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楼上 鲁迅 在酒楼上 孔庆东 解读——鲁迅《在酒楼上》
今天顺便拿了两本武侠小说。我这个人特乱的,一会说严肃的,一会说不严肃的,这是台湾作家司马翎的作品。说到新派武侠小说一般都知道,香港以梁羽生、金庸为代表。说到台湾,很多人都说古龙是第一个,古龙的影响是非常的,但很多人认为司马翎是台湾第一人,司马翎的作品很多,司马翎的作品也是很有特点的,作品也写得太多,水平也不一致,但是非常有特点。特别是他的推理悬念,这一方面他做的是登峰造极,没有人能够超越他。我今天拿了两本,一本是:《纤手驭龙》,一个叫《关洛风云录》,这个都是值得一看的作品,如果对司马翎感兴趣。司马翎的全集准备在大陆出版,但有些困难,作品太多,遇到盗版怎么办?现在盗版令人很头疼。好了,介绍这两本书。
每天都收到很多杂志,有一本杂志叫《海内与海外》,里面有很多回忆性的历史,当代史和现代史方面的文章,由于请的都是各个方面的有一定权威性的作者来写的,它比较有意思。比如这里面介绍芭蕾巨星乌兰诺娃、周恩来的交往、齐白石交往、王洛宾、曹雪芹等等这些文章。我们人除了学习自己的专业之外,免不了要看很多杂志,看哪些杂志?这些东西是需要经验的,你看多了之后,会发现有些虽然也很杂,但哪一类中是品味很高的,要挑选这样的杂志来看。有一本杂志叫《中国新书》,它介绍每个月的出版界的动态,对于我们这个图书泛滥的时代,有一定指导意义。还有一个刊物叫《聊吧》,名字很时髦,很时尚,里面是一些短小的文章,酒令呀、烟灰呀、雪茄呀,讲故事。都是一些短小的东西,他也转载一些最近的热点,比如转载韩寒的文章,我们一直错怪了张艺谋。比较新锐的文章。像这样的刊物可以浏览一下,不必要去细读。
我们介绍了一些书和期刊,然后我们讲课的内容,上次我们已经预告过了,今天来讲《在酒楼上》这篇作品,讲完《在酒楼上》我们回到《呐喊》,讲一下《狂人日记》,今天讲完的话,下周将一下《狂人日记》。如果带来《在酒楼上》的就打开,我们学过《孤独者》,《在酒楼上》这篇文章就相对容易理解些。当然《在酒楼上》是写在《孤独者》之前的,他曾经发表过的,我们把很深的《孤独者》分析完了,我们来看《在酒楼上》。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你看这个写得很真实啊!鲁迅的作品小说和散文分不太清楚,你可以说它是散文,你比如说《一件小事》,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好像很真,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那么一回事,又没有证据。这个《在酒楼上》还是这个风格,“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你看这个开头,你可以说是散文,散文就是这样写得,回忆性散文。不但鲁迅可以这样写,余秋雨也可以这样写:“我从埃及去突尼斯,绕道访问了什么什么”都可以。而我们查鲁迅的生平,知道他的确从北京回家乡去,干吗?因为在北京争得钱多了,回家搬取老母,和李逵是一样的,宋江在梁山泊混好了,回去将他爹搬来了,李逵嚎啕大哭说“这个也要取爷,那个也要取娘,偏俺李逵没有爹娘”。李逵也要把娘搬来,一块到梁山泊快活。人同此心啊!鲁迅也是这样,在北京混好了,回家把娘搬来,北京买一所大宅子,一家在这里其乐融融,当然后来发生的悲剧时他没有预料到的,但当时是这么想。),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他老提他那个破S城,恐怕别人认为他是虚构的,真和假的关系是异常复杂的)。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说的都很真啊,他的这样开头我们可以这样讲:这是一种散文化的小说。鲁迅的小说是具有多种风格的,有情节比较紧张的,更多的是散文化,还有一部分是充满诗情画意的,是诗化的,既是散文化的又是诗化的。这个开头就是散文),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我有时候在琢磨,当一个人写这种散文化小说的时候,他的创作心态是什么样的,他在开始写的时候,是不是在想“我在写一部小说,还是想我在写一件往事”有时候,我在写一件往事时,似乎觉得,在这里我写的夸张一点比较好。就会面临一个真实性的拷问,唉!我写的不太真实时,就变成一个小说了。但有时想,小说又如何呢?我觉得这里是我们可以思考的地方)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鲁迅写小说,天气的渲染、心情的渲染也好,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心情。从来就没有写:到故乡这一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情景,他一写就“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很不像五四,我们今天学历史,学到得的五四运动好像朝气蓬勃,意气风发。都是一群清华北大学生,都是那种场面,被鲁迅一写好像并不怎么样!),(由于有这种心绪)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他就是住在一个小城里的旅馆里了,这个的名字叫“洛思”很奇怪,“洛阳”的“洛”,“思绪”的“思”,好像是个外国名字,这么奇怪的一个名字,这个新名字。);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大,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当然这种写法我们知道是俗套了,小说、散文也好,要去访问谁,一般都不在,我们看杨朔写的《日出》,肯定没看到日出,最后看到是社会主义的日出。写荔枝蜜也好,写茶话会也好,都是一个套子,一定写要去看什么看不着,最后一转看到了社会主义日出。鲁迅也不能免俗——找几个朋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时辰,我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回故乡的好处就在于去访问故人嘛!可是这个“风来故乡无故人”,无故人,没有故人访问故乡让人很失望, 是否会别有一番情趣呢?那么我就想,假如我回故乡的话,同学们轮番请我吃饭,到这儿玩,到那儿玩,固然很好,很热情,很怀旧,大家都激动得热泪,这也很好。但有的时候我又有另外一种想法,我谁也不告诉,我悄悄回去,就我一个人,在我童年少年生活过的地方都转一圈,是不是也挺好,也别有一番情趣,或者我抽出一天两天,我自己出去转转,可能会很好。真的脱离现在这个时空,你看不管是小说也好,散文也好,他通过这个把一般的访故乡的情怀给割断,故意制造这个在故乡又没有故乡之情的气氛。好!下面看他到这儿干什么?)。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入口如嚼泥土(鲁迅一般不专门写吃的,不像梁实秋等人,专门会去写吃的,写某一个菜怎么做?鲁迅只是随笔寥寥的涉及到吃的,当然涉及到的时候你会看到他的人生的品味呀,情趣呀,他爱吃什么呀!我发现鲁迅他的口味比较重,他老说什么东西没味道,周作人好像也是这样。他们对吃其实是很懂,或者说是很讲究,很挑剔的。周作人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北京的茶食》,说在北京住了十来年就没什么好吃的,这是对北京这个城市很大的打击,呵呵…。后来我又发现不是周作人一个人这么说,首先是很多南方人都这么说,后来很多东北的,西北的,华北的也这么说。这就值得研究,这不是对一个城市的褒或贬,这背后有问题,为什么会这样?他先说没有人,现在说吃的不好,他不是故意要写吃。)。窗外只有渍痕班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你看他写的诗白皑皑的一片没有生机的景象。),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有饱,又没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你看鲁迅小说里写的这个叙事者“我”,在讲故事的“我”是一个很凡庸的人,他一点也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呀,以及高尚的情操雅呀,没有,他到一个地方不是说去瞻仰一下革命先烈的墓呀,碑呀,看看有没有值得救助的希望工程的孩子,你看这些好事从来不想,想的就是这吃得不好,无聊,他每天都是这样,你看他给自己的定位并不高,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很有名气了,被认为是“青年导师”呀,“学界领袖”呀!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但是他从来给自己定位是很低的,但是又不是特别低,是凡庸,他不是给自己定位到王朔那个地位,不是那样的,而是一般人,从一般人的视角来看。),(因为没有吃饱,也没有消遣)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小酒楼,叫一石居的(一块石头,可见是个小酒馆。),算来离旅馆并不远。我于是立即锁了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开始扣题了,在酒楼上,酒楼在这里出现,我们知道前门是铺垫,要在酒楼上发生故事,在酒楼上会发生什么故事呢?大家可以想一想,同样是一篇小说《在酒楼上》,是武侠小说,会发生什么事情?哈哈…那会怎么样?我读武侠小说,只要读到在酒楼上,我就知道,这个酒楼一定会倒霉的,这就酒楼一会就砸的粉碎,给钱不给钱还不一定。你看,题目并不重要,关键怎么写,这个酒楼上在武侠小说肯定是精彩纷呈,打的不亦乐乎,当然,在鲁迅的笔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估计不会是“武松大闹狮子楼”吧!)。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这个鲁迅的一句话中意思示多层次的“并不专为买醉”是并不否定买醉,其实也是买醉,买醉和逃避是一回事,这两个词的关系是,通过买醉来逃避,买醉本身有快感,有快乐,也可以是逃避。男人为什要喝酒,有的人很能喝酒,有的人不能喝酒,但都爱喝酒,为什么呢?从生理上解释肯定是浅薄的,主要是心理学的,还有男人为什么要抽烟,当然并不只是男人,现在越来越多的初中女生也抽烟,为什么要抽烟,人人都知道抽烟有害健康,不需再讲,人为什么要付出生命去抽烟,这个用医学,用科学都是解释不了的,这是人的精神需求)。一石居是在的,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生客这个概念是鲁迅作品种经常出现的,经常写生客,写自己对世界的陌生感,还不仅鲁迅一个人,一些别的作家也有过,包括艾青的《大堰河》——她想请她的母亲回家的时候,她成了她自己家中的生客,成她父母家中的生客,这些敏锐敏感的文人,它们感受到了他们和这个世界的意志不同的,是异类)。然而我终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还是很熟悉,陌生和熟悉),由此径到小楼上。上面也依然是五张小板桌;独有原是木棂的后窗却换嵌了玻璃(鲁迅非常注意这个世界的变和不变,整个中国文化都是关注这个变和不变的问题,已经开始,中国文化就注意,变中的不变和不变中的变,当别人都说变的时候,鲁迅盯着那个不变的东西,大家都说辛亥革命了,中华民国了,鲁迅说 “一样,没变,跟以前一样”,你要在强调变化很大,他会说“还不如以前呢!”所以我们很容易认为鲁迅是偏激的人,凡是我们认为一个人偏激的时候,我们应该反思一下,他真的偏激么?他是无缘无故说出一句偏激的话呢?还是他有一个对立面呢?如果他的对立面和他是旗鼓相当的,那他就不是偏激的,他恰好是中庸之道,如果他没有来由的说一句偏激的话,那他才是偏激的。就好像是在苦水里面放糖一样,因为先有了苦水,他放了糖,你不能说他是偏激的,鲁迅他很注意这个变和不变的问题)。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这个,鲁迅淡淡的写这么一句话,写得很诱人,当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佳的搭配,我小的时候,读鲁迅的这篇文章,那时候不知道他说的绍酒是什么酒,说,呀!鲁迅酒量这么大啊,开口就要一斤酒,我以为是白酒,后来才知道是绍兴黄酒,但绍兴黄酒也不少了,菜呢?在真正喝酒的人是不会要很多菜,而是要真正适合喝这个酒的菜,他要十个油豆腐,上面要放辣酱,辣酱要多,我们从“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这个搭配里面看到的不仅仅是酒菜吧,看到的有没有一点点鲁迅的人在里头,觉不觉鲁迅像一斤绍酒,十个油豆腐,抹了很多辣酱,这样说是调侃的说法,不能写在学术文章里,别人说我们不严肃,会问我“你有什么证据”,所以我只能在别的场合发表我的这种感觉。我感觉鲁迅写得很多东西是他自己,很多作家不经意写到外物(外在事物)是他自己,我们想象的鲁迅只能喝绍兴黄酒,不能想象鲁迅喝啤酒,不可能想象来两斤纯生,来两斤长城干红,好像这个最适合鲁迅,只有在这种状态中写出来)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棺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废园是那个废弃的园子,我以前在北大后湖散步的时候,那里就有废园的气息,有时候我就想这儿要有座酒楼多好啊!弄个三层酒楼,弄得破旧一点,没什么人来最最好,坐在上面看着下面的废园,特别那荷花败了以后,别有情调,如果下面再徘徊几个失恋的学生就更有情调了!人有时候消费的是一种情调)。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他承认他的眼睛已经是北方了的,叫“惯于北方的”。),却很值得惊异了(下面写这个废园,一段景物描写。):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这几句话是一幅幅多么漂亮的画呀!画家能把这画下来多好呀!能够画出花的愤怒而且傲慢来么?鲁迅是一个高明的画家,他使用颜色使用线条多么高妙!)。我这时又忽地 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这是我们想到,他在同一篇作品《雪》里已经写过了,时间是差不多的,比较南方的雪荷北方的雪不一样,南方的雪是滋润的,那么这时候心绪可能少好了点了!)。……
“客人,酒。……”
堂棺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这个是一个漂泊者的真正心态,五四的时候,像郁达夫经常写一种人,叫零余者,好像天下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处所,鲁迅也有这种心态,但他不叫喊出来,北方不是他的故乡,回到南方,好像他还是外人),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他没有说过我是孤独者,但这是一种真正的孤独的情怀,这是一种客观事实。)。我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未必是S城不懂得吃辣的,而是因为在北方混得年头多了,他“中毒”更深了,他自己更能够吃辣了,所以他觉得那里的辣酱比较淡薄,这是他个人的感觉,除了写这个菜本身的味道外,他给人另外一种感觉,小说中的“我”此时特别的无聊,需要更深的刺激,需要更辣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会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这句话说得很好,酒楼是要有酒楼气的,这里面没有!酒楼气是什么?我一想酒楼气就是要打架,我到想起了“江南七怪”了,因为这种场合很容易想起,一会楼梯上来了七个奇形怪状的人,我老这么想。),我已经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你看他写的毫无情节毫无意思吧,但是有味道,这个味道就在字里行间,他说他觉得很孤独,很孤独吧,又不愿别人来,有时候那个孤独者并不希望走出孤独,他在匝磨那份孤独,不愿走出孤独)。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棺,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这其实很象过去说评书的卖关子:忽听噔噔噔一阵脚步声,上来一个人,这人是谁呢?咱们明天接着说。然后第二天就说,话说昨天上来一个人,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堂倌!)。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你看他没有情结,他也很懂得调动悬念,信息什么时候出现。)。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果然有事情发生了)。我竟不料(鲁迅经常写“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 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人名出来了,人名编的很象,好像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个人似的,鲁迅特别会取名字,一般你看了这个名字,感觉好像是知识分子的名字)。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这就是两个人见面说的话)……”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躇之后,方才坐下来(这个人踌躇迂缓,整个小说开篇到现在都强调这个慢,这个人来的也慢,见面之后的行动也是慢。)。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并没有遇到老朋友而高兴起来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跟沉静,或者却是颓唐(沉静与颓唐能联在一起?),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我看他描写这个人的相貌很像孔乙己。),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内在还有一种精神,看见那些花,我也觉得很好的花的时候。)。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
我回来接她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这种虚无的感觉出来了,有一些学者认为鲁迅有严重的虚无主义的,或者虚无主义倾向是有的,尤其是写《彷徨》《野草》的时候)。”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的(从点菜来看我们生疏了,但还没有生疏到和《故乡》里润土那样的地步,毕竟都是知识分子),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莱: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我们看看这四样菜都是适合下酒的菜,其实理性的想,这有什么呀?很简单的菜嘛,可似乎很有魅力,你读了之后假如你到绍兴酒店,你可能下意识的也要点这几样菜,这就是他的魅力。我看了梁实秋写了那么多的菜,写的都不错,但生活中我遇到的时候,没一样是我愿意吃的。好像你写的越热闹写得花团锦簇,未必就有那么大魅力)。“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鲁迅的很多比喻很经典,最经典的是那个铁屋子的呐喊),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老同学聚会,这个话非常平淡,但是这个平淡中有深情,他到底为自己飞回来这个状态满意不满意呢?但他说,你不能飞的更远些?他希望别人飞的更远些。大家都还在上学,还没有到很希望同学聚会的时候,到十年八年之后,那个时候同学聚会,你们会有很多感触的,会发现同学们有的飞黄腾达了,有的混得不好,沦落了,有的飞了一圈又飞回来了。这时候会有互相的希望,有攀比,有失望有失落。)”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无聊的事,还是要谈一谈!可能这里就透露一种,不做无聊之事,这样一种心情。人总是要活着,无聊也要活下去,因为无聊也能填充人生)”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了(这个热闹是自欺欺人的热闹);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好像是帮着透气似的,这都是虚幻的)。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没有钱,没有工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他说的这个事情很细,很小,其实一般男人之间说话很少说这么细的,男人说话都是概括的,干嘛来了?回来给我家搬家来了,就完了。不会说哪一天我接到一封信,我的母亲怎样怎样。男人很少这样说,都是女同志这样讲,这是男女说话的差异,但是有的时候男的会这样说,没有那么多可概括的东西的时候,他会说,把概括性的语言打散了说。我前不久跟同学聚会,我还嘲笑我们班的女同学,嘲笑她当年说的全是琐碎的话,她都忘了,我就给她复述,我说当年你是怎么说的“那天嘛!我就回家送点苹果,这苹果嘛,有大有小”我一说她就想起来了,我就说这话在男生看来,没有什么可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值得说,但是她们说的那么兴高采烈,吕韦浦现在就是这样,把这个话说的这么细。)。
“一直挨到现在,趁着年假的闲空,我才得回南给他来迁葬。”他又喝干一杯酒,看说窗外,说,“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在吕韦浦和我这个对话当中,我们似乎感到时间停滞,时间没有变化)。就在前天,我在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因为我豫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个土工,下乡迁葬去。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到得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只是”一个劲的意思),离坟已不到二尺远。可怜的坟,两年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拔开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江南的土地是很厉害的,腐蚀性特别强,但是这里不是说南方土地潮湿不潮湿的问题,是说把这么一件事能这么细致的讲起来,我不知道大家假如自己一人在宿舍里阅读这篇小说时会是什么感觉,你第一觉得会有一种无聊,一种没劲,但同是这无聊没劲的语言里有一种味道,这种味道本身是吸引人的,他说的事不吸引人,尽管好像很可怜很悲惨,一个兄弟之情,但兄弟之情这种说法并不吸引人,而是这个表达本身在吸引人,吸引人的是这个叙述方式)”
我忽而看见他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我觉得这个人像一个五四青年么,像一个五四时候的知识分子么?这和我们脑海中的那个五四的距离太远了,这样的人能成什么事啊?但是恰恰又这样的描写,我们知道了五四为什么不能成事,我们知道五四运动不是失败了,是胜利了,政府跑到我们北京大学,向我们北京大学亲自道歉,说学生是对的,政府错了,把抓起的北大学生都一个一个放出来,北大学生还摆谱,还不走,,“我们不走,我们就在这儿呆着”,警察连连鞠躬,“请各位大人回去吧!回学校吧!”把北大学生请出来,当时看表面上是学生胜利了,但是胜利了以后怎么样呢?社会并没有改变。那些胜利的学生过了三年五年之后就到酒楼上去了,这才是真正的结局,鲁迅探讨的是这些问题,在这里说了絮絮叨叨话的人五六年前说的可能是另外一番话,这些事情一句话就概括了,甚至他都不会提,不会说。五四的时候毛泽东在长沙读书的时候给自己规定了三不谈,不谈钱,不谈女人,不谈家庭琐事,这是那个时候青年人的气质志向,其他有什么可说的,不说!一说都是国家大事,天下兴亡怎么怎么的,怎么会把一个棺材描写的这么细致呢?)。他总不很吃菜,单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 ,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近于先前所见的吕纬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 ,然后回转身,也拿着酒杯,正对面默默的听着。
“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卖棺材虽然有些离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许要,至少总可以捞回几文酒钱来。但我不这佯,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是这么的柔情,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一样,像一个姐姐一样)。因为外面用砖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噢,这样做是为了骗骗他的母亲,使他母亲安心。我们看鲁迅对他的态度也没有否定他,表示决然的不对,对他好像并没有嘲弄,没有讽刺他,只是冷静的写,鲁迅写的最好的东西是冷静的写,不是去夸张的讽刺的,写他迂腐啊!应该说这个吕纬埔的举动是有动人之处的,对兄弟的感情这么深,包括对母亲的感情)。——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看!他们曾经有这样的时候,为了讨论改革的问题能够讨论的打起来,但是那样的学生会变成这样。我们今天在宿舍里争论的打起来的时候,我们也不要太当真,认为一辈子就是这样,谁知道五六年后会怎么样呢?)。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我读大学的时候,看吕纬埔说的这些话,也很同情的说,说不定俺们五六年后也会变这样,这样讨论过,过了五六年后呢?果然是这样!所以才知道鲁迅了不起,很厉害)。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几口烟,才又慢慢的说,“正在今天,刚在我到这一石居来之前,也就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一个事你愿意去做,对于你自己来说也就不全是无聊的,对于他自己来说是充实的,下面又讲了另外一件事。他到这里,我们是否可以估计到,这个小说是否就这样写下去了,中间是两个人的对话,吕纬浦絮絮叨叨的讲下去,就这样可以构成一篇小说的,这个在中国古代是没有的,这样的写作方法在鲁迅那个时候开创的,为什么后人评价鲁迅的小说,说鲁迅的小说一篇有一篇的样式,他这样写了,别人知道这样可以写小说。)。我先前的东边的邻居叫长富,是一个船户。他有一个女儿叫阿顺,你那时到我家里来,也许见过的,但你一定没有留心,因为那时她还小。后来她也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他也好像对北方评价特别高,说北方的晴天更明净,用这来形容他邻居家的女儿,他说的女儿并不是特别好看,竟然用这样美丽的词来形容他。)。她很能干,十多岁没了母亲,招呼两个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亲,事事都周到;也经济,家计倒渐渐的稳当起来了。邻居几乎没有一个不夸奖她,连长富也时常说些感激的活。这一次我动身回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又记得她了,老年人记性真长久。她说她曾经知道顺姑因为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有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这种剪绒花是外省的东西,S城里尚且买不出,她那里想得到手呢?趁我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买两朵去送她(写的比刚才那两件事还要琐屑,就说我们邻居家有一个女儿想要两朵花,他却把它写的这么细,这是叙述家长里短姑嫂之间的对话,他就这么写)。
“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实在还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来接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长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他闲谈起来了。他便要请我吃点心,荞麦粉,并且告诉我所加的是白糖(这是好吃的,对劳动人民来说)。你想,家里能有白糖的船户,可见决不是一个穷船户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阔绰(“吃的阔绰”这个词用的很好,档次很高了)。我被劝不过,答应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识世故,便嘱咐阿顺说,'他们文人,是不会吃东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调好端来的时候,仍然使我吃一吓,是一大碗,足够我吃一天。但是和长富吃的一碗比起来,我的也确乎算小碗(人和人之间的隔膜是很大的,不知大家有没有从农村来的同学或到农村去过,到用大碗吃饭的地方去过,确实差距很大,对我们城里人来说是很恐怖的。我小的时候饭量已经很大了,回到我山东老家的时候用像盆一样的大碗,然后给我吃饺子,上尖的一大碗饺子,这个尖还没有吃下去后面一勺子又飞快的补上来了!真是恐怖,不吃又不行,所以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非常有感觉。)。我生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得有味(非常善解人意),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时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他灌下去了,不是吃下去了,等于装进去了。这里我们看到了吕纬埔的另一面,他一面说自己无聊,得确过的也无聊,你觉得这已经不是一个五四青年了,但我们今天不用五四青年的标准去看,就是普通的知识分子,他仍然是非常善良的,具有人道主义情怀的一个知识分子,他做违心的事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失望,我们做一些对自己没有太大害处的事情,为了就是不让别人失望,我觉得这个就是道德比较高尚的,不要把自己要求太高,学雷锋不要起点太高,这样可以学雷锋的,不一定要牺牲自己去给别人做好事,就是差不多。比如说你跟别人一块坐公共汽车的时候,别人热情的给你介绍坐这一路汽车很好,但是你心里清楚坐这一路并不好,坐另一路正好到北大门口下,坐这路还差半站呢,但是那个人介绍的那么热情,你多走半站不要紧,要成全别人的热情,人的善良应该从一些细节做起的。我的一个叔叔坐火车的时候跟对面一个小姑娘聊天,聊得很热烈,那个小姑娘说“叔叔,您是蒙古人吧?”叔叔说“对对对!你真聪明,我就是蒙古人”,下车之后我就问,你怎么说你是蒙古人呢?你也不是蒙古人呢!”但是叔叔这时候说人家好不容易猜出来了。这个话对我教育非常大,因为我知道在火车上萍水相逢,你是哪族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好不容易猜出来了,这才是重要的。从这些话中,我们就知道什么是善良的人,什么是对别人好的,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要成全别人的愿望,从这里也看到吕纬埔是好人,是善良的人,那么是不是恰恰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恰恰是五四运动由这样的好人组成,他才失败了呢?他才会转了一圈又回来,他才一事无成了呢?),几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沙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看这人不能去关心天下了,但是还关心一个人,愿这一个人幸福。)。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迹(这个说的好,跟旧日别的梦是一体的,救国的梦和救一个人的梦是一回事。),即刻就自笑,接着也就忘却了。
“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但因为母亲一说起,便也记得了荞麦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来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没有;一直到济南……(当他罗罗嗦嗦写吕纬埔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仿佛隐隐约约看到坐在对面的“我”,那么我们想象这个“我”是怎么听他对话了呢?是聚精会神的呢?还是漫不经心的呢?还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于是这里面有出现了一个问题,和《孤独者》一样的问题,我和吕纬埔是什么关系的问题?)”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技山茶树上滑下去了(写的这么细腻,没有仔细观察过生活的人是写不出来的。),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乌油油的肥叶”写得多好)。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
“一直到了济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转身喝干一杯酒,又吸几口烟,接着说。“我才买到剪绒花(一个没有什么意思的故事,他就这样讲下去)。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这一种,总之是绒做的罢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欢深色还是浅色,就买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都带到这里来(从他的罗嗦中感到他的真挚,他唯恐对方感到不满意,不知道她喜欢深浅,所以就买了一朵深的,一朵浅的,总有一朵是你喜欢的吧!这里面好像对女孩子的异样的感情“画眉深浅入时无”,多多少少感觉到他对她不是简单的人道主义情怀,还有也许是不是由于自己沦落了,因为从一部文学史中我们知道,知识分子倒楣的时候总是想起劳动人民的女儿,这是一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的例子,这不是我的发明,已经有著名学者写了文章,“同是天涯沦落人”,知识分子得意的时候他不说这句话,这句话谁说的呢?是一个倒楣的知识分子叫白居易的说的,他自己倒楣的时候,他对那个琵琶女“江州青衫司马湿,同是天涯沦落人了”,我建议大家去读读郁达夫的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也是自己倒楣的时候住在亭子间隔的楼上跟一个女工人,他觉得这个女工人很好,很温暖,不是谈恋爱的感情,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劳动女子的价值,你看,古代是这样,现代是这样,到了当代还是这样。有个叫张贤亮的作家写过《绿化树》,他写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也是一个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的时候,也是就有一个善良的,美丽的劳动人民的女儿来关心他,照顾他,若干年以后他重新走上了人民大会堂的台阶,那个女子还在远方默默的惦念着他,这个时候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就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进入了这样一个时代。这是一个永远可以讲下去的模式,是一个男女模式,吕纬埔也是这样,他格外的对这个顺姑倾注自己的感情)。
“就是今天午后,我一吃完饭,便去看长富,我为此特地耽搁了一天。他的家倒还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气色了,但这恐怕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他的儿子和第二个女儿——阿昭,都站在门口,大了。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连声问我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来,咬我(鲁迅小说经常写到少年儿童的时候是不好的形象,写的像小野兽似的。)。我支吾着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一种畏惧的心情)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办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终于回到就在斜对门的柴店里。店主的母亲,老发奶奶,倒也还在,而且也还认识我,居然将我邀进店里坐去了。我们寒暄几句之后,我就说明了回到S城和寻长富的缘故。不料她叹息说:
“'可惜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
“她于是详细的告诉我(本来这个小说就是转述吕纬埔的话,这里吕纬埔又转述别人的话),说是'大约从去年春天以来,她就见得黄瘦,后来忽而常常下泪了,问她缘故又不说;有时还整夜的哭,哭得长富也忍不住生气,骂她年纪大了,发了疯。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过小伤风,终于躺倒了,从此就起不来。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对长富说,她早就像她母亲一样,不时的吐红和流夜汗(是痨病,旧社会痨病差不多就是不治之症,中国大部分得痨病死去的,所以旧社会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岁,解放后大规模建立合作医疗网,中国人才提高到六十多岁)。但是瞒着,怕他因此要担心,有一夜,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这是常有的事,——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她从此就发了愁,又伯羞,不好问,只好哭。长富赶紧将她的男人怎样的挣气的话说给她听,那里还来得及?况且她也不信,反而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看来她是身体上有病,再加上心理的打击)。’
“她还说,'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个愉鸡贼,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他的,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还眼泪汪汪的说,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偏又死掉了(其实穷困的地方男人对妻子都是很好的,因为好不容易攒了很多钱才娶进门来了,西北的一些地方,还有山区对女人都特别好)。可见他实在是一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惜顺姑竟会相信那样的贼骨头的诳话,白送了性命。——但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份好福气。’
“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在身边的两朵剪绒花怎么办呢?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这个世界是变了还是没变呢?他的这个叙述中处在这种模糊的不确定的状态)。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没做好,做不到,做了的是自己未必愿意做的,模模糊糊,难得糊涂),对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日诗云’去。”
“你教的是'子日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我们知道我们国家现在掀起所谓的国学热,并没有跟着热,只是有些人说。现在我们觉得离传统文化远了,重新回去捡起子曰诗云了,但是那个时候去教子曰诗云本来是一种倒退,因为废科举兴学校了,现在要讲新的知识了,要讲数理化,讲天文学、地理学、世界历史讲拿破仑华盛顿这些了,现在他讲子曰诗云很奇怪)。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这样一个五四教师回去教这个)?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完全复旧了)。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学生家长要学什么?他是受社会风气影响的,家长选择这个,说明这个有用,不需要你那个算学呀!高斯定理呀!说明社会不需要这个。所以说五四过去没有几年鲁迅就感到了失败,所以他才说,他有一首诗教《题彷徨》说“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好像很平安,这个旧战场,其实已经寂寞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就剩我一个人在这里彷徨着,这样一种心情,在鲁迅看来,中国很多事情只能是又过了,没有什么效果。好像你说“雨”,下过了!像北京的雨似的,下过了,地并没有湿,地下水并没有增长,下过以后还是旱,和原来一样。中国很多革命,很多改革都是表面的,在当时好像暴风骤雨很吓人的,但用不了多久,就干干净净了,这是鲁迅最关心的事情)。”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对于这样的人他都不去争了,让我们想起老舍写得《茶馆》里那个曾经闹过革命的崔先生,我是革过命的,现在就随随便便,只为了生存),……”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好像他把自己的故事给讲完了,主要的篇幅是吕纬埔在说,这个叙事者“我”没有说什么。好像叹息,这个“我”好像不同意吕纬埔的说法,不同意吕纬埔的做法,吕纬埔说:“你不能飞的更远些么”,那么这个叙事者“我”又飞的多远呢?我们知道鲁迅又在做什么呢?鲁迅在五四落潮以后,也没有什么效率,也没写什么东西,写得东西很少。一面仍在当着他那个官,拿着几百块钱,每天无聊,每天弄些古物,当然也已经用了新的眼光,跟胡适一样,整理国故,大家都是在做很多模模糊糊随随便便的事,只不过有的人自觉反省,有的人不自觉不反省,鲁迅也是一面做着一面在反省着。人要反省自己就必须把自己分开来,把自己分成“我”和“非我”,有一个“我”在看着另外一个“我”。这叫自我分析,比如我白天做了一件好的事,晚上我就会说,“老孔啊!你怎么能那么做呢?”这个时候是一个我在对另外一个我说话,如果我把他写下来呢?我未必会这么写,我可能会把另外一个老孔起成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吕纬埔,所以大家明白,这个小说它有这样的可能性。)。楼梯上一阵乱响,拥上几个酒客来(被打破了,两个人对话的环境,不说完他们也不来,专门等他们说完了,他们才上来,都埋伏好了。):当头的是矮子,拥肿的圆脸;第二个是长的,在脸上很惹眼的显出一个红鼻子;此后还有人,一叠连的走得小楼都发抖(以后我会告诉大家,鲁迅小说经常描写红鼻子,鲁迅是不喜欢红鼻子的人,因为有一个鲁迅讨厌的家伙是红鼻子。)。我转眼去着吕纬甫,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账。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二十元是不多的,不到现在的两千块钱,勉勉强强活着)。”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这一句话是警句,你记住这句话,你以后就会少很多失望和愤怒,要知道预想的大多是不能如意的。)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像随风飘逝的心态)”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烟,听凭我付了账(你看!一开始点菜的时候还争执,现在呢?不争执了,回到真是的生活中)。
(小说最后一段,写得很好)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他俩出了酒楼走的方向不一样,是不同方向)。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这个小说是这样结尾的,大家看看这个结尾和《孤独者》的结尾是否相似,很相似。这两篇小说有差不多相同的结构,很像是一个梦,因为我和吕纬埔这段对话很像在梦里发生的,因为基本上没有证明人,“我”不知不觉好像梦一样来到这个酒楼上,铺垫了一番环境之后,吕纬埔来了,跟我说了一番话,该说的说完了,现实中的人物上来了,红鼻子上来了,生活的颜色上来了,生活的麻烦上来了,梦结束了,好像是梦一样。凡是没有证据显示这个故事真发生的,一般来说他就是梦的结构,不但小说如此,散文也如此。我们都读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谁能证明朱自清真的去过那个荷塘呢?清华大学那个校史专家证明朱自清去了那个荷塘,写了那篇文章呢?可能去过,也可能没去过,无所谓,那是一个梦的结构,是他心灵苦闷,所以他必须写他妻儿睡着了他才能出去,回来之后妻儿还在睡着,完全是一个梦。你看这个在酒楼上又是如何?写了一个梦,梦里面我和吕纬埔的对话,其实是“我”和另外一个“我”的思想的交锋,自我的剖析,自我挣扎,但是最后像《孤独者》一样“我”挣扎出来了,吕纬埔是往那个方向走的,我是往这个方向走的。世界还织在这个罗网中,正因为我和吕纬埔走的方向不一样,雪片落在脸上的时候我觉得爽快,告别了吕纬埔才重新认识了“我”,正像魏廉殳送了葬,“我”获得了新生。所以说在酒楼上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其实一样是惊心动魄的,他关系到这个叫周树人的这个人此后的人生选择,他的人生走向。在那个时代,在1923、1924、1925年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大大小小的酒楼上徘徊过、思考过,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其中有一批像鲁迅这样的人他选择了以后的方向,他们的选择一直影响到我们的今天,但是到我们可能还有很多人到酒楼上继续我们的选择,这是决定者新世纪中国的走向。好!我们今天就讲到这儿,下次我们回到《呐喊》。)
(原刊1924年5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卷第5号) (《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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