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是个封建文化高度发达的时代,文人绝对当权的时代,也是一个公开提倡歌舞享乐的时代。宋太祖赵匡胤为了巩固赵家天下,为政变中的功臣宿将选择了一条既保全性命又发财享乐的人生道路。他在著名的“杯酒释兵权”的宴会上,就当面告诫石守信等功臣宿将:“人生如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帛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皇上倡导,群臣自然乐从,何况还可以保命。当时宫廷多庆赏、宴会,贵族官僚也多文酒之会,除了互相比赛菜肴的丰盛和厨艺的精湛外,自然少不了歌舞佐酒。日日笙歌,时时醉舞,自然少不了歌词。自然也不会天天陈词滥调,要编新词,要唱新曲:“劝君莫奏前朝曲,请听新翻杨柳枝”。于是这些在宋代文人绝对当权的宴会主人,参加宴会的翰林文士,如晏殊、宋祁、欧阳修、苏轼等就会写出新词供歌伎们歌舞。宋代商业经济的繁荣和大城市的兴起,为了供商业交际和消除商旅寂寞,茶馆、酒肆、青楼、书场大量兴起,一些喜欢此道的文士尤其是尚未发达的下层文人常常流连其中,用自己擅长的此曲来抒发情感,也往往应歌伎之请为她们谱写新词新声,柳永、周邦彦、秦观、张先即是其中的代表。这种社会风气形成为时代主潮后,一首新作会被到处传唱,乃至“凡有井水处皆唱柳词”,其中的名句会被万口传诵,简直比中状元还荣耀,甚至会取代作者原来的姓名,如“张三影”、“贺梅子”、“红杏尚书”、“山抹微云秦学士”等。风气所及,连最高统治者皇帝也不能免俗。宋代有不少皇帝能写词,更爱词,而且一句褒贬,能改变词人终生命运。
宋代的皇帝如仁宗赵祯,在皇祐二年(1050)大宴明堂时就写过《合欢歌》,咏歌“三阶平,金气肃,转和景”的太平盛世。风流皇帝徽宗赵佶更是写词高手,一生在忙于筑艮岳、逛妓院,画花鸟、做道君皇帝的同时,还写下声声慢、满庭芳、宴山亭、小重山等十四、五首词。其中被金人俘虏北行途中时写的《宴山亭》词可谓绝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词中借杏花之凋落,伤江山之陆沉;双燕不解人语,喻故宫天遥地远;以归梦之难成,寓复国之绝望。全词托物咏怀,抒写故国沦亡之悲慨,幽咽委曲。最后两句“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更见其国破家亡身被俘的伤感与无奈。
宋代帝王爱读新词也喜欢评论词,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仁宗赵祯对柳永那首《鹤冲天》的批语:“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弄得柳永终生坎坷,大半生沦落江湖。还有就是徽宗赵佶听了周邦彦的《少年游》后,将其开除公职贬黜京都。但在听了李师师转唱的千古流传的名曲《兰陵王·柳》,又转怒为大喜,将其召回,并提拔为大晟府乐正。类似这样词作得到君主赏识而受恩遇,或得美人,或受拔擢的宋词故事,还有不少,下面摘叙一二:
一、“红杏枝头春意闹”
“红杏枝头春意闹”是宋词《玉楼春》中一个名句,作者是北宋初期的词人宋祁。
宋祁(998~1062),字子京,雍丘(今河南杞县)人,后徙安州之安陆(今属湖北),与哥哥宋庠并称为“二宋”。年少时,家道中落。据北宋学者也是安陆人王得臣的《麈史》介绍:宋氏兄弟在安陆读书时,生活非常贫困。冬至那一天,请人来家喝酒。宋庠对客人说“过节无钱办酒席,只能讲祖上留下的剑上用来装饰剑鞘的一两左右银子换来置办酒席。宋祁则笑着说:“冬至吃剑鞘,过年就要吃剑了”。以此可见世家子弟的讲究排场和为人的潇洒。把祖传的宝剑剑鞘上用作装饰的银子拿去换酒过节,这也非一般人可为也。仁宗天圣二年(1024)与兄庠同举进士,礼部奏名弟弟宋祁第一,章献太后认为长幼有序,弟弟不能僭越。于是将哥哥宋庠拔擢为状元,将宋祁置为第十,时号“大小宋”。 但宋祁无论是文名、官位还是社会影响,都远远超过乃兄,宋祁起家为复州军事推官。累迁国子监直讲、三司度支判官、知制诰、翰林学士、史馆修撰,与欧阳修一道负责修《新唐书》,担任列传150卷撰写任务。《新唐书》修成后,迁左丞,进工部尚书。逾月,拜翰林学士承旨。卒,谥景文。著作除《新唐书》列传部分外,有《宋景文公集》文集一百卷,《大乐图》二卷,以及《益部方物略》、笔记等。
宋祁是一位出色的也是极富使命感的史学家,他将和欧阳修一道主持修《新唐书》看作是自己的毕生光荣任务。在担任史馆修撰后不久,即出为外州知州。在以后的十余年间,历知寿、陈、许、亳、成德、定、益、郑等军州。但无论担任什么官职,在什么地方任职,都没有放下纂修《新唐书》的任务,“常以史稿自随”进行修撰。据宋人钱世昭《钱氏私志》中的记载:“宋子京(祁)晚年知成都,带《唐书》于本任刊修。每宴罢,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媵婢夹侍,和墨伸纸,远近皆知为尚书修《唐书》,望之如神仙焉。”
由于皇上带头,倡导庆赏、宴会,加上宋祁又是世家子弟,所以显贵以后生活奢侈享乐,多蓄婢妾声妓。据潘永因《宋稗类钞》记载:就在上述的大雪之夜,宋祁燃烛修新唐书时,曾问周围的侍妾:“你们也曾侍奉过一些官宦人家,那些家主在这样的时刻也会潜心著述吗:”侍妾们都说:“未曾有过”。其中一位侍妾来自赵氏中式,宋祁问她:“某太尉在此天气,在干什么?”这位侍妾回答说:“只是围坐火炉摆下酒宴,让乐队伴奏,歌伎们歌舞。之间还演杂剧。哪里会像宋尚书这样,如此大雪天气,还连夜写文章”。宋祁听说后“搁笔大笑曰:‘此亦不恶。’亟徙去笔砚,呼酒命歌,酣饮达旦”。
据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还有一次更为奢侈纵饮:宋祁在大厅内宴请客人。宋祁在厅内设置重重帘幕,不见外面天日,点上许多大烛照明。摆上各种珍肴,歌舞俳优轮番上演。宴会上诸位,一个个兴高采烈,忘记了疲劳,只是觉得这个夜晚时间很长。等到酒宴结束,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因此取名曰“不晓天”。
当时,他的哥哥宋庠官居宰相,与宋祁的奢华放纵相反,为人清约庄重。有次正月初五上元之夜,他却不去赏灯赴宴,而是闭门读《周易》。听说“小宋点华灯,拥歌妓醉饮”。第二天派人去责备他。这位使者对宋祁说:“相公要我对你说,听说你昨夜点灯夜宴,穷极奢侈,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上元之夜,你们两人在某州州学内吃烂腌菜饭的情景?”宋祁听后笑着说:“你也替我秉告相公。请问他当年同在某处吃烂腌菜饭是为了什么”。言下之意,当年吃苦攻读,不就是为了今天的荣华富贵吗?据有关史料,宰相也是著名词人晏殊很喜欢宋祁,多次邀请宋祁赴宴,欢饮达旦。宋祁宴饮为乐的爱好,即深受晏殊影响。由此看来,宋祁的奢华放纵,完全是当时的时代风气所养成的。其实,宋祁与乃兄相比,虽不及其清约庄重,但宋庠从政一味慎静,几无建树可言,而宋祁无论在朝在外,每有直言谠论,且多切实之见,如曾上疏认为国用不足在于“三冗三费”(三冗即冗官、冗兵、冗僧,三费是道场斋醮、多建寺观、靡费公用),主张裁减官员,节省经费,以及论河北军备等在当时诸家改革意见中都属切中时弊。
宋祁既然喜欢宴饮歌舞,自然少不了写新词、创新调。据说,歌伎进新茶以求新词,这种求文士新作的方式就始于时任成都太守的宋祁。据《蜀广记》记载:“正月二日,太守出东郊,早宴大慈寺。清献公记云:‘宴罢,妓以新词送茶,自宋公祁始。盖临邛周之纯善为歌词,尝作茶词,授妓首度之,以奉宋公。后遂为故事”。 宋祁词作虽不多,现存作品虽然不多,只有六首,但多是精品,如《浪淘沙近》的最后两句:“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至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鹧鸪天》的“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等,还有一首《蝶恋花·情景》,写男女相思之情,细腻婉转,情深意长:
“绣幕茫茫罗帐卷。春睡腾腾,困入娇波慢。隐隐枕痕留玉脸。腻云斜溜钗头燕。 远梦无端欢又散。泪落胭脂,界破蜂黄浅。整了翠鬟匀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春睡醒来,好梦惊散,无限相思,涌上心头。无论是“腻云斜溜”之无心梳妆,还是“整了翠鬟匀了面”之细心打扮,都无法排除苦苦的思恋之情。在仅存的词作中,以《玉楼春·春景》最为出色,誉满词坛: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上片从游湖写起,讴歌春色,描绘出一幅生机勃勃、色彩鲜明的早春图;下片则一反上片的明艳色彩 、健朗意境,言人生如梦,虚无缥缈,匆匆即逝 ,因而应及时行乐,反映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寻欢作乐思想。其中“红杏枝头春意闹”句专写杏花,以杏花的盛开衬托春意之浓。词人以拟人手法,着一“闹”字,不仅形容出红杏的众多和纷繁,而且,它把生机勃勃的大好春光全都点染出来了。“闹”字不仅有色,而且似乎有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呼之欲出。宋祁因此也得名“红杏尚书”。据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下集):当时的尚书都官郎中张先在词坛很是著名,尤其善于写“影”,以此表现一种含蓄蕴藉之美。因词作中有名句 “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归朝欢》);“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剪牡丹》),因而被称为“张三影”。为此,宋祁专门去拜望这位部下。派人通报说:“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张先闻报后,隔着屏风便喊道:“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耶?”于是,两人“置酒尽欢”。
《玉楼春·春景》虽然誉满词坛,但让宋祁赢得皇上注目开恩,抱得美人归的则是另一首词《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据南宋黄升的《花庵词选》介绍:宋祁出仕不久,有天经过开封热闹繁华的繁台街时,正好碰见浩荡的皇宫女眷车仗。宋祁便停住脚步,等候车队过去。就在他驻足停留之际,恰巧有一辆车子经过他的跟前,此时车上的窗帘被拉开,车中一位绝色女子对他注目喊了一声:“小宋!”还未等宋祁回过神来,车仗已轰然驰去。但宋祁的魂魄却随之被牵走,无法将那神态和声音抹去。因为宋祁素来风流蕴藉,怜香惜玉。据南宋魏泰《东轩笔录》记载:他在担任成都知府时曾在锦江边宴饮。因觉得微寒,命取一个坎肩。如前所述,宋祁侍妾众多,于是众妾都去拿坎肩,呼呼啦啦一下子拿来十几件。宋祁觉得穿谁拿来的都不好,“恐有厚薄之嫌”,于是一件都不穿,“忍冷而归”。如此谨细,如此体谅,恰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专门在女孩子身上做文章”。现在有位绝色女子主动注目示好,岂能不魂飞魄动?回家后,他一连几天都无法释怀,禁不住提笔写词一首,这就是有名的《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犹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词的开头直叙两人相逢的经过和给自己的震撼;然后用“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犹龙”比喻对方皇宫内眷的身份,表达两人无法自由地相恋,但也遏制不住两人心心的相映。特别精妙的是,词中两处嵌上唐代诗人李商隐《无题》诗的相思名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和“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来表达自己无尽的相思。嵌合得天衣无缝,浑如己出。宋祁本来就名声很大,现在才子又弄出了新作,而且又如此情意绵绵、牵肠挂肚,因此立时传遍都下、唱红京城,并很快传入禁中,传到仁宗皇帝耳朵中。仁宗在欣赏之余也觉得奇怪:嫔妃们都深居宫中,如何就识得小宋呢?于是开始询问排查中。那名惹“祸”的宫嫔便主动向仁宗做了坦白:“陛下,此事系奴婢所为。奴婢在一次御宴上听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均指其为小宋,故而奴婢认得。那天正好在街上碰上,就忍不住呼了一声。”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没责怪宫嫔。随后召来另一当事人小宋。宋祁惶恐至极,以为大祸临头,连忙跪下叩请皇上恕罪。哪知仁宗皇帝不但没有怪罪宋祁,反而笑道:“蓬山不远嘛。”遂将宫女赐给了他。宋祁作词因祸得福,不仅抱得美人归,还得到了仁宗皇帝的特别青睐,可谓一举两得。都是这首词的缘故。
【附 录】
宋稗类钞 清·潘永因
宋祁先奉诏修《唐书》,既帅蜀,因以书局自随。每宴罢盥漱,辟寝门垂帘,燃一椽烛,媵婢夹侍,和墨伸纸。望之者,知公修《唐书》,若神仙焉。
又:子京一日逢大雪,添帘幕,燃椽烛二,秉烛二,左右炽炭两巨炉,诸姬环侍,方磨墨濡毫,以澄心堂纸,草某人传。未成,顾诸姬曰:“汝辈俱曾在人家,曾见主人如此否?可谓清矣。”皆曰:“实无有。”其间一人,来自宗子家。宋顾谓曰:“汝太尉当此天气,亦复何如?”姬对曰:“只是拥炉列酒撰,罗管弦,歌舞之余,间以杂剧,引满大醉而已。不能为尚书清事也。”宋为搁笔大笑曰:“此亦不恶。”亟徙去笔砚,呼酒命歌,酣饮达旦”。《尧山堂外纪》卷四十六 明·蒋一葵
宋子京春景《玉楼春》词曰:“东城渐觉风光好,皱縠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患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时张子野以乐章擅名,子京奇其才,先往见,遣将命者曰:“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子野屏后呼曰:“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耶”,遂出。置酒尽欢。
小宋好客,会宾于广厦中,外设重幕,内列宝炬,百味具备,歌舞俳优相继,观者忘疲,但觉更漏差长,席罢已二宿矣。名曰“不晓天”。大宋(兄宋庠)居政府,上元夜,在书院内读《周易》,闻小宋点华灯、拥歌妓醉饮,翌日谕所亲,令诮让云:“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记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学内吃薤煮饭时否?”学士笑曰:“却须寄语相公:不知某年同某处吃薤煮饭是为甚底?”《花庵词选》 南宋·黄升
子京过繁台街,逢内家车子。中有褰帘者曰:“小宋也。”于京归,遂作此词。都下传唱,达于禁中。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顷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偶见之,呼一声尔”。上召子京从容语及。子京惶惧无地。上笑曰:“蓬山不远。因以内人赐之”。
二、 神宗开恩《凤箫吟》
宋词中还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发生在仁宗的孙子神宗赵顼时代。不过严格说来不是“抱得美人归”,而是君主见此词作开恩,让妻随夫去,相伴相随。故事的主人公是也是位尚书,叫韩缜,对方是他的爱妾刘氏。
韩缜(1019-1097) 字玉汝,灵寿(今属河北)人,后迁雍丘(今河南杞县)。庆历二年(1042)进士。英宗朝,官淮南转运使。神宗元丰五年(1082),官制行,后改为太中大夫、同知枢密院事。哲宗时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后出知颍昌府,以太子太保致仕。卒,赠司空、崇国公,谥庄敏。韩缜也和宋祁一样,兄弟二人皆为政坛名流,称为“大小韩”。其兄韩绛,神宗熙宁三年(1070),拜参知政事。哲宗即位后,改镇江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封康国公。元祐二年(1087),以司空、检校太尉致仕
韩缜词作不多《全宋词》仅存这首风格婉丽的《凤箫吟》:
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帏人念远,暗垂珠泪,泣送征轮。长亭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眠,莫负青春。
此词据说是韩缜在神宗元丰(1078—1085)初年与西夏特使同去勘划边界,临行前,与爱妾刘氏告别时所作。据清人沈雄《古今词话》所引《古今词话》云:元丰初,西夏派人来议地界,此时担任知枢密院事(中央军事部门负责人)的韩缜负责谈判和勘察任务。离开京城前,与爱妾刘氏“剧饮通夕”。刘氏作了一首《蝶恋花》为之送行,云:“香作风光浓着露,正凭双栖,遣分飞去。密诉东君应不许,泪波一洒奴衰素。”意思是两人正相亲相爱、春光无限之际,忽然被拆散。我想请求春神不要这样做,恐怕春神不会允许。我只能与你洒泪而别,从此也不再梳洗打扮。韩缜于是作了这首《凤箫吟》相和。词中借春草抒别情,用代拟之法佳人送别的难堪与凄苦。但第二天,神宗已经知道此事,于是命步兵司派兵将刘氏追送往正在前往边塞的韩缜。韩缜的亲戚也是同僚刘贡父知道此事后,写了一首绝句打趣韩缜:“骠姚不复顾家为,谁谓东山久不归?卷耳幸容携婉娈,皇华何啻有光辉”。诗中的“骠姚”指汉代的骠姚校尉霍去病,他一生为驱逐匈奴,奋战边塞,不愿治家理财,其豪言壮语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东山”用的是《诗经·东山》篇典故,相传是周公东征归来时所作。“卷耳”亦是《诗经·卷耳》篇,为妻子怀念前方征夫的诗篇。“皇华”即“皇皇者华”,《诗经》 “小雅”中的一篇,为送使者之诗篇。刘贡父此诗是打趣中带有责怪,因为韩缜此词是眷恋私情而忘国事,所以诗中才举“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霍去病,以及“我徂东山:慆慆不归”的为国忘家的周公为例,劝诫之意是很明显的。后来的事实也不幸为刘贡父所言中。由于韩缜眷恋私情,在与西夏使者划定边界时,不敢面折廷争,结果丧权辱国:“割地六百里以遗契丹,边人怨之切骨”(见苏辙《栾城集》)。
诗的后两句是称颂皇上派兵将刘氏追送往正在前往边塞的韩缜,这是前古未有的恩宠。这与南宋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类似记载所称赞的:“盖上以恩泽待下,虽闺门之私,亦恤之如此,故中外士大夫无不乐尽其力”。明代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四十九 , 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十一,叶申芗《本事词》卷上也有类似的记载。我倒是以为:与其说这证明了皇上“以恩泽待下,虽闺门之私,亦恤之如此”,倒不如词话中所说的“翌日,神宗已密知”,让人觉得头皮发麻:夫妻俩在家中夜晚酬唱,第二天就被皇上知晓,这个情报网也太严密,效率也太高了。当然,神宗皇帝之所以能“中批步军司遣兵为搬家追送之”,也反证了这首词的巨大影响力和感染力。词话中所说的,由于刘贡父这首打趣诗,“玉汝之词,由此亦遂盛传于天下”,这只是个触发点,关键还是这首词本身的艺术魅力。
该词为赠别词,也是文人们反复咏歌过的。但此词有两个显著的特点:
一是采用代拟的手法,悬想女方在自己离别时的感受和别后的相思。这也是前人一些著名诗词常用之法,如温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柳永的《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长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皆是代女方表达对自己的思念。韩缜的这首词几乎全用代拟法,如上阕的“绣帏人念远,暗垂珠泪,泣送征轮”,“ 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下阕的“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直至最后的“遍绿野,嬉游醉眠,莫负青春”,也是替女方喊出心声:珍惜眼前,切莫辜负青春!这种从意中人的眼中、心中来表达对自己眷恋的表达方式,当然比自己直白抒情要婉曲、感人。
二是借春草抒别情。妙在全篇没有一个草字,但无处不是芳草,句句均寓人情。咏物而不滞于物,这是咏物之词的可贵之处。司开头三句是写送别的时间、地点和离愁的沉重。自第四句起,作才的笔锋指向女方(绣帏人)。芳草上的露珠,暗暗地掉下来,好像在哭泣着相送远去的车轮;“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两句想象“绣帏人”在平川上已望不见,就到高楼上去望,一直望到晚,终于到离人的车队消失。下片是写别后的情绪,处处睹物伤怀。首三句说池塘芳草茂密深绿,使衣裙上的绿色妒忌起来;接着的“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皆紧扣“芳草”来借景抒情。结尾二句“遍绿野,嬉游醉眠,莫负青春”亦是以借景抒情结束全篇。全词草中有人,亦草亦人,深得借景抒情之妙。这才是““玉汝之词,由此亦遂盛传于天下”的主要原因。
最后想说的是:韩缜也是个有争议的历史人物,一些史料对他皆有互相抵牾甚至截然相反的记载。如对他作为使者赴边与西夏划界这件事,就有两种不同的记载:一种是说他丧权辱国,应该罢官。如元祐元年(1086),御史中丞刘挚、谏官孙觉、苏辙、王觌联合上章弹劾韩缜,奏章中云:“论缜才鄙望轻,在先朝为奉使,割地六百里以遗契丹,边人怨之切骨,不可使居相位。章数十上,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苏辙则在奏章中不但翻他丧权辱国的旧账,而且还指挥无方,以至丧师失地,耗尽国帑:“缜昔奉使定契丹地界,举祖宗山河七百余里以资敌国,坐使中华之俗陷没戎狄。虏得乘高以瞰并、代,朝廷虽有劲兵良将,无所复施。其后擢为枢密使,职在安边,而西戎无衅,用兵深入,至使诸将败衄,前后丧师数十万众,天下疲弊,帑廪空竭。”(见苏辙《栾城集·乞罢右仆射韩缜紥子》)但据《本传》:熙宁七年,辽使萧禧来议代北地界。韩缜作为使者“持图牒致辽主”因为辽主不接见随无功而返:“不克见而还”。在韩缜知开封府时,辽使萧禧再来,朝廷命韩缜赴河东,与辽使者萧禧勘划边界:“以分水岭为界”。回朝后受到神宗的褒奖:“复命,赐袭衣、金带,为枢密都承旨,还龙图阁直学士”,并无“边人怨之切骨”这类反映。如果我们看一看对韩缜截然不同评价的时间,就可以明白其大概:与西夏使者萧禧勘划边界,并因此受褒奖升官,是在神宗熙宁和元丰年间;并弹劾是丧权辱国、损兵折将是在哲宗即位初期“元祐更化”之时。其中不排除“元祐更化”期间旧党对熙宁、元丰时期备受重用的新党的报复和排斥。
【附 录】
《石林诗话》 南宋·叶梦得
元丰初,虏人来议地界,韩丞相名缜自枢密院都承旨出分画。玉汝有爱妾刘氏,将行,剧饮通夕,且作乐府词留别。翼日,神宗已密知,忽中批步军司遣兵为搬家追送之。玉汝初莫测所因,久之,方知其自乐府发也。盖上以恩泽待下,虽闺门之私,亦恤之如此,故中外士大夫无不乐尽其力。刘贡父,玉汝姻党,即作小诗寄之以戏云:“嫖姚不复顾家为,谁谓东山久不归。卷耳幸容携婉娈,皇华何啻有光辉”。玉汝之词,由此亦遂盛传於天下。《古今词话》 清·沈雄
《乐府纪闻》曰:元丰中,韩缜出使契丹,分割地界。韩缜有爱姬能词,韩姬与别,姬作蝶恋花云“香作风光浓着露。正恁双栖,又遣分飞去。密诉东君应不许。泪波一洒奴衷素”神宗知之,遣使送行。刘贡父赠以诗:“卷耳幸容留婉恋,皇华何啻有光辉”。莫测中旨何自而出,后知姬人别曲传入内庭也。韩作《芳草词》别,云:“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薰。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长行长在眼,更重重、流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消魂。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草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此《凤箫吟》咏芳草以留别,与《兰陵王·咏柳》以叙别同意。后人竟以芳草为调名,则失《凤箫吟》原唱意矣。
三、俞国宝解褐授官
还有一个因词作得到皇上赏识,虽然没有抱得美人归,却得到政治上更大好处:由一布衣“解褐授官”。这个故事发生在南宋孝宗淳熙年间,故事的主人分别是太学生俞国宝和太上皇高宗赵构。俞国宝的这首词曰《风入松》,全词如下: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垆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厌髻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寄、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词的作者俞国宝,宋宁宗庆元初(1195)前后在世,字不详,号醒庵,江西抚州临川人。江西派著名诗人之一。据马端临《文献通考》,俞在孝宗淳熙间为太学生,性豪放,嗜诗酒,曾游览全国名山大川,饮酒赋诗,留下不少胜炙人口的锦词佳篇。词作旖旎多姿,极有情致,比诗有名,曾著有《醒庵遗珠集》10卷,今不存。傅璇琮等《全宋诗》存诗一首《祥符寺水阁》。唐圭璋《全宋词》存词三十首,《补遗》存九首。这首《风入松》为淳熙年间(1174—1188)为太学生游西湖时所作,题在断桥边酒店的素屏风上。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云鬓偏
本词描写西湖春游时的繁华景象,把大好春光和人们争相赏春的情形,惜春的情绪都体现的淋漓尽致,生动地反映出西子湖畔迷人的风光及游人络绎不绝的繁华景象。上片写春景。短短六句,勾勒出一幅西湖春光图:红杏飘香,绿杨婆娑,湖边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买花、沽酒,高歌、醉舞、秋千蹁跹,把一片大好春光和人们徜徉春光之下的和平安乐情形,描绘得淋漓尽致。下片写恋春惜春之情。其中用“画船载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点题,写人们对春光的恋惜之情,摇曳多姿,风致妍秀。最后两句“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起应篇首,结束全篇。显得余味未尽,深情邈渺。善于描绘山水美景、湖光山色,善于借景抒情,做到人、物俱美,也是俞国宝诗词的一大特点,如仅存的一首诗歌《祥符寺水阁》也是如此:“楚江空阔水阆收,葭苇萧萧两岸幽。柔橹推残千顷浪,好风吹过一帆愁。人归别浦云烟晚,舟泊寒沙岛屿秋。领略风光须我辈,谩寻诗句倚江楼”。而且也喜欢在景点题诗,这首七律亦是题在祥符寺的水阁之上。祥符寺,在常州府武进县迎春乡寨前湾(今江苏无锡市马山区),是一座千年古寺,唐初就很著名。该寺背倚马山,前面就是浩渺无际的太湖。《祥符寺水阁》描绘的就是寺前葭苇萧萧、风帆叠浪的壮美风光。以及浦云烟晚,舟泊寒沙的人生感受。也是情和景的交融和互衬。
这首《风入松》词还有一杰特之处,也是后来被高宗皇帝看重欣赏的原因之一,就是用多种表达方式,反复强调对西湖的醉恋:开头两句“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是直白道出对西湖的醉恋;接着的 “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垆前”则是借物拟人,用坐骑“惯识西湖路”,径直长啸来到“沽酒垆前”来叙写自己对西湖的醉恋;“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则坐实自己对西湖醉恋的具体对象。下阙在时空上跳跃,写春归后的感受。这样在结构上不至于太黏,显得不即不离,这是作词的要诀。其中“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厌髻云偏”暗示在湖边所恋之人,自然醉心。“画船载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则抒春归人去的惋惜惆怅之情。最后两句“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又是回应开篇。要惜春、留春,趁春光未去,春花盛开,再来“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再来“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
就是这首词得到皇帝的赏识,因而平步青云。据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载:淳熙十二年(1185),此时已让位养子孝宗的太上皇高宗一日游西湖,见酒肆屏风上有这首《风入松》。词云(略)“高宗驻目称赏久之,宣问何人所作,乃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高宗笑曰:‘此调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为改定云‘明日重扶残醉’,则迥不同矣。即日予释褐。所谓释褐即是脱去平民衣服,喻始任官职。
其实,高宗赵构将“明日再携残酒”改为“明日重扶残醉”实在算不上高明。并非像有的学者说讲解的:这样一改,“词意及境界有很大差别”。因为俞国宝是个太学生,是个靠国家供给廪食和花销的“酸儒”。透出“儒酸”气的“明日再携残酒”,恰好能表现出自己的身份,自然也更能表现出他对西湖的醉恋。至于“明日再携残酒”是雅了,也不经意透出日日笙歌醉舞的富贵态,但也就变成高宗的达官显贵,不是俞国宝这类穷学生了。
现在的问题是:高宗赵构为何欣赏这首太学生的词?而且因为这首词,将俞国宝释褐授官?我想这有两个原因:
一是高宗也像俞国宝一样醉恋西湖。俞国宝的词不仅写出了西湖春天的美景,而且也道出作者留恋春光的爱春惜春之情,这也道出了高宗皇帝的新声,因而引为同调,倍加赞赏。
绍兴三十二年(1162),采石之战后,赵构即让位于养子孝宗赵昚,过起悠悠岁月的太上皇生活。高宗最喜爱的去处是西湖,而且排场很大。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西湖游幸》中就专门记载了高宗游西湖的情形:此时高宗经常带着“德寿三殿”的皇宫内眷,坐着“大龙舟”“游幸湖山”。宰相以下百官陪从,再加上“大珰应奉诸司”服务人员,以及“京府弹压”等保卫人员,“各乘大舫,无虑数百”只大船在湖面上游览。此时湖面上也是游人如织:“画楫轻舫,旁舞如织”。游人多,做生意的小商贩就多,据《武林旧事·西湖游幸》中记载:“湖中土宜”(当地土特产)就有:“果蔬、羹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婴等”; “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段、犀钿、髹漆、织藤、窑器、玩具等物,无不罗列”。至于歌伎舞女、杂耍的、卖艺的,摆茶水摊的就更多:“歌妓舞鬟,严妆自衒,以待招呼者,谓之‘水仙子’。至于吹弹、舞拍、杂剧、杂扮、撮弄、胜花、泥丸、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踏混木、拨盆、杂艺、散耍,讴唱、息器、教水族水禽、水傀儡、鬻水道术、烟火、起轮、走线、流星、水爆、风筝,不可指数,总谓之‘赶趁人’,盖耳目不暇给焉”。高宗皇帝为了表示“与民同乐”,“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御舟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龙船、梭子、闹竿、花篮等物”间穿梭其。有时还尝尝民间小吃,“如宋五嫂鱼羹,尝经御赏,人所共趋,遂成富媪。朱静佳六言诗云:‘柳下白头钓叟,不知生长何年。前度君王游幸,卖鱼收得金钱’”。 所有这一切,皆被俞国宝高度浓缩到《风入松》中:上片写春景。短短六句,勾勒出一幅西湖春光图:红杏飘香,绿杨婆娑,湖边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买花、沽酒,高歌、醉舞、秋千蹁跹,把一片大好春光和人们徜徉春光之下的和平安乐情形,描绘得淋漓尽致。下片写恋春惜春之情。其中用“画船载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点题,写人们对春光的恋惜之情,摇曳多姿,风致妍秀。更合赵构对西湖的眷恋之情。所以受到赏识。
第二个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与隆兴和议后的政治形势有关: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海陵王完颜亮为了实现他“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美梦,兵分四路南侵,不料在采石矶遇到了虞允文的顽抗,几乎全军覆没。同时金世宗完颜雍在辽阳称帝,使内部发生哗变,完颜亮被杀,南下之金军也无功而返。初登位的完颜雍无力对外用兵,故派出使臣首先提出和议。宋高宗于采石之战后第二年传位于孝宗赵昚。孝宗即位后,改元隆兴,起用张浚为枢密使,主持北伐,却遭到符离之战的失败。为主和派汤思退抓到了口实,于是隆兴二年(1164),宋廷与金开始议和。史称“隆兴和议” 隆兴和议签定之後,直到韩侂胄发动开禧北伐,宋金两国近四十年都没有发生战事。暂时的和平麻痹了人们的意志,也为上流社会提供了醉生梦死、丧失收复中原的前提和契机。当时主战派人士如张孝祥、辛弃疾、陈亮等对此状况皆极为不满,纷纷写诗作文予以谴责,所谓“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善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六州歌头》)当时,有首非常通俗又非常尖锐深刻的绝句在民间广泛流传:这就是刑部主事林升的《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对南宋高层只顾吃喝玩乐,却忘了江山平破碎的奇耻大辱表达挖苦和愤恨。而这首写于淳熙年间(1174-1189)《风入松》却提供了另一个版本,隆兴和议带来的繁华景象。你看西湖边:“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红杏飘香,绿杨婆娑,湖边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买花、沽酒,高歌、醉舞、秋千蹁跹,民间生活一片安定和富庶景象。这与周密《武林旧事》中记录的西湖昔日繁华富庶景象有很多相似之处。周密就是南宋人,南宋亡国后,周密写来这本历史笔记《武林旧事》,借以表达亡国孤臣对故国山河的眷恋,因此内容上可信程度较高。近日有些学者为“隆兴和议”正名,认为这份和约也有积极的意义,也往往以周密的《武林旧事》和俞国宝的《风入松》为据。另外,据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俞国宝的这首词题在酒店素屏风上的《风入松》,因为词句优美通俗,适合口诵,在高宗赏识之前就已在民间广泛流传 :“顾当时盛传,以其句丽可喜,又谐适便口诵,故称述者多”(卷二)。更何况,俞国宝是个年轻的太学生,比起刑部主事林升,在民间会更有影响力和说服力,至少没有朝中和战之争的两派之嫌。
【附 录】
《武林旧事》卷三 宋·周密
淳熙间,寿皇以天下养,每奉德寿三殿,游幸湖山,御大龙舟。宰执从官,以至大珰应奉诸司,及京府弹压等,各乘大舫,无虑数百。时承平日久,乐与民同,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画楫轻舫,旁舞如织。至于果蔬、羹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婴等,谓之“湖中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段、犀钿、髹漆、织藤、窑器、玩具等物,无不罗列。如先贤堂、三贤堂、四圣观等处最盛。或有以轻桡趁逐求售者。歌妓舞鬟,严妆自衒,以待招呼者,谓之“水仙子”。至于吹弹、舞拍、杂剧、杂扮、撮弄、胜花、泥丸、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踏混木、拨盆、杂艺、散耍,讴唱、息器、教水族水禽、水傀儡、鬻水道术、烟火、起轮、走线、流星、水爆、风筝,不可指数,总谓之“赶趁人”,盖耳目不暇给焉。御舟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龙船、梭子、闹竿、花篮等物。宫姬韶部,俨如神仙,天香浓郁,花柳避妍。小舟时有宣唤赐予,如宋五嫂鱼羹,尝经御赏,人所共趋,遂成富媪。朱静佳六言诗云:“柳下白头钓叟,不知生长何年。前度君王游幸,卖鱼收得金钱”。往往修旧京金明池故事,以安太上之心,岂特事游观之美哉。湖上御园,南有聚景、真珠、南屏,北有集芳、延祥、玉壶,然亦多幸聚景焉。一日,御舟经断桥,桥旁有小酒肆,颇雅洁,中饰素屏,书《风入松》一词于上,光尧驻目称赏久之,宣问何人所作,及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其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东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在,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上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为改定云“明日重扶残醉”,则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云。
《蕙风词话》卷二 清·况周颐
淳熙间,太学生俞国宝以题断桥酒肆屏风上风入松词“一春常费买花钱”云云,为高宗所称赏即日予释褐。此则屡经记载,稍涉倚声者知之。其实赵词近沉著,俞第流美而已。以体格论,俞殊不逮赵。顾当时盛传,以其句丽可喜,又谐适便口诵,故称述者多。文字以投时为宜,词虽小道,可以窥显晦之故。古今同揆,感慨系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