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 I help you?”这是我在慕尼黑街头听到次数最多的一句话。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国王广场附近,当时我站在街上,低头看地图,琢磨着下一步去哪里合适。才不过几秒钟,旁边突然出现一张老妇人的笑脸,轻声细语问“May I help you?”我先是有点惊诧,然后连忙表示不需要并感谢,她笑着点头离去。
勃兰登堡门是柏林的地标,建于1789年。手持照片中是德国统一前的情景,柏林墙将西柏林与民主德国领土分割开来
慕尼黑不仅仅是德国经济最发达的城市之一,也是我所见过的最佳问路城市。慕尼黑人几乎热情到了你不用主动开口问路的程度,只要你拿着地图或者攻略书站在街上,旁边的人都会一脸急切地看着你,盼望着你向他们问路,而且总有人难耐等待之苦,直接凑到你身边,微笑着用一口极动听的英文询问你是否需要帮忙。那一张张凑过来的笑脸,眼神都无比纯净,宛若孩子。
慕尼黑人的普遍英文水准也是我在旅途中所见之最高,上至六七十岁的老人,下至十几岁的少年,都有一口十分标准的英语。
慕尼黑是我这次自驾欧游的第一站。离开慕尼黑后,我在巴伐利亚州转了个圈,其后先后入境奥地利、匈牙利、斯洛伐克,再折回奥地利维也纳,其后经奥地利北部进入捷克南部,一路北上至布拉格,其后重返德国,由德累斯顿北上至柏林,其后掉头向南走,至德国中部的魏玛、埃尔福特等地,再一路南下至慕尼黑。这个我自行设计的“椭圆形之旅”,沿途经过近四十个城市。其中,在德国所经主要区域,一是以慕尼黑为中心的巴伐利亚州,以及由维尔茨堡延伸而下,囊括奥格斯堡、菲森等巴伐利亚城镇的罗曼蒂克大道,一是德累斯顿和魏玛为代表的前东德地区,一是首都柏林。
巴伐利亚州是德国老牌经济重镇,德累斯顿则是前东德的工业重镇,二者各具代表性。至于曾被柏林墙一分为二的柏林,更是呈现多元化形态。如果想探寻两德统一后的东西差异,这条线路委实是不错的选择。
我所感受到第一个东西差异是英语普及率。相比慕尼黑,德累斯顿和魏玛等前东德城市的英语普及率显然有差距。这仅仅是众多差异中的一个,一度成为“隐形柏林墙“依然存在的佐证——“隐形柏林墙”是我亲身接触德国之前常常听闻的一个概念,指两德统一后,人们心中的隔膜仍未消除,东西部的经济、文化仍有巨大差异。
旅途中的观感不断改变着我的思维,旅途结束之际,我的结论变成了这样:也许,人们心中的那道隐形柏林墙依然存在,但它终将消失,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东德博物馆的怀旧情结
4月初的柏林乍暖还寒,我抵达之前那天还下过小雨,阳光正努力穿过乌云。从由2711根灰色碑柱组成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中间穿过,拐个弯便到了著名的勃兰登堡门和菩提树下大街。
勃兰登堡门顶端的胜利女神,她背插双翅,手执饰月桂花环的权杖
勃兰登堡门是柏林的地标。它建于1789年,是一栋希腊新古典主义建筑,前后各有六根多立克柱支撑,两侧各有廊亭,城门之上是四匹战马拉动的战车和女神。
兴建此城门的动因,是为了纪念带领普鲁士崛起的腓特烈大帝。两百多年间,它见证了普鲁士及之后的德意志帝国的兴衰,见证了欧洲的繁荣与动荡。拿破仑曾率兵在此经过,并将胜利女神像当成战利品运走。1814年,胜利女神像回归。1871年,普鲁士举国欢庆普法战争的胜利,欢庆德意志帝国的统一。在动荡的上世纪,纳粹军队曾在此校阅,冲锋队员们高喊着“征服世界”,在此出发,苏联军队也曾在城门上插下红旗。在柏林墙兴建后,它也随之封锁,这边是东德,那边是西德。
二战末期,苏军向柏林展开狂轰滥炸,直至德国宣告投降。柏林的大多数建筑都被炸毁,城内18座城门倒塌了17座,唯有勃兰登堡门安然而立,只是,城门上的雕像严重损毁,仅剩一只马头,被送进了博物馆。
洪堡大学门口,二手书摊常年设立,当年纳粹焚书时,柏林焚书地,即校门口对面的倍倍尔广场
在以柏林墙分隔东西德的年代里,勃兰登堡门前的菩提树下大道属于东柏林。这条数百年历史的老街道,一度在二战中损毁严重,两侧建筑多为后日重建,其中不少建筑宏大庄严,都是社会主义时代的产物。著名的洪堡大学也在这条路上,它创办于1810年,一度是德国的学术中心,费希特、黑格尔、叔本华、本雅明、爱因斯坦以及马克思都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二战结束后,因为不满苏联压迫,部分师生出走西柏林,成立了柏林自由大学。在洪堡大学前方不远处,是368米高的电视塔,与古朴庄严的柏林大教堂交织,显得有些突兀。它原本是前东德的国家电视台,曾经是东德进行对内对外社会主义宣传的最权威渠道。很可惜的是,对外,它没有能够让西方世界乖乖归顺,对内,它也没有能够永远地蒙骗人民。
当年有许多关于东西德的段子,其中也有不少以勃兰登堡门为背景。比如说一个西德警察和一个东德警察在勃兰登堡门下的岗哨值班,顺便聊天,东德警察骄傲地对西德警察说:“嘿,我们现在建设社会主义”,西德警察就回答:“可是我们有香蕉”(香蕉在当时的东德可谓奢侈品)。然后东德警察说:“你们以后总有一天也会建设社会主义,那个时候你们也没有香蕉了。”
柏林大教堂,教堂后露出那个尖尖,就是最高的电视塔
除了柏林大教堂、博物馆岛、倍倍尔广场等之外,与柏林大教堂隔施普雷河相望的东德博物馆也是柏林的必游之地。这里有上万件展品,为了重现昔日东德人的生活,展墙大多采用抽屉展柜的形式,可以随意拉开,部分区域还复原了东德家庭生活,你可以进厨房,可以坐在沙发上看神似CCTV的东德新闻,可以打开东德家庭的衣柜和酒柜随便翻看……当然,门口的特拉比汽车也可乘坐,那是一款始终没有改变造型的东德家用车型,当年的东德民众得预定几年才能拿到车。这款在柏林墙倒塌后被嫌弃的车型,动力广遭诟病,甚至有这么个笑话——如果你想让特拉比的时速超过100公里,那唯一办法就是将它推下悬崖。
1989年,柏林墙倒塌,许多东德人开着特拉比汽车涌入西德。与西德生产的大众相比,特拉比在技术表现上实在太差,有了比较的东德人很快就将之抛弃。没过几年,它的售价便沦落到几马克的境地,成了货真价实的“白菜价”,没有人再将之当成消费品。当它再度卖出高价时,已经从消费品变成了收藏品。
柏林街头艺人,柏林向来以多元著称,街头艺人很是常见
柏林旅游纪念品店里的“冲过柏林墙”
如今的柏林街头,与德国其他城市一样,最常见车型是大众,本土生产的宝马和奔驰也十分常见。但说起自驾感受,则与慕尼黑大异。在慕尼黑开车,路上的车规矩,人也规矩,车辆互相礼让,在人行道前礼让行人,行人也绝不会横穿马路。但柏林——这个号称“欧洲最具活力首都”的城市,给我的第一印象却非如此。
驾车进入柏林的那天下午,我先是惊诧地听到了一些汽车喇叭声,途中又见到一家三口和两个老人相继横穿马路——在向以“中国式过马路”著称的祖国大陆,这种情形数不胜数,可在欧洲,却是我头回见到。
当晚,我在柏林街头游荡,看着路旁新旧交杂的建筑时,才突然想到:白天初入柏林所经过的那一段路,两旁颇为整齐划一的火柴盒式建筑,不就是前苏联的赫鲁晓夫式建筑风格吗?换言之,那一带是前东德区域,也是各种旅行攻略上对游客谆谆告诫,切不可轻易前往的“危险地带”。
柏林墙倒塌后,东德人用上了西德产的汽车、喝上了西德产的咖啡,但当年在经济和文明上的差距,似乎仍未能填补。
如果是跟着旅行团走马观花,你很难发现这种差异,唯有自驾车、步行于大街小巷等零距离的接触方式,你才会意识到这些微妙的不同。
查理检查哨前的怀想
统一后的德国是欧洲经济的核心,也是最具活力的国家,但飞速发展的经济真的能抚平意识形态的创伤吗?曾有人说,因为极权主义对思想、自由的禁锢,往往会制造一代无知且无畏的群体,他们又会在教育中影响自己的下一代,因此,唯一能抚平这种政治创伤的就是时间——不止一代人的时间。
如果从表象来看,统一后的德国极其完美,它完成了一件人类史上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而且一路向好。曾在东德统治下沉寂的德累斯顿、魏玛,重新成为了德国的文化重镇,柏林充满活力,还有美丽的埃尔福特,幽静和繁华竟然兼具,与德国其他州首府城市几乎无异。
东西柏林的分界,在二战后逐步形成,但实体柏林墙的设立,始于1961年8月13日。
在著名的波茨坦广场上,我见到了从别处搬来的七块柏林墙遗迹。德国政府此举显然意有所指,早在1953年,这里就曾是第一次反苏大型游行示威的始发地。1953年6月17日,数千名东柏林工人罢工,提出降低物价、实行言论和新闻自由、实现选举自由、释放政治犯和撤走苏联军队等诉求。此后,罢工席卷东德,共三十万人参与罢工,许多知识分子和警察加入。苏联占领军宣布戒严,将坦克开进了波茨坦广场进行镇压,造成数百人伤亡,上千人被捕入狱。
在此前后,东德人纷纷用脚投票,逃往西德。1945年东德有人口1664万,1949-1961年间就有350万人逃离东德。波茨坦广场的镇压事件爆发后,逃亡潮更加汹涌。而且,逃亡者以高素质者居多。1954-1961年,从东德前往西德的居民中,约有6000名医生和药剂师,8000名司法人员,750名教授,34000名教师和工程师。
苏联不能容忍东德的这种状况,1958年11月,赫鲁晓夫表示苏联要接管前往西德的通道。这种恐吓式的宣告反而引发了“柏林危机”,加剧了逃亡潮。1959年有14.4万人逃亡,1960年有20万人逃亡,1961年,柏林墙修建前,每月逃亡达10万人,建墙前的两个星期更有4.7万人逃走。
在美苏交恶的大背景下,1961年8月13日凌晨2点30分,东德军警以木拒马、铁丝网、水泥桩柱、石块等为材料,紧急施工,4小时后,柏林迎来了日出和初成的柏林墙。随着柏林墙的逐步加高加厚,并加长至169.5公里,设有253座瞭望塔,136个碉堡,还布有电网、地雷和自动射击装置后,东德人遭遇了禁锢,直至1989年11月9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柏林墙不仅仅是东西柏林的分界,也是东西德的分界,还是东方与西方的分界。
我在柏林所住的酒店距离查理检查哨很近,这是当年柏林墙沿途七个过境站中唯一保留下来的。它始终维持着原来的样子,有专人饰演的美国大兵、哨所前对垒的沙包掩体。但景点就是景点,不复当年的恐怖,相反却人头涌涌,彷如闹市,人们争先恐后与哨兵合影。路旁有小贩租售前东德的军装大衣,还有能遮住耳朵的绒帽。旁边是露天的柏林墙博物馆,你可以在里面见到那句著名的“逃亡为发明之母”。当年的东德人为了翻越柏林墙,诞生了无数“发明家”,挖地道、藏身箱中……甚至还有一位东德青年于1968年自制潜艇,潜水抵达西德!他用自己的摩托车马达、钢板以及其他装置,在家里制造了个人用的小潜艇,潜艇在水下航行五小时,成功从西德水域浮出,可见质量之过硬。另一个奇迹则是两个东德家庭花费数年时间纯手工制成的热气球,两对夫妇在家中自学材料学、工程学和气象学,然后建立家庭实验室,最后成功制造高度可达28米的欧洲史上最大体积的热气球,被写入吉尼斯世界记录。气球起飞时被东柏林地面的警察发现,引来枪击,但迅速升高至2800米以上高空,躲过枪击,并在东德空军出动之前降落。幸运的是,他们真的飘到了西德!在博物馆的小店,你可以买到柏林墙的碎片,小小一块,包装停当,成了纪念品。
沿着这一带的街道缓行,常会在路边看到柏林墙遗留的墙基。
蜂拥的人群中,有几个人知道利特菲恩呢?1961年8月19日,这个24岁的青年试图翻越刚刚建好的柏林墙,结果被军警发现,他试图泅水寻找出路,但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心脏。次日,东德报章的标题是《盗窃者、叛国者立特菲恩被就地正法》。他是柏林墙下的第一个死难者。
关于翻越柏林墙的故事还有太多。1961年,18岁的东柏林青年彼得·费希特尔已经爬到了柏林墙的顶部,偏偏在此时中枪,倒在柏林墙下。其间,他不停喊救命,但在此后近一个小时时间里,没有一个东德警察理睬。西德警察则冒险跑到柏林墙边(此举极其危险,因为他已踏入东德土地,很有可能被枪击),把急救包扔向彼得。但彼得已失去了自救能力,不久后停止了呼吸,上千群众向东德警察怒吼“你们是杀人犯!”
更让人感叹的是年轻人布鲁希克,他和同伴开着大客车撞击柏林墙,但可惜行动一开始便被军警发现。军警向客车疯狂射击,客车已起火燃烧,但仍撞开柏林墙,冲入西柏林。西德人民欢呼着迎接这些英雄,可却发现驾驶座上的布鲁希克身中19枪,已经在客车冲入西柏林的那刻停止了呼吸。
舒曼飞跃柏林墙成为英雄
最著名的当然是那位纵身一跃的东德士兵。1961年8月15日,柏林墙还只是铁丝网组成的路障,头戴钢盔、身背步枪负责守卫边界的19岁东德士兵汉斯·康拉德·舒曼,突然甩掉步枪,大步跃过铁丝网,奔向西柏林。这个瞬间被当时在场的德国摄影师彼得·雷宾拍了下来,并成为冷战时期的最经典照片之一,获得了美国Overseas Press Club1961年摄影大奖。如今在柏林的书店和纪念品商店里,这张照片被广泛用于书籍的封面和明信片。
但这个故事的未来并不美好。舒曼后来定居于巴伐利亚州,在奥迪汽车工厂的流水线上工作了27年,期间与一名西德姑娘结婚。但这位飞跃柏林墙的英雄仅仅获得了人身自由,内心却始终压抑,尤其是在柏林墙倒塌后,他返回东德故乡,但亲朋好友们却十分冷淡,似乎依然把他当做“背叛者”。此后舒曼患上了抑郁症,1998年6月20日,在与妻子一次口角之后,他上吊自杀。
想来,当年他飞跃柏林墙后,他的家人、朋友必然遭遇东德政府的严格审查、限制甚至苦头吧。作为当事人,他们很难像其他同胞那样暗暗为之称快,反而会有恨意。这种隔膜本身,似乎就印证了东西德统一后,注定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实体柏林墙存在的那些年里,无数人试图翻越它。到了1989年,柏林墙倒塌那一刻,东德人欢呼着,奔向自由。
东柏林并非都是赫鲁晓夫式火柴盒建筑的天下,我在开车进入柏林时所经过的那一段路只是尚未被改造的部分。与很多人想象中有异,如今的东柏林部分区域,比原先的西柏林更为繁华。比如曾经见证血泪的波茨坦广场,如今就成了柏林电影节的举办地,也布满了各种充满现代感和创意元素的建筑,比如日本人投资的索尼中心、德国国铁总部、戴姆勒大楼等。两德统一后,德国政府在柏林东部兴建了不少商业区,并拆除大量赫鲁晓夫式建筑,复原昔年的历史风貌。
相反,西柏林的运气不太好。它一度是东德人心目中的天堂,但在西德,它却一度险成废弃之地。它甚至没有赶上德国的经济腾飞期,因为许多人担忧它被墙外的东德威胁,被苏联占领,因此富人纷纷移居,大企业也纷纷离开,房价和物价极低。两德统一后,因为财政的倾斜,西柏林仍然一度受到漠视。
墙的两面都有了涂鸦
离开柏林那天清晨,我去了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站——柏林墙遗址纪念公园。停好车,我拿着相机匆匆向开放的公园走去,因为还不到八点的缘故,清冷的街上罕有人迹,我最先见到的竟然是同胞——有两个东北口音的中国老太太一边走一边唠着家常,说自己子女的事情。穿过一个路口,就是目的地。说是公园,其实就是一片大草地,有昔日柏林墙的分布模型,有岗哨的遗迹,最直观的当然是柏林墙体的遗迹,大草地的三面被柏林墙围绕,上面布满了各种涂鸦。过往的阅读告诉我,柏林墙只有一面有涂鸦,即面向西德的那一面,人们可以在上面自由画画、书写,表达自己的情绪,至于面向东德的那一面,永远是干净的,那是一种阴森恐怖的干净,因为没有人能随便靠近它。
公园外,也就是墙外,是一栋栋火柴盒式的建筑,也有老式的红瓦坡顶典型德国建筑,但都显得陈旧,这是前东德的地带。
走出公园后,我还是忍不住走到这段柏林墙的另一面去看,也更近距离地接触了那些前东德的火柴盒式房子。如今的柏林墙遗迹上,两面都有涂鸦,向东德的那一面无疑是两德统一后的“作品”。最著名的涂鸦不在这里,而在“东部画廊”,多为艺术家作品。
墙的两面都可涂鸦,不再有一面是民众禁足之地,这是对自由二字的最好诠释吧。
未完,精彩明天继续
(本文为独家特稿,部分载于《国家人文历史》2014年第17期,作者:叶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