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候补指导员
派往泥太阳村的市委新农村建设工作队的指导员疯了,这个小如芝麻绿豆的事件一时间成了滇西市的特大新闻。
一个小事件要成为特大新闻,这其间必有缘由,这泥太阳村新农村建设指导员疯了的事件也不例外。它之所以能从小事件变成大新闻,是因为两个因素。这第一个因素是人,疯了的指导员是个女性,而且不是一般的女性。她是滇西市唯一的高校滇西学院的女教师,名叫范若娴。这范若娴在滇西学院可是赫赫有名的。她刚从省外一所重点大学分到滇西学院不到一年,学的是古典文论,拥有博士头衔。范若娴一踏进滇西学院的大门,就让滇西学院的男教师男同学震惊了,他们都误以为学院里来了一位形象气质超群的女明星。连滇西学院文史系最古板的系主任施有才老教授在见了范若娴后,公然也情不自禁地背诵起了《登徒子好色赋》……现在,这才情和相貌都堪称非凡的女人却疯了,能不是激动人心的新闻吗?
这第二个因素当然就是泥太阳村了。这泥太阳村,在滇西市那可是大名鼎鼎。说泥太阳村名气大,是因为它是最令滇西市委、政府头疼的“上访村”,滇西市一年的上访事件,近一半都来自泥太阳村。据说连两口子打架闹离婚,自认为吃亏的一方也会上访。上访这样的事,在泥太阳村成了家常便饭。
但泥太阳村的名声大到在滇西市妇幼皆知,并不仅仅是因为上访。它还与泥太阳村发生的真实故事有关。这是一个关于化肥的故事。
泥太阳村过去耕作从不用化肥,用的都是牛屎马粪和山上割来的茅草地里收拾来的秸秆渥堆后的农家肥。后来云南省建成了云南天然气化肥厂,用从四川接过来的天然气在金沙江边生产尿素。这尿素是上好的化肥,施到地里后苞谷秧苗就会疯长。当时想到泥太阳村地处边疆,上级就批了一批化肥,免费送给泥太阳村。泥太阳村的村民被区里通知去领化肥,大家情绪高昂地都去了。到了区里的供销社,村民们领了化肥,准备背着回村去。这时一个好奇的村民弄开了分给他化肥的袋子,看到了那些雪白晶莹状似白糖的尿素,就抓了一撮放进嘴里。但尿素的味道显然比白糖差多了,馋嘴的村民就蹲在地上呸呸呸地吐个不停,吐完了嘴里的尿素,这个村民的四周也围满了看稀奇的乡亲。这村民于是站起来,把一袋白花花的尿素全部倒在了地上,他用手一边使劲抖索着装尿素的袋子一边对领了化肥正围着他看的乡亲说,这尿素难吃死了,一股怪味,庄稼吃了会生病的。听这村民这么说,所有泥太阳村来领化肥的村民都把化肥倒地上了,那些尿素在供销社的门前堆成了一个漂亮的雪山。在供销社供销员的目瞪口呆中,泥太阳村的村民眉开眼笑地提着印有尿素字样的袋子,扬长而去。
这些袋子被拿回泥太阳村后,就有村民别出心裁地用它们做了衣服。看着这袋子还可以做成衣服,其他村民便纷纷效仿,一时间,区上的乡街子上,就有了一道非同寻常的风景。三三两两泥太阳村的村民,穿着印有尿素字样的衣服,在乡街子上招摇过市,招惹了众多惊奇的目光。
这事渐渐地就在滇西范围内传开了,最后就传成了滇西人耳熟能详的歇后语:泥太阳村人领化肥——不懂科学。
关于市委派往泥太阳村的新农村建设指导员范若娴疯了的小道消息在滇西市越传越不靠谱。有人甚至恶意地传播,说范若娴疯了都是因为美丽惹的祸。说她因为太漂亮,到村里后就被村长盯上了。泥太阳村的村长是个色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扮成魔鬼摸到了范若娴的一个人独住的屋子里,把范若娴强暴了,范若娴惊吓又失身,所以就疯了。传播这小道消息的人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睛。你们不信,去县里问问,村长都被公安局用警车带走了,现在还关在监狱里。
为了辟谣,市委宣传部指示滇西电视台,就今后如何搞好泥太阳村的村风文明建设采访了泥太阳村的村长寸云海。从来没有接受过采访的寸云海不仅表情诚惶诚恐,而且说话结结巴巴,更要命的是,他还不停地用他那双肮脏的大手一个劲地揉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
这个糟糕透顶的采访在滇西电视台的一个过去几乎无人问津的栏目《村官访谈》里播出了,让滇西电视台大感意外的是,它创造了高得惊人的收视率。伴随着这个节目的播出,另一个更恶毒的谣言又不胫而走。谣言说市里领导怕出丑,就花工夫掩盖村长凌辱女博士的罪行,想瞒天过海,欺骗市民。
恶毒的谣言杀伤力实在太厉害了,连滇西市以镇定自若著称的市委皇甫书记也坐不住了,气得在常委会上拍了桌子,要市公安局把制造谣言的人找出来。一些对皇甫书记过去有意见的人背地里议论说,这次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本来没有把泥太阳村列入试点,可好大喜功的皇甫书记硬要去啃这块硬骨头,这下可好,绷了牙了,吃不了兜着走,活该!
市委决定搞百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村的最初,确实没有泥太阳村。泥太阳村的名字,也确实是皇甫书记加上去的。但把这归罪于皇甫书记好大喜功,确确实实是冤枉了皇甫书记。皇甫书记当时的初衷是,泥太阳村地处边境,把泥太阳村发展好了,不仅可以成为滇西市的范本,而且对边境那方的边民也有示范作用。作为一个有政治眼光的领导,他深知邻国的发展与文明的进步,跟本国的发展能够相得益彰,才会有一个更有利于和谐发展的国际环境。
但好事总多磨,线总从细处断,偏偏事情就出在了泥太阳村。常委会上,有常委建议,取消泥太阳村作为滇西市百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村试点的资格。但这个建议马上遭到了更多常委的反对。他们说,遇到困难就回避,这不是我们滇西市委做事的作风。皇甫书记最后发言,他说,这泥太阳村的新农村示范村试点的资格,谁也不能取消。这泥太阳村,必须要成为新农村的示范村。
书记发了话,自然是一言九鼎,没有人再争论泥太阳试点资格是取消还是保留的问题了。话题便又转到了从哪个单位派指导员去泥太阳村指导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问题上来了。有常委提议,这个候补的指导员还从滇西学院派。其他常委不同意,说学校毕竟是象牙塔,处理问题难免书生气。有人建议从市委机关派,但梳理了一遍市委机关符合做指导员条件的人,都不太令皇甫书记满意。这时有常委嘀咕了一句,这泥太阳村不是“上访村”吗?市纪委书记说,我们今天谈的不是上访的问题。那常委说,我没说今天谈的是上访问题,我是这样认为,泥太阳村既然是有名的上访村,我们何不从信访局派人?这样,岂不是既可以搞新农村建设的指导,又可以监视村里的上访动态?这可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的好事。
听了这个常委的话,皇甫书记点了点头。皇甫书记说,我看就从信访局抽人。他回头对正在后排埋头记录的秘书说,你给市信访局的段局长打个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到我办公室来。段局长没想到书记找他,是要让他从信访局抽人去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指导工作,而且是派往泥太阳村。段局长一脸为难地对皇甫书记说,信访局已经抽了一个人出来去当新农村的指导员了,现在信访任务重,人手紧,能不能从其他单位派。段局长的话让皇甫书记很不高兴,他阴沉了脸看都不看段局长说,老段,你行呵,公然跟我讲价钱是不是?这滇西市就你信访局忙,其他单位都是吃闲饭的是不是?你抽了一个指导员,就不可以抽第二个?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我皇甫的个人安排,这是常委会的讨论决定。
段局长没想到抽一个新农村指导员这样的小事,还要经过常委会讨论。他慌忙说,书记,你别生气,我抽人还不行吗?
皇甫书记阴沉的脸有了转晴的迹象,他抬起头,看着段局长问,你决定抽谁?
路江民。
段局长之所以会想到路江民,倒不是他器重路江民,事实上,段局长对路江民还有小小的成见,这成见主要是因为路江民这毛头小子总对段局长领导下的信访工作吹毛求疵,开口闭口总说人民群众上访,说明他们相信党和政府能为他们解决问题,鸣冤昭雪。他还在一次工作会上含沙射影批评段局长把上访群众比喻成洪水猛兽不妥。这就让段局长心里有了个不大不小的疙瘩。但段局长脱口说出路江民这三个字并非没思量过,因为就在今年年初,路江民还成功地劝走了泥太阳村两个上访群众。皇甫书记问他抽谁,他就想起了这事,于是就说出了路江民的名字。
这人平时在信访局表现如何?皇甫书记又问。
一般。段局长挠了挠头说。
这人平时在工作上有没有什么毛病?皇甫书记问得相当认真。
段局长想了想说,大的毛病没有,小毛病有一些。在我看来,这路江民的毛病就是对信访工作太理想化,有一次他公然在会上说,对待上访者,要像对待自己的亲戚。这路江民是刚从云大社会学系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做指导员年轻了点。
他今年多大?皇甫书记问。
刚满二十五。段局长答。
二十五岁,要在战争年代,当团长师长的都有,怎么今天就不能当一个新农村指导员?老段,不是我说你,你这观念这思想也太陈旧僵化了。你说路江民的毛病是对信访工作太理想化,理想化有什么不好?如果每一个信访工作者都是理想主义者,我相信我们的信访工作会做得更好。路江民说对待上访者要像对待自己的亲戚,我觉得这一点都不理想化。路江民说的这话我现在送给你,先从你做起,像对待亲戚一样对待上访者。如果你们信访局这么做了,那就是真正帮了市委市政府的大忙。不用再考虑其他人了,凭这句话,我看这叫路江民的人去泥太阳村当新农村指导员,行!皇甫书记拍板了。
路江民花时间处理完手上的工作,就赶往泥太阳上任。
送路江民的是信访局的司机老赵。一路上老赵都在说路江民生性耿直,上了段局长的套子。老赵对段局长有意见,由来已久。原因是前任信访局长调离后,段副局长升为局长,没让老赵给他开新买的丰田越野车,而是用了司机小孙。而这之前,老赵一直是给局长开车的。车过了潞江,老赵说,路江民,你来局里的时间不长,你不知道那泥太阳村有多么凶险,你好好想想,那范博士怎么会疯?还不是泥太阳村人给害的。穷山恶水出刁民,到时候他们会让你好受的。
路江民说,老赵,这泥太阳村真有那么可怕?我是去搞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试点,是去为他们做好事,他们凭什么要害我,我不信。
老赵听路江民这么说,就叹了一口气,用力轰了一下油门,车比先前快了许多,他说,路江民,咱们骑驴看书,走着瞧,反正我老赵是认为你中了那姓段的奸计了。在泥太阳村搞社会主义新农村,能搞出花样来,我老赵用手板心煎鸡蛋给你吃。你搞不出花样,那姓段的会成天在局里数落你,说你没毬本事。路江民听了老赵的话,忍不住笑了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要真搞出花样来了,你老赵可真要用手板心煎鸡蛋给我祝贺。
丰田越野车像一匹精神抖擞的野马窜过高黎贡山,进入了极边之地。说来奇怪,山这边还是艳阳高照,山那边却是连绵阴雨,整一个湿漉漉的世界,仿佛连心中都会长出菌子来。阴雨天让路江民和老赵都感到压抑,本来就有些疲惫的他们就很少相互找话说。路江民觉得眼睛有点涩,就把眼闭上了,这一闭就睡着了。等醒来时,车也进了县城。老赵问路江民,中午饭有没有人请。路江民说,老赵,中午我请你。老赵说,你为何不让办公室打电话给县信访办?路江民说,我又不是领导。
路江民在县城请老赵吃了顿简单的中午饭,就又坐了车往乡里赶。
车开到乡上,被告知不能再往前开,到泥太阳村的乡间公路断了。接待路江民的是乡上的一个副乡长,他说这里连续下雨都快二个月了,去泥太阳村的路塌了好几处,看来没个一月两月的难修好。老赵听副乡长这么说,就冲路江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把路江民的行李搬下来塞到路江民怀里,就调转车头开车赶回市里去了。
副乡长一直都在专注地吸水烟筒。路江民问他,从这儿走路到泥太阳村要多少时间。副乡长喷一大口浓烈的烟雾说,走得快些,天黑时能赶到。
路江民扛着行李,往屋外走。屋外,雨歪歪斜斜地下。副乡长放下水烟筒,跟在路江民屁股后面,做出送客的样子。路江民问哪儿有雨衣买。副乡长就从门背后拿出一件旧雨衣,他说,你要不嫌弃,你穿它去。路江民拿过雨衣,谢过副乡长,就背着行李一头扎进雨里。
雨似乎没有小的意思,依旧下得执著。路江民走到乡街子尽头的时候,就听见有人问他,同志,要租马吗?
问话的是一个长得黑而且瘦的年轻人,他此时正蜷缩在街尽头的一家食馆的屋檐下躲雨。在他的旁边,一匹浑身湿透毛色暗淡的老马正在咀嚼着编织袋里的马料。这匹老马还在那家食馆门口拉了一堆新鲜的马屎。
路江民说,你还没问我去哪里。
赶马人说,我哪里都去。
马驮了路江民的行李,在风雨中沉默着走。路江民和赶马人跟在后面。路实在是太泥泞了,走起来既吃力又别扭。路的两旁是绿油油的玉米,红红的缨子和白色的穗子都有着一种让人愉快的美丽。从雨帘中望出去,大地一片迷蒙,沿途的村庄也显得安详而静谧,打那些路江民叫不出名字的村庄走过,连看家的狗也懒得叫一声。
我们说说话吧,这样路会短些。赶马人对路江民说。路江民问,你是哪个村的人?赶马人说,就是你要去的那个泥太阳村,我是七社的,看你像个干部,县里的?路江民说,我在市里工作。那你去泥太阳村干什么?赶马人问。路江民说,去搞新农村建设。
农村就是农村,什么新农村?赶马人摇了摇头,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道,我说你们干部,就是花花肠子多。这农村还能新,我倒是觉得这村子一天比一天老,一天比一天旧。路江民见这赶马人对新农村一无所知,就开导他说,我们要搞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就是要让农村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要把每个村庄都建成文明村、小康村、生态村。
赶马人听路江民这么说,就在雨中站住了,他抹了抹额上的雨水,一副很佩服路江民的样子说,你这干部看不出来,还挺有水平哩,怎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他的话弄了路江民一个大红脸,路江民说,你这话是夸我还是损我呀?
赶马人说,当然是夸你,当干部,玩的就是嘴皮子,笔杆子。这乡间公路确实很多地方都塌了方。这条乡村公路,已经年久失修,泥泞不堪的路面坑洼不平,被重型卡车碾过的车辙在路上更像两条小水渠,混浊的雨水正在里面欢快流淌。
赶马人见路江民注视着那些深深的车辙,就对路江民说,这路,都是被马老板的车压坏的。
路江民问,谁是马老板?听路江民这么说,赶马人有些讶异,他说,你不是做干部的吗,公然不知道马老板?我还以为所有的干部都知道马老板哩。你不知道,马老板可是咱泥太阳村开天辟地出的第一个富人,据说他的钱买一个县都绰绰有余。
路江民说,你吹牛吧,买一个县的老板,怕还没生出来。这马老板做什么生意?赶马人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催马走快些。他对路江民道,他是开硅铁矿的。
路江民哦了一声,他问,泥太阳村有硅铁矿?赶马人说,据说整个将军岭都是硅铁矿。路江民说,这马老板有那么多钱,这路他也不好好修修。
赶马人龇了龇嘴说,你这干部怎么尽想些做梦讨媳妇的美事?这世界上最吝啬的就是富人了,而富人中,恐怕数马老板第一吝啬。你知道泥太阳村叫马老板啥?叫啥?路江民问。赶马人说,叫他铁公鸡。就是那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嗯,这狗日的铁公鸡!赶马人的语气中,有种咬牙切齿的仇恨。
这天,哪一天会翻过来么?赶马人问得挺认真。
路江民说,你什么意思呀?赶马人说,天要翻过来,不就又可以斗富人了。到那时,我就拉马老板那狗日的来斗,我要扇他两耳光!现在路江民心里明白了,这马老板一定是打过赶马人两耳光。就问,他凭什么打你耳光?
赶马人听路江民这一问,脸上的愤怒更重了。他说,这孙子霸道得很,那天他开着他的越野车,一路的鸣着喇叭,就像他妈刚死了一样。我和我的马让他的车慢了两步。这孙子就停下车,问三不问四就给老子两耳光。当时就打得我满眼睛里全是星星了。我当时就想去上访那孙子。但别人告诉我,上访马老板没用,干部都跟他一个鼻孔出气。你是干部,你告诉我,干部为啥都跟马老板站在一边?都穿一条裤子?
路江民说,谁跟马老板站一边穿一条裤子了?干部也有各种各样的干部,也有不巴结富人的。
是有各种各样的干部,这话我信。几个月前我送一个女干部去泥太阳村,那女干部跟你就不一样,一路上她一句话都不说,人高傲得像神仙。但在泥太阳村呆了几个月,就疯疯癫癫的了。我送她出来的时候,她又哭又笑的,蓬头垢面,好可怜的。
路江民听出来,这赶马人说的女干部就是原来的指导员范若娴。路江民问,你知道她怎么疯的?
赶马人说,还不是马老板那孙子害的!
马老板?马老板怎么要害她?路江民饶有兴致地问。赶马人说,那女干部是被鬼吓疯的。路江民说,你不是说是马老板害的?赶马人说,你这同志真是的,我话还没说完嘛。那吓疯了范若娴的鬼,就是马老板放出来的。自从马老板在将军岭开矿到处乱放炮起,将军岭的鬼就被吓跑出来了。在泥太阳村,看见过鬼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
路江民见赶马人说得相当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就说,这泥太阳村真有鬼?赶马人气呼呼说,没鬼?那女干部为什么会疯?我这人从不说假话,你要不信,去泥太阳村问问去。
路江民笑了,他觉得这赶马人身上有种让人喜欢的东西。就说,兄弟,你别生气,我相信泥太阳村有鬼还不行吗?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雨已渐渐地小了下来,泥太阳村已近了。由于光线的缘故,四周的景物变得有些模糊,但是路江民还是能感觉到这里草木的丰茂。路江民的肚子有些饿了,腿也变得又沉又软。赶马人说,干部同志,再坚持一下,就到泥太阳村了。
这时路旁的荒草动了一下,路江民以为是什么野物受了惊吓,但他马上就明白在荒草中晃动的是一个人。这人正慌张地向着他们的方向奔过来,就在他心中一阵紧张的时候,一个头上长满了秋天枯草一样头发的女人已站在路边,她发出了夜鸟一样让人惊恐的笑声,把路江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赶马人说,别怕,她是疯婆婆。
赶马人的话音未落,她就朝着路江民扑了过来。还没等路江民作出反应,她已经紧紧地抱住了路江民。她此时的笑声更像一只布谷鸟,她冲路江民边笑边喊,你这死鬼,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嘞。
路江民说,老人家,你认错人了。
她听路江民这么说,笑声就变成了呜呜的哭声,她说,你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吗?
这时赶马人上前,将疯婆婆推开。赶马人说,他不是你男人,他是市里的干部,你男人早死了,快一边去,当心我揍你!
赶马人的话吓住了疯婆婆,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掉头就跑走了。
赶马人看着像一只黑色的皮球一样在路上跑动的疯婆婆的背影对路江民说,这疯婆婆也够可怜的,她十八岁嫁给她男人,男人喜欢她坏了,发誓要给她盖一栋砖房。但拱窑烧砖的时候,窑塌了,帮工的人在窑里被压死了好几个。他男人知道闯了大祸,这辈子也赔不完死人的债,于是夜里拔腿就跑到缅甸去了。从那以后,疯婆婆就成天坐在这路边等男人回来,但男人一点音讯都没有,等来等去,疯婆婆就疯了。你今后晚上要当心她,小心她吓着你,那女干部刚到泥太阳村时,夜里出来上茅房,就被疯婆婆吓掉在茅坑里,弄了一身的屎。
路江民说,我明白了,你说的鬼就是疯婆婆吧?
赶马人说,你明白啥?疯婆婆怎么会是鬼?疯婆婆不过是个女疯子。
天完全黑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了泥太阳村。这时赶马人问路江民去哪里。路江民说,去村公所。赶马人说,天都黑了,村公所早没人了。
路江民说,那就去村长家。你说的是哪个村长?赶马人问。路江民反问,难道这泥太阳村有几个村长?
赶马人说:有两个村长,一个是老村长,他家在五社,另一个是新村长,现在叫村主任,他家离这里虽然比老村长家近点,但也有几里地。路江民说,那先找家饭馆把饭吃了,我走了一天,肚子饿得都叫唤起来了。
赶马人说,这泥太阳村没饭馆。这里很少有外边的人来,开饭馆在这里找不到钱。路江民说,那就去村主任家吧。
于是赶马人就送路江民去村主任家。路江民走时忘了带电筒,摸黑走路就显得越发吃力了。路江民只好打开手机,让手机发出的微弱的光照着他在到处是牛粪和马粪的村子的土路上艰难行走。让路江民不可思议的是,整个泥太阳村,都黑得像漆一样。
路江民问赶马人,怎么村子里都黑灯瞎火的,难道泥太阳村没有通电吗?赶马人说,过去是有电的,但现在被供电所断了。路江民问,供电所凭什么要断泥太阳村的电?赶马人说,凭什么断?不交电费呗。
路江民有些惊讶,他问赶马人,难道这泥太阳村穷得连电费都交不起?赶马人说,泥太阳村虽然不富裕,但还不至于穷得交不起电费,关键是心里日气。路江民不解,问赶马人,用电交电费,日气啥?赶马人气呼呼地说,他们欺负乡下人!
路江民更加不解地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赶马人说,谁?还会有谁?不就是那些城里人。路江民想,这关城里人什么事呀?
第二章 黑暗的村庄
寸云海从村上回到家,吃完晚饭天就黑了。妻子春芳一边洗碗一边数落寸云海,说自从你寸云海当了村主任,这日子就活回去了。寸云海明白春芳的意思,就说,你这婆娘又不是不知道,要让电重新通畅,得给供电所交电费,那老王八不点头,谁敢交?春芳把碗在锅沿上弄出了难听的声音,他说,你就这么怕老村长?唉,你还像个男人吗?人家做官,都是管别人,你可好,被别人管。寸云海说,你少说两句行吗?你以为我寸云海想被别人管?人家当了几十年的村长,在村里有势力。我当村主任还不到两年,能跟人家比吗?你这贼婆娘,你是要逼我去鸡蛋碰石头?春芳听寸云海骂她,就从厨房里出来,一双油腻腻的手叉了腰立在寸云海面前。春芳说,鸡蛋为什么不能碰石头?古语还说哩,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寸云海,你一个大男人,怎就一点血性都没呢?你是不是想一辈子给别人做傀儡?
春芳的话在气头上,自然捡了重的说,这话越重,就砸得寸云海心里直犯疼。寸云海相当愤怒地扬起巴掌,想劈头盖脸给春芳一顿狠揍。但春芳比她还凶,母豹子似的直往他身上靠,寸云海,你打呀,往死里揍我呀,怎么了,你手扯鸡爪疯了?落不下来了?
寸云海哪还敢揍春芳,他扔下句好男不跟女斗的话,就往门外走。但春芳在身后依旧不依不饶,用油腻腻的手抓了寸云海说,还想离家出走?有本事,出去了就不要回来。
这下寸云海可跺脚了,他皱着眉头说,我哪是要离家出走,我是要去文富家,她姑娘又给他汇钱来了,邮电所让我把汇款单转给他。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寸云海把手从春芳手里挣脱出来,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汇款单,在春芳眼前晃了晃。
春芳看了看汇款单,轻蔑地瞅一眼寸云海说,泥太阳这地方,女人就是比男人强!
寸云海来到文富家,把汇款单递到文富手上。文富看了汇款单,就夸张地对还在屋外忙活猪食的老婆说,桂芬,翠翠这丫头咋又寄钱回来了,前次寄来的不都摆在你那里还没有用完吗?现在又寄了八百块,这乡下又不是城里,这钱咋花得完?
寸云海知道,文富这话,明着是说给她老婆桂芬听,暗着是要在寸云海面前显摆显摆。文富嚷着让桂芬拿酒来,说要跟寸云海喝上两盅,并随便讲讲白话。桂芬拿来了一瓶腾越老烧,寸云海就跟文富东拉西扯地边喝酒边聊上白话了。文富对寸云海说,这石宗义这老贼也太霸道了,他当了几十年的村长,按理说威风耍够了,也该歇歇了。但这老贼却心里不甘,村里乡亲选你当了村主任,他还要横插一杠子,搞起垂帘听政来了。
寸云海说,文富兄,咱们不谈政治好不好,喝酒喝酒。文富拿酒杯往寸云海的酒杯上很响地碰了一下,一仰脖子把满满一杯酒都灌肚里去了。文富说,云海老弟,你想封我的嘴是不是?好,我听你的,不谈政治,我们就谈谈这日子。石宗义这老贼,他把我们这日子折腾得像啥样了?你看这晚上,黑灯瞎火的。人家别的村,这个时候,哪家里不是电视正演得欢?
寸云海也感慨,说有电视的日子真好。文富说,你这当村主任的,还是动员村民们把电费交了吧。你们这村委会,可是村民选的,该让村民过好日子才是。
寸云海说,这事,我得去给石宗义老村长商量商量。你这儿腾越老烧还有几瓶,借两瓶给我如何?我拿酒去顺顺老村长,兴许他就同意把电费让大伙给交了。寸云海的话把文富气得像一只灌满了气的皮球一样一蹦老高,文富说,云海兄弟,你这话让我相当日气!让我拿酒给那老贼喝,做梦吧。他就是想喝我的尿,我也不给。寸云海说,文富老哥,谁让你拿酒给石宗义了,我说的是借。
文富吹吹胡子说,借也不行!你这村主任,不是我这为哥的说你,当得真够窝囊的。一个黄泥巴都埋到了脖子根的老贼,你都怕他,你去当这村官搓毬?连封建社会当官的都懂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寸云海又赶忙举起酒杯,对文富笑脸道,喝酒喝酒,文富老哥,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谈政治的吗?文富这下来了牛脾气,他说,今天这政治,我可是谈定了。连中央领导都知道要让位子,不搞终身制,为啥他石宗义要搞特殊?你说你们一个村委会,被他牵着鼻子,说走东不敢走西,都快把一个泥太阳村变成啥了?
寸云海听文富这么说,也来了气,他说,你要谈政治,我可走了。没想到文富就真的挥了挥手,嘴里还吐出了四个文绉绉的字,悉听尊便。
寸云海觉得自己一点面子都没有,一个堂堂村主任,还是帮忙送汇款的,现在被人家给活生生撵出来了。尴尬不已的寸云海,抱着手在细雨里走了几步,就踩在一块烂泥上滑倒了。
寸云海进家门的时候,春芳已经在床上躺下了。他就把沾满了稀泥的裤子脱了下来,扔在了院子里的鸡舍上,接着他又把上衣脱了,也把它扔在鸡舍上。然后他阴沉了脸钻进厨房,提一桶水出来,就劈头盖脸浇下去了。水有些凉,凉得寸云海哆嗦了一下,但凉水也浇灭了他心里的委屈。他穿着一条湿湿的裤衩进到了堂屋,见春芳困在床上了,就又摸进里屋,把湿裤衩脱了往地上一扔,上床去睡了。
但寸云海睡意全无,脑子格外清醒。他睁着眼,想把这漆黑给看穿。春芳动了一下,寸云海就伸过手去,搂她的肩说,你原来没睡着呀。春芳说,把手拿开,我又不是鸡变的,天一黑就睡着了。
寸云海说,这又黑又沉的雨夜,毬事没有,枯燥极了,一沾你身子,就又想做了。春芳嘟哝道,原来你也认得枯燥了呀。这泥太阳村,天一黑就睡觉,一睡觉男人就想沾女人的身子,长此以往,这男人的身子还不给损了。你白天好好瞅瞅,村子里的男人哪个不是脚瘫手软,有精无神的,力气都被夜里用到女人身上去了,白天哪还有个干活的样?你这当村主任的,不寻思把娱乐活动抓起来,还跟他们一个样,落后不?
寸云海说,这话天亮了再给我说,我现在下边憋得难受,你就让我上来吧,行么?春芳咬咬牙说,不行!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赶马人嘹亮的声音——
寸主任,寸主任在家吗?市里来干部找你来了——
寸云海慌忙起床,跳下床就往外跑。跑两步又裸了身子折回来。他对春芳说,你先去招呼一下,我得找我的裤子。春芳打一个长长的呵欠,从床上爬起来,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寸去海,这市里的干部,半夜三更的,跑我们泥太阳村干什么?寸云海说,什么半夜三更,还不到十点钟哩。我也好生奇怪,市里的干部这么晚来干什么呢?
春芳穿好衣服,开了房屋的门,就看见了路江民和赶马人。她问赶马人,李小四,你把何方神仙领我家里来了?被叫做李小四的赶马人说,春芳嫂子,不是告诉你是市里的干部吗?他说要找村主任,我就领他来了。你别像门神一样地拦在门口,这市里干部累了一天,现在还空着肚子嘞。
春芳这才慌忙把路江民让进屋子。里屋传来寸云海唤妻子春芳的声音。春芳,你把我裤子放哪里了?春芳说,你自己脱的裤子,我咋知道放哪里?里屋又传出寸云海的声音,不是我脱的那条,我是说洗干净的裤子。春芳说,在床下的木箱里。你自己找,我得做饭哩。
这时拴了马蹭进屋的赶马人李小四脸上浮起了一阵坏笑,他说,春芳嫂子,这么早,你们就做那事啦?
春芳佯装生气地冲李小四扬起巴掌说,小心我打烂你那臭嘴。但春芳并没真要打,做个样子就奔进厨房去了。找到裤子的寸云海忙乱中穿了衣裤从里屋出来。看着眼前的寸云海,路江民有些哭笑不得。李小四说,寸主任,你把裤子穿反啦。
寸云海低头一看,裤子确实穿反了。脸顿时红得像公鸡冠子。他慌忙转身回到里屋,把穿反的裤子重新穿好了再走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路江民说,这黑灯瞎火的,让领导见笑了。
路江民说,我不是领导,我是市信访局的一般科员,叫路江民。我来泥太阳村,是来接范若娴同志做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指导员的。
寸云海笑了笑,权当欢迎,随即他就进厨房去了。路江民听到寸云海对春芳的嘀咕声。这市里也真是的,派来一个疯了就算了嘛,现在又派来一个,麻烦!城里人懂什么新农村,扯淡嘛!这话让路江民心里很不高兴,他没想到这村主任对新农村的认识那么差。他敏锐地发现,这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指导员的角色,这些基层干部内心是相当排斥的。这让他对未来工作的艰难,有了初步的认识。
李小四出门去把路江民的行李卸下来,又扛着进了寸云海家来。他准备告辞的时候,却被寸云海唤住了。寸云海对李小四说,你走了,谁帮干部把行李驮到观音庙去。李小四说,我还以为干部就住在你家嘞。
春芳这时从厨房出来,她手上一边剥葱一边对李小四说。小四,你有事你去忙,家里宽着哩。
但春芳马上被寸云海推进了厨房。路江民又听见了寸云海压低了训妻子春芳的声音。你忙你的饭菜添啥乱?让市里干部住我家,那老王八会说我拉拢市里干部的。
随即,路江民又听到春芳的声音。你就那么怕老村长?村主任关心市里干部有啥错?寸云海紧张道,你小声点,市里干部会听见的。
李小四站在堂屋里说,小声啥?市里干部早听到了。寸主任你怕老村长,泥太阳村哪个不晓得?寸云海又赶忙从厨房出来,他冲李小四吼道,你胡说些什么呀?
路江民在寸云海家吃完饭,就由寸云海陪着,往观音庙去。
夜很黑,看不清观音庙的样子。路江民被寸云海领进一间破旧的屋子。屋上的瓦片一定是很久没捡拾过,雨水漏得整个屋子里如同汪洋,那种木头腐败的霉味让路江民鼻子痒痒的,直想打喷嚏,但奇怪的是,喷嚏就是打不出来。寸云海领着李小四用塑料盆往外泼屋子里的积水,他一边泼一边对路江民说,这屋子是破败了些,但路同志,我们村里确实挤不出其他房子了。
寸云海的语气中充满了歉意,路江民说,屋子破旧些没关系,只是这屋顶的瓦片该捡拾一下了。寸云海听了路江民的话,就直点头说,明天就办,明天就办。
屋里的木板床上,前任指导员范若娴的一些没收拾的用品还零乱地堆在床上,有意思的是,桌子上还留下了一个装有范若娴照片的木镜框。那木镜框已长了一层白色的绒毛似的霉,照片里美丽的范若娴正妩媚地笑,样子一脸的幸福。
寸云海和李小四费了好大劲,终于把屋子里的水全清除了。他们离开的时候,路江民发现,李小四看他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路江民铺好床,和衣就睡下了。奔波了一天,他实在太倦了。他睡下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恐惧感,那是他又看见了范若娴的照片。于是他起床,将范若娴的照片扑倒在桌上。这时那绿豆点亮光的油灯跳跃了一下,就灭了。屋外好像是起了风,庙外院墙的门肯定是寸云海李小四走时没带好,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这时刚回到床前重新躺下路江民的突然觉得窗子被什么敲了一下,吓得路江民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这时窗子上又咚咚地响了两下。路江民的头发都吓得竖起来了。他坐在床上,声音颤抖地问,谁?路同志,是我。屋外传来李小四的声音。
你干什么呀?路江民一边责备一边下床来,穿了鞋去给李小四开门。李小四说,路同志,我走了一阵,怕你害怕,就回来了。
路江民心中滚过一阵暖流,但他嘴上却无所谓地说,我不害怕,我可是无神论者。李小四说,路同志,你可以不相信有神仙,但你要相信有鬼。这儿真有鬼。路江民道,你在这儿看见过?
李小四说,我倒没看见过,但过去守庙的驼背孙看见过,还有你之前在这里的女干部看见过。路江民道,那不过是幻觉罢了。
李小四见路江民不信,就说,如果你害怕了,就拼命唱歌,这顶用。我们赶马人,有时找不到住处,荒郊野外,吼上两嗓子,就不怎么害怕了。路江民说,那就谢谢你啦。
李小四走后,路江民又回到屋里。他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躺到床上后,就把本来已经沉重的眼皮合上了。但屋子里浓烈的霉味,依旧不间断地钻进他的鼻孔来。他浑身都感到酸痛不已,但又无法阻止霉味往肺里钻,所以总是难以入睡。于是他就在心中暗暗地数数,他听人讲,数数对安眠很有作用。这招还真奏效,路江民数着数着还真睡着了。
路江民一觉醒来,才发现屋外喧哗不已。事实上,睡得很死的路江民是被寸云海重重的敲门声惊醒的。他穿衣出门时,就看见了寸云海惊慌失措的脸。在寸云海身后的院子里,挤满了村民,在院子中央,路江民看见赫然停放着的两具死尸。
寸云海说,这两个人被电死了。路江民一脸愕然,他不解地问,电都没有,怎么会电死人?
寸云海说,他们是被矿山的高压电电死的。
路江民把寸云海拉进屋,他很不高兴地对寸云海说,矿山的高压电电死了人,你让他们找矿山去,怎么往我这儿引?寸云海说,死者家属要抬着尸体去县城上访,我怕他们把事情闹大,就说市信访局的领导在这里,他们于是就抬着尸体来了。
既然与上访有关,路江民知道,这件事就必须要管了。他硬着头皮出了屋。死者家属一见路江民,就跪地上鬼哭狼嚎般叫喊开了——青天大老爷呀,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呀。路江民只好上前将他们一个个扶起来,他一脸严肃地说,别叫我青天大老爷,我不过是市信访局的一个普通干部,但如果你们真有冤屈,我自然愿意为你们做主,只是事情的缘由我都没闹清楚,我做什么主?
那些死者的亲属就又哭嚎开了,都是马老板害的呀,那挨千刀的马老板,杀人不见血的马老板。路江民说,马老板如何害你们,你们得说事实,别只顾骂人,骂人能解决问题吗?
这时寸云海在路江民身后捅了捅路江民的腰。路江民回过头问,这两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寸云海低声说,村子里不是停了好长时间的电了吗?这两人在家里闷得慌,就找了电线,想去偷通往矿山的电。后来就被电死了。路江民对寸云海说,这两人偷电电死了,关马老板什么事?又不是马老板叫他们去偷的。寸云海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死者家属们不听。
路江民说,不听也不能无理取闹嘛。
其中一个离路江民较近的死者家属听清楚了路江民与寸云海的谈话,就在一旁抢白道,我们可不是无理取闹。马老板没开矿山时,我们有电使,心平气和交电费。可马老板开了矿山,我们没电使了。如果他们俩有电使,会去偷电吗?
路江民说,这也不关马老板什么事呀。
死者另一个亲属说,同志,怎么不关马老板的事。马老板上边有人,他用的电比我们便宜,你说这公平不公平?这不是成心欺负我们农老二吗?我们正是因为供电所不一视同仁才拒绝交电费的。不交电费,供电所停了我们的电,他们才会去偷电,偷电才被电死,你说这关不关马老板的事。
路江民被乱糊涂了,他不清楚这些话是什么逻辑。但路江民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这些村民把工业用电与生活用电混为一谈了。路江民说,你们跟矿山用的是一条线?
死者的一个亲属接话道,怎么会是一条线?矿山是矿山的线,我们村子是村子的线。他们的线比我们的粗多了。路江民说,这就对了。矿山的电属于工业用电,你们村子的电属于生活用电。工业用电与生活用电不是一个价,这可是常识。
但死者家属们却不理解,他们说,都是电,为啥不一个价?这话把路江民难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说,怎么不一个价,我也一下子说不清楚。但国家有规定,工业用电和生活用电有价格上的区分,确是实情。那种把两种不同用途的电混淆起来的,本来就是错误。乡亲们,你们死了亲人,我心里也难受,但凡事都要讲个理,讲个法。我现在敢在你们面前拍胸脯,在用电问题上,没有任何领导任何单位成心欺骗大家。我不知道是谁给你们说的供电所不一视同仁的话,这话说得很不负责任。今天,这血的教训告诉我们,不要偏听偏信,要相信政府是公正的。听了路江民的话,死者家属就互相嘀咕开来了。他们中有人说,这干部说的怎么跟老村长说的不一样?有的人甚至叫嚣起来,都是那石宗义那死老头子煽阴风点鬼火,我们才不交电费的。要是我们交了电费,有电用,我们的亲人也不会死。走,我们把人抬到石宗义家去!
此话一说,就有死者家属上前来抬人。这下可吓坏了一直呆站在一旁的寸云海。寸云海一脸紧张地对路江民说,这下事情可闹大了,他们真要把人抬到老村长家,会再出人命的。路同志,你可得劝劝他们。
但路江民没有劝,任死者家属抬了尸体去。寸云海额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寸云海对路江民说,路同志,你可捅了马蜂窝啦。
路江民说,我现在就是想让所有马蜂都飞出来。
去矿山的路很不好走,加之又都是上坡,当寸云海带着路江民爬到矿山的指挥部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路江民站在指挥部的门前回过头来,就看到了山坡下的泥太阳村。这泥太阳村根本不像司机说的穷山恶水,而更像一个宛若仙境的世外桃源。路江民对寸云海说,你们泥太阳村,真是个好地方。
他们走进矿山指挥部时,见一个黑脸汉子袒胸露怀,裤腿高卷,一双圆滚滚的大手正搂了一个雕有二龙戏珠图案的水烟筒坐在空旷的院里吞云吐雾。这黑脸汉子相当傲慢,听见响动,只是眼皮子翻了翻,又自顾咕咕咕地吸他的水烟筒。寸云海小声对路江民说,他就是马老板。
黑脸汉子把嘴从烟筒上移开,干咳了两声,他显然是听见了寸云海的话,他声如洪钟地说,寸主任,你说话怎么像个害羞的大姑娘,细声细气的。我是马天昊,来者何人?路江民觉得这马老板更像古典小说里写的那种张飞李逵式的莽汉,他听马老板这么问,就说,我是市信访局的路江民。
哦,是信访干部。马老板依旧头也不抬地问,是谁又上访我啦?路江民说,马老板,你矿山的高压电电死了人,你知道吗?
马天昊说,知道,那些偷电贼,电死活该。路江民说,此言差矣,马老板,死了人,总是不幸的。
马天昊说,同情这些贼盗的心,我还没长出来。寸主任,你这主任怎么当的,也不管这些贼盗他们偷我的电,我还没跟他们算账哩。寸云海说,马老板,人都死了,你找哪个算账。马天昊说,你们爬坡上坎来找我,就说这事?
路江民说,马老板,这事看似跟你无关。他们偷你的电,电死是该他自己负责。但……马天昊说,你这市里的干部,怎么讲半截话,但,但什么?我最恨哪个给我说但,但后面不会有好东西。路江民说,是没什么好东西。马老板,要细论起来,这电死人你也是有责任的。
这下马天昊可坐不住了,他气呼呼地站起来说,你这干部讲不讲理,别人偷我的电,电死了我还有责任?我今天倒是要好好听听,我有啥毬毛的责任?路江民相当镇静,语气不紧不慢说,马老板,你也算是有身份的人,讲话带脏字有损你的形象。
马老板依旧一肚子气,他摆摆手说,我有毬……不说脏字了,免得脏了你这干部的耳朵,我的形象,早被这泥太阳村的人破坏得面目全非了。这泥太阳村,一群刁民!路江民正色道,据我所了解,马老板也是泥太阳村人,这样糟蹋自己的乡亲,怕不好吧?
马天昊跺了跺脚说,同志呀,我一下子也给你说不清楚,反正我是一肚子苦水!对了,我们别把话扯远了,你不是说我有责任吗?说来听听?路江民说,有责任可是要承担责任的,光听听可不行。
同志,这你放二十四个宽心,我马天昊是什么人?马老板拍了拍胸脯说,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一定担。路江民说,我相信马老板是条汉子。
别别别,你别光顾表扬我,同志,我到底有啥责任?马天昊是个急性子,容不得人给他卖关子。
路江民说,别急嘛,马老板。我问马老板一件事,这从镇上通往矿山的高压电线是不是你们架的?马天昊说,是我们架的,那是征得了县供电局同意的。
路江民说,我昨天来时,看过你们架线的电杆。马天昊问,难道我们的电杆有问题?路江民说,马老板是聪明人嘛,一猜就对了。马老板,你架高压线,必须要有“高压危险”的警示牌,但你的电杆上有吗?如果你有这样的警示,那两个人看了,也许就不会去私自接线偷电,你能说你没有责任?
马老板这下可被路江民问住了。马老板说,他们偷电,本来就是违法犯罪嘛。路江民说,我没说他们的行为不是违法犯罪,但偷电是一回事,你电线杆上没警示是另一回事。
马老板叹了一口气,转身就去了财务室,他从财务室那里取了五万块钱拿出来,塞到路江民手里说,就当是死者家属的安葬费吧。路江民把钱又放到了寸云海手上。
出了矿山指挥部大门,寸云海无限佩服地对路江民说,路同志,你水平高呐,在马老板这样的铁公鸡身上,你都拔着毛了。路江民说,不是我水平高,是他理亏嘛。
路江民边说边往山下走,这时,一个汉子边往山上爬边喊,是寸主任吗?市里来的干部在哪里,我爹叫我请他去。
寸云海努努嘴对路江民说,他是老村长的小儿子。
路江民笑了笑说,你们老村长真是聪明人,他派他儿子来搬救兵了。路江民和寸云海跟着老村长的小儿子来到老村长家的时候,看见了壮观的场面。死者家属已把两具尸体停在了老村长家门外,老村长家四周,全是看热闹的黑压压的人群。
路江民拨开人群,在老村长的儿子带领下进到老村长家院里了。随即,又被领到老村长住的卧室里。老村长正躺在床上装病,见路江民进来,就让儿子拿枕头来帮他垫身子。半卧的他夸张地咳嗽了一番,对路江民伤心地说,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呀!
路江民上前,在老村长床前坐下了。路江民发现,这老村长是个干瘦的老人,但一双老眼总是有一丝狡黠的亮光忽闪忽闪的。路江民心里想,这老村长一定工于心计。路江民说,老人家,你不该不让他们交电费。用电交费,天经地义的事。现在闹出事情来了,不是我说你,你是有责任的。
路江民单刀直入的话,让老村长火了,他硬着脖子,眼睛不看路江民,而是盯着寸云海问,我什么时候让他们不交电费了?我只是说凭啥矿山用电比我们的用电便宜。寸云海,城里人合伙马老板欺负我们乡下人,你这做村主任的不管,我老头子多几句嘴,你就伙同市里的干部来整我了是不是?
寸云海听老村长这么说,正欲辩解,被路江民挥手制止了。路江民说,老村长,你这话说到哪去了,你可实实在在冤枉了寸主任。你不能怪寸主任,而要怪你自己。你至少认识上出了问题。这工业用电与生活用电有区别,不是一码子事。市里为了促生产,促开发,在用电上给予企业优惠,这是市里领导认真讨论作的决定。这矿山因为用电量大,用的是南方电网的电,而你们用的是农网的电。根本就不存在城里人伙同老板欺负乡下人的事。你这么到处给乡亲们煽乎,大家才抵制交电费,供电所只好断了你们的电,那么大个村,一到晚上就黑得像涂了漆似的,你不难受?你好好想想,那两个死者偷接矿山的高压电,虽然是他的个人行为,但如果村里有电,他们用得着去偷吗?老村长,这可是血的教训呀。
听路江民这么说,老村长面有难堪之色,但他还是说,他们去偷电被电死了,是他们自己的事,关我何事?
路江民听了老村长的话,就装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站起身来说,老村长,你要这样固执己见,那我可走了。
路江民才转过身,老村长就软了。他着急地对路江民说,同志,你不能走,这门口停两死人,不吉利呀,你可得劝劝他们,就说我老头子错了。他边说边爬起来,趿了鞋就从路江民他们身边出了屋,他走出屋时站在院子的檐坎上叹了一口气,一咬牙就出了院子,来到两个死尸前扑通就跪下了。
老村长冲着两个死尸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路江民也赶出来了,老村长的举动让他一惊。他站在院门口高声对死者亲属说,各位死者亲属,谁家死了亲人不悲痛?但你们的行为过激了,老村长不交电费,初衷是不让你们吃亏,要像城里人一样活个公平。但老村长因为对供电这个行业缺乏了解,犯了认识错误,但你们亲人之死,主要责任不在老村长,主要责任在死者本人。偷电的行为无论如何都是违法行为,所以,死者为此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把命都丢了。现在老村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都跪下了。一个都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我们应该原谅他。为了给你们一点经济上的补偿,我和你们村的寸主任去找了马天昊马老板,因为他也有责任,在高压电杆上没标“高压危险”的警示牌。马老板在我们的帮助下,也明白了自己确有一定责任,他拿出了五万元钱,作了死者的安葬费用。如果你们认为我还算公正的话,就把这钱领了,让亲人入土为安,让生者在这件事上吸取教训。
死者亲属们犹豫了一阵,又相互咬了一阵耳朵。心里都觉得路江民的话在理,就到寸云海那里领了五万元丧葬的钱,抬着尸首离开了。
一场风波,终于就这样平息了。
路江民看着抬了尸首远去的死者家属,长舒了一口气。他对还木然地站在他身后的寸云海说,寸主任,让村干部挨社去把电费收了,我们拿了电费去让供电所开闸放电。
第三章要一回面子
路江民降服了老村长石宗义的事,很快就在泥太阳村传开了。在泥太阳村的乡民们看来,这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的非凡之举。连很少佩服过人的村支书刘一山都忍不住感慨,说一物降一物,癞蛤蟆降怪物,不得不服,不得不服。有的村民甚至说,这市里来的路江民不是寻常之人,而是得道的高人,能降魔镇妖。你看,那经常闹鬼的观音庙都敢住,身上没点道法,还不像先前那市里的范指导那样吓疯了才怪!
路江民没想到解决这在他看来芝麻大点的事,公然会被村民们看成得道的高人。让他为此哭笑不得的是,一个村民家的孩子病了,那村民夫妇公然在一个阴霾的黄昏把孩子抱到关音庙来了。路江民以为这对村民夫妇是因为无钱看病而求助于他,于是他赶快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百元钱,要他们赶快把孩子送乡上的卫生院去。孩子的父亲说,钱我们冲袋(土语,指口袋)里有,路同志,我们不要你的钱,我们只求你给我的孩子施施法术,把他身上可恶的病魔赶走……
劝走了这对村民夫妇,路江民回到自己住的房间,点了一支烟坐在床头上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泥太阳村,离文明生活是那么远。远得这群无知的村民,成天都惊恐地与鬼神生活在一起。
路江民深感有必要去找村支书刘一山聊聊,于是就出了门。但走了几步他又折了回来,进屋去提了一瓶腾越老烧。这酒原来是他晚上孤单时解愁的,现在提上它,目的是让刘一山不要把这当成了工作谈话。这村支书刘一山有个毛病,那就是与村上工作有关的事,绝不在家里谈,谁要在他家里谈村上的工作,他就把他轰出去,连村长寸云海也不例外。他甚至在路江民面前夸耀,说他工作以外的时间是自己的,神圣不可侵犯。但路江民心里清楚,刘一山之所以不在家谈工作,是担心村民们为了办事跑到他家里来送礼。对于村支书这份工作,刘一山是非常珍惜的,这倒不是做村支书一个月有四五百元的经济收入,而是在刘一山看来,这村支书这顶帽子,关乎自己的政治荣誉。他常常在村支委们面前唠叨,说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自己的政治荣誉,小心驶得万年船。村委们都明白,对于做事谨小慎微的刘一山来说,这话与其说是给村委们听的,还不如说是他说给他自己听的。
路江民提着酒来到刘一山家,才伸出手敲了一下院门,院内的大黄狗就狂吠起来。接着,就听见女主人斥责的声音,死狗,你叫唤啥?又不是你爹来了。女主人一边斥责一边打开了院门,一见是路江民,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红着脸对路江民说,我还以为是我家那死鬼回来了。路江民问,一山支书不在家?
女主人说,下午晚饭后一撂饭碗就去老顽固家唱洞经去了。路江民问,老顽固是谁?女主人笑道,还能是谁,石宗义那死老头呗。
路江民说,我知道了,原来是去老村长家唱洞经了。女主人说,路指导,石宗义这老顽固,真是顽固得很,前几天他在你面前丢了面子,心里一直不舒服,总寻思着把他过去的威风找回来,于是就在家里搞起了洞经会,名义上是家门口停过死人不吉利,要唱洞经祛灾驱邪,实际上是想摆阔场,耍耍威风。
听了女主人的话,路江民说,那一山支书为啥还去?快言快语的女主人接语道,路指导,他又不是你,不怕那老顽固。我家一山怕老顽固,就像老鼠怕猫。我说他胆小,他还说我头发长见识短。说老顽固是有势力的人,惹急了,别说做支书,就是在泥太阳村一个平常人也难。
路江民不明白这石宗义有什么可怕的,不仅村长寸云海怕他,而且连村支书刘一山也怕他,那不是等于整个泥太阳村都怕他了吗?路江民于是就把酒往女主人手上一塞,转身走了。这下女主人可慌了,他在路江民身后喊,路同志,路同志,我家一山说了,不准收礼的。路江民头也不回地说,嫂子,这不是礼,你把它放好了,过两日我会找一山支书喝两盅。
路江民本打算就此回观音庙自己住处的,但走着走着就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去老村长石宗义家,一方面,他想再去会一下这在泥太阳村声名显赫的人物,另一方面,对于闻名遐迩的“洞经古乐”,他也想见识一下它的风采。
流传于民间的极边洞经古乐,因其经文玄秘精深,音律古朴典雅,而被视为极边一宝。而极边洞经,又数泥太阳村的最为经典。市里曾多次想开发它,但因各方各面意见不一至今未果。为此,曾经在滇西日报上引起过讨论和争议。
那天路江民忙着解决纠纷,没有认真打量过石宗义家的住宅。今天到了住宅跟前,路江民还是吃了一惊。这石宗义家的住宅的阔大和气派,把它称为石家大院也不为过。这全木结构转马转过楼的石家大院,掩映在一片翠竹之中,大而空旷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一副热热闹闹的景象,时有锣鼓丝弦之声响起。路江民知道,这石宗义大院的洞经会举办正酣。
院子的门是敞开的,院里挤满了人。院子上敞开的客厅,现在成了洞经会的戏台。戏台上,有鹤发老者,有妙龄青年,有正发福的壮年,甚至还有流着清鼻涕的儿童,个个正襟危坐,有板有眼地操持着手上的演奏家什。路江民认真数了一下他们手中的乐器,有龙头胡两把,凤头胡两把,扬琴一架,琵琶二把,二胡四把,低胡一把,三弦二把,丝弦二把,板胡一把,笛子两支。除此之外,还有鼓、锣、钹等响乐。这阵势,看上去比市文工团的乐器还要多。这洞经古乐以龙头胡为主弦,其余的皆为协调。对音乐稍有了解的路江民还是听出了一些门道。他惊异地发现,他们的演奏手法均遵循着一正一反,一扬一沉,一强一弱的套路,交奏而出的音乐美妙而和谐,仿如天籁。确有一种仙乐出深林,凤笙鸾笛胡的吉祥景象。
但村支书妻子先前说的话还是影响了路江民对洞经古乐的欣赏,路江明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围观人群中寻找老村长石宗义。他轻易地就发现石宗义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在坐着人中,只有石宗义一人坐的是一把竹躺椅,其余坐的皆是木凳和竹凳。他看戏的样子似乎很专注,但当听到身后的嘈杂之声,就会回过头来,用威严得近乎凶狠的眼神往人群不经意一扫,场子上顿时就会安静下来,只有了悦耳的丝竹之声。台上,刘一山正在唱一首叫《三洞腔》的洞经:
三洞真经贵玉音/文章错落灿铢金/镶灾避厄生天地/度尽尘沙无殃人/皈依更生永命尊/皈礼桂香殿上普光弘济尊。
刘一山唱得很认真,很虔诚,他音质极佳的男低音非常富有质感,有一种金属般的磁性。但路江民心里还是感觉到别扭,因为他知道,刘一山唱经的动机完全是为了取悦于石宗义。路江民觉得,一个在职的村支书如此地巴结一个离职的村长,这其中必有其苦衷。
让路江民更为惊奇的是,寸云海正弓着腰,提着一把被烟熏得漆黑的水壶,满脸堆笑地给石宗义的茶缸里续水。他那一脸阿谀奉承的笑容,活脱脱像一个对顾客大献殷勤的店小二。路江民看着这一幕,就忍不住想到了银幕上雷同的汉奸形象。
路江民是悄悄离开的,他不想让刘一山和寸云海这两位村里主要领导看到他而尴尬。离开了鼓乐喧天的石宗义家,独自一人走在树里土路上的路江民显得冷清而孤单。他心里清楚,他的新农村建设指导员的角色干得好坏,这要看他怎样越过石宗义这个坎。他不明白,一个老村长,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威力,让村干部们如此敬畏他。
第二天一早,在路江明的提议下,在村公所那间肮脏不堪的会议室里召开了把泥太阳村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专题讨论会。但让路江民没有想到的是,会议一开始,话题就扯到了钱上。村支书刘一山大倒苦水,说谁都想建新农村,但农村要新,上面得拨钱下来,这年头,没钱可是寸步难行。村主任寸云海接了支书刘一山的话说建设新农村,上级要一视同仁,手板手心都是肉,要一样对待。路江民听村支书和村主任都话里有话,就问,谁不一视同仁了?刘一山说,一视同仁?那你到邻近的桃源村看看去。他们搞路面硬化,搞村容村貌,把个房子涂得比个城里大姑娘的脸还白,这哪来的钱?还不是县新农办拨的。他们搞新农村有钱,我们一分没有,这新农村咋搞?巧媳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哩!
这方面的情况路江民没有掌握,一时间难也答对。路江民说,为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市里是拨过一笔专款,本着上面给一点,村里积一点的办法,先解决村里路面硬化和村容村貌整洁的问题,他们怎么会不拨给你们村呢?
一个村委答道,他们是成心整我们。新农办也来过人,进了村就要我们扒屋顶,说要换他们的彩色石棉瓦。路江民说,这是好事情呀。
好个毬!一个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的村委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又用鞋将地上搓了个一塌糊涂后说,那石棉瓦是绣花枕头,是红皮石榴,中看不中用,好看不好吃,夏天太阳光一照,热死,冬天冷风一刮,冷死。你别看这泥太阳村许多人家住的是山草房,但它冬暖夏凉,舒服!
路江民点了点头,深感农村工作也有大学问。他说,不愿换屋顶。那做其他的总可以吧。我看这泥太阳村里的路就成问题,特别是街子上,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到处都是坑坑洼洼,上个街子天,我就见一个背一箩筐芋头来卖的乡亲,不小心走到坑洼处闪了脚,疼得眼泪水都下来了。
铺路?路指导,你想得美!刘一山支书呷一口浓茶说,人家见我们群众不愿换屋顶,就说我们抵制新农村建设,转身就气呼呼地走了。路江民也呷了一口茶说,不就不换屋顶吗,这新农办的人犯得着生那么大气?
寸云海看一眼路江民,慢吞吞地道,路指导,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城里那彩色石棉瓦厂,是新农办陈主任的小舅子开的,我们不换石棉瓦,陈主任怎么赚钱?路江民说,这不是以权谋私嘛。寸云海听了路江民的话,就直摆手说,路指导,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路江民最讨厌寸云海这怕事的德性,他瞅一眼寸云海说,寸主任,明天一早,你跟我去县新农办找陈主任,该给泥太阳村的钱,他还得给。
讨论会就这样散了。刘一山带着路江民,在村公所四周转了一圈,四周的土路上,到处都是牛屎和马粪,在太阳的暴晒下,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刺鼻的味道。刘一山见路江民小心地行走,生怕踩着牛屎马粪的样子,就说,路指导,农村就这样。路江民反问道,为什么农村就该这样?刘一山说,不这样怎么?难道还得牛马牲畜穿上裤衩不可?
刘一山的话倒还真提醒了路江民,路江民说,你说这办法行。刘一山听了路江民的语惊道,路指导,你不会真要给牛马牲畜穿裤衩吧?
路江民笑了说,穿裤衩倒别。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前几年那个经常到我们市信访局食堂拉泔水剩菜剩饭的大爷,他总是给他的毛驴屁股后面兜一个粪兜。如果今后我们泥太阳村的牛马牲畜都屁股后装一粪兜,这样,既不会搞得一个村子的路上尽是牛屎马粪臭烘烘的,又为农户自己多积了农家肥。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呀。
路江民的话让刘一山心里亮堂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路指导,我们怎么过去就想不到呢?说实话,这一路上的牛屎马粪,我们见了心里累得慌,也曾想找办法解决,但就是没想出办法来。你可好,出了这么个好主意,今后,我可得称你叫路诸葛了。
路江民笑道,刘支书,我哪是诸葛,那个来我们信访局拉泔水的大爷,才是真正的诸葛。
原本说好了第二天一早去县新农办的。但路江民等到太阳都照得泥太阳村金晃晃一片了,还没见寸云海的影子,急得路江民在村公所的院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村公所的文书小谢推了自行车进村公所来,见路江民着急的样子就问道,路同志,什么事把你急的?
路江民说,昨天给你们寸主任约好,一早就去县新农办的,但等他到这太阳都老高了,却连面都没露一个。小谢文书听了路江民的话,就把单车放好,对路江民笑道,路同志,你别等了,寸主任肯定是生病了。
路江民说,小谢,你是怎么知道寸主任生病了?小谢诡秘地笑了笑说,路同志,我们寸主任,只要一遇事,肯定就病了。
路江民听出了小谢话里的弦外之音,他不再踱步,径直往寸云海家去。
来开门的是寸云海的妻子春芳。见了路江民,春芳脸上一脸的难堪。路江民进屋后就说,听说寸主任病了,我来看看。屋里的寸云海,一听是路江民的声音,就哐哐哐哐地咳嗽起来。从他夸张的咳嗽声中,路江民知道,这都是装出来的。
听到咳嗽声,春芳却火了。她噔噔地走进屋去,一点情面都不留地对寸云海嚷道,寸云海,你这窝囊废,你怎么好意思躺在床上装病?人家路同志为了泥太阳村能铺上水泥路,没少操心,约你去县里,你倒好,装起病来了,让人家等到太阳都爬到屋顶子上了。你咋这么熊,难道县城里那些机关老爷会把你卵子咬掉?
被春芳这么耍泼似的一嚷,寸云海不再咳嗽了,他磨蹭了一下起床出屋来,见了院子里的路江民,脸就红得像公鸡冠子了。
路江民说,现在赶到县里,还来得及。
寸云海跟着路江民诚惶诚恐地来到县城,到了新农办后又是赔笑脸又是传烟的,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要请求别人原谅一样。路江民说要找陈主任,新农办的人说陈主任正在开会,有什么话就跟他说。路江民说,给你说没用,我得找陈主任。新农办的人见路江民说话很冲,就很不高兴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新农办的人又回来了,他对路江民说,陈主任在办公室候着你们了。
路江民带着寸云海到了陈主任办公室。陈主任见来者是位毛头小子,就大大咧咧靠在办公坐椅上,对路江民说,有什么就快说,等下还有会。
路江民作了自我介绍,然后就直奔正题。当路江民讲到泥太阳村的路面硬化问题时,陈主任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陈主任说,泥太阳村的路面硬化的事机会错过了,前一段时间搞新农村建设太流于形式,被媒体批评了。今后,形式主义的东西不搞了。路江民不解地问,陈主任,村里道路的硬化问题,怎么会是形式主义?
陈主任说,是不是形式主义你别问我,你该去问记者。反正今后的新农村建设,不再搞面子工程。听了这话路江民急了,坐着的他腾地站了起来,他对陈主任严肃地说,新农村建设试点的项目经费,市里拨给了县里,这经费中就有道路硬化这一项,为什么不给泥太阳村?如果说道路硬化也叫面子工程,这面子工程我搞定了。
陈主任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轻蔑地看一眼路江民说,你要怎么搞我管不着,但年轻人,你问我泥太阳村为什么没给新农村建设的项目的经费,这你得问坐在你旁边的寸主任,是他们村民拒绝搞新农村建设的。路江民偏过头问一旁的寸云海,寸主任,真的像陈主任说的那样吗?
不知怎么搞的,这寸云海在这时却结结巴巴起来了,那样子好像是自己理亏一样。路江民吃力地听了一阵,才明白寸云海说的意思是他们不过是拒绝换屋顶而非拒绝新农村建设。路江民接了寸云海的话说,搞什么彩色石棉瓦屋顶,那才真是面子工程。这话显然说到陈主任的痛处,陈主任终于也坐不住了,从办公椅上蹦了起来。他咆哮道,你凭什么说把茅草顶换成石棉瓦就是面子工程?就凭你是市里来的干部,就可以信口雌黄?
路江民冷笑了一声说,要说信口雌黄,陈主任你那才是信口雌黄。泥太阳村是什么地方,典型的亚热带气候。太阳一出,你那彩色石棉瓦不隔热反而吸热,人住在里面,就仿佛坐在蒸笼里。到了冬天,这石棉瓦又不保暖,住在里面,又像是住在冰柜里。泥太阳村的山草屋,虽然不如你的彩色石棉瓦受看,但冬暖夏凉。这我不知道陈主任在实施你的彩色石棉瓦工程时,调查研究过没有?
听了路江民的话,陈主任顿时语塞,气焰已不再嚣张。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办公椅上。见陈主任这样子,路江民又说话了。陈主任,这面子工程,也不是都不能搞,事实上,有些面子工程,还是非搞不可的。现在,我倒真想给陈主任讲一个关于面子的故事,不知道陈主任有没有兴致听。
陈主任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硬了脖子板了面孔说,这是上班时间,我可没什么心思听你讲故事。
路江民说,你还是听一听吧。从前,有一位领导,想招一个秘书,但试了几个,均不满意。这难坏了办公室主任。有一天,办公室主任大了胆子问领导,说来试用的几个秘书,都是市里百里挑一挑出来的,不仅文秘不错,而且个人修为也甚佳。领导听了办公室主任的话说,你说的也许都对,但他们有一点不足,他们不注重面子,不会搞形式。这时陈主任插话道,这个领导,我看不是什么好东西!
路江民道,陈主任这样武断地下结论恐怕不好。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位领导就是我们市委的皇甫书记。陈主任一听这话,吓得脸都变了,他摆摆手说,我刚才的话,不针对皇甫书记,我该死,这话我收回。路江民笑了笑说,陈主任,你何必那么紧张,你听我把故事讲完。皇甫书记用手往办公桌上抹了抹,然后伸出五个沾了灰尘的手对办公室主任说,你看,这样的面子他们都不管,这样的形式他们都不干,这样的人,纵然才高八斗,怕也不是个称职的秘书。陈主任,这样的面子该不该抓?
陈主任鸡啄米似地点点头说,该抓,该抓。
路江民说,陈主任,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母亲,她种了一大片水芋。芋头成熟了,她从田里把它们刨出来,背到街子上卖。街子很拥挤,她一不留神,就踩在街面上的坑洼里。她的脚被崴伤了,芋头散落了一地。脚伤疼得她的脸都变了形。陈主任,像这样的街道该不该把它铺平。政府铺这样的街道算是爱民工程还是面子工程?
陈主任不置可否,他看了看路江民说,你讲的是不是泥太阳村的乡街子?路江民拍了拍巴掌。陈主任,你真聪明,我说的正是泥太阳村的乡街子。事实上,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把它当作故事讲给你听,但我心里却把这当成了事故。造成这小小事故的人,也许正是我们这些当干部的人。其实,要铺泥太阳村的路面,比其他村庄要容易得多,花费的成本也要少得多。它甚至不需要水泥,这泥太阳村旁边有众多的火山石,是铺路上好的石材。我们只要投资在那里办一个石材加工厂,村上出些人力,就能解决路难走的问题。陈主任,我的故事讲完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和寸主任还得赶回泥太阳村去,我们就不耽误你宝贵的时间了。
寸云海没想到路江民就这样走了。从新农办的楼上下来,寸云海在路江民身后小声问路江民,他说,路指导,就这样走了?
路江民说,不走,难道我们赖在新农办?
寸云海摇了摇头说,路指导,难道我们俩赶大老远的路,就是为了给陈主任讲两个故事。寸云海的活惹得路江民嘿嘿地笑了,他问寸云海,难道讲两个故事还不够?寸云海说,路指导,你白费口舌了。你看,到头来陈主任还是没松口给泥太阳村铺路的钱。
就在这时,在他们的身后,传来有人唤他们的声音。路江民和寸云海回过头来,见是刚才新农办接待他们的那个工作人员。他一边小跑过来一边说,路同志,寸主任,你们等等,陈主任说了,让我招待你们吃晚饭。吃完了饭今天就别赶回去了,我给县宾馆去了电话,给你们床铺都订好了。
路江民看一眼寸云海笑道,人家新农办如此真心实意,我们就别给脸不要脸了。敬酒我喝,罚酒的不要。
听了路江民的话,寸云海也开心地笑了。他冲路江民竖一大拇指道,路指导,你行啊!
从县城回泥太阳村的路上,寸云海一直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就像是捡了个大大的金元宝似的。寸云海说,路指导,你才来的时候,我们没把你当回事,没想你有那么大能耐,早知道你是棵摇钱树,我们村委会再挤,也不会让你住观音庙那鬼地方。路指导,回去后你就搬出来,我把我的办公室搬出来,你住那儿去。
路江民摆摆手说,这怎么行?你办公的地方,我要占了,还不讨群众骂?寸云海说,没关系的,我跟刘支书挤一间,照样办公。
路江民还是不同意。他对寸云海说,观音庙那地方挺好的,夜里安静。
寸云海说,路指导,你有什么法术,给我说说行么?观音庙那地方闹鬼,为啥你就不怕?路江民说,这世上哪有鬼?
寸云海摇摇头说,路指导,观音庙真的有鬼,好多人都看见过,连你之前的范指导也看见过,她就是被鬼吓疯的。你还是搬出来吧,要不,哪天你也疯了,我还不被群众骂?路江民说,寸主任,我这新农村建设的指导员,带头破除迷信,是我的职责。我要搬出来,村民们就会更迷信,就更相信有鬼。观音庙这地方,我住定了。
寸云海一脸佩服的样子对路江民说,路指导,你真了不起,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当国家干部的,就该像你这样。下到基层,能给地方找来项目,要来钱。有些城里干部,连我这村干部都看不起,到一个地方,只会讲政策,讲空头理论,花地方的钱。你要不是财神爷,就别往基层跑,招人笑话。
路江民没想到寸云海是这么看待问题的,他说,寸主任,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干部不是财神爷。上面来的干部,再多有能耐,能给一个村子多少钱?我倒认为,真正好的干部,是要带领群众,让村子里生出钱来。
寸云海说,村子里只长得出粮食,哪能生出钱来?路指导,过去号召搞新农村,我们村干部以为不过是喊喊口号,走走过场,忽悠一下我们老百姓。但没想,这新农村还真有搞头,里面有好多实惠呢。从寸云海的话里,路江民听出了些味道了。这次在新农办要到了铺路的钱,让寸云海感到了实惠。但路江民知道,如果村干部们都像寸云海那么想,那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就成了个村干部向上面伸手要钱的幌子。
路江民说,寸主任,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主体是村民,是村民们要建好自己的村子,国家给予一定的补贴,扶持是必要的,但更多的还是要靠村民自己。要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建设好自己的家园,过上和谐美满的幸福日子。你这做村主任的,更要发挥主观能动性,要带好头,千万不能有等靠要的思想。这新农村建设,不是上面的事,而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才是真正的主人翁。
寸云海显然不太喜欢听路江民的说教,他摆摆手说,路指导,你怎么也像那些城里机关干部,讲起大道理来了?我们农老二一个,还是什么主人翁?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打江山,靠的是农老二,但打下江山,工人成了老大哥。现在搞改革开放,城里人是主人翁了,我们农老二可好,男的成了长工和仆人,女的成了保姆,什么毬的主人翁!农民嘛,天生的贱命,天生的草根!
路江民从寸云海情绪化的话里听出了一种深深的自卑。他知道这个时候,跟寸云海讲什么话都没有作用,何况一下子自己也讲不清。但路江民还是又开了口,寸主任,你讲的才是大道理。城乡差别,这确实是一个摆在我们国家面前的一个现实难题,这个难题太难了,一下子就连神仙也奈何不了它。但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按我的理解,就是缩小城乡差别。
路江民这样说着的时候,在他们坐的乡村客车的后面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喇叭车。鸣那么响的喇叭显然是故意的,吓得客车司机慌忙把车停在了路边。一辆重型卡车从客车旁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黄龙。
寸云海说,马老板矿上的车,抖草(土语:耍威风)得很。路江民说,这样开车,一点素质都没有。寸主任,车上好像拉着一个大石块。
寸主任说,路指导,那是石雕,马老板要扩修将军庙,那是将军的雕像。明代的时候,皇帝派大将军王骥戍守极边之地。明朝士兵一边戍边,一边屯田,后来就有了我们泥太阳村。我们都是戍边人的后代,将军庙也就成了我们泥太阳村大家的祖庙。
路江明听了寸主任的话,点点头说,马老板有了钱,修修大家的祖庙,也算是积德的事。但寸主任,像马天昊这样的矿老板,我们要好好引导他,要引导他把钱多投到村里一些公益建设上去。
寸主任摇摇头说,路指导,你别提了,前不久刘支书找他,让他出点钱,给村小学修个操场他都不干。他还说,学校修操场,那是政府的事,不是他企业的事。尽说屁话,把刘支书气得直骂他是铁公鸡。但修庙他积极得很,又是雕龙画栋,又是涂金抹银。这还嫌不够,弄起巨幅石雕了。
路江民和寸主任这样讲着话,不知不觉,客车也到了乡上。他们下车来,就看到了刚才那辆矿山的重型卡车停在路边。卡车司机眼尖,一抬头就看见了寸云海。他就站在车旁冲寸云海大喊,寸主任,寸主任,你过来一下。寸云海和路江民就走过去了。路江民看见先前抖草的司机,现在脸上堆满了谦和的笑容,见了寸云海和路江民,就慌忙掏出烟来发。寸云海接过烟问,你站在路边大声八气地叫我,你喊魂呀?
司机脸上的笑堆得更厚了,他说,寸主任,我求你帮忙嘞。前面去泥太阳村的路昨夜又塌方了,你给村民们说说,让他们抢修一下,我给钱,给钱。
寸云海码下脸来道,你现在知道求人了?平时你开着车,我们泥太阳村的人搭个便车都不肯,雨水天,见了坑洼,还故意把车往里开,溅村民们一身泥水。现在你要他们修路,没门。
听寸云海这么一说,司机的笑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焦急的表情。他赶忙又凑到路江民身边,央求道,路指导,你帮我给寸主任说两句好话,让他组织人把路修好。我们马总找人算过了,说六月初六是立像的黄道吉日。今天都初三了,要耽搁下去,误了日子,我担当不起呀。
路江民说,路可以修,但今后路上抖草的事少做,对待过路群众要讲个文明。司机点头哈腰道,一定,一定。
路江民又见到了赶马人李小四,他是帮人驮蔬菜来乡上的。让路江民欣喜的是,在李小四的马的屁股后面,多了一个马粪兜。李小四见路江民端详着那马粪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上面的字,是我让我媳妇绣上去的。寸云海说,李小四,人家姑娘还没过门,你媳妇长媳妇短的,还不害臊。李小四嬉笑道,寸主任,那还不是小马拴在大树上,迟早的事。
路江民看见了马粪兜上歪歪斜斜地绣着两行字——响应路指导,节约农家肥。
路江民哈哈地笑开了,他一巴掌拍在李小四的肩膀上。寸云海也笑了,他笑得一边抹眼角一边说,李小四,你这马屁精,拍马屁拍在马卵子上了。你干什么呀,把路同志成天挂在你的马屁股上,不怕他收拾你。
寸云海的话让李小四一脸尴尬,他对路江民说,我只顾着宣传路指导的好建议了,没想到不该把路指导的名字写在马粪兜上。路指导,我该死,我认错,我回村去就把它换了。路江民说,没关系的,只要大家都挂马粪兜,兜上贴我路江民的像都成,说不定哪天还成了名牌哩。
路江民寸云海跟着李小四一起回泥太阳村,一路上都是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路江民对寸云海说,寸主任,泥太阳村要发展,不修条好的公路可不行。
寸云海说,修什么公路,修好了还不是矿山马老板好挣钱。这条路过去哪有那么多坑洼,还不是马老板的拉矿的车压的。路江民说,那马老板咋不修路?本着谁受益谁修路的原则,马老板就该出钱修路。
寸云海听了路江民的话,心里就日气起来。寸云海说,他总以为,修路是泥太阳村的事,他挖完矿,就走了,又去其他地方挖,所以要他投资修路,就像放他的血一样。我们村委会找过他多次,每次他都说,最近手边没钱,等等再说,这等来等去,都好几年了。路江民不解道,他有钱去修庙,却没钱修路,他就忍心看着他的拉矿车在这坑洼里蜗牛一样爬行。不说别的,这也影响他矿山的效益嘛。
一直跟在马屁股背后的没吱声的李小四说,马老板恨泥太阳村的人。路江民说,他自己也是泥太阳村的人,他凭什么要恨?
李小四将沾了泥土的鞋脱下,拍打了一下说,路指导,泥太阳村的人对他知根知底,他当年跟叫花子差不多,后来去了缅甸,靠贩卖野生动物发了财,他的历史,泥太阳村的人哪个不晓得。他马天昊还经常操一口夹生的普通话,目的就是想跟泥太阳村人区分开。
路江民他们就这样边聊边走,到了泥太阳村的时候,天已擦黑了。李小四自个回了家,路江民跟着寸云海去了寸云海家。妻子春芳见自家丈夫和路江民回来,就跑到厨房里盛饭菜。她端了饭菜出来对路江民说,你们走后,出大事了,郑秃子打了村上的妇女干部秋叶了。
路江民问,郑秃子凭什么打人。春芳听路江民这么问,脸就红了。春芳红了脸说,那事不好说,怪臊人的。
路江民开村委会时见过秋叶。秋叶姑娘话不多,人却长得俊俏。路江民清楚地记得,自己讲话的时候,村干部只有她会用笔记本认真地记,还时不时托了胳帮子沉思,那样子,像个中学生一样。
路江民问春芳说,是不是郑秃子对秋叶耍流氓了。春芳一边给路江民盛饭,一边说,耍流氓他倒不敢。
这时,一直闷头吃饭的寸云海不高兴了,他嘭地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说,你这婆娘今天咋啦?平日里说话直来直去连个弯都不会转,现在却遮遮掩掩的。春芳说,人家路同志还是未婚青年,那跟男女之间有关的事能随便乱说?哎呀,你要我说我就说,这事跟安全套有关。你说你们这村干部也是的,管来管去,还管人家行房事带套子的事?秋叶也真是的,挨了郑秃子一耳刮子,还被村里的老人们说成是该打,说秋叶姑娘是伤风败俗,路指导,你说冤不冤。
春芳这么说,路江民就想起了那天村委会散后的事。那天他跟刘支书转悠了一阵,在村委会门口遇到了秋叶姑娘。他记得那天秋叶姑娘主动给他打招呼。他就走了过去,秋叶姑娘想说什么,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路江民说,秋叶,有话就说吧。秋叶姑娘说,在村上她负责的是妇女工作和计划生育。路江民说这我知道。秋叶姑娘说她是市卫校毕业的,找不到工作,才回的村子。路江民说,回村里当村干部一样可以做事。路江民说得当时秋叶好像是笑了,她说,路指导,村里的人都为我惋惜着哩,说我父母供我读卫校,亏啦。路江民问,你觉得亏吗?秋叶说,读书不会亏的。这句话给了路江民很深的印象。后来,秋叶姑娘终于鼓足了勇气说,路指导,我不知道我管的妇女工作和计划生育跟新农村建设有没有关系?路江民点点头说,当然有。秋叶说,那路指导,我说啦。市计生委免费送给我们村一些安全套。我想把村里的已婚妇女集中起来,给他们讲性生活戴上安全套的好处。一方面有利于计划生育,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已婚妇女的健康。路指导,你不晓得,背地里那些已婚妇女之间都在议论,说她们过性生活时,因为男人不讲卫生,给他们落下了许多病,可害苦她们了。
路江民记得当时他是鼓励过秋叶的,他当时这么对秋叶说,秋叶,你把这事做好了,可对新农村建设作出大贡献了。
路江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泥太阳村这种地方,连性生活提倡使用安全套也会碰到阻力。他越想越恼火,吃完饭后,他对寸云海说,寸主任 ,带我去郑秃子家。
寸云海一边用手抹油光光的嘴一边对路江民说,路指导,这种事尴尬得很。再说了,秋叶也就挨个嘴刮子,按辈分和年纪,郑秃子也算得上是她叔。叔叔给侄女儿一耳刮子,在我们乡下不算啥,小事一桩。
你说什么?叔叔打侄女?寸云海的话让路江民心中火冒三丈,他一巴掌拍在餐桌上说,你这像一个村主任说的话吗?你的村干部被打了,还什么叔叔打侄女,她为什么被打?她推广使用安全套,难道不是工作?他郑秃子这一巴掌是小事,他打掉的是我们村干部的面子,村干部的威信!
第四章村子的哲学
秋叶姑娘是那种外表文静骨子里却藏着一种泼辣劲的女人,她做起事来总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风风火火。为了向已婚妇女推广使用安全套,她在跟路江民谈过话的第二天一早,骑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捆了一箱县计生办赠送的安全套,就往一社去。
这正是泥太阳村青枝绿叶的季节,田里的稻谷正在扬花抽穗,坡上的玉米已吐出了红红的缨子。秋叶姑娘在一块状似月亮的田边停了下来,看一个中年妇女在田里拔稗草。天气有些热,秋叶姑娘的额上密布了露水一样的汗珠,她用手抹抹额上的汗,冲田里的妇女唤道,婶子,拔稗草呀?
中年妇女直起腰来,抬头一看是秋叶姑娘,就笑了说,秋叶,这么热的天,骑自行车去哪,不会是相亲吧?
中年妇女的话弄了秋叶一个大红脸。秋叶姑娘站在田边说,婶子,你取笑我不是?你腰都弯疼了,该歇歇了。你过我这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秋叶的眼睛盯着稻草尖上的一对蜻蜓,那对纠缠在一起的蜻蜓正在专心地交配。中年妇女一脸坏笑问,谈啥?谈那事?她边说边看了一眼那对仍在稻草尖上卖力交配的蜻蜓。
空气中此时多了一股暧昧的泥腥味。秋叶姑娘转过身,从自行车后座的纸箱里拿出一个印刷精美的小纸盒来严肃地说,婶子,我们今天就谈这事。
秋叶的回答显然出乎中年妇女的意料,她惊开的嘴,仿佛是正欲引吭高歌,半天都没有合拢来。这中年妇女就是郑秃子的老婆秀芝。
潮湿的夏夜的天就像黑色的缎子。在邻社的好友何小三家喝了酒的郑秃子打着酒嗝摸黑回家来了。他进院门忘了拉亮灯,一脚踩在了盛满猪食的锑盆里。猪食盆被弄翻了,在院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秀芝已经在屋子里睡下了,郑秃子弄翻的锑盆的响声把她惊醒了。秀芝在床上大声问,秃子,是不是黄汤又灌多啦?踩了猪食盆都不晓得?郑秃子脚上弄了一裤腿猪食,心里有些恼火。他站在院子里大声道,烂婆娘,猪食盆放在院子里干啥?你想成心谋害你老公?
郑秃子说完话就套一双湿漉漉的塑料拖鞋进了屋,然后轻车熟路就摸到了秀芝的床上。秀芝推开他,说秃子你等等。秀芝溜下床来,把秋叶送给她们的那盒安全套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郑秃子说,秀芝,你这是干啥呀?秀芝小心地把盒子拆开,拿出一个安全套来,说秃子,你把它戴上吧。
郑秃子把头摇得像一面拨浪鼓。他说,秀芝,你今天怎么啦?带上那东西,弄起来怪别扭的,像穿着袜子洗澡一样。
秀芝把安全套上的锡纸撕开,说秋叶讲了,戴上套子不影响性生活的质量。郑秃子看了一眼那软塌塌的套子,呲一下嘴说,秋叶还是没开苞的黄花闺女,她咋知道男女之间的事?秀芝,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秀芝说,人家秋叶去城里培训过的。人家城里有学问的人讲,戴了这套子,不仅性生活照样快活,而且还卫生,预防一些脏病哩。
郑秃子的脸沉了下来,他从床头柜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燃上后猛吸两口说,这城里人日怪得很,好好的女人,他们为啥要隔着一层橡胶弄。他们在城里乱搞男女关系,自己弄脏了身子,用起套子来了,那也就罢了,为啥也要叫咱乡下人像他们那样?秀芝听了郑秃子的话,也不高兴了,说秃子,你过去平日里讲什么卫生,澡都不洗一个就要上我的身子。你不晓得我过去为此受了多少苦,你弄了,我就几天不舒服,下面又痒又疼的。
郑秃子听了秀芝的话,有些气急败坏了,他伸手一把抢过秀芝手上的安全套,狠狠地就扔地上了。
郑秃子身子又往秀芝身上贴,但秀芝把他又推开了,这次推得坚决。郑秃子见秀芝不让他上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他恶狠狠地在心里说,秋叶,你这小骚货,你不让男人搞,你也别唆使别的女人不跟男人搞嘛。我郑秃子又没得罪你,你为何要变法儿跟老子过不去?
整整一个晚上,郑秃子在床上辗转难眠,心里是越想越气。第二天一早,郑秃子红着一双眼角满是眼屎的眼睛披衣出了门。
郑秃子来到村委会门前时,秋叶正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往自行车上捆纸箱。她今天准备去二社给妇女们做安全套使用的宣传。院子里,几个起早的孩子正饶有兴致地蹲在地上做弹玻璃珠的游戏。郑秃子反剪了手进到院子来,斜了眼盯着正忙活着的秋叶。秋叶抬起头来,一看是郑秃子,就招呼道,秃子叔,这大清八早的,你来村委会有什么事?
郑秃子冷冷地说,什么事?找你的事。秋叶说,秃子叔,有什么事你快说,我还要赶二社去。郑秃子绕到秋叶自行车后,盯了后座的纸箱问,你这箱子里装的啥宝贝?
秋叶对郑秃子大大方方道,秃子叔,那是县里免费给泥太阳村的安全套,我昨天在月亮田边给婶子一盒了。
郑秃子手托了下巴问,秋叶,你一个大姑娘家,管天管地当了村干部还嫌不够?怎么管起人家已婚男女做那事的事情来了,你的脸皮也太厚了吧?你难道不觉得伤风败俗?秋叶没想到郑秃子会这么尖锐地对自己说话,愣了一下,尽量心平气和解释说,秃子叔,这怎么会伤风败俗呢?性生活使用安全套,是文明行为,是树新风,你别小看这套子,它的作用大着哩。郑秃子瘪了嘴阴阳怪气说,作用大?有多大作用?难道你用过?
郑秃子的话让秋叶又羞又气,秋叶说,秃子叔,你咋这么说话?我没什么地方得罪你,你咋变着戏法儿骂人损人。郑秃子恶狠狠地说,秋叶,你这小贱人,我骂你损你算轻的,老子还想打你嘞!
郑秃子说着手一扬,就清清脆脆给了秋叶一耳光。
秋叶没想到郑秃子会真的动粗,毫无防备的她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前金花四溅。备受羞辱的秋叶,捂着脸呜呜哭着跑进村委会自己的房间去了。
蹲在地上专心玩弹玻璃珠游戏的孩子们被耳光声惊得都站了起来,他们睁着圆圆的眼睛问郑秃子道,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郑秃子说,我打坏女人。
孩子们说,你骗人,秋叶姐姐不是坏人,是好人。她经常陪我们玩,还时不时买糖给我们吃,我们不许你欺负她。孩子们于是就一哄而上,举着小拳头要打郑秃子。郑秃子慌忙摆摆手说,娃儿们别闹,我有好玩的东西给你们。
郑秃子说着就打开了秋叶自行车后座上的纸箱,拿出一盒安全套来,他撕开盒子,拿出一个凑到嘴角一吹,竟吹出一个大大的气球来。孩子们见状,冲着郑秃子嚷,我们要气球,我们要气球!
郑秃子这下子更来劲了,他把自行车后座上的纸箱子抱起来,让一盒盒的安全套散落到地上。他说,娃儿们,你们不是要气球吗?都拿去,都拿去。
孩子们一窝蜂上前,趴在地上疯抢那些装满了安全套的盒子。郑秃子看着这一幕,心里开心极了,他张一口黄牙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路江民和寸云海来到郑秃子家时,郑秃子正约着他的朋友何小三在家里喝酒。郑秃子的兴致很高,正在炫耀早上扇秋叶耳刮子的事。何小三说,秃哥,你真行,连村干部也敢教训。郑秃子说,小三,鬼都怕恶人嘞。我郑秃子,别说村干部,就是乡干部、县干部,要存心让我不舒服,照样收拾。老子怕啥?常言说得好,手捏锄头把,犯法也不怕。
真的不怕?
郑秃子听声音一惊,回头就看着了板着脸孔的路江民,惊得手一抖,酒杯就掉在地上了。
寸主任,你听见了吧,他郑秃子说他不怕犯法,猖狂得很嘞。他到村委会寻滋闹事,打了村干部,不仅不知错,还摆酒庆祝,炫耀自己的劣迹。他妨碍公务,违反了治安处罚条例,该怎么样你看着办吧。
路江民说完转身就走了。郑秃子见还愣在院门前的寸云海,就冲寸云海招招手说,寸主任,过来干一杯,你别听这姓路的干部的,扇一耳刮子,犯得了多大的王法?你说你们那叫秋叶的村干部,该管的不管,管男人女人睡觉的事,要是哪天你家春芳也逼你戴那橡胶套子,你还不也要去扇那秋叶小贱人两耳光?站在院子门前的寸云海气得浑身发抖,他说,郑秃子,你狗日的愚昧得很嘞!寸云海也扭头走了。
夜里喝多了酒的郑秃子,次日早上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时,乡派出所的警察已经站在了他家的门口。郑秃子的老婆秀芝打开院门,看见面若冰霜的警察时,就跺着脚嚷开了。挨千刀的秃子呀,你现在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吧。
警察是路江民打电话叫来的。
郑秃子在被押往乡派出所拘留的路上,又碰见了秋叶。她依旧骑着她的自行车,后座上还捆绑着一箱子安全套。她正在赶往三社去做宣传。在清晨爽朗的背景下,郑秃子突然冲秋叶喊道,秋叶,我秃子错啦?你让警察放了我吧。
秋叶没有搭理郑秃子,她骑着车从郑秃子和警察身边一闪就过去了。郑秃子听见,有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逐渐地消散在身背后的风中。
傍晚的时候,村干部们都回家了,路江民一个人在村委会的公共小食堂里,准备洗菜做饭,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自行车在铁门栏上划出的响声,他往窗外一看,见秋叶额上沁着汗珠,风尘仆仆回来了。
路江民就放下手中洗着的西红柿出食堂门来。他站在门口招呼说,秋叶,你回来啦?
路江民做饭很不在行,秋叶见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就说,路指导,你还是在一边做指导员吧。路江民只好站到一边,看秋叶熟练地切菜,配料。路江民说,这做饭还真不容易,怪不得古人要说治大国若烹小鲜。
秋叶就笑,说路指导,你这知识分子也真够酸的。路江民说,秋叶,在泥太阳村,你也是知识分子。你卫校学的那些知识,派得上大有用场的。秋叶说,路同志,不瞒你说,除了卫校学的医疗知识,我还自学过农业科技。这农村跟城里不一样,知识要像万金油,抹哪里都成,光专不行。
炒好了菜,两人在桌前相向而坐,边吃边聊。路江民说秋叶,我真佩服你,郑秃子打你一耳光,你照常做自己的推广宣传。
秋叶说路指导,不瞒你说,郑秃子那耳光扇得我是又疼又委屈。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流着眼泪在心里问,他凭什么要扇我耳光。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推广的文明习惯触疼了郑秃子这样有陋习和不良生活习惯的人,这说明我的宣传推广工作有了成效。于是我擦干了眼泪,当天就又去了二社。路指导,像我们泥太阳村这样的地方,有些工作开展起来就是困难重重,你的面前是一个几百年一贯制的泥太阳村。所以,我秋叶是信那句话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路江民听了秋叶的话,欣喜地点点头说,秋叶,你一个姑娘家,觉悟却比我们这男人高多了。
秋叶说,路指导,你别给我戴高帽子。我今后有好多事,还要向你请教,你可别嫌我烦哦。
路江民笑笑,说秋叶,我的农村方面的知识,苍白得很,要谈学习,得我向你请教才是。路江民边说边从碗里夹了一块青菜放进嘴里说,我现在就想请教你,我总觉得这泥太阳村的菜吃起来总比滇西市的集市上那些菜有味道,更好吃,这其中奥妙何在?秋叶说,路指导,你肯定听过那个不要化肥要袋子的故事。
路江民点点头,说秋叶,知道泥太阳村的人都知道那故事,那故事妖魔化了泥太阳村。我正寻思着今后如何消除这故事带给泥太阳村的负面影响嘞。
秋叶直视着路江民认真问,路指导,你吃在嘴里的菜是负面的吗?路江民一下子还明白不过来秋叶问他话的意思,他愣了一下说,秋叶,你什么意思呀?秋叶说,我是问你菜的味道。
路江民说,我先前不是说了吗?很有味道,很好吃。
秋叶终于扑哧地笑了道,路指导,那还不充分说明,这菜对你的影响是正面而非负面的。路江民说秋叶,你都把我绕糊涂了。
秋叶往路江民碗里夹了一块西红柿对路江民说,泥太阳村当年把化肥带头倒掉的那人是我爷爷。泥太阳村因为他有了那个泥太阳村人不懂科学的笑话。为此,我爷爷一直到临终前为这事心里都内疚不已,他生命中的后面几十年,一直被这种内疚折磨。觉得是自己抹黑了泥太阳村人的脸。我跟爷爷谈话,他说那东西味道确实坏,庄稼为什么会喜欢那东西呢?他说泥太阳村有的是牛屎马粪,有的是山草秸秆,它们都是上好的农家肥。我爷爷为此,一直在内心里谴责自己的落后,所以他希望我不能落后。路指导,不瞒你说,我从小的生活,就是追赶先进,这让我感到好累好累。但前不久,县里组织我们村干部去丽江考察。那个给我们做讲解的丽江人很幽默。他说他们能把丽江古城保留下来,是因为前些年的丽江人落后,做事慢。路江明不解说,秋叶,丽江人说的落后和慢是什么意思?秋叶说,路指导,当时我也不懂,但那丽江的同志说,破四旧的时候,丽江人落后,没有响应。后来改革开放了,外面许多老城老街道都毁了拆了建水泥房子,但丽江人做事慢,比外边足足慢了一大拍。后来,那些建了高楼的人又说,还是老房子好,还是老街道有味道,本想拆了旧城建新城的丽江人,就打消了拆旧建新的主意。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老旧的古城是宝贝了。
路江民点点头说,确实是宝贝,现在丽江古城,已经成了丽江人的摇钱树了。秋叶说路指导,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路江民说秋叶,这关你爷爷什么事呀?
秋叶笑笑说路指导,当然有关,我爷爷当年不也落后吗?泥太阳村人当年不也落后吗?当年他们不把化肥倒了,你吃的菜还会那么鲜甜吗?路指导,你不知道,现在泥太阳村种的蔬菜,在县城里比其他地方的菜可贵多了。那些平日里一分钱掰成两分花的城里主妇,都宁肯花贵点的钱,买泥太阳村的蔬菜。她们说,泥太阳村的菜没施过化肥。路指导,过去没施化肥是落后,不讲科学。现在,没施化肥可成品牌了。所以,我现在脑子里矛盾得很,到底是快好,还是慢好?
路江民听了秋叶的话,放下筷子也思考起来。他想了想说,秋叶,你问的这个问题,不是一般的问题,是个高深的哲学问题。我也说不清楚,但秋叶,你的话提醒了我,泥太阳村可以利用这个笑话,变负面影响为正面效应,把泥太阳村建成滇西最有名的无公害蔬菜基地。
秋叶点头表示赞同。秋叶说,路指导,这想法行哩。我们得尽快与市籽种公司取得联系,等秋收后,就改田地为蔬菜地。
路江民笑了说秋叶,刚才还跟我说慢,没想你比谁都快。秋叶,单联系籽种不够,我想我们应该把想法向刘一山书记和寸云海主任汇报一下,召开村委会,研究这个问题,让村委会出面,组建一个泥太阳无公害蔬菜开发公司,以公司的形式面向市场。
暮色渐浓,路江民送秋叶回家。两个年轻人都很激动,在他们的心中,泥太阳村一幅崭新的图画正在生成。
但出乎路江民和秋叶意料的是,刘一山支书和寸云海主任对他们想在泥太阳村大面积种植无公害蔬菜的建议表现很冷淡。刘一山支书说,大面积的土地种了蔬菜,吃粮问题咋办?泥太阳村还得讲以粮为纲。秋叶说,现在是市场经济,村民们只要手边有钱,连东北的大米都能买到。以粮为纲,老村长当年就是信奉了这四个字,才害得泥太阳村没发展的。寸云海主任听了秋叶的话,也摇头说,秋叶,老村长一辈子的威信,都是这四个字给奠定的。当年老村长成了市里的种粮模范,大红奖状至今还挂在家里哩。你现在要把好好的良田改为菜地,不是成心跟老村长唱对台戏。要是他心里日火去市里告状,责任还不是要我这村主任担。
路江民说寸主任,没有谁要跟老村长唱对台戏。泥太阳村是种粮划算还是种蔬菜划算,你我说了不算,刘支书和秋叶说了也不算,这得市场说了算。我们可以组织一个调查组,去市里县里搞搞调查,摸摸市场的底,然后再来算账。如果一亩地种蔬菜效益远远好过种稻子、种玉米,我们为什么不种蔬菜?
寸云海说路指导,你是城里人,看问题的眼光盯着的是市场,而我们是农民,看问题都挣不脱土地。种蔬菜品种繁杂,且易染病虫害,投入的劳力也比种粮食多多了。秋叶说,病毒害的问题,我们可以求助于农技部门。
刘一山支书相当武断,他挥挥手说,以粮为纲不能变,这不是经济问题,是政治问题。
路江民见刘一山如此武断,心里也有些火了,他问道,刘支书,这是什么政治问题?
刘一山说,什么政治问题我说不清,还没地改市的时候,地委的鲁副书记来泥太阳村,就是这样站在老村长家门口说的。秋叶说,刘支书,你翻的是哪个年代的老皇历了?
路江民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会被扯得如此复杂,上纲上线的,话没法谈了。他摆摆手说,种粮还是种菜,我们都别争论了,我们把这个问题放到村民代表会上去。
话不投机,自然不欢而散。刘一山支书和寸云海主任嘀咕两句,双双出了村委会。秋叶对路江民说,路指导,这两个人就这德性,遇事就往老村长家跑,真是的,老村长都快成慈禧了。
秋叶说的没错,刘一山和寸云海确实是去了老村长家。第二天一早,老村长石宗义就拄着拐杖到村委会来了。他一进村委会的大门就嚷,我这把老骨头了,你们还要折腾我,让我腰酸腿疼的。他的话被在院子里打扫卫生的秋叶听到了,秋叶说老村长,谁折腾你啦?老村长石宗义用拐杖敲了敲院子里的水泥地说,还有谁,还不是你们刘支书寸主任,这泥太阳村种粮食都种了几百年了,现在还要扯啥是种粮还是种菜?无聊!家里有粮,心中不慌,这都不晓得,当啥村官?
这时路江民从观音庙的住处来到了村委会,碰巧听到了老村长石宗义的话。路江民说,老村长,这怪不得刘支书和寸主任,建议是我提的。我跟刘支书和寸主任谈过了,究竟是种粮还是种菜,交村民代表大会去决策。老村长石宗义又把拐杖在水泥地上敲了几下,他摇头说,路同志,什么村民代表大会,他们能决策啥?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教导过我们,以粮为纲。路同志,你是市里的干部,我是农民,没你的见识。但农村的问题,我知道的不会比你少。现在的干部,不是我老头子瞎说,总是心中无数决心大,情况不明办法多。
路江民听老村长的话明显是含沙射影,就笑着说,你老人家,有什么意见就明说好了。老村长石宗义手握拐杖,瞅一眼路江民说,我就给你讲讲我们邻村桃源村种蔬菜的教训。老村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前几年农村搞产业结构调整,桃源村在乡政府的撮合下,从外省引进了一个种植无糖萝卜的项目。这种无糖萝卜被商家说得很神奇,说它是最符合国际潮流的健康蔬菜。这种无糖萝卜产量高得惊人,每个都有一个半岁以上的娃娃大。用这种无糖萝卜生产的萝卜丝,是糖尿病人最好的食品。食用无糖萝卜丝,在日本也成为一种饮食风尚,销路大大的。商家还拿出了一分日本某株式会社的合同,让农民们看,农民们看着那似汉字又非汉字的日文,终于同意把种水稻、玉米的土地腾将出来,种植无糖萝卜。
商家并没夸大其词,这无糖萝卜在地里长得蓬勃,生长速度超出了桃源村人的想象。几个月下来,那萝卜长得比商家宣传的还要大。看着那将是一派丰收景象,乡上干部只要县里市里有人来,都把他们往桃源村引,乡长更是逢人就讲个唾沫横飞。商家也不马虎,花了几十万在桃源村建起了无糖萝卜加工厂。
但在一个让桃源村人说起来伤痛欲绝的黄昏,商家在村子里的田边随意拔了几个大萝卜,开一辆丰田越野去了省城,从此再没有回来,他甚至对就要封顶的厂房也毫无眷顾之意。
起先,村民们以为商家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车祸,乡政府派专人查了,那几日整个公路上平安无事。村民们也天真地想,商家是不是遇上了急事,诸如死了亲人。于是,他们就站在村口等,直等得地里的萝卜空了心,也没见绝情的商家的影子。
村里几户胆大的人家,看势头不对,就打起了就要完工的厂房的主意,他们冲进厂房,疯了似地搬有用的东西,最后连半截砖头也没放过。更多的村民,他们包围了村长家,说商家是他引来的,要他负引狼入室之责。村长家也种了无糖萝卜,心里也像大伙一样委屈。村长说乡亲们呀,我哪有那本事?商家是乡长引来推荐给我的。村民们听这一说,就挖了地里空了心的萝卜,用手推车推了,浩浩荡荡地往乡政府去。他们要乡政府拿出钱来,按商家合同上的价格收购他们的萝卜。乡政府怎么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他们就要乡长掏钱买。他们把乡政府团团包围,满腔怒火地呼喊乡长出来。那阵势看起来就像一场暴动,铁青了脸的乡长怎么也不敢出来,他龟缩在乡文书给他寻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怎么也想不通一件好端端的事情,会演化成这样一起恶性事故。
乡长不出来,推了装满萝卜小板车的农民,将一车又一车的萝卜倾倒在了乡政府门前,最后,那萝卜堆得比乡政府的办公楼还高。倍感压力沉重的乡长,做出了更加不理智的决定,他解下胸前系的领带,轻易地把它变成了上吊的工具。
第五章倒下去的雕像
老村长石宗义讲故事的能力堪称一流,他娓娓道来,不夸张,不矫饰,也不评论,他只是叙述一个故事。但这样的故事往往是有威慑力的,他让路江民心中有了一丝警惕,这农村工作不深思熟虑可不行。农民天生缺少抗击风险的能力,经济上的脆弱决定了他们思想的保守。
老村长石宗义见镇住了路江民,就转身走了。走出村委会后,心情不错的老村长,还在路上摇头晃脑地哼起了一段洞经古乐。
但路江民还是发现了老村长讲的故事的漏洞。路江民弄不明白,那商家为啥在丰收之际要拔腿溜掉,而且还白白浪费了几十万的厂房投入,这里面到底有着怎样的一种难言之隐?
路江民带着疑问来到秋叶的办公室,给秋叶说了老村长讲的萝卜的故事。秋叶听了后说路指导,你知道那商家为啥要溜?路江民说秋叶,我就是想不明白哩。秋叶说路同志,问题出在土壤里,那商家人很精明,他拔了几个萝卜,偷偷地拿到市里的农科部门化验。化验的结果让他五雷轰顶,无糖萝卜里含有一种有毒的化学皂甙。路江民不解,说秋叶,好端端的萝卜里怎么会长出有毒的化学皂甙呢?
秋叶一说到到农业科技,就是行家了。她说路同志,这你有所不知了。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我们国家生产了一种农药叫“六六粉”,这是一种在土壤里无法降解的剧毒农药。这种农药因为使用简单,很快就在农村推广开来。在我们这极边之地,长年有一个困扰乡亲们的难题,就是鼠患成灾。乡亲们种到田地里的庄稼种子,很容易被老鼠刨食掉。于是乡亲们就用“六六粉”来与籽种拌和。这样,鼠患的问题解决了,但留下的后遗症,却让乡亲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在县农科所培训的时候,听专家讲,我们国家的许多农产品和中草药进不了国际市场,元凶就是这“六六粉”。精明的商家知道,日本人绝对不会食用含有“六六粉”化学皂甙的萝卜丝,因为“六六粉”化学皂甙对人体健康非常有害,属于强致癌物质。
路江民心里一惊问道,秋叶,我们泥太阳村过去用没用过这种叫“六六粉”的农药?秋叶笑了笑说路同志,看把你吓的,我们泥太阳村,没用过“六六粉”。这据说还得感谢老村长。路江民说秋叶,为什么要感谢老村长?
秋叶说,老村长跟我爷爷是一路货,都是那种一根筋的人,接受新鲜事物慢。老村长固执地认为,能药死老鼠的“六六粉”,不是啥好东西。他于是就到处去买猫,鼓励村里的乡亲养猫。他养猫残忍得很,绝不准人喂食,这样,饥饿的猫们就成天在田地里转悠,捕捉老鼠。外村人为此都讥笑我们泥太阳村的人有把家猫养成野猫的本领。老村长还不准乡亲们捕蛇,因为蛇也捉老鼠。老村长这招还真灵,几十年下来,泥太阳村从未患过鼠患。
秋叶的一番话,让一到泥太阳村就对老村长石宗义印象不好的路江民,对老村长有了一丝敬意了。
路江民沉思了一下说,秋叶,我过去把老村长看成老顽固,看来不完全对。刚才他含沙射影说了我两句话,一直哽在我心里,现在想起来,这两句话还是怪有分量的。秋叶说路指导,老村长那张乌鸦嘴又说什么了?
路江明说,老村长指责时下许多干部,心中无数决心大,情况不明办法多。
秋叶说,他是存心攻击你。路江明笑道,我当时也这样认为,但现在想起来,这何妨又不是提醒呢?秋叶,这大面积种植无公害蔬菜的事,不是写诗,不能仅靠一拍脑瓜子的灵感。我想最近抽空回市里去一下,搞一点调查,看一下市场对无公害蔬菜的需求情况,看能不能在其中找到兴奋点。秋叶说路指导,那我也去。
路江民想了想点头说,你能去更好。你随机抽点土壤样本,带市里农科所化验一下,再结合我们泥太阳村的气候特点,看主要种植哪些蔬菜合适。
秋叶把土壤样本给了滇西市农科所的科研人员,检测出来的结果是激动人心的,科研人员指着检测报告告诉路江民和秋叶,泥太阳村的土壤富含种植蔬菜需要的有机质。土地的干净程度让科研人员们也大为吃惊,他们说,这土壤里不仅毫无农残,而且其中含的几种稀有矿物质还有利于提高蔬菜的品质。
拿到检测结果的路江民,带着秋叶去了滇西市的蔬菜批发市场。在这个市场里,停满了各地来批发蔬菜的载重卡车。路江民指了车牌对秋叶说,秋叶,你看,连挂广东牌照和上海牌照的车都有。这说明滇西的蔬菜已经批发到了广州、上海这样的大城市。
调查还给路江民和秋叶带来了意外的收获。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路江民和秋叶见到了滇西市最大的超市楼上楼超市的顾总。路江民说了他们想在泥太阳村建设一个无公害蔬菜生产基地的想法,得到了顾总的赞赏。顾总说,泥太阳村太有名了,那个关于化肥的故事是最好的广告。我们超市可以跟你们合作,辟一个泥太阳蔬菜销售的专区。现在我们超市还有部分闲置资本,如果你们村里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合作,我们出钱,你们出地,出劳力。超市的蔬菜需要清洁,包装,这还可以为你们村解决一部分闲置劳动力。
不来市场上走一遭,不知道市场里别有洞天。秋叶没想到跑这么一回,便跑出那么好的机会来了。
路江民和秋叶带着考察的收获回泥太阳村去了。一走到乡政府至泥太阳村这段路上,他们就想到了公路的事。这路,特别是泥太阳村到乡政府这段修了断断了修的乡级公路,成为泥太阳村发展的瓶颈了。秋叶说,回去后得发动村民们修路。
路江民心里很清楚,单靠泥太阳村的物力财力,要修一条像样的乡村公路实在是勉为其难。要修公路,还得找资金,而最现成的投资方就是马天昊的矿业公司,但马天昊显然缺少修公路的热情。路江民现在算是真正读懂了“要致富先修路”这农村发展的六字箴言了。
路江民才想到马天昊,马天昊矿业公司的载重卡车就迎面颠簸着开过来了。看着那载重卡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开这么快,秋叶说,这天昊公司的人,拿命抖草哩。卡车在路江民和秋叶身边停住了,司机说路指导,不得了啦,泥太阳村的人反啦。
路江民说你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出了什么事你下车来慢慢说。司机下车来说路指导,泥太阳村的群众要捣毁将军庙,马总出面制止,他们提着棍棒扁担的把马总包围起来了,他们杀气腾腾的样子,让马总担心他们会寻滋打人,就派我去乡上派出所报信来了。
听了司机的话,路江民对司机说来不及了,你快把车头调回来,把我拉将军庙去。
事态比司机说的还要严重得多。路江民不明白什么事会让泥太阳村的群众如此大动干戈。他嘴里喊着大家要冷静有事好商量的话,往人群里挤。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将军庙的大门前。路江民首先看见站在大厅前面无表情的马天昊和他身边手提大锤钢钎的一群开矿的工人。接着,路江民就看见了老村长石宗义,他今天没有拄拐杖,干瘦的手上握着一把大大的铁锤。看得出来,由于对峙的时间久了,双方都渐渐地失去了耐性。路江民冲所有的人喊要保持克制。他边喊边靠近老村长,他问老村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村长铁青着脸说,你进将军庙的大门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马天昊犹豫了一下,让路江民进了庙门。客观地说,马天昊在修缮将军庙时是花费了些心思和大量的钱财的,修葺一新堂皇光亮的将军庙,确实显出了几分气派。庙内院子的中央,塑着一个大型石雕像。石雕像是一个手握剑柄的将军,头带护盔,身披铠甲,直视前面,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但路江民仔细一看这塑像还是发现了问题,他发现那将军的面孔似曾相识,他再细一看,路江民有些哭笑不得了。这张面孔,不就是马天昊吗?
路江民凝视着雕像摇了摇头,他没有想到马天昊竟会如此狂妄和无耻,狂妄和无耻到要把自己塑成雕像!路江民站在雕像下想了想,又转身出了庙门,他站在庙门前问,关于将军庙的来由,谁说得清楚。
人群沉默了一阵,老村长石宗义说话了。我说得清楚!路江民说,那就请老村长进庙来。
老村长石宗义捏着铁锤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身,把铁锤放在了面前站的地方,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将军庙了。他手指了马天昊的脑门说,就算是我给路指导一个面子,小子,你听好了,别因为口袋里有几个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认不得了!要说这将军庙的来历,要追溯到明朝正统年间,当时明王朝为防御外敌入侵,派大将军王骥先后率十五万大军三征麓川,基地就建在这里。王骥大将军在此安营扎寨,开垦农田,疏通沟渠,修桥修路,种地养畜,渐渐地,就有了我们泥太阳村。当时这里连绵苦雨,王骥将军随手抓一把泥,在后面山上画一泥太阳,从此,泥太阳村有了朗朗晴天,物产也丰茂无比。这就是泥太阳村的来历。为纪念将军,后人在这里修了将军庙。可以说,我们泥太阳村的人,都是王骥将军的后代。你小子浑呀,竟敢把将军像塑成自己你这是开祖宗的玩笑,干的是羞辱泥太阳村祖宗的蠢事。你要不把这塑像放倒了,泥太阳村的人只好让你趴下了!
老村长石宗义的话说得马天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着马天昊那一脸尴尬,路江民开导他道,马总,我相信你塑将军像时,并不是存心要跟泥太阳村人开玩笑,也不是存心跟祖宗开玩笑。马总将过去破败的将军庙修葺一新,按理说也是积德的大好事,泥太阳村人的心里是记得住的。我们就说说这王骥将军,明朝至今已几百年,多少人灰飞烟灭了,许多人连后人都记不起他来了,可人们记得王骥将军,泥太阳村的人都把他当成先祖祭拜,事实上,泥太阳村并没几个王姓人家,但泥太阳村就认他,你说这怪不怪?泥太阳村是戍边人的后代,他们认王骥将军为先祖,认的是那种守土保平安的精神,而非血脉和亲缘。当年明朝派来的大将军不会仅王骥一个,但像他这样治水修路,真心为百姓创造福荫的将军怕就不多了。所以,王骥将军的形象是站在每一个泥太阳村人的心中的。过去将军庙没有王骥将军的塑像,事实上也不需要有,真正最可贵的塑像该立在心中。看得出来,马总你是想树立自己形象的,这并没错,向上的人,谁不想树立自己的形象?但这“塑”,却太有讲究了,如果是群众给立起来的,那就站得住,要不,早晚都会倒下来的。马总,不是我说你,你这样是招了众怒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马天昊跺了跺脚说,我上了那市里雕像设计中心人的当了,他对我讲,你既然花了那么多钱,何不把将军形象塑成自己?我当时鬼迷心窍了。这塑像,我叫人来把他放倒还不行吗?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在路江民的强烈要求下,刘一山支书和寸云海主任不得不又召开村委会,研究召开村民代表大会的事。村委们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用举手的方式通过了召开村民代表大会的决定。
由于村民代表太多,村委会的会议室坐不下,就改在了村委会后面的那棵大青树下举行。在种粮还是种菜的问题上,村民代表们讨论热烈,各自的意见和看法都不同,结果莫衷一是。
秋叶把跟随路江民到滇西城里考察的一番见闻和心得说了,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她说各位村民代表,我认真算过了,种无公害蔬菜的收入,比种稻谷和玉米,效益上翻两番三番不是梦想。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泥太阳村人敢不敢大胆地抓住这个机遇。路指导心中还有更大的打算,他今天不说,是因为怕影响大家的决策。路指导打算在泥太阳村成立一个无公害蔬菜开发公司,让每一个农户用土地的使用权入股,这样,我们的蔬菜开发公司就是一个股份制有限公司,每一个农户都是股东。这样,公司的利益就跟农户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公司的利益就是农户的利益。公司发展了,农户的生活也跟着富裕了,这种富裕,就是共同富裕。
有村民代表听了这话感到新鲜无比,他嘿嘿笑道,没想到农民老二还能做股东。还有村民代表,从秋叶的话里听出了门道点点头说,路指导这想法好,只是这捆绑在一起,会不会回到了人民公社的生产大队那个时代?一直在专心倾听的路江民这时开了口,他说,这位代表,你有这样的忧虑是可以理解的,生产大队那个时候,劳动力是简单地组合在一起的,没有明确的分工。我们设想的股份制公司,跟生产大队不同。土地被公司集中起来,进行统一规划,科学布局。生产大队的劳动力,是大家干一样的活。公司不一样,公司的人员是要经过筛选的,你是股东,但你不一定能成为公司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的劳动,拿的是绩效工资,股东拿的是分红。公司的人员都经过专门培训,生产蔬菜的菜农和包装车间的工人,分工是不同的,这点我想大家容易理解。
这时一个额头上长了一颗黑痣的村民代表打断了路江民的话问,路指导,照你这么说,我儿子长贵家,也可以参加分红。秋叶对路江民说,他儿子长贵,前两年带着妻儿去昆明一家工厂打工,两年没回来,分给他儿子的土地,荒芜得地里长满了蒿草。路江民说,只要你的儿子同意把他家的土地使用权用来入股,他就是公司股东之一,是股东当然能参加分红。
那头上长了一颗黑痣的村民代表又嘿嘿地笑了,他张一口黄牙,竖一个粗壮的大拇指说,这办法好,我看能行!
也有村民代表不赞成开公司的,一社的瞿绍贵代表就是一个,他说,种菜我不反对,我们农老二,种粮种菜不都是种?种地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是我们的长项。你们既然调查了种菜收益比种粮好,我同意种菜,放着有钱赚为何不赚?但开公司我不同意,开公司是商人的事,农民开公司,我敢肯定搞不好。
秋叶说,瞿叔,你这话也太武断了,农民把公司开红火的,例子多着哩。四川有一对农民兄弟,兄弟俩开了个饲料公司,一度还成了全国首富哩。
一直没吭声的村主任寸云海,他坐在大青树的一根突起的根上,腿上被红蚂蚁咬了一口,痒得难受,就很不耐烦地说,今天村民代表大会,只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同不同意改种粮为种菜,话题别扯远,什么公司,八字还没一撇哩。我想还是老办法,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秋叶的话起了不小的作用,举手的结果,同意种菜的以微弱的优势胜出。村民代表大会以举手的方式通过了改种粮为种菜的提议,这让秋叶激动不已。散会后她走在路江民旁边说,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路江民说秋叶,你别高兴得太早,无公害蔬菜的种植是有相当大的难度的,特别是病虫害这一关,我们不用农药,虫害的控制是个问题。提议通过了,并不等于就成功了。
秋叶点点头说路指导,谢谢你的提醒,困难总会有的,泥太阳村这些年,循规蹈矩过惯了按部就班的日子,换一种活法,换一种做法,才找得着活力,要不,这成天死气沉沉的日子,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哩。路江民跟秋叶分手后,去了刘一山家。路江民发现今天刘一山支书并没出现在村民大会上,想来他心里一定有意见。路江民在去刘一山支书的路上碰上了村主任寸云海,就邀寸云海一起去。在经过村里卖日用品的土杂店时,路江民买了两瓶腾越老烧。寸云海说刘一山是滑石板,碰到难事,溜得最快。路江民说,开村民代表大会,由村民决定自己的选择,这有什么难的?寸云海说,我们是基层干部,没你路指导那市里干部觉悟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村干部管多了,矛盾更多,搞不好矛盾就集中到村委会了。农民,你就该让他们自己去折腾。路江民说,你是一村之长,搞无为而治,怕要不得!群众选你当村主任,说明群众信任你,相信你能给他们办事。
他们一路说着话,就到了村支书刘一山家。
让路江民没想到的是,刘一山支书家相当热闹,聚了好多人。路江民发现好多面孔都很熟悉,才想起那天在老村长家的洞经会见过。
一个老者一边卷他的叶子烟一边问,路指导,搞新农村建设,能否容下我们这旧物件?路江民问,老人家,你说的旧物件是什么东西?
老者用烟叶在嘴唇上润一下说,还能有啥,洞经古乐呗。路江民笑了,他说老人家,这不是容不容得下的问题,而是要大力弘扬的问题,我们这极边洞经古乐,文化价值不菲哩,连市委领导大会小会都讲它是滇西一宝。
刘一山支书听了路江民的话,心里多了份欣喜,他说路指导,他们都是洞经古乐的追捧者,每个人手上,都有演奏古乐的绝活,大家今天凑到我家来,主要是谈一件事,我们想成立洞经会,一人凑点份子,把戏班拉起,去村村寨寨演出,一方面丰富一下业余生活,满足一下个人爱好,另一方面也赚点门票收入。你看行不行得通?
路江民认真听了刘一山的话说,要搞,就别搞成什么洞经会,我们也要与时俱进一点,就叫它洞经古乐团如何?大家听了都说这称谓好。路江民说,大家用凑份子的形式,搞一个洞经古乐团,自负盈亏,自我管理。这种发展乡村文化产业的做法,是开了滇西风气之先了。今天大家都留下来,我刚好带了两瓶腾越老烧,我得好好敬大家一杯酒,预祝我们的洞经古乐团越办越红火,越办越有名头。
第六章飞也飞不高
天仿佛是漏了底,雨又下个不停。泥太阳小学的校长李思喜,站在小学校的门口愁眉不展。对于李思喜校长来说,这下雨天做的所有噩梦都是相同的,那就是那些房子突然间就站不住了,像锅盖一样把一片朗朗读书声罩了个无声无息。
李思喜打一把雨伞就往村委会走。说实话,李校长对村委会并没抱太大的希望,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抱希望。但没抱希望的李校长还是要去村委会,而且是硬着头皮去。因为李校长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向村委会汇报了,真出了问题,他担的责任会轻一些。李思喜校长去村委会,最怕见的人就是寸云海了。每次李思喜向寸云海汇报学校危房的事,寸云海就说村里没钱,我这做村主任的,一月四五百元钱,要不你拿去?你李校长一月一千多元钱,比我这村主任高一倍还多,你这是富人在穷人面前叫苦嘞。
李思喜校长不明白寸云海主任为什么总把学校的事扯成个人的事。李校长说寸主任,不是我找你要钱,是泥太阳村小学找你解决修危房的问题,我是怕哪天那几间教室真的塌下来。寸云海听了这话就说李校长,这样的话你都说了好些年了,那教室还不是好好地站着?李校长,你是不是巴望它快塌下来呀?
每次谈话如出一辙,今天也不例外。但今天李思喜校长却一点也不生气,显得十分平静。他已经习惯了,更重要的是,下个学期,他就要调到邻村的桃源村小学去了。
李思喜打着雨伞出村委会大门时,迎面就遇上了同样打雨伞的路江民。路江民笑着招呼李思喜说,是李校长呀?来村委会有事?李思喜也笑笑说,没什么大事,下雨,教室泡在水里了。
路江民说李校长,教室泡在了水里,还不是大事?李思喜苦笑说路指导,我认为是大事,但村委会认为不是大事,我还敢说这是大事吗?路江民说李校长,我跟你看看去。李思喜晃晃伞说路指导,欢迎,欢迎。
路江民在泥太阳村小学里,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在几间风雨飘摇的老房子里,学生们正在上课。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花花绿绿的塑料脸盆,老师的讲课声里,夹杂了雨水从屋顶落下来在脸盆中破碎的声音。那房屋确实上了年纪了,屋前几根木柱子,已经腐朽了,上面爬满了青苔,在一根木柱的底部,公然生长出了一个黑色的戴了小圆帽的蘑菇。
这房子会塌了的。路江民看着这老朽破败的房子,声音里有着一分提心吊胆。
但寸主任不相信它会塌。
路江民听出来了,李思喜校长平静的口气里有着无能为力的一分无奈。
路江民说李校长,这可不是他寸主任说了算的。你得赶快向上面汇报。李校长摊了摊手说,我汇报了呀,但村委会说他们没钱。路江民说,那再向上反映呀!李校长有点无可奈何了,他说路指导,再向上,向谁?这是一所村办小学,村委会都嫌烦,上面还会管?
李校长的话让路江民无法回答了。事实上,路江民到泥太阳村后,经历了太多的无法回答。就像这所小学校,面对它时,除了惊心,又能如何?路江民知道,并不是寸云海主任耍无赖,村委会确实没钱。没钱的他不能给李校长解决问题,不能解决问题,就更怕李校长找,要让李校长不找他,就只好用话烦他。
这当然不是寸云海主任发明的,许多村干部在面对处理不了的问题时,都采用这个策略。
无能为力的路江民在面对李校长时有些不好意思。李思喜校长看出了路江民的心思,他说路指导,这是老问题了,不是说解决就解决的。你能主动提出来我们学校看看,这就够我感激不尽的了。路指导,看得出来你对教育事业有一分热心,我们学校现在缺一名少先队校外辅导员,你要不嫌弃,这辅导员就你了。你一看就是有见识的人,又来自大寨子,帮孩子们开开眼界吧。李思喜校长诚心邀请,路江民就不好推脱了。路江民想,跟孩子们打打交道,对了解泥太阳定是一件不错的事,何况泥太阳村的未来,希望还在这些孩子们身上。
路江民是那种不愿意挂虚衔的人,李思喜校长邀请他做辅导员的话说了没两天,他就走进了泥太阳村小学五年级的教室。
路江民要同学们先谈理想。同学们问路教师,什么是理想?路江民说,理想就是你们长大了想干什么?一个头发剪得参差不齐个子也比较大一点的男同学说路老师,我长大的理想是去省城昆明打工。接着一个脸上有一块刀疤的男同学说,我的理想也是长大了去昆明打工。路江民见发言的都是男同学,就问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女同学理想,她想了想说,我长大了也想去昆明打工。
同学们的回答让路江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时候也开过这样的座谈会,同学们那时候的理想很多,有长大了当解放军,有想当医生教师的,有想上大学将来当科学家的,为啥泥太阳村的孩子,理想都是长大了去昆明打工。路江民问,为什么你们都想去昆明打工?
同学们回答,昆明打工能挣钱,挣了钱能贴补家用。一个女同学手放在书桌上,托了下巴无限憧憬说,路老师,昆明打工能挣好多钱嘞,人家文富伯伯家翠翠姐,在昆明挣了好多钱,挣了钱就往家寄。文富伯伯好神气,拿了翠翠姐挣的钱,买酒都买瓶子酒,不买散装的,我今后也要像翠翠姐那样,给我爹妈挣面子。路江民听了她的话,说能给爹妈挣面子的事很多,比如好好学习考大学。但路江民的话马上遭到了一个满头少年白的男同学的反对,他摆了摆手,样子极为老成地说,路老师,你说的话不中不中,考上大学有啥好,考上大学,一家子都会折腾得全是债,大学毕业了,找不着工作,像旺子哥那样急了拿刀子捅人,还要去坐班房,挨枪子,不值不值。
这个男同学说的旺子哥,叫钟兴旺,是泥太阳村历史上唯一考上大学的学生。这钟兴旺很要强,学习也出类拔萃,但因个子矮,毕业后找了许多单位都没人要。后来他报考公务员,考了全省的前几名,面试后依旧没被录用。后来,他到省人才市场求职,一家公司的招聘人员看了他的资料很满意,但就是对他的身高不满意。钟兴旺说,邓小平不是也很矮吗?他还不是照样成了伟人。那个招聘人员说,邓小平是邓小平,你是谁,敢跟他比?邓小平要是生在今天,八成也通不过面试。这话不知道怎么的就刺激了钟兴旺,他突然就从挎着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一把刀来,把寒光四射的刀叶送进了那个多嘴多舌的招聘人员的胸膛。钟兴旺杀了人,被判了死刑。执行死刑前记者采访他,问他杀人后悔了没有,钟兴旺说他不后悔杀人,但他后悔自己上了大学,把家里搞得一贫如洗。
路江民想,钟兴旺的事给泥太阳村小学的学生带来负面影响是肯定的,但不能因此就让泥太阳村的学生失去了好好学习上大学的理想。但他知道要清除这种几乎等同于阴影的负面影响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这需要在今后的辅导中慢慢做工作。于是,他没有跟同学们在钟兴旺的事情上纠缠,他接着问,其他同学还有其他理想的,请说出来。
我想长大了造飞机。
声音是一个女声,轻轻的,怯怯的。
教室里突然哄堂大笑起来。笑声让女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声终止了笑声。女孩提着书包,飞一样地奔出了教室。路江民见此情景,就责备同学们说,她想长大了造飞机,有什么不对,你们为啥要笑话她?
一个男同学抹了抹笑出的泪光说,路老师,庞飞飞她爹造了一辈子飞机,把她娘都造得跟其他男人跑缅甸了,她为啥还想造飞机,真是笑死人了。
路江民的辅导课就这样散了。走出教室的路江民觉得心里像坠了个铅砣一样沉重得很,连在学校的操场上碰到了李思喜校长也没挤出个笑脸来。李思喜见路江民这个样子,就关切地问道,是同学们惹你生气了?路指导,这农村娃,野惯了,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路江民摇摇头说,李校长,你想哪去了。谁也没让我生气,这些学生,他们既诚实又可爱,我只是想不通,他们理想的翅膀,怎么小小的就折了。
李思喜校长说,路指导,你就别操这闲心了,就是他们翅膀不折,又能飞哪里去?农村娃娃嘛。路江民说,李校长,这话我不苟同。农村娃也是人呀。
李思喜校长说,人跟人不一样,人比人,气死人了。
教育者如是,受教育者又能怎样?路江民不想再跟李思喜把这样的话题进行下去。他问李校长,庞飞飞的家在哪?李思喜校长说,在四社。
四社的村庄里,民工们正在用火山石铺路,那些蜂窝状的深灰色火山石,铺出的路面看上去显得内敛而典雅,特别是它较强的吸水性和防滑性,在泥太阳这样多雨的地方,比水泥路面强多了。看着已经铺出的一段段路面,路江民心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成就感。
路江民进了村庄,逢人就打听庞云龙的住址。被问的人都说,你是找庞飞机呀,你往竹林那边走,哪家最破就是他家。
路江民推开庞家虚掩的柴门,院子里显得很冷清,哭着跑回家的庞飞飞在屋檐下睡着了,一群苍蝇正围了她舞蹈。路江民唤了声飞飞,飞飞一惊就睁开了眼睛,慌忙从屋檐上爬起来,把路江民往家里引。
路江民问庞飞飞,飞飞,你家大人呢?庞飞飞努努嘴说,爹在后院忙活他的飞机,路老师,你好生坐着,我给你烧茶水去。庞飞飞说着就跑进了厨房。
后院相当的凌乱不堪,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木屑和零乱堆放的木材。在一个搭建得简易而粗糙的棚子里,庞飞飞的父亲庞云龙正在挥汗如雨。路江民看到,一个木制飞机已经到了扫尾阶段。庞云龙正在安装左边的机翼,他工作得认真而投入,路江民站在他的身边他都浑然不知。当他终于意识到他的身边站有人时,吃惊地转过身来。路江民这时看见了一张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的脸。他看见,这个中年男人的密布血丝的目光像冰一样充满寒意。
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什么人,我可不认识你。路江民笑了说,一个对飞机也感兴趣的人。
这句话似乎有着春天一样的力量,中年男人的目光温暖了些,他说,没想到你也喜欢飞机。
路江民看着飞机的木制机身,问,它真的能飞起来吗?这句充满怀疑的问话轻易地刺痛了庞云龙脆弱的内心,他板着脸看了一阵路江民冷冷道,它为什么不能飞起来?路江民赶紧致歉说庞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它为什么不可以飞起来?
这次问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越发地显得尖锐,还没等路江民回神来,他又问道,是不是因为它是农民造的?这时路江民才真正体会到庞云龙确实有些神经质,他就像一个密布了伤口的患者一样,任何轻微的碰触都会让他难以承受。他有着一种因为自卑而生成的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这不禁让路江民想到了泥太阳村那个唯一的大学生钟兴旺了。
路江民深思一会纠正道,谁说农民不可以造飞机?我不过是怀疑你使用的材料罢了。路江民抚摸着飞机的木壳机身说。
这时,庞云龙突然启动了飞机的动力装置,这种用汽车发动机改装的动力装置顿时发出了马达的轰鸣声,飞机的螺旋桨飞速转动起来,在巨大的噪音声中,路江民看见螺旋桨鼓动的风卷起地上的木屑,顿时,一个工棚里就像飘满了雪花般纷纷扬扬。
你看它像不像一匹憋足了劲的野马?
庞云龙问这话的时候看着惊讶的路江民一脸的得意。像,真的很像。路江民附和道。
路江民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否则,不知庞云龙为了证明自己还要干出什么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他离开庞云龙的“飞机制造车间”,重新回到屋子前的院子里来。庞飞飞已经把水烧开了,正在为家里没有茶叶而发愁。庞飞飞充满歉意地给路江民倒了一杯白开水,路江明捧着这杯白开水问庞飞飞,你相信你父亲的飞机能飞起来吗?
庞飞飞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红了,庞飞飞摇着头说,路老师,我不希望我爹的飞机会飞起来,要是那样的话,飞机就把我爹带走了。因为飞机,我没了妈妈。我不希望飞机再带走我的爹爹。说这话时,路江民看到,单薄的飞飞是那么孤单。庞飞飞突然又问路江民,路老师,你相信我爹是神经病吗?
路江民知道,庞飞飞说的神经病,就是疯子。路江民说,我不知道。路江民的回答让庞飞飞像找到了知音一样。她说,这泥太阳村,除了我妈,就只有你不相信我爹是神经病了。
路江民说,飞飞,你妈妈既然不相信,为啥要离开你父亲。庞飞飞说,我爹不爱我妈,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另外一个女人?路江民有些疑惑,这样迷恋着造飞机的男人,怎么会有心思去爱另外的女人。
路老师,我父亲爱的那女人走了,是跟一个开飞机的人走的,我爹迫不得已,才娶了我妈。
庞飞飞的话在路江民听来更像是梦中的胡言乱语。路江民说,飞飞,你是犯糊涂了吧?庞飞飞说,路老师,我没说假话,我说的都是真话,这些话都是我妈过去告诉我的。我妈说,你爹要真是犯神经,我就守他一辈子,守着他造飞机;可他不是,他心中装着那个女人,他要造了飞机去追她。
路江民越听越觉得庞飞飞在讲一个童话。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童话,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后来路江民从病床上听庞云龙吃力地给他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凄美而残酷了。
庞云龙在青少年时代,一直是泥太阳村出类拔萃的孩子。特别是在他到县里读高中后,他几乎就成了泥太阳村少女梦中的白马王子。事实也是这样,在县城的高中班里,庞云龙和桃源村去的学生黄健伟堪称是班里的才俊。这两人在学习上不分伯仲,长相上也平分秋色,且又是要好的朋友,这样两个才貌既佳的青年学生,来自相邻的两个村庄,内心里都爱着比他们低一级的来自泥太阳村的一个叫石水仙的女同学。这石水仙人长得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像一朵水仙一样白净美丽。
有意思的是,在他们高中临近毕业的那一年,空军部队在他们县城中学选拔飞行学员,选中的就是庞云龙和黄健伟。在他们就要穿上军装离开家乡的前一夜,庞云龙大了胆子约了水仙,在田野的玉米林中,庞云龙向水仙表达了他对水仙的爱。那份爱的表达是笨拙的,接受者也同样是笨拙的。
初恋的庞云龙回到住处后一个夜里都辗转难眠,整个心里都集中在了那只玉米林里摸了水仙乳房的手上。那种感觉既奇妙又充满诱惑。他开始强烈地想念水仙,想从此跟她厮守在一起。但他知道,他要随部队去做了飞行学员,三年都见不到水仙,在那个夜晚的庞云龙看来,这样的三年比三千年还要漫长,还要让他恐怖。于是就在那个夜里,他做出一个愚蠢的决定,那就是他不想去参加空军了。第二天庞云龙向带兵的教官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教官的脸上泛起一阵遗憾,他说,小伙子,你再想想,这世上是没后悔药的。庞云龙说,教官,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
就这样,一脸遗憾的教官带着黄健伟走了。
庞云龙高中毕业回到了泥太阳村,水仙留在县城继续读高中,这其间庞云龙也时不时去城里看过水仙。但他明显地感到水仙的冷淡。
于是,庞云龙就只好苦等水仙毕业。
再说黄健伟。在他第一次驾机时,他穿着飞行服,头上戴着护盔,在飞机前让战友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照片冲洗出来后,他给水仙和庞云龙都寄了一张。寄给庞云龙的照片是夹在给水仙信里的,水仙收到信后,看着身穿空军服的黄健伟,心中就有些春心荡漾了。黄健伟的照片是一个周末水仙回家带给庞云龙的,当时庞云龙正架着犁头赶一头老水牛在田里犁田。水仙说云龙,快唤停了牛到这儿来,黄健伟写信来了,还寄来了照片。
庞云龙就唤停了牛,奔到埂边来,伸手就要抢水仙手里的信。水仙赶忙躲开,说云龙你那手,全是汗和泥嘞,会把信和照片弄脏的。这样吧,我读给你听。水仙读得过于声情并茂,读得庞云龙没记住一点信的内容,却在心里生发出了太多的嫉妒。水仙读完信说,云龙,你本来也可以开飞机的,谁叫你没出息?你看人家黄健伟穿的这身飞行服,多神气!
庞云龙往照片上随意瞄一眼说,有啥神气的,不就开开飞机嘛,要能造架飞机出来,那才叫真神气!
水仙听出了庞云龙话里的嫉妒,她瘪瘪嘴说,你有本事,你造一架飞机来看看。庞云龙认真地说,我会造一架让你看的。他说完,转身就往田中间走。水仙在埂上叫他,他头也不回。
庞云龙,没想到你不仅心胸狭隘,还爱吹牛皮!庞云龙,你要真造出一架飞机,我就嫁给你。
庞云龙没有回水仙的话,他手扶犁铧,挥鞭“啪”的一声,重重地抽在了老水牛背上。
庞云龙从那时开始,有了自造一架飞机的计划。但水仙却没等他造出飞机,就在三年后嫁给了黄健伟,后来又随黄健伟去了南京。
水仙的食言给了庞云龙太大的打击,在水仙出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庞云龙中断了他的飞机工程,成天萎靡不振地躺在自家的院子里晒太阳。看着儿子像丢了魂似的,庞妈妈四处托人说媒,给庞云龙订下了一门亲事。庞云龙在庞妈妈的督促下结了婚。刚结婚的前两年,庞云龙有了些回心转意。老村长石宗义没少帮助过他,让他去村上做了文书。在村上做文书的庞云龙工作是踏实的,没少得老村长表扬。有一段时间,庞云龙一直是老村长中意的接班人。但后来的一件事改变了这一切。
有一段时间,市场上对人工蘑菇的需求量很大,养蘑菇之风也刮到了极边一带。当时,市场上急需一种叫鸡松茸的蘑菇,收购价昂贵,庞云龙就想在泥太阳村养殖这种蘑菇。老支书石宗义看问题总是朴素的,他说鸡松茸我不懂,但我懂一个道理,如果鸡松茸好养,为啥其他地方不养?那么贵的价,没多少人敢养,说明那东西娇贵,不好养。但庞云龙却说,老村长,好养我就不养了,正因为他难养,我才非养不可。看着庞云龙态度如此坚决,也本着鼓励年轻人,老村长把前几年的村提留拿出来给庞云龙做本钱,钱到了庞云龙手上,老村长的话也到了庞云龙耳朵里。老村长说,村上就这点资本,弄砸了我没法给乡亲们交代,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庞云龙点头说肯定成功。
鸡松茸的菌种确实娇贵,只有到市农科所去买。农科所的人对庞云龙说。鸡松茸的关键环节是接种,接种要派所里的科研人员直接去基地现场。庞云龙说农科所送科技下乡,我们欢迎。农科所的人说科技可以送,但下去的技术人员的补贴要村里承担。庞云龙问一个农技人员一天要多少补贴,农科所的人说不能少人均一百元。一听一人一天要一百元,庞云龙就犹豫了。农科所的人见庞云龙犹豫不决就说,你别犹豫了,接种这种活,非常严格,你们农民干不了。
农科所的人没想到这么一句告诫的话会引爆一个火药桶,他看着先前还很谦卑的庞云龙一下子成了暴怒的狮子,他恶声恶气地问,凭什么说我们农民就干不了?你就这么看不起农民?农科所人见庞云龙这个样子,就说你有病呀,给你提个醒犯得着大喊大叫的发那么大的脾气?这对已经被激怒的庞云龙来说绝对是一句火上浇油的话,他冲上去就封住了农科所的人的领口,厉声问他说,你说谁有病?
就这样庞云龙就和农科所的人扭打在一起了。两人拳脚相加,都伤得不轻,是后来赶来的人把他们分开的。庞云龙在市里的新华书店里买了一本鸡松茸栽培方面的书,带着菌种独自一人回了泥太阳村。
一切都根据书本上的按部就班进行,自以为不会出啥差错的庞云龙还是出了问题,而且问题就出在接种上。在接种时庞云龙没能找到消过毒的塑料手套,就只好用肥皂清洁了手,然后光了手接种,没想就这小小的差错,造成了接种时种苗的污染。他苦心经营的鸡松茸蘑菇,一朵也没长出来。
听说庞云龙的鸡松茸种植失败的消息,老村长石宗义气得差点昏了过去。他像一只疯了的狗一样,窜进基地后,扬手就给了庞云龙一个耳光。
后来泥太阳村的人都认为,庞云龙是被老村长石宗义那个耳光打成神经病的。如果老村长不打庞云龙这一耳光,庞云龙不会再去折腾他的所谓飞机。
但泥太阳村的人认为与事实之间有太大的出入,庞云龙重操飞机制造,其中的隐秘只有庞云龙清楚。
这跟一封信有关。
就在庞云龙挨了老村长一耳光没多久,他收到了远在南京的水仙给他写的那封信。
水仙在信里告诉他,说她已经跟黄健伟离婚。她说黄健伟爱上了别的女人,看她就不顺眼了,连她的名字黄健伟都嫌土。他说黄健伟已经做到少校副营职了,今后官可能会做得更大。他官做得越大,就越会抱怨自己娶了个农村老婆,为了不影响他的前途,也为了自己不再经历那种令心灵屈辱的伤害,她选择了离婚。她还在信里说她无意影响庞云龙的家庭生活,异地他乡的她不过是想找个过去的朋友诉说心中悲苦。水仙还说她想在南京附近找个寺庵出家,了结尘缘。她在信中还提到了飞机,她说,她当年说的他造出飞机就嫁给他是戏言,没想到他会当真。水仙在信中还说,云龙,你就别折腾了,一个人的力量是造不出飞机的。就算真造出来了,又能怎样,依旧改变不了自己农民的身份,乡下人的命运。人是要认命的,不能与命去争斗,何况自己现在最讨厌的就是飞机,是想飞的欲望害了自己。她说她当年以为黄健伟会带她飞的,但飞得越远人越孤单,飞得越高人越失落。她在信的最后说她是那样怀念泥太阳村,越怀念越不愿越不敢回来。为了怀念,她只能越走越远。这封信极大地刺痛了庞云龙的内心,这封信让他有了重新再制造飞机的强烈愿望。庞云龙想,你们不是说不可为吗?那我偏要为之;你们不是说不与命争吗?我偏要与命去争。在庞云龙的世界里,造飞机对他来说,已经超越了其本身。
在路江民去见庞云龙后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庞云龙决定要亲自试飞他造出的飞机。庞云龙造出飞机的消息比夏天滚过的炸雷还要厉害,它震动了整个泥太阳村,甚至附近的几个村庄的村民也闻风而动,都挤到将军岭下那块空旷的草地上来观看庞云龙试飞。
路江民已听说了庞云龙要试飞的消息,在路江民看来,这是一个用生命当儿戏的莽撞行为,他决定前去阻止他。但路江民的劝告显然是螳臂挡车,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无能为力的路江民只能用虚弱的目光看着英雄一样的庞云龙进入了驾驶舱。应该说,庞云龙的勇气和镇定让路江民既佩服又惊讶,他看着庞云龙用汽车的安全带把自己固定到了座位上,随即就看着他启动了飞机。
飞机在并不完全平整的草地上跳跃了一阵,突然在轰鸣的马达声和螺旋桨搅动的风叫声中快速奔跑,在冲出几百米后机头像鸟一样抬起,摇摇晃晃着飞升了起来。
人群中爆发出惊呼的声音,但惊呼声瞬间就变成了尖叫声。路江民惊恐地看到,那才挣脱地面十余米的飞机,重重地栽将了下来,在草地上解体成了一堆零乱的木片。痛苦不堪的庞云龙被路江民指挥村民送到了乡上的卫生院,检查的结果是庞云龙脊椎粉碎性骨折,肋骨骨折,大腿骨折。医生这样对路江民说,这个人的后半生,只能躺在床上了。
第七章真的有鬼吗
郑秃子自从被乡派出所拘留一周放出来后,心里一直不舒坦,他把这看做是路江民成心整他。那天市网络公司来泥太阳村装数字电视,二社社长郭天宝带着网络公司的人做动员,村民何小三听说要装数字电视,坚决反对。何小三说,那些数字你想看你看,我可要看有图像的。听何小三这么说,郭天宝和网络公司的人就眼泪都笑出来了。郭天宝对笑得摸不着头脑的何小三说,何小三,你这狗日的,咋跟一社的郑秃子一样落后呢?这数字电视放出来的不是一二三四五的数字,照样是图像,只不过是比现在更清晰的图像罢了。
何小三出了洋相,心里自然也不舒坦,一个人坐在自家院子里,咕咕咕地吸了半天的水烟筒。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到一社找他朋友郑秃子喝酒来了。何小三说秃哥,郭天宝在背地里奚落你哩。郑秃子说,何小三,你别扯白日谎的,这郭天宝,我跟他不熟识,他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背地里说我的坏话?何小三说秃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郭天宝说我像你一样落后。郑秃子往杯里倒了一杯酒,自顾一仰脖干了说,他批评你何小三落后,为啥扯上我?
何小三说:“秃哥,你自从那安全套的事扇秋叶的巴掌被拘留后,在泥太阳村可就是名人了。特别是像郭天宝那样的社干部,谁只要不支持他们的工作,他们就会手指了你脑门说,嘿,你咋像郑秃子一样落后呢?”
何小三的煽动这下真起了作用了,郑秃子自顾又仰脖干了一杯酒,就一巴掌拍在了酒桌上,把桌上碟子里的花生米拍得跳起来,全都散落在了桌面上。郑秃子咬牙说,路江民,老子跟你没完!
路江民自打庞云龙的飞行事故之后,夜里就一直睡不踏实。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像庞云龙这样的人,他到底在跟什么人较劲,跟人生?跟命运?还是跟环境?这样的人在农村绝对是异数,但农村缺了这样的异数又会怎么样?路江民甚至想庞云龙如果不是农民,他的较劲会不会得到世人公正的评价,他受伤后会不会把他当作英雄?但有一点路江民是清楚的,庞云龙为了他飞翔起来的愿望,成了残废,这悲剧性的结局却没让泥太阳村的人感到任何悲伤,他们在茶余饭后讲述庞云龙的事,更多地把它当作了一个仅供取乐的笑话。
路江民在中午时去了一趟学校,他想看看庞飞飞,但学生们告诉他,自从庞云龙出事后,庞飞飞就再没来过学校了。这个消息让他很沉重。
从学校出来,也是下午,路江民见了支书刘一山。刘一山说他不想干村支书了。刘一山的话让路江民倍感意外和惊讶。在刘一山心里,这村支书,他一直看得很重,按他的话说,是他的政治荣誉。过去,路江民对刘一山的这种认识相当反感,他想,这怎么是荣誉呢?这分明是一种责任嘛。
但现在,这刘一山支书却连这荣誉也不想要了,这当然让路江民惊讶。路江民说,一山支书,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刘一山说,我没乱说,我是真的不想当了。我当了几年支书,没做什么事,在泥太阳这地方,也做不成什么事。但我总不能永远不做事,路同志,我都这年纪了,在你们城里,混两年也就该退休了。我想趁这几年我身板子还行,实实在在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路江民明白,刘一山支书这番话是掏了心窝子的。但他不明白刘一山说的喜欢的事指什么,于是路江民问刘一山,一山支书,你辞了支书干什么呀?
刘一山说,我从小就喜欢洞经古乐,我能当上支书,说实话,这爱好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唱洞经古乐的知名度,在选举时为我挣了不少的票数。但我唱洞经古乐行,当支书不行。我这人太谨小慎微,太怕得罪人,这是做不好村官的,现在我们喜欢洞经古乐的一帮人,凑了点份子,购置了一些演奏的乐器,准备把你说的洞经古乐团给搞起来。他们想让我当团长,你看行不?
路江民不置可否。路江民清楚,这刘一山,去当古乐团团长,肯定比当村支书强。但这话路江民却不便说。但路江民清楚,刘一山既然对他把这些话说了,也就早下了决心了。一个人想去做他喜欢做的事,不是什么坏事。但一个人是村支书,他要辞职去当一个村里自发组织的古乐团团长,这件事就免不了要招惹出些议论来了。
路江民对刘一山支书说,一山支书,我个人不反对你辞职做古乐团团长,但这事,你应该跟寸云海主任先通一通气。刘一山觉得路江民说的话有理,就冲路江民点了点头,就出门去找寸云海了。
寸云海听了刘一山的话,相当吃惊。他也来找路江民了。见了路江民寸云海就大呼小叫地说,路指导,不得了啦,出大事了。路江民说,什么事把你吓的?
寸云海就把嘴凑到路江民的耳边说,刘一山要辞职。路江民说,我还以为是啥了不起的事,一山支书要辞职,这是他个人的选择和权利嘛。
寸云海说,他不会是摆摆样子吧?
路江民说,寸主任,这种样子是可以随便摆的吗?一山支书辞职,肯定是深思熟虑过了。他想辞职了支书,去搞洞经古乐。
寸云海倒吸一口凉气说,玩物丧志,玩物丧志呀!
路江民不同意寸云海这样来评价刘一山的辞职。他说,寸主任,一山支书辞职是搞洞经古乐,不能说是玩物丧志。如果有朝一日一山支书把这洞经古乐团折腾得有名头了,那就是做出大成绩了。要真这样,我倒认为一山支书是玩物养志了。
跟寸云海聊了一阵,路江民到村口的一家小食馆里吃了一碗饵丝,权当是晚饭。出了食馆后路江民没急着回观音庙的住处去,而是又折身回到村委会,在新建不久的党员活动室里翻阅那些很少有人问津的报刊。这段时间里,路江民总是不肯过早地回观音庙去,总是要在外面磨蹭得晚了,才不情愿地回去。在观音庙的住处,路江民越来越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一种心中越来越强烈的寂寞与孤独,特别是最近两个晚上,他总是在夜里听到住处外面有响动,像是有人在走动。就在昨天夜里,他听到响动声就大着胆子起了床,他打着手电进了殿门去看了一遭,除了殿正中慈眉善目双手合十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音,就没见任何人影,但在他出殿门时还是踩着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弯下身子,看是个新鲜的桃核。路江民看着这桃核,明白是有人乘夜色来偷食供奉在观音殿上的供果。就在他起身的时候,他突然就听见了嘿嘿的笑声。笑声吓得路江民的头发立了起来,他慌忙拿手电往笑声一射,看见了一个满头白发浑身褴褛的妇人,手中握着啃食了一半的桃子,冲他狰狞地笑着。路江民认出此人是疯婆婆,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疯婆婆见路江民拿电筒射她,扔下半边桃子,转身就跑了。路江民当时想,过去把范若娴吓疯的,一定就是疯婆婆了。路江民不相信有鬼,所以他并不怕鬼,但观音庙这地方却有一种阴森的气息。这种阴森于路江民来说,比鬼可怕多了。路江民有些后悔没听从寸云海的建议,把住处搬到村委会来。路江民翻翻报纸,看夜色重了,就出了党员活动室的门。
风越刮越大,在风中疾走的路江民耳朵里塞满了风的声音。村子里的人仿佛都是早早地睡了,路江民越来越快,最后忍不住就跑起来了。气喘吁吁的路江民刚跑到观音庙门口,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站定后才见是秋叶。秋叶一看是路江民,就说,路同志,你可回来了,我有话跟你说哩。
路江民说,都打雨点子了,有话就进屋去说吧。路江民领着秋叶刚进屋,瓢泼的雨就从天上铺天盖地砸了下来。秋叶说,这雨下得真大。路江民说,这黑灯瞎火的,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呀?
秋叶说,是文富家翠翠回来了。
但秋叶话刚说完,就惊叫了起来。对窗而坐的秋叶一下扑到路江民的怀里抓住他叫道,路指导,有鬼——路江民说,不是鬼,那是偷吃供果的疯婆婆。
路江民以为,秋叶是把疯婆婆看成了鬼。一脸惊恐和不好意思的秋叶慌忙放开路江民说,不是疯婆婆,我看见那鬼的样子像跳端公戏时的傩面。
就在秋叶话刚说完时,一道强烈的闪电把夜撕碎了,接着就出现了炸雷的巨响,殿前响起了啊的一声惊叫,惊叫声还没消失,电灯却在此时灭了。
接着就在窗外浮起一阵喧哗,有刀剑碰击发出的金属的声音,有因疼痛发出的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声,紧接着,他们还听到了大象的叫声。就在这叫声中,秋叶用颤抖的手指着窗外说,路指导,你快看!随即又扑到路江民身上。路江民往窗外看去,惊吓得舌头都差点从嘴里飞出来了。
一头威飞凛凛的大象,卷着鼻子,怒声震天。象背上,一个手提流星锤的将军,头戴金光闪闪的护盔,愤怒地叫喊着,骑着大象,向路江民和秋叶冲过来。路江民吓得闭上了眼睛……
等路江民清醒过来的时候,外面是漆一样的黑夜,秋叶趴在他身上,身子僵硬而冰凉。路江民把秋叶抱起来,脑子里想着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医生。他抱着秋叶冲将出门时,被什么重重地绊了一下,就抱着秋叶摔将在了地上。路江民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往旁边一摸,发现是人的身子,黑暗中的他慌忙把手缩了回来,又抱着秋叶转身进屋,把秋叶放在床上,拉被子胡乱盖了,就手慌脚乱地找手电筒。当他找着手电出屋去后就看见了两个头戴傩面昏倒在雨地上的人。他走近蹲下身子取下一个人的傩面,看到的是郑秃子。
第二天凌晨,一度冷清无比的观音庙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关于观音庙又有鬼现身的消息又不胫而走,四村八寨想看稀奇的人都蜂拥到观音庙前来了。
过去的夜比乱麻还要杂乱。在这天夜里,炸雷击中了从大殿里往外跑的疯婆婆,把疯婆婆给击死了。莫名其妙的幻影吓得秋叶至今还在村卫生所的病床上高烧不止,被吓着的还有戴傩面的郑秃子和何小三,郑秃子现在醒过来了,但脑子很不清醒,一直在胡言乱语。何小三至今还没醒过来,他已经被赶来的救护车送到县医院抢救去了。
围观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路江民身上,都希望路江民能说点什么。但疲惫不堪的路江民在众人的目光中一声不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门一关就没出来。事实上,昨夜发生的一切,路江民也说不清楚。比如郑秃子和何小三,为什么要戴傩面来观音庙,路江民就说不清楚。
在县医院全力抢救下,何小三苏醒了过来,备受惊吓的何小三,还处在一种莫可名状的惊悚之中,他说,太可怕了,今后不敢再装鬼了,没想到装鬼还真遇到鬼了。
那天晚上,郑秃子和何小三在何小三家里喝了些酒,就又说到了路江民,话题一扯到路江民身上,郑秃子就有如哽在喉之感,很是不舒服了。郑秃子说,小三,你敢不敢给那姓路的来点阴毒的?何小三说,看秃哥那么恨这姓路的,只要秃哥敢,我小三就敢,为朋友,我小三可是两肋插刀的。但秃哥,你想出好办法来没有?
郑秃子用手摸着光秃秃的头说,你秃哥连这点办法都想不出来,还算秃哥?我早想好了,你老丈人不是会做那跳端公戏的傩面吗?你去弄它两个来,样子越凶神恶煞越好。何小三说,傩面我家里就有两个,是我老丈人送的。
装神弄鬼的想法,让郑秃子和何小三都激动不已了,两人把筷子一放,拿着傩面就往路江民住的观音庙去了。
到观音庙门口,郑秃子和何小三就发现了刚回到庙门口的路江民跟秋叶说话。两人在玉米地里趴下了。郑秃子说,小三,你看而今这干部,白日里道貌岸然的,一到夜里,还不都成了叫春猫。
何小三说,你没听秋叶说,她找那姓路的有事。郑秃子在黑暗里重重地给了何小三额头上一指头说,小三,你这脑袋怎么一点窍都不开呢?这秋叶能有啥事,她不过是骚得慌!这捉奸,讲的就是捉双。老天真有眼,怎么让这样的好事给我秃子碰上了呢?我们赶快进庙去。但何小三显然是兴奋过了头,刚跟郑秃子潜到路江民住的窗下,头戴傩面的他就忍不住伸头起来看,没想一伸头就被秋叶发现了。好在郑秃子反应快,一把就把他给拉蹲下来了。
就在这时,恐怖的一幕在一声炸雷声中发生了……
关于鬼的故事总是那么激动人心,但路江民却显得相当平静,他找到寸云海,联合几个好心人把被炸雷劈死的疯婆婆掩埋了。
让路江民没有想到的是,鬼的故事已插上了飞翔的翅膀,飞越过了重重大山和滔滔江河,让那些被平淡无奇的都市新闻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媒体看到了千载难逢的吸引受众注意力的机会,先是纸质媒体的记者,继而是网络记者,最后,连电视记者也搬弄着笨重的摄像机赶来了。
采访路江民的是一家晚报的女记者。很缠人。
女记者说,你不认为所见所闻有鬼魂,但泥太阳村的人都认为有。你作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指导员,这种鬼魂之说,对你指导下的新农村建设,是否是一种阻力?要排除这种阻力,你该怎么办?
路江民知道,这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问题,自己被这个问题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回答不好还硬要回答这个问题,这些习惯了捕风捉影的记者,就有了大做文章的机会。路江民说,我要让那些心中有鬼的人,做到心中无鬼。心中无鬼,眼里就没有鬼。我说过了,我看见的是一种现象,一种特异现象,我会求助于那些科技工作者,让他们帮忙解释这个现象。我希望在我找到答案的时候,你这大记者还有兴趣采访我。
路江民说完这番话就走了。
病情初愈的秋叶也被记者骚扰烦了。她不明白,这些对鬼魂抱有强烈的猎奇心理的记者,为什么总是用庸俗的眼光看待正常的男女交往,总是在那天夜里她为何跟路江民在一起的问题上纠缠不清。这让她心中很是觉得对不起路江民,毕竟那天晚上是自己去找他的。
她决定去找路江民,向他表达自己内心的这份歉意,但刚一出门,就碰上提了些罐头之类营养品来看望她的路江民了。路江民关切的目光,与秋叶充满歉意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
两人都不说话,事实上也不需要说话,就一前一后在田间小道上慢慢地走。田野是安静的,稻子正在默默地灌浆,静静地充实。那股稻香味也是静静的,淡淡的,弥漫在两个年轻人的周围。
就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后,他们都有些累了,在田埂边坐下来。田埂边长满了灯芯草,秋叶拔了几根,拿在手里,把白色的灯芯剥出来。路江民看着秋叶剥出的灯芯,终于憋不住了说,秋叶,你剥那么多灯芯干什么?秋叶说,泥太阳村的老辈人说,用这灯芯点亮,会看见希望。我想把这些灯芯,都送给文富家的翠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