而如何挑帘，用的什么工具；如何裁衣，裁的什么衣料；喝酒的过程，媚眼动作等等，都属于细节。笑笑生不愧是写故事大家。他笔下的故事，之所以那样真实可信，靠的就是生动的情节和真实传神的细节。下面仅举几例：
潘金莲的鞋底儿是用毡做的，走路无声，便于偷听别人的墙根。连陈经济都说她是一个“女番子”，在当时称侦探为“番子”。足见一个有选择的细节，对于刻画人物，相得益彰。潘金莲丢了一只绣花鞋，围绕找鞋、拾鞋，送鞋，剁鞋等细节，抽丝剥茧，细细描绘。不仅细腻真实，而且将陈经济因鞋戏金莲，西门庆怒打铁棍儿，以及秋菊挨罚，来昭儿被撵等一系列情节，有机地串联起来，顺畅自然，入情入理。
作品写到人物的居室，不论是太师府第，豪绅庭院，歌妓居室，炊房陈设，无不与人物的地位品行和谐统一。如西门庆客厅里那张“蜓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就显示了西门庆的暴发户心态，以及他的土气与庸俗。王六儿卧室挂的“张生遇莺莺”吊屏，表现她与西门庆的勾搭。碧霞宫道士吴伯才方丈里供着吕洞宾戏牡丹的画轴，暗示这个出家人调戏妇女的无耻行径。
作品有时用反衬手法，借厅堂布置的肃穆清雅，映衬主人的虚伪淫邪。借人物的满嘴仁义道德，反衬人物的虚伪贪婪。作品三十回，写到西门庆派家人来保和吴恩典到东京向蔡京献生日礼物。蔡京看到礼品极其珍贵，心里兴奋不已，却装腔作势加以拒绝：“这礼物决不好收的，你还将会去”。来保慌了，急忙叩头，恳求赏收。蔡京收了礼品后，不但给西门庆一个理刑副千户的官职，还给献送礼品的吴恩典一个驿丞的官职。吴恩典一听“慌得磕头如捣蒜”。这里，蔡京佯装不收礼，来保听到拒绝“急忙磕头”，吴恩典得到赏封“磕头如捣蒜”等细节，对于刻画人物都可谓是点睛的妙笔。
作者特殊的才能，不仅是善于写外面，即交际场面上的细节。西门庆家里日常活动和“故事”，更是，信笔写来，点染成趣。女人们在节令和各人生日的饮宴作乐，听妓女、小优和女先生唱曲子，听尼姑讲佛经故事，裁衣服，赌叶子，讲笑话，扯闲呱，耍心眼，嚼舌根，打情骂俏，拌嘴吵架……一般作家眼里不屑一顾的琐屑事，笑笑生可以可以拿来勾连出一大段人生。他笔下的人物，写意泼墨的地方不多，几乎都是工笔细描，细笔钱墨，从容写来，无不活灵活现，人物事件，历历如在目前。正如鲁迅所称道的，作者虽然是“直写事实”，却处处显露出“刻画而尽相”的高超本领。
综上所述，《金瓶梅》不仅是一部展示广阔社会生活画面的现实主义结构，有着极其深刻的思想性。它鞭辟入里的揭露批判，对后世的许多作品，都有着深刻的影响。他高超的艺术成就，更为许多作家所借鉴。被独具只眼的张竹坡，誉为“第一奇书”，堪称名实相副。
英国伟大的人文主义剧作家莎士比亚，被有人称为“说不尽”。他博大精深、瑰丽奇崛的三十六部剧作，不论从哪个侧面去欣赏研究，都是矿脉藏丰厚，开掘不尽。固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的感叹。《金瓶梅》虽然不是登峰造极、完美无缺，甚而雪锦存玷，白璧留瑕，但不论从反应社会的深广，结构之完整，塑造人物之鲜活，还是语言之淳朴，细节之生动，白描手法之娴熟，同样是一座丰厚的矿藏。不仅值得读者欣赏，小说家效仿，甚至也是历史学家借鉴的“范本”。称它是“说不尽的《金瓶梅》”，似不为过。
2011,8,30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