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
王朝末世,朝政为权臣把持,皇帝化为傀儡,由背后人牵线表演,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逆来顺受。这样的事,常见。东汉末年的刘姓皇帝,是曹家人的傀儡,到了魏朝末年,曹家天子,又成了司马家的傀儡。
做傀儡的皇帝,日子不好过。名义上为一国之君,但一举一动,都得听人家的,所有行为,包括做爱,都有人监视。皇帝对权臣,实行彻底的政务公开,私生活公开。稍有不慎,自家就会有性命之忧。即便谨言慎行,老老实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家取而代之,将你一脚踢开。踢开之后,是死是活,可就难说了。这样的皇帝,说白了,就是华丽的囚徒。
曹家人做皇帝的日子不长,第三代上,江山就被司马家控制了。一方面,曹丕、曹睿时代的旧臣还在,一方面,曹家第一代的血性,多少还有点孑余。司马家篡位夺权的路,有点难走。拖了三代,到司马懿孙子司马炎,才完成建立新朝大业。
这期间,曹家人居然反抗了,第四任皇帝,高贵乡公曹髦,竟然武力“讨贼”,跟司马昭拼个你死我活,当街被人捅了个透心凉,血溅当场。这事,后来南渡之后,丞相王导讲给晋元帝司马睿听了,司马睿当即掩面大哭,说真的如此的话,国祚怎么可能长?的确,司马家的西晋,还真的短命,实际上二世而亡。
曹髦是个聪明人,喜欢读书。能作诗,也通经。继位之后的活动,既有跟侍从论诗的记录,也有到太学跟太学生讲经的经历。他的继位,是因为前面的皇帝曹芳被废,聪明的他,当然知道人家找他来是干嘛的,他也平静地接受了做傀儡的现实。赐给司马师象征专权征伐的黄钺,特许其“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让人想起在汉献帝面前的曹操,从仪式上,司马师的臣子味道,已经不多了。继位不久,司马师死,兄弟司马昭接班的权力过渡,他也没什么动作,顺从地把大将军的头衔,加给了司马昭。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忠于曹家的封疆大吏,毌丘俭、文钦、诸葛诞,先后被逼反,而后被翦灭,自己毫无作为。
但是,曹髦却不是一个甘心做傀儡的皇帝,他想做点什么,甚至还梦想做曹家的中兴之主。在跟群臣讨论夏朝的中兴之主少康和汉朝开国之君刘邦的优劣时,在群臣都认为少康不如刘邦的时候,他独出心裁地认为,不能以是否开国定优劣。少康于危难之际,恢复祖业,其实比“专任智力”的刘邦要强。
但是,向慕少康是一回事,做少康又是一回事。曹髦怎么样才能使奄奄待毙的曹家朝廷起死回生呢?他的办法,是提倡道德,忠孝仁义。将所有他祖先曹操嗤之以鼻的道德信条,都强调到极致。为此,他用尽了自己那一点可怜的自由空间,拼命提倡儒学,讲求道德,还接见后来被载于“二十四孝”的王祥,让他建言建策。
然而,道德在实力面前,是苍白无力的。倡导德业的曹髦,只能一点点看着司马昭在篡位大业上推进。终于有一天,身为大将军的司马昭,要做相国、封晋公,加九锡了。到了这一步,离篡位登基,也就只有一步之隔了。我们看到,这一回,司马昭居然没有得逞,他装模作样地前后九次推让,而曹髦最后也就算了,把一堆帽子,搁在了一边。
显然,这样做,犯了大忌。做相国,封晋公,加九锡什么的,原本就是司马昭的意思,推一推,让一让,无非显得自己谦虚。曹髦知趣,应该非给不可才是。真的不给了,皇帝就有麻烦了。所以,隔了一年之后,封晋公加九锡的事儿又来了,这回,司马昭推让不那么厉害了,一堆辉煌的帽子扣在脑袋上之后,《三国志》上,曹髦的事迹就中断了。突兀地出现了一篇以太后名义发的令。说是曹髦忤逆不孝,居然要举兵进西宫杀她。
当时的太后虽然没有生曹髦,但在名义上,却是曹髦的母亲。要杀母亲的人,当然得死。于是年方二十的皇帝,就驾崩了。史书上写的是“卒”,因为死后的曹髦,被贬为庶人。幸好,裴松之的注释,给我们提供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司马昭的步步紧逼,已经把曹髦逼到了忍耐的极限,加九锡这件事一旦落下来,曹髦的神经就崩溃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怎么能不知?于是,他拼了。仗剑而出,亲自带领几百个僮仆,就去跟司马昭拼命了。临行前,请教了三个近臣,只有一个王经劝阻了他,剩下两个赶紧去司马昭那里报信(这个王经,随后被司马昭杀掉)。当日是见了太后,当然不是杀她,而且告知她一声。
飞蛾扑火这样的事儿,当然结果是一定的。但皇帝血溅大街的现实,也让司马昭的篡位,显得特别的难堪。不得不推后一点,让他的儿子过皇帝瘾了。紧是这样,曹髦的悲惨故事,直到司马睿时代,还在朝野流传,让司马家的后世子孙,做起皇帝来,底气明显不足。
特别悖理的坏事,做不得,做了,给子孙留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