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出常熟城东三十多里，有一个叫白茆的小镇。曾经的“红豆山庄”就坐落在这里。
清顺治七年（1650），绛云楼的一场大火，把钱谦益（号 牧 斋，1582-1664）的藏书连同对新朝的留恋一同化为灰烬。十月，这位“贰臣”当得很不爽的老才子，携柳如是（号河东君，1618-1664）迁居到白茆母亲顾家的宅子里。园子里有一棵茂盛的红豆树，相思的红豆见证了这对老夫少妻最后十多年的日常生活场景。
钱柳因缘几成千古绝唱，其“因”和“缘”皆起于一个急剧嬗变的时代。名士与名姬，白发与黑发，“贰臣”与才女，构成了钱柳因缘的“可读性”。
官运糟透了的那些年
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二十八岁的钱谦益高中一甲第三名进士。这位年轻气盛的常熟才子真的准备大干一场。进京时，他专程跑到苏州城里，拜访了退休回乡的政府前总理申时行（1535-1614）。申时行在家中热情接待了牧斋晚辈，并传授他的为官之道。
应该说，钱谦益的“功课”做得蛮认真的。但后生小子要表述一个观点，无数历史证明，就官场而言，大才子不一定能成大气候。才子有才子的脾气，官场有官场的规则。才子和官场，“气场”大相径庭。钱谦益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只能说，钱谦益的官运实在是糟透了。
本来，牧斋据说是被点了状元的，最后却又被“暗箱操作”成了探花。
钱谦益授翰林院编修后，竟十年没有进步，直到泰昌元年（1620）才“诣阙补官”。可惜这位泰昌皇帝实在太短命，仅一个月就“驾崩”了。上来一个天启帝，水平真是天晓得，《剑桥中国明代史》甚至说他智力有问题。在位七年，成为晚明“党争”最折腾的时代。没几年，又换了皇帝了，崇祯元年（1628），“起官，不数月至礼部侍郎。”从钱谦益当时一写就是十首诗 的激动心情看，他实在太想在官场“建功立业”了。
从公元1610年进士及第到1637年差点丢了性命，二十多年的官场遭遇应该让牧斋先生有所领悟了。但后来的事情证明，这位才子依然执迷不悟，依然执着于对权力的追逐，心里依然燃烧着“建功立业”的梦想，在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国文人“货与帝王家”的臭毛病。
不过，这会儿人家帝王不要你，醉卧情场便成为中国文人另一种挑战“道统”的方式。从明清不少笔记中可以见到钱谦益在风月场上的身影。可以想象，钱大才子是带着何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混迹声色、聊以自慰的。他最终以“匹嫡”的礼遇，就是差不多明媒正娶柳如是，与其说是多情，不如说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一种精神胜利法。
柳如是该出场了。
红豆情缘始末
史学大家陈寅恪，在双目几乎失明的晚年，由一颗二十年前意外得到的红豆“缘起”，成就了一部八十万字的史学著作。按寅恪先生自己的说法，这颗红豆生于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二十年“藏置箧笥”，但自从重读钱牧斋的文字，红豆勾起了“旧梦”和“遐思”，于是决意要“相思廿载待今酬”。连《钱柳因缘诗释证稿》出版时也改成了有点“畅销书”风格的《柳如是别传》。
还是按部就班，介绍两句柳姑娘的简历。晚清笔记《艺风堂杂钞》中有一段：
初，吴江盛泽有名妓曰徐佛，善画兰，能琴，四方名流连镳过访。其养女曰杨爱，色美于徐，而绮谈雅什亦复过之。（卷三）
“杨爱”就是柳如是，其实“杨柳”本来就分不开的。
崇祯十二年（1639），钱谦益在“往来吴会”的扬州名姬王微（字修微）家里见到了柳如是的《西湖八绝句》诗稿，对“桃花得气美人中”一句十分欣赏，于是，应邀与柳美人同游鸳湖（即嘉兴南湖）。其实，从当年其他名士留下的笔记看，当时和钱谦益“唱和”的名姬还有王修微、杨宛叔等。
柳如是确实“情性机警”或“性儇慧”，很有点小心计的。既然发誓要嫁名士，钱谦益当然是人选之一，但年纪似乎大了些。所以鸳湖聚会，她欲擒故纵，匆匆分手，很让老才子思念。多种史料笔记讲述了柳姑娘后来又男扮女装，乘一叶扁舟突然造访钱谦益的故事，内容各有铺陈，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更是用了整整一册（中）详加考证“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可见事实大体不错。
崇祯十四年（1641），六十虚岁的钱谦益另造一个园子，正式把二十四岁的柳如是娶进了门。
钱谦益的这一行动真的很惊世骇俗，让一群道学士子大跌眼镜。
本来，这段闺房乐事大可传为浮生雅谈。但钱谦益的骨子里志不在此。
崇祯十六年（1643），两位部级干部又向皇帝举荐钱谦益。已经焦头烂额的崇祯终于打消疑虑，决定在次年（1644）三月重新起用钱谦益。但牧斋老先生的官运还是糟透，就在朝廷“起复诏”下达后不久，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吊死煤山。钱谦益不甘心哪。《清史稿·钱谦益传》里说，大臣们商议在南京立新君继续抵抗，史称“南明”。钱谦益内心拥戴的是潞王，与马士英“议不合。”后来马氏集团拥戴福王登极，钱谦益“惧得罪，上书诵马士英功，士英引为礼部尚书。”为了捞个一官半职，钱谦益开始出卖灵魂，这是他被诟病的开始。
后来的一些故事，只要有关钱谦益的记载中都会说到，尤其是通过柳如是的“气节”来寒碜钱，譬如最著名的两则笔记，一则说明亡后，柳如是劝钱谦益投水殉节，“夫殉君，妾殉夫”，钱谦益却说：“水太冷，改天再来吧。”还有一则说钱谦益游虎丘，穿着一种小领口像新朝款式、而大袖口又像前朝款式的便服，即被讥讽为“两朝领袖”。
顺治五年（1648），出事了！清政府抓获了坚持抗清的义士黄毓祺（1579-1648），已在明史馆副总裁位置上退下来的钱谦益牵连入狱，《清史稿》说原因是“谦益坐与交通”，就是和黄毓祺有联络。柳如是显示了“江湖女侠”的风采，与老夫一起北上，奋力营救。
六十五岁的钱谦益虽被救出，但心力交瘁。由于行动受到管制，返乡时，得吴伟业相助，夫妻俩暂住进苏州拙政园。这时这个园子属于梅村亲家公陈之遴。钱柳唯一的女儿就出生在这里。
据陈寅恪考订，由于案子尚未了结，钱柳在苏州至少被管制到顺治六年（1649）。真是人倒霉起来，凉水也要塞牙。顺治七年（1650）绛云楼遭遇大火，其宋元精刻，皆成劫灰”。钱柳“夫妇遂带女儿迁居红豆山庄。
红豆山庄今也不见踪影，但那株红豆树至今仍在，四百多年了，依然枝繁叶茂，浓荫遮蔽。顺治十八年（1661），红豆山庄遭遇入室抢劫，家中百物罄尽”，连钱柳给女儿准备的嫁妆“也“一卷而去”。钱谦益遂于次年离开红豆山庄，不久得病，柳如是亦回城守伺。康熙三年（1664），钱谦益去世，柳如是投缳自尽，一段红豆故事终于谢幕。
柳如是与她的“男朋友们”
崇祯四年（1631），十四岁的杨爱（柳如是）被周家赶出来，流落苏州娼家，从此开始独自闯荡江湖。崇祯五年（1632），她和松江大才子陈子龙（字卧子）在苏州结识。更靠谱的说法是，两人在陈继儒（号眉公）七十五岁的生日聚会上相识，地点是眉公佘山的别墅里，证据是柳如是给陈继儒的祝寿诗，以及陈子龙柳如是后来的唱和诗。
陈柳相识的时候，陈子龙已经中举，正在为进士奋斗，三年后，俩人在松江几社士子聚会的地方“南楼”同居，不过半年，柳如是即游嘉定并回盛泽归家院而去。最初几年，陈子龙和柳如是的交往充满诗情画意，松江山水间频频留下两人游乐唱和的足迹，诗歌爱好者自可找来一读。
陈子龙有着绝大多数士子“实现自我价值”的理想，不客气的说法叫“求售”心态。崇祯六年（1633），卧子北上参加会试，与柳如是鸿雁传书，情意绵绵。不过，卧子留下了这样的诗句：太觉多“情身不定，莫将心事赠征鞍。”很有点狠心放下儿女情长“报效祖国”的情怀。可惜，他落榜了。文人的臭毛病就暴露出来，有点自暴自弃的态度，他在自撰年谱中写下一句千古名言：文史之暇，流“连声酒。”不过，这时陈柳尚在热恋，终至同居。
那一年，陈子龙二十七岁，柳如是十七岁。
漫长炎热的夏天过去了。柳如是却突然决定离开松江去嘉定。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和陈子龙的老婆张氏有关。
陈家是个大家庭，卧子祖母健在，继母身体不好，治家一应细事都由张氏打理，说明老婆相当精明强干。因为没有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张氏便张罗为陈子龙多次纳妾。从史料中隐约提到，卧子先有一妾，也是张氏找的，姓薄，没生孩子，卧子毫无兴趣，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看来，陈子龙有点怕老婆，反抗的办“法是“无计花间住”，作践自己。
陈柳热恋后，陈子龙瞒着家里“南楼藏娇”，这就和柳如是希望独立门户、夫唱妇随的生活愿景发生冲突。
用“俗气”的眼光看这段无疾而终的陈柳之恋，只能说，爱情是美好的，而婚姻是现实的。
柳如是离开松江后，卧子念念不忘，两人依然频频相见，留下了大量唱和的情诗，但爱情毕竟已渐行渐远……
更有学者认为，柳如是与陈子龙之间的关系不是基于爱情，而是基于名士与名姬的风流生活；而她最终归钱牧斋，也不是基于爱情，而是由于经济、政治地位的考虑。
事实上，柳如是确实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择婿”的寻找。在松江其间，她和松江名士宋徵舆、李雯（字舒章），书法家李待问（字存我），以及徐阶曾孙（江湖上人称“徐三公子”）都有交集，男朋友确实不少。
来说说宋徵舆（字直方、辕文，1618-1667）。宋家是松江名门，所谓“膏粱世族，风流籍甚”。辕文与柳如是同岁，相识的时候都是十六岁。不过，一个是情窦初开的世家少年，一个却已是“江湖名姬”。
笔记中留下一段柳如是对宋徵舆进行“爱情考验”的故事，可读性蛮强的，居然对话写得像“现场新闻”，文言文读起来麻烦，后生小子来写成“小说家言”看看吧：
那年冬天，柳如是驾船来到松江，对“两小无猜”的宋公子很是中意，决定“考验”一下。
一天，柳姑娘约宋公子在白龙潭船上相见。（以下略去描写白龙潭美景二百余字）
宋徵舆整整激动了一夜。第二天天刚放亮，他就起来梳妆打扮了一番，奔白龙潭而来。
估计是太早了，或是柳如是故意设局，宋公子到达约会地点的时候，柳姑娘还没起床，从船上传过话来：“宋公子不要上船来，如果你真的有想法，那就跳进水里去等啊。”大冬天哪！宋徵舆真的“扑通”一声跳进水中。看来，他浑身已被爱情的火焰燃烧着。
柳如是看见宋公子真的跳进水里，心里一阵激动。比起陈子龙、李雯等“前辈”，这个年龄相仿、尚未婚娶的阳光男孩最中自己的意了，倘要在冰水里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她急急忙忙叫来船工，把宋徵舆救上船，一把拖上床，紧紧搂在怀中……
可是，甜蜜的好光景不到一年，宋家妈妈施孺人知道儿子整天忙东忙西，原来不仅是参加什么社团活动，而是和一个妓女好上了。这还了得，宋公子受到母亲的严厉呵斥。可怜小小少年，既无功名又无财力，老妈一发怒，只好跪地检讨。但炙热的感情怎么可能一下子冷下来啊，小宋也就是“稍疏”，估计转入了“地下活动”。
据说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情。时任松江府一把手方岳贡为搞好精神文明建设，下令驱逐流妓。柳如是不得不离开松江，便找宋徵舆摊牌。
宋公子到来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放着古琴一张，日本军刀一把。柳如是一脸严肃，问宋徵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你看怎么办？”“
生平第一次，十六岁的小宋要面对人生的抉择。只见他唯唯诺诺不知如何是好。老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既然政府……这个……我看……那个……只好暂时避避锋芒。”
话音刚落，柳如是大怒：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而你宋公子“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说着，操起军刀，挥刀向古琴砍去，七弦皆断：“宋君，我柳如是与你的情份就此了断！”宋徵舆面如土色，惊愕而去。幕落。易代后，宋徵舆参加清朝开科取士考试，顺治四年（1647）中二甲第十六名进士。这时，小宋已二十九岁了。初恋的感情依旧折磨着他，竟然对钱谦益醋劲大发。
本文摘自《浮世的晚风》，该书已由古吴轩出版社出版，文中标题均为编者所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