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者的权利全文阅读 《十年》全文阅读 作者:单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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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作者:单弦


《十年》 第一章

引子

那是旧家的一栋巨宅,解放了,便作了政府办公的地方。偌大的后园里有—些旧房,又胡乱盖了些新房,安顿着干部们的家眷。
后园有围墙,沉甸甸、湿漉漉的花冈石砌得严丝合缝,上面爬着或浓或淡的苍苔。有—个池子、浮着一层壮硕的水浮莲。池子里伸出几根瘦长的石柱,撑起凉亭浑圆的穹顶,穹顶像个倒扣的大锅,青森森的波光在锅底晃荡。
“不要到凉亭上玩,你会淹死的。”母亲不止—次嘱咐孺子。这句话变成巨大的诱惑,令孺子兴奋不已。他—次次胆颤心惊地溜进亭子,恍惚四顾。“大锅”阴森森地扣在头上,
四周阳光灿烂,水浮莲肥厚的绿叶傻乎乎地挤满水面。
孺子趴在护栏上,屏住气,慢慢伸出手去。—蓬水浮莲上,停着一只从未见过的大蝴蝶,平平伸展的蝶翅,酷似戏台上的花脸。护栏硬硬地硌着孺子柔软的肚子。近了,近了,大蝴蝶伏在那儿,浑然不觉。
颤巍巍地撑开蝶翅,迎着阳光。一派斑斓奇异的色彩,刺进孺子的眼晴。孺子的心狂跳起来。他转动着身子,蝶翅外的—切迅速变幻着,怪诡而美丽。
孺子的姐姐佳雨盘坐在—块圆溜溜的石头上,白色的裙子铺洒开来,佳雨像—颗长在石头上的白蘑菇。孺子朝佳雨仰起脸来,小心翼翼地举起那只蝴蝶。
“哦,这可以做标本。”佳雨点着头儿笑。
“什么是标本?”
佳雨告诉孺子什么是标本。
这斑斓的、透明的、颤动的蝶翅——标本?
孺子想说“不”,但他就是吐不出这个字来。他有这毛病。孺子的胳膊僵在那儿。
佳雨轻盈地捏着那像大花脸的蝶翅,夹到—本厚厚的书里。“成啦,”她笑嘻嘻地将书—合,捺紧。
孺子眼前旋转着—袭黑绸衫。那个身穿黑绸衫的母亲舞着,悲伤地唱着。她的儿子死了,变成一只蝴蝶,到包公的梦里告状。妈妈淌着眼泪,指着舞台上那个哀恸的女人,告诉孺子那叫“乌衫”。
“咦,你怎么啦?”佳雨捏住孺子冰凉的小手。
孺子脸色苍白。他小心地将手指从佳雨柔嫩温热的掌心里挣出来,将蝶粉蹭到裤子上。
那—年,孺子五岁。
第一章

孺子轻手轻脚溜进父母亲的卧室。
百叶窗敞开着,蔟蔟绿叶捂在窗前,午后的阳光静静地透进来,染上了淡淡的绿意。苹婆花开了,一串串垂在叶下。淡粉色的碎花,散出微苦的清香。孺子跪在桌上,伸手摸了摸颤动的花穗,软软的,凉凉的,很舒服。苹婆挂果那才叫美呢,荚皮鲜红,咧开—缝儿,露出圆圆的、乌亮的果仁,怪不得爸爸说,那叫凤眼果。
孺子看了房门一眼,小心地拉开沉重的抽屉,抽出那本黑丝绒面的像册。
这像册有些年头了,绒面黯淡,边缘破损,渗出—股樟脑味儿。孺子的心咚咚的跳起来。这像册对他有着神秘的吸引力。他喜欢在家里没人的时候溜进来,一页一页细细地看。“玻璃纸”在指下发出爽快的“咝拉”声,听起来挺过瘾。
妈妈的像占了第一页整页。妈妈穿着—件偏襟的“列宁装”,黑黑的大眼睛温和地望着孺子,嘴轻抿着.孺子莫名奇妙地嘟囔了—声:“圣母玛丽亚”。孺子读小学四年级,正是
书读得杂的时候,满脑子的词儿串来串去。妈妈真好看,瞧,这一张,妈妈剪着短发,男孩子—样的短发。妈妈说,这是她的学生时代,有—次参加抗日火炬游行回来照的,妈妈的鼻粱又直又挺,大眼睛微陷,像个洋娃娃。  
妈妈喜欢边翻像册边絮絮地讲。妈妈搂着孺子,膝上放着这本像册,孺子的两个姐姐佳雨和晨风偎在妈妈身边。妈妈说,爸爸的祖母很利害,她管妈妈叫“番仔新娘”。妈妈刚嫁到这个聚族而居的大家庭时,每天三次,得给长辈奉茶,先从老太太敬起,然后是各房的太太,一直到同辈排在前头的妯娌。老太太的嘴最刁,那茶必得是刚滚的水泡的, 即泡即敬,稍慢了一点老太太就会品出欠缺来,就会骂人。老太太看不惯妈妈的洋学生派头。有一回,妈妈穿着裙子给她敬茶,盘踞在太师椅上的老太太手杖一伸,忽地一下把妈妈的裙子挑起来,恶作剧地笑道:“里边有没穿裤子呀?”孺子弄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愿意嫁到这么个家里去,妈妈太亏了。妈妈拍拍孺子的脑袋:“胡说!妈妈不嫁过去,哪来的你?”妈妈搂紧了孺子,“我在学校教书,你爸找我来了,我就跟他走了。哎呀我当时连饭也不会做,想给你爸做粉丝炒蛋,粉丝没泡软就下锅啦。蛋炒糊了,粉丝还七翘八翘。”
像册上的爸爸可没妈妈好看。虽然孺子承认爸爸长得还行,高个,浓眉高鼻。发黄的相片上,爸爸西装领带,头发油亮。就这副公子哥儿的模样,他还是共产党?地下党?“他们两口子都是大学生。”孺子曾经听到有叔叔这么议论爸爸妈妈,那口气可不像提起什么光彩的事。是嘛,旧社会,有钱人才能读大学,出身不好。连孺子都都懂这个理。
“你爸爸这身打扮是工作需要,我—嫁过来,他就把家扔给我了,顾他的革命去了。你们三个,我自己养、自己带,他什么时候管过?难得一次回家,他也不耐烦带。”妈妈戳了戳孺子的脑袋,“偏你小时候脾气怪,起床的时候不肯穿衣服,睡觉的时候又不肯脱衣服,哄也好骂也好,就是不听话。一次把你爸惹火了,抓起来把你掼了床下。”佳雨嗤嗤地笑起来:“弟弟又不是枕头,怎么好乱扔?”晨风一本正经地分析道:“他不肯穿又不肯脱,主要是怕麻烦。”“他才多大呀,怕麻烦!”妈妈讨好地望着孺子,“不过,你爸也是—时气糊涂了。你可别小心眼,记恨你爸爸。”孺子没有吭声。
孺子又掀开—层薄薄的“玻璃纸”,泛黄的照片上,有一个长方脸学生装的青年男子,神色冷漠孤傲。妈妈柔和的声音有些凝涩了,缓缓地流着:那是你大伯父,他就像那个电影里的觉新。他可比你爸爸有才。你大伯父会画画,字写得漂亮,夏天,他画的扇面大家都抢着要。多好的一个人呐,文文静静的,和和气气的,从不多说—句话,从不跟人红脸。就这么一个人,正月初一却到城外的青石峰上跳了塔。真惨,那塔有十层,摔得不成样子。他就爱读书,想到外埠去读书、做事,你祖父不让,要他娶亲,让他把生意管起来。你大伯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黄黄瘦瘦的。你大伯父跳了塔,没过几年,她也死了,吐血死的。”
大伯父很英俊,剑眉下一对深黑的眼睛,眼睛里无嗔无喜。“你们家的男人都有些怪,你们家的男人都长得好看。”妈妈抚着孺子黑黑软软的头发。
都好看?孺子不止—次照过镜子,他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好看。像片上的孺子也不好看,像只瘦巴巴丑陋的小猫。爸爸把自己当枕头扔,肯定就因为自己难看。其实不光爸爸嫌孺子难看。有一回,佳雨和邻居的仃仃在园子里逛着,佳雨拉着孺的手。孺子崇拜仃仃,仃仃有好几次本集邮册,锦缎包皮,还有外国邮票;孺子只有几十张皱皱巴巴的邮票,全是从旧信封上剪下来的。仃仃能用俄文跟苏联小朋友通信,孺子却连俄语的卷舌音也发不好。仃仃挽着佳雨的胳膊,滔滔不绝地论证什么是美男子,仃仃还举出两个实例,—个是她哥哥,—个是交通员李叔叔:“他们的鼻子都是高高的,鼓鼓的,赛狮头鹅!”孺子不禁笑出声来。仃仃旋过身来,高傲的脑袋朝下一点,盯了孺子—会,宣判道:“这孩子,真难看!”“真难看”这三个字在孺子耳朵边嗡嗡嗡地响了好几天。  
爸爸妈妈好看,佳雨晨风也好看,干吗偏偏孺子“真难看”?这不公平!
孺子听到有人在轻轻叩着门框,—下,又—下。转过身来,看见佳雨笑眯眯站在门口。孺子不怕妈妈,却怕佳雨,佳雨管教起孺子来比妈妈还要严肃。
“小弟,你在干什幺呢?”佳雨笑盈盈地盯着孺子。孺子低下头,匆匆把像册收拾好,放到爸爸的大抽屉里。孺子感到佳雨的目光肯定越过他的头顶,落在衣柜顶上那个铁皮饼干盒上。
爸爸有胃病。从孺子记事起,这就是一桩叫全家人揪心、叫妈妈折腾个没完没了的大事。妈妈到处找偏方,什么芝麻炒面粉、什么炒黄豆粉、什么红糖生姜煨糯米,找来,做好,逼着爸爸吃。可病还是不见好,空腹时犯疼。于是就有了那个铁皮饼干盒,里边装了苏打饼干,专门供给爸爸。孺子他们几个都懂,想也不能想那饼干,那是爸爸的专利。可这两年闹饥荒,从食堂打回来的菜清汤寡水,大人小孩都饿得眼睛发蓝。有—天,孺子像中了魔症,不知怎么的就溜进了这间房子,三下两下就爬到桌子上。他猴急地踮起脚尖,喉咙里像有一只小手在挠,满嘴冒唾液。就在他伸长胳膊,快够着那个铁皮盒子的时候,背后响起了佳雨轻轻的、满含责备的声音:“小弟!”他艰难地回过头来,佳雨难过地瞅着他,“小弟,别摔着。”孺子浑身颤抖地爬下了桌子。
佳雨是不是又想起了这件事?孺子觉得自己有—个永远洗不清的历史污点。“我……没干什么。”他怯怯地望着佳雨,嗫嚅道。
佳雨把背在身后的手抽出来,朝孺子—晃,笑道:“看,这是什么?”
孺子跟前一亮:—本集邮册!酱褐色封面上嵌着“集邮”两个闪亮的金字。不等孺子开腔,佳雨的手臂又倏地一收:“现在还不能给你。你的字写得太难看。小弟,给你—年时间,你把字练好了,就给你。”
孺子沮丧地垂下头去。佳雨摸了摸孺子的脑袋:“咱们该浇菜去了!”
困难时期,花畦都刨了,后园成了—块大菜地。爸爸规定,小孩要养成从小劳动的习惯,要到菜地里帮叔叔们干活,但不许贪便宜不许往家里带菜,—棵也不许!
大院里果树真多!甬道旁又高又大的白兰树,顶起—朵又—朵绿色的云,云里躲躲闪闪有碎玉般的白兰花,香味悄悄地往人鼻子里钻。佳雨弯腰拣起—片落叶,“把它泡在泔水里,没几天,叶绿素褪尽了,剩下透明的叶脉,姐姐用水彩染一染,给你当书签。”
菜地旁有一口水井,井上是—架藤萝,紫藤花像一串串葡萄从架上坠下来。阳光透过紫藤,佳雨的白上衣变成了花上衣。佳雨打水,姐弟俩往地里抬,孺子哼起了歌儿:“池塘里的小青蛙,刚刚洗完澡,青蛙妈妈吹响了集合号……”
紧挨着的另—块菜地归警卫连管。有几个兵正往地里送粪。兵们每人都有—个以上的外号,全是院里的娃娃给起的:圆脸的,叫“烧饼”;眼睛白多黑少的,叫“白眼狼”;干
巴瘦的叫“手风琴”——那条条毕现的肋骨委实像琴键,还有—个壮得像牛犊,娃娃们干脆管他叫“肌肉”……兵们笑着闹着,眼光却都往这边溜。“肌肉”正跟—个黑不溜秋外号叫“非洲”的往地里抬粪,“肌肉”—边唱—边扭,浑身的肉疙瘩也跟着抖个不停,奇怪的是,粪水居然—点没溢出来。
孺子凶恶地盯着他们。他知道他们都在看佳雨。佳雨比孺子大五岁,十五了。叔叔阿姨们都夸佳雨漂亮,又苗条又秀气。佳雨哼着歌儿,鸭蛋脸上沁出了—层细碎的汗珠,秀长的眉毛扬得高高的,黑油油的—对长辫,辫梢在她纤细的腰间摆动着。
“姐,咱回去吧。”孺子催促着。
“快了,”佳雨的眼睛像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般清亮,“小弟,知道吗,今天是星期六,爸爸到省里开会,该回来了!”
爸爸果真回来了。厨房里炖着排骨鲜黄豆,咕嘟咕嘟冒鲜味,妈妈—定把这个月的肉票全买了。爸爸打开行李包,掏出几件皱巴巴的赃衣服,掏出—管蝴蝶牌口琴,掏出—条红黑格子的围巾,脏衣服递给妈妈,口琴给佳雨,围巾给了晨风。
吃过晚饭,—家人挤在妈妈那张大床上,听爸爸讲省城的新鲜事儿。夜深了,该睡觉了,姐姐们回自己的房间,孺子就躺在厅角那张带围栏的小床上,妈妈细心地给他掖好了蚊帐。
孺子闭着眼睛,可就是睡不着。他常常这样,浸在夜的浓黑中,—个人听着老式挂钟嗒嗒地响。妈妈带他到机关医疗室看过,大夫好奇地盯着他:“失眠?这么大点的孩子会失眠?什么,这孩子爱看书?什么书?长篇小说?不行不行!他这是太兴奋了!睡觉前带他散散步,看看画报!”妈妈叹了口气:“哪有空带他玩?每天晚上都要政治学习。”大夫沉吟了—下,“该不会是肝出毛病吧?我摸摸。”大夫摸了摸,就说他肝大了—点儿,潇潇洒洒大笔—挥,开出证明来。有大夫的证明,粮店供牌价的黄豆。大院里几乎人人得了肝病,家家都自己动手磨豆浆、做豆腐,星期天芒果树下那架石磨旁总排了—长溜人。
浆洗过的被单味儿真好闻。孺子紧闭着眼睛,竭力让自己的心静下来,沉下来。可越是这样,耳朵越尖,—切细屑的声音都放大了。爸爸穿着拖鞋啪哒啪哒走来走去。妈妈在浴室里放水。妈妈压低声音叫爸爸:“快洗澡去吧,换洗衣服放在浴室里了。”爸爸略带歉意的声音:“想给你买件衣服,可又不知道你的尺寸,我总弄不清那些尺码代表什么。”
停了—下,妈妈开口了,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倒无所谓。你怎么把小三拉下了,什么也不给他买。”
孺子的鼻根猛地一酸。
又停了一下,爸爸说了:“男孩子嘛。”
妈妈说:“他会觉着委屈的。”
爸爸说:“这孩子要是小心眼,比这个,就不对,没出息。”
妈妈轻轻叹了一口气。
爸爸唏哩哗啦在洗澡。厅里的灯啪地关了。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撩开帐子,摸了摸孺子的脸蛋。不是妈妈的手,是爸爸。
拖鞋声进里屋,门掩上了。
孺子噙得紧紧的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


大院里有数不清的果树。龙眼开花黄蒙蒙的一片,杨桃开花挂满了紫红的小铃铛,苹婆花落粉嫩嫩铺了—地……。果树多,挂果—茬紧接—茬,大院里男孩子们练就了猴子上树般的本领,若是大人们追打,便爬到树上,威吓着要往下跳,大人只好悻悻地丢掉棍子。
孩子们淘气得厉害,挨打便成了家常便饭。大院里孩子挨打的哭声此起彼伏,挨打的次数与淘气的程度成正比。与孺子同岁的岭南挨得最勤。岭南黑得像泥鳅,比孺子高半头,上树,打架,砸公共浴室的灯泡,拧公家水龙头换糖,什么都干。岭南的爸爸佟部长,是个人高马大的山东汉子,模样挺像电影里的战斗英雄,爱喝酒,一喝必喝到醉,醉了就趴到桌子上,呜呜地哭,嘴里呜唔呀呀地嚷着:“老家呀……老家呀……’酒醒了,依然很精神很威武地当部长。佟部长的老婆是从乡下带出来的,模样比佟部长显老,大伙都管她叫佟姨。佟姨是解放脚,走起路来颠儿颠儿地,一张脸皱得像朵老菊花。佟姨是家属里的头,星期天,佟姨—手拿扫帚一手拿水桶,到院子当中把水桶一顿,拉开喉咙喊:“大扫除罗!”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不论书记还是司机,就都走出门来。不到—个时辰,院子、楼梯、公厕、浴室,全都干干净净。佟姨喜欢孺子,摘龙眼时,岭南摘了—大筐,佟姨便送了—大把过来,摩着孺子的头,赞道:“这孩子才好咧,多老实!多听话!叫人稀罕得不行!”岭南有两个兄姐三个弟妹,佟姨没工作,—大家子都靠佟部长—人养着,日子很难,春菜便宜时,一毛钱能买—大捆,佟姨便买了—批,用开水烫了,拉根绳子晾菜干。
佟部长夫妇都是打孩子的行家里手,佟部长把门关了,不骂,也不让人劝,解下腰带,—下—下闷抽。他们家朝走廊是一排玻璃窗,孺子站在对面走廊上,看得很清楚,岭南干嚎着,蹦来跳去,好像脚下是—块烧红的铁板。佟姨则打得好看:发—声喊,跳将起来,顺手把鞋脱了,挺利索地把孩子按倒,用鞋底揍,—边揍—边数落,数落到伤心处便哭,哭起来数落便变成了唱,像梆子戏的腔调。
孺子没挨过打,每逢人家打孩子,孺子就在—旁呆呆地看。心想挨打是什么滋味呢?挨—挨也不错。孺子没挨过打,孺子不会爬树,大院里的孩子大大地看他不起。
孺子不合群,大院里只有大婶大妈喜欢他,像喜欢—只怯生生的小猫。孺子符合“乖孩子”的—切条件:不惹事、不打架、功课挺好。院里放电影,孺子还为那些听不懂普通话的大婶大妈当翻译,她们都争着把孺子拉到跟前,倒把自家的孩子冷落了,孩子们的眼神中便有了忌恨。
孺子从小喜欢画画,看了戏回来,就在纸上涂涂抹抹。看了一回工艺展览,孺子迷上了彩绘蛋壳。回到家,把鸭蛋剜个孔,倒净蛋黄蛋白,把蛋壳洗净、晾干,找出一盒水彩颜料,就画开了。画着画着居然有了—点模样。用淡青色的蛋壳画花草山水,托色;用白色的蛋壳画戏装人物,鲜亮。大妈大婶们见蛋壳上有披盔戴甲的武士,有长袖曳地的美人,喜欢得不得了,向孺子讨了,欢天喜地捧回去,去作教育自家娃娃的教材。
有—天,家里来了—个脸蛋又红又胖的中年人,据说是爸爸以前教过的学生,这学生现在正在孺子学校里当图画老师。老师—进门,对着爸爸鞠躬,又对妈妈鞠躬,称妈妈为“师娘”,把妈妈闹了个大红脸。他送给爸爸一卷立轴,展开来一看,上面有几枝桃花和两只鸭子,题着“春江水暖鸭先知”几个飘逸的行书。老师搓着同样又红又胖的手,唱歌似地说道;“献丑了,献丑了,叫老师和师娘笑话。老师,啊不,主任,您的画才是好呐,文人画、文人画,寥寥几笔见神韵。我是班门弄斧,班门弄斧。啊,我是市美协成员了呢。”
爸爸大约看过孺子画的蛋壳,一时来了兴致,便拉过孺子,笑道:“他也喜欢乱涂几笔。怎么样,收个学生?”
老师脸上的肌肉马上紧张,凑出笑来,把—张沁出油汗的脸伸到孺子跟前:“是么?是么?很好很好,人小志大,什么时候到我家去?你喜欢油画?国画?水彩?练过素描么?”
孺子低下头去,嘟囔道:“我画蛋壳。”
老师走了,晨风讥评道:“什么老师?小市民!”佳雨则模仿着他的声调,—迭声地“班门弄斧、班门弄斧……”爸爸沉下脸来:“不要在背后议论别人!”
虽然孺子不喜欢这个老师,但他总是朦朦胧胧觉着,自己大约是会成为画家的。“六一”节快到了,学校要搞展览,图画老师交给孺子—幅画,是“铁杵磨针”故事的插图,让依着样儿画出来。“依着样儿画”,可比在蛋壳上随意涂抹难多了。孺子怎么也画不像,擦了涂,涂了擦,画得—塌糊涂不说,还捺上了几个黑手印。
“六一’展览揭幕了,孺子怀着隐秘的兴奋踏进展览厅,从头看到尾,没有那幅画。又从尾看到头,还是没有那幅画。
孺子跟小伙伴们合不到—块。他有他自己的世界。
孺子的家务分工是养鸡。他喜欢这个活儿。
孺子养鸡,成绩斐然。鸡们个个膘肥体壮,毛色光艳。为了表彰他的成绩,爸爸特意用机关里丢弃的旧锦旗改做了一面小小的奖旗,在家里为他举行了授旗仪式。鸡通灵性,孺子放学回来,鸡们就很快地跑拢来,讨好地瞅着孺子。还没人用这么温顺、充满企盼的目光注视过孺子呢!鸡们紧撵着孺子的脚后跟,—溜小跑、咯咯咯地叫着。书包—颠—颠地拍打着屁股蛋,后边是几只满脸通红叫个不停的鸡,孺子这时候的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孺子认为鸡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动物,别看鸡的小圆眼睛没一丁点大,鸡的眼睛也会说话,高兴、恼怒、羞惭、嫉妒、不满,色色俱全,电影演员似的。孺子常蹲在鸡舍前揣摩它们的情绪。逢年过节,孺子总要拌上—碗香喷喷的饭送到鸡舍,让它们也改善改善。鸡们长得很快,胖了,大了,是模是样的,像羞羞答答的大姑娘。妈说,鸡们要下蛋了,要当鸡妈妈了。谁知好景不长,—场鸡瘟席卷大院,只一天工夫,鸡们的翅膀就耷拉下去,眼神黯淡,像蓬首垢面的邋遢婆娘。孺子难过极了,不肯去睡,拧着支手电筒,守在鸡舍前。鸡们绝望地瞅着孺子,脖
子—抽—抽的,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嗝嗝声,孺子的眼泪就扑簌簌地下来了。
遭此灾变,孺子从此不肯吃鸡。
孺子喜欢看报。报纸里有—个五彩斑谰的世界。
放学,孺子背着书包就奔办公大楼,目不斜视,直取报架而去。他晓得,看报纸是天下第一桩天经地义、理直气壮的事,谁也不能非议。看到这么—个干巴瘦的小男孩,日日如是地来泡报纸,那些干部们个个都露出半是惊讶半是欣赏的神态,他们或许以为,有—个政治家将从这里诞生。他们那里晓得,孺子迷的是晚报,是晚报那色彩纷呈的专栏:体育、文艺、世界趣闻……直到菜谱。菜谱能引起许多愉快的联想。
有—次,孺子从大厅出来,让几个叔叔给拦住了。他们要孺子背出全部社会主义国家的名字,孺子—抬头,看见爸爸站在那儿,微笑着。孺子的心狂跳起来,脑子里登时全乱了。
“别怕,慢慢说!”
“瞧这孩子,还害臊呢。”
“你不是天天看报么?”
孺子—个字也说不出来。爸爸脸上的笑容变得尴尬,撤不回去。
这时,一个叔叔说话了。他潇洒地倚在石栏上,慢悠悠的说:“别问了,他看的是晚报。”
这叔叔有一双清澈闪亮的眼睛。
做完功课,孺子只有跟书粘在—块,跟别人呆在—起,他总觉得不自在,就说那些兵吧,警卫连挑的都是那些挺精神的小伙,他们赛球、操练、演节目、活得真带劲。孺子打心眼里想跟他们亲近,别的孩子三下两下就跟兵们混熟了,孺子却不行,只有远远站着看的份。
—天晚上,孺子正做功课呢,忽听—丝若断若续的琴声从窗外飘进来,那琴声低回婉转,很悲。孺子不禁放下手中的铅笔。
孺子很喜欢听这种悲的调子,听《江河水》、《二泉映月》,好像魂都被牵了去。是谁在拉琴呢?循琴声找去,一直找到几株龙眼树下。石椅上坐着—个人,淡淡的月色从叶隙透过,那人抬起头来,白蒙蒙的月光下,一张挺俊的脸。孺子认出来了,这是警卫连的—个兵,绰号叫“阿姨”——他长得白净秀气,人又文静。孺子悄悄走过去,静静地瞅着“阿姨”。
“阿姨”头—低,凄切哀怨的琴音又从他指下颤颤地流出来。孺子站着,“阿姨”坐着;“阿姨”拉着,孺子听着。
“阿姨”放下胡琴,抬头的功夫把浓密的黑发往上—甩,白莹莹的脸上两道剑眉,眉间发亮。“阿姨”眨了眨长睫毛,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孺子还是不吭声。“阿姨”问了:“你叫什么?”
孺子迟疑地答道:“孺子。”
“哦,孺子,挺好听的名字。”
孺子紧盯着他,小声问道:“你很难受,是吗?”
“唔?”“阿姨”挺注意地看了孺子—眼,咧嘴笑了:“怪念头。”
“你心里—定很难受。”孺子执拗地盯着他。
“阿姨”不笑了,拉过孺子的手,捏了捏,问道:“孺子,你喜欢什么?下军棋?玩弹弓?都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
“看书——课外书。”
“看书?好啊。”“阿姨”松了手,仰起脸来,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动。
“你干嘛难受?当兵多好啊。”孺子小声地说。
“我不愿意。”
孺子吓了—跳。不愿意当解放军?反动!
“阿姨”顾自喃喃地说,不像说给孺子听:“是老师硬动员我来的。要不,今年我该考大学了哩……”
孺子僵僵地望着“阿姨”,觉得“阿姨”的思想很不好,可他拉琴真好听,脸真俊。
“阿姨”走近树下的双杠,两手—撑,上去了。他的腿从杠上耷拉下来,晃晃悠悠。“上来吗?孺子?”“阿姨”俯身伸出手来。
孺子紧张地望着“阿姨”。“阿姨”的思想不好。
“阿姨”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孺子就顺从地走了过去。“阿姨”—提溜,孺子就坐在他结实的腿上了。
“阿姨”的怀抱暖烘烘的。“阿姨”身上有股好闻的气味。


妈妈说,孺子刚生下来的时候,像只瘦弱的小猫,哭也不会,饿了只会小声哼哼,平时总静静地躺在摇篮里,睁着两只说不上好看的眼睛。妈妈很担心,怕生下来—个哑巴。没想到,孺子后来的嗓子会这么好,又脆又清亮。
孺子时常—个人直着嗓子在屋里唱,唱得有板有眼。大嗓门的佟姨在对面听着听着,就会喝出—声彩,隔着—块地埕赞道:“好嗓子!孺子长大了能唱戏!”
那一年,电影《刘三姐》风靡全国。孺子转着地方看,大院、招待所、警备区、水警司,哪儿有《刘三姐》往那儿跑,里边的歌全能唱,成天哼着里边的曲儿,不是“砍柴过岭又过坡”,就是“问你鼻子有多重,问你眉毛有几根?”
放学回来,孺子正哼着“哎——亏了亏,面眉飞出不飞回……”猛地从皇兰树后窜出—个黑小子,张手拦住孺子的去路。
原来是岭南。岭南叉着腰冲孺子问道:“亏了亏?亏什么亏什么你亏了什么?”
孺子面色苍白,盯着比他高出半个脑袋的岭南。
岭南又逼了—步:“谁是画眉谁是画眉你是画眉?”
是不是要打架?孺子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时,随着—声清脆的顿喝,从树后又闪出一个人来。是个小丫头,年龄与孺子岭南相仿佛,穿—件洒满彩色圆点的连衣裙,挺白,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浅,像个电影里的苏联小朋友。“岭南,看你横的!”丫头瞪了岭南—眼,过来瞅着孺子:“你会唱《刘三姐》?”模样儿挺傲。
“你怎么知道?”孺子反问道。
“全会?”丫头—脸的不相信。
“全会!”孺子有点不痛快,“你干吗?”
丫头的声气软了下来:“教教我们,行吗?”
孺子犹豫着。岭南嘟嚷—句:“摆什么臭架子呀。”丫头朝孺子笑着,口气却像命令:“教教我们!《刘三姐》太棒了!你叫什么?”
“孺子。”
“孺子?孺子——牛。我叫你牛行吗?”
孺子笑了:“那你叫什么?”
丫头努了努嘴:“我是水警区那边的,我叫秋莎。”
孺子想了想,说:“那我叫你卡秋莎。”
过了—会儿,这三人就成了朋友。卡秋莎的爸爸是水警区的副司令,两杠四颗豆。卡秋莎跟岭南是“七•一”小学的同学,“七.一”小学清—色的干部子弟。卡秋莎的妈妈是市图书馆的主任,会弹钢琴,卡秋莎也学过,但没耐性,只是马马虎虎会弹几支小曲子。卡秋莎说她最迷的是电影。
孺子不信有人比他更迷电影。每星期,孺子东跑西跑,总捞几场电影看,作业也就做得马虎。晨风比儒子大两岁,却俨然像个大人,除了星期六星期天,再好的电影她也不动心,专心念她的书,像个意志坚强的小尼姑在敲木鱼。晨风对孺子管得也严,每晚上都要检查作业。有一回,老师布置的作业特别多,眼见得邻居们都拎着小板凳往水警区看电影去,孺子急得抓耳挠腮。看晨风,晨风纹丝儿不动,毫无通融的表示。孺子真恨不得晨风眼皮子这时爬上—百只瞌睡虫!拚命赶,八点出头才完成全部作业。“还去吗?”晨风含笑望着孺子。孺子—声不吭,扔下铅笔就往外跑。四周很静,只有零零落落的虫鸣声,孺子紧跑着,听着自己的喘息声和脚步声。隐隐约约的乐声渐近、渐响。就在孺子冲进电影场的—刹那,放映机旁的白炽灯忽地亮了,亮得刺眼。人们忽拉拉站了起来,银幕上出现了—个苍白的“完”字。大约今晚放的是—部不长的片子。孺子机械地随着人流往回走,脑子里空空的,只有—个“完”字在跳来跳去。
听完孺子这个故事,卡秋莎十分诧异:“你干吗这么听话?”孺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岭南说:“他听话,我们倒霉。”
孺子很想驳—驳岭南。可不是因为孺子听话就显得他们坏。他们拧公家的水龙头、铜插销去换糖吃,跟孺子听话有什么相干?岭南他们可把人家水警区整怕了,放电影就在通大院的侧门加了岗哨,只放大人不放娃娃。孩子们就围着哨兵蘑菇,唱《军队和老百姓》:“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家人,哎嗨咱们是一家人哪!……”
岭南神气活现地扒拉开孺子,朝卡秋莎讨好地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今晚招待所放电影!大人们跳完了舞就放!是外国片子!哼,要十—点钟才放呢,以为咱们熬不了夜!”卡秋莎眼睛亮亮的,捅了捅孺子:“你去吗?”孺子迟疑了一下,笑了:“去。”
岭南的情报果然准确。落地玻璃门里边,灯火辉煌,舞影婆娑。门外的夹竹桃丛后,蛰伏着—伙目光莹莹的娃娃。孺子头一回夹混在这群“坏孩子”中间,心里慌慌的。待玻璃门里舞息灯暗,放映机嘶啦啦响起来的时候,岭南发出—声喊,娃娃们便冲锋而进,黑暗中有人在洒了滑石粉的地板上摔了个大跟头。几排藤椅上早坐满了人,孩子们占了前面的地盘,大模大样盘起腿来。—个穿白上衣的服务员过来了,躬下腰,好声好气嘱咐道:“别吵,别吵,注意点国际影响,有外宾咧。”紧挨孺子坐着的卡秋莎嗤笑道:“什么破外宾呀,就那些古巴人,来学种菜的。”
放的电影叫做《白夜》,苏联片子。孺子看得又明白又糊涂。女主角一出现,卡秋莎就惊惊乍乍地:“哎呀这个女演员好看极了!”她拍着孺子的腿,热乎乎的气息喷到孺子脸上。孺子悄悄把身子挪开了一点,他还没见过这么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呢。散场时,卡秋莎邀孺子第二天到她家玩:“一定得来,不来是小狗!”
卡秋莎的家在—栋旧洋楼里,楼梯又宽又长,还钉着防滑的小铜条,房间的镶木地板很旧了,但仍很平整结实,门厅的壁炉前放着—架铮亮的大钢琴,屋于里有沙发,还有占了整整一面墙的大书橱。“这些书都是我妈的!”卡秋莎夸耀道。孺子还没见过如此气派、讲究的居室,他隐隐觉得,这个家庭有一种其他干部家庭没有的怪味道,这种怪味道熏得他的脑袋晕乎乎的,手脚发僵,动作像木偶。
卡秋莎的母亲是—个穿料子服的高个子女人,苍白的脸上有两道漆黑的眉毛,她看孺子的眼神像俯察—只有趣的小动物。她问孺子叫什么,家住哪里,父母亲是做什么的,孺子规规矩矩——作答。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伸手拍拍孺子的脑袋,又摸了摸孺子的下巴。“妈妈,你干嘛摸‘牛’的下巴?”卡秋莎不满地盯着她母亲。“为什么?”高个子女人耸了耸眉毛,“哦,他的下巴很好玩,尖尖的、摸起来顺手。”说完,顺手摸了本书,施施然往阳台上去。孺子看见,那是—本烫金字的硬皮书,—本普希金诗集。
卡秋莎给孺子捧来—个花花绿绿的零食罐,孺子若有所思地说:“你们家有点……有点……”
“什么?”卡秋莎把—颗巧克力塞到孺子嘴里。
孺子含着糖,口齿不清地说:“有点……资产阶级。”吃着人家的糖,骂人家资产阶级,孺子挺不好意思。
“是资产阶级。”卡秋莎脆快地说。她飞快地扫了阳台一眼,她妈正窝在—把躺椅上看书。阳台很宽敞,她妈妈躺在那儿,活像电影里旧社会的阔太太。卡秋莎压低了声音:“我
姥姥家有许多亲戚在海外,我姥爷是大资本家。要不,我爸早是将军了。我妈有钱,许多钱,她有—个镯子,藏在抽屉里,金镯子,上面镶着钻石,钻石你懂不懂?要不要我找出来给你瞧瞧?”
孺子赶忙摇头。他奇怪极了:“你怎么知道啊?”
卡秋莎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吵呀。一吵,爸爸就说妈妈:小姐、本性难移、小病大养……”
孺子认真地说:“大人吵架不对,你听大人吵架更不对。”
这回轮到卡秋莎奇怪了:“你怎么有那么多‘不对’呀?”
卡秋莎时常邀孺子到她家唱歌。她会唱许多洋歌,像《来吧,五月》、《鳟鱼》,全是她妈妈教的。孺子说他从来没听过这种歌,卡秋莎特得意:“你当然没听过!你上哪儿听去呀?”
初夏的晚上,卡秋莎家的阳台上,孺子和卡秋莎—人一只小板凳,脸对脸坐着。星光迷蒙,弯弯的月亮像—张开怀大笑的嘴巴。潮润的海风挟带着凉丝丝的气息,款款地移来。卡秋莎提议道:“咱们唱—支月亮的歌吧?”孺子说:“《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好吗?”“不行不行,”卡秋莎嚷嚷道,棕褐色的眼睛在薄暗中闪闪发亮,“我妈妈又没打过长工。唱《小白船》吧,《小白船》太棒了!”孺子仰起脸来,随着卡秋莎放开了喉咙:“蓝蓝的天上白云间,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唱着唱着,孺子感到天上的星星越来越近,似乎有什么声息,从乌蓝的天上游移而下,融入了他们的歌声中……
卡秋莎偶尔也到他们大院来。—来,就在楼下“牛,牛”地喊,然后—块到岭南家。岭南家黑乎乎的,哪儿都显得脏。解放脚佟姨—见孺子就高兴得不行:“怎么不常来我家玩?多乖的孩子,岭南要能赶上你一小半,佟姨准能多吃一碗饭。”卡秋莎便斜起眼睛,讥诮地笑道:“乖孩子!”
佟姨颠儿颠儿捧来红枣、花生:“尝尝吧,家乡捎来的。”她摸着卡秋莎的头发,攀起了乡亲,“这丫头,跟苏联电影上的小人儿似的,多希罕呀。吃呀,瞧,咱家乡的花生,个儿
多大?不像这儿人小花生也小。什么时候呀,”她戳了戳孺子的额头,“姨带你到我们老家去,见识见识俺的大灶大锅大炕!”
“嗯哪,俺家乡就是好,比这儿强多了!”卡秋莎学着佟姨的家乡腔,学得惟妙惟肖。
“好,你见过?”孺子盯着卡秋莎,不服气地问。他有一种被列入另册的感觉。
“没见过也好。”卡秋莎故意轻飘飘地说。
“那你怎么不回去?”孺子紧追不放。
佟姨大为惊奇:“耶?这孩子怎么厉害起来了?”
卡秋莎噗哧笑了:“你这样儿真逗!蛮子(她管岭南叫蛮子),牛,明天星期天,我爸去马鞍岛,我跟我爸说好了,带你们—块去玩。”
“嘿呀,马鞍岛可是军事禁区咧。”岭南捅了捅孺子,眉开眼笑。孺子还在犹豫,卡秋莎—撇嘴:“不敢跟你爸说?”孺子咬咬牙答应了。  
马鞍岛像—个漂浮在海上的童话。坐在船上看岛,随着波浪涌动,岛像一只披着绿毛的大海龟在—起—伏。站在岛上看海,朵朵跳荡的浪花,像—群穿着白衣裳的小孩儿牵着手,欢蹦乱跳地朝岛跑来。
卡秋莎的爸爸是个标准的军人。瘦长坚硬的身躯,狭长的黑脸,眼睛像鹰—样凌厉。一上岛,他手—挥,就把三个孩子交给警卫员:“带他们到海里泡去!”警卫员响亮地应了一声“是”,立刻动手脱衣服。
孺子他们从海里爬上沙滩后,几个海军战士并没有走,仍不远不近地留在周围。“哼,真会拍马屁!卡秋莎又不是公主。”孺子心里嘀咕着。阳光耀眼,那几个兵个个肌肉发达,
浑身的水珠闪闪发亮,光滑的、黑里透红的皮肤在阳光下闪耀着健康的光泽。孺子呆呆地望着他们,心想这么棒的身体是怎么练出来的呢?他沮丧地看了看自己,不禁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肋巴骨。
海滩像宝葫芦,要什么有什么。岭南像一只撒欢的小狗,东蹦西跳追逐着沙蟹和跳鱼,卡秋莎缠着那几个兵帮她捡贝壳。孺子则迷上了那些从海底卷上来的小石块。五光十色的小石头,—块块都淘洗得于净滑溜,有莹白的,有玉黄的,有绞缠着彩色纹路的……孺子捡到—块奶白色的,在一端居然凸出一汪极纯净的橙红。孺子欢天喜地捧着,让卡秋莎看。卡秋莎神秘地—笑:“你先搁地下吧。”孺子不解:“干吗?”卡秋莎指了指身边—块岩石,口吻像命令:“搁这儿!”孺子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照办了。
“今天不凑巧,看不成古井了。”卡秋莎甩手一指,“瞧见那块狼牙礁没有?那边的沙滩上,藏着一个古井。它不出来呢,就是—片沙滩,什么也没有。它要冒出来呢,冷不防就
冒出来了。我见过一回,井沿还砌着砖头,水清甜清甜的,牛,你不信吧?”她紧瞅着孺子。
孺子说:“信。我干吗不信?”
“那你说为什么?井又没长着腿,它怎么藏?”
孺子想了想,说:“那井呀,没准是这岛的眼睛呢,高兴就睁开,不高兴就闭上了。”
卡秋莎感动地瞅着孺子,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
滚得像沙猴似的岭南跑过来,老远就喊:“哎,你们捡到什么宝贝了?”卡秋莎站起来,下巴—撅:“努,—堆破石头。”孺子扭脸—看,傻眼了:那堆刚才还像神话里的宝石—般的
石头,—晒干,全像丢了魂似的失却了光泽。卡秋莎点着头儿说:“告诉你吧,海里的石头是海水养大的,离了水呀就全没命喽。”见孺子抬腿要踢,她忙一把扯住:“别踢,吓唬你呢!回家养在水里,它就又鲜亮了。你呀,什么都不懂,就会说些呆话。”
在回去的船上,卡秋莎—边玩着捡来的贝壳,—边得意地说:“其实呀,你们傻玩了一天,最好最好的东西,没见着。”见孺子他们直发愣,她狡黠她—笑,“这岛上啊,有一种奇怪的鸟,叫‘戏班鸟’。这鸟啊,可团结了,—窝飞,—块歇,跟戏班子似的。懂什么叫戏班吗?”两个男孩子—齐嚷道:“当然懂!”卡秋莎棕色的眼睛里有奇诡的亮点在跳动:“戏
班鸟啊,就跟戏班里有行当似的,—窝里什么颜色都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飞起来像……像什么呢?牛!”孺子应声答道:“像散了的彩虹。”岭南抬杠:“你见过彩虹散了?”卡秋莎踢了岭南—脚,“对,像散了的彩虹。别提有多美啦!戏班鸟里头,准有—只最大最漂亮的,是班头。班头让飞就飞,班头让歇就歇……”孺子半信半疑:“别是瞎编的吧?真有这种鸟?”卡秋莎急得脸都白了:“不信拉倒!要看戏班鸟,得在岛上过夜,天快亮时鸟才出来。要这样,星期一就得旷课,你敢?”岭南说:“我也不信。什么古井呀,戏班鸟呀,吹牛!”
卡秋莎真的动怒了。棕褐色的眼睛变成了棕黄色:“两个猪脑袋!不跟你们说了!”她很凶地盯着孺子,手—扬,—大把贝壳全撒到海里。
孺子的脸色发白。他也盯着卡秋莎,把石子全掏出来,—颗,又—颗,都扔到海里。
从马鞍岛回来,就过暑假了。过完暑假,卡秋莎要到一所集中食宿的中学去了。那是一所干部子弟学校,校舍、师资都是第一流的。孺子的爸爸不让孺子考这所中学:“学生净比谁的家长官大,在这样的学校里念书,有什么出息?”
孺子考上的是市里—所重点中学,这所学校是按考分招生的。岭南又—次留级,接到通知书那天,佟姨照例是—顿痛打,—边打—边骂,最后是放声大哭。
孺子与岭南、卡秋莎的友情,就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冬天来了,晨风在关得紧紧的玻璃窗上贴满了鲜红的窗花。北风在屋外呜呜地吹着,苹婆枝头有—枚干枯的凤跟果,已经变成焦黄色,在风中轻轻抖动。孺子忽然想唱歌,他一个人轻声唱起来,是那支《来吧,五月》:
来吧,亲爱的五月,让四野换上绿装。
在小树林,在河旁,我们一起游玩。
我们是多么愿意,再见那紫罗兰……

《十年》第二章

第二章

阅报棚的灯光在雨雾中融成一团橘黄色的光晕。—个少年踮起脚,伸长脖子,就着昏黄的灯光把脸凑到报纸上。
孺子完全被—篇报道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演出盛况的文章迷住了,孺子崇拜的艺术家的名字像一大把珍珠在字里行间闪闪发亮。恋恋不舍地离开阅报栏,孺子不由得从胸腔里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可惜,自己生活在这边远的城市,—场像样的演出也看不上。
雨,若有若无。孺子喜欢这样在街灯初放的路上走。马路上行人寥寥,自己的影子—忽儿拉长,—忽儿变短。雨丝轻触到脸上,无声地濡湿了热烘烘的脸颊,真舒服。今晚回家迟了,妈妈—定要数落。晨风—定先走了,今晚,作为校团委的委员,她要给新团员授徽呢。
孺子推开门,立即看到饭桌上俯着—个硕大的脑袋,中间秃着,油光水滑、四周一圈茂盛的黑发。从火锅上冒出的袅袅热汽在这颗脑袋四周浮动。听见门声,脑袋抬了起来,露出—张红喷喷油汪汪的方脸。这时,他听到父亲的声音:“这是我儿子。孺子,这是周伯伯。”孺子鞠了一躬,这位周伯伯连身子都没挪—下,只是用很锐利的眼神扫了扫孺子,朝父亲点头笑道:“儿子都这么大了。”他伸手点了点孺子:“干吗站着?坐下吃饭呀。”
孺子坐下才发现火锅那边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清瘦,乌黑的头发梳成羊角小辫,苍白的小脸上两只黑晶晶的眼睛,圆乎乎的,眼梢微微上挑。孺子—下子就想到了动画片上的小梅花鹿。周伯伯摸了摸她的羊角辫,笑道:“小鹊,跟这位哥哥认识认识。”小鹊垂下眼皮,头慢慢沉下去,羊角辫愈发向上翘起,孺于禁不住想笑。
周伯伯把勺子伸向—盆烩白果。金黄的白果,殷红的枣子、透明的肥肉丁,裹在糖浆里。周伯伯动作敏捷地把勺子放在嘴里,又“哇”地—声忙抽出来,哈着气儿摇着头,连连说:“太烫了,太烫了。”妈妈伸手调整着桌上的盘子,笑道:“别看它不冒烟,烫着呢,上面一层油。”小鹊薄得透明的脸上涌起—阵红晕,爸爸看了妈妈一眼,说:“叫你别老移动桌上的盘子你总是不听。”妈妈赔笑遭:“方便你们动筷子么。”爸爸说:“这不礼貌,”又抬手让客人,“吃呀。小鹊,像个大姑娘了,羞羞答答的,快吃。”周伯伯说:“别让,我才不客气呢,能吃能睡,神仙老虎都不怕。今晚的菜很好,就是白果烫了点。”他朝孺子眨了眨眼睛,孺子咧嘴笑了。爸爸摇了摇头:“蚶烫得老了点,不够嫩、不够鲜。老周,吃蚶讲究的吃法,要用炭火瓦片,把蚶洗净了,放在瓦片上焙,—咧嘴,就掰了吃,风味绝佳。”周伯伯说:“太费事。”他掰开一个蚶子,蘸了蘸甜酱,歪着头问孺子:“喜欢吃吗?”孺子指了指汪在蚶肉上的甜酱,说“喜欢这个。”周伯伯摇头笑道:“舍本逐末,孺子可教乎?”
孺子帮妈妈把碗筷收拾到厨房里,说:“妈妈我来洗吧。”他已经与妈妈—般高了,能够平视母亲那张出现了细碎皱纹的脸了。妈妈点点头,替孺子扎上围裙,忙着到客厅里张罗泡功夫茶。她—会儿把小炭炉子扇着,—会儿往小铁壶里兑开水,忙进忙出,—绺发丝掉下来,粘在汗湿的脸上。孺子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孺子麻利地在洗碗盆里兑上热碱水,先搓筷子,再洗碗,最后才擦那些油腻腻的盆和盘。瓷器在大盆里叮叮当当地响着,孺子尖起耳朵,听客厅里的谈话。两位大男人在议论—部批判电影《早春二月》,周伯伯的声音十分洪亮:“精美!拍出了柔石原著的韵味。上官云珠演得比二位主角更有味道,含蓄、委婉,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摄影也好,把江南拍绝了,像水墨画。还记得江南么?那几年大学生活啊……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可惜是毒草。”爸爸只简短地说了—句:“这片拍得不是时候。”
孺子看过柔石的《二月》,很为里头那既陌生又诱人的情调所吸引。他也很想看这部电影,本来学校里已订了票子,可是老师们先看了,回来—讨论,认为太有艺术性,而“艺术性愈高的毒草毒害更大”,学生尚不具备批判的能力,把订票取消了。批判电影是内部放映,外边买不到票子。看批判电影很带劲,电影本身就挺吸引人,看的时候还隐隐有种犯罪感,反省自己居然与毒草里的人物喜怒与共,所以多了一层隐秘的兴奋。《早春二月》看不成,学生们背后大发牢骚,尤其是女生,她们几乎个个是谢芳的崇拜者,谢芳演过林道静,差不多等于林道静。
爸爸伸进头来,说:“周伯伯他们要走了,出来送—送。”孺子扎撒着湿淋淋的双手走出门来,他腰里扎着条淡蓝色的围裙,上边还绣着—朵白菊花。他看见小鹤忽然笑了,她笑起来样子真好看!原先怯生生的双眼荡漾着光辉,嘴角上挑、眼角上挑,一副顽皮相。她穿着—件又短又窄黑红格子上衣,裤上膝盖处有补钉。周伯伯说:“有空到我家玩,你不是爱看书么?伯伯书多。”孺子尴尬地站在那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他不喜欢到生人家里作客,到了那儿浑身不舒坦。爸爸说:“这孩子没出息。见了生人连句话也说不好。”
送走客人,爸爸扭脸对妈妈说:“你怎么老改不掉那毛病?饭桌上的盘子老移来移去。”妈妈有—个习惯动作,上了饭桌总爱挪动盘子,把她认为最好的菜移到爸爸跟前,常常让—桌子的人不自在。“我移了吗?”妈妈好像在问孺子,孺子想了想,说:“移了。”爸爸转过身去,咕哝了—句:“恶习。”
孺子正在屋里做作业,妈妈进来了,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好像憋着什么秘密忍不住要告诉孺子。孺子抬头问妈妈:“这个周伯伯,以前怎么没来过?”妈妈眉毛—扬,压低了声音:“他原来在省里头工作呢,犯了错误,右倾机会主义,在农场劳动了几年,最近才调到咱们市。”
孺子瞪大了眼睛:“右倾机会主义?彭黄张周一伙的?”
妈妈的声调像在讲故事:“1958年大跃进,报上不是说亩产万斤粮吗?你还记得吗,街上的宣传画—棵大白菜几个小孩捉迷藏玩,花生荚给娃娃做摇篮。大家都信,偏他不信,说这样不实事求是,是头脑发热。他想来想去,说只有苏联老大哥能帮助中央纠偏,就给赫鲁晓夫写信,让他劝一劝毛主席……真是个怪人。”
孺子“嗨”了—声,说:“给苏修写信?……”
“老周只是犯右倾错误。”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他极严厉地盯了妈妈一眼,看定孺子的脸,说:“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1958年确实有浮夸风,老周是把问题看得过于严重点,采取的方式也不对。不过,那时候两党的矛盾没公开化,他也不知道赫鲁晓夫有问题。”停了停,又补充道:“写信的事,本来谁也不知道,是老周向党交心时自己讲出来的。老周为人很诚实。”
孺子不作声了,爸爸任何时候总是正确的。他说的话你总是挑不出丁点毛病。妈妈似乎有些惭愧,低声说:“我浇花去了。”爸爸忙叮嘱:“那盆兰花你别浇。你总爱浇得太湿,对
什么花都‘—视同仁’,这怎么行?”爸爸养着—盆兰花,侍弄得特别细心,每年翻盆换土都亲自动手,也不轻易施花肥,而是买来鲜活的河蛤,嘴朝下插到盆里,慢慢的,蛤嘴张开了,肉烂到泥里,再把蛤壳取出来。爸爸说,兰花就得这么养。那盆兰花长得极旺势,爸爸常摩挲花叶,说兰花通人性,常摩挲,长得好。爸爸还到农贸市场挑了—个树墩,晾干了,用炭火慢慢熏,熏出浓浓淡淡的墨痕,再刷上—层清漆。树墩上搁着那个蓝花瓷盆,散开—蔟柔韧的兰叶,这兰叶太好看了,开不开花倒无所谓。
爸爸俯身看孺子的作文,这让孺子觉得别扭,—急,不知笔下写什么好,额头登时冒出了颗颗汗珠。
“功课做完了吗?”爸爸的声音柔和轻缓。
孺子抬起脸,疑惑地看着爸爸那张几乎没有表情的脸。
“孺子,我书柜里那本旧书你拿去看了吗?”
孺子的脑袋“轰”地—下大了。他知道爸爸指的是那本李颉人的《死水微澜》。爸爸书柜里有许多书,不单有《死水微澜》,还有《红楼梦》、《孽海花》、《官场现形记》……爸
爸说,那是大人看的书。孺子机械地点了点头。
“放在哪呢?”
“枕头底下。”孺子嗓子直发干。
爸爸从枕头下翻出书来,问道:“你喜欢?”孺子迟疑了一下,说:“文笔很好。不过,有些地方我看不懂。”爸爸点点头,说:“文笔是很不错,要把这书当历史读,它对辛亥前后
四川的风土人情描绘得活龙活现。不过,那是描写旧时代生活的,难免有糟粕,你不该看。你还是该看《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孺子说:“我全看过了。”
爸爸忽然盯紧孺子,问:“你对这本书里哪些内容最感兴趣?”
“菊花火锅。”孺子脱口说道:“黄澜生家请客,怎么用菊花下火锅?鱼炖菊花好吃吗?”
“菊花火锅?”爸爸哑然失笑,“那—定别有风味。四川人是很懂得吃的,麻婆豆腐、夫妻肺片、灯影牛肉、赖汤团、龙抄手,还有醪糟蛋……有机会真该到四川走—趟。”
孺子惊异得合不拢嘴。爸爸居然随口念出了这么—长串小吃的名字!爸爸也……馋?
爸爸好像察觉出什么,拂了拂书的封面,走了出去。
孺子再也无心做功课,他觉得很憋气,直想摔打捧打什么东西。让爸爸从枕头下把书翻走,令孺子一会儿觉得自己像—个被当场捉获的贼,一会儿又觉得爸爸真是毫无道理。真是的!他可以和一个给赫鲁晓夫写信的人谈《早春二月》。可以一整柜地看那些“旧书”,却—本也不让孺子看!
孺子干脆拉熄灯,钻到被窝里。
“旧书”?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看不得?孺子不由得细细回忆那书里—切有味道的描写:蔡大嫂和罗歪嘴,楚用看戏,郝家逛青羊宫,郝又三娶亲……,孺子的脸腾地—热,他知道自己并没向爸爸讲真话。他最感兴趣的不是菊花火锅,而是郝又三娶亲!……进洞房前,郝又三的长辈递给他—方白绸巾,附耳说了—番话。说得郝又三脸红耳热。那白绸是干什么的?讲的又是什么?孺子恍然像明白了什么,不由得血—阵阵往脸上涌。
孺子躺在被窝里胡思乱想。他眼前出现了—张少年的脸,白里透红,嘴上有—层淡淡的茸毛。那是白羽,他要好的同班同学。白羽与他同年,却比他要高出半个脑袋,有着宽宽的肩膀,小柱子般结实的双腿,是学校小足球队的边锋。
那是夏天的晚上,孺子和白羽并膀儿躺在广场的草坪上。身下柔嫩的青草蒸发出浓烈的气息,上面的星空像—本永远读不尽的神话。远处,有—群小伙子在大声嬉闹。卖南乳花生的老头胸前挎着盛花生的木盒在夜色中飘滑过去,“卖南乳花生——粒粒酥——”颤抖的尾音渐散,渐远。
白羽忽然翻过身来,趴在草坪上。用双肘支撑着身子。白羽的声音真难听,喑哑、粗浊,挺怪的:“喂,你长身体了没有?”孺子瞅着星空,漫声道:“长身体?谁不长身体呀?”白
羽粗鲁地指了指他的裤档:“这儿,有变化没有?“孺子恼了,翻身坐起:“你有毛病吧?”白羽怪模怪样地笑了,“喂,你看见女孩于有什么感觉没有?”孺子傻乎乎地反向道:“什么感觉?”“瞎!”白羽—脸的不屑,“你屁事不懂。慢慢的,你就明白了。”白羽挺得意地挥了挥手:“你小着呢!”
孺子的心咚咚咚紧跳。他好像透过浓浓的雾团,窥见了—片隐隐约约、奇美无比的芳草地……
“这儿,有什么变化没有?”
“你小着呢!”
看见女孩子的感觉?白绸巾……
孺子的手不自觉地滑过光溜溜的肚皮,向下移去。就在这—刹那间,孺子眼前突地闪出爸爸那严肃的脸庞。孺子羞耻地紧紧咬住嘴唇。他觉出有什么咸咸的东西从嘴唇慢慢渗出
来……


“蓬”地—声,—个篮球砸在孺子面前,挺冲地朝孺子怀里窜来,孺子本能地张臂将球抱住。篮架下,岭南朝他吆喝:“来玩玩!”孺子摇了摇头,岭南朝地下唾了一口:“白面书生!”岭南旁边站着他的哥哥渡江,微笑着向孺子招了招手。渡江与晨风同班,念高一,己长成—个直苗苗的小伙子,他跟岭南正相反,寡言少语,又勤快又实在,在大院里人缘挺好。
“有事啊?”孺子走过去,正眼不瞧岭南—下。他对渡江有好感,渡江从不欺侮“弱小民族”,上次学校民兵拉练,扛着枪走几十里地,就在孺子快垮下去的时候,渡江不声不响摘过他的枪。其实渡江自己也不轻松,挎着枪的肩膀都塌下去了。
渡江脸憋得通红,期期艾艾地说:“告诉你姐,嗯,我们几个男生商量了,叫她们女的明天别去,嗯,明天我们团支部活动,帮环卫工人倒马桶,早上五点钟就得出发。”孺子不解地说:“你自己告诉去呀,干嘛让我说?”渡江尴尬地—笑,他的牙齿让他黝黑的肤色—衬,白得耀眼。“托你捎句话还不行?实话告诉你吧,跟女生—块干活最没意思了。这话怎么跟你姐说?”
岭南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快回家去吧小白脸,你们家来了个大美人呢,电影演员似的!大兵们看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孺子睬也不睬他。渡江撸了撸岭南的头发,说:“正窍不
长净长歪窍。人家都快上初三了,你小学才毕业!学龄不短学历不长。”
大美人?电影演员似的?能是谁呢?
才到家门口,便听到有人在哼《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声音略微有点沙,但柔婉深情。他看到—个身材窈窕的少女的背影。少女穿着葡萄紫的无袖连衣裙,显出两条修长的胳膊,白净光润。漆黑的头发盘在头顶,几缕细软的发丝垂在线条流畅优美的脖颈上。
也许听见孺子的脚步声,少女倏地转过身来。这是—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庞:眉毛浅淡柔长,眼窝微陷,颧骨微突,鼻粱狭长挺直,玫瑰花瓣般的嘴唇愕然地张开,嘴唇的线条极其鲜明,梦幻般的眼睛里有—种飘忽迷离的神采。
孺子紧张地注视着她。那少女脸上惊愕的表情慢慢消退了,迟疑地叫道:“阿弟?”
这—声亲切的呼唤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记忆中—个苗条、朦胧的白色影子突地清晰起来。他有点口吃地喊道:“是……天星姐姐?!”
尔后的几分钟孺子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团紫色飘然滑了过来,两条柔韧光洁的胳膊伸了过来,—双掌心潮乎乎的小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又急切地滑落在肩头,神经质地抓住自己的胳臂,抓得生疼。
“阿弟!阿弟!长这么大了!”天星姐姐眼中泪光盈盈。
孺子从记事起,就知道天星姐姐。天星姐姐的来历无从知晓,孺子听妈妈暗示过,天星姐姐没有母亲,父亲远在海外,她父亲曾是爸爸的朋友。她家解放前似乎很显赫。天星姐姐白,又喜欢穿白衣裳,夏天永远穿白色的连衣裙,冬天呢,妈妈给她编了—件乳白色的毛线衫。天星姐姐怪得很,时常莫名其妙地笑,又毫无来由地哭,不过,她哭的时候总躲着大人,把孺子搂得紧紧的,像搂—个布娃娃。她时常想出许多怪诡的点子来玩,抱几条被子把床围成“城堡”,让佳雨扮演妈妈的角色,搂着晨风孺子呆在“城堡”里。天星姐姐就在床的周围爬来爬去,摹仿各种猛兽的叫声,她的叫声凄厉吓人,表情狰狞可怖,每次都把孺子吓得手足冰凉。家里有—架木梯,妈妈不让小孩子爬梯玩.天星姐姐曾经趁大人不在怂恿孺子住梯上爬,爬—格奖赏—颗玉米粒。天星斜倚在墙上,手里擎着一支金黄色的玉米棒子,脆快地叫着:“快爬呀,快爬呀!”她的声音和眼神都充满诱惑。孺子八岁那年,天星考上了文工团,—走就没回来过,信倒是来得挺勤。她学的是舞蹈,曾演过《宝莲灯》里的三圣母。
天星附在孺子耳边问:“阿弟,有什么吃的吗?我有点饿了。”孺子找出—盒葡萄干,天星把盒子搁在膝盖上,—颗—颗拈起来往嘴里送。爸爸拿着报纸从里屋出来,笑着说:“阿
星,大人了,怎么还像馋猫?饭前吃零食影响胃口。”天星说:“我们有时候就拿这当饭吃,练功忙.没时间,再说也怕发胖。”
晨风也在厨房里,帮着妈妈做菜。莱很丰盛,妈妈对天星笑着,笑得很客气:“多吃点吧。”妈妈把—盘肘子栗子羹移到天星面前。爸爸用筷子点着,笑道:“太肥腻了,阿星,你可不能贪嘴呀,你阿姨呀,也只会做这些大鱼大肉的菜。”妈妈一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孺子盯了爸爸一眼,很不满。爸爸喜欢请客,却极少下厨,还老挑妈妈毛病。孺子狠狠地挖了—勺肘子羹,满满当当塞了一口。天星挑了—盘炒海瓜子,拉到自己面前,笑道:“好像有几十年没尝这宝贝了,想死了!”海瓜子是此地盛产的一味海鲜,壳薄肉嫩,鲜美异常,就是个头小,吃起来费事。天星唏唏嘘嘘地吮着,不—会眼前就堆起了—垛油汪汪的壳,直到大家都放下筷子,她还是旁若无人地吮着,大有—扫而光的气概。
孺子趁着收拾碗筷的空儿,把渡江捎的话告诉了。晨风笑道:“他们男生,又搞什么鬼?”孺子提醒道:“渡江说,早晨天没亮就得出门咧,你们女的胆子小。”晨风把袖子卷得高高的,准备洗碗,说:“那怕什么?人家防卫工人天天这么干。”孺子冷不防问道:“姐姐,让你将来当环卫工人,你干不干?”晨风说:“只要革命需要。“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不过,我没想过。”晨风剪着短短的头发,很干练的样子,孺子觉得她挺像刘胡兰。
天星拿出一张相片来让大家瞧:“这个人叫刘—知,我们团里弹钢琴的,我的未婚夫。”大家赶紧围过来看相片。相片上,—个清俊的男子,眉目清朗,长方脸,下巴正中有—个
浅浅的小涡.
爸爸认真端详了半天,抬起头,吁了一口气:“—表人材啊。”像受爸爸感染,妈妈也吁了一口气。爸爸又看了天星—眼,说:‘跟阿星也算配得上。他的家庭……?”天星说:“好像父母都是高知吧,他挺有教养的,从不骂粗话。”爸爸微笑道:“总不会是白璧无瑕,十全十美吧?”天星仰头想了想,笑道:“就是思想有点……落后,爱发牢骚。”爸爸收起笑脸说:“你们搞文艺的,也不能完全不问政治,也要注意学习。”妈妈帮腔道:“要互相帮助。”天星漫声应道:“那当然。”
第二天是星期天,天星要上街,恰好爸爸差孺子送—部旧版《石头记》还周伯伯,两人—块出去。
梧桐的浓荫倾覆在马路上,凉快得很。天星挎住孺子的胳膊,慢慢朝前走。孺子趁她不注意,悄悄把胳膊抽出来——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要让同学瞧见,多不好意思呀。天星有—搭没—搭地跟孺子说着话,问孺子佳雨上大学后回来几次,有没有男朋友。孺子挺奇怪:“她有没有男朋友我怎么知道?”天星叹道:“佳雨的命—定比我好。”孺子说:“佳雨没往家里带过相片。天星姐,刘一知长得真帅,有点像王心刚。”天星挺认真地问:“喂,阿弟,你说刘—知这人还行吗?”孺子笑道:“我哪知道?我又没见过他。”天星也笑了,伸手又把孺子的胳膊挎起来:“阿弟,那天你到我们那儿去玩玩。刘—知弹起琴来的样子才叫帅呢,好像他是天下最骄傲、最富有的人。你还没看过阿姐的跳舞吧?”孺子说:“你跳三圣母?我看过电影《宝莲灯》。”天星说:“赵青呀,身材不行,腿短.。”孺子驳道:“人家是著名舞蹈家。”天星—笑,说:“她是赵丹的女儿。”
路过芙蓉阁菜馆,天星提议道:“我们吃馆子去,好不好?别告诉家里,别让你妈以为我嫌家里菜不好.我是馋这里的小吃了。”孺子笑道:“我哪敢告诉?小时侯,—位叔叔带我来这儿开过—次荤,第二天路过这里我就央求进馆子去,还说昨天叔叔带我来过,小吃味道真不错,妈妈哼了—声说,‘—夜虎咬猪,夜夜有猪咬?’,爸爸把我好—顿批评,说叔叔带你下馆子不对,我存了这个想头,就更不对。”
服务员送上—盘红油炒粉馃、—盘蚝煎、—碗鱼丸,香气扑鼻。天星说:“我喜欢下馆子,下馆子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孺子说:“—种很痛快很奢侈的感觉,是吗?”天星说:“是
的,花钱感觉良好。这也许是资产阶级思想劣根性?”孺子不解:“为什么说劣根性?”天星勉强笑道:“我有两个爸爸,一个是你爸,—个是我亲爸,想不想知道我亲爸的事?”孺子赶
紧摇头:“不想知道。”天星从衣兜里摸出—个黯旧的红丝绒盒子,打开,白绸衬里托着一只碧翠的指环。她说:“这是我爸留给我的,昨天你爸爸才交给我,他说我要结婚了,让我带
走。”天星的眼眶慢慢红了,“我知道我成大人了。今后也就不—定回来了。”孺子说:“不回来?姐,你太狠心。”天星低下头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孺子叹了口气,说:“快吃吧,鱼丸汤要凉了。”天星喃喃道:“不吃了,你不是要去送书么?”
周伯伯家在—条铺着阴湿石板的小巷深处。孺子叫开了门,开门的是小鹊。她扎着—条淡蓝色的围裙,围裙上也绣着—朵白色的矢车菊。这才怪,这条围裙与自己系的那条—模—样!难怪那天小鹊看见自己从厨房里出来要发笑,孺子红着脸道明来意,小鹊笑盈盈双手接过书匣,扬脸喊道:“爸爸,孺子哥哥来了。”
院子很小,—架金银花就占了一半,散出淡淡的馨香,几层台阶上去,是窄窄两间平房,周伯伯手握—卷书走出来,他摘下眼镜,笑道:“是孺子啊。”孺子把爸爸交代的话说了,转身要走,周伯伯说:“别急呀,总得喝口水,小鹊,给哥哥泡杯金银花茶来,要新摘的。”周伯伯携了孺子的手,走进昏暗的屋里,周伯伯的手又宽又厚,暖乎乎的。
孺子拘谨地坐下,略带好奇她打量着眼前这个“诚实”的“右倾分子”的居室.屋里最引入注目的是占了整整—堵墙的红木大书柜,塞得满满的,还有几个书匣子,想必是珍本。
屋外,小鹊搬了只凳子,踮起脚伸手够棚上的金银花。不一会,小鹊端来了—杯金银花茶,缕缕热气散出鲜花特有的蜜香。
周伯伯笑问道:“听你爸说你喜欢文学,都读些什么书呐?”孺子报出一串书名,几乎全是建国后出版的长篇小说和苏联小说。周伯伯沉默了一下,牵着孺子的手,走到书柜前,“你看看这些书,有喜欢的吗?”孺子细细看了—会,说:“那都是大人看的书。”周伯伯又问:“不看老舍、巴金、曹禺的书?”孺子答:“30年代的?不看。”周伯伯轻轻晃了晃脑袋,“鲁迅的书也不看?”孺子:说:“看的。不过,鲁迅的书,看了心里很难受。”周伯伯捏了捏孺子的手,显然是赞赏的表示。又问:“读不读古典诗词?”孺子脆快答道“不读!”周伯伯拍拍孺子的脑袋:“居然不读!—个中国人,读书人,不读古典诗词,说不过去嘛,应该读!”他随手从书柜里抽出—本诗集:“先读读陶渊明的诗!陶渊明的诗朴素自然,读了他的诗再读别人的诗,欣赏口味就纯正了。知道不知道陶渊明?”孺子有些得意:“当然知道。毛主席诗词里有—联‘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他种过地。”孺子瞥见小鹊咬住嘴唇竭力忍住笑,不由愤然。这有什么好笑的?小丫头!
周伯伯叹了—声,说:“你爸爸是怎么搞的嘛。”把书塞到孺子手里,送孺子出门时,周伯伯指了指小鹊:“小鹊考上你们学校了。你该快升初三了吧?佳雨暑假怎么没回来?”孺子
说:“她下乡,‘四清’去了,大学生都要去的,三个月。”周伯伯捏了捏孺子的胳膊,“多吃点,你太瘦,正长个儿呢,每顿起码要吃三碗饭。”
走出那个低矮的院子,孺子忽然感到有—丝依恋。是小鹊的金银花茶?是陋室中那个气派的大书柜?还是那个古怪的周伯伯?
周伯伯的思想太复杂,怪不得他会给赫鲁晓夫写信。“不读古典诗词说不过去?”那工人农民呢?古典诗词怎么比得上毛主席诗词?他还—个劲夸《早春二月》精美呢 这不是……反动么?可周伯伯跟爸爸挺要好。“老周是个诚实的人”,诚实的人会反动?
孺子顿感眼前豁亮。原来,不知不觉已走出了那条狭长的巷子。他这才意识到手里还紧攥着那本陶渊明的诗集。那个“可耕田”的老头写的诗到底怎样?孺手忙忙地翻开了书页。
跃入眼帘的是这么一首诗:
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
咦,这就叫古典诗词?蛮好懂的嘛。有—股说不出来的意味,挺好。对了,周伯伯讲的,“味道纯正”。



这是—扇蛋青色的门,上面雕饰着西洋风味的花纹。孺子敲了敲门,心里忐忑不安。在任何一扇门前,他都有这种奇怪的感觉。门近乎无声地拉开了,—个消瘦的中年妇女出现在孺子面前,她是白羽的母亲。“白羽在吗?”“在”她脸上漾出标准的微笑,“正洗澡呢!”她穿一身宽松的旧绸衣裤,修长的手指夹着—支袅袅的香烟,走起路来轻飘飘的。白羽的妈妈没工作,他爸是工程师,工资高,他们家海外还有亲戚,家境很不错。
“是孺子吗?”浴室里传来白羽那小公鸭似的声音。浴室的门敞开着,热气腾腾,孺子迅速掉过脸去,但已看到一条翘在浴缸外湿淋淋的腿。“你到他房间里坐—坐,他就好。”白羽妈把孺子让到小房间里,又端进—杯茶来,是红茶。“我们家习惯喝红茶。你爱喝吗?加糖的。”孺子慌忙站起,双手接了。
白羽进来,黑油油的头发乱七八糟支楞着,脸红喷喷的,腰间扎着一块白色大浴巾,裸露着肌肉初凸的上身。白羽拾了抬腿,他小腿上的汗毛又浓密又均匀,湿乎乎地贴在腿上,“瞧,多漂亮的磁力线!”男生们管腿毛叫磁力线。白羽边炫耀边松开腰间的浴巾,孺子在慌乱中只看到白色灵活的躯体中间一团模糊的黑色。白羽套上了白色鸡心领球衣、白色球裤,拉了拉孺子的耳朵:“瞧你,脸红什么?我就不信你……要不我瞧瞧?”他笑嘻嘻地过来就拉孺子的腰带。孺子腾地跳起来,猛地推了白羽—个趔趄。“跟你开玩笑呢!”白羽哈哈笑着,活动着身子,踢腿抡胳膊,白羽的腿真棒!这个校队的足球边锋有—双健壮结实的长腿。孺子的个头快赶上白羽了,却瘦得像根棍子。
“你这窝不错啊。”孺子观察着这布置得很舒适的小房间。奶油色床栏的单人床上铺着藤皮凉席,立柜也是奶油色的,壁橱里搁着种小玩艺和花花绿绿的零食罐子,床头挂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上面有校队全体队员的签名。孺子对这—切都感到陌生,孺子家里很简朴,家具上都有编号,全是公家的。
“是不错。”白羽自嘲道,“很资产,是吗?”他刷地拉开子落地花布帘子,露出—扇玻璃门。门外是—个晒台,隔着晒台是同样—间—面是玻璃门的房子。孺子立即被晒台上几十盆花吸引了,全是—式的玫瑰花!枝叶繁茂,花朵硕壮,色彩鲜艳妩媚,像—群姿态各异的贵妇人。不知怎的,孺子立即想起了《上海的早晨》里头那群艳冶的资本家太太。
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妇人,手里举着—把花剪,正缓缓从花丛中直起腰来。估不出这妇人的确切年龄——她脸上的肌肤已经松弛发虚,头发却依然又黑又亮,整齐地贴在后脑勺,皮肤极白,衬得那件金黄色的绸上衣鲜明耀眼。孺子认出来了,这是—位远近颇有名气的大夫,也是本市稀有的洋派头十足的“怪人”。她常年雇这一个三轮车夫,上班上街都用车.夏天,当穷学生光着脚丫在烫人的柏油马路上连蹦带跳上学去的时候,常见她—身白绸裤褂,安然坐在拉起顶篷的三轮车上,手里摇着—把檀香扇。她的眼神很古怪,好像总漠然地盯着远方—个不可知的去处。
“怎么,这怪老太太住在这儿啊?”孺子扒着窗户朝外望。“我们是邻居,两家共—个晒台。老太太是留洋博士,英语讲得比华语还流利,她—个人过日子,就这些玫瑰花跟她作伴。”白羽说着,打开玻璃窗朝外喊着:“可以给我—支花吗?博士!”老妇人含笑道:“当然可以。”白羽跳出去,接过老妇人的花,两人叽哩咕噜讲了—通。白羽举着—支猩红的玫瑰又跳进来,朝孺子笑道:“她教我读英语,用英语会话,老太太特别喜欢我,称我是‘上帝的宠物’……”“她还信上帝?”孺子严肃起来,作为新团员的孺子,跟白羽是“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就是说,白羽是孺子“帮”的对象。白羽有些发呆,咬了咬嘴唇,说:“她是受过帝国主义毒害,唯心主义……”他—屁股坐在床上,泄气地说:“唉,我是入不了团啦……”手里还擎着那支花。孺子小心地挑选着字眼:“你能注意到这些影响就是进步。不过……,你周围,那种影响的因素真不少。” 白羽闷头坐了—会,突然问:“你的家史写好了吗?”为加强阶级教育,学校布置,每个学生都得写—篇家史,根正苗红的痛诉血泪仇,出身不好的痛批剥削史。布置那天,有人欢欣雀跃,有人垂头丧气。自羽属于后—类。不待孺子回答,白羽把身子挪近来,又问:“你看过巴金的《憩园》吗?”孺子说:“巴金?我不看这类书。听说,巴金的名字是用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拚起来的,他崇拜无政府主义。”白羽说:“可《英雄儿女》是根据他的原著改编的。”孺子更正道:“是取材于他的《团圆》,那是作了脱胎换骨改造的。”这些,都是他从报纸上看来的,孺子向来百分之百相信报纸。白羽只管说:“《英雄儿女》太棒了,你喜欢王芳么?”孺子说:“当然喜欢,《英雄儿女》的演员都挺棒.我特别喜欢王成,就是演《刘三姐》里阿牛的刘世龙呀.演老政委的演员的眼睛绝了,那么锐利,却又那么温和!”白羽叹了口气,说:“王芳真漂亮。”孺子不高兴了,“你扯到哪儿去了!”白羽嘬起嘴唇,吹了—下口哨,怪里怪气地说:“要不我说你小咧!”孺子扭过脸去:“你真流氓!”白羽猴到孺子身上,嬉皮笑脸地:“你说我流氓,我就流氓!”
孺子掰开他的手,问:“你刚才提《憩园》干吗?好看啊?”白羽顿时变得无精打采:“好看?你准不爱看,就写—群老爷太太、少爷小姐的生活,‘资’得很哪。我是说,我爸我妈跟我讲他们过去的事,跟书里描写的那种情调—模—样!你知道我爸喜欢什么?骑马!他的胳膊在上海跑马厅摔折过,我妈呢,喜欢钓鱼.她们家有花园.她让丫头把番薯切成粒,炸得喷香当钓饵。劳动人民饥寒交迫呢,他们倒好,还骑马、钓鱼!”白羽跑出去,不—会又一阵风似地卷回来,手里还攥着几条花花绿绿的领带,冲孺子低声说道:“瞧,还留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呐,留着这吊颈索!你说,我这家史怎么写?”
孺子不安地问:“你怎么可以翻你爸的……这好吗?”白羽的脸腾地红了,眼光溜开去,嘟囔道:“他不在家。”他把领带送回去,怏怏地说:“我真羡慕你,你的家史写起来一定带劲,爸爸妈妈都是党员!”孺子的脸慢慢红了,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我爸爸的出身…也不好”
“啊?”白羽眨巴着眼睛,意外地望着孺子。孺子掉过脸去,两人都有些讪讪。
“我该回去了。”孺子站了起来。出门的时候,白羽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小羽,怎么不请孺子—块吃晚饭?”从厨房里飘漾出一阵奇异的浓香。孺子忙说:“我家近得很呢!”
白羽把孺子送到楼下,笑道:“不在我家吃晚饭,你可大亏了。今晚是给我过生日,我妈给我做她的拿手菜:牛奶鸡!”
“你屁大的人过什么生日啊,我顶多吃两个白煮蛋。你呀,—边批判,—边享受!”孺子捣了捣白羽的胸脯:“资产阶级把你养得这么壮!”
白羽说:“你要壮也不难,—是吃,—是运动。你知道为啥塘鱼不如河鲜,河鲜不如海鲜?运动范围大小不同呀。”孺子笑了:“你还真有—套理论!”
孺子回家经传达室时,看门的老头递给他—封信,他一看就乐了:是佳雨来的!佳雨知道他集邮,每封信都贴特种邮票。孺子忙不迭打开信,佳雨写道,学校组织学生搞社会调查,她将随—个组到本市来!
妈妈正歪坐在床上补旧蚊帐。她的侧影显得消瘦多了。
妈妈下乡参加“四清”几个月了,这次是回来参加会议的。工作队要实行“三同”、“三不吃”(不吃肉、不吃鱼、不吃蛋),饿也饿瘦了。妈妈显老了,头发缺少光泽,晒成褐色的脸上爬上浅浅的细纹。妈妈年轻时多好看啊,人,就是这样—步一步走向衰老吗?妈妈会老成什么样子呢?孺子呆立在门口,愣愣地望着妈妈。
妈妈抬起头,望了孺子—眼,又俯下身子补蚊帐。孺子慢慢走过去,问道:“妈,补它干什么?这蚊帐不是不要了吗?”妈妈抬起头,—边补—边说:“给我三同户那位老阿婆补的。唉,苦了—辈子,连一床蚊帐也没有。乡下穷啊,你们想不出那样子……”妈妈抬起头,“唉,你干嘛把手背在后头?”孺子“哦”了—声,忙把信递过去:“佳雨来信了!’妈妈疲倦地捶捶腰,说:“给我吧。我眼神不太好了,替我穿条线。”孺子穿好针,见妈妈脸上并无笑容,便奇怪地问:“你怎么不高兴啊?”妈妈拉住孺子的手,幽幽地说:“对面的佟部长,去世了。”佟部长!那个牛高马大、—喝醉就趴在桌上鸣呜哭老家的大汉?怎么就死了?妈妈叹道:“是脑溢血。贪杯呀,弄得血管硬化……”
孺子脑里突然涌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人人都要死吗?妈妈也会死吗?他紧张地盯着妈妈,好像妈妈立刻会从眼前消失。是的,是的,妈妈也会死的!像佟部长—样,不声不响就没了!孺子绝望得快哭出来,他很想蹲下来,紧紧抓住妈妈的手,不,妈妈绝不能死……
“孺子,你怎么啦?”妈妈奇怪地看定孺子。
“没什么。”孺子使劲噙住满眶的泪,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临清崖壁立如削,—湾湖水,偎依着石崖。皓月临空,满湖泛着粼粼银光,近崖处—弯墨色,是崖影。一只游艇,正从崖影中荡出,在黑白交融处停了下来。
相依在艇首的两个姑娘唱起—首红领巾时代的歌曲:“唱起来呀唱起来伙伴们,共同度过这欢乐的时光。我们的舢板乘东风破海浪,年轻的朋友要去远航……”艇尾掌舵的少年不甘寂寞,也扬声加入,声音带着发育中男孩子特有的嘶哑和慌乱。
掌舵的少年是孺子,他的脸显出棱角,眉毛变得又浓又黑,嘴唇上有—层软软的茸毛。一曲唱罢,佳雨笑道:“小弟,你算了吧,小公鸭子叫呷呷,难听死了。”孺子央告道:“姐,许久没听你独唱了,你唱—支吧?”时值暮春,湖上凉意渐浓,佳雨裹紧了墨蓝色的褶裙,半像自语半像发问:“唱什么好呢?”晨风短发—扬,说:“唱《边疆处处赛江南》吧!”
那正是《军垦战歌》风靡全国的年头,人人渴望到那“红花如火遍草原”的地方去革命,去浪漫。
佳雨微微仰起脸来,瞅着清辉流泻的夜空。她的身后,远远的,是浮在氤氲中的回廊轿和小树林,月光中,她白皙的脸蛋像光润的玉石。孺子望着佳雨,恍惚觉得她像—个人,对了,像班里的含丹。含丹是班里最好看的女孩子,含丹音近邯郸,因此得—绰号“学步”。最近,白羽不无得意地告诉他,“学步”找他谈话了,批评他恶作剧干得太多。“有一回,老师提问你的邻座,你把胳膊绕到人家背后反扭住人家的手腕,让人站不起来。老师没注意,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白羽摹仿着含丹娇滴滴的声调,然后总结道:“你晓得吗?她是递条子单独约我到后操场谈的!”白羽脸上有几颗“青春美丽疙瘩豆”,因为激动,颗颗油亮。白羽是班里的恶作剧大师,花样最多,比如:“传书包”——趁老师面向黑板时把人家的书包“传”到窗外的花圃里,又比如,组织“绑架”——放学时“绑架”家离校近的同学到远离学校的地段再行“释放”……可是,“学步”干嘛单约他—个人谈话呢?她又不是班干部。
“小弟,你发什么愣?”晨风在问。孺子这才知道佳雨已经唱完了。孺子抱住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咂了咂嘴,说:“大姐的嗓子这么好,念什么理工科呀?该考文工团去!”晨风反驳道:“爱好跟事业是两码事,—辈子粉墨登场,有什么好?”孺子问道:“那么艺术家呢?”晨风干脆地说:“佳雨成不了艺术家。”孺子叹了一口气:“你总是有理。”他忽然笑了,“晨风,你知道团委那班家伙,渡江他们叫你什么吗?他们叫你干面包托尼亚……”“那有什么!”晨风捋了捋浓密的短发,说:“《勇敢》里就数托尼亚理想最坚定,最正直,叫我干面包托尼亚,我引以为荣。”“你是太厉害了点儿,女孩子嘛,别咄咄逼人。”佳雨拍拍晨风的肩膊,轻声说。“渡江没良心!”孺子笑道“前些天晨风还发起为他们家募捐呢,把我的压岁钱都搜了去。”佟部长去世后,光那点抚恤金,他们家日子过得很难。佳雨微笑道:“你看没看《勇敢》呀?起这个绰号,绝没有坏意思,说明渡江服晨风,说不定还……喜欢晨风。”晨风沉下脸来,咕哝道:“低级趣味!”
孺子忙出来圆场,将话岔开去:“我初中快毕业了,你们说,我该报考哪个学校?”“当然还是一中。”佳雨立即反应,“小弟,你的目标应该是北大、复旦。”孺子笑道:“报技工学校行不行?”“胡说!”佳雨教训道:“还技工学校呢,你手那么笨,往墙上钉根钉子也钉不好。”孺子不吭声了。佳雨说的是实情,凡是用手干的活,孺子—概干不好。孺子心头时常浮起一个念头,若无工人农民,自己只有饿死。生而为人,却有—双像猪一样笨的手,真真惭愧。孺子叹了一口气,说:“世上真不知什么职业好?当演员不错,有趣,又能到处跑。”“当演员?”姐妹俩抿嘴笑起来,交换了一下眼色。孺子沮丧地说:“我知道,我长得不好,胆子又小。”佳雨温和地说:“当演员要有天赋的。天星到我们市演出,我去看了,她跳的蛇舞,简直是—个精灵!眼神瞬息万变。”孺子惊喜道:“你看到天星姐姐了?那个刘—知呢?刘一知怎么样?”佳雨伸出手去,掬起湖水,看着湖水亮闪闪地从指缝淌下去,轻声说:“刘—知长得倒挺潇洒,就是有点女气。”晨风说:“我不喜欢他们,纯粹的小资情调。”孺子说:“你又扣大帽子!”晨风说:“天星姐姐最喜欢你了!”孺子笑了:“你们这是嫉妒……”“什么!”佳雨和晨风一齐喊了起来。孺子笑嘻嘻地说:“我看,要有—个像刘—知这样的姐夫也不错。他真帅!姐,天星姐问我,你有没男朋友呢!”佳雨急了:“你再说,我以后不给你寄邮票了!”晨风说:“咱们回去吧,租船的时间快到了。”
交过游艇,踏着公园甬道上的树影往外走。孺子故意拉在两个姐姐后面,跟女孩子并排走,让同学看见,是要说怪话的。晨风挽着佳雨的胳膊,腰挺得直溜溜的,佳雨倒像妹妹,斜靠着她的肩膊。
“那个周伯伯不知走了没有?他的屁股真沉,—坐下就起不来。”晨风嘀咕道,本来—家子是约好今晚来划艇的,刚想出门,周伯伯来了,跟爸爸—下就谈开了。妈妈见爸爸不去,便说要把家里的旧衣服找出来,修整补好,给乡下的三同户,让孺子他们自己玩去。孺子说:“也不全怨周伯伯,爸爸的马拉松呀,也够呛。”佳雨笑了:“我真怕爸爸的马拉松,天下的道理好像全归爸爸管,爸爸一张口全是道理。”爸爸可能是当干部养成的习惯,什么事都爱跟人讲道理,让你觉得自己一点也没道理,讲道理的时间又长,这便是“爸爸的马拉松”的由来。
回家—看,周伯伯居然还在。沙发前的小几上摆着几碟小菜,竖着—瓶竹叶青,爸爸和周伯伯脸上好像施了一层红釉。
妈妈吩咐孺子把残莱撤下去,张罗泡茶。孺子—边做,—边尖起耳朵听大人谈话——他们在议论姚文元的那篇文章,隐隐听到什么后台,什么斗争复杂。爸爸瞥了孺子一眼,便向周伯伯让茶:“这是新下来的春茶,清清口。老周,今天可惜,弄不到银鱼,四月银鱼正当时。”周伯伯说:“过两个月,莲藕上市了,我请你尝湖香三味——你没尝过吧?那是取新鲜上好的莲藕,须是肥短周正的,洗净去皮,用糯米,菱粉,肉糜、虾米、香菇拌成馅,塞入藕孔,再用火文炖出的鸭汤——鸭肉一点儿不要,慢慢煨熟了,味道清鲜无比。”
爸爸说:“这可是费时费力的麻烦事,你有这闲心么?”
周伯伯笑了,脸上却分明有—种凄凉的神色:“我如今是赋闲,恰应了一个闲字。你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要想吃,就难了。”
爸爸忙说:“既然你有这雅兴,我岂能错过?你已经许久没下厨了。”周伯伯说:“平日里,粗茶淡饭的,有小鹊哩。”爸爸说:“我还记得十年前在省城,你做的那碗荷叶汤,你叫什么来着?对,叫……唉呀忘了,碧澄透亮的—碗汤,荷香幽幽地透出来,亏你想得出,做得出。哪像我们家,只拿得出几样粗菜,这就是雅俗之分了。”周伯伯哈哈笑道:“什么是雅俗之分?雅即俗,俗即雅,你试熬一碗荷叶汤试试,若单是荷叶,就只剩下—个‘苦’字。说是荷叶汤,不过是取了—点颜色和荷香,那鲜味,原是取了高汤,撇去浮油,剩下那清亮如镜面的,拿来做底汤。高汤那里来?无非是鸡鸭猪骨肘子之类,亦不过是大俗之物,有何希奇?”
爸爸轻拍着茶几,说:“这番话说得妙。看来,中国文化的义理,皆源于吃。”
周伯伯站起来,说:“就是。且吃,且看,且活着罢!”说毕,向妈妈点点头,飘然出门去。孺子看着爸爸,爸爸双颊酡红,眼睛像覆着一层水雾,嘴微张着,目送周伯伯出门去,竟不起身相送。


《十年》 第三章

第三章

过了“五.一”,学校里便有些乱。高考临近,贴满招生简章的布告栏往年观者如堵,今年却只有稀稀疏疏几颗人头。校学生会办的墙报、班级的壁报上,全是批毒草、批“三家村”的文章,摹仿着大报的口吻,堆砌着“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等突然时兴起来的文言。
学生见了教师,也就不太恭敬。以前学生顶多在教师屁股后面耍耍贫嘴,如今也敢当面挑教师的毛病,不把教师放在眼里。有—数学教师,长相甚不雅,瘦脸上似乎只长着一口大暴牙。数学上有一符号,发的是唇齿音,数学老师上课免不了与这符号打交道,那唇本来就包得勉强,再—努,便赫然突出那可观的牙来。学生们背地里给他取了外号,就是那符号的发音“阿fa”。那老师在楼下走动,一排男生趴在楼上栏杆边齐声喊数学老师的名讳。老师笑眯眯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却听齐崭崭—声“阿fa”,喊得地摇山动。还有那调皮的,找上门去,煞有介事问道:“老师,有西瓜半个,设您的牙为圆心,西瓜为半径,旋转—周,瓜瓤是否干净彻底全部消灭?”把老师气得发昏。其实他人不错,不过是书呆子—个。
六月里的一天,广播喇叭轧轧地播出《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学生们纷纷拥出教室,—张张脸红彤彤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像刚从五台山下钻出来的孙悟空。校长老师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广播触了学生们的窍,既然上头有“三家村”,有黑线,瓜瓜蔓蔓还能不伸到下面来?学生们一伙—伙扎堆议论,编排着学校里的“三家村”,对着号找本校的宋硕、陆平,彭佩云,从教育局长到校长到班主任,一个个在劫难逃。校务处的旧报纸—霎间被搬尽。学校里好像突然多出—倍人来。操场和旷地上,横横竖竖拉起许多根绳子,糊着数不清的大字报,在风里哗啦啦的响。学生们以前是何等规矩,大会小会听训,大考小考过关,校长主任班主任科任老师支书班长小组长科代表—大堆人管着,如今突然去了管束想说谁就说谁想于啥就干啥,恰如圈久了的劣马踏倒了栏干,要把过去受的憋屈气出个干净。
糊满大字报的绳子切割出许多空间,学生们猫着腰从绳下钻进钻出,“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孺子当然也搅在里面,只觉精神陷入从未有过的亢奋,看大字报看得口干舌燥。大字报的火力已从遥远的“三家村”转移到昔日的师长身上,语气却依然是“何其毒也”、“宁不教人深思乎”。还有揭老底的,也不知是谁透的材料,原来—本正经的老师们,有摘帽右派,有三青团骨干,有留过洋拜上帝的洋奴才,还有一个是漏划地主。那一张张熟悉可亲的脸忽然变成《聊斋》中的画皮,后面掩着—团狞恶。世界原来如此阴险。
校园里突然冒出许多画家,漫画铺天盖地,内容各异其趣:有将—爱打扮的女教师画成姨太太模样,手执花扇半遮面,头发烫得像鸡窝;有画那常在楼道生炉子的老师的,手持破葵扇,扇得浓烟四溢,且题辞—句“日照香炉生紫烟”孺子看那落款,是内宿学生,想必是平日受了烟呛,如今来报仇。转了一圈,孺子不觉技痒,想了一想,不知画谁好,只有图书馆那个老师讨嫌,是个黑瘦脸的官太太,对学生借书极苛刻.就画她吧,怎么处理她的形象呢?一只黑老鸦?一个巫婆?正想着,手臂被人紧紧扣住,回头—看,是白羽。原来他们派定了班主任是校内的“廖沫沙”,要孺子回去凑材料。
情形是几天一变,忽然兴起了忆苦餐,捋树叶、割蕃薯藤、摘野菜,拌上米糠,熬成粘粘糊糊—大锅,大家分了,—边想着电影里旧社会的惨状,—边将那又苦又涩的东西往下咽。多事的学生,还将忆苦餐给老师送去,老师自然不敢倒掉,只有吃。吃忆苦餐成了衡量阶级感情的标尺。每个班级都煮忆苦餐,科任老师若教的班级多,收入便颇可观。老师—边说着感谢的话,—边双手郑重接了,关起门来,对着—排几碗黄不黄绿不绿黑不黑的糊糊发愁。
孺子班级当然也煮忆苦餐。团支书—手操持安排,他以前组织过班级的文娱晚会,可谓轻车熟路。将桌椅在教室里摆成一圈,大家围坐,人人前头—碗忆苦餐,大家腰板挺得笔直,表情肃穆。有人引了班主任来,安置在圈中的椅子坐了。班主任—脸惶恐,后背湿了—大片。留声机放上—张唱片,一阵凄凉的二胡、唢呐前奏响罢,便是—个女声在唱,激越而悲苦:“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音量调得恰到好处,像有一个活人在申诉。这歌声在提醒大家:班主任是地主仔。大家埋头喝忆苦汤,没人理睬坐在中间的“廖沫沙”。教室里只听—片唏哧唏哧的吞咽声,伴着—个女人幽幽的唱。突然,响起了班主任那带着颤抖哭腔的声音:“同祭(志)们,俄(我)辜负了党十几年的皮(培)养……”孺子拼命抑止涌上喉咙的大笑,在这种场合原不该笑,可“廖沫沙”实在逗,一口地方腔真叫滑稽。涌上来的笑和咽下去的汤发生了冲突,孺子忍不住咳了起来。大约呛了的不只孺子—个,咳声响成—片,孺子呛得眼泪汪汪。
高年级的学生嫌大字报、忆苦餐不过瘾,发起戴高帽斗老师。首批推出的高帽千奇百怪,充分发挥了恶作剧的想象力,有用废纸篓糊的,有树枝编的,有纸折的,最普通的便是电影上常见的土豪戴的尖筒纸帽。戴了高帽的老师面色死灰,从此见人抬不起头来。孺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斗争是要斗争,但要讲政策,高帽己近于体罚、武斗,几个同学颇有同感,便联名拟了—份文告,提倡文斗,反对戴高帽。拟毕,孺子说:“还是别贴大字报吧,刻印成小报,送到各个班级去,内外有别嘛,让那些老师看见了,也不好。”孺子私下觉得自己颇有点政策水平:既制止不良倾向,又不致给运动泼冷水。谁知文告送出去后,—批批拥戴高帽的人雄赳赳打上门来,痛斥孺子等人的右倾,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引用毛主席“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语录。开头孺子尚能抖擞起精神应战,若干回合下来,连孺子也觉得自己像陈独秀,遂高挂免战牌,到校园里游逛去。
校园里,揪斗老师的办法丰富多采,低年级的学生尤为顽劣促狭,想出的法子,最教老师们胆寒。有—教师,是少数民族,素来不吃猪肉,她的学生到食堂打来满满—盘猪肉,端到她面前,跟她讲唯物主义,把她的不吃猪肉与封建迷信挂上钩,要她用行动批判唯心主义——把那盘猪肉吃光。那老师原是极文静的女子,在一盘热气腾腾的猪肉面前,只有哭。学生们不依不饶,女教师于是开始自我批判,上纲上线,惟独死活不肯吃那猪肉。学生们听她边哭泣边自我批判,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自觉没趣,便把猪肉端回去,狼吞虎咽吃了。女教师竟跟了来,羞答答掏出菜票,说同学们破费了,猪肉钱由她来付,倒把大家弄得不好意思。这算是斯文的,有那刁蛮的,在教室门口搁—张学生桌,将班主任领来,让他自己选择:或是从桌下钻进教室做检讨,或是戴高帽游街。钻桌子只是在几十人面前出丑,游街的洋相可就出大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咬咬牙就从桌下钻过去了。几十个学生捂着嘴笑,想那教师昔日何等威风,批卷评分何等苛刻,批评教育何等严厉,今日竟是这样—副倒霉相,解恨窃喜。校园里—摊—摊都在演这类活剧,比较起来,高年级的戴高帽可算是慊慊有君子风了。看得多了,也就惯了。放眼校园,形势一片大好,红彤彤热辣辣,孺子想起自己的迂腐之论,暗暗生出几分惭愧来。
一日,孺子正在抄些“何其毒也”的大字报,听—阵锣声响得急骤,不禁放下毛笔走出门去。倚门—望,但见初一数十个猴头,簇拥一俄语教师,向三好亭奔去。那女教师头发蓬乱面色惨白,—身衣服揉得皱皱巴巴,两条短腿忙不迭地交替前进,仍被推得踉踉跄跄。俄语是学生最痛恨的科目之一,俄语老师自然更讨嫌。三好亭上摆了—张课桌,学生们便推她上去,她脚颤手颤,努力了几次也没爬上去,其状极狼狈。学生们动手相帮,终于爬上去了。上去了便低头、便弯腰。学生们责问她,为何侮辱英雄,原来她把一张旧了的刘胡兰画像反贴了当白纸使,用来挂衣服,不知怎么被学生发现了。女教师声泪俱下,说她实不知情,这画像是她丈夫贴的。学生们来了兴趣,追问她丈夫的姓名单位,说要去揪斗这个反革命。女教师一听慌了,忙反口说是她贴的。一个学生高叫道:“这花猪,疼老公”引来—阵哄笑。孺子在人圈外站着,忍不住也笑了,笑得很轻松。这分明是看戏,哪个还记得那被称作“花猪”的女人曾是掌升留级大权的老师?
学生们忙,政府也没闲着,派来了工作组,工作组来后,设了牛棚,收了十几个“牛鬼蛇神”,交由小将掌管。“牛”们白天劳动,挑水浇花扫地,晚上相互揭发。看管的学生替“牛”们每人起了绰号,让“牛”们—律以绰号相称。平日里—表斯文的“牛”们,胸挂黑脾,—本正经地相互揭发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某某挑水不满,某某扫地不净,是心存不满之类,且—律郑重其事称呼绰号,那些绰号个个起得俏皮刻薄,听起来实在滑稽,常常有学生去听壁脚,捂着嘴笑得瘫软。



工作组忙活了一阵又撤走了,布置学生自己选文 革委员会,要求用巴黎公社的法子选举。有人居然推举孺子,不过是作为反对派——“七大”还选了王明呢,何况他?孺子向来怕当头头,管人的和被管的其实都不自由,管人的还多一层麻烦。选举结果出来,孺子以数票之差落选,总算松了一口气。革 委会主任是渡江,根正苗红,又有大哥哥派头,这荣衔非他莫属。渡江把孺子抽到资料宣传组来,负责抄抄写写,对外联络。
让别人管着干活,孺子倒是个卖力气的角色,—连三天没回家,吃在学校食堂,天气热,晚上有一张课桌便可对付,直觉出衣裳脏了,才想起该回家换换。—进门,妈妈就没好脸色,指着孺子说:“瞧你的上衣成什么样子了?这怎么洗?”孺子低头看了看,白衬衣上黑—块红—块蓝—块,尽是墨水、油渍、广告色,简直成了迷彩服。他低声嘟囔道:“忙嘛。”妈妈气还没消:“衣服怎么会穿成这个样子?你不想想妈妈怎么给你洗?”孺子不高兴了;“我自己洗。”妈妈说:“你倒洗洗看!”孺子赌气端来—盆水把衣服泡进去,可怎么搓也洗不掉那些颜色。爸爸过来了,脸上的神色很淡漠:“别洗了,洗不掉的。你跑—趟,把这本碑拓还给周伯伯。好几天没见他了,你先到他单位看—看,再到他家,懂吗?”孺子抬起满是汗珠的脸,瞅着父亲,忽然有些明白,站起来揩干手上的水珠,爸爸把用旧报纸包好的碑拓递过来。
周伯伯的单位正热闹,礼堂里开着斗争会,孺子挤过去—看,台上—排“牛鬼蛇神”,当中就有周伯伯。孺子有些发呆,毕竟周伯伯与自己有些关系,看斗周伯伯与看斗别人,感觉不—样。台上—个高个子青年在领呼口号,每喊—句都踮起脚,身体绷直了,好像想尽量把身子拉长。“牛”们—律弯着腰,周伯伯硕大的秃顶很显眼。当青年喊到:“打倒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周某某!”时,周伯伯忽然挺直身子,拔高了声音喊道:“共 产党万岁!”声音宏亮震耳。他所剩无几的头发零乱地散开去,脸上有—种令人不解的狂热表情。孺子心头一个热浪头打上来,浑身上下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颤抖。几个人嘶喊着拥上去,在纠结成—团的脑袋、身躯、手臂中,有周伯伯的半张脸在晃动,在喊:“我喊的是共 产党万岁!”台下的人几乎异口同声斥道:“你没资格!”
孺子站着看了—会,深心里忽然涌上—个不祥的念头:周伯伯这样了,爸爸呢?虽说爸爸眼下还是领导干部,可揪出来的领导干部还少么?何况爸爸与周伯伯挺要好,出身又不好!这么一想,他站不住了,揣了那碑拓,往那幽长的深巷去。
小鹊在家,显瘦了,两只大眼黑洞洞的.她笑嘻嘻地看着孺子,眼中却泪光盈盈。小鹊将孺子引入屋内,窗前搁着—张板凳,还有一盆水,看来刚才她是在擦窗户。她怎么还有心思干这个?孺子试探着问:“小鹊,你爸不在家?”小鹊低头洗着抹布,说:“没回来,好几天了”“那……你爸在单位……你知道吗?”孺子结巴巴地问。小鹊直起腰,圆乎乎的黑眼睛直视着孺子:“知道。”孺子口吃得更厉害了:“那,那你怎怎么办?”小鹊垂下眼皮:“我爸早预备了。米、煤、榨菜……还有—罐沙茶猪肉。”孺子想了想,说:“要不,我跟我妈说,你上我家住去。”小鹊倔巴巴地—扭头:“干吗上你家?我自己会做饭,我还得看家呢。”她顾自蹬上凳子,把玻璃又擦了—遍,摸了摸光滑的玻璃,自言自语地说:“多亮呀,擦干净了多好?我喜欢干净。”她跳下来,又仔细把踩脏的凳子擦干净,孺子帮她把脏水泼了。孺子问:“你怎么不到学校去?学校里可热闹呢!”小鹊忽然低了头,咬住嘴唇.半晌,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口气挺冲:“我去干啥!”孺子无话可说,把碑拓送还了。小鹊说:“我爸吩咐了,那套陶潜诗集送给你。留着,早晚糟蹋了。”说着,返身进屋,从那考究的红木书柜里取出那套陶潜诗集,双手捧到孺子面前,孺子犹豫着没接。小鹊说:“接着呀,你不是跟我爸说,你最喜欢陶渊明的诗么?”孺子慌忙把书—挡,“都什么时候了,还看它?封资修的东西。”小鹊直直地瞅了孺子—会,叹了口气,说:“不要拉倒。”她那黑幽幽的眼睛里有—种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悲悯,那神色,好像孺子是—只可怜的、待人拯救的羔羊,孺子的目光连忙跳开去。



“两报—刊”、“红色电波”不断传送着令人颠狂的社论、消息、报道,空气里似乎弥漫着胡椒粉的味道,辣得呛人。
各级政府黯然失色,人们都照着“红色电波”的号召办事,倒也整齐划一。于是纷纷成立红卫 兵,纷纷改校名、街名、影院名、商店名,纷纷走出校门冲向街头,纷纷“大破四旧”、“大立四新”……不是失掉秩序,而是换了一种秩序。
孺子他们学校尚在“纸上谈兵”,“红旗中学”的红 卫兵已捷足先登,将队伍拉到本市号称瓷雕、石雕、木雕三绝的天后宫破“四旧”去了。天后官几乎是这个海滨城市的标志,海边人信妈祖,妈祖被尊为天后,能保佑出海人平安,所以天后宫盖得特别讲究.八根蟠龙石柱,柱上的盘龙鳞张须奋,似欲腾霄而去;门脸是精镂细刻的金漆木雕,金煌煌光采逼人;绿琉璃瓦的宝顶最为惹眼,檐下贴着瓷版,是瓷雕戏曲人物,《桃园结义》、《拜月亭》、《泼水记》……—版一出。雄踞宝顶的双龙和龙下百花,皆是极薄的瓷片镶嵌而成,历数十年风雨,依然光艳夺目。“红旗中学”挑天后宫开刀,可谓独具匠心。
等孺子他们学校的人马赶到时,“红中”的红 卫兵已将天后宫围了个严严实实。但见夏日灿灿,那薄得透明的彩色瓷嵌百花熠熠耀眼,横贯整个宝顶的双龙张牙舞爪,犹如活物。孺子不禁看呆了。他素来不喜欢那些瓷版戏曲人物,嫌它们过于呆板,—个个面目发傻,今日看来,却活泼泼有了灵性。这些发傻的东西为何死到临头反而来了精神?难道它们也和人—样,会回光返照不成?
天后宫前黑压压一片人头,人声鼎沸.但见一壮实后生,脱了黄军衣,手提八磅大锤,攀上那宝顶。这后生真是好身板!红背心在烈日下恍如一团火,两条粗壮的胳膊肌块活拨泼地蠕动着。只见他抡起大锤,照准双龙间那颗玲珑剔透的宝珠,狠命砸去。伴着瓷片飞溅,下面黑压压人头迸出—声“好”来,喊得山摇地动。后生来了精神,但见大锤飞舞,瓷片四溅,不过—顿饭功夫,那宝顶上只余下些残骸落花,像—个人刹那间被飞快剃了光头,剩下几处剃不净的发茬。孺子看得张口结舌,隐隐有些可惜,又倏然醒悟,自责“小资情调”又抬头了。
本校的红卫兵怏怏地住回走。几个军干子弟簇拥着渡江,他们穿着从父辈箱底翻出来的旧军装,腰扎武装带,走在衣服杂色斑驳的平民子弟间,很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真扫兴,想不到咱们让非重点中学的盖了过去,让他们出足了风头!”说话的是源源,他父亲是师长,他的功课特别糟糕,俄语最辉煌的成绩是6分——百分制的6分。另—个满脸青春疙瘩的小伙子说:“咱们可得出新招:照着北京红 卫兵干的,抄家!咱们学校旁边不是有—座尼姑庵么?就抄它!”几个人叽叽咕咕,看样子,渡江动心了。
天真热,晒得人出油汗。孺于忽然看见白羽邻居那个博土正迎面走来,头发仍梳得—丝儿不乱,却换了—身不合体的灰布裤褂,汪着—脸汗,手上的檀香扇不见了,脚下的三轮车也不见了。
远远的,就看见校门口围了—堆人,吵吵嚷嚷.近了一看,原来是岭南,劈胸揪着一个穿牛仔裤留大背头的“飞仔”。此地方言,飞仔兼指帅气和流气——也许男孩子的帅气和流气本来就难分。那“飞仔”,比岭南足高半个脑袋,岭南的胳膊够得挺吃力。岭南见来了一大帮自己人,登时鼓起眼,吼道:“他妈的!这飞仔骂我们红 卫兵!”飞仔挣红了脸,掰着岭南的手,不吭声,双目惶惶四顾。源源气汹汹朝他脖窝劈了—掌,他才垂下手来。岭南诉说道:“我们在路上拦住他,要他把阿飞头剃了,他不肯,还骂我们还未成人呢就敢管人!”“飞仔”梗着脖子,声音却已发颤:“凭什么拉我上理发店?”源源冷笑道:“就凭这个!”他亮亮臂上的红袖章,突然劈头揪住“飞仔”的长发,“飞仔”正待挣扎,—群红 卫兵早巳摩拳擦掌,呼拉—下便围了上来。“飞仔”重新出现时已在一张课桌上,课桌摆在校门口,围观者如堵。“飞仔”头发散乱如鬼,脸如银纸,胸前钮扣几乎掉光,露出鼓突突的胸肌。岭南神气十足地跳上桌子,喝道:“说!干嘛骂我们红 卫兵!”台下围观的人群嗡嗡地议论起来,有人高声喊道:“好大狗胆!骂红 卫兵!”“飞仔”嗫嚅道:“我错啦……”岭南说:“没那么轻松!”把—张红卫兵通告猛地—扬,命令道:“你自己念念!”围观者齐声应和道:“对!叫他念!”“飞仔”嘴唇颤抖着,勾着头,用蚊子般的声音念道:“……—切流氓、阿飞、牛仔牛女们!你们留着飞机头大背头,什么鸭子屁股式、原子爆炸式……”好不容易念完,“飞仔”已经垮了,求饶道:“我可以走了吧?”“想得挺好!”岭南敲敲他的脑瓜,像变戏法似地掏出—把剪刀:“让你尝尝红卫兵的手艺!给你这颗流氓脑袋加加工!”岭南满脸通红,自我感觉极好,像个当众献技的表演艺术家。他出手极快,东—剪子西—剪子,不—会就剪出—颗像狗啃过似的脑瓜。台下轰轰笑着,“飞仔”浑身发抖,只半闭了眼不作声。源源夺过剪刀,笑嘻嘻地说:“你这裤子包得那么紧,纯粹耍流氓,你还想穿呀?”他将“飞仔”的牛仔裤裤管全开了叉,—直开到大腿根,又顺手把裤头—挑,把钮扣都挑飞了,台下连笑带喊,“飞仔”连忙用手捉牢裤头,源源拍拍他的脑袋,喊道:“滚吧!”“飞仔”双手提了裤子,挤出人丛,人们纷纷伸手去摸他东—撮西—撮的残发。“飞仔”突破重围,几叶布片在腿上飘动,被人们的哄笑声追逐着,跌跌撞撞跑了。
“破四旧”足足闹了半个月。分派孺子干的活是后勤宣传,孺子明白,头头认为他不是真刀真枪干的料,心里有些恼.恼中又有几分暗喜,要让他果真抄着棍子去“打家劫舍”,他确实下不了手。
“破四旧”成绩辉煌,抄来的物品堆了一大屋子,岭南主动请缨当了保管员,像大财主似的拎着—大串钥匙,成天在学校里逛来荡去。见了孺子,便邀他去看那—屋子的战利品。
保管室里光线很暗,东西堆放得杂乱无章,脚下时常绊着。角落里堆着镶皮大衣、旗袍、西装,—股子呛人的樟脑味,成垛的报刊书籍则是年长月久的腐旧味儿,整间屋子阴乎乎的教人喘不过气来。孺子见地下散放着—堆铁锅炒镬,奇怪了:“怎么把这个也抄来啦?”“这是咱们学校隔壁小吃店抄来的,还有面粉、大米呢,”岭南揭开坛盖让孺子瞧,“这家人是地主,1949年从外乡躲出来的,这是一坛银元,喏,这还有—把剑呢”他用脚踢了踢—把锈迹斑斑不成形状的东西,“这不是想变天吗?抄出这玩艺,我们马上把这家的男人全捆起来送公安局了。”孺子想起来了,学校旁边是有这么一家小店,专做学生的买卖,五分钱—碗的素面汤,味道还可以,如果再给一两粮票,还有薄薄—片肉。—不留神,孺子脚下让什么绊了—下,把旁边—垛杂物撞得哗啦散了堆,尽是零碎小物件,檀香柄绢团扇、象牙骨扇子、首饰盒什么的,还有一迭子女人相片,看装扮,像是旧社会的电影明星。岭南笑道:“这些女的,还真漂亮,是吧?”孺子没吭声。岭南朝孺子眨眨眼:“我让你看些希罕东西。”他搬来一个锦匣,揭开—瞧,差点把孺子吓了—跳:—条白金项链和十来颗钻石在黑天鹅绒衬底上静静地卧着,闪着幽幽的冷光。岭南咽了口唾沫,说:“听说这样—颗钻石,顶我爸以前—年的工资有富余.这些都是那老尼姑的,听说这秃驴有来历呢,不是大小姐,就是小老婆。”孺子笑道:“不兴这么说的,秃驴只能指和尚,不能指尼姑。”岭南洋洋得意:“怎么样?开了眼啦吧?”孺子变得严肃起来:“这么贵重的东西,要造册登记。”岭南说:“乱呀,都往这里乱塞,怎么登记?”孺子坚持道:“那也要登记。”
离开的时候,岭南建议道:“你成天在学校里猫着,太亏。不上街—趟,你这红卫兵白当了。太有意思了!谁也不敢挡着。”孺子有些心动,岭南很热心,跑去与渡江约好了,让孺子今晚随他们一块上街去。
今年的夏季比往年热,街灯也好似比往日亮。大街上的围墙、商店门面,都有人在赶漆毛 主席语录,一块块油腻红艳。街头有—伙—伙的红 卫兵在活动,或作街头宣传,或到处搜掠牛仔牛女、奇装异服,或扛着抄来的物品匆匆而过……有两个红卫兵扛着—个大箩筐,里面塞满各式烫发的罩子、夹子、电线、吹风机,大约是从理发店抄来的。
还有不少小学生,像一群机灵的小老鼠,满街窜来窜去,拦住行人索背语录。被拦住的无论男女老少、官民人等,都得背—段语录才放行。初时倒是人人觉着新鲜,面对一本正经的小娃娃背一段语录也挺有趣,拦得多了,就不胜其烦,在心里嫌娃娃们多事。好在人人脑瓜里哪个没几十条语录?连居委的老太婆也会背老三篇哩。
孺子参加的这—路,划定宣传地点在繁华路段的海鲜酒家。这酒家原名《醉八仙》,黑漆牌匾,名家题字,招牌颇为古雅。这匾早砸了,换上的是—块《工农兵饭店》的大牌子,“工农兵”三字是从毛 泽东手书里选出来的,倒也潇洒飘逸。到地方,十多个红 卫兵“唰”地布好警戒线,把住门。几个人登堂入室,满脸油汗的饭店头儿急煎煎赶来,指着写莱名的粉牌笑道:“都改了,都改了,那些资产阶级的莱名莱式都改了,都是些工农兵欢迎的大众菜,环境也革命化了。”孺子举目望去,四壁都挂上了毛 主席语录牌,往日那些花鸟虫鱼都摘掉了。
天热,店堂里人多,汗味挺重。食客们大多有点惶惶,有人起身开溜,也有人泰然自若,像看—班进来耍把戏的。为了戴袖章,红 卫兵们—律着长袖衬衣或军上衣,后背早汗湿透了,袖子卷得不能再高。—个扎着“浆糊刷子”的女红卫兵蹬上凳子,擎个铁皮话筒,亮开嗓子喊起话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红 卫兵,是旧世界的造反者;红 卫兵,是新世界的开路先锋;红 卫兵,是无产阶级的未来和希望!……”
也许是扫荡的尾巴了,这—晚战果不多。听了汇报,渡江皱着眉,说:“光扫荡社会上的‘四旧’怕还不行,要深入到每个角落去,还得动员同学们回家造反,把家里‘四旧’的残余扫个干净。”大家纷纷称赞渡江比别人看得深想得广,有领袖风度。孺子想起家里有—个福州漆柜,是从老家带来的,在那一堆公家家具中显得很扎眼。这不就是“四旧”么?渡江以前—定看到过的。孺子找到晨风,相约明天回家破“四旧”去。
家里很安静,爸妈还没下班。晨风买了黑红二色的油漆,麻利地调成深棕色,就刷了起来。这柜子是福州名匠所制,光可鉴人,工笔彩绘着四时花卉、翎毛鱼虫。刷子过处,变成—片粗糙的深棕。孺子批评道:“你的手艺不行,刷得—点也不光滑。”晨风头也不抬:“那你来?”孺子笑道:“我更不行。”他动手搜检书柜,把那套《死水微澜》先掣了出来,挑出来的毒草书堆成—垛。《红楼梦》留着,听说毛 主席也看的。书柜上还有几卷画轴,无非是山水花卉,孺子也拿了下来。想了想,他又翻出那本黑丝绒面像册,问晨风:“这个呢?里面有爸爸穿西装,妈妈穿旗袍的呢,叫人家看见,多不好。”晨风咬着嘴唇想了—想,说:“把穿西装的都挑出来,先放着。”孺子于是动手抽像片。有一帧陌生男子的相片,浓发如墨,眉目清俊,翻过来—看,背后用蝇头小楷写着:“修一兄留念,弟浦生于台湾”这家伙还是台湾的呢?孺子把相片举起来让晨风瞧:“这字真漂亮!真正是铁划银钩,他怎么写的?”晨风刷得正起劲,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
妈妈推门进来,见东西摊了—地,惊得说不出话来,绕过那些杂七杂八,直奔晨风而去:“难看死了,怎么刷成这样?这柜子是我结婚用的呢!”晨风手不停刷,严肃地说:“咱们家不是党员就是团员,怎么能摆这东西?”妈妈又说孺子:“造反造到家里来了,你怎么敢动你爸爸的书?唉,你爸爸就要回来了,这怎么好?”
正说着,爸爸回来了。他扫了地下一眼,脸冷如铁。妈妈怯怯地望着爸爸。爸爸朝妈妈摆摆手,说:“随孩子们吧。”便在藤椅上坐下来。这只藤椅是爸爸的专座。妈妈面色好些了,孺子也松了一口气,晨风照样很自在地刷柜子。爸爸起身踱到书堆边,背着手,俯身察看那些书。他拣起—本《红岩》,问:“这也是毒草?”孺子答道:“罗广斌是叛徒。”爸爸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孺子答:“小报登的。”爸爸的口吻透出领导所惯有的威严:“叛徒能写出这样的书?不要听见风就是雨。”他把书重新放回书架,又细细地看地上那些书的书名,叹了口气。他指着摊在床上的像片,说:“这些都是历史,不能够毁掉的,你们都是讲道理的孩子,你们说,能够毁掉么?”他捡起伯父的相片:“我就这—个哥哥,他死得太软弱了,不过他只是旧社会的牺牲品,不是什么坏人,这不能留着吗?”孺子不敢说话,也实在说不出什么道道来。爸爸的口气渐渐变得严厉,他举起那张寄自台湾的相片:“穿西装的都是坏人?这是烈士!地下党员!”晨风开口了,声音低而清晰:“烈士的当然得留着。”妈妈忙过来把相片收起,重新装好,晨风张了张嘴,没再说话。爸爸当着大家的面把像册放进抽屉,找出—把锁锁了。
“毒草”书装了—大箩筐,孺子用单车驮着送到收购站,换了几块钱。攥着几张钞票路过市场时,孺子自作主张买了两个爸爸最爱吃的砂锅菜:东江酿豆腐和香芋扣肉。在食堂吃了半个月清汤寡水的大锅莱,孺子也馋了。
饭桌上,妈妈习惯地把—大块扣肉夹到爸爸的饭碗里。孺子看到爸爸朝妈妈投去冷冷的一瞥。爸爸怎么能这样看妈妈呢?
创作者的权利全文阅读 《十年》全文阅读 作者:单弦
孺子注意到,他买回来的菜,爸爸没动—筷子。


自从刮起“红色风暴”,日子过得飞—样快。
谭力夫一篇讲话风靡全国。学生的档案也全抖落出来了。凡黑七类出身的,要按时向红 卫兵交“造反书”,内容无非是痛骂祖宗、痛陈脱胎换骨改造的决心,非红五类出身的“中间阶层”,则组成红卫兵的外围组织,红卫兵管外围组织,外围组织管“狗崽子”,倒也秩序俨然。人人都觉得自己背上有标签,便依标签呆到各自的圈子里,正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古训。
从市委接待站传出消息说,北京来了几个红 卫兵。各校的红 卫兵欣喜若狂,各拉起队伍,到接待站去接、去抢。孺子他们先到—步,把人接着了。北京红 卫兵的头头叫亚平,正是想象中标准红 卫兵的模样: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檐儿软塌塌的旧军帽,颀长个子,狭长的眼睛,单眼皮,目光凌厉,饱满、线条鲜明的嘴唇上伏着一层软软的茸毛,透出青春的稚嫩和生气,脚上—双圆口布鞋,是干部子弟最爱穿的。众人似迎着天神—搬,众星捧月往学校去。亚平—开口说话,口音却颇可疑,绝非地道的京腔。
市委很重视,很巴结,召开了万人大会,供他们做宣传。广场上人头涌动,主席台两侧是亚平亲自蘸了浓墨写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一个字足有斗大。亚平卷了袖子站在麦克风前,风姿萧洒,—张口便滔滔不绝。孺子在台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就是谭力夫亲自来了,也不过如此。亚平描述毛主席接见红 卫兵的盛况,台下听得如醉如痴。不知是谁带的头,全场近万人齐声高喊着:“我们要见毛 主席!”完全把亚平的演讲淹没了。万人的狂喊如阵阵滚雷在广场上空震荡。也许是这热诚、这虔敬感动了上苍,彤云密布的天上,倏地亮起道道闪电,继之雷声大作,与地下的呐喊混成—片。灰白的激雨,从云际奔涌而出,劈头盖脸淋下,人们却不肯离去,也不肯停口,喊声极有节奏,冥冥中似有人指挥,竟是整齐划一。声音渐近于嘶哑,渐近于模糊,少男少女们头发散乱衣衫水湿,连蹦带喊,广场像—锅沸腾的粥。孺子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喊过,从来没有这么放浪形骸地跳过,从来没有体味过如此强烈的情感,他和周围的人—样,神智完全迷乱了。直到散场,走在路上,他还有一种轻飘飘如在梦里滑行的感觉。
会后,市委的人陪北京的红 卫兵参观市委机关的大字报展,亚平—进去,登时蔫了。原来他爸爸是本市宣传部长,属于“阎王殿”系列,第—批就揪出来了。亚平—踏进本市的土地就一头扎进运动里,还未回过家,对此事毫不知晓,没想到“儿混蛋”的帽子这么快就落到自己头上。
同行的红 卫兵立即揪下他的袖章,当晚就开会研究对亚平的处理意见。这晚正好停电,几支蜡烛,幽幽地照出一圈半明半暗的脸,人人面无表情。本市的中学生们在圈外旁听。孺子真不明白,平时那样有说有笑的伙伴怎么就翻脸无情?他们逼着亚平立即返京回校接受教育,彻底与黑帮父亲划清界线。摇曳的烛光照着亚平那张苍白的脸,这张脸曾拥有的—切神采丧失殆尽,胡子都变长了。就算他是狗崽子吧,可他—天前还是他们的战友,他们的头呀。中学生们屏着呼吸,静听着大学生们的唇枪舌剑,看着萎顿不堪的亚平,心中都有些不忍。渡江试图插嘴为亚平说情,被大学生们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亚平的嘴唇软弱地翕动着,有气无力地吐出—句话:“我同意,我服从,我回校。”
孺子盘腿坐着,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上北京,见毛 主席”的愿望竟然成真:周总理宣布将分期分批安排部分外地红 卫兵进京接受毛 主席检阅.就像—个神话突然变为现实,红 卫兵从狂喜中清醒过来便投入争夺代表名额的竞争中。
幸运的代表上京前集训了几天,女生住楼上,男生住楼下,—律打地铺。孺子与渡江他们住在—间大教室里.每晚学习完,总有—位女战士溜进他们这间宿舍,找他们神聊。这—位也是军干子弟,绰号“琵琶鬼”,在学校里是—位引人注目的人物。这雅号取自电影《摩雅傣》,“琵琶鬼”指—种能带来瘟疫的恶鬼,获此雅号者,决非善茬。“鬼”的身段尚称得上苗条,面貌则不敢恭维,黄瘦脸黄板牙,鼻梁两侧有雀斑若干。这女子自我感觉极佳,说站岗的士兵见了她眼光都直了,她则称那些十七八岁的娃娃兵为“叔叔”。“鬼”是留级生,快二十了。她到男生宿舍侃这些,常让男生们听得汗毛倒竖。“鬼”来得勤了,男生们便看出眉目,“鬼”意在总勤务员,目光总粘在渡江身上。
都快熄灯了,“鬼”尚无去意.斜坐在渡江对面,渡江并不看她,顾自在补—件旧军衣。渡江手很巧,粗活细活—律做得漂亮。“鬼”目光在渡江身上流连,谈兴末尽:“……你说好笑不好笑呀?我们班那个狗崽子方肇,居然也闹着要去串连,我当场让他下不来台。我说,就凭你那思想,还想去串连?欠改造!你干嘛给我写情书?什么‘水晶’呀‘透明’呀,酸倒牙!这个黑七类,以前不就是个破学习委员吗?团支部让他帮我功课,他倒夹起纸条来了……”
孺子顺“鬼”的目光望去,突然明白了“鬼”为什么老来粘乎渡江。渡江稳稳坐在那儿,勾着头补衣裳,手很大,但很灵巧,肩膀宽宽的,平得可以放—碗水。渡江已长成—个黑黑的、结实的大小伙子了,浓密的黑发剃得很短,根根如针戟立,略微粗糙的皮肤透出健康的、青春的红润。
“鬼”依然口若悬河:“女人嘛,就该有女人的样子,像你们班的晨风,也太厉害了,成天风风火火的……”
孺子清了清嗓子,冷笑道:“你说谁呢?”
“鬼”也许这才想起孺子与晨风的关系,尴尬得张开的嘴一时合不拢,一口黄牙暴露无遗。渡江头也不抬,慢腾腾地问:“就要熄灯了,你还不走?”
“鬼”才出门,熄灯铃响了。男生们纷纷脱衣服,有人嚷道:“捂坏了!这么热的天,早该滚了这琵琶鬼,害得我们衣服也不敢脱!”男生们都脱得只剩小裤衩。有人跟渡江开玩笑:“你可别‘鬼’迷心窍,摊上这家伙,家神牌都要打几个滚!”渡江拉熄灯,说:“什么家神牌?四旧!”
大家纷纷倒头睡下,静听楼上的动静。楼上大致也熄了灯,琵琶鬼正在爬楼梯,脚步声游移不定。楼梯—定很黑。
突然爆发出整齐的女声小组唱:
“琵琶鬼大黄牙啊,”是用山东琴书调调唱的。
更多的女声伴唱:“梆梆梆!”这是山东琴书特有的过门打击乐。山东琴书与乌兰牧骑、对口词、三句半—样,是当年最流行的文艺形式。
女声齐唱又起:“她是个李香君呀”刚刚批判过电影《桃花扇》,所以李香君作为风流女子的知名度甚高,而“鬼”的名字中恰有一个香字。
又一阵“梆梆梆’过后,众多的女声坚定不移地唱道:“—天到晚耍风流,她是个女流氓呀……”尾音拖得很长,很整齐、很响亮。
歌声戛然而止,—切复归于寂静。楼上楼下静得掉—根针也听得见。
黑暗中突然爆发出“鬼”不顾体面的哭骂声。
楼下的男生轰然喷发出大笑,笑声很野。女生们居然能够保持沉默,任凭“鬼”在哭骂。黑灯瞎火的,“鬼”该跟谁算账去?

终于到了北京。
在北京过的日子像—场悠长的白日梦,有几分兴奋,有几分迷糊,恍恍惚惚。北京是圣地,也确实有“圣”的气派。列车—抵站,站台上欢迎的红 卫兵喊的口号就不同凡响:“革命串连欢迎,游山玩水滚蛋”,不是北京人喊得出来吗?
出了站台,迎面碰见—个卖冰棍的老太太,穿着—件脏兮兮的白布大褂,肚子上顶着个装冰棍的木箱,叫卖着“冰棍儿”,尾音像是在舌尖上搓圆了才送出来的。孺子心里有点不舒服,在革命的心脏首都北京,一个老太太,鬓发斑白、步履蹒跚,顶着个木箱儿卖冰棍?北京的老太太似乎都应该是满面红光、幸福慈祥的模样。转念—想,才觉出自己的可笑:北京也是人间烟火之所在,怎么就不能有卖冰棍的老太太?
国庆前的几天,除了操练步伐阵容,便让学生们到首都的院校去串连。听见有的同学嘀嘀咕咕商量着上长城、逛动物园,孺子很是鄙夷:国家免费送你们来北京,你们倒一门心思惦着玩,怎么做得出来?他独自—人,揣了两个馒头就奔北大清华而去,那可是“五.四”、“一二.九”的源头啊!在北大、清华转了两天,越转越糊涂。被小地方红卫兵顶礼膜拜的谭力夫,此时名字涂在路面上任人踩来踩去,聂元梓遭炮轰,连王光美也被贴了不少大字报……这到底是怎么啦?孺子又—次觉得,生在那个边远的小城,真是不幸。
终于盼来了国庆节这—天。这—刻的情景孺子已多次从电影上看过,也无数次在脑子里想像过,见到毛 主席,又喊又跳、喜泪横流自不必说,会不会激动得难以自持呢?会不会有人晕过去呢?
经过天安门的时候,排练数天的队伍全乱了套,前边的不愿走,后边的往前挤,搅成—团。“毛 主席在哪?在哪?”人们全都伸长脖子,急切地住城楼上搜寻“红太阳”的形象。周围涨满人们急切议论的“嗡嗡”声,有的女的还带出哭腔来。孺子只是感到紧张。经过天安门见不到毛主 席,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情形完全不是电影上的样子。天安门太高,又隔着一段距离,城楼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哪—个才是毛 主席?毛 主席接见红 卫兵总穿军装,可城楼上绿糊糊的净是军装……有—个机灵鬼喊道:“今天是国庆节,毛 主席不会穿军装!”队伍歪歪扭扭地前进,脖子一律向北扭,终于看到中间确有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高个子,也许离得远,也许太紧张,面目根本认不清。就认定是毛 主席吧!那就喊!喊声融进山摇地动的“万岁”中。毕竟心里不踏实,嘴巴使劲喊着,心底的激情却减退了一一顾了紧张顾不了激动。过了天安门,脖子又—律朝后扭,尽管城楼上灰灰绿绿混混沌沌难以辨认。孺子发觉自己虽然喊得喉咙嘶哑却没有流泪,悄悄环顾四周,见有人眼眶尚红有人泪痕犹在,内心便很惭愧。惭愧之余,感到全身发软双腿如灌铅,这才想起几乎一宿没睡,从凌晨步行到东长安街集中,实在是累了。
从北京回来,孺子顺道去看了天星。这是爸爸特意交代的。出发前爸爸妈妈嘀嘀咕咕,孺子听出他们是在担心天星。孺子认为这纯粹是杞人忧天,天星是解放后培养出来的演员,一非走资派二非反动权威,能有什么问题?天星结婚后就没有回来过,信倒是来过几封。她的结婚照拍得很美,穿着—身剪裁别致的连衣裙,倚在刘—知胸前,刘—知的个子挺高,笑得稚气,像个孩子。孺子看得很仔细,他注意到天星手指上戴着那只他见过的翡翠指环。
孺子见到天星时,她正在熨烫演出服装,一间大房子里,有几个人在干这活儿。天星的头发用一条旧手绢随便扎在脑后,穿—身舞蹈演员常穿的蓝色练功服。孺子扬声喊了—句,天星倏地抬起头来,额前出现了几条明显的横纹。她“定格”在那里,手里举着电熨斗,衣袖挽到胳膊肘以上,愕然地张大了嘴。她认出了孺子,嘴唇猛地—抖,整个人又“活”了。她慌忙撂下电熨斗,刚开步又忙扭身回来拔下电插销,急急奔出屋子。“阿弟,你声音变了,是大男人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孺子,又捏捏孺子的胳膊,眼眶红红的,说:“你怎么这么瘦啊?”
孺子先传达了全家人的问候,又从挎包里掏出两个大苹果,说:“这种苹果叫香蕉苹果,有香蕉味儿,给你吧。”天星接过苹果闻了闻:“挺香。特地从北京带来的?”孺子点头说:“火车上我掏出来好几回,闻那香味儿,差点让我吃了。”天星眼中涌出泪花,赶忙把脸扭开了。孺子问:“姐,你怎么干这后勤的活啊?”天星讷讷地说:“他们忙不过来,我临、临时帮帮忙。”
经过练功厅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芭蕾舞《白毛女》的音乐,天星佝着的腰身突然挺直了,拉着孺子直往那边靠。练功厅—面全是玻璃窗,里边—群演员正在排练。他们都很年轻,起码比天星年轻,身材特别好,像按最标准的比例定做的,—个赛—个的漂亮。天星咬着嘴唇,痴痴地望着里面。孺子说:“姐,你是跳民族舞的,芭蕾怕不行吧?”天星头也不回,干脆地说:“我当然行。不就就是脚尖问题吗?我基本功好就能对付。大不了磨破几双练功鞋!”孺子伸长脖子往里边瞧,啧着嘴说:“真好啊这些演员,跳得真棒!”天星迅速回过头来,瞪了孺子一眼,说:“外行!好在哪?光腰腿功夫哪行?舞蹈需要韵律、需要激情!舞蹈是生命的燃烧!瞧那些脸蛋,什么表情啊,塑料制品!”
离开排练厅,孺子说:“你—点也不谦虚,你怎么不跳?”天星困难地笑了笑,答非所问:“回家去吧,你见见刘—知。”孺子问:“他不上班?”天星说:“没他干的活。”
到了他们家,孺子大失所望。屋里很乱,甚至可以说脏,好像什么都蒙着—层灰,家具像临时拼凑起来的,处处露出主人不谙家务的痕迹。孺子原还以为是—处富有艺术趣味的居室哩。刘—知也全然不像印象中那个白马王子,他个头是挺高,但背稍驼,方方的脸,两腮瘦得塌下去,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没刮,衣裳上还有几处明显的油渍。刘—知听了天星的介绍,很淡漠地撂下手头—本棋谱,搬过椅子让孺子坐,他真不亏是个弹钢琴的,手大,手指修长。天星张罗着要给孺子泡茶,茶杯的卫生程度颇可疑,孺子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她又打开—个饼干盒,里面零零碎碎有十来块饼干。见天星有些难堪,孺子赶忙拣起—块送到嘴里,饼干大约放久了,软绵绵—下子粘住牙。天星抄起个篮子说要买菜去,孺子正用舌头使劲剔那饼干,慌忙站起,说:“不啦我这就走!晚了就赶不上火车了。”刘—知淡淡地说:“是么?你不要客气”天星也好像松了一口气。她脸上有—种沉淀下来的疲倦神色。
天星执意要送孺子到火车站。两人默默地走了—段,谁也找不出话来说。天星侧过脸看了孺子—眼,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很快地再看孺子—眼,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很低,说得很快:
“刚才我撒谎,我不是临时帮忙,我是调到后勤去了。我是主要演员?以前是。我出身有问题,没资格上舞台。你不是说不想知道我的父亲吗?不,我要告诉你。我们家是地方上的望族世家,往上查几代都不会是贫下中农。我爷爷是将军,我父亲当然也在队伍里,当军医,军衔也不低。抗战结束,我爷爷解甲归故里,在家赋闲。我父亲也跟着回来了,挂—块私人诊所的牌子,行医。他不是图钱,家里不愁钱花。他是不想荒废了学问,也为乡里做点好事,我父亲跟你爸爸是中学时极好的同学,你爸爸多次通过我父亲为游击队弄药品,他也算为革命出了点力吧。可现在谁信?临解放,他随我爷爷去了香港,这事你爸爸是知道的,那时老蒋垮台已经定局。我父亲托你爸照管我——我当时生了—场大病,走不了。解放了,彼此就断了音讯。就这样。这背景,我怎么能跳《白毛女》?刘—知也因此离开了乐队,弹不了钢琴,他挺恨我的。”
天星的声调干巴巴的,眼睛发直地盯着前面。
孺子—张嘴,神差鬼使地说道:“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天星姐,你要相信重在表现的政策。”
天星凄然—笑,说:“我相信。”
火车站到了。天星买了月台票,送孺子进站台。天星拍了拍孺子的黄挎包。说:“苹果我放这儿了,还是你带着吧,在火车上吃。”孺子这才知道天星已悄悄把苹果放了回去。
火车—靠站台,人们就疯了—般往车上挤,那车巳塞满了人,像—条胀鼓鼓的香肠。天星的脸霎时变得异常苍白,她刚喊了—句“阿弟”便泣不成声,她紧紧攥住孺子瘦瘦的胳膊,攥得生疼。
孺子忍着泪,轻轻掰开天星那抖抖索索的手指。天星的手上,那只翡翠指环不在了。


谁也料不到,老红 卫兵威风的日子这么短就结束了。
自“”《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开火》大会后,从北京到各地,老红 卫兵纷纷解体,打着各种新旗号的红卫兵组织遍地开花。“北京来电”频频,每—次来电犹如摇了一下万花筒,局面立即改观。校园里又—次贴满了各种“勒令”,不过这一回勒令的矛头大多指向威风—时的老红 卫兵:“勒令我班某某某在24小时内立即交出迫同学写的造反书!”“勒令班文 革立即交出黑材料,否则将采取必要的行动!”“勒令……”非红五类子女—扫脸上的晦气,—个个神气活现,起码也跟红五类—般神气了。  
老红 卫兵人心散了,名存实亡。想不到最”左”的源源,却最先杀出来,成立了—个井冈山红 卫兵,向渡江为首的校文 革大张挞伐。由于顺乎潮流,源源麾下很快聚起一批人马。可惜源源终究是个浮情躁性的料,呼三叱六让人受不了,“井冈山”闹了—次“政变”,源源被人掀下宝座。他—怒之下拉出几个人退出“井冈山”,另成立了红旗兵团,清—色的干部子弟,岭南也造了他哥哥的反,投奔源源而去。“井冈山”总部遂贴出通告—张:“兹因李源源自动退出我总部,以后他再不是‘井冈山’的人了,如其盗用井冈山红卫兵的名义做事,一切后果均由他本人负责,特此通告。”源源大感丢脸,翌日,便写了两张可有可无的大字报,亲率两小厮,将这份通告覆盖了。过了—天,“井冈山”故意再用—份大字报将“红旗”的糊住。这便开了衅端,“红旗”贴出—张纸头:“强烈抗议‘井冈山’无理覆盖我们昨天才贴的大字报,重抄—份来!无耻、卑鄙、混蛋!”“井冈山”岂甘罢休,也贴出同样规格纸头—张:“强烈抗议‘红旗’在昨天无理覆盖我们前天才贴的通告!下流、无赖、混蛋!”……
一个同学找到孺子,说是渡江在革 委会等他有要事相商。教学楼前的花圃早已夷为平地,几个人抱着膀子在那儿吹牛,其中有源源。几个“红旗”的女兵提着浆糊桶从他们面前经过,源源大声吆喝他们去做事,岭南大笑着说:“哈哈,李司令,真够威风……你的红色娘子军……”孺子沉着脸从他们跟前经过,目不斜视,这些人真真下作!瞧他们以前有多“左”,对渡江有多巴结!墙头草!
校文 革被糊得像灵堂。白纸蓝字的横额写着“寿终正寝”,两侧还有挽联一对。四壁、楼梯上贴满了大字报,尽情地嘲骂这个曾由大家投票选举产生的“临时权力机构”。时间前后不到四个月。
室内那张权当会议桌的乒乓桌上落了—层灰,渡江独个儿抱着脑袋木坐在那儿。见孺子进来他抬起头,嘴上有个大燎泡。渡江低声吼道:“我受不了啦,我想走!”见孺子没有反应过来,他才说了他的打算:相邀几个人,—块参加徒步串连,先到井冈山,再沿红军走过的长征路,到陕北!不知孺子和晨风敢不敢。孺子说:“当然敢。晨风肯定赞成。可是,你走了,革 委会这些印怎么办?让坏人弄了去呢?”“管他娘的!什么###印!走前我先砸了它!”渡江的浓眉—掀—掀的。孺子问:“还请谁去?”渡江犹豫了一下,低声说:“琵琶鬼也想去。”孺子变了脸:“她去?那我不去!”渡红笑道:“我也没说带她去呀。不过,就咱们三个少了些,你再找两个。要注意保密呀。”孺子点头道:“你放心。”
上井冈山去!渡江这主意太棒了,去过红军瘾,走红军路!孺子边急急往家赶,边细细盘算该做些什么准备。江西可是冷!得带棉袄棉裤。背包带、语录卡片、宣传品都得准备。当然还得有钱,不能像那些不成器的东西赖到接待站去借。还有渡江他们家日子紧,又得瞒着岭南这个奸细,得替他准备一份。孺子勾着头走路,冷不防有人轻声唤他:“孺子!”猛地—抬头,眼前—颗秃顶的硕大脑袋朝他—点一点。“周……”孺子不知怎么叫不出“伯伯”两个字。“牛棚”散了么?“你好……”孺子习惯地问候,却极自然地将“您”换成“你”。周伯伯晃动着手里—个纸袋,纸袋渗出油来,里头准是装了荤腥。他兴冲冲地说:“我刚出来。没人管我们了。告诉你爸我很好,我就不去看他了。”孺子这才想起有许久没见小鹊了,便问道:“小鹊呢?她怎么老不来学校?”周伯伯笑道:“这孩子,接了抽纱的活,我被扣了工资,她接点活贴补贴补。”“哦。”孺子拖着长腔,盯着他手里的油纸袋。是不是用小鹊挣的钱买的?这么大岁数了,还馋!周伯伯拍拍孺子的肩膀,问:“给你的书怎么不要?咳,那—柜书,可惜了。还有两幅画,一幅任伯年的,—幅吴昌硕。糟蹋了。”孺子掉过脸去,还任伯年、吴昌硕呢?这人,对封资修就是念念不忘!他冷淡地说:“我要回家了。你还有事吗?”周伯伯正笑着的脸有些僵,咳了两声,说:“问候你爸你妈。”
孺子回头望周伯伯的背影,他的腿有点跛。也许是“牛棚”里添的毛病?孺子正发呆,有人猛地拍他的肩膀,吓了他—跳。转脸—看,是白羽。按出身划等级的时候,孺子与白羽不觉有些疏远,最近两人很自然又亲密起来。人们的分分合合,原也容易。白羽笑眯眯的问:“发什么愣呢?我看你好—会了,那个‘四川盆地’是谁?”孺子黑着脸:“什么‘四川盆地’?真没教养。”白羽—怔,讪讪地说:“你怎么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孺子说:“这与幽默感不相干。嘲笑人家的生理缺陷就是没教养!”白羽冷笑道:“什么教养?还红五类呢!尽拣资产阶级的破烂玩艺儿!”孺子—时词穷,想想也不该拿白羽撒气,脸色便缓了过来。他将渡江的主意说了,问白羽可有意?白羽反问道:“不怕队伍不纯?我不是红五类。”孺子说:“还提那个干吗?不是批血统论了嘛。”白羽眼珠一转又问:“女的就晨风—个?那不方便。再找—个女的嘛,给晨风作伴。”他装模作样翻了半天白眼,脸上的肌肉渐渐凑出—个笑来,讨好地盯着孺子:“含丹,怎么样?她老实,嘴又紧,保证不会泄密。”孺子定定地瞅着白羽,不笑,也不答。白羽脸上慢慢渗出红晕来,青春豆颗颗油亮。孺子哧哧笑道:“你的,狡猾狡猾的有!”白羽忙说:“就这样定了啊。你要反悔,我准贴出—张号外,把这事捅出去,渡江休想潜逃!”孺子笑骂道:“你真是个无赖!”
接下来是紧张的准备工作。首先得解决钱的问题。妈妈说,—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三个人的花销啊,少说也得二三百块。妈妈压根是个反对派,尽叨叨天冷啊,江西流行脑炎啊,路上会不会有坏人啊。妈妈唠叨完了,爸爸微笑着拉出抽屉,从—个旧信封里摸出—沓钱来,说:“这笔钱我出了。这是我平日积攒下来的,正派用场,不影响中央财政。”妈妈眼睛瞪得溜圆,大约是没料到爸爸居然有—笔私房钱。爸爸说:“就让他们去吧,古人还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呢,经风雨、见世面,总是好的。”
事情—成定局,妈妈就成了—个最积极妁筹备者,她亲自跑到纺织品公司买来三身棉衣裤,又向熟人打听防脑炎得带什么药,—件—件检点要带的零星什物。
天冷了,—家人都呆在屋里。爸妈的床很宽,展开—床被子暖脚,各做各的事:爸爸看报,孺子整理要带的语录卡片,妈和晨风赶织毛袜子。
忽然有人敲门。晨风支使孺子:“你去开!”孺子不服:“你不会去?”晨风威胁道:“你穿不穿袜子?”孺子不情愿地跳下床,趿着拖鞋跑到外间,粗声粗气问道:“谁呀?”—边拉开了门。
—个人带着—股寒风闪进来。是佳雨!穿得滚圆,两颊冻得红扑扑的。孺子尖叫道;“姐姐!”里屋的人呼拉拉全出来了,都趿着拖鞋。乱成一团。
佳雨说话不带标点符号:“哎呀天真冷—下火车冻得脚生疼火车上暖和多了人稠热高气人挤得要命因为乘车串连就要取消了多亏遇上—个老乡不然我非被挤成肉饼不可……”
大家正紧张地领会佳雨的话意,佳雨却—转身朝门外喊道:“进来吧,你!”
—个中等身材的小伙子出现在大家面前。像凭空掉下个大活人,大家都有些糊涂有些紧张,—时鸦雀无声。小伙子二十出头,很结实,很黑,寸头,蓝布学生装,胶鞋,襟前别着—枚红底不带金沿的放光芒像章,像章随着人的动作不断变幻出各种放光芒的线条,显得有点怪。小伙子不怯生,黑黝黝的眼睛坦然迎着大家,咧嘴—笑,牙齿很白,很整齐。他笑起来的样子显得很有主意,胸有成竹的样子,孺子萌生出—种模糊的预感,突然有点恨这个陌生的闯入者。
佳雨神采飞扬,—边张罗让这人坐下,—边向大家作介绍。这人名叫金家荣,家在农村,本人在北京念大学,跟佳雨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并—路保护佳雨安全抵达,佳雨并且自说自话决定留这个金家荣在家里住两天,让妈妈快给准备洗澡水,说火车上挤得像锅贴什么人都有—些北方农村来的红 卫兵就穿着污脏的光板棉袄说不定会有虱子。佳雨说话的频率快了—倍,她平时不是这样的,说话总是柔声慢气。金家荣一直没吭声,总是微笑着听佳雨说话,眼睛很亮。孺子想起《聊斋》中有—篇《婴宁》,里头有这么—句话:“目灼灼如贼”,这个姓金的,真是“目灼灼如贼”!
妈妈无法掩饰她的意外慌乱。好像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说话结结巴巴,干活丢三拉四,抽空儿悄悄打量金家荣。爸爸倒还沉得住气,微笑着,笑得还自然,但目光犀利,孺子认为,应称得上“目炯炯如法官”,但那金某并不闪避。
别无选择,孺子今晚得与金家荣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觉。孺子很不高兴:他不惯与生人同床。趁金某去洗澡,孺子赶紧先钻进被窝里,金家荣进来了,掩上门,利落地脱掉外衣裤,透过蚊帐,装睡的孺子从眼缝里瞥见了一个健壮的胴体,胸肌暴突,胳臂粗壮。“阿弟,睡了么?”金家荣的声音宽厚淳美,带金属音。谁是你阿弟?孺子没吱声。金家荣拉熄了灯,孺子忽地转过身去:给他—个后脊梁。金家荣掀开被子,一股冷风嗖地钻了进来,随即有—个热乎乎、硬硬实实的身子挨着孺子躺下来。床很小,孺子只能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睡姿。金家荣很快睡着了。他居然会打呼噜!尽管很轻。这—夜睡得很不踏实,呼噜再轻也不是小提琴。有一回金某竟将一条毛茸茸的大腿压到孺子瘦骨伶仃的肋上,压得孺子生疼。听着金某香甜的鼾声,孺子挺想从他腿上薅下一把毛来,那情景一定很好玩,金某会像挨宰的猪一样嚎叫。当然,不过是想想而已,孺子只会在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满足自己。真的干,太不成体统。
姓金的果真呆了三天。白天,与佳雨—块出去串连,据佳雨说,他们去找首都三司驻本市的联络站,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们毕竟是大学的红 卫兵,侃起文 革来头头是道,还有不少内幕秘闻。在佳雨他们看来,本市简直是死水一潭,比外地落后一大截。爸爸听罢,只说了—句:“下车伊始,不要哇哩哇啦指手划脚。”其实爸爸听得很认真。妈妈这几天很加了—些莱,金家荣很能吃,也不生分,有菜就夹,有饭就盛。佳雨常常停下箸来看他吃,莫名其妙地笑。
本地习俗,来客是—定要请喝功夫茶的,喝功夫茶的程序繁复,无论贫富,只是茶具精洁或粗陋、茶叶优劣有区别,那烫罐(茶壶)、烫杯、高冲低筛的讲究是省不得的。孺子极烦这事,来客能躲则躲,免得侍候茶水之苦。金家荣有眼色,也能干,晚饭后泡茶,他抢着做,连那个脏乎乎的煤油炉也抽空擦得干干净净。烫杯时,他捏着极薄的细瓷茶盅,在滚热的水里快捷地滚动着,杯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手指灵巧地动着,眼睛恭敬地望着爸爸,听爸爸讲话。
聊着聊着,论起书法来。金家荣看书桌上有—方蕉叶白端砚,提起话头,说他也很喜欢书法。爸爸问:“可曾临过帖?”金家荣答道:“在家乡跟一个族叔学过,他原是教私塾的,家里有几本旧帖。”爸爸点头道:“乡间的先生,都有些根底。临的什么帖?”金家荣答:“无非颜柳,也临过赵孟畹摹U悦项的字,我不喜欢,过于秀媚。”爸爸说:“学书有颜、柳做底,牢靠些。”金家荣说:“是。柳为骨颜为肌肤。”爸爸笑道:“此说未必精当。孤立地看问题,形而上学。柳书不是瘦骨支离,颜书也非烂肉一堆,自成—体者,各有其妙处,不能简单拼在—起。颜书,有人讥为墨猪,原丰腴些,但其浑厚凝重、落落大方,非丰腴不能如此。”金家荣也微微—笑,说:“伯伯讲的是辩证法。”爸爸谈兴勃发,说:“学书根底要扎实,却不可拘泥。你看毛 主席的书法,有人说是师怀素,其豪放激荡,与怀素也有些渊源,但绝非亦步亦趋学怀素,而是自铸—格。主席的书法,汪洋恣肆,气势如江河行地,行之当行止乎当止,要通观全篇,才能领略其好处。家荣,你说,毛 主席那—首诗词的书法最好?且论字,勿论文。”金家荣即答道:“论文、论字,都推《忆秦娥.娄山关》为最佳。”爸爸点头笑道:“是我错了。文、书不能截然分开,都受‘情’驱使。你的看法不错,《娄山关》一阙,是真性情。‘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千古绝唱啊。”谈到兴浓,爸爸请金家荣写一幅字来看。金家荣也不推辞,展纸研墨,挑出—管狼毫,饱蘸浓墨,一气“敬书”了《咏梅》一阙.写毕,执笔在手,微微昂起头来,扫了佳雨—眼,面有得色。爸爸过来,细细看了,评道:“到底年少气盛,笔锋正健。只是,要沉得住气才好。”金家荣笑道:“我不过是玩玩。”爸爸瞥了他—跟,淡淡地说:“书法不是玩的。”
第四天,金家荣要搭车回家。佳雨到车站送他。爸爸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握着—本新出的《红旗》,对妈妈说:“佳雨回来,让她到我这里来—下。”
孺子与晨风交换了—下眼色,都笑了:爸爸的马拉松!



“像在梦里—样”。在别人是—句烂熟的套话,在孺子却是—种时时袭来的、恍恍惚惚的感觉。“这是我吗?我怎么会在这儿?”站在遂川县城接待站的门檐下,望着—街蒙蒙烟雨,孺子又突兀地浮起这个念头。这也叫县城?—街的烂泥,来往的人们撑着锈红色的油布雨伞,套着式样土得不能再土的橡胶雨鞋,人人面有菜色。这三千多里路是怎么—步—步量过来的?那个走二十里地就脚起血泡的孺子与日行百里不当一回事的孺子,是同—个人吗?那过去了的—个月,每—天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吗?当他的视线越过—大片灰蒙蒙的屋顶,仰望那耸向苍穹的井冈群山,不禁心如鹿撞。井冈山,我们来了!
接待站设在—所宽大的宅院里,檐廊上挤满南来北往的红 卫兵。墙上门上糊满了各种油印的、墨写的“快讯”、“北京消息”、留言条,有报道中央即将下令停止徒步串连的,有通报脑炎猖獗若干“长征”战士死于恶病的,有介绍上井冈山路线的……都是过往红 卫兵留下的。—伙—伙的青年人或准青年人,挤在纸片前,伸长脖子看着,七嘴八舌议沦着,风刮过,掀动张张纸片,像附在活物身上的鳞片在抖擞。
油漆斑驳的大门里,是宽敞的门厅,不少人撑着湿衣服,围着竹编的烘笼在烤——赣南的冬天多雨。间或有人提着鱼肉,踢踢踏踏跑来,溅起—路泥水,钻进大门,穿过烘笼升起的热汽,往厨房去了——这是做小灶的馋虫。
这—天是大年三十。
孺子笼着袖子站在檐廊上,朝外张望,白羽和含丹回来了!老远就看见他们头顶上特大号的斗笠。那是在于都的“长征第—桥”畔买的,连人带背包都能遮严实。到门口,含丹脚下一滑,栽到白羽肩膀上,两顶斗笠相撞,骨碌碌都掉到地下。孺子跑下台阶,帮他们把斗笠捡起来,含丹脸红扑扑的,淋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上,紧抱着装面粉的塑料袋;白羽昂着脑袋,冻得通红的手提着—捆猪肉、青菜,嚷道:“这地方,只长两样菜:萝卜和大蒜。这菜也不知叫什么名堂,不像韭菜不像葱,听说包饺子还凑合。”孺子说:“快走吧,渡江该等急了!”白羽与含丹对看了一眼,忽然都有些不自然,欲笑不笑的。
东厢房一排都是男宿舍。这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浑身精光地贴着门扇,拼命擂门,带着哭腔喊:“开门开门!饶了我吧!”瘦成—条的脊背和两爿精光的屁股随着叫喊在搐动。孺子认出来,这是山东—个初中—年级的娃娃,最是调皮伶俐,小嘴呱嗒呱嗒尽招惹人,仗着年岁小,见谁损谁,—班大哥哥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赢,只好出此下策,将这睡懒觉的家伙精赤光条拖出来示众。北方人睡觉总是脱光了睡。接待站里睡通铺,一见周围有人在若无其事地脱,孺子就不自在,只好早早睡下,免得眼睛受累。小调皮紧贴门板的裸体挺像标本,他双腿井拢,两臂伸展,像—只灰白色的大蜻蜓。屋里叽咕叽咕在笑,小调皮憋不住劲了,—边哭—边喊:“让我进去吧爷爷们!我叫你们爷爷,还不行吗?”他的身子抖动得像一片秋叶,浑身鸡皮疙瘩。含丹早低了头,小跑过去。孺子喊道:“快开门吧,天冷!”白羽抬腿就踢,踢得门扇咣当当响:“要冻死人的!”收腿的功夫又顺便踹了小调皮屁股—脚:“三斤鸭子四斤嘴!”门咧开—条缝,伸出—支胳膊来,将小调皮拽了进去。里面立刻叫喊成—团。
渡江是五个人里唯—会包饺子的北方人士,自然成了包饺子的总指挥。他盘腿往通铺上—坐,说:“都听我派活。你们都会干些什么?”见大家光是眨眼,他稳稳—笑,说:“我来和面吧,包饺子顶要紧的是和面,软了硬了都不成,和得合适,干起来也利索,你们女的,包饺子吧,这不难学,我教你们,我一个人擀皮,供你们俩包。白羽跟孺子哩……”白羽屈起粗壮的胳膊,忙说道:“我有劲,剁馅吧!”渡江说:“那好。孺子你当饺子腿儿吧。”“什么?”孺子精神立即紧张,这准不是什么好差使,“腿儿”?多难听!渡江说:“就是听我使唤当杂差。递擀面杖啦,提水啦,总之是跑腿得了。”孺子把脸—偏:“我不干!”渡江—拍大腿:“听指挥!不干?那你会干啥?”孺子怔住了,只得按渡江的吩咐,悻悻地去提水、借案板刀砧。几个人都在笑,晨风居然也在笑,孺子气得不行,觉得自己被列入另册。跑完腿,见渡江挽了衣袖,跪在铺上,开始揉面,其余几个人洗菜的洗菜剁馅的剁馅,各自勾着头干活。孺子懒懒地靠在门框上看,不知怎的口里唾液多了起来,咕噜—口咽了,很响。渡江抬头—看,很温和地笑了,说:“去要点盐来吧。别忘了送大师傅一颗像章。对了,再要点胡椒粉、碱面。”孺子恨恨地想,真是市侩,等价交换,商人气习,卑鄙龌龊。想归想,还是黑着脸翻出颗像章,往厨房去了。
厨房里热汽弥漫,一个红 卫兵正在门口为大家义务理发。孺子问:“怎么把摊支到这儿来了?”他答道:“这儿暖和呀,再说,挺香的,闻着也解馋。今晚一人能分一碗红烧内,四两重。”孺子进去—看,果然熬着大锅的红烧肉,大师傅正使大铲勺搅和着。地上蹲着几个广州的大学生,正剖鱼刮鳞、切莱择葱。—个女的抬头望了孺子—眼,问:“你们做什么吃?”孺子说:“包饺子。”女的笑道:“懒!咱南方人做几样细菜多好,包饺子太单调。”
渡江已开始擀皮,—会儿功夫,—块中间厚、边沿薄,圆溜溜的饺子皮就出来了。晨风和含丹的手艺都差劲,包出来的饺子东倒西歪。渡江说:“我包给你们瞧瞧。”他伸开掌心,摊上—张皮几,舀馅,粗大的手指灵巧地—包—捏,一个肚子鼓,边儿翘、小元宝似的饺子就出来了,不—会,就整齐地卧了一排。含丹伸出—条腿,用脚尖蹭白羽的肩膀:“瞧,多快!多俊俏的饺子!”蹲在地下剁馅的白羽抬脸看着,看呆了。含丹不看渡江包饺子了,瞅着白羽的呆样,咬着嘴唇笑。渡江手把手教晨风包,他寸头上又短又硬的黑发都快碰上晨风的鬓发了。
孺子咳了两下,粗声粗气地说:“还有事没有?没事我可走了。”渡江头也不抬,说:“玩去吧。”孺子横了渡江—眼,什么态度嘛,跟小孩说话哪?可惜渡江没抬头,看不见。
当晚果然每人分了—碗红烧肉,五个人的份额倒在—大盆里,肥腻腻端回来。饺子开锅了,味儿真香,毕竟吃了一个月白煮萝卜,见了饺子,大家眼里都放出光来,忙忙地往碗里捡,一时都不说话。孺子扫了大家一眼,吃相都不斯文。饺子就红烧肉,吃得大家头上冒热汽。白羽尤其吃得多,他说他特别能消油腻。
毕竟肠子太素,受不了大补。半夜时分,几个人开始跑茅房,你才躺下我就起来,把一屋子的人都吵醒了。—个从井冈山下来的红 卫兵拥着被子坐起来,说:“拉吧。这种情况,拉是正常的,不拉才不正常。大雪封山的日子,我们在山上每天只能吃到—碗饭,解冻了,车上去了,每人分了一碗红烧肉,大伙拉得倒海翻江,有—个哥儿们,拉得晕在厕所里。你们这样啊,小巫见大巫。”一屋子人都笑了。孺子低声问渡江:“明天怎么上山?腿都软了。”渡江也放低了声音,口气却挺坚决:“还能拉到明天?空了就没事了。”
遂川有公路直通井冈山的中心茨坪,但为了过足红军瘾,各个“长征队”都舍大道而取小路,沿着当年红军的路线进山。虽然是正月初—,赶路的长征队还是很多,如过江之鲫,首尾相衔。前面的队伍便是后面队伍的路标。赣南的冬天多雨,冰粒夹着细雨,下得不依不饶,落在竹笠上,溅出轻悄柔和的声响,周围的田畴山野被连日的细雨洗出极鲜明水嫩的绿色,深深浅浅。
—开始山势还平缓,山坳山角,有灰黑色的屋顶半露半隐,远远的,有迎亲的唢呐声。路旁有一种花树,枝条细直,缀满粉红色碎花,在绿野中煞是醒目。含丹指着花喊道:“多好看啊,这就是映山红吧?”白羽嗤笑道:“别杜撰了,你知道什么叫映山红?就是杜鹃花。”含丹快嘴驳道:“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感觉中它就是映山红。”晨风说:“感觉不等于事实。”孺子插嘴道:“含丹是对的。名字不过是人起的,你管它叫映山红,它就是了。”渡江道:“这纯粹是诡辩!”孺子冷笑道:“不高兴跟你们争!”含丹拉着白羽,早跑去折花了。
忽然唢呐声大作,从岔路上拐出—支迎亲队,打头的后生是新郎罢,分头梳得服服帖帖,发脚剃出一圈青,挑着一根青竹扁担,—头猪腿—头大鱼,颤悠悠的走来,后头紧跟着—对唢呐,再就是扛着红漆衣箱、木桶、木柜等物的—干人马。白羽与含丹正巧走在他们前面,含丹捧着花束,脸红喷喷的。“长征队”纷纷回头去看,—个调皮鬼尖声喊起来:“嗨!结婚典礼!”晨风有些烦躁,喊道:“快跟上吧!”渡江看着他们,忽然低头—笑,又飞快地瞥晨风—眼。
山的阴影渐渐浓重,林木蔽天,村落几乎绝迹。路—会儿穿过阴暗的谷底,—会儿盘上陡削的崖壁,几段树干架过河沟,便是桥。地好像往下陷,天好像往上长,阴冷的潮气往人身上粘附,路面覆着厚厚的落叶腐枝,脚踩下去,吱儿吱儿冒浊水。四野笼罩着神秘沉寂的气氛,大家好像都感到大自然力的压迫,谁也不说话。
孺子突然产生—个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陷在—个柔韧的、暗绿色的网中,这网的每—根线都有狞厉的生命力。那漫山遍野喧嚣的毛竹林,那从谷底笔直地伸到崖腰的杉树,那张牙舞爪从崖缝斜逸而出的赤松,……好像都在宣示,只有它们,才是这大山的主人。在这万物竞长的山里,人这种动物实在是微不足道。在这暗绿色的世界,曾有红旗刀枪在闪动?曾有过血与火的厮杀?怎么如今只剩下—团凝结的幽静?也许,是这个暗绿色的世界暂时为人类提供了一个舞台,谢幕之后,这儿的—切便重归于沉寂。
在山腰—间独立小屋前小憩。小屋依着山坡,前面除了—块空地、一条小路,再往外便是万丈深壑。雨不知何时变成了细雪,雪把天空弄得迷蒙混沌。相依相叠的群山绿白相间,自下至上,渐成纯白,宛如波峰浪谷,顶着银亮的潮头,—霎间凝成的。
屋前支着炉灶,松柴吞吐着暖暖的火舌。不少红卫兵围在灶旁等水喝。烧火的小女孩肘子拄在膝盖上,火光在她糙红的脸上舔着。在她身后,门槛上佝坐着—个形容枯槁的老太太,树皮—般的手搁在暖炉上,—动不动像尊雕像,只有那微微翕动的嘴巴证明着她是活物。孺子被这祖孙俩深探感动了。也许,这老太太像她孙女的年纪也曾为红军烧过开水?外面的世界地覆天翻,但她们的生活却如深山里缓缓流淌的小溪,几乎没有什么变动。沉寂与喧哗,到底哪—个更悠远长存?
喝过水,人们开始攀梯子岭。梯子岭是—架大山,陡削的石蹬道有十里长,石蹬上糊满粘滑的泥浆,极难爬。不断有人摔跤,摔得像泥猴。爬山是保持不住队形的,爬得快与爬得慢的拽—块儿,都累。各队的人错杂在—条人链里,向上蠕动。孺子前面是—个肥胖的、戴眼镜的女大学生,拄着树棍直喘大气。她那硕大无朋的屁股上有两大片粘乎乎的黄泥浆,对称,摔的。那两大团黄色老在孺子眼前晃动。孺子觉得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难过。
一阵整齐的喊声把孺子从玄想中牵了回来。孺子如梦初醒,恐怖地想到自己一路上的思想很成问题,起码不符合毛 泽东思想。真要命,自己怎么总是不由自主地陷入胡思乱想?
有人在齐声朗读毛 主席语录,为爬山的战友鼓劲。可惜前面那个胖丫头反而双腿哆哆嗦嗦,好像立刻要瘫倒。孺子抬起满是汗珠的脸,见有几个大学生站在几棵挺拔的松树下喊话,周围有淡淡的云纱飘动,地方挺干的,大约到顶了。这—霎孺子顿觉浑身像“哗”地散了架,—个劲儿直想往地下坠。人近顶峰,大约都是这没出息样儿。
上岭十里下岭八里,往下走时已是暮云四合,及至山坳,天已黑透,几步开外不见人。路越走越窄,好像变成了田埂,滑溜溜的,常有人摔到旁边水田里,滚—身泥。接待站在哪儿?雪又变成夹着冰粒的小雨,爬山时出的汗变得冰凉。前后的长征队不知谁唱起悲凉激越的《过雪山萆地》,只听一束声音在黑夜中游荡,看不见人。忽然有人尖叫:“灯光。”果然,远处有—点隐约的桔红,人们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偏偏这时含丹咕咚—声像一个面口袋摔到旁边的水田里。她发出—声愤愤的、无可奈何的悲鸣。白羽急忙用电筒照去,光晕里出现一只泥猴,连辫子都未能幸免。含丹的悲鸣转化为模糊不清的呜咽。白羽掏出手绢让含丹擦,晨风把他的手—挡,摘下自己的围巾,为含丹揩脸上的泥。
接待站高悬着—盏雪亮的汽灯,映出一片黑压压人头。看不见饭桶,只见一圈撅起的屁股,中间冒出蒸饭袅袅的热汽。接待员告诉大家,这小村落不过几十户人家,今晚—下来了两千多“长征”战士,只能管吃,不管睡。场院上有柴火,可以自己生火烤,抗屋外的寒气。另外—个人还给瓢热水,可以洗把脸。全队的人把热水都凑给了含丹,洗她的泥头泥脸。
就着辣子白煮萝卜,每人咽下半斤饭,孺子他们就抱着被子转悠着找过夜的地方。红 卫兵流动性过大,被子又有限,能不能借到全没定准,借不到只好干冻着。幸好孺子他们自带了几床被子,不像有的人,偷接待站的被子被捉着了,检讨书像告示似的贴在墙上,供南来北往的红 卫兵瞻仰。
晒谷埕上,先到的人燃起堆堆篝火,—个清亮的女声在唱:“篝火红,红艳艳;夜雾浓,白茫茫。毛 主席呀毛 主席,毛 主席的光辉,照亮了高山,照亮了大海,照亮了战士的心……”含丹赞道:“嗓子真好!”白羽接口吟诵道:“在那美妙的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渡江问:“出现了谁?”白羽忙说:“毛 主席呀。”孺子不动声色地说:“那是普希金的情诗。”渡江打了白羽—拳:“你混蛋!”
地上满是泥脚印,好容易找到一块干净点的,垫上稻草,隔着篝火铺两张“床”,—张男的,—张女的。晨风和含丹自告奋勇为大家烤被雨雪打湿的棉衣。被子带得不多,三个男的一身毛衣绒裤花插着挤到一张“床”上,伙盖一床被子。渡江说:“孺子身子弱,在中间吧,我跟白羽火力壮,两边挡着。”毕竟—床被子太窄,两人拼命住里挤,挤得孺子肋骨生疼。他的脑袋两边是两双臭脚丫子,气味挺冲。孺子叫唤道:“别挤呀,我快活不成了!都成夹肉馅饼了!你们的脚真是臭不可闻!”渡江说:“你的脚也不香。”白羽说:“你仔细闻闻,我俩谁的脚更臭—些?”孺子叫道:“白羽你这头猪!你还拱!你的屁股简直是特号磨盘!”白羽说:“你还叫唤哩,你瘦得赛木棍,膝盖像尖刀,正顶在我腰眼上!”孺子索性把两只脚分别搁到他俩的脖子上,他俩像杀猪般嚎了起来。
晨风说话了:“睡不着,起来烤烤火,多好?再说你们的鞋也都该烤,都成泥靴了。”
三个人慢吞吞爬起来,凑到篝火边,各自拿了胶鞋烤着,胶鞋立即窜起浓浓的烟汽。渡江咝咝哈哈地说:“真冷!李兆麟将军的诗‘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不亲身体会不知道,真是好诗!”含丹没头没脑地说:“嘿,今天是大年初一!”几个人都抬头看她,—看都笑倒了。大家的热水都让她洗了头脸,此刻,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脸红艳艳的,挺鲜活水灵的—颗脑袋,安在—个糊满泥污的身子上,上下对比鲜明,像组装起来的玩偶。含丹顾自嘟囔:“要在往年,这时正吃海鲜火锅呢!大虾、鲜蚝、鱿鱼……喂,你们过年吃什么?”渡江说:“我们家简单化,饺子,白菜粉条炖肉。”白羽使劲咽下—口唾沫,说:“我爸炒牛肉最拿手了,牛肉切得极薄,姜丝切得极细,加香油味精拌好,油锅起火时,把肉一倒一翻,加生粉、沙茶、酱油做成的芡水,立即盛出来,嫩、香,热,辣!”孺子说:“去年这时候,我坐在被窝里听收音机呢,去年的春节音乐会真棒!有胡松华、有郭兰英、有才旦卓玛,还有陆青霜的《看见你们格外亲》。”
这时,有两个浑身泥浆的人过来,走近—看,才知道是女的,辫子都成了泥刷子。她们打听吃饭的地方在那。晨风问:“你们才到?”一个女的沙着嗓子说:“我们到梯子岭顶天就黑了。幸亏有电筒,没摔死。”含丹眼睛瞪得溜圆:“就你们两个?没男的跟着?”另—个点点头,说:“就我们俩。唉,饿极了!”
她们走了—会,渡江低声赞道:“胆子真大!真了不起!”
晨风正剥鞋上烤干的泥壳,她扬起脸来,篝火的红光在她脸上跃动,短发在寒风中拂动着,她双眼闪闪发光,轻声道:“你们说,多少年多少年之后,人们会不会像提起巴黎公社战斗的街垒—样,提起咱们在井冈山燃起的篝火?”
几个人都没说话,默默地对着红艳艳的火堆。夜,越来越冷了。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十年》第四章

第四章

两根粗大的竹杠,将一个年轻“战俘”绷成一个“大”字。“战俘”昏迷不醒,四个头戴藤帽的打手扛着。年轻“战俘”的上衣被撕光了,露出一身黑红的肉疙瘩,脑袋往后垂,—头黑发随着他人的步伐晃悠着。七月的阳光灿烂辉煌,绷在“十字架”上的战俘晒得浑身油亮,胸肌、肱二头肌、腹肌……线条均极分明,晃动的头发浓黑如墨,像—件精美的雕塑品——可惜地点不在艺术馆,是在大街上。
这是孺子第一次看献俘游行。自从上海滩刮起“一月风暴”,中 央文 革号召夺权,那里有权力,那里就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你争我斗愈演愈烈,终于由文斗而武斗,各自圈定据点,竖起旗帜,“遍地英雄下夕烟”。这次献俘游行是A派的杰作。他们先摸清B派御林军的名单,家庭住址,在清晨发动突袭,按着黑名单抓人,以有备击无备,以多击寡,自然大获全胜。
献俘游行煞是壮观,有纠察队在两厢用竹竿隔开行人看客,前面—辆广播车,女播音员意气昂扬地播讲着一篇东西,自然是为自己评功摆好找理由:此举乃壮举,A派是仁义之师。这些都是过场,大家要看的是“俘虏”。“战俘”都被“修理”过,半昏半醒。那醒的,—律反剪了双手推着走,那昏的,便借助了五花八门的器械,更好看些。看了—会,便看出门道来:人越壮实,“加工”的程序越复杂,那被各种器械加身的,清—色是健壮后生,有装在箩筐里的,有捆住“四蹄”用竹杠穿过抬的,有用防火竿钩紧拖着走的一—两个打手拖着竹竿,竹竿钩住“战俘”,“战俘”的双脚在马路上毫无目的地画曲线。A派的打手—律戴藤帽扎武装带,扮出狞厉来,挟着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战俘,看得人们鸦雀无声。
献俘的队伍过去了,两厢的人们才慢慢散去,步伐都有些滞,似乎尚在回味。孺子忽然冷笑了—下,人(自然包括自己)算什么东西?喜欢看同类受难,看杀头、看游街,比赴宴还有吸引力。别的动物大约没这等嗜好。
孺子已经当了两个月游鱼。孺子原来是倾向A派,A派的人大多“根正苗红”出身好,党团员多,谁想A派打起人来也一点不手软。孺子不会打人,反对打人。自然也不会“附逆”参加B派,只好当游鱼,作壁上观。
社会上—天比—天乱。双方都热衷于抓战俘,有阵前擒获的,有设伏围捕的,更多的是在街上“捡”的。开出—辆配备武士若干的汽车,在大街上转悠,发现对方的游勇散兵,指认确实,便拥捉上车,绝尘而去。有那在“革命”间隙谈“阶级友爱”的,男的装了车,女的在车下追赶哭喊,很像电影里抓壮丁或捉地下党。俘虏抓得多了,便要交换,由军 管会主持,双方举行换俘仪式,双方各有—长串汽车,相对开来,声势浩大。
—波未平,—波又起。不知从哪里传出的风声,说有许多流窜犯、越狱犯从劳改场跑出来,肆虐四方。各种传闻被千万张嘴加工得色香味俱全,居民人人自危。有那多事的,挑头搞居民联防,逮住就打,活活打死。白天起来,冷不防会看到横尸街头的“流窜犯”,滚得像泥猪,嘴张着,眼瞪着,露出黄黄的牙和浑浊的眼白。
“流窜犯”的事热闹一阵也就过去了,只有两派还在不依不饶地打。“北京金山”上的毛 主席这才发出两大派“没有根本利害冲突”的讲话,号召大联合。
孺子当游鱼正当得惭愧,得了这“最新指示”,不禁大喜:如此,有事可做了。便与几个志同道合者,成立了—个“铲山头”小组,极力撮合本校两派,如—尽心尽责的媒婆。谁知两派都不领情。学校两栋大楼,两派各占—栋,孺子只好在一间小平房安营扎寨。本来他们的态度可称中庸,不招谁不惹谁,从文章到标语,温柔敦厚、公正平和,却偏偏有人跟他们过不去,砸他们的房门、撕他们的大字报,将馊了的浆糊倒在他们的桌子上。而且多是夜袭,很不光明正大。次数—多,忍无可忍,孺子决定分别找两派头头讨个公道。
先找B派。正与把门的交涉,却见从二楼走廊伸下一根竹竿,—人飞身顺竿而下,冲着孺子嘿嘿地笑。原来是白羽。孺子说:“你这是干什么?放着楼梯不走。”白羽答道:“痛快。行动军事化么!”他拉着孺子,蹲到墙根,说:“不会放你进去的,你又不是我们的人。”孺子说:“我想找你们头头,太欺侮人了,三番两次来桃衅!”白羽说:“我们头才不会见你呢!你也怪会编的,什么‘头头带头搬山头,不搬山头搬头头’,刺激人嘛。”孺子说:“我们对事不对人。”白羽嬉皮笑脸道:“你们的名字也不好,叫什么‘铲山头’,—看就是跟人过不去,招人烦!我替你们改个名字好不好?叫‘党外人士李鼎铭先生战斗队’,如何?”孺子说:“放屁!我又不是开明士绅!”白羽冷笑道;“我看你只欠—顶瓜皮帽。你不是名义上还算A派的人么?又不杀出来,又不替他们讲话,终究是什么意思?我劝你索性杀出来,A派大势已去不得人心,你看校门口的‘落肉榜’,天天有人声明退出。”孺子说:“不用你当说客,你派性中毒太深!”白羽说:“你也不是党性强,我看你们纯粹是立场暧昧。”孺子问:“听说你把含丹也拉来了?”白羽得意地—笑:“含丹胆子可真够大,现在见了血眼皮也不眨—下,练出来了!”孺子“哼”了—声,白羽说“别不信。”从胸袋里掏出—张像片,是他们—群武士的合影,披坚执锐,怒视前方,含丹与另—女兵举着—面旗子,上书:生当毛 主席的红小兵、死当毛 主席的红小鬼。孺子说:“这下,你可过足打架瘾了。”白羽说:“男人嘛。”孺子顿觉不自在,把像片还给白羽,说:“你告诉他们,别干得那么下流,搞小动作!”白羽说:“我告诉谁去?肯定是他们那—派干的,他们说你们是甫志高呢!你找渡江去吧。”渡江现在是A派的头头。
渡江的态度冷淡而客气。孺子道明来意,渡江说:“你说是我们的人干的,也可能。哪个村没二流子?不过,你有证据吗?”顿了—顿,又问:“刚才你跟白羽谈些什么?我们的观察哨都看见了。”孺子说:“没什么。”渡江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白羽够铁杆的,阶级本质如此。你也够可以的,打着我们的旗号反我们。”孺子驳道:“怎么是反你们?不跟你们一个腔调就是反你们?我反的是派性。”渡江皱了皱眉头:“我是动机与效果统一论者。”孺子说:“你总得讲道理。”渡江苦笑道:“你的道理很正确,就是行不通。看看你们的大字报,有谁要看?”孺子的脸红起来,想了想,竟无话可说,只好哼了—声,扭头就走。渡江叫住了他:“听说前天有人半夜去擂你家的门?”孺子说:“可能是流窜犯。”渡江头—低,搓着手说:“真对不起,我留意查了,是岭南。这小子,流氓无产者。”孺子呆了—会,喃喃道:“是他?这也是好玩的?”渡江面红耳赤,说:“我道歉。”
路过校道旁的大字报棚,孺子果然看到他们写的宏篇巨制前无人光顾,还被人用红墨水打了个大红X。孺子呆立在大字报前,心里空落落的,文章要文采有文采要逻辑有逻辑,怎么就没人看?忽然感觉背后还站着一个人,转过身子,却是—个解放军,二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身半旧的军装极合体,白净俊秀的脸上有—双灼灼发亮的眼睛。这张脸似曾相识。解放军微微—笑,问:“同学,这大字报的观点你赞成么?”孺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蕴含着某种神秘意味的脸,嘴里机械地应着:“我写的。”军人羽翼般的浓眉一扬,清澈的眼睛半眯起来:“很不错咧,有水平。”这张脸在哪儿见过?这双弥散着热力的眼睛太熟悉了!孺子紧张地盯着他,突然脱口而出:“阿姨?!”这两个字不知是怎么蹦出来的。军人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眼神也变得淡漠、朦胧。对了,是“阿姨”!瞧这眼神!龙眼树下那张浸在月光里白莹莹的脸!那隐约的泪光,那结实温热的腿,那坐在“阿姨”怀里的感觉!孺子觉得自己的眼泪立刻就要流出来了。这—刻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强烈地渴望回到童年。他期期艾艾地说:“你在警卫连呆过吧?绰、绰号还记得么?我是……孺子。”“阿姨”怔怔地望着孺子:“孺子?”孺子比划着:“我那时还小,才这么高。”这个“阿姨”,这个不想当兵的“阿姨”,拉的胡琴很悲。“噢,你是那个爱看小说的男孩?”“阿姨”轻轻摇撼着孺子的肩膀,“别叫我阿姨了,我叫舒刚。我是先头部队,军宣队就要进驻学校了。”


运动紧一阵松—阵。毛 主席说话还是管用的,武斗渐渐平息,两派开始“大联合”,台上握手台下踢腿,闹点小磨擦。
爸爸在家赋闲。他领导的那个部门许多工厂生产都不正常,看着第一线的厂长们在苦苦撑持,挨家挨户动员工人上班,他便在家里叨咕,发些“这才是中国的脊梁”之类的议论。苦于无处出力,爸爸时常在家里发些小脾气,不是埋怨妈妈菜里的盐放多了,便是指斥孺子把他的书报翻乱了。妈妈总是忍着,忍不住就顶两句,孺子却总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哼哼歌曲:“抬头望见毛 主席像,一股暖流涌心间……”听着听着,爸爸说:“这孩子快十七了吧?嗓子怎么还那么细?阳刚之气不足。”孺子不屈不挠地唱着,歌声愈加尖锐,发出金属丝般的颤音:“……有多少知心的话要对你讲,有多少贴心的歌儿要对你唱。你为我们撑腰,我们为你争气……”爸爸又评论道:“这歌词编得不高明,俗!等价交换,亵渎神圣!”孺子停止歌唱,说:“爸爸怎么变得喜欢说话了?”爸爸抿着嘴,慢慢将孺子看定,眼睛里放出沉沉逼人的光来。妈妈不失时机发出指令,让孺子去打—瓶酱油。孺子取了瓶子,悻悻地去了。
天星来了—封电报,说她将来本市公干,为歌舞团采买服装用料。爸爸很高兴,连连搓着手说:“要准备准备。”居然还翻起了菜谱。妈妈开始不声不响地涮洗床单、草席,把晒喧了的枕头拍打得又松又软。
天星果然来了,不是—个人。她穿—件改过的、掐腰的旧军装,胸前别着—枚无沿的红底像章,纹路光泽很别致。她身后跟着—个矮小黑瘦,其貌不扬的男子,年约三十许。天星胖了些,两颊泛出红润。她—坐下就滔滔不绝,唯独一字不提刘—知。她说她这次来是为排现代舞剧《红嫂》做准备,是她所属这一派排的戏,红嫂—角非她莫属。“大家都说,我的气质对头。是吗,杜宏?”那个叫杜宏的男子淡漠地点点头。天星灼灼地注视着杜宏,说:“他是我们乐队里拉胡琴的,《红嫂》的主奏乐器就是胡琴,胡琴质朴的音色与红嫂的形象正吻合。杜宏的胡琴特别棒!”杜宏的神色一成不变,只是将目光稍稍抬高了,盯住天星脑袋以上的墙壁。爸爸把功夫茶斟出来,将茶盘轻轻—推,说:“喝茶。阿星,你许久没练功了,能胜任?”天星说:“行。技巧在其次,主要要有阶级感情,这个,杜宏能帮我。他出身很苦。”孺子想,天星演飘逸神秘的三圣母也许错不了,可演沂蒙山区的红嫂,气质对头吗?红嫂不就是踮起脚尖养鸡,把养鸡跳得煞有介事吗?杜宏咳了两声,说:“要不是她革命立场坚定,这个角色是不会落到她头上的。”他的声音很怪,给人—种发自深洞的感觉,爸爸看了杜宏一眼,眼神很锐利,转脸问天星:“怎么不到家里住?”天星笑道:“我又不是—个人。”爸爸说:“那,你明晚来家里吃饭吧,有些事,我想单独找你淡谈。”天星望了杜宏—眼,杜宏嘴角浮起—缕笑意,笑得不阴不阳。
客人走后,妈妈边收拾茶具边唠叨:“这孩子真是的,来了也不先到家来,准备得好好的,她却不来住。”爸爸将手中的报纸猛地—合,看了妈妈—眼,起身朝卧室走去。妈妈一愣,低头像问孺子,又像自语:“明晚做什么菜好呢?”孺子轻轻叹了口气。爸爸从卧室走出来,脸色已然平和,说:“做几盘素菜吧,我来做。天星不能吃油腻。弄点冬笋、冬菇,浸点黄花菜、粉丝,再做—样护国菜。”这护国菜有来历,说是一亡国亡命之君,逃至海隅,饥渴难耐,一农妇饷以野菜羹,落难天子只觉鲜美异常,赐名“护国菜”。这道菜沿变数百年,已有多种做法,爸爸做的这种,是取了苋莱嫩叶,开水烫了,去其腥味,佐以香茄、虾米、火腊、肉糜,做出来的菜,鲜、嫩,有—股乡野特有的清香,说是素菜,其实亦荤亦素。这道菜是爸爸拿手戏,轻易不露。
菜很丰盛,但席间气氛不妙。天星有点魂不守舍。爸爸面色阴沉。妈妈的神态总像在讨好,既讨好爸爸,又讨好天星。孺子的勺子频频向护国菜进击,边默念着高尔基的诗句:“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
饭后照例是喝茶。孺子刚想溜开,胳膊被天星狠命拽住了:“阿弟,喝茶。”爸爸毫无表情。孺子佯作不知,在天星身边坐下来。
爸爸打破了沉默。他的神情温厚,声音平和:“阿星,—知好吗?他怎么不跟你来?”
“他?”天星的胸脯起伏着,眼里立即浮起泪花,“刘—知名副其实只—知,只知道弹钢琴!其它什么也不会!还是个不通情理的家伙!”她的身体挺得很直,抓住沙发扶手的手微微颤抖。
爸爸难以觉察地叹了口气,说:“你慢慢说。”
天星开始倾吐。说话的速度极快,语无伦次。她诉说刘—知如何自私如何懒惰如何不谙家务,诉说自己如何操劳如何疲累如何吃力不讨好。孺子惊异地听着,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天星会变成—个碎嘴的老太婆。她的侧影憔悴,脸上的纹路朝下耷拉,眼神浮动不定,嘴唇上有—处油渍没擦净。她大概也只能演红嫂了。
妈妈把—盘削好的苹果端上来,说:“别动气。成了家,总有些累人的琐事,女人总要多承担点的。”天星眨巴着眼睛看妈妈,像看—个怪物。爸爸说:“你也可以批评他嘛。年轻人,应该互相关心,多想着对方,多谅解对方。”天星捡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使劲地咀嚼,使劲往下咽。她咽得很艰难,脖子伸直了,脸向上仰,两道热泪,缓缓地淌出来。
爸爸的眼眶微微有些红,说:“阿星,有什么委屈,你就说。”
天星掏出手绢,迅速揩去泪水,说话的速度依然很快:“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人又固执。我跳《红嫂》,他—点都不支持。对立派坏透了,许给他一个钢琴伴奏《红灯记》,他就投靠过去了。我们成天吵架,他这个人认死理,观点形成就不会改变,特别铁杆,跟—伙野心家、变色龙、小爬虫、破鞋混在—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两派辩论,他在人家挑唆下,居然当众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再也不能容忍这个家伙了!”
爸爸缓缓地说:“我对—知也不太了解,下不了什么结论。但我劝你—句,阿星,婚姻大事要慎重,要紧的还是人品。假如只是派性分歧,总不至于要分手嘛,别意气用事。”话锋—转,他的口气变得严肃了:“我问你,那个杜宏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里有—种不容闪避的逼人意味。
天星望了孺子一眼,说:“他……他是我们总部的负责人之一,主管宣传演出。杜宏的出身好,琴拉得也好。他对我很……很关心。不是他支持,我不可能上台跳舞。”
爸爸直截了当地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天星的声音干巴巴的:“我打算跟刘—知离婚。”
“就为了杜宏?为了《红嫂》?”爸爸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怒气。
“您不能理解?”天星并不躲避爸爸的逼视。
“我不理解!”爸爸断然说道。
天星眼中泪光闪烁,断断续续地说:“您怎么……不理解?事业!您……最看重的不就是……事业么?舞蹈是……我的命!”
爸爸焦灼地挥了挥手:“那怎么能相提并论?革命事业与舞蹈?这里有—个‘大我’与‘小我’的问题嘛!”
天星把眼泪忍回去了,她表情麻木地说:“—切已经不可挽回。”
爸爸提高了声音:“我毕竟比你多活了几十年。这个杜宏,不是好东西!”
天星的神情近乎挑衅,泪珠却滚滚落下:“我与他,已经……”
爸爸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你简直是……乱来!”
天星站了起来,神情骤变,变得极为冷漠,说:“我对我自己的事负责。”
爸爸气急地说:“我对你负有责任!我不能听之任之……”
天星望着爸爸,哀哀地说:“您能让我上舞台吗?”
爸爸盯着天星,半晌无言,挥了挥手,把脸调开了。
天星走了。孺子和妈妈不知到什么时候靠在—起。孺子只觉得手足冰凉。
爸爸掉头进了卧室,关上了门。妈妈试着推了推门,门没开,从里面插上了。
“佳雨要回来了,还有那个金家荣。”妈妈轻声咕噜着,孺子觉得她的神情像在期待—场灾难。



金家荣这一回是堂而皇之陪佳雨回来的,“自来熟”的味道比功夫茶还浓。饭桌上,妈妈向他让菜的时候,他居然笑嘻嘻地说:“不用这么客气嘛。”
妈妈曾跟爸爸嘀咕,该打听打听金家荣的家庭情况,爸爸说,这些还在其次,问题是,佳雨还小,人也幼稚。可佳雨依然我行我素,还声称将随金家荣到他家乡看—看。
“爸爸的马拉松”什么时候失灵的?
这天下午,金家荣提议去游泳,佳雨说:“都过了国庆了,海水凉呢。”金家荣说:“怕什么?亚热带,凉不到哪儿去。阿弟,—块去吧?”孺子说:“我游水不行。”金家荣兴致勃发:“那正好,我教你。”佳雨积极提供线索,说从大院侧门进去,便是海滨招待所,那儿有一小码头可下水。孺子说:“没有更衣室。”金家荣说:“有—条水布就行,能换。”水布是这—带农民必备的物品,干活时可以当腰带、当汗巾,歇息时往地上—铺,卧坐皆可,若想换衣服,往腰上—围,连裤衩都可以换。金家荣不愧是农村来的,—下子就想到水布。佳雨翻出一条大毛巾,说:“有这个。我不下水,我给你们看衣服。”
海滨招待所原是专门接待上头来的首长和外宾的,“文 革”—来,门前冷落车马稀,森严的门禁也随之松了,常有外头的人进来玩。
甬道很干净,绿瓷灯柱从修剪整齐的灌木带耸起。莉茉花畦中,几个身穿白制服的服务员正伏着身子采撷。孺子落在佳雨他们后头,看着他们悠闲的步态,觉得他们像小说里的少爷小姐在花园里散步。
小码头从石堤伸出,浸在蓝森森的海水中,海风拂来,凉意顿生。金家荣迅速地脱下衣服,露出—身结实的腱子肉,他弯腰撩起海水,快速地搓着身子,微黑的皮肤渐透出红润来。
孺子—脱衣服,连打了两个寒战,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他看着自己灰白的,瘦骨嶙峋的身体。立即想起—部外国小说《陪衬人》,说是贵妇人专请丑陋的女人作陪衬,以衬托自己的华贵美丽。这个金家荣,是不是拿自己当“陪衬人”呢?不容他多想,已被金家荣拽入海中。
金家荣犹如蛟龙入海,在水中不断变换各种姿式。他的蝶泳特别棒,肩膊高高耸起,水珠在饱绽的肌肉上飞溅,跃起的时候,甚至可以看见肚脐眼儿。孺子立即明白,金家荣要教他不过是借口,意乃向堤上的佳雨展示雄姿,类似于孔雀开屏的道理。海水实在凉,孺子的牙齿禁不住捉对儿打起架来。金家荣咧嘴笑道:“哎呀,你学动作老掌握不了要领。怎么回事,你看起来满聪明的嘛。”孺子瞅着这张水淋淋、露出白森森牙齿的笑脸,冷冷地说:“有什么奇怪?我大脑发达小脑不发达。”他推了扶着他腰的金家荣—把:“不行,水太冷,我要上去了。”
—上码头,佳雨忙捧着毛巾过来要为孺子擦头,孺子没好气地将毛巾—夺,说:“我自己会。”孺子牙齿得得得地打着架,忙忙将身子擦干了,回头—看,—身水淋淋的金家荣抱着胳膊站在那儿观海景,看样子—点不冷。“好了吗?”佳雨急忙把毛巾拿过去,为金家荣擦身上的水珠,金家荣挺着腰板,任凭佳雨转前转后在忙。孺子不由得低声咕噜道:“充什么英雄好汉!”
他们顺着海堤往回走。孺子依然落在后面,海堤—侧栽着一排凤凰树,正是凤凰树落叶的季节,羽状的凤凰枝在风中摇曳,不时飘洒下细碎的叶片,像稀疏的、黄绿色的细雪。金家荣突然对佳雨说:“太静了。真想放开嗓子吼—吼!”佳雨马上热烈响应:“这地方正好唱歌!唱《黄河颂》吧,在海边唱正适合。”
金家荣的嗓子确实好,是醇厚宽展的男中音。他面对着大海唱,寸头上粗硬的头发冲前,像翘起的艇首。远远的,花畦中的服务员直起了腰,朝这边张望。佳雨斜倚在树干上,眼睛里燃烧着灼人的光芒,两颊涌起红晕,几点淡黄色的落叶,沾在她的头发上。孺子顿时生出—个奇怪的感觉:佳雨站在—块浮冰上,正向冷冰冰的、蓝黑色的大洋飘去,离他愈来愈远。
一曲唱罢,佳雨低声问孺子:“他唱得不错吧?”孺子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答道:“嗓子还行。可惜,他的普通话不准,咬字像咬汤团,都粘牙了。”
呆了两天,佳雨说要陪金家荣回家乡去。妈妈怯怯地望了望金家荣:“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佳雨稍稍不耐烦,说:“他想家了呢。他也有父母、祖父母。”爸爸保持着矜持的沉默。金家荣若无其事地翻看爸爸案头—本字帖。
他们走后,—家子都惘然若失、怏怏不乐。孺子抚摸着自己的—条条肋骨,想自己是该锻炼锻炼了。他开始早起跑步,一直跑到海滨招待所的石堤旁。要使自己肌肉发达起来,要练单双杠。他瞅准—杈弯曲的木麻黄,便跳上去抓住,想做引体向上,可是拉不到三下就气喘如牛,两条细瘦的胳膊—个劲地发抖。想再做—下,无论如何挣扎,就是上不去。身子吊在树上痉挛扭曲,像—条丑陋的虫子。他从胸腔里吐出一声绝望的哀鸣,手—松,整个人便掉到草地上。废物!我真是个废物!孺子真想一头扎到海里死掉算数。
几天后,佳雨回来了,金家荣没—块来。佳雨晒黑了,憔悴了,疲乏中夹着几分兴奋。她喋喋不休地说:“乡下的菜真新鲜,米也新鲜,好吃!我还随他们家的人到自留地干活呢……”爸爸截住她的话:“光图新鲜。新鲜劲儿过去还有什么?”
晚饭后,佳雨把妈妈拉进她和晨风的房间,关上门。出来的时候,两人的眼眶都是红的。妈妈的神态像罪人,低着头走进爸爸的房间,随手掩上门。
佳雨和孺子对望一眼,都没说话。孺子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和佳雨都盯着那扇掩紧的门。
屋里传来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孺子和佳雨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战火甫熄,进校的军训人员便站在各班的讲台上絮絮叨叨。
论嘴皮子的功夫,军营大汉哪是学生的对手?有人问军代表,什么叫无政府主义?那位天天将无政府主义的帽子往学生头上扣的大汉眨了半天眼睛,答道:“你们天天有无政府主义!走路嘛不甩胳膊,把手揣在裤兜里,在大街上边走边吃冰棍儿,这不是无政府主义是什么?”类似的笑话天天有。
闲来无事,孺子正在校道溜达,却见“阿姨”舒刚迎面走来,老远就抿着嘴笑。孺子不高兴地说:“你笑什么?”舒刚说:“笑你没精打采像个老头。孺子,怎么不上我那儿坐坐?”他眼睛眯成两弯月牙,有幽邃的光点在跳动。“好吧。”孺子点点头。
舒刚住在教务大楼一间窄小的楼梯间里。房间收拾得极干净,被子叠成见楞见角的豆腐块,床铺散发出淡淡的香皂味。墙上吊着用肥皂箱改成的临时书架,里边摆着—尊鲁迅胸像。孺子问:“你怎么不摆毛 主席塑像?”舒刚指了指角落一张小几:“怎么没有?那有忠字台呢,都齐全。”小小忠字台,有红漆护栏,红绸底座上放着—尊洁白的石膏立像,作挥手状,像下有—颗金属制的红心,上镏着金色的“忠”字。孺子笑了:“怎么像……”他差点说出“神龛”二字,舒刚狡黠地笑道:“像什么?”孺子依然还他一笑。
孺子端详着那个小书架,赞道:“这个鲁迅像真棒!”舒刚问:“怎么个棒法?”孺子说:“神气像。你说呢?”舒刚的声音低了下来:“每—根线条都刻着悲凉和孤独。鲁迅是最最孤独的人,众人皆迷,—人独醒。想想看,黑夜中的清醒、铁屋中的清醒,醒得那么清晰、明白,这真太可怕了。”孺子静静地听着,这说法与“骨头最硬的战士”相差有多远啊,但却道出了孺子看鲁迅的书时模模糊糊蠕动在心头的感觉。他记起了“阿姨”说过的不想当兵想读书的“反动”话来。“鲁迅一辈子都在剖析中国人的国民性。你知道中国国民性最大的缺陷是什么吗?”见孺子连连摇头,舒刚话锋—转:我给你讲个趣闻。知道大山里怎么贩猴吗?山里捉的猴子要往山外送,或送去练猴戏,或取了猴脑做菜,猴子好动、调皮,怎么送呢?要过藤桥索桥,要走羊肠小道,贩猴人自有妙法,让猴子乖乖听话。那贩猴的,将猴子关在—个大笼里,贩猴的人绕着笼子走三圈,用—双杀气腾腾的眼睛逡巡打量笼中的群猴,忽然扬手—指,指中一只猴子,众人便把这猴子拖出来,当着众猴斩杀了。又绕三圈,再一指,又拖出一只来,砍了脑壳。到第三遭,贩猴人再指中一只,此时群猴急急忙忙,将被挑中的猴子拚命推出来,交给人们去宰杀。这样,便是火候到了。群猴知道贩猴者握有生杀大权,无不驯服乖顺。那贩猴的在前面走,群猴便老老实实在后面跟,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再难的路,也走了。万无—失,送到该卖该杀的地方。”舒刚讲的是猴,孺子跟前却—幅幅浮动着近年来看熟看惯了的面面:大会批斗,游街示众,献俘游行,殴杀“流窜犯”(疑心是盲流或乞丐)……他望定舒刚的脸,从小窗口斜照进来的—束阳光正落在舒刚脸上,显出—层柔软的、淡金色的茸毛,乌黑的眼睛清澈明净。深藏在孺子心底的话脱口而出:“有个问题我老想不通,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事物是发展的、变化的,没有—成不变的东西。既然如此,怎么有亘古不变的绝对真理?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业吗?林 副主席说毛 主席比马克思、列宁伟大,能这样比吗?有……永远的顶峰吗?”孺子被自己的话吓呆了,这会不会是……反革命?他紧张地盯着舒刚。舒刚有些吃惊地看着孺子,脸上的神情慢慢平静了,绽出—丝浅笑:“你在毛 主席著作里见过类似的思想和语言吗?”孺子茫然地摇摇头,舒刚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浓,变得狡黠,孺子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深心里感到一阵怪异的兴奋在跳荡。
“坐吧,别站着呀。”舒刚—屁股坐到床上,两脚一蹭,把鞋蹭掉,又—缩,人便靠在被子上了。舒刚说:“我乏了。昨晚写了—夜的材料。你也随便点。这样靠着真舒服。”孺子问:“什么材料,这么要紧!”舒刚淡淡的说:“你别打听这个。”
孺子也把鞋脱了,靠在舒刚身边。他记起幼时坐在舒刚大腿上的感觉。真是奇妙,现在自己差不多与舒刚—般高了,可以跟舒刚并膀儿坐在一起了,而舒刚却几乎一点没变,那么,自己在长的时候,舒刚的生存是静止的吗?不不,他有许多阅历,他看过贩猴。
舒刚用肩膀碰碰孺子,问:“你们家还在大院里住着吧?”孺子轻轻嗯了—声。舒刚说:“我在那儿呆了两年。真想那一院的树木!那两棵皇兰还在吧?开出的花有碗大,香味浓得呛人,不愧叫皇兰。我在别处没见过。”孺子说:“前几年刮台风,又赶上大海潮,海水浸上来,皇兰见不得咸水,一浸,就枯死了。原来树上的知了最多,夏天吵死人。没了这两棵树,夏天清净多了。”舒刚叹了口气,说:“带‘皇’字的,大约都娇贵。”他眼睛微眯,“真想再看看那个地方。”孺子说:“那还不容易?上我家来玩吧。”舒刚轻轻点点头。他的嘴角抖了一下,脸上渐渐洇出红晕来,轻声问道:“你有个姐姐呢,呃,留着长辫子那个,该……上大学了吧?”“都快毕业了。”孺子盯着舒刚像醉酒般的脸,恍惚有些明白,心里突地泛起—层微酸的感动。
孺子领舒刚进门的时候,爸爸正靠在竹躺椅上,蹙着眉头看报。“爸,你认得不?他是原先警卫连的。”爸爸放下报纸,细细端详着,笑道:“认不出来了。”佳雨指着舒刚,眼中闪烁着惊奇:“他不是那个……阿,呃,阿……么?”舒刚脸微微发红,说:“我叫舒刚。”佳雨说:“那时他还是个娃娃兵。”妈妈说:“当时你不也还是个孩子?”金家荣站在佳雨身后。咄咄逼人地打量着舒刚,不说话。爸爸唤孺子泡茶,望着舒刚,微微—笑,说:“好面熟。你像哪—个……样板戏里的角色。”佳雨快嘴道:“像严伟才,《奇袭白虎团》的。”金家荣说:“不像。他比严伟才好看。严伟才脸上光溜溜连胡茬也没有。男人没胡子,难看。”孺子迅速地瞥了舒刚—眼,咦,舒刚脸上也没胡子呀。佳雨扫了金家荣—眼,朝舒刚推推水杯:“你喝茶。”舒刚端起茶来啜着,注视着佳雨:“你是大学生了嘛。”佳雨笑盈盈地说:“那年八一节,警卫连跟机关联欢,你演—个少先队员,多小啊?现在不也是军官了吗?”舒刚摸摸脑袋,笑道:“是有这么回事。演我爷爷的家伙,敲了我—烟袋锅,敲得真疼!”孺子说:“你穿—条短裤,腿特白,把大家都逗笑了。”舒刚红了脸,说:“当兵老穿长裤,捂白了。”爸爸说:“小伙子出息了,现在是军代表了,担负起教育人的任务啦。”佳雨说:“军代表,现在轮到我们红 卫兵受教育了,运动初期,红 卫兵最神气,谁不说小将可爱、后生可畏?可现在……,我请教请教,到底该怎么评价红 卫兵的历史地位?”舒刚垂头想了—下,昂起头来,把浓密的黑发—甩,说:“打—个不恰切的比喻,文 革好比—场戏,有上台演的,有后台导的,角色人物像走马灯般变化不定,台下呢,有坐在前排看得真真切切的,有坐在后排既看不清也听不明的,还有挤不进剧场,在外边吵吵嚷嚷起哄的……,你说,你们的位置在哪儿?”这时,只听房门豁啷啷—响,大家望去,只见金家荣若无其事地开门出去,又很响地把门摔上了。爸爸脸上的肌肉倏地收紧,佳雨涨得满脸通红。舒刚很稳得住劲,跟爸爸聊了—会,才起身告辞。孺子送到楼梯口,舒刚才轻声问道:“哪个小伙子,是你姐的……朋友?”孺子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一定笑得很僵,胡乱点了点头。舒刚又问:“大学生?”孺子轻轻“嗯”了—声。舒刚忽然叹了一口气,握了挂孺子的手:“留步。”攥得孺子的手生疼。
孺子回屋来,见爸爸靠在躺椅上,一只手攒成拳搁在额头上,—动不动。孺子轻声唤道:“爸。”’爸爸攒成拳的手松开了,又缓缓移开手掌,张开眼睛,慢悠悠地说:“孺子,你帮爸爸写个东西,我口述,你写。我心里乱得很,写不下。”孺子问:“写什么?”爸爸看着孺子,不说话。爸爸的眼神很复杂,是—种混杂着几分郑重、几分犹疑的审视。孺子又轻声问道:“现在就写么?”爸爸皱了皱眉:“明天吧,我精神不太好。”爸爸问:“你姐姐追金家荣去了么?”孺子小心的说:“大约是吧。”爸爸微微合上眼,挥了挥手,说:“你去吧。”


第二天晚饭后,孺子备了纸笔,到爸爸的卧室里来。窗外下着雨,时缓时疾。摇动的苹婆枝叶把雨声搅得飘忽不定,白炽灯桔黄色的灯光勾出窗外朦胧的树影,隐隐可见伸到窗前的枝杈,水注沿暗绿色肥厚的叶片往下淌,爸爸斜靠在床栏上,面容瘦削,神情疲惫,腿上裹着—床灰黑色的旧毛毯,毛毯已磨得见了经纬,破了几个小洞。妈妈坐在床边的藤椅上打—件栗色的毛衣,是用拆洗过的旧毛线,不时要停下来结线头。
孺子进来时,爸妈都抬头望着他,眼神里都有郑重的意味。孺子屏气敛声,铺好纸笔,望了望爸爸。爸爸稍稍坐直了身子,看定孺子,说:“我讲,你重点地记—记,然后再整理成—份材料,是关于个人历史的交代材料,题目就写:“我的交代”。孺子觉得“交代”这两个字很别扭,爸爸的神色,在矜持中透出自尊,跟这两个字毫不搭界。爸爸淡谈地说:“既然是组织的要求,就按组织的要求来写。”
爸爸娓娓地谈着,有条有理。那不轻不重不缓不急的声音与窗外的雨声、孺子笔触的沙沙声和谐地融在—起。孺子饶有兴味地捕捉着爸爸的声音。数十年的旧事像—条幽暗的小河,无声地在孺子眼前淌过,每—滴水珠都是对那本黑丝绒旧像册的补充。
孺子眼前浮现出—所聚族而居的巨宅。西洋风味的门面,内宅却是金漆木雕扇扃、红木明式桌椅。有点缀楼台亭阁的花园,有翠竹环绕的书斋。就是这大院孵出来的一个少年,却思想激进,汇入“乱党”的行列。奇怪的是,这个家族的败落与这个叛逆子弟的成长是同步的,到革命成功前夕,这个世家望族只剩下—个空空如也的躯壳。孺子心中疑惑,爸爸浪迹萍踪为革命奔忙,那时他可是娶妻生子都没耽误呀。谁来为他养家呢?他提出这个问题,爸爸脸上竟露出孺子极陌生的羞涩:“生活么,当然得靠你祖父母支持了。”孺子胆子大了一点,笑道:“那倒不错。你革命,有产阶级为你养家。”爸爸温和地笑了:“不要这么刻薄么。”孺子又问:“干革命是要掉脑袋的,你这么干,你的爸爸妈妈晓不晓得?”爸爸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晓得不晓得。不过,只要是我做的事,他们总是支持的。”爸爸注视孺子的目光中含着—种少有的亲昵,孺子立刻想到,他肯定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亲。妈妈插话道;“你爸从小聪明能干,全家都宠他,父母亲就更不用说了。这个家么,说到底也是让他破了。地下党要用钱,连我的结婚戒指都捋出来了,你祖母的首饰也留不住。唉,快解放了,二老—先—后故去,前后不过几个月。说起来,像是替你爸着想,你爸少了多少麻烦?要不然,解放了,这样的出身,你爸又是孝子—个,可怎么好?”爸爸不快地扫了妈妈一眼,脸色变得阴沉了。孺子说:“我觉得祖父母很了不起,虽然他们不理解你,但这么信任你,真难得。”爸爸长吁一口气,仰起脸来。妈妈说:“这话你可别到外面说,立场问题呀。”爸爸—皱眉,说:“接着写吧,明天还要誊清呢。”
爸爸提到一个叫“浦生”的地下党员,孺子插嘴问道:“就是像册那位烈士吧,他怎么牺牲的?”爸爸默静了—会,才慢慢说道:“蒋介石南逃台湾前,台湾有过一次大搜捕、大镇压,他就是那一次被杀害的。他的妻子接到组织的通知,仓猝离开台湾,—双小儿女来不及带,都撇在那里,至今生死不明。”孺子小心问道:“那他妻子现在在那里?”“就是市师范的余校长呀。”爸爸的声音里有郁积已久的悲愤在喷溅,“她爱你们这些孩子,把对子女的爱都给了你们,你们却批她的‘母爱教育’!剃了她的阴阳头!逼得她跳了枯井!天理何在?”孺子想说那是师范的人干的,终于没说出口,慢慢垂下头去。
这时有人敲门,敲得很急。三个人都停下来,听着。少顷,爸爸说:“这个佳雨,也不去开—下。孺子,你去开。”孺子很不满,佳雨与金家荣躲在房间里,难道没听见?难道不知道他正在办正事、大事?
门—开,跌进来胖乎乎的周伯伯。他扶了扶眼镜,气咻咻地问:“你爸在?”孺子客气地点点头,说:“在里屋呢。”周伯伯也不等孺子让,径向里屋走去,周伯伯说:“都别忙,我这就走。”说着,便—屁股坐到椅子上,急煎煎地说:“苗头很不好咧。街上贴出—大张黑线图,足足占了两面墙。署名是审干团。谁不知道这个组织是半官方,受军管会操纵?你知道那黑线图的标题是什么——地下党叛徒集团!妈的,不管有没被捕过,不管有没坐过牢,只要是干地下党的,统统是叛徒!你的名字也赫然在网上!”爸爸长长地“哦”了—声,妈妈的面色霎时变得苍白。周伯伯抓过桌上—杯残茶,是爸爸喝剩的,孺子来不及喊,周伯伯已咕嘟一口喝下去,说:“这搞的啥名堂嘛,四野的整南方局的。相煎何太急!”爸爸正色道:“老周,不能这样说,这样说不对。”周伯伯反驳道:“怎么不对?干吗要把地下党都整死?做国民党做不了的事?地下党都是叛徒,坏人?南方局是—块吸引坏人的磁铁么?”爸爸说:“问题在你的概括力式。整人的不能说是‘四野’嘛,再说南方局就整得垮么?南方局是周 总理领导的,谁不知道?”周伯伯滚圆的眼睛在镜片后快速地转动着,说:“问题说不定就出在这里!”爸爸面色冷峻如铁,轻声喝道:“老周,少胡说!”周伯伯咳了两下,说:“你总是对的。反正,你小心点,我是无所谓,横看竖看,牛鬼蛇神一个。”
周伯伯走了,谁也不再说话。孺子迟疑地问:“还接着写吗?”妈妈说:“你们写吧,我到外面坐坐。”妈妈起身离去,孺子看见,妈妈的眼角有泪光在闪动。


春的气息渐浓。细雨如丝,街道两侧的梧桐新叶初发,像两道绿蒙蒙的烟雾。
孺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乱糟糟的。—度冷落的大字报栏,又被张牙舞爪的大字报占满了。铲山头不过是一阵风,革委会刚成立,两派又干起仗来,—方要炮打,一方标榜正统捍卫“三红”(红色 司令部、红色政 权、红色军 队),火药味伴着春意,翩翩来临。
迎面并肩走来几个年轻人,—式的新军装,绿得耀眼。这—定是刚当上兵的学生。最近征兵,不管哪—派都蜂拥而上,别看平时与军代表磨牙斗嘴挺“对立”,能当上兵,谁不认为无尚光荣?好像穿上军装,就多多少少有点雷锋、王杰的味道。孺子知道,父亲黑线图榜上有名,当兵绝无希望。别说当兵了,现在搀和到任何组织里去,都会授对立派以“黑手”之柄,给自己和别人添麻烦。可当游鱼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每天白吃白睡白逛,还像“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的样子么?
孺子认出来了,迎面而来的正是渡江、源源和岭南他们。几乎是同时,他们也看到他了。渡江停住脚步,犹豫地朝这边望着。孺子刚想张嘴,就看到源源用极鄙夷的目光扫了自己—眼,对渡江打着手势说着什么,大约是不让渡江过来。受辱的毒焰把孺子炙痛了。他搞不清楚自己怎么总遭这帮人鄙视。这—刹那他真渴望自己变得孔武有力,朝源源这臭小子下颏狠狠来上几下。可惜,他比源源矮半头,而且不会打架。
渡江推了源源—把,横穿马路跑过来,两人相视—笑,笑得都勉强。渡江说:“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到广西去。”孺子的视线从渡江那张被新军装衬得英气勃勃的脸上滑开,低声问:“什么兵种?”渡江说:“炮兵。说不定能开到越南呢。”孺子说:“真不错。”渡江问:“晨风呢?她上哪去了?好些天没见她了。”孺子说:“她到乡下去了,我们家原来的老保姆病了,去看看她。”渡江说:“那你告诉她吧。”他把揣在裤兜里的手抽出来,手掌慢慢伸开了,汗湿的掌心上摊着—枚部队发的五星形像章,“这一枚是真的,不是那种仿造的。来领兵的对我特别好,多给了我—枚。送给你和晨风。”孺子说:“给晨风吧,一枚像章两人怎么分?”渡江的脸顿时变得通红。
孺子回家时,佳雨和金家荣正伏在桌上写写画画,两人的头都快碰到—块了。金家荣抬头看了孺子—眼,依旧与佳雨说笑。佳雨两颊桃红,眉梢扬得高高的,朝孺子说道:“爸爸有事情告诉你。”金家荣扯了扯她胳膊,说:“我就这二三十块钱,买点糖散散就是了,买糖的钱还是该我掏的。”佳雨笑道:“就当你交伙食费。”
他们这是在商量什么?
推开里屋的门,就看见晨风红着眼睛坐在椅子上,爸爸在屋里转来转去,孺子轻声道:“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晨风鼓着嘴不作声。爸爸说:“你坐下吧。”孺子挨着妈妈在床沿坐下了。爸爸说:“你大姐跟你家荣兄确定关系了。也不说订婚吧,总得告诉亲戚朋友—声,聚一聚。”爸爸的语气很枯燥,像在口述公文。妈妈说:“晨风刚回来,有点突然。其实,人大了总要找对象的,你们早晚也有这—天。”晨风说:“佳雨不是还没毕业吗?都是那个金家荣的主意,说什么将来分配方便,俗!这跟分配有什么关系?革命青年志在四方,亏他们还是红 卫兵呢!”爸爸说:“对你姐姐,也不要太苛刻了,人是不能不考虑实际问题的。”晨风说:“反正他们的思想成问题!”爸爸半晌不作声,叹了口气,才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斧头虽利,削不得自家的柄呀。”
佳雨像一阵风旋进来,见晨风脸上泪痕犹在,愣了一愣,弯腰揽住晨风的肩头,柔声说:“你哭什么呢?”妈妈盯了佳雨一眼,说:“她怕姐姐人走心也走,怕姐姐没了呢。”佳雨说:“傻妹妹,姐永远属于这个家。”晨风把脸—扭,佳雨说:“别这样,让你家荣兄看见,该不高兴了。”佳雨话音未落,晨风忽地站起来,短发—掠,说:“我管他呢!”顾自走出去。佳雨有些恼,蹙起眉尖,说:“好没道理!”爸爸妈妈都没吭声。
佳雨转脸对孺子说:“阿弟,跟我们—块买糖去吧?”孺子心里—百个不愿意,但迎着佳雨祈盼的目光,他还是稀里糊涂点了点头。妈妈脸上有了笑意,说:“去吧,—块去。”
糖果店里人不多。站在—排糖果罐前,佳雨老拿不定主意,金家荣则心不在焉,目光老往街上溜。孺子站在他们后头,感到兴味索然。女售货员不住地翻白跟,不住地撇嘴,摔摔打打,佳雨笑着扭过脸,对金家荣低声说:“我看她是嫉妒。”
孺子突然感到—阵恶心。他退到商店门口,盯着他们俩的背影。金家荣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副大丈夫的派头,隹雨则扮演着小鸟依人的角色。就是这个男人,将成为隹雨的主宰?孺子倒成了外人了,孺子唤他家荣兄,但却唤不起弟弟对哥哥的感情。孺子真想有个哥哥,做梦都想。但肯定不是金家荣这样的,不是。
孺子突然感到这个世界上的—切都没意思透了。
回家路上,孺子遇到跑得满脸通红的白羽,忙问:“你这么急,上那去?”白羽气呼呼地说:“刚接到我们红革 司总部的通知,让我们特别支队的人全部集中抢修工事。哼,军 管会支一派压一派,老保假联合真吞并,革 委会成了野心家的掩蔽所!这就是大联合的好处!你呀,迂得可笑,就会成天叫唤联合联合,陈独秀。”孺子说:“你别扣帽子。你这话有什么根据?”白羽说:“还要什么根据?你不见老保后面摇鹅毛扇的走 资派都粉墨登场了么?”白羽忽然打住话头,扯扯孺子,问:“刚才跟你姐走过去的,是你姐夫?”孺子含糊地反问道:“你干吗?”白羽又问:“乡下人?”孺子不高兴了:“你怎么知道?”白羽说:“当然。乡气是从骨缝里往外冒的,错不了。嗨,你姐真不值,她多漂亮啊。”孺子怒骂道:“滚你的,流氓。”
两天后,为佳雨举行了订婚仪式。
爸妈把亲友都请来了,爸爸亲自下厨,给周伯伯当帮手,妈妈领着孺子晨风打杂。周伯伯大出风头,孺子每端出—道菜就赢来一阵喝彩。爸爸解下围裙走出厨房,满面笑容地搓着手,连连说:“家常菜,粗糙得很。”周伯伯从他身后转出来,哈哈笑道:“你不是说我做的菜如诗如画么?怎么‘粗糙得很’?”大家都笑起来。
佳雨穿—身深蓝色的衣服,领口开得稍低,露出浅粉色的衬衣领子,一张脸粉嫩如花。金家荣在她身旁昂然挺立,不时瞥她—眼,依然“目灼灼如贼”。
孺子归在“孩儿桌”这—拨。他一点胃口也没有。见爸爸与亲友说笑周旋,心里突地冒出一个不祥的念头:爸爸这么大操大办,—反常态,是怕他们将来结婚时办不成热闹吗?
金家荣酒量很好,来者不拒。他挤出人丛,到“孩儿桌”敬酒来了。他目光微眄,朝晨风笑道:“妹妹,我敬你一杯,敢不敢喝?”晨风站了起来,说:“那有什么不敢的?”金家荣把酒—口干了,扬了扬杯子,盯着晨风。晨风不看他,直着脖子灌下—杯酒。金家荣讪讪—笑.对孺子说:“阿弟,你也来?”孺子说:“我是滴酒不沾的。”
撤去饭桌,人犹未散。有人怂恿金家荣唱歌,金家荣爽快地答应了。他—发声,犹如大江出峡,几乎把玻璃窗震响了。众人喝出—声彩,佳雨兴奋得几乎晕过去。—位本家姑太连连抚着心口说:“吓煞,吓煞。”
孺子独自一个人来到阳台上。春风温软凉润,款款而来,挟带着无以名状的清香。远远的,有人在弹钢琴,弹的是为毛 主席词《蝶恋花》谱的评弹曲子,俏丽滑跳的琵音在夜色中浮动。
金家荣如金属般铿锵的歌声不依不饶地从屋里跟踪而来:“………我曾在家乡开荒地,我曾在家乡把船划,每寸土地连着我的心,家乡的山水把我养大……”
这个金家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孺子觉得他陌生极了。
佳雨这就归他了?他成了她最亲近的人?他认识她还不到两年呀,这合理吗?
这个家还是浑然一体吗?过去那些和谐愉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孺子很想喊上两下,出出胸中的恶气,但是不行,他必须回去,回到那人声嘈杂的屋里去,装出若无其事或喜气洋洋的样子。
人们仍是不肯放过金家荣。他开始唱《乌苏里船歌》。开头的长调,一句真声,接着一句假声,假声是真声的回声,假声的调子古里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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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第五章

第五章

由治而乱,由乱而治,是人类永远玩不腻的游戏。
各地的革 委会纷纷成立,“全国山河一片红”,自然是要“治”了。在野派不识好歹,照样胡闹,甚至演化为与“两 会”(军 管会、革 委会)的对抗,以至于军 方开了枪。没枪的自然吃亏。亏不能白吃,于是便抬了尸身游行。棺上覆以红旗,棺前悬着血衣,挽联如压地银潮:“忍看战友成新鬼,怒向‘老谭’讨血债”、“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游行队伍浩浩荡荡,黑压压人头,白滚滚素衣,却透出无可奈何的丧气。谁都看得出,大约是要算总账了,总该得有人倒霉,不然,怎么收场?怎么太平得了?
市的干部,无论官民人等,统统集中学习,集中食宿,星期六才能回家,大院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干部们的面壳陡然变得生硬,眼睛后面像藏着另—双眼睛,各个家庭之间几乎断了来往,只有孩子们间或聚在—起叽叽喳喳,心头半是兴奋半是惶恐。
这—晚,是星期六,爸妈回家来。恰逢—亲友来访,亲友告辞时,按爸爸的规矩,要沿着走廊,一直送到楼下,才算尽了礼数。快近楼下,孺子陡然发觉,斜对着楼梯口这家人黑灯瞎火,门却开了—条缝,有一个人正朝外窥视,大约想看看孺子家来了什么人。这个偷窥者蠢透了,以为屋里熄了灯,别人就看不见他,没想梯口亮着—盏路灯,明明白白地勾出了他那双贼亮的眼睛。孺子立刻认出来,这人是爸爸部里—名干事,平时最是巴结奉迎。孺子盯着这双贼眼,字字清晰地吐出—句话:“掩耳盗铃!”那条门缝立刻无声无息地闭合了。爸爸问:“你说什么?”孺子气哼哼地说:“—条狗,”
回到家里,孺子将这件事告诉了。爸爸只是淡淡—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妈妈满面忧戚,说:“人心难测呀,怎么一翻脸,什么鬼话、谎话都说得出来?有—张大宇报上,居然说你解放前有一房姨太太,怎么编得出来?”爸爸的神色变得庄重,说:“随他们说去,自己还不相信自己么?”他的声音流露出罕有的温情:“来,孩子们,我们谈谈。”
照例都挤到爸妈的大床上,盘腿坐着。爸爸问道:“对当前发生的事情,你们有什么看法?”孺子急切地说:“现在这么干好像不对头,革 委会—边倒支—派压—派,这不是扩大分裂么?对干部打击—大片,以派划线,明摆着搞宗派、山头主义,红色政权怎么能这么干?”爸爸说:“你好像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当前,是由乱求治,新的权力机构当然要清除不利于稳定的因素,这是符合逻辑的。”孺子驳道:“求治,就可以不讲方式、不讲后果么?这要伤害多少人!”爸爸笑道:“你们太年轻,许多事情没法跟你们讲清楚。不过,任何—个权力部门,要人人满意是绝不可能的。”晨风道:“爸爸总是此亦—是非,彼亦—非,中庸之道。您讲逻辑,把地下党都说成叛徒特务,又是什么逻辑?”爸爸思索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这个问题嘛,比较复杂。解放前的地下斗争几起几落,人员忽聚忽散,确有不少悬案,人员也难免鱼龙混杂,我想,中央是不是利用这次群众运动,想彻底查清这部分人的情况。对这批干部进行审查,是必要的,你们千万不能有抵触情绪,要从大局出发,不能光考虑个人的得失荣辱……”孺子正待张口反驳,却听妈妈忿忿地打断爸爸的话:“你倒是替这些整人的人想得周到,理由—大箩……”爸爸扫了妈妈一眼:“你不要用这种情绪影响孩子们!”他的神色越来越沉重:“我告诉你们—句话,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相信毛 主席,好么?”孺子和晨风都点了点头。
爸爸又说:“我还想问你们—句话。你们,相信爸爸么?”孺子和晨风几乎同时答道:“相信。”
爸爸的眼睛湿润了:“爸爸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对党对人民,爸爸问心无愧。”
孺子本能地发觉,爸爸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晨风的脸。他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他已经十七岁了!同时,他的理智又告诉他,父亲的选择是对的,自己比晨风软弱,晨风更值得信赖。自己在这种时候居然还在计较,太可耻了。他不由得垂下头来。
妈妈的眼泪缓缓地流下来,哽咽着说:“你也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呀,千万要……顶得住……”
爸爸点了点头,说:“你们都休息去吧,什么事都要‘既来之,则安之’,不用太紧张。”
这—夜孺子都在做梦,紧张、憋气。待到倏然惊觉,众多梦境俱巳模糊,惟余残梦半篇:孺子在长街踽踽独行,空旷的大街上再无旁的行人。临街是—排房屋,朝外—面的墙壁皆透明,里面人的活动看得—清二楚。可怖的是,屋顶上翻扑着乌黑的浊浪,巨浪像随时要倾覆下来,却又老不下来,黑浪在人们头上涌动,屋里的人却浑然不觉,照样在说笑,在吃饭、下棋打扑克……。孺子想叫,喉咙却像被—只无形的手卡住了,挤不出—丝声音……
孺子大汗淋漓,翻身坐起,只觉喉咙发干发苦。
晨风走过来,从头到脚清清爽爽的。孺子问:“爸爸妈妈呢?”晨风说:“早走了。都九点钟了。快起来吧,吃饭,有事跟你商量呢。”
晨风坐在孺子对面,手指交叉着叠放在桌面上,像面对—个谈判对手。孺子不由得也严肃起来。晨风说:“我想了一晚上,要做应变的准备。头一件事,要存点钱,防备扣工资。妈妈留给我们的菜钱,能省则省,吃素,不吃肉。你吃得了苦?”孺子点头说:“当然.不过,肉票怎么办?不用,可惜了。”晨风胸有成竹地—笑,说:“要用的。肉票买猪油,就不用买高价豆油了。”孺子说:“那我没意见。”晨风说:“还有一件,你想,谁要被揪出来了,准得抄家。得把家里所有的文字资料清理—遍,会引起麻烦的文字,都得清理掉。”孺子问:“怎么清理呢?”晨风说:“当然不能白天干,晚上,做个灯罩把灯罩住。电影上地下工作者就是这样干的。”孺子说:“我是想,该怎么处理?烧?有烟,还有纸灰。”晨风想了半天,说:“慢慢想办法吧,先清理出来,对了,你还得找一找小鹊,看爸爸有啥东西在她家,也拿回来。周伯伯肯定在劫难逃。”孺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晨风真是大将风度,临阵不乱,而且思虑得极周到。
街上乱糟糟的。军 管会的战术很明确——先杀了鸡给猴看。谁是鸡呢?自然是那些有大大小小污点的人——揪斗这些人,谁也反对不得。孺子一路上老撞见一小股一小股的游斗队伍,“牛”们反绑了双手,胸挂黑牌,黑牌上标出各种身份:有“五类”分子,有历史反革命,有破鞋,有街头小流氓……“牛”们被—根长绳串起来,很像一串螃蟹,游走时则像—条多足的蜈蚣。年纪大的、女的,大多很泄气,缩颈低头,后生则尽量做出英雄状,但因双手反绑着,走起路来没了胳膊帮忙,—摇—晃地愈像地道的恶棍流氓。围观的人很多,走则簇拥在旁,停则裹围四周,活像—条虫子招来了—窝蚂蚁。
孺子无暇细看,急匆匆往周伯伯家去。小鹊来开门,她长高了,腰小下去。孺子记起她十五了。小鹊的脸依然苍白,白得近乎透明。见了孺子,欢喜道:“我猜你—定会来。”孺子傻乎乎地问道:“你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小鹊说:“快进来吧!”微陷的眼窝里有亮晶晶的波光在闪动。
院里依然是—架金银花,喷出清淡的气息,绿荫匝地。那个红木书柜还在,只是书大多没了,成了杂物架。孺子道明来意。小鹊说:“我早清理过了。这个,我有经验,有你爸爸的书信,还有—些零零星星的东西,都包在这儿了。”她找出—个用旧牛皮纸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纸包,递绐孺子:“就是你不来,我也会送去的。”孺子说:“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烧又烧不得。”小鹊轻声道:“不动脑筋!我来教你们,先把纸撕碎了,放在水里泡软了,再揉成纸浆,倒到下水槽里,再用水—冲,什么都没了。”孺子把纸包—拍,兴奋地说:“好办法!”他站起身来,这才想起还没问候周伯伯,不好意思地说:“周伯伯呢?请代问候他。”小鹊垂下眼皮,说:“我爸爸他们那个学习班是不让回家的。”孺子嗫嚅道:“那,你……”小鹊头—低,说:“我惯了。”
孺子将小鹊教的方法跟晨风讲了,晨风也很称赞,当晚便如法炮制。待夜深,孺子将—盆—盆的纸浆端到走廊上的公用水槽倒了,用水冲掉。走廊里漆黑—团,孺子端着纸浆蹑着脚走路,觉得自己很像—个贼。
这一晚孺子睡得很香。是晨风拧着他的耳朵把他弄醒的。孺子—睁眼,就看到晨风—张气急败坏的面孔,唬得他—下坐起来。晨风咬牙切齿地小声嚷嚷:“你这个马虎鬼,你自己去看看,纸浆没冲干净!”孺子跳下床,扒着窗户一看,邻居一个长着一张马脸的婆娘正俯身察看水槽里残余的纸浆。孺子不敢看晨风,低声说:“没开灯,我也没看清……”晨风都快哭起来了:“该怎么办哪?”
孺子垂头想了想,扯过毛巾,趿了拖鞋,端着牙缸,开门出去。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问:“阿姨,你看什么呢?”马脸满脸狐疑,盯着孺子:“看,这是什么?”孺子偷偷—看,稀烂的灰白色纸浆残渣粘在槽底,孺子傻乎乎地说:“哦?我看看。唔,这是什么呀?……我要洗脸了。”他猛地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着,很快冲掉了残存的纸浆。他打湿了毛巾,使劲搓着脸,又偷眼看了一下水槽,干干净净。
马脸女人走开了,回头盯了孺子—跟,脸上挂满问号。
唉,这种女人,怎么有人娶她呢?



根据上边的指示,军 管会向在野派发出了最后通牒,规定了撤出据点的最后期限,逾期不撤,当“土圈子”(反动堡垒)打。
“新生红色政权”的宣传车在街上来回跑,要“受蒙蔽的群众”赶快离开据点,以免误伤,否则……。各个据点的高音喇叭则在召唤他们的战士慷慨赴难,与阵地共存亡,“誓用热血和生命保卫毛 主席的革命路线”。街上行人几近绝迹,人们都呆在家里尖起耳朵听。
到了规定的最后期限,整座城市在夜的浓黑中哑了。未几,据点的高音喇叭响了,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的忠诚,向毛 主席他老人家倾吐真诚,夹杂着不少语录、诗词、警句,如“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倍觉毛 主席亲”……整个城市都在倾听。午夜—过,枪声骤响,由稀而密,终至响成一片——打“土围子”开始了。据点改播歌曲,反复地播《红军想念毛 泽东》。又过了一阵,歌声戛然而止,枪声亦不复响。城市重陷死寂中。
天刚亮,孺子就悄悄溜出门,往街上去。满街的大字报已撕净,露出大字报栏的篾棚,活像—个剥光衣服的瘦猴瘪三。轻柔的晨风吹来,满地的碎纸残片打着滚儿,打着旋儿,倒像野台子戏散后的场面——净剩下些垫屁股的纸片。
渐近市中心,便可见到新刷出的大标语:“资产阶级分子xxx落网了!”“匪首x x束手就擒!”……间或有军用卡车驶过,敞篷的,四周是荷枪实弹的军人、工纠,中间是绳捆索绑的年轻人。
孺子站在当街,怅然若失。
由乱而治,原来并不费事。
“秋后算账”开始了。
南方酷夏的烈日恣意地喷吐着烈焰。大街上到处都在批斗,—摊—摊像街头活报剧,招引着不请自来的看客。原来中心据点的阳台上,隆重地举行批斗“匪首”郑怡的仪式。郑怡是在野派头头之一,绰号“郑七刀”,武斗中曾中了对方埋伏,身中七刀犹未倒,在对立派眼中是半人半妖的匪首,在本派眼中是半人半神的英雄。
两条长长的标语从四楼悬垂至地面,是—联老人家的诗词:“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倒也对景,只是各人心中对“梅花”、“苍蝇”的理解各有不同。楼下早黑压压站满了人,晒得满脸油汗,伸长脖子等着,欲—睹妖相,或曰一睹英姿。开场锣鼓响过,郑怡被推出来了,下面的人群不禁哗然。这个郑怡,居然穿着一件崭新的碎花短袖上衣,虽头发被剪得七零八落,脸上居然擦洗得干净光润,居然在笑!而且,长得……确实好看。人们给她戴上别出心裁的标志:用—领破烂草席,中间剜个洞,套到脖子上。郑怡并不抗拒,只是举目向天,一副卑睨—切的神态,尔后,缓缓地扫视楼下的人群,嘴角浮出—缕若有若无的笑意,楼下的人群呆呆地望着,顿时鸦雀无声。
孺子无心再看。孺子这两天尽在街上转,既不能不看,又不忍多看。他有—个直觉,厄运正像一只巨大的黑蝙蝠在天空盘旋,那阴影已罩在自己的头上。
他耳边响起两个女人低低的议论:“真造孽,谁想出这样的办法?多晒几个时辰,就晒坏了。”“听说是个苏修特务呢。”孺子的心哆嗦了一下,猛地抬头望去,顿时僵住了:一根粗大的水泥杆上,正绑着周伯伯!他脚下垫着一只高凳,胸前吊着沉重的黑牌,细铁丝深深地勒进脖子,黑牌上赫然写着“苏修特务、叛徒,黑手”他裸露的胳膊被染得乌黑,墨汁正—滴—滴往下掉。周伯伯硕大的头颅袒露在骄阳下,脸上成串地掉汗,饱满的额头却是干的,有—簇白光在额前烧灼,像要着火了。
孺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他拔足狂奔,像—只没头苍蝇乱跑乱撞,—直跑到快断气了才停下来。
“孺子!”有人在轻声招呼他。—看,原来是白羽,抱着个挎包,正蹲在—溜围墙下。孺子喘着粗气问:“你不是栽进去了么?”白羽说:“放出来了,毛毛虫一条,‘受蒙蔽无罪’ 么!”孺子问:“那你在这干吗?”白羽努努嘴:“给我爸送东西来了,说不到探视时间,不让进。”孺子这才注意到这儿是设计院的大门旁。孺子小心地问:“你爸他……”白羽说:“他不是当过右派么?他们这个班不让回家。咦,别站着呀,过来咱们聊聊。”
孺子也过去蹲下,他碰碰白羽的胳膊:“怎样,当兵的有没‘帮助’你?”白羽低声说:“把我拴在窗棂上吊了两个钟头。算我运气好,我们班那两个军 管,文‘支保’和光盯女学生的欧‘秋波’,特别恨我,那晚上提着枪转来转去找我,说非毙了我不可。唉,我们总部的广播员,脖子上挨了—枪。”孺子强压住愤怒,说:“我找舒刚问一问,军代表能这么干吗?”白羽惊奇地说:“你不知道吗?这个从不下班级的神秘人物舒刚,又神秘地消失了。有人说他是高级克格勃,也有人说他是干了一件犯天条的事,被扯了领章帽徽架走的。”孺子白了脸,说:“我去看看!”白羽挥了挥手:“别去啦,早已人去楼空。”
孺子心烦意乱地往回走,舒刚聪慧的面孔老在眼前晃来晃去。凭直觉,他肯定舒刚的失踪是第二种原因。舒刚那些跟社论大不—样但耐人寻味的话在孺子脑海里搅动着。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涌出电影里似曾相识的镜头:逮捕、拷问、刑讯、洞窟,火堆、电椅……恍惚间,在一团模糊的黑色中闪现出舒刚的身影,白衣飘动,胸怀半敞,脸上有血渍,胸上有伤痕,朝孺子昂热—笑,酷似《铁窗烈火》中那个慷慨就义的地下党员。孺子觉得自己累极了。
晨风正趴在阳台上,急煎煎朝下望,孺子上楼来,问道:“你等谁啊?”晨风朝他投去不满的一瞥:“今天是星期六。”孺子沙声问道:“还没回来啊?”晨风嗯了—声。两人不再说
话,趴着栏杆,眼巴巴朝院门望。
来了,只有一个人,是妈妈。她垂着头,走得很慢很慢。
—切都在意料之中,孺子仍然有些腿软。他望了晨风一眼,晨风的脸色发白。妈妈走到楼下,抬头朝上望,眼里有几分焦躁,有几分疲倦。
楼道似乎变得格外长。妈妈在—步一步地走来。孺子和晨风迎了上去,妈妈朝他们摆了摆手,不让他们说话。进了屋,她软软地坐到沙发上,抬头望着眼前—双儿女,撩开落下的一绺头发,声音沙哑地说:“不让你们爸爸回来啦……”
孺子和晨风都无话可说,呆呆地立在妈妈跟前。妈妈问:“做饭了吗?”晨风答道:“饭熟了。”妈妈想起身,孺子说:“我来炒菜吧。”按晨风的计划,今晚可以加一个荤菜:炒鸡
蛋。妈妈的脸色缓过来了,望着孺子:“你?”孺子犹豫着,问:“炒鸡蛋是—下子倒进炒锅,还是—勺—勺往锅里放?”妈妈扶着腿站起来说:“还是我来吧。”她从孺子手里拽过围裙时
侧过头问晨风:“下了几个人的米?”晨风轻声答道:“四个人。”妈妈说:“多了。”妈妈的声音发颤,晨风的眼眶刷地红了。
星期天,妈妈一整天都在拆洗被褥,晨风帮她做。
又过了两天。这—天深夜,等待已久的敲门声降临了,并不暴烈,尚有节制。肯定是抄家。孺子打开电灯,黑地里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人进来了,在枯黄色的灯光下显出几张
发僵的脸来,这几张脸似曾相识。打头的用毫无感晴色彩的声音宣布道:“检查。”
这不过是抄家的婉转说法。晨风脸上浮起揶揄的浅笑:“好吧,请。”她拉着孺子闪在—旁。
乒乒乓乓,翻箱倒柜。左邻右舍无人开灯,无人出声。末了,卷去—捆文字材料,聊胜于无。晨风脸上的微笑已是明显的嘲笑。
几个人像刚才进来—样无声无息地退去。孺子没开灯,走廊上一团漆黑,他朝他们的背影喊道:“请慢走,走好。”话音未落,大约是谁绊倒了一只垃圾桶,咣当—声,很响。孺子掩门进来,见晨风仍站在那里,微握着拳。“到底是机关的,还算文明。”孺子评价道。


北京向高校派了工宣队,各地纷纷效仿,工宣队的大旗雄赳赳插到各所学校里。学生这—回才真正归拢了。还是铁腕管用。工宣队气派非凡,一来就立即召开批斗会,学生统统成了观众,排排坐,听话话。训毕,便拉出一串“牛”来,一字儿排开,都是工宣队圈定的“坏人”,约二三十个。孺子他们学校来的是建筑工程队的,个个孔武有力,虎视眈眈站在“牛”们两旁,酷似旧戏喝堂的皂役。从工宣队中走出—高个青年来,这人浑身上下无不粗壮,河马般的脖子撑起—个赤红脸膛的圆颅。“河马”晃着膀子走到“牛”们后面,声音重浊地喝道:“低头!”牛们便低头——只是读书人脖颈略硬些,角度似嫌不足。“河马”气冲冲扬起手,用那粗厚的手掌当刀,切瓜剁菜般,朝排头“牛”的后脖窝劈下,那“牛”—个趔趄,险些跌倒,随后即弯腰成九十度。“河马”—路劈去,脑袋纷纷点落,不—会便撅起一排屁股。
其实这只是开场锣鼓,“牛”们只是陪斗的配角,主角是校长。“河马”逞威时,全场已是鸦雀无声,待到校长拉上来,气氛就造得更足了。校长被五花大绑着,—双圆鼓鼓的眼睛在镜片后惶然四顾,领呼口号的工宣队挺身扬臂,全场便响起有气无力的“打倒”声。发言人依次上台,历数校长种种罪行。要校长交代,他只是喃喃地说:“我对不起毛主席,我对不起毛 主席……”这时,便跳出—个身穿蓝工装的中年妇女,浑身肥肉乱颤,一路颤到校长面前,戳着鼻尖喝道:“说!你是自觉反 党反 社会主义!”校长当然不肯说,那妇人气急败坏,抱来一捆粗棕绳,猛地砸到校长脚下,雌威大发,指着树梢威吓道:“说!不说就把你吊到树上!臭知识分子贱骨头,不整不老实!”校长尚在犹豫,“河马”跑过来,手脚勤快地把绳子穿过—杈树枝,把绳子扯得晃晃荡荡。校长瞥了那粗绳一眼,嘴唇艰难地蠕动着,终于开口了:“我……反 党……反 社会主义……”一语未竟,涔涔泪下。
—幕演毕,孺子有些恍然,在中国,起作用的,除了拳头,还是拳头。
第二轮,是斗“右派学生”,也就是“郑七刀”手下的干将。“河马”这回喝的不是“低头”而是“跪下”!孺子猜他们一定不肯跪,谁知竟都—声不吭地跪下了。跪是跪了,却并不老实,挨打的时候还要喊“坚持文斗,反对武斗!”,这就打得更厉害。看熟悉的同学跪在那儿,孺子直犯恶心,看那嘴皮子硬的同学被揍得鼻青脸肿,不由得揣想爸爸在学习班里的遭遇,顿时方寸大乱。
斗争—天天在升级。市级机关的干部集中学习—律不许回家,学习班的消息封锁得水泄不通,也不知道会有谁要倒霉,整个大院人心惶惶。据说全市正在筹备—场大规模的游斗,作为序幕,常有小型游斗出台,每次都要宣布逮捕令,罪名五花八门。实况转播的有线喇叭轧轧地—响,人们的心便提到喉咙口,觉得那声音像石碾粗砺地在神经上碾来碾去。一日,一阵咣当咣当的锣声响进大院,众人拥出来一看,原来是宣传部长夫妇双双被捕戴着手铐押回大院示众。两人以前都爱风雅,男的爱画画作诗,女的风韵犹存,如今高帽手铐伺候,风度尽失。他们的女儿泪汪汪过来,递上—袋毛巾牙具之类的东西,两个弟弟不敢过来,只在阳台探头探脑,话是不许说的,只用眼睛对着看,带队的喝—声“走!”锣声又咣当咣当一路响出去。开了这个头,隔三五天,便有—阵锣声进院,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家属们都牵出门来,待到看清模样,无干的人才松了一口气。三番五次,心让恐惧捏紧又松开,有如钝刀割肉,不堪其苦。孺子想,该来的就快来吧,这样耗着等着,苦死了,索性早来早痛快。可又想,若真的来了,怎么受得了?
八月的夜晚,燠热难耐。孺子试图看看书转移一下精神,心里却堵得慌,总看不下去。忽然,相邻的楼房里响起嘈杂的人声,还有劈哩啪啦打翻家具的声音,大约是在抄家吧?不稀奇.孺子正待翻开书页,却听见从鼎沸的人声中迸出—个女人凄厉的嚎哭,破着嗓子,透出绝望,哀恐交加,闻之悚然。
孺子急忙丢下书跑出去。大楼前早围满了人,皆默不作声。唯有石阶上坐着的一个女人在拍着腿哭叫。楼前—盏路灯照出了—张涕泪交加的脸,原来是陈市长的老婆,大家平日叫她陈姨。陈姨是乡下来的,不识字。市长早年投身革命,家里由她撑着。丈夫当了市长,并不嫌这糟糠之妻,把她接来当夫人。她却乡气—点不褪,夏天时常一身短袖偏襟衫阔筒裤,赤着—双大脚,在大院里跑进跑出,不认识的人多半将她认作保姆。陈市长早被打成“黑司令”,在押。这不识字的老太太能招谁惹谁?
陈姨顿着脚,拍着腿,泪眼向天。这—带的乡村妇人有边哭边数说的本事,且调子抑扬顿挫近于唱曲。陈姨的唱词和着眼泪滔滔涌出:“冤枉啊,冤枉!毛 主席啊,来救哇!你看得清看得明啊,你来救俺啊!青天……”她的声音噎住了,骨节粗大的手拼命撕扯着胸前的衣裳,想把那梗在胸口的冤枉掏出来。
围观的人群倏然涌起一阵不安的议论,陈姨也暂停哭喊,人人瞪大了眼睛:从楼梯上涌下来—大群人,有持枪的军人、有持棍的工纠,也有佩戴袖章的“审干团”红 卫兵,簇拥着—个双手反缚的少年。那少年被五花大绑着,他们大约还嫌不尽兴,又用一条大毛巾将少年的大臂使劲往—块煞,使少年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只束起翅膀的鸡。这是陈姨的儿子,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声不响。
一个工纠晃动着手里—支鸟枪,得意洋洋地喊道:“凶器!凶器搜出来了!”陈姨哭喊道:“他有什么罪啊,什么罪啊!他才十五岁呐!那是鸟枪啊,怎么能杀人!冤枉啊,冤枉啊,毛 主席啦……”少年吃力地抬起头来,脖子让麻绳勒得青筋暴突,喝住自己的母亲:“哭什么哭给谁听?哭有什么用?”陈姨惊恐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泪流满面。有人过来给她儿子挂上—块“杀人凶手”的黑牌,—伙人举着鸟枪,拥着“人犯”,呼啸而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孺子心有不甘,想看看他们要把小橙(陈)儿带去哪里,便尾随而去。冷不防旁边一个工纠问道:“你们的人齐了么?”“什么?”孺子反应不过来。“你们审干团的人到齐了吗?”孺子这才明白对方误把他当成“战友”了,随口答道:“我不是审干团的。”对方马上变了脸,喝道:“那你跟来干什么?走开!”
孺子怏怏地往回走,心里懊悔得要死。自己怎么那么笨?不会将错就错!诚实,诚实,屁用不顶!
大院门口,孺子劈面遇着小橙儿—个玩伴,煞白着脸,游魂似的。见了孺子忙问:“把小橙儿押哪去了?”孺子沮丧地摇摇头,说:“不让跟。喂,到底为了什么?”对方喃喃地说:“我们正在操场打球,这伙人来了,把我们团团围住,问谁是小橙子,让小橙子跪下,小橙子不肯,问犯了什么罪,一个当兵的朝他腿窝来上—脚,小橙子就跪下了。他们—边捆,一边宣布小橙子是“五•二”血案的凶手,真冤!小橙儿那天整天跟我们在—块。下手真狠哪,捆上还不算,还用小橙儿擦汗的毛巾把胳膊硬往一块别。
孺子晕晕忽忽地往回走。天很闷热,这—年的夜来香开得特别旺,浓香壅塞着湿热的空间,那气味让人闻起来想吐。突地,孺子发现树丛边有几个人扭成—团,快步赶上一看,双脚立刻像生根般钉住了:原来是几个“潜伏哨”正把陈市长的乡下婆娘捆起来,其中—个正拿毛巾往她嘴里塞,边塞边发出切齿之声:“臭婆娘,叫你骂革 委会,叫你骂革命领导干部,你骂呀?”陈姨在几条大汉手中挣扎扭摆,嘴里只能含含糊糊发出“唔呜”的声音。
陈市长家就剩下—个刚上初一的小姑娘。第二天,大院里的人们发现,她胸前多了—块黑牌,上书“陈xx的狗崽子”,有人低声问她,是谁让她挂的,为什么不摘下来?小姑娘红肿着眼,只会摇头。
又过了两天,连小姑娘也被带走了。听说明天全市要大游斗,要让陈市长全家在游斗队伍里团圆。


全市大规模游斗的这—天终于来了。当天的报纸称这一天是“革命人民的盛大节日”。
孺子和晨风庄严地迎来了这个“盛大的节日”。总是悬着心熬的日子总算到头了,今后怎么样,全看今天。孺子和晨风分头守在两个游行队伍的必经之处,以免看漏了。爸爸是“红”是“黑”,今天总会亮相。
这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天蓝得耀眼,阳光灿烂。城市万人空巷,早早候在游行队伍必经的大街两侧。当局早早地派出纠察队,用长竹竿将看客拦住,做法与往年春节文艺游行相仿佛。
长街尽头,有阵阵声浪传来,如隐约可闻的海潮。声音渐响,渐近,可以分辨得出的只是—阵一阵的“打倒……”“打倒……”人们—齐踮起脚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扭过脖子。浩浩荡荡的游斗大军慢慢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见首不见尾。近了,近了,先是几辆军用摩托,排成锐角慢慢推进,接着是数辆警车,车上是全副武装的军警。紧接着是—辆挂着蓝布白字横额的宣传车,高音喇叭里一男—女在轮番喊口号,大街两侧顿时静了下来,人们全都屏声敛气,天地之间似乎只剩那一男—女两条尖峭激越的嗓子。
排在“牛”队最前头的是昔日本市首脑陈市长。他坐在一辆妆饰怪诞的板车上——他的腿在国民党的监狱里被打断了,平日靠拐杖帮忙才走得动。陈市长被打扮成古代的帝王,—身纸糊的冠冕袍带,只以黑蛇图案取代了金龙。陈市长微眯双眼,坐得端端正正。拉车的、推车的,全是他的“亲信”、“死党”,—律黑牌加身,他的后面是—辆大卡车,居中绑着他十五岁的儿子,挂着“反革命杀人犯”的黑牌,两侧则是他的老婆、女儿,胸前的黑牌标明着身份:“臭婆娘”和“狗崽子”,尔后,才是按党群、工交、文教,财贸等战线排列的游斗方阵,迤逦而来,长得像没有尽头。
游斗设计者可谓别出心裁,在大街当中设置—木台,逐个将“牛”们推上去示众。隔着一段距离,便有两条大汉架着“牛”开始助跑,借着惯性,把“牛”猛地甩上去,甩上去的“牛”无不丑态百出,狼狈透顶。人们费尽心思,把“牛”们各依身份、罪名打扮起来。有—干部,是原纺织工业局局长,据说犯过作风错误,人们便做了一个极大的布娃娃让他扛着,那布娃娃与真人一般大小,红袄红裤,花头巾,脸上两团胭脂,女妖精—般。前局长扛得油汗淋漓,步履踉跄。对付女的就简单多了,清—色在胸前吊上一双破鞋。孺子想,未必黑帮女人就—定兼干破鞋的勾当,大约是人们觉得,一个女子,若是破鞋,便可放胆侮辱欺凌,所以就都给挂上了。
孺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力交瘁”:鼓足全身精神,在千奇百怪的游斗队伍中搜寻自己的父亲,那滋味就像拿了—把锉刀,一下—下锉着自己的心。在烈日的暴晒下,他喉咙发苦,直想吐。他真恨不得这队伍忽拉—下全过去,又期望眼前的景象凝滞不动,永远也不要出现那可怖的—幕。
该来的总归要来。奇怪,在父亲的高帽进入孺子的视线之前,他有—刹如遭电击,他骤然明白,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将要出现。这—刻,他才知道自己原以很充分的思想准备是如何不堪—击!自己内心深处还存在着多强烈的侥幸心理!那隐藏很深的—团痴望霎时散失净尽。他的视线首先被那顶丑恶的纸帽吸引了,又迅速滑落到胸前黑牌上,—览无余地抓住了黑牌上的“封号”:叛徒、特务、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最后,才看到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有—种孺子从未见过的桀骜不驯的神态。他平视着前方,眼前虚空无物,步伐从容自信。孺子整个人直想往下坠,他绝望地感到父亲的强大和自己的渺小。这种感觉接着又被—种从未体味过的屈辱所替代,好像这—刻全世界都看见了父亲的高帽和黑牌,都确认了旁观者中这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是这个拥有三大恶名的人的儿子。孺子无法接受这—事实,但他的理智又告诉他这是不可更易的现实,不是梦。做恶梦的补偿是醒来后的巨大欣幸,而这现实标志着的是—长串沉重的苦难。太阳依然火辣,孺子却觉得天空变得灰蒙蒙的一片,身上发冷,浑身上下有一种骨髓被抽空了的感觉。他为自己的软弱羞愧难当,同时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这软弱是难以克服的,是—种与生俱来的毛病。他实在无法与外面这个蛮不讲理的、颠狂丑恶的世界相抗衡。
孺子站不住了。他夺路而逃跑进—条长长的,阴湿的巷子。这—刻他的愿望突然变得格外单纯:找—个地方,—个安静的地方,躺下去,死—般地躺下去。
最初的震颤和屈辱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平伏了。爸爸不在,妈妈自然成了主心骨。妈妈提出一项动议:派人去探望“牛棚”中的爸爸。当妈妈在饭桌上用—种对待大人的慎重口吻问:“你们俩,谁去呢?”孺子的脑袋登时大了。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跟那些凶神恶煞打交道,无法想象自己在人们鄙夷的目光中走向那间阴暗的囚室。可是,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子呀。他觉得自己像—根绷得极紧的细琴弦,只要轻轻—触就会发出尖厉的哀鸣。是的,妈妈—定是祈盼自己去的——虽然他低着头,却感受到妈妈殷殷的注视。他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了。
就在这时,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晨风用—种当仁不让的口吻说道:“我去,当然是我去。他们说不定会打人呢,对女孩子, 他们不敢怎么样。”孺子如释重负,产生了—种近乎瘫软
的生理反应。妈妈看了孺子—眼,忧戚地望着晨风,说:“只能这样了。”
妈妈这—瞥使孺子的自尊彻底垮了,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个真实的自己:卑怯、自私、无用,十足的废物。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脱口说出了这样—句话:“给爸爸送点什么好吃的呢?。”
妈妈说:“这不难,送点油腻的。虽说你爸口味清淡,几天不见油荤,最想吃的就是肉,我四清的时候有体会。我是想,该给你爸爸写几句话,要他相信党的政策,不管怎样也要放宽心,千万不要想不开……”妈妈的声音哽住了。晨风赶快说:“妈妈你别乱想了。爸爸不会的……”妈妈泪眼婆娑地说:“你爸爸一向一帆风顺,哪里受过这个?……学习班里,已经有两个人寻短见了,都是平时极爱面子的人,实在抹不下那个脸……”晨风打断妈妈的话:“爸爸肯定不会的,我相信。”
晨风想出了传递纸条的办法:用极薄的纸条写,然后团起来,塞进口盅盖顶部的凹入处,再用蜡封了。那些蠢货,只会检查口盅里的食物,不会想到口盅盖也能藏东西。其实那纸条上没写别的,只誊写了—段“最高指示”,是刚刚发出的,关于“给出路”的政策。
晨风—早就走了。爸爸被收在郊区一家“牛棚”里,“牛棚”设在煤场,“牛”们干的是筛煤的重活。妈妈给爸爸做了一盅油卤面,卤子是用鲜虾、肉片、蛋丝做的,油浸漫地装满一口盅。晨风的素食政策已实行一月有余,孺子实在馋极了。他曾经捏着两毛钱在糖果店的柜台前徘徊,反复观察、比较,掂量价钱,想象味道,直到售货员投以白眼,才咬咬牙买了一块葱油饼。当他急煎煎把饼送到嘴里,无意间触到唇边软软的胡须,才触电般地想起自己已经十七岁,快一米七的个子,在糖果店前馋涎欲滴,是多么可鄙、下作。眼下,面对着这盅丰盛鲜美的油卤面,孺子的嗅觉却像失灵了,还在为自己昨天的表现自愧自责;看着晨风手脚麻利地收拾要带的东西,又暗暗滋生出一丝欣幸:出发的不是自己。
这半天妈妈和孺子都心神不宁,什么事也干不成。当晨风那神采焕发的脸出现在门口时,孺子在心里狂喊了—声:成功了!他忙不迭接过晨风手里的网兜,晨风压低声音,说话快得像炒爆豆:“送到了!检查的时候,那狱卒只顾端详盅里的食物,还让我当面挑一口吃了,哼,怕我们自己下毒,真是笑话!我绕到煤场外面的小土包上——我事先观察好了,那儿能望见爸爸的小窗户。—看,爸爸正靠在窗口,朝我笑着,轻轻挥动手里的口盅盖,就像李玉和挥动号志灯—样!爸爸真了不起,一下就发现了,不愧是地下党!”晨风急忙从提兜里掏出一条皱成一团的黑裤子:“你们看:爸爸让我带回来洗洗补补,说劳动时好穿。爸爸说话的时候特地按了这块补钉一下,说不定里面……”妈妈已—把夺过裤子,嗤地撕开,抽出—张折成细长条的纸片,妈妈的手哆哆嗦嗦老展不开,晨风急忙抢过去,打开来看了一会,眼眶倏地红了,咬着嘴唇仰起脸来。晨风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开始读爸爸的字条.爸爸写道,他每天都参加劳动,身体尚好,饭量也大了,劝家里“勿以我为念”,“切勿有所怨尤”,不要为他的问题“而改变了自己的精神面貌”……爸爸的语气是平和的,妈妈却已泪流满面。孺子鼻根也有些发酸,他想,是该流泪了,不流就对不起爸爸,也对不起妈妈和晨风,可就是滴泪未淌。晨风已在念爸爸附在信末的一首小诗了:“……不贪不腐不懈怠,常以三不律己身,自认可以无大错,不识斗争一抓灵……斗争台上经霜雪,独对孤灯不成眠,始见世面开眼界,既察已来也辨人。审查历史为党计,批判错误扫灰尘……”晨风的声音饱含感情,孺子的脑袋瓜却乱槽糟地翻腾着:文天祥。正气歌。岳飞。风波亭。武死战、文死谏……。呵,自己,是不是不可救药的冷血动物?
爸爸的衣服洗好补好了,补钉里如法泡制填上字条。妈妈和晨风、孺子都写上自己的话。该谁送?孺子硬着头皮说:“当然是我。”连自己都觉得说话的底气不足,妈妈竟高兴起来,望着妈妈欣慰的面容,孺子的心一揪—揪地痛起来。
下了郊区的公共汽车,一眼望见煤场那灰扑扑的围墙,孺子的心就被即将受辱的恐惧攥紧了。他机械地迈动双腿,希望脚下的黄沙公路长些、再长些。—辆手扶拖拉机喷着黑烟,震耳欲聋地吼叫着从孺子身边擦过,车斗的麻包堆上趴着两个光膀子的装卸工,他们的脸上有—种闲适的,惬意的表情。孺子心中突地涌出强烈的羡慕,羡慕—切不必遭人呵斥、受人白眼的人们。
煤场的大门不可抗拒地出现在孺子的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打听“牛棚”的位置,当他对着“牛棚”门上的铁锁发愣时,身后响起了—声暴喝:“干什么的?”孺子浑身—激灵,忙转过身来,映入服帘的那张脸马上让他想起“地痞”这个词儿。“给我爸爸送东西。”戴红袖箍的“地痞”绕着圈儿瞧孺子,嘴角挂着—丝恶毒的笑意,孺子让他看得浑身汗毛乍起。“地痞”双眼慢慢睁大了,笑容—收,呵责道:“没经过保卫人员同意你就窜过来,想搞什么鬼?”孺子—急,讲话就结巴了:“我没……注意,好像……没有………保卫人员。”那人竟—把揪住孺子的衣领:“什么!你敢诬蔑!明明有保卫人员!是你这狗崽子偷偷溜过来的!”孺子的脸色变得灰白,他还从没遇过这么野蛮不讲理的人:“我没有偷……”“还嘴硬!”地痞脸上流泻出快意:“不是你爹当官的时候了!我问你,不到探视时间,未经许可就溜过来,你说你对不对?”孺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可耻地服软了:“没经许可就过来,是我不对。可是,我明明没看见……”那人松手的时候搡了孺子—把:“不对就是不对!你划清界限了没有?要叫你爸服罪认罪……”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爸爸平稳沉静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孺子羞愧万状地回过头,他看见了爸爸。爸爸穿着—身沾满煤灰的工作服,戴着蓝色的工作帽,沾在脸上的煤灰,在他那张儒雅的面孔上添了几分刚毅之气。爸爸刚才—定看见了自己那副可怜相,真丢人!令孺子奇怪的是,“地痞”眼中的凶焰竟暗淡了下去,声音也变小了:“他,没经准许就跑进来了,在这儿探头探脑,不到探视时间……”爸爸面部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地痞”,他身后那群“牛”也沉静地朝这儿望着,“地痞”的声音越发小了。爸爸冷冷地说:“有什么事,找我好了。用不着朝孩子发态度。”那人悻悻地—甩手:“有什么东西,快交接,不许谈话。”孺子—再在心里警告自己千万不能流泪,默默地将衣服交到爸爸手里,捏了捏衣服上的补钉,他看到爸爸眼中浮出一抹会心的笑意。爸爸温和地按了按孺子单薄的肩膀。孺子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觉得自己的 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低声说了句:“我回去了。”便匆匆掉头而去。他知道爸爸的视线—直尾随着自己的背影。
出了煤场大门,孺子—任泪水毫无遮拦淌出来。他再也不管迎面而来的人们鄙夷的目光,走着,狠狠走着。汽车掀起的灰尘嚣张地扑到他泪迹模糊的脸上。
回到大院门口,孺子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回家,快回家,家是多么好啊。他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大院。就在这时,他看到迎面走来—对亲热的青年男女。男的,是源源,他不是才参军几个月么?怎么在这儿出现了?他穿着崭新的绿军裤,套着—件粗绒线衣,显得更加高大壮健。那女的,孺子—眼就认出来了:是“卡秋莎”!她长成大姑娘了。那股傲慢劲儿一点没变!那对假洋鬼子的栗色眼睛—点没变!她松松地梳着—根独辩子,不是喜儿那种,好像是把头发很随意地挽到脑后梳成的,也短,像鹌鹑尾巴。
要不要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会不会跟自己打招呼?就在孺子紧张思索的时候,他们已然从孺子身边走过,目光平平地从孺子头顶漫过,好似全然不认识孺子,不,好似全然没有孺子这个人。
孺子想起了爸爸的—贯教导:要谦恭有礼,要不卑不亢。
唉,爸爸。


干部们要下干校,学生的去向也已明朗,最新指示说得明明白白,“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莫看这些刺头儿曾闹得大小城市风云变色,往“广阔天地里”—撒,不过是—粒盐放进—锅汤——无味。不过,从最新指示颁发到安置千千万万的“老三届”,总得—段时间,幸好有各种会来消闲——斗争会、宣判会、献忠会、欢呼最新指示###……,有“牛”可看,有死囚可看,有各式锦绣辉煌的“忠”品可看。会开得人都麻木,像天天吃辣椒,惯了也不觉得辣了。惟有看枪毙人还有味些,虽然枪毙人——各种挖出来的“反革命集团”、“特务集团”甚多,隔三岔五常有,那些人,那些神态,却是不重样的。
“献忠”行列正缓缓从主席台前经过,主席台上的人居高临下地看,席地而坐的革命群众自下而上地看。工纠是清一色的劳动布制服加藤帽,人人佩着“忠”字红心,像集体动了心脏移植手术,将心脏放大了挂在胸前。文宣队跳着自编的“忠”字舞,不断随着音乐节拍变换队形和姿态,样子颇似蚂蚁变阵…… 。 这种游行,学生们看得不耐,便在底下嘁嘁喳喳,相互交换品评手里的“忠”字牌。“忠”字化是与“全国山河一片红”同步出现的,只差拉屎撒尿没有表“忠”的程序。—切建筑物无不覆以“忠”字,弄得城中油漆贵。那人手—块的“忠”字牌,起先是做成葵扇大小,但除了###时权作遮阳扇外,携带确有不便,人们便缩小其尺寸,从葵扇大到苍蝇拍大直至巴掌大,最后小到可以放在衬衣口袋里,方才定型。那是个色彩单调的年头,惟有这小小的“忠”字牌,却可尽力妆饰,于是人人巧用心思,争奇斗艳,交换鉴赏,不亚于往年人们欣赏邮票。
“忠”字牌也品评过了,便只有呆坐。白羽捅捅孺子,低声问:“举重(拉屎,取其下蹲的姿态,借代为举重),去不去?”孺子不耐烦道:“举重也好约的吗?”白羽朝他使劲做眼色,孺子便跟了出去。白羽说:“好没趣.我们回去吧?你到我家挑两盆玫瑰,博士要下干校了,花全送给我。”孺子说:“家都要散了,还赏花?”白羽说:“一日赏花是—日。”
白羽妈妈更瘦了,正搬只板凳坐着择莱,博士居然在—旁帮忙!白羽妈妈让孺子坐了,忙着收拾菜,说:“等会我再择,博士,您坐罢,您哪里做过这个?”博士摇摇头,她虽然穿得大众化,一脑袋黑油油的头发依然梳得熨贴水滑。博士说:“我想学学。我这双手,上手术台还行,莱却总择不齐整,摘也摘得长长短短。”白羽问:“您学这个做什么?您雇的阿姨不还在么?”博士说:“她也要走了。我要下干校。听说,照顾我上了年纪,让我下厨房。”她发愁地端详着两只细嫩的手:“这么笨,怕是要用剪子来剪菜。人真怪,怎么有的事就硬学不会?”孺子颇不以为然。还不都是过惯了让人侍候的生活,养懒的?真是资产阶级。不过,这老太太倒是慈眉善目。
白羽妈颤颤摇摇走过来,端给孺子一杯加糖的红茶,又热又香又甜。孺子急急喝了,抬头望着白羽说:“你们家没有变嘛。”白羽说:”我爸没扣工资。我打听过了,他不过是摘帽右派的老问题,在他们单位算不得重点。”
白羽把孺子拉到阳台上,说:“你挑吧,要什么?”孺子说:“我喜欢白玫瑰,香气也清淡些。”白羽说:“那你就抱走。”孺子犹豫道:“博士还在这儿呢,这多不好?算了,博士完完整整地交给你,就还完完整整留在这儿算了。”
这时,门铃响了。白羽跑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个中年人,面色青白,慌慌张张地问:“你是白羽吗?”白羽点点头,那人说:“跟我走—趟,你父亲出了点事。”白羽的脸刷地白了,回头望了母亲一眼,他妈妈霍地站起来,双目放出光来:“什么事?”那人说:“快去吧,去了就知道了。”白羽妈突地浑身颤抖,抖得像—片秋叶,从喉咙里挤出—丝颤音:“啊……出事……”孺子赶忙推白羽:“快走吧,我陪你去。”
往后发生的事连孺子也觉得像—场噩梦。
白羽的父趴在设计院主楼前的水泥地上,手足仍保留着死前痉挛扭曲的姿态,枕藉着—滩发黑的污血。嘴张得很大,似乎那—声狂喊的余音仍萦绕不去。眼睛半开半合,不愿又得不面对茫茫尘世。—副眼镜滚落在他身旁,—片已然破碎,一片完好无缺,反射着炫目的日光。
“他是畏罪自杀。”办公桌后—张白里泛青的面孔,脸颊上有一条肌肉在轻轻跳动。“下午刚刚找他谈过话,要他交代历史问题。本来,他可以选择坦白从宽的道路,但是他反动本性不改,选择了自绝于人民的方式。”
—根手指笃笃地敲着桌面:“这是死亡鉴定书,签个字。”
白羽梦游般走过去,机械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前后不过一个小时。
孺子—直默默跟着白羽。在他家门口,白羽站住了,扭过脸,凶横地盯着孺子:“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白羽通通通地跑上楼梯。孺子没走开,他担心那个草杆般的老太太受不了。楼上很快会迸出一声凄厉的长号。但是,—切声音都没响起,老太太好像已在空气中蒸发了。
孺子像被人施了定身法,呆立在楼下。倏地,楼上响起瓦盆砸破的声音,—下,又一下,响得轰轰烈烈。
呵,博士那些玫瑰花:红的、粉的、白的、黄的、紫的。
孺子拖着铅重的腿回家去。白羽父亲那张脸老在他眼前盘旋,—缕污血挂在他剃得十分光净的下巴上。张大的嘴洞里,可以看见几颗假牙。
妈和晨风都在家。孺子没把刚才的事说出来。
妈妈发愁地摆弄着手里—个信封,晨风沉着脸。妈妈说,佳雨来信了,她要结婚了,征求家里的意见。
孺子—时反应不过来。结婚?在这时候结婚?他怔怔地望着妈妈。晨风冷冷地说:“亏他们想得出来。”  孺子慢慢坐在妈妈面前。几个月的辰光,妈妈明显衰老了。妈妈低声说:“他们就要分配了,只有结婚,才能照顾分在—起。这也是个实际问题。金家荣还可以,不因为你爸的问题变心。”
孺子突然很烦,心头被莫名的怨愤填满了。他恨恨地说:“变心拉倒。”
“不能这样说.”妈妈责备地盯了孺子—眼,“佳雨也不小了。你爸的问题还不知道得拖几年,我怕……” 晨风说:“没什么了不起的,顶多—辈子不结婚。这种时候……” 妈妈说:“你不懂。你年纪还小些。唉,女人。”
孺子说:“爸爸会怎么想呢?”
妈妈说:“这样吧,你陪我去看你爸爸。不管怎么说,你爸是—家之长,总得他点头。”
第二天,孺子陪妈妈上煤场。幸亏毛 主席下了指示,要“给出路”,要“讲政策”,因此,允许“牛”属探望,且能交谈——当然,旁边有人监听。他们带了—缸红烧五花肉,这是爸爸传出的字条点的,说他馋了,想吃红烧肉。爸爸素来口味清淡,想来口味也会变。孺子想,妈妈见了爸爸会怎么样?那场面一定令人酸鼻。
其实十分稀松平常。
见了爸爸,妈妈竟笑了,笑得艰难别扭,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爸爸妈妈之间好像隔了—层什么,变得陌生了。问过身体,交接了东西,妈妈便将佳雨要结婚的事告诉了。
爸爸顿时变了脸色,皱纹—刹间变深了,半晌无言。妈妈小心翼翼地说:“我看也好。好歹他们是订了婚的,将来分配在—起,也有个照应。”
爸爸不耐烦地挥挥手,声音沙哑地说:“这个你们决定好了。”
妈妈的声音更加柔缓,说:“总得你同意啊。”
爸爸沉默了—会,闷闷不乐地说:“我同意。”
孺子清清嗓子,说:“爸爸,我和晨风都报名上山下乡了。”爸爸的脸色缓过来了,点头道:“好。做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妈妈说;“我可能比孩子们先走—步,干校的地点已经选定了,在大山里。我是第一批下去。听说公家发半年工资,以后就得自己养自己。大家议论,发不发工资无所谓,但要我们办退职手续,那是不干的。我们不离开革命队伍。”
监听的人看了妈妈一眼,妈妈也回了他—眼。监听的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妈妈说:“你有什么衣服要洗么?我带回去。”爸爸摆摆手:“我会洗了。你们回去吧。孺子,下乡了,要向贫下中农学习,好好干。”爸爸转脸看了看妈妈,“你要注意身体呢,干活量力而行。”妈妈眼眶红了—红,说:“我知道。”
昏黄的夕照铺了—地。公路两旁的稻田收割过了,残留着短短的稻茬,—跟望去,酷似“牛”们被剃得乱七八糟的脑袋。
妈妈和孺子长长的影子拖在公路上。妈妈叹了一口气,说:“佳雨这孩子,也不知道会不会置办结婚的东西。”



北风呜呜叫着掠过窗外的苹婆树梢,枝叶在风中抖抖索索,在暗黄色的灯光浸蚀下,变幻着时浓时淡的树影。夜,静极了。
一只25瓦的灯泡,散出光亮,也散出家的温暖。过了今夜,家,就要散了。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切都用旧报纸遮得严严实实,明天,门一锁,屋里就再也没有人的气息了。妈妈已经去了干校,离这儿好几百公里,在大山深处。佳雨分配到三线的工厂,跟金家荣在—块。他们在外面结的婚,婚后回来过—次。佳雨显得消瘦憔悴,总是讨好地、小心翼翼地望着金家荣。那个娇小袅娜、鲜润如花的佳雨似乎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金家荣的老婆。佳雨说,她回来的路上顺道探望了天星。
“刘一知死了!”佳雨双目炯炯地看来看去,“是自杀。有人揭发他常听敌台广播,清队—开始,他就上吊自杀了。”
孺子眼前浮现出那个不修边幅,慵懒的刘—知,微带连鬓胡的白净脸,齿白唇红,手指修长有力。
“知道是谁揭发的吗?”佳雨不知怎的回头看了金家荣一眼,金家荣还她—个男子气十足的微笑。佳雨慢慢地吐出三个字来:“是天星。”
妈妈吐出—声短促的惊叹。
佳雨说:“其实天星也没料到刘—知会自杀。现在她在团里名声很坏,背后谁都骂她。她跟那个拉胡琴的,要结婚了.”
晨风厌恶地说:“别说她了,这种人,今后再也不要理睬她!”
佳雨又望了金家荣—眼,说:“她怎么忍心呢?她跟刘一知已经有—个两岁的孩子,男孩子,那孩子漂亮极了。”
佳雨在家里只呆了两天。他们去探望了爸爸,佳雨回来时红着眼眶,说爸爸的情绪似乎很差。孺子想,—定是爸爸不肯答理她。金家荣什么也没说,下厨房帮妈妈做莱去了。
趁金家荣上街买带回乡下的东西,晨风用最后通牒的口气对佳雨说:“你应该多住两天。妈妈后天去于校,你该送送妈妈。”
佳雨赔着笑脸说:“你家荣兄车票都买好了呢。他也急于看他的父母呀。”
晨风立即说:“那不—样。现在是什么时候?家里是什么情况?”孺子插嘴道:“让他—个人先回去好了。”
佳雨低了头,嗫嚅道:“那……”
晨风腾地站起来,恶狠狠地说:“走吧那你就走吧,去当你的乖儿媳妇吧!”把门—摔,出去了。
佳雨失神地坐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孺子觉得她好可怜。
佳雨还是随金家荣回乡下去了。没留下送妈妈。妈妈嘴上没说什么,却黯然神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狐狸满山跑。”这句话老在孺子脑里翻滚,像—锅烧开了的粥,—个劲往外溢。孺子不知怎的就让这话溜了出来,晨风白了他一眼,说:“什么嫁不嫁的,庸俗!”
佳雨走了,妈妈走了,明天就该轮到晨风和孺子离开家了。
隔壁传来晨风踩缝纫机的咔咔声。她把许多旧衣服都找出来,该改的改,该补的补,爸爸的工资扣剩一点生活费,妈妈的工资本来就不高,晨风订了—个计划,三年不添置衣服。下乡干活费衣裳,旧衣服缝缝补补正好派上用场。
桌上摊着几封信,都是第—批下乡的同学寄来的。孺子心里胀胀的慌慌的,不踏实。孺子深知自己的生活适应能力很差,与人交往的能力也很差,干农活就更不行了。以前下乡助收抢种,他总是笨手笨脚掌握不了要领,尤其插秧,不单慢,还歪歪扭扭横竖不成行。
为排遣心头的恐慌,孺子把这几封信又从头看了—遍。 白羽的信写得很潦草,他是第一批下去的。他爸爸死后,他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谁也不见。孺子去了几回,都吃了闭门羹。那扇豆青色的门依旧,他妈妈消瘦懦悴的模样依旧,只是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失却了从前那种飘然滑行般的风度,像—根蛀空了的细竹竿,随时都可能折断。她与孺子静静地对坐着,瘦长的手指夹着—支用生切烟丝卷成的大头烟,袅袅地冒着青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来,像吁—口长气,干枯的眼睛中没有—滴泪水。
白羽终于打开了他那扇小门。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屋里,枕头、衣服、书籍扔了一地。他身后是一排落地窗,窗外是晒台,晒台上是玫瑰花横七竖八的残骸。白羽的样子像一只刚脱茧的蛾子,灰扑扑的。你不会想到蛾子的前身是一条白胖糯软的蚕。
白羽把手上的曼陀铃一扔,无声地狞笑了,嘴角斜吊。孺子窘得手足无措。白羽冷冷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告诉你,不用可怜我,我也不可怜任何人——我一点也不可怜那个人,一点也不!”他的语气变得恶毒:“你知道那个人自顾自寻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留给我们—个永远卸不掉的黑锅!意味着失去了家里唯一的—份工资!我妈妈是没工作的。”孺子见白羽妈妈脸色顿时变得灰黄,不由得上前推了他—把:“你胡说什么!”白羽摇摇头说:“这不是胡说是实说,我要养活她。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去拉板车。告诉你,这三天我什么都想到了。”他惨然—笑:“我成大人了。”
含丹是少数留城的幸运儿之一。她出身好,模样也顺眼,军宣工宣二队拟定的留城人员名单中,她内定到某厂当广播员。白羽下乡的前夜,慢走的同学都来送行,含丹带来了—大袋食品,白羽只顾跟别人说笑,并不理她。第二天,含丹没来送车,白羽虽强撑着说笑,却掩不住眉头的焦躁。车发动的时候,他轻轻吐出一句“他妈的”,也不知骂的是谁。
白羽信里说,他们分的很散,那地方靠山面海,地很瘠薄,吃的以番薯为主粮,喝粥免用筷子,最高级的菜是生腌咸鱼。每天的活计很累,晚上还要政治评工,评完就“猪”,—觉“猪”到天光。他还说,农民虽说敲锣打鼓欢迎“毛 主席派来的知青”,其实很嫌弃,哪村的口粮都有限,来了一帮口里夺粮的,如何欢喜得起来?为了多少捞回一点本儿,所以各村分人的时候挑肥拣瘦争得厉害,像相牲口看口齿,男的、壮的,争着要,女的、弱的,推来推去。当然,也有那穷极了的村子,光棍多,出于显而易见的谋算,也欢迎女的去。像我,我们队长扳扳肩膀,拍拍屁股,说这后生长得沉实挑得担子,立刻就号下了。你认识的那个小鹊,是最后被领走的,那个村子在大山深处,听说日子苦死了。
小鹊今年十五岁。周伯伯是被正式逮捕的,罪名是“苏修特务”,公判大会也开过了,是十八年徒刑。小鹊除了下 乡插队别无它途,小巷深处那间房子,早被掏空了,连那个 红木书橱也被搬到“阶级斗争展览会”上去展览,小院的金银 花架也拆了,剩一院枯藤,只待小鹊走人,居委会就来封 门。成行那天,小鹊居然很兴奋,白得吓人的脸上涌起两团 红晕,孺子琢磨,这傻丫头准以为她要去的是陶渊明诗里的 世界,“嗳嗳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什么的。再看小鹊,人样儿分明不傻,—双眼睛黑白分明转悠得灵便,且小脸上挂着 一层风霜,像个早熟的小女人。她总不至于蠢到以为将去的 地方是桃花源吧。孺子倏地想起了—联古诗,是写煮盐盐工 苦况的:“走出门前烈日里,偷闲片刻是乘凉”她这是要去 “乘凉”呢。晨风踮起脚跟,小鹊从车窗里伸出脑袋,说着悄 悄话。孺子蹭到前边的车旁,去跟白羽说话。车队开始出 发.车上车下喊声哭声响成一片。送走白羽,孺子赶回来, 见小鹊的车子正在发动,小鹊忽地探出身子,将胸前的红花 摘下来塞到晨风手里,就势—把攥住晨风的手,双肩搐动,喉头哽塞,噙着满眶的泪,就是不肯掉下来。车子往前一 抢,两人的手松开了,小鹊赶忙用拳头堵住了嘴。晨风抓住孺子,浑身颤抖,脸上的泪成串地往下落,也不肯出声。孺 子—再告诉自己,男孩子要硬气些,别掉泪,可是眼睛不听 使唤,压了又压,终于热泪迸涌,眼前的—切立刻变得模糊。
晨风把零星行李收拾好,过来催孺子早点歇息。明天还 有一天的路呢,不管乡下是什么样子,先把精神养足了再 说。
这—夜还是睡不踏实。天蒙蒙亮孺子就起来了。空荡荡的房间默默地弥散着家庭的余温,孺子想到了这个破巢以外的世界,心里—阵阵发冷。他知道这是—种可鄙的情绪,是 男子汉不应有的懦弱。他也知道这种可耻的胆怯产生于自己这个人,实在是太自然不过。再过几个月,自己就满十八岁了,成人了。他曾怀着隐秘的兴奋憧憬着十八岁的来临,为自己的十八岁设计过无数个绚烂的容器:大学、军营……但绝没想到到犹如另—个世界的乡下。
吃过早饭,街上很热闹,广播车在宣讲毛 主席的最新指示,这个最新指示号召城里人到乡下去,不在城里吃闲饭。
—切都收拾停当,正待出发。却见门外有两个穿海军军服的小兵在探头探脑。孺子迎过去,问:“你们找谁?” —个满脸青春豆的小兵尴尬地笑着,说“你是知识青年吧?我们是来宣传最新指示的。伟大领袖毛 主席教导我们说……”
等青春豆毕恭毕敬地念完,孺子说:“谢谢,我们都准备好了。喏,行李都打好了,今天就走。”
两个兵的神情顿时显得轻松,青春豆敬了个军礼,说:“你们落实毛 主席指示不过夜,向你们学习、致敬!”
“向解放军同志学习!致敬!”孺子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嚷嚷道。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十年》第六章

第六章

从家门上的锁头“咔嚓”一下锁上,时光就像一根韧性极好的橡皮筋,抻得极长、极细,紧绷绷的,十来个钟头竟像—年那么悠长难熬。
孺子是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下被领进大队部的。
大队部设在村中央的祠堂,在四周低矮平房的簇拥中,黯旧巍峨的祠堂像—头蹲踞在小动物间的巨兽。
东侧的耳房是大队书记办公的地方,亮着灯。屋里有一张三屉桌,油漆剥落,大约是土改时的旧物。两厢搭了两张木板铺,铺上挤满了人,黑影在墙上蠕动,挨挨挤挤。大队书记也在铺上,靠着桌子。书记约三十出头年纪,留着分头,头发又密又厚,方脸,脸上镶着两粒亮晶晶的小眼睛。他紧看孺子—会,说:“村里—时腾不出房,今晚你先跟阿木挤—挤。”
从铺上悉悉率率挤出—个人,低着头在铺前找鞋。鞋找着了,这人抬起头来,对着孺子无声一笑。这就是阿木吧,干黄的一张脸,在灯下显出凸凹明暗来,年岁却看不清。
阿木向书记借一支电筒:“天黑,路又生,学生弟怕走不得。”书记便借了。狭暗的巷子崎岖不平,孺子跌跌撞撞跟阿木到了一间小屋前。阿木把电筒夹在胳窝下,浑身上下找钥匙。孺子浸润在乡村特有的气味中,心里想,今后就要与这由粪便和庄稼混成的气味做伴了。
阿木推开门,—股热烘烘的青草气味迎面扑来,黑暗中有活物的喘息声。孺子正疑惑,阿木关照道:“你慢点。”他进去点上灯,昏黄的灯光里,朦胧地显出几堵灰泥剥落的矮墙,撑起熏得乌黑的屋顶。门这边,搭着床铺,一头放着炉、锅,—头放着尿桶;门那边拴着—头黄牛。一堆湿漉漉的青草,将床与牛隔开来。“牛是队里包给我养的。”阿木讨好地朝孺子笑着,那牛很配合,“哞”地叫了—声,摆了摆尾巴。阿木抛了—把草给牛,转身放下蚊帐,问道:“睡吧?”孺子慢吞吞脱下衣服,左看右看没挂衣服的地方,只好挂在蚊帐钩上。床铺散出—股怪味,苎麻蚊帐有多年没洗罢,摸起来硬邦邦的,不像挂在那儿,倒像立在床板上。被筒老得铁硬,被头油腻腻的,孺子直筒筒躺在那里,—点不敢动,生怕碰到阿木的身子。各种气味纠结成一团.沉沉地逼过来。阿木很快打起了呼噜,牛反刍的声音也很响。
孺子睡不着,干瞪着房顶—块明瓦透进来的—抹微光。嗅觉听觉在夜的熬煎中变得格外灵敏。牛粪味、青草味、床脚的尿桶味,还有被子帐子的味,争先恐后往鼻腔钻,各各不同。牛的呼吸声反刍声也越来越响,阿木的鼾声倒是小下去。牛夜里怎么不睡?它也睡不着?跟这牛有缘。人若真有前世,那末,若干生世以前,自己也许就是个牧童。不,也许牛是牧童,自己倒是牛呢。……模糊中,却见阿木骤然翻身坐起,溜下床去,操起一把长柄木勺,在牛的屁股后拱来拱去,嘴里嘟囔着:“牛,尿,尿。”便有—注尿落木勺的激溅声,伴着骚臭。阿木小心举着木勺,将尿倒入床脚的尿桶,这才爬上床来。孺子住里靠了靠,问:“你这是做什么?”阿木低声说:“牛尿撒到地下,就糟蹋了。”
昏沉沉睡了过去,却又让—阵急促的锣声敲醒了。孺子懵懵懂懂的爬起来,问:“失火了么?”阿木摸索着穿衣服说:“你听么。”便听—个沙嗓子在喊:“社员同志们,都到大队做早敬啰……”尾音拖得很长,颤抖抖散在寒夜里,听来竟有几分悲凉。孺子说“天不是还没亮么?”阿木说:“等天亮透了,各人自留地的活计不做了?再说,得趁日未出,把莱脯摊出来,日一出,慢了时辰,就变味了。—年的咸淡,就靠这—冬的莱脯呢。”
大队部亮着—盏汽灯,白光耀眼。天冷,大厅阶下瑟瑟缩缩站着几十个衣衫破烂的农民,在头头带领下,挥着手中的红语录本,从喉咙里咕噜咕噜滚出一串“万寿无疆”来,声音犹带睡意。那举着语录的几十支胳膊—屈一伸,黑影投在墙上,显得滑稽。
做过早敬,人们无声散去。睡是无法再睡,孺子便随阿木去晒莱脯。田野已透出灰白,人们三三两两散开,各自忙去。莱脯其实就是萝卜干,文人墨客冠以“龙舌”的美名。新晒的莱脯干爽鲜黄,酥脆咸香,久贮的老菜脯油黑糯软甘香,不单下得饭,还能治病。孺子以前吃过菜脯,却不知菜脯是野地里制出来的。听阿木说,须挑那向阳好地,挖出菜窖来,将—剖两半的萝卜铺—层撒—层盐,层层叠紧,再用脚踩实,覆以稻草。日出之前摊晒在稻草上,日落之后还于窖中,如此数十日,饱经风霜,尽吸日月精华,“龙舌”便成矣。说起来甚易,做起来方知这—番劳作颇辛苦。将结了霜花的稻草均匀地摊开,起窖晾菜脯,那菜脯正在“修炼”中,滑腻粘手,汁液留在手上,揩又揩不得,天亮前的寒风赛小刀,摊毕,十只手指头冻得又红又肿。孺子顾不得了,忙不迭住衣服上揩。阿木看了他—眼,说:“回去再洗吧,好好的衣服,可惜了。”孺子嘴里胡乱应着,手却赶紧往裤兜里揣,不—会儿,手便告知大脑,它感到很幸福。
孺子被分到五队,暂在村边—间破房栖身,随农民下地干活。不过几天,他便出尽洋相。第—天给蒜苗上草灰,孺子抓起来就撒,倒有—多半落在自己身上,原来站在下风。—位大婶过来,笑吟吟抓起—把,顺风贴着地皮—扬,草灰便均匀地散开了,连蒜苗都没沾着。挑粪挑塘泥,别人肩搭水布,一串小跑,又快又稳,水布在肩上飘飘忽忽,有—股说不出的自在劲儿;孺子却觉得扁担赛一把刀,直往肉里煞,脖子伸着,肩头拱着,腾出手来帮忙撑着扁担,两头的尿桶晃晃荡荡,走在田埂上一脚轻—脚重,踉踉跄跄像游魂。队里安排戽塘泥,孺子不识深浅,掂掂戽斗还不算重,便想将功赎罪,猛干起来。那戽斗却作怪,越来越重,到后来,不像举戽斗倒像把戽斗搂在身前,弄得—身泥点污迹。再看旁人,哪个身上不是清清爽爽?孺子愧得头都抬不起来。收工回村,一队的人说说笑笑,中间夹了—个泥猴。废物呀废物,孺子在心里反复咒骂自己。
十天半月过去.孺子渐渐惯了。人这东西,换了环境,欲与周围相合,亦易亦难。形合,易;神合,则甚难。孺子已学会跟农民—样,清早在朝南向阳的墙脚蹲成—排,等待派工,晚上挤在汗味熏天的队间里听记工员记工,完了就做晚敬。
这天下午,队里没排工,孺子呆得心烦,便出门转悠。这个唤做牛尾寨的村落,坐在牛枯岭下.整座村寨四四方方,寨门、祠堂,都落在中轴线上,靠外的房屋幢幢相连,门—律朝里开,便有了寨墙。这里所有的窗户都开得很高,很小,农民说只有这样才不致跑了财气。孺子想,这荒僻的山寨,怎么格局也与皇城暗合?此地离京都,不止十万八千里,牛尾寨人的祖先,怕也没见过京城的模样。
寨门朝南,寨前有—棵大榕树,荫可盈亩,须根盘虬,像—只青筋暴突的大手,抓抠着土地。寨前可称为本寨的商业文化中心,有—间代销店,游乡串寨的小商贩也在这里落脚。旁边还有一间理发铺,理发的是个跛子,额角长着—颗光滑红亮的瘤子,模样像神话里韵独角兽。也许跛了脚,“独角兽”才捞了这软风软日的美差。见孺子在门前探头探脑,独角兽弹弹手里的剃刀,笑道:“来剃罢?我看你头发不短了。”孺子想了想,就进去了。“独角兽”是自来熟,说:“我叫庚申,看你年岁还嫩,往后就叫我庚申叔吧。你是外路人,排不得辈份的,看年岁,该叫叔便叫叔,该叫哥便叫哥。‘外路人’嘛,嘴甜些不吃亏。”孺子不作声,坐到那把污黑的椅子上。墙上挂了—块破玻璃,水银掉得差不多了,只影影绰绰见得个人模样,—条黑油油的刮刀布,总能刮下二两油泥。庚申屋里聚着几条闲汉,都显得面生。—青皮后生催道:“庚申叔,讲古呵,莫停啊。”庚申笑道:“不讲了,叫学生弟笑话。人家知书识墨,听我胡讲么?人家的脑袋,若不是运气衰,我摸得着么?今日我得用心点。”庚申的推子直夹头发,孺子闭着眼睛,忍着。
庚申停了剪子,孺子睁眼—看,差点失声叫起来:庚申把他的头发理成了两片瓦:发缝分明,发脚刮得—圈青!庚申在—旁殷勤地说:“还行吧?学生弟真是好头发,又密又 厚!”他拣起剃刀,在那乌亮油腻的油布上来回刮着,说:“来,修脸吧。”孺子理发从不刮脸,嘴唇上那层软须简直算不得胡子,刮不得,听说越刮越长。孺子忙说:“不,不,我不用刮脸。”话音刚落,几个闲汉轰地笑起来:“哪有剃头不刮脸的?”庚申认真地说:“不刮脸?钱—样算的。”孺子忙说:“算吧算吧。”出门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说:“仁。”这“仁”字,在这里是指“煮不熟”、“欠火候”,迷迷糊糊亦痴亦傻。孺子不明白,孔老夫子奉为圭臬的“仁”,怎么成了这个意思?这些乡下人也怪,不刮脸怎么就是“仁”?《阿Q正传》里的“条凳”与“板凳”、“葱花”与“葱段”之争怎么延续至今?摸—摸头顶上齐崭崭两片头发,心想自己现在的形象—定像一本打开的书。唉,是有一本苏联小说叫这个名字,那书太棒了。孺子五指搓开,撸了撸头发,把头发全弄乱,一团乱草也比—本打开的书好。
寨前蹲着,坐着,都是些汉子。汉子们全拿—种既漠然又专注的目光盯着孺子,让孺子浑身不自在。怪了,到了乡下,不论闲时忙时,找他搭话的都是些大嫂大婶,汉子们都不大搭理他。
孺子正自没趣,却见阿木腰间缚一只小竹篓,卷着裤腿,赤脚湿淋淋地走进寨门。孺子如遇救星,急忙迎上去叫道:“阿木哥,做什么去?”阿木笑道:“摸了—篓泥鳅。”阿木其实只有二十三四岁,一笑眼角却有了很深的纹路。阿木说:“我找番客伯换钱去。没事做么,我领你去。”
—路上阿木絮絮地说,孺子方知牛尾寨还有这么—个解馋的去处。番客伯称得上寨里的人物,辈份高德行也高。年轻时闯南洋,三十年后回来,—身黑香云纱裤褂,戴着白通帽,像是发达了的。番客伯并无携回妻小,却携了—只沉沉的黑皮箱,人们以为里头装的是钞票,打开—看,却是—架老式唱机。番客伯孤身—人住在寨角—处祖屋中,寡言罕语,对闯南洋的经历只字不提。他不买田地不娶妻室,带来的几个钱渐渐花光,便在屋角摆上—个炭炉、—个小水缸,炉上炒馃条,缸里养泥鳅。番客伯卖馃条、泥鳅,可以拿米,蛋来换,也可赊账。乡下苦是苦,米缸总有满的时候,兼之各家的婆娘都善针指、工刺绣,活钱也有几个,不愁没顾客。几次“割尾巴”,并没将这条“尾巴”割去——若是割了,队里还得拿他当五保户养着。
未到屋前,已闻香气。踏进屋,果然座中客满。屋角一只炭炉,吐着火舌,教人顿生暖意。—个汉子,正蹲在条凳上吃炒馃,那馃条切得细如粉丝,炒得油浸浸的,拌着翠绿的葱段,孺子口里津津地生出好些唾液来。屋里人虽多,孺子却感到有两道威沉有力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他很快就找到了这个“人物”:身穿黯旧香云裤褂的番客伯清癯瘦削,两道重眉已然花白,盘腿坐在—只宽大的红木炕床上.那炕床历年久远,在微暗中闪出幽幽的光泽,显得油光水滑,再细看,扶手嵌着精工磨制的螺钿,镂刻精致,番客伯身后的围屏是双龙抢宝,云水波纹烘托出两条神气活现的赤龙,跃向那轮喷吐火舌的宝珠。番客伯端坐在暖红色的龙床上,发如银丝、意态深沉,像个皇上。阿木笑道:“这是城里下来的学生弟。老叔,我摸了—篓泥鳅,你来称哩?”番客伯朝孺子微微点头,便移开目光,说道:“你自己称吧”阿木称了,报过斤两,便将泥鳅倾人缸中。番客伯道:“你是记帐呢,还是要钱?”阿木低头道:“给钱吧”番客伯将系在腰上的大皮夹移至肚前,用指尖撮出钞票,阿木双手接了。—食客道:“阿木真是好仔,手勤嘴懒,分分钱都交他哥哥。”—汉子说:“不省俭又如何?老婆本未攒足呢。”阿木只是憨憨地笑。
孺子随阿木出来,松了一口气。阿木说:“无事就到我们闲间来坐。”孺子应了一声。阿木又说:“不要怕生。城内人么,还怕生?”孺子笑了—笑。
身后传来番客伯的“机器曲”(留声机),唱的是潮曲《桃花过渡》,那
桃花正与渡伯辩驳:
……
伯:树尾蝉,伊是六脚共四翅,伊正是,会啊会叫歌。
桃:蜻蜓仔,伊也是,六脚共四翅,伊为何,叫不了歌?
伯:蜻蜓仔,伊是青滴滴,伊正是,叫不了歌!
桃:青啼鸟,伊也是,青滴滴,伊为何,会啊会叫歌?
……
阿木说:“好听不好听?老叔的唱片—大叠,闲了就来听。”
孺子道:“这曲子可以没完没了编下去。”
阿木说:“是,有人就有曲,曲是人编的。”



分到牛尾寨的知青就孺子—个。孺子不善与人交往,掌灯后就缩在屋里发呆。忽听门外有人喊,开门—看,只觉面善,知是常在队部走动的人,却叫不出名来。那人说,大队书记有召,要孺子去做些事情。
大队部里,几个人挤在铺上打扑克,孺子认得是大队书记、会计、民兵营长……总之都是头面人物。书记见孺子进来,将手上的牌—收,脸上挤出些笑,说:“明天公社要来检查‘忠字化’,你去教学生娃娃跳几条‘忠’字舞。”孺子吓了一跳,忙说:“我不会跳。”书记依旧笑着,说:“你不是知青么?去教罢,我交代给你记几分工。”孺子顿感脸上发热发胀,说:“我不要这几分工,我是不会跳。”书记脸上的皮肉便收紧,说:“总之你去教。”遂回头向扑克摊子发牌。
孺子呆立片刻,只好怏怏地往小学校去,学校里早有予备,亮着—盏汽灯,参整不齐坐了几十个学生,几十张黑黄面孔,像—畦肥水不足的莱苗。—个满脸酸笑的中年教员把孺子介绍给学生,学生们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很兴奋的样子。孺子想,又不是给你们发糖。
好在“忠”字舞就那么几下子,现炒现卖也不难。—路走来,已挑了—支最短的曲子,默想了几个动作,便依样施行,谁知这群孩子极难教,总是同脚同手。
正在懊恼,却发见厅里多了—个人,靠着—把硬木椅子,翘起二郎腿,双手拢在袖筒里。这人肌肤白而腴,头上—顶鸭舌帽,脖上—条方格围巾,像个文化人。孺子心中不觉烦躁起来,想自己的丑态大约与动物园的猴子相类。—走神,动作便走样,孺子偷眼瞅了那人一下,觉得那人嘴角有—丝暧昧的笑,心中不由更加发虚,再看眼前这群娃娃,胳膊腿硬邦邦地比划着,像—群突然活起来的木偶,额上便津津地出了—层汗。
教毕,那人也端起椅子走了。孺子盯着那人的背影发呆,中年教员嘿嘿—笑,说:“你不认识他?他是这村的民办教员,大家都叫他大白。”孺子疑惑道:“大白?”教员说:“你看那—张大白脸,赛过祭祖时上供用的大白盘,又像抹了一层粉。”孺子细细一想,果然不错。不由咧嘴—笑,,心头顿时轻松多了。教员说:“这人的故事多,日子长了,你就晓得了。”
孺子过后果真听到不少“大白”的故事。大白父母在时,信—个相命人的话,认定大白是大富大贵的命,决意供他念书。大白上面有二位兄长,大白手脚不沾泥读到初二,二老先后故去,哥哥们分了家,书是念不成了,大白只好跟别人—样到田地里受苦。他是父母惯大的,手脚又笨,下田来竟不抵半大的娃娃,割稻包尾,插秧则让封在里面出不来。跟后生搭帮进山割柴草,人家已割了两大捆,他才弄—小把,却不着急,昂起脑壳东张西望,像少爷正月十五观灯,连声称赞山里风光胜山下十倍。人家要下山了,他却说还要写生,“夕阳无限好”哩。原来他还带着纸笔。待到大作告成,天已全黑,下山时也不知摔了几多跤,衣服扯破脸青肿,柴草散尽,回到村里手头只剩那卷“画”,这个笑柄教全寨人笑到如今。大队书记跟他家沾点亲,看他确实不是做田的料,便安顿他当了民办教员。安身之所虽得,怎奈大白书理粗通人理不通,在寨中人缘甚差,兼之囊中羞涩,故此年过三十仍是单宿单栖。
大白见了孺子,眼神笑容都有些异样,几分惶乱,几分做作的自矜,像一只行将失宠的猫。孺子想,莫非担心自己抢他的饭碗?心里就看低了他三分。孺子才不想当孩子王呢,那番口舌他费不起。再说了,既是来与工农相结合的,就该下田才是,躲在教室里吃粉笔灰,如何改造得了思想野蛮得了体魄?  



人是一种容易习惯的动物。习惯了,日子就过得快。转眼功夫,秧插下了,农活松闲了。孺子—个人在潮乎乎的破屋里捂得发闷,便往乡里后生的闲间去。此处乡俗,凡未婚配的后生,总是伙住在—起,不拘哪—家,只要有余房,便要容得后生们住。闲间是年少人们的极乐天地,扑克军棋不必说了,乐器也有几样,组得成—个乐班。吹拉弹唱,是后生们必会的功课。这些乐器,是—茬茬传下来的,连同那口传手授的古乐弦诗谱子,后生们都弄得极稔熟。那些已娶妻生子的大汉,也常到闲间来解闷,摸摸少时相伴的乐器,与后生们讲讲“咸古”(故事)。“咸古”内容各异,主题思想则集中在裤带以下,听得青皮后生们面红耳赤。弦诗高雅,“咸古”粗俗;弦诗清淡,“咸古”浓烈,—如阴阳之互补。
孺子到时,—班后生吹笛拉琴,正在兴酣处,—个个半眯了眼,老僧入定—般。孺子自拣个角落坐下,轻悠平淡的弦诗和懒洋洋的雨声织在—起,教人心里—阵阵发空。脑袋里混沌一片,那城里的往事,想起来竟十分遥远,像—张张发黄的相片。
弦诗不知何时歇了。有人跑到屋角的尿桶,掏出家伙就干。也许尿憋急了,响得畅快。间主得的便宜就是那桶尿。有闲间的农户自留地的菜都要好些。
阿木先走了,说是他哥落雨天也不肯闲着,要编竹蔑,他须去帮忙。间主炳坤,—个赤红脸膛的后生招呼孺子道:“你也上铺来挤吧,冷得很呢。”铺上扯开一床污黑的被子,后生们挤成—坨,用被子暖腿。孺子找不出话来说,后生们也拘束起来,一时无言,光听外面雨声响。闲间的门敞着,隔着雨帘,湿漉漉的石板巷那面,阿木和他哥阿金正蹲在檐下编竹筐。阿木操刀,黄的、绿的蔑条轻快地从刀下滑出来。阿金编筐,十指齐动,蔑条像绕着他的双手跳舞。阿金是个大骨架的汉子,黑瘦的刀条脸,—对眼睛阴沉沉的,像跟天下人都结了仇怨。冬天,阿金总穿—件极旧的绒衣,绒衣依稀可辨出原是枣红色,上面模模糊糊有个“奖”字。
孺子想,单凭这个“奖”字,阿金必是出过牛尾寨的,便问道:“阿金当过兵么?”炳坤说:“当过工人,1960年回来的。”孺子漫声应道:“哦,精简回来的。”炳坤—笑,说:“才不是呢,是被他老婆勾回来的。”孺子尖声道:“他老婆?”—后生说:“你别看那女人大肚皮大奶子像头母猪,人家也是标致过的,跟阿金也算生旦相随。”又—后生道:“真是没道理,女人嫁了怎么身段就变?咱们男的并不变。”后生们便一齐嘘他:“你是真憨还是假憨?”
“好不好讲点别的?”从铺角传出—个清亮的声音。孺子这才发觉铺角有一张陌生的脸。那后生长得端正,乌眉浓长,眼睛也是细长的,睫毛—掀—动,便有极亮的光从睫毛下幽幽地溢出来。他盯住孺子问:“你总是串连过的吧?出去好远?讲来听听,权当讲古。”孺子当然肯,便从北京讲到井冈山,讲得—群后生心旌摇荡。讲罢,孺子正自得意,一个名唤菜刀的后生叹道:“天下便宜都让你们城内人占了去!我们哩,—把锄头,锄柄从大攥到细,掘—下是政府的,掘第二下是公社的,三下四下,第五下才算是自家的。你们哩,国家拿钱雇你们周游天下做神仙!”孺子拉起大辩论的架势,驳道:“做什么神仙?革命串连!”铺角那后生问道:“人家串连都是向政府借钱,你借了多少?”孺子正色道:“我并没有借。我拿的是父母的钱。”那后生道:“又不是父母叫你去串连。”孺子道:“我真的没有借!”那后生便很古怪地笑了一下。
—后生笑道:“城内人,十个九个奸,你倒是老实.”孺子压住气,驳道:“这么说太笼统,没有阶级分析。”菜刀屁股颠了颠,挪到孺子面前,瞅着孺子笑道:“城内又没划阶级。你们城内人呀,心机最鬼!来了乡下客,明知咱是大肚汉,偏煮的小锅饭,你才吃半碗呢,他就抢着给你添,你说不用不用,他就喊泡茶泡茶!”“那是小市民!”孺子怒冲冲喊道。这个刻意挑衅的菜刀,原是个十分漂亮的后生,明眸皓齿,—张晒不黑的脸,白里透红像颗水蜜桃,此刻却像变得十分丑陋。周围的后生纷纷应和,齐声###城内人,孺子被数落得面色发青,—句“在门口发威的不是好狗”几乎要脱口而出,幸好炳坤来解围:“算哩,说这些天外天的话做甚?得罪了孺兄,不给你们讲古了,孺兄—肚的古呢。”孺子强撑出笑来,说:“故事还是要讲的。”铺角的后生说:“城内人奸,城内人鬼,叫你们做城内人去,不愿意?”众后生一齐瞅定他,嚷道:“做梦么?去作城内人?”后生傲傲地一笑:“做梦?量不定。”
从巷底飘来一阵浓郁的肉香。这香味在乡下足以穿透整条巷子。后生们—齐抽动鼻子,菜刀酸酸地说:“丙贵这老猪狗,又请客哩。”丙贵是外乡入赘的,被人称作“番鸭公”(鸭群中专司生殖的公鸭),“后生被人招,食老返回乡”,这种人在乡下是抬不起头的。丙贵却是好角色,人极精明,跟—个朋友学了养蜂,成年带了那群“伙记”在外地跑来跑去,养蜂本微利厚,丙贵很快富了起来。他又善笼络,肯花钱,与寨中干部称兄道弟,事事替他撑持;结纳也广,家中时常高朋满座,路路通透,即使运动来了,也有人事先通气让他避避风头,几次割“尾巴”,顶多搬去几只空蜂箱,风头—过就送回来。丙贵成了“人物”,走路便挺胸凸肚,眼睛长在额角上。寨内各色人等,闻着那酒肉香气,喝着自家的清汤薄粥,又羡又恨奈何不得,便想到“番鸭公”只养了—个女儿,钱再多也须便宜了外人,要不就去沤棺材底,方才解恨窃喜。
酒肉香气引人来。大队书记过去了,民兵营长过去了,大队会计过去了,还有—个城内人,自净瘦削。“城内人怎么无—个墩实的?”“瞧那麻秆腿!没屁股!”后生们将城内人从头发评到鞋袜。菜刀朝地下唾了一口,说:“天下钱都让番鸭公赚去了!运动怎么不来?整塌他!”
—个请瘦的女子,手里提着个酱袖瓶,袅袅娜娜从闲间门口走过,步态有点像戏台上的花旦。炳坤叫道:“阿梨,来唱曲吧!唱《春香传》更楼更鼓那—段”那女子扭过脸来,却是—张眉眼平常的扁脸,没成色。女子笑道:“还唱《春香传》呢,四旧!”女子的声音甜润清脆,煞是好听。菜刀说:“唱吧,这里又没公社干部。”女子依然笑盈盈地:“今天没空,家里来客了。”女子拿眼睛寻到铺角那后生,说道:“春喜,陈老师那本书呢?借给我吧。”春喜懒懒地说:“我还没看完呢。”阿梨说:“快看吧,看完先借给我。明天我上你家取,好么?”春喜点点头。
后生们见阿梨只顾与春喜说话,脸上都沤出酸来。菜刀嚷道:“唱曲唱曲!要不就唱《昭君怨》,这支曲子要阿木用笛子来伴。阿木!阿木!”阿木放下蔑刀,忙忙过来。阿梨笑吟吟摇头道:“改天再补罢,我爸还等我买酱油做莱呢!”
阿梨—走,后生们便说起怪话来.—个说:“摆什么臭架子嘛,—样摸田禾脚的!”—个说:“身板薄过纸,胸前—抹平,—张面孔好似屎桶盖。”菜刀还嫌不够辣,说:“那腰才竹枝般粗细,抓起来就能扔上房顶,这么瘦的女人,娶不得的.不会下仔。”阿木嘟哝道:“她又没得罪你们,说得那么难听。”—后生挤眉弄眼道:“阿木,心疼了。你常帮丙贵作自留地,是不是想租阿梨这块水田?”众后生—齐喝道:“招来!”阿木辩道:“丙贵叔常出门,他央我帮忙,我能不帮么?”菜刀笑道:“说得好听,油麻无枝鸟不落,你总有贪头!”后生们正在吵嚷,—个骑坐在门槛上的后生嘘道:“噤声!阿梨回来了!”大家便都闭嘴,只有菜刀吃吃在笑。
阿梨倚在门上说:“忘了告诉你们—件事,书记说,海南的农场来招工了,二十五岁以内的,都可报名,去了就算政府的人,吃国家粮,每月有二三十块钱工资呢!”说完,瞥了春喜一眼,匆匆而去。
阿梨的消息橡往池里扔了—块大石头。—后生说:“不好不好,海南那地方有瘴气,1958年我舅是去过的,听他说,海南的蚂蝗最多,水里有,陆地也有,人在地上走,山蚂蝗就顺着腿杆住上爬,爬到……”菜刀眉耸眼眨,怪声怪气问道:“爬到那里?”那后生伸手就往菜刀裤档里抓:“爬到你的子孙袋上咬—口!”菜刀夸张地大叫,铺上乱成一团。炳坤笑眯眯地说:“听说海南那地方未开化,女人撒尿是站着的。”那个舅爷去过海南的后生用权威的口吻说道:“海南兴抢亲,抢女的,也抢男的,看中了就抢。”菜刀咂着嘴说:“那倒不错!现现成成做老公!”炳坤说:“话又说回来,咱们去的是国营农场,那又不—样。我看不错,好歹是个铁饭碗。春喜,你说呢?”春喜只不作声。
近晌午,人自散,孺子拉住炳坤问道:“这春喜,我以前怎没见过?”炳坤答道:“他是二房阿添的儿子。”孺子知道,这牛尾寨是二兄弟共创的,大房子孙住寨东,二房子孙住寨西,两房素来不和,嫌隙很深,彼此少来往,更不用说串闲间了。炳坤见孺子面带疑惑,补充道:“春喜这鬼仔,两边闲间都串的。他念过两年初中,高中要住学,他爹供不起,便叫他回来了。”
孺子“哦”了一声,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春喜。


本地俗谚:“读书畏考,作田畏薅草”,孺子今日尝到薅萆的味道了。一帮汉子到了田头,衣服全脱下,只用水布包了裆,便—字儿排开,一人包十垅,相挨着跪到田里。孺子依然穿—条西装短裤,队长说:“要浸到泥水里哩,莫把裤子糟蹋了。”阿金冷笑道:“秀才的家伙绣着花,金贵,能让人看?”孺子斜了他一眼,不作声。阿金盯着孺子说:“作田人,讲究不了虚礼,讲究的是田禾。草要除得干净,莫水浑草无。”跪在孺子旁边的阿木说:“我来教他。”他伸长双臂,将十指作耙,将禾间的杂草薅净摁入泥里,顺手再将田泥—推,拢在田禾脚,这样,地皮也耙了,草也除了。阿木说罢,腰—供—伸,人便跪着向前滑行了。阿木扭过脸来,脸上已是—层热汗,笑道:“我们把这叫做‘拜田头伯爷’,膝盖是要跪出茧来的。薅草全凭腰作主,这有讲究,叫作‘老虎伸腰’。”孺子依样学样,边小声问道:“什么叫水浑草无?”阿木也压低了声音:“那是说功夫马虎,草没除净,只把水搅浑,叫人看不出来。孺子,我哥嘴巴是厉害些,你莫生气。”孺子“哼”了—声。
除田草真是苦。日头毒毒烤着,田水热得发烫,人埋在田垄里,大汗淋漓,禾叶正长着,边缘利如锋刃,划得脸上臂上—道道的红。最要命的是双膝,早已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挪位时,手撑着,腿膝稍稍提起便有—霎的轻松;可腰往前一伸,腿膝再次落下,全身分量都压在膝上,便颤颤地生出钻心的奇疼。每次落下,孺子都得咬紧牙关,好像连心都提起来,再把磨破的双膝压进泥水里。
好不容易捱到收工,爬上田埂,孺子已如同半个死人。腰全硬了,胳膊腿却软得抬不起来。大家坐在田埂上,将腿上的泥洗净。阿木打开缚在水布上的烟盒,撮出烟丝来,卷了—支“喇叭标”,冷不防从旁边伸过—只手来,在他烟盘里抓了一撮。这是—个脸皱得像枣干的男子,浑浊的小眼睛—眨一眨,嬉皮笑脸,露出一口黄板牙:“阿木,有烟大家抽呀。”此人是队中的赤贫户,叫阿鸡,生了—群“鸡仔”。阿鸡又有病,时常剥墙上的碱皮吃,听说他瘾来了还吃沙子。阿金远远看见,说:“有烟大家抽?你老婆怎不与人相共?”阿鸡反唇相讥“阿木有二十几了,你还不与他娶亲,莫不是想一母二公共—窝?”阿金涨红了面皮:“你骨头痒了么?我拗折你的鸡脚!”菜刀说:“阿鸡的老婆,就算阿鸡肯相让,怕也没人敢要。鸡婆好恶啊,那日阿鸡回去晚了,鸡婆便骂:你这死尸!四处浮尸!快塞尸!塞罢尸就去洗尸!热水在锅里!”菜刀—句—顿,逗得大家哗然。苦了半天,好容易听到—句笑话,不笑好像亏了自己。待大家笑罢,阿鸡阴阳怪气地说:“老婆恶又怎的?老婆到底为我生了几个茶壶嘴、香炉耳!不像人家,只下母的。”—句话提醒了队长,忙问阿金:“听说你老婆生了?”阿金黑着脸,只不作声。队长不知好歹,又问:“女的?”阿金横了队长一眼,恨道:“女的!”菜刀讪笑道:“还是双胞胎咧。阿金兄,愈畏愈有鬼!怕是去年让你丢下水沟的女仔死得不甘心,又约了—个来投胎!”阿金脸都气歪了,叱道:“卵毛未长全呢,有你张嘴的份么!”菜刀嘻嘻哈哈,忙跳开了。
—身泥泥水水来不及换,孺子忙着生火做饭。炳坤担着粪桶从自田地回来,从桶里摸出两棵菜撂到孺子跟前,说:“吃了饭我来约你,到水利沟洗凉去,春喜也去呢。”春喜常来找孺子借书,跟孺子已混熟了。
水利沟在寨外山脚下。黄昏时分,这里是男人的天下。脱得赤条条地在沟里泡.沟不宽,砂底,水齐腰深,是山坑水,清澈见底。累了—天,凉浸浸的水裹着滑腻的身子,舒服得很。
夕阳被牛牯岭—口一口咬了下去。满沟金波转为暗红。后生们招呼道:“回呀。”春喜说:“你们先回吧!我们还想再凉快凉快!”炳坤在沟沿铺上—条水布,三人坐下说话。通往寨子的小路已显得不甚分明,后生们渐渐走远,披在肩上的水布扑扇扑扇的,像飘动的双翼,后生们像一只只灰色的蛾子,悠悠地融进渐浓的夜色中。春喜和炳坤在嘀咕着什么,孺子无心听,他忽然被—阵柔婉哀伤的情绪攫住了。他不知这情绪从何处生发,只感到它溶在—丝丝凉风中,掠过表皮,渐渐渗入肌肤,渗入心里。几个月来,孺子的心里像结了—层硬壳,对亲人的思念,对未来的迷惘凝固成一团硬实的苦涩,此刻,硬壳泡软了,那一团苦涩正在悠悠地溶化,颤酥酥地流散开来。孺子默默地坐着,抱着自己光滑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细嫩的胡须戳着磨破的地方,微痛中竟产生—种说不出的快感。月亮升上来了,水利沟像淌着—沟亮晃晃的银子。—只青蛙从草丛射出,溅起—朵水花,月光中的水花柔洁清亮,转瞬即逝 。月亮掩进浮云,田畴上的沟沟坎坎变得不甚分明。春喜突然变颜变色跳将起来,惊喊道:“蛇!蛇!”孺子最怕的是蛇,那蠕动扭曲的躯体,那鬼画符般的鳞片,那磷火般的蛇眼,都令人恶心。孺子腾地跳开去,惊惶四顾,春喜却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岔了气,拼命咳。上当了,孺子又羞又愧,踢了春喜—脚,春喜说:“不吓你—吓,你还回不过神来呢!”
月亮滑了出来,天空的颜色豁地变淡了。炳坤笑问道:“孺兄,你想什么呢?想读书时的相好?”孺子皱眉道:“你怎么净想这个?”春喜讪笑道:“炳坤,莫要将己心比人心。你成天忙着接那些女子抛来的目箭,料孺兄也胸无大志?”炳坤正色道:“你以为我想早早找个女子来缠脚缠手么?”春喜也收了脸上的笑,说:“着哩,好脚色,就得铁了心,爬出这牛牯岭,外面天地宽大!”炳坤把身子放平,自言自语“你们城内人多好呀,孺兄!读那么多书,走那么多地方,也不枉来世上一遭!”他也不看孺子,只顾瞅着夜空,问道:“孺兄,你说人终究有没有命?”孺子答道:“当然没有命,那是唯心!”春喜驳道:“怎么没有命?生在哪里就是命。像你,别看眼前苦,终究是作客,总归要走的。”
炳坤翻身坐起,问:“你们海南去不去?不去吗,饿细一条肠,这一月十几斤谷子的生活怎么过?去吗,也不过是操三尺六(锄头),但总算有口饱饭吃。”春喜说:“你好糊涂!出脱也不是这么个出脱法!海南好荒凉的,被水蚂蝗咬也罢了,还要去喂山蚂蝗!孺兄你说呢?”
孺子被他们说得心烦意乱,站起来说:“争这个做甚?要去便去,不去便休。蛇遭打钻竹筒,出也是个死,入也是个死。我要去队间记工了。”
孺子—甩手离了水利沟,春喜和炳坤跟上来。炳坤还在唠叨:“去哩,还是不去?”春喜站定,喝道:“你就去!啰唆个甚?”炳坤叹了口气,说:“我想还是去。”
炳坤到底还是去了海南。他寄来—封信,请孺子转交给他老爹。炳坤信里说,他们编入了连队,每月的定量有四十多斤米,相当于乡里三个月的口粮,饭是放量吃的.只是没有菜,下饭常是盐水,饭量越吃越大。随信附去五元钱,给老爹买烟丝。炳坤是尾仔,炳坤爹已近古稀,是个又高又胖的老头子,—部银白长须垂在胸前,可惜生着—双烂红眼,跟瞎子差不了多少,破了局。听罢信,老汉叹了一口气,说:“总归是去受苦。四脚蛇一筐,抵不上真龙一条!”孺子明白,真龙指的是炳坤的二哥,炳坤弟兄七个,惟他二哥念成大学,分配在外地工作。炳坤还寄来—张相片,相片上的炳坤手提—把开荒砍坝的长刀,形状有点像戏台上的青龙偃月刀,穿—件新衬衣,每—粒钮扣都扣上了,挺括的衣领卡着粗壮的脖子,傻乎乎地对着镜头,挺俊的—个后生,像只呆鹅。老汉将相片举到眼前,鼻尖都快啄着相片。良久,将相片放下,布满黑斑的手在相片上摸来摸去,两滴浑浊的老泪,从烂红的眼角溢了出来。



公社来了通知,为庆祝“九大”胜利闭幕,要组织大型庆祝活动,搞几台文艺演出、搞文艺游行,—连闹它三个晚上,让大家热闹个够。各村自然都要出节目,牛尾寨虽是个小村落,文艺游行任务可免,出节目总推辞不得。阿梨的清唱是首选,轮到后生们却无人敢出头。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孺子是城里下来的,会唱歌,何不让他去“堵阵”?众人一齐起哄,哄得孺子心乱如麻。想来想去,只有样板戏可唱,况且自己嗓子还行,普通话也说得好,字正腔圆不敢说,总不致荒腔走板。孺子于人丛中站起,稳住气,将目光从众人头上放过去,憋足劲便甩出—句:“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尾腔甩得很花活。众人登时静下来。孺子信心足了,便唱得用心用意,自觉得吐字匀净有韵味,行腔缓急有致。
一曲唱罢,众人议论纷纷。有说想不到孺子居然有这样好的嗓子;有说若唱曲与阿梨正好配成生旦,可惜两人长相都不漂亮;有说嗓子虽好,这种调子未免咸硬,哪有本地曲婉转好听。孺子正自得意,冷不防听见有人说道:“这节目不行。样板戏是随便唱得的?”扭脸望去,却是大白。大白脸上很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将嘴巴凑近书记的耳朵:“我看了报了,最近正批丑化样板戏的现象!不好随便唱的。”书记立马提起精神,看了孺子—眼。孺子—腔兴致跑了个精光,恼意一阵阵涌起,脸上却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不唱正好!我本不愿意去的,还不是大家硬来邀。”目光从书记脸上移开时冷冷扫了大白—下,大白的目光便缩了回去。菜刀说:“要么,就唱本地曲!”孺子冷笑道:“我不会。请会唱的去唱吧!”
收工回来,孺子忙忙淘米做饭,蹲在灶前续稻草。想起演出的事,意犹未平:这个酸溜溜的大白,真真讨厌!正胡思乱想,背后有人嘿嘿在笑:“还不揭锅?滚了哩!”孺子慌忙揭开锅盖,一团白汽弥漫开来。菜刀笑吟吟进来,将—碗黄澄澄的咸菜搁到孺子又当饭桌又当砧板的缸盖上,说:“给你下饭哩。孺兄,今晚墟上热闹,去玩吧?”孺子想,又俗又土,有什么看头?便撇了撇嘴。菜刀说:“别傻了,机会难逢啊!各乡各里的‘图景’憋了几年,劲头足呢!今晚听说有大戏、高跷、标旗,还有烧龙!”本地乡俗,逢年过节要游“图景”,就是妆扮一出出的戏文人物,配上标旗、英歌、高跷,锣鼓班子,又热闹又好看。平日见了城里人矮三分的农民,游“图景”时占尽了风光,引得皮黄寡瘦的城里人踮脚伸颈。最出色的还要算烧龙,几十条精壮汉子,—式短打扮,舞动长长—条彩龙,那龙设了机关烟火,上下翻飞,左右腾挪,不时溅出万点金花,衬着夜色,煞是好看。孺子慢慢说道:“有烧龙看,我去。”
天尚未黑尽,成团的蚋蚊嗡嗡嗡,像灰色的轻烟在乡间小路上悠荡,若有人过,便随人进进退退。菜刀果然招了几个人,无非是队里的后生,加上菜刀的父亲油麻叔。油麻叔是个枣核脑袋的细瘦老汉,低眉顺眼。孺子时常疑心,这老枣干怎养得出菜刀这么漂亮的儿子。
远远的有—簇人影,模糊中辨得出红绿,想必是女人。后生们脚下生风,不—会便赶了上去,原来是几个年青女子,拥着一位高挑个儿的老妇人。菜刀笑嘻嘻管那老妇人叫妈,孺子才晓得这便是油麻婶,不由得紧看了两眼,心中恍然明白菜刀为何长得如此排场。老妇人五十多岁年纪,身材依然匀称修长,腰板笔直,头发虽有几缕灰白,但浓密,剪得齐崭崭的,—张白净面孔,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她穿—件浆洗得干净熨贴的月白色夏布褂,—条黑色宽腿裤子,走起路裤管款款地摆动着。
菜刀为孺子引见,她那被细密皱纹包围着的眼睛亮了一亮,轻轻叹了口气,说;“造孽.细皮嫩肉的学生仔,来领罪。”
后生们早已搀进女子们中去,大家相跟了走路。油麻叔靠近老婆,絮絮叨叨汇报,说什么阿柔的爹托人来过话,还要讨—架缝纫机,油麻婶听着,脸渐渐绷紧。菜刀向孺子解释,阿柔是他未过门的嫂子,是砍刀的。这一家弟兄六个名字起得怪,依次是砍刀、菜刀、镰刀、弯刀……。菜刀嘟囔道:“三番两次来催逼,不是讨聘,倒像是讨命。”孺子笑问道:“聘金没给足么?”菜刀叫起来:“没给足?聘金三百六十元,金耳环一对,还有十二套衣服!”孺子在乡下好歹呆了几个月,略知乡俗,这个阿柔,—再加码并不奇怪。砍刀弟兄几个,早晚要分家,趁着公钱,现在不要,更待何时?便说:“既然来讨,给就是了。”油麻婶斜了孺子—眼,说:“这位学生弟说得轻巧!乡下的事,你是不懂的。弟兄几个哩,起不得例的。”眼角的余光却落在菜刀脸上。—个女子说:“阿柔也太厉害些,她跟了砍刀算是命好,还要讨那么多。砍刀那么强悍的角色,偏又听她。”油麻婶嘴—扁,说:“我们砍刀哩,刀把是攥在老婆手里的。父母跟前哩,硬过钢;阿柔面前哩,软过刚出笼的菜馃!”—班后生嘻嘻哈哈,一人说道:“软过莱馃?别处软倒不相干,要紧处硬就行了!”众女子纷纷唾骂,油麻婶眉毛—扬,探身揪那后生:“老婶什么没见过?要你多嘴?你毛长齐了未?是软是硬?倒要捏捏看!”
油麻叔说:“讨嘛随她讨去,船到桥下自然直。”油麻婶朝地下唾了一口,说:“自然直?鬼仔只会讨命,你是—个行一步退三步的货!”她说得快,走得也快,油麻叔腿短,跟都跟不赢。—女子笑道:“婶,慢点罢,看阿叔气都换不过来!”油麻婶毒毒地瞅着她男人,冷笑道:“他那副父母,真正会做名,那对鼻孔,油麻般大小,自然换不过气来!”见老头涎着脸并不生气,她真的动了气,语气中含了怨毒:“你们没贝过他吃饭的样子,那才好看咧。那碗,倒比头大,吃起来像饿鬼投胎,饭食占了嘴巴,凭那两个油麻孔换气,呼哧呼哧像拉风箱。听那声响,饭到喉咙口也咽不下。”—青皮后生怪声怪气道:“阿叔跟阿婶,好比荷叶上歇了只蜻蜓,飞机歇在飞机场。”众人笑垮了,连菜刀也背过脸去笑。
墟场上人山人海。几处戏台前人头黑压压,管急弦繁,演的无非是阶级斗争、学大寨、斗天斗地斗敌人。—行人惦着高跷英歌和烧龙,忙挤到大路旁。说是庆“九大”,那游行队伍其实与若干年前的“图景”差不多。寂寞数载,人们皆技痒,都妆扮了来赛会。菜刀他们仗着年轻力足,好容易挤了—块地盘,围护了几个女人。游行队伍正在过去,是弦诗乐班,奏的是《东方红》,人手—件乐器,或吹或拉,目不斜视,步履从容,簇拥着中间—班大锣鼓。高高在上的鼓手顾盼神飞,—对鼓槌在手里仿佛变成活物,在几十面锣、钹的应和下,敲得人人血热心跳。接着是高跷,与往年不同的是,戏装人物从才子佳人粱山好汉改成了样板戏的李铁梅杨子荣们。道貌岸然的英堆们,举着加长的腿,步履维艰,笨拙地做出庄严状,孺子心中顿生出滑稽来。
高跷过后是挑花篮,这也是传统节目,人看姿色篮看手艺,原是各村赛风光的机会,但这次是公社统—蛆织的,一律妆扮成红色娘子军,—律戴灰蓝色八角帽,扎武装带,看起来像统—定做的木偶。花篮之后照例是“标旗”,油麻婶满面潮红,称这才是“戏肉”,孺子心中大不以为然。标旗他以前是看过的,不见佳。掮标旗都是挑标致女子,肩上掮着尾梢带青叶的软竹竿,尾梢坠着大吉(柑桔)、香袋,珠花之类,用各色丝绸做旗,旗上贴吉祥祝辞。掮标旗的女孩子浓妆艳抹,不穿绣鞋,光穿袜子,—路袅袅娜娜走来,那缀着流苏的彩旗,随腰肢款款摆动,颤颤摇摇。也许为了遮去女孩子的赧颜,—律戴着墨镜,看起来颇古怪。这些都是老黄历,今番过来的标旗,女子们—个个头戴草绿军帽,标尾坠的不是“大吉”,是红宝书,旗上贴的是“农业学大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油麻婶懒懒地说:“这算什么标旗哟,看酸了眼,没有—个整齐水灵的女子!”一个女孩子问道:“阿婶,你年轻时可曾掮过标旗?”菜刀忙说:“我妈年轻时掮过的!”油麻婶酸酸—笑,说:“我掮头标。”
孺子很懊恼,并没有看到烧龙,大约烧龙安不上什么革命名堂。
月色朦胧,夜滤去了物状多余的形与色,只留下不甚分明的柔美线条,远山也显得近了。小径上,手电筒的光亮如粒粒萤火在跳荡。墟场上浓艳的色彩尚未从人们的心头化开。孺子不由得又想起了毛 泽东的那句话,那句关于难过与开心的讲话。自己到底属于难过的范畴,还是属于开心的范畴?“革命是人民群众的盛大节日”这话又是谁说的?盛大节日对于人类来说是绝对必要的。总是板板正正地过日子,没有节日来热闹—番,岂不闷死了?
孺子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他听到身后后生们的戏谑声,索性加劲甩开了大步。不为什么,只为了片刻独处的宁静。他感到人们已远远地落在后面,不由得放开喉咙唱了一句京戏:“月照征途风送爽……”孺子体会到一种摆脱拘束,蹈虚凌空的快感。他品味着墟场上那—幕幕鲜艳的“图景”,蓦然惊觉,倘若去掉那些红宝书、绿军帽和标语口号,剩下的是什么呢?是那些亘古不变的形式:高跷、标旗、大锣鼓……。人们需要的究竟是内容?还是形式?人们用时时变换的内容来敷衍世人,用形式来满足自己。人类是多么善于自欺欺人啊。孺子忽然生出—个奇怪的念头,人类很像一群莫名其妙的蚂蚁,—边忙着筑起传统的壁垒,—边忙于在壁垒中玩出花样翻新的把戏。有没有—双智慧的眼睛,高高在上地注视着蚂蚁们无聊的把戏,不时露出怜悯的笑意?在这双眼睛看来,蚂蚁的种种表演,不过是容器中的表演。
孺子仰起脸来,感到夜露在无声无息地降临,轻柔地附到灼热的面颊上。他渴求听到—种来自上苍的声音。
他什么也没听到。



孺子当上了孩子王,暂时的,代课。
小学校里—位公办教员因病请长假,大队指派孺子去代课,孺子本不情愿,无奈书记下了死命令,又说孺子住的保管房要腾出来用,只有小学校还容得栖身,孺子只好卷起铺盖走路。
搬过小学校时,学生已放学,只有大白—人背朝外在檐下弄饭。—件黄黑斑驳的汗衫粘在身上,裤腰湿了—大片。孺子迟疑片刻,张口唤了—声“黄老师”,那脊背竟毫无反应。孺子又叫了—声,声音挺大,那脊背抖了一下,转了过来。“我搬过来啦!”孺子松松垮垮地站着,手里提着小行李卷,大白赶忙站起来,“啊”了—声,两手在裤上搓着。孺子说:“你做饭吧,黄老师。”“不忙,不忙.”大白兴奋起来,抢过孺子的行李:“快进屋,快进屋。”
孺子住在大白隔壁,骰子般大的一间,泥地,伸手摸得到房顶。很快收拾完毕,孺子靠在铺上歇息。从门口望去,大白蹲在天井中间那棵瘦仃仃的树下面,端着一只奇大的碗,唏溜唏溜地吃。听说大白是秀才相农民肚,果然不错。
翻了—会书,天渐暗,孺子取出白羽送的曼陀铃,随便弹着。弹了—支《重归苏莲托》,又弹了一首《山楂树》正弹着,忽有—阵生涩的口琴声加入,声音如此切近,令人疑心屋中是否藏着—个鬼魂。用心一听,原来琴声来自隔壁,中间那堵墙开—个窗,只糊了层旧报纸,所以声音听起来如出—室。大白的口琴时时跑调,搅得孺子兴致全无,只好将琴放下。“孺子老师,过不过来饮茶?”旧报纸那边的大白喊道。孺子忽然来了兴趣,想见识见识,便趿了鞋过去。
大白尚未文点灯,朦胧中,只见—屋子堆满杂物,像废品收购站。大白忙点上灯,那磨得油光光的破竹席、千补百纳的蚊帐、黑糊糊的桌椅,便一齐现出形与色来。大白把手—摆,说:“你坐.屋里乱得很,真不好意思。”孺子找到—只椅子,坐下来,笑道:“听说你喜欢画画?艺术家都是这个样子的,乱。”大白的脸红了,而且亮,笑道:“如何当得起呢?一点小小的爱好而已。”他搓着手,目光闪闪地说:“喜欢画两笔,水彩画。”不待孺子开口,便爬到铺上,踮起脚,从屋粱上取下悬着的一卷纸。大白极轻柔地解开绳子,展开纸卷,露出几张画来。大白羞答答地笑着,说:“这是我在山上写生画的。师法自然么。”孺子探过头去,—看,脸上准备好的笑容僵住了。这画,若说是幼儿园娃娃画的,却又缺了稚气。孺子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退回凳子,大白脸上的红与笑,渐渐缩回去,不再提画,端出—副茶垢焦黄的功夫茶具来,张罗着要冲茶,孺子忙站起来声明,自己晚间是不喝茶的,怕睡不着。大白甚为惋惜,说他留着一小包好茶,轻易舍不得喝的,谁知孺子竟不喝茶。
过了数天,孺子瞅机会告诉大白,自己不过是代课,并不喜欢端这碗饭,—俟上面派人来顶空缺,即时便走,决不争这个民办教师的名额。大白极认真地听着,听罢,—张大白脸已油汪汪地出了—层汗。
大白与乡邻素无来往,颇有点天马行空的味道。得暇时,便腰束水布,荷锄而出,到他的厝地侍弄花草。大白长到三十出头仍未婚娶,要娶亲,再穷再苦,—顶遮风挡雨的大斗笠(房子)是省不得的。乡谚云:一贵姿娘(女人)肉,二贵杉木竹,两样大白都买不起,只好熬光棍。两年前,大白本家几位长辈合议,若要解决大白的老婆问题,先得有一间房子。长辈体恤他孤身—人,又是个无本事的乐天派,遂奔走呼吁,连借带凑,帮他筹了—笔钱,总算立起了四堵墙坯,本地称为“厝桶”,却再无力瓦上顶。大白倒不急.索性将“厝桶”内那点地辟为园圃,种上花草。孺子曾跟去看过,花有几株,草也不少,当然不全是杂草。“我主要是为了写生。”大白—脸油汗,认真地说。
这一日,吃罢饭,孺子见大白在院中摆了一张小凳,坐在院中那株小树下画画,便凑过去看,看了—会,只看出无聊来,于是觉得自己也很无聊。正没趣间,春喜来了,带着神秘的微笑,说:“孺子,我爸我妈请你去坐坐。”孺子问道:“有事么?”春喜笑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孺子想不到春喜家居然这么干净!地下铺了水泥,溜滑,桌椅擦得纤尘不染,床前还垂着—块暗红碎花的布幔。春喜妈见了孺子,挑起眉毛笑着,忙搬来漆花春凳让孺子坐下,又把灯捻亮。这是个白净嫩气的女人,瓜子脸儿,弯眉下—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削肩细腰,跟春喜站在—起宛如姐弟。难怪村里人称她为“美人灯”。孺子早有耳闻,春喜妈原是平原上大户人家的小姐,若不是土改,断不致来钻半山区的草房。—进夫家门她便申言,自己是“废人”,有心口疼的病根,下不得田的。阿添(春喜爹)也拿她当观音娘供着,泥里水里只是—个人承担。寨中汉子想不到阿添这个三脚踢不出响屁的木讷汉子有此艳福,纷纷叹道:“着哩,有这么—个白瓷人儿般的老婆,怎舍得让她沾泥!”添婶在妇人们的口风中却极差,说她妖精似的,心眼多过筛孔,惯于装面假底。她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扭得女人们醋诲翻波;她—年要往城里走几趟亲戚,言谈举止常带出城内人的派头;她爱干净成癖,锅台擦洗得像梳妆台。这些,女人们全看不惯。孺子常听在地里受苦的女人们议论:“装得像宫中的娘娘,若能像她那样十指不沾泥,谁不会在男人跟前扭来扭去!”“孤毒鬼!上她家去,你前脚走,她后脚就擦洗地板,难道人家是麻风?”“阿添是她男人么?给她做牛罢了!”……
孺子在春凳上坐下,笑问道:“添叔呢?”添婶面孔微微一红,说:“他刚才跟你打招呼,你没听见。这人,声音细得像蚊。”孺子循她的目光望去,这才发觉角落里佝偻着一团黑影。孺子忙站起来,阿添也舒展开身子,朝孺子极拘谨地笑着。阿添五短身材,脖子几乎显不出,属于“瓮顶叠柚”的类型。添婶忙端过—杯茶来,说:“快坐,快坐,他是蹲惯了的。”春喜说:“请你来,是想劳烦你。这次征兵,我体检是过关了,可是入围的人太多,怕争不过。我妈的出身,你是知道的,论条件我不比人强。我想了想,得让带兵的大军同志留下深刻的印象。明天,劳烦你陪我找大军表决心,我的普通话说不好,要你帮帮腔。我爹也去,你替他当翻译。”孺子点头道:“这个容易,我帮你去说。春喜,这么重视,背水—战呀?”春喜说:“那当然。不这样,怎么出头天?我们作田人,就只这条路了,我不像炳坤那么傻,一个筋斗从泥里翻到泥里。”
厨房有浓香传来,孺子口中不觉津液盈满。津液多得心慌,他便起身告辞。春喜只是拖着不让走,脸上挂着诡秘的笑。不—会,添婶托着—个卵形的瓷盘,施施然过来,浅笑道:“乡下地方,有心也找不出好东西来招待,只有泥鳅是现成的。”她将盘搁下,盘中是煎得微黄的泥鳅,冒着热汽。“快趁着酥脆吃吧,凉了就腥了。勿客气,想来你也是长吃斋的。”
孺子的脸涨红了,慢慢地坐下。
春喜这—招甚灵,如愿以偿当上了兵。出门那天,许多人拥到榕树下相送,裹围着三个穿绿军装的后生。三个新兵中数春喜出色,—身绿得耀眼的军装衬着—张红润的脸,满浮着得意的笑。他跟孺子握别时暗暗用了狠劲,孺子还以一笑,心中微有几分苦涩:自己的当兵梦恐怕当不成啰,狗崽子嘛。
春喜掉头而去,孺子知道,这—去,他是绝不愿回头的。
孺子突然感到心头沉甸甸地难受。
大榕树下的人们尚未散去,都在议论这三个新兵,大家—致看好春喜,说这是个头角峥嵘的“好马”,出得门的。有人说:“阿添憨人憨福,老婆生得整齐,儿子也灵精,阿添—世的话都留给他那个儿说了,春喜这仔,树尾鸟也骗得下来。”有人说:“三岁看大,春喜八岁就敢—人入山寻草药,卖了钱自作主张去吃店铺。”又有人说,出门艰难,春喜毕竟稚鸟,嫩。便有人驳道:“难又怎么样?刀山剑岭也有人敢过。牛角不尖不敢过岭嘛。”  
番客伯也来看热闹,—直默不作声,此刻摸了摸灰白的短须,沉沉地吐出—句话来:“牛角太尖须防折呀。”



过了数月,充任学校负责人的公办教员调离了。留存的两个公办教员出身多多少少有问题,顺理成章,大白成了临时负责人。大白的脸红了好些天,眼里放出光来,自我感觉日见良好。大白有—嗜好,喜欢捧着报纸评议时事,摇头晃脑犹如孔明作“隆中对”。评论时,必拉孺子当听众,其见解令人啼笑皆非。孺子稍有异议,大白必挣红了脸驳,绝不认输。当了“校长”,大白便时常带出权威的口吻,不容置辩。这种例行功课,对孺子犹如上刑。
一日,孺子正准备上课,大白捧着报纸踱过来,将报纸伸到孺子鼻尖前,笑哈哈地说:“这个西哈努克,国宴吃上瘾了,又来!连老婆孩子丈母娘都带来,要把中国吃穷么?”孺子有些疑惑,将报纸细细看毕,说:“嗨,柬埔寨政变。”大白慌忙抢过报纸,脸凑上去.看毕,松了口气,质问道:“哪有这事?”孺子不耐烦,抢白道:“你真是白看了—场报纸!报上光讲他到北京,没讲他是应邀访问,这不合外交礼仪,这是一,二呢,那有带全家老少、亲戚进行国事访问的礼数?这是有家归不得呢,况且他们是从巴黎直飞。第三,前些天报上登柬埔寨发生反华反越骚乱,可见有背景,有来头。三条一联系,不是很明显么?”大白面容渐变得严肃,说:“无根无据,看报纸缝!国家大事,能乱说么?”孺子冷了脸,抄起桌上的课本,说:“是我要说的么?你不来找我说,我会说么?”大白的脸气得发青,悻悻地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盯着孺子:“你老穿背心上课,这样不好。穿件上衣吧,哪能穿内衣上讲台?”孺子见大白依旧穿着那件松松垮垮的旧汗衫,便反问道:“难道你穿的不是内衣?”大白极认真地说:“我的有袖子。”孺子不胜其烦,率先走出房去,回头道:“好啦,校长,上课啦。”大白跟了出来,不依不饶:“你既叫我校长,就要尊重我的意见。你这样不妥,为人师表哩,学生要学的。”学生早巳挤到教室门口,男孩子几乎个个赤膊,黑得像泥鳅。孺子不由得笑起来:“学吧,我比他们还多—件呢。”大白又呆了片刻,赶上来道:“你晓得么,春喜跑回来了,逃兵。”声音变得又尖又细,颤抖着,听得出是怒极扮作笑,失脸变作恶。孺子大吃—惊,书本教鞭差点掉到地下。大白稳住神,缓缓地说:“部队已经派人来处理了。年轻人啊,心太高了。”
这—课孺子心猿意马时常出错,惹得学生哄堂大笑,孺子只好陪着笑,盼下课的心竟比学生还切。
待孺子赶去,阿添门口人已差不多散尽,阿添捧着头蹲在门坎上。见孺子来了,头也不抬。孺子呆立片刻,竟找不出—句话来说。两条腿不知不觉把他带到寨前。寨前犹如墟市,都在议论春喜。孺子好容易才听清端倪。原来,新兵连安排春喜到炊事班,干了两天伙头军,春喜越想越不情愿,烧早饭时,他索性往炉膛里塞了满满一膛柴禾,便悄悄溜出兵营,到公路拦下—辆车,跑回家来。连队发觉人跑了,饭焦了,指导员驱车直奔牛尾寨而来。两人几乎是前后脚进的村,春喜这衰仔,还梗着脖子嚷:“我凭什么要给他们烧饭?—样的新兵,单挑我做伙头军?”指导员把手往裤兜里摸去,人们以为摸出来的必是手枪手铐,逃兵么,旧社会要枪毙的,谁知指导员摸出来的却是—本红皮语录。指导员打开语录就念起来,咕噜咕噜念了一通,也不知施了什么魔法,春喜就随他回去了。
孺子没精打彩回来,心里暗恨春喜无见识,自己跟他好了—场,也跟着丢脸。大白已做熟了饭,边把饭晾出来,边笑眯眯地问:“怎么祥,那个精仔?”孺子愣了愣,故意轻飘飘地说:“指导员带他回去了,部队领导很有水平,很会做思想工作,态度很好。”
上级派来一位真正的校长。大白交了差,气便矮了下去,人也像小了一圈。与孺子四目相对时,目光便散了开去。晚饭后,他照例掇了只小板凳,坐在檐下写生——画天井中那棵树。累积下来,想必已有一片树林。孺子经过时,大白用手掩了画,尴尬地笑。孺子自觉没趣,回到屋里,拣起曼陀铃弹些曲子,只是纸窗那边,再无口琴应和。
星期天,孺子正躺在铺上看书,昕那边响起—个老太婆的声音,原来是大白的姨母来了。那边息息率率响动起来,像在找什么东西。停了—会儿,大白喊道:“孺子老师,有开水么?”孺子把热水瓶送过去,见大白脸上红红白白,笑得不甚自在,心中便几分明白,想必他姨是给他提亲来了,客套几句,便退出来。
书看不下去了,耳朵只留神纸窗那边的动静。他姨声音极低地说了几句什么,大白没吭声。孺子的心思刚回到书本上,却听他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回哀怨,—波三折。这一回她的声音高些,听得清楚:“姨求你了.别再画不三不四的东西啦,你画的是什么?过年过节贴不上墙的。人家花—毛多钱,到墟上买—张,比你画的好,江水英、李铁梅,都是佳人。为人在世,名声最要紧。众人目,是秤星;众人嘴,毒过蛇。众人若说这个人废了,这人做人还有什么盼头?人家若到寨内打听,听说你一箩笑话,你这世人还娶得到老婆?”大白只不作声。
大白的哥哥也来了,自然是一番训斥、一番开导。他姨因势利导,从务虚转入务实,提示当务之急是帮大白的“厝桶”瓦上顶。大白的哥哥叹起苦经,—年到头驴生拚死,赚那几百个工,除去粮草钱,剩下的只划在腿杆上,看得见用不着。他说的的确是实情。会议的尾声是沉默。大白早早地关了门,早早地熄了灯,连热水瓶也忘送回来。第二天早上见了面,他那张白净大脸失却了光泽,眼神益见畏葸。过了两天,大白又活过神来,照样写生,照样荷锄往“厝桶”去,侍弄那些花花草草。



插罢晚秧,天气予报最近会有特大台风。一连几日好天气,大家说,铁嘴(广播喇叭)也有不准的时慷候。谁知天就日甚一日地闷热起来,终于闷到人们夜里在床上睡不安稳,统统跑到池塘边的晒谷埕来过夜。
孺子和大白也携了枕席来寻凉快。埕上横七竖八铺满草席,夜色里有点点红光闪动,那是汉子们在吸烟。女人们摇着葵扇归堆咬耳朵,孩子们满埕乱闯。番客伯搬了只藤椅也来纳凉,人们把他让到靠近水塘的地方,近水有凉气。埕上的汉子统统赤膊,唯番客伯依然—身香云纱衫裤,摇着—把旧折扇,扇上有一支淡淡的墨梅。
距孺子不远处,阿梨和几个女子嘻嘻哈哈,不时朝这边睃上几眼,孺子猜她们是在议论自己,虽极想知道议论的内容,却做出佯佯不睬的样子,悠悠地摇着—把葵扇。
孺子从眼角瞥见—双穿塑胶凉鞋的少女的脚停在身边,才慢慢转过脸来。阿梨笑吟吟的,说:“孺兄,大家想听你唱歌,你肯不肯?”孺子笑道:“你们想看我洋相?”阿梨说:“才不是呢,你唱得实在好听。肯不肯嘛,给我个面子,请不动,她们要笑我的。”孺子这才懒懒地起身,跟了她去。
见孺子来,众女子轰然笑倒,唯阿梨面有得色。孺子被笑得手足无措,阿梨这才说道:“我跟她们打赌呢,看你敢不敢来,她们都说你面皮薄。”孺子有些恼,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我与阿梨对唱,唱《白毛女》怎么样?我的杨白劳,阿梨唱喜儿。”阿梨撇嘴道:“城内人真是精到家了,什么都要占便宜。”孺子笑道:“是你不愿意唱的,你们看,就算了罢?”阿梨正色道:“真的,想请你教我们唱《看见你们格外亲》,这歌真好听,听得人醉。”孺子说:“教是可以的,不过今晚不行,天太闷了,胸口都堵死。”阿梨恳求道:“教嘛,莫摆架子。”孺子说:“不要太迫切。阿梨我问你,接到春喜的信没有?上次他来信说要到教导队学习,一晃两个月,也不来信。”阿梨咬着嘴唇埋下头,欲笑不笑。—女子笑道:“难怪阿梨专点这支歌,原来阿梨看见当兵的格外亲!”阿梨红了脸,笑着扑过去厮打,孺子赶忙起身躲避。菜刀过来,说:“孺兄,莫见了女的就脚杆软,弟兄们寻你呢!”不容孺子张口,推了就走。
—领草席上聚了一群青皮后生,见了孺子,七嘴八舌喊道:“讲古!讲古!”,孺子笑眯眯的,说:“讲什么呢?我讲不来咸古。”莱刀说:“讲新古嘛,闲间里你讲的《红岩》不比《杨家将》差。”孺子点头道:“那好。”盘腿坐下,拣了—段“双枪老太婆坐茶馆”,讲将起来。环绕孺子的是—双双乌溜溜的眼睛,闪着好奇和激动,城内人,像这般年纪,谁不知道《红岩》里的故事?他们却像听天方夜谭。孺子心中不由得有些难受。  
孺子讲罢,才发现四周已搀了一些汉子。大家纷纷称赞,唯阿金说:“你们读书人讲古,没放盐的,无味。”菜刀不服,说:“那你讲个有味的来听听。”阿金捋捋菜刀黑油油的头发,说“想听咸古啊,怕你听不懂。”菜刀说:“我当然懂。”阿金吊起嘴角,说:“我问你,什么是夫妻,你懂?”菜刀快嘴答道:“睡在一块。”阿金笑骂道:“你懂个屁!嫖娼宿妓跳墙头,也是睡在一块。告诉你,打得头破血流也内外分得清楚。那才算得上夫妻。我讲一段古给你们听听:
“土改时,分了地主的宅院,一间花厅,分了两户。中间夹了一层板壁。这边是单身汉一个,那边是夫妻一双,单身汉常听那边的壁脚——板壁太薄,不想听也不行,那两口子一做戏,单身汉就竖旗杆。
“一晚上,那对夫妻吵起来,吵得凶时便动了手,男人下手重了些,女的便喊起救命。单身汉听得真切,心想这回要出人命,便绕过去劝架。黑灯瞎火,单身汉一头撞进去,只见绞缠在一起的一团黑影,边打边骂。单身汉上去劝,却怎么也扯不开,倒把自己也搭进去,三个人搅成一锅粥。那老公原只想教训老婆几下,谁知她竟喊起了救命,现又来了劝架的,脸上如何下得来?恶性顿起,捞起钵大的拳头,下手又狠又重。这时,就听那单身汉嗷地一声大叫,跳将开去——原来那女的在他腿杆上割了一镰刀。架是打不成了,汉子点起灯来看,血淋淋的口子像娃娃嘴。那女的鼻涕眼泪顾不得擦,忙找出布来包,一迭声赔不是,说自己被男人打急了,顺手摸了一把镰刀,谁知道竟割错了人。
“单身汉无话可说,忍了痛回去睡下。那边自然也停了战事。单身汉躺在铺上,伤处一剜一剜地疼,睡不着。夜静,伤处又疼,耳朵就格外灵,听见那边在说话。那老公怨老婆下手太狠,竟动起刀子来。老婆说,不动刀你不停手哩。老公说,蜂刺蛇舌蝎子尾,天下最毒妇人心,你怎下得如此毒手?老婆叽叽笑起来,说,我并没有割错。你的腿杆粗,他的腿杆像鹭鸶,难道我还摸不出来?哼,若不是他来劝,你也不会那么凶。我摸得那腿杆细细的,便一刀割了下去。”
听阿金讲到此处,众人笑倒了。阿金一本正经地说:“这便是夫妻。教得你们分晓,今后人家夫妻打架,千祈莫去劝。”菜刀说:“阿金兄,讲了半天,我还是不晓得什么是夫妻。”阿金斜了他一眼,说:“那容易。过几个月,你哥娶亲,你去偷听偷看就明白了。我教你,藏在水缸里,半夜才钻出来。”菜刀涎着脸说:“看不如做,莫若借阿嫂来试。”阿金并不恼,摸了摸菜刀的裆,说:“你这棵葱还嫩,连头带尾吞下去,也不够你嫂子一口。”众人笑得更野了,一汉子说:“好了,散了吧,别害人家后生夜里画地图。”
孺子回去躺下,却总睡不着,天空如铁铸的蒸笼,没有—丝风。连汗也出得不畅快,身上粘粘糊糊像鲇鱼。孺子索性翻身坐起。身旁—个后生,摊手摊脚睡得熟,胸沟上洼了—汪汗,—条短裤头,中间撑起一顶小帐篷。孺子扭过脸去,见大白也在翻烙饼,便低声问道:“睡不着么?”大白睁开眼,目光炯炯,说:“这天太闷。”又问道:“你在想什么?”孺子笑了笑,说:“在学校时,年年台风季节,都要组织抢险队。”大白从席子上撑起身,问:“有你么?”“有的,不过我们学生轮不到什么险可抢,热闹热闹罢了。”“那—定很有味。”大白的身子慢慢放倒,喃喃道:“人哩,还是读书时最快活。”孺子说:“快活么?当时那里觉得?要应付提问、要考试、要做作业,也是苦死了。”大白默静片剡,说:“人总是这样的,今日虽苦,明日想起来却有甜味。”孺子问:“你们乡下的中学是什么样子?学生住不住校?有趣味么?”大白笑道:“趣味当然有,想来不比你们城内差。”孺子端详着他,问:“你当不当干部?”大白忽有些羞涩,迟疑着答:“当过—学期文娱股。”孺子抿了抿嘴:“嗬,风流小生,有没女生给你抛目箭?”大白呼吸忽地变粗,呼哧了—会,咕哝道:“台风,快了。”
台风说来就来,天穹渐向地面逼近,犹如传说中法海和尚的“金钵”,空气也变得粘稠了。倏地,天边滚起怪里怪气的咆哮声,像沉雷,像数不清的战车在推进。树梢不安地抖动着,地皮上刮起一阵轻风,嘎嘎怪笑着,扬起些尘土和破烂,尔后,消失了,树叶又垂了下来。
万物生灵战栗着、期待着。刹那间,天穹骤然爆开巨缝,气流涌动,像有—双巨手抱着大地在颠簸,天色变得昏暗,轰然—声巨响,狂风挟着豪雨,一下子把天地裹住了。风雨声像一只君临—切的怪兽在吼,偶尔有瓦片刮飞,发出短促而凄厉的尖啸。除此之外,万物生灵都噤声了。
孺子觉得屋顶簌簌在抖,像要塌下来,便隔着窗户问大白,是否也有同感。谁知大白答非所问,却称此种天气难得—遇,须到外面观察才画得出来,声音亢奋,如孩童逢年过节嚷有肉吃—般。大白说,天上奔跑的乌云,很像各种动物,甚是有趣。孺子伸头去看,果然,一团团乌云在天空打滚撒野,如犬、如牛,如豚,急急忙忙,窜来窜去,了无秩序。
巷口响起一阵急煎煎的锣声,孺子听出是队长在喊,寨前的塘堰快保不住了,叫本队的社员快去修。寨前的鱼塘是全队的银行,买化肥买农药、年终分配的油盐钱、过节尝尝鲜,全指着鱼塘。孺子的第—个反应是抓雨衣,又一想,这种天气什么雨衣都不顶用,便抓起锄头畚箕,—头撞进暴雨里。眼睛立刻让雨水糊住了。
全队的人都在塘边蠕动,不分男女老幼。队长领几个壮实汉子跳进水里打桩,其他人挖了草皮往堰上送。风扯得人们站立不稳,个个像醉汉,稍—伸腰,就会让风拨得滴溜溜转。冷雨抽到脸上身上,孺子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内心却极兴奋,下乡几个月,今日才有点像干革命的味道。
塘堰总算保住了,全队几十个泥猴跌跌撞撞往回跑。寨前门洞里有几个汉子在探头探脑,这些人都是别队的。
跑进校门,就见大白站在门口,指了指房里:“桌上有红糖姜水,快喝罢,别感冒了。”桌上果真摆了一碗红糖姜水,那碗是大白的,奇大,腾腾地冒着热汽。孺子很快地换好衣服,捧着大碗,走到门口,边吹气,小口小口地喝。大白还倚门站着,孺子朝他—笑,他也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缩回去。
喝下—大碗又热又辣又甜的姜汤,孺子心中十分快活,便想该做点什么事来愉悦自己,看书?弹琴?似乎皆不相宜,在屋里转了一圈,终于还是无事可做,忽然想起还有—点面粉、白糖,烙面饼吃吃也不错。主意已定,便忙忙地生火、和面,也许是英雄所见略同吧,那边也响起刀砧声,伴着变了调门的哼唱,留心听去,原来在唱《英雄们战胜大渡河》。
风势渐小,雨却更大了,哗哗直倒。心中无所牵挂,那风雨声听来如同交响乐—般,单调乏味的世界好像因此变得丰富起来。孺子—边品味着这份快意,—边往锅里放油。 面饼刚落锅,就听到村东头“轰”的—声闷响,那声音沉沉的,地皮都微微—颤。接着,又连着响了几声。大白像—架突然坏了的留声机,断了声息。孺子也觉出几分不祥,那声音怕是房屋的倒塌声。这份倒霉,该摊在谁头上呢?
油饼在锅上吱吱欢唱。有人趟着积水,往这边来,听声音趟得挺急,孺子的心咚咚跳得紧。声音—路响到小学校,有人敲大白的窗户,口齿清楚地报道,村东头刚刚塌了几间“厝桶”,其中一间是大白的。
大白娶老婆的本钱砸了。
大白今年三十多岁了。
孺子的心慢慢往下沉。双手无意识地摆弄了一下锅铲,叮当一响。侧耳听去,隔壁毫无动静。孺子等了—会,还是不闻声息,心中甚是不安,想了想,从锅里铲出两块油饼,用—顶斗笠护着,送了过去。
大白摊在床铺上,像—条打上来的鱼,微张着嘴,眼珠定在脸上。孺子想找几句话来安慰他,细细想去,竟无一句合适。僵了—会儿,才凑到跟前说:“我做了油饼,你要不要吃?”大白—对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凝然不动。孺子又说:“光难过顶什么用?还是要吃饭。”大白慢慢坐起,两条腿向胸前缩去,用胳膊圈住,也不看人。良久,眼眶渐渐红了,却不见掉下泪来。眼光慢慢移向窗外,吐出一口气,喃喃道:“栽在厝地的花草,定是都砸了。”孺子无言以对,放下盘子,退了出来。
台风过后,那位请长假的公办教员回来了。寨里供不起那么多赚“软工”的,孺子便回队里扛锄头。这又得找住的地方。找来找去,只有一间“鬼厝”。“鬼厝”原是—处闲间,厝后有一片芭蕉园,颇幽静,只因闲间里死过两个后生,一个上吊,—个臌症,尔后便传说夜间时常有鬼来相嬉,把人抱到床下,故此无人敢住。孺子是读过聊斋的,听了“鬼厝”的传说,心里有—百个故事在涌动,欣然应诺下来。这地方雅静,也便宜,每月租金只有五毛钱。
新居的檐前挺宽,孺子把做饭的炉子安在檐下,阿木编了—块篾匾来挡风,甚好。坐在檐下烧饭,恰好看得见大白那间倾颓的“厝桶”。饭做熟了,就地盛出来,就着风凉,吃。吃饭时,常见大白腰缠水布,提着锄头,跨过残墙断垣,到他先前的“厝桶”去。“厝桶”虽倒,厝地犹存,他依然种着那些并不出色的花草,侍弄得十分上心。

《十年》第七章

第七章

车站里又脏又乱,充塞着垃圾和制造垃圾的人。人们一边诅咒着环境的污秽—边往地下吐睡沫,污黑的长椅座无虚席,先到的人枕着行李舒筋展骨,慢到的在旁边干站着,戴红袖箍的纠察像泥鳅在人丛穿溜,轰小贩、轰乞丐。  车站里—多半的人是想赶回城过春节的知青。这些人大多已失去当年坐霸王车的气概,吹牛的声音虽不低,但吹的内容已从国家大事转到口粮和招工。售票窗前,买不到票的知青在破口大骂,几个百无聊赖的家伙干脆拉开场子跳起了“忠”字舞,动作夸张滑稽,围观的同类怪声怪气在叫好。“忠”字舞也已然变味。
孺子来得早,占好了—个位置。他把手笼在袖子里,朝那几个蹦跳得像蛤蟆的舞蹈家扫了—眼,很是不屑。他从挎包里摸出—本包着纸皮的《古代诗歌选》来,却总是看不下去。不远的脏地上盘腿坐着一个漏网乞丐,拉着胡琴用地方戏的曲调唱《沙家浜》,琴声和唱声都透着一个“破”字。 孺子喜欢古体诗甚于近体诗。古体诗没有那么多格律平仄的拘束,他喜欢那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平实自然、意趣 天成。他竭力使自己浸沉于诗中的境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但身边那个破嗓子正声嘶力竭地逼着声音往“华彩唱段”的高音走:“莫道是,浓云迷雾锁芦荡,遮不住红太阳万丈光芒……”,哦,声如裂帛,真是声如裂帛。
胡琴“嘎”地稍息了。孺子意识到有—个人正站在自己跟前,他想一定是那个讨赏的乞丐,手下意识地往兜里摸去,眼角的余光却瞄见那是一双穿绿军裤的茁壮的腿。孺子迅速拍起头来,惊呼一声:“渡江!”
渡江身上的军装已然显旧,嘴唇上的胡茬变得粗硬。他站在孺子对面,俯下身子,笑道:“你在这儿插队吗?”  孺子赶紧往旁边挤,想给渡江腾出位置来,旁边的人白了孺子—眼,半边身子立即变硬,表示着巍然不动的决心。渡江摆了摆手:“马上要检票了。我也回去,部队给了假,咱们车上谈吧。”
渡江把前边的票跟孺子相邻的人换了。跟—个光彩照人的革命军人坐在一起,教孺子浑身不自在。一时找不到话说,又不能把脸扭向窗外。
渡江用脚踢了踢孺子搁通道上的一网兜番薯,问:“劳动果实?”孺子“嗯”了—声,说:“分的。”渡江又问:“回去过年么?”孺子点点头,说:“我爸已经解除监护。从牛棚里出来了。”话—出口,孺子的脸就红了。干嘛跟渡江说这个?是洗刷“狗嵬子”的身份吗?渡江眼里放出光来,紧盯着孺子:“太好了,亮相了吗?进哪—级班子?”孺子的目光躲开了,说:“挂着呢。”渡江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有些尴尬。孺子好不容易找出一句话来问:“你到我们县做甚?”渡江说:“外调。”孺子又问:“外调?怎么就你—个?”外调总得两人以上,相互好有个证明,这是人所共知的规矩。渡江说:“任务完成。我这是请假,另一位同志先回去了。”孺子问:“你不是在开汽车么?当官了?”渡江含糊地说:“我借调在军事法庭。”孺子突然想起舒刚神秘的失踪,不禁又问:“军事法庭是不是很严厉?对犯人是不是很凶?”渡江简捷地吐出两个字:“当然。”孺子想舒刚—定要吃许多苦头,也不知会受到什么处置,问道:“审判结果,外头是不知道的罗?”渡江还是答:“当然!”儒子忍不住又问:“有###么?”渡江不吭声。孺子自觉没趣,想起乡间听到的格言,讪讪道:“铁怕落炉,人怕落监,里面—定很惨。”
趁着车子转弯,孺子自然地把脸调向窗外。车子开得很快,风一阵一阵摔到脸上来,公路旁做活的人们,直起腰来,呆呆地望着呼啸而过的汽车。孺子想到自己也曾多次这样呆望着公路,望着像鸟儿般自由飞来飞去的汽车。公路通往城里,通往过去了的熟悉可亲的生活。公路在孺子眼里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的象征。奇怪的是,而今实实在在坐在汽车里,心里却只剩下一份漠然。
这是父亲出“牛棚”后的第—次相聚。晨风没来,她被选为铁姑娘队队长,带队去修水库。劫难后的重逢,并不像孺子想象般富于激情,当他敲开房门,身穿栗色毛衣的父亲带着居高临下的微笑望着他的时候,孺子怀疑过去的二年是不是只打了个盹。家里一切都是熟习的,只是父母亲变得生分了。父亲被安排到车间监督劳动,三班倒,当他换上蓝色劳动布工作服,提着饭盒出门去,孺子会不可遏止地产生—种看戏的感觉,甚至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提着号志灯的李玉和。妈妈晒得很黑,脾性也变急了。她从干校带回来—坛腌鸭蛋,分成几份,说过完节让大家带走。妈妈拣分腌蛋的动作熟练麻利,她的双手变得粗糙,裂开许多血口子。妈妈在干校当炊事员,操持一百多人的吃喝,热的冷的,脏的油的,手在碱水里泡坏了。
革命仍在继续,人们还是忘不了张罗过年。什么都可以革命化,唯独“吃”这桩开天辟地第—要紧的事是“化”不了的。采买年货,蒸年糕炸油果,—切都与文革前差不多。父亲仍扣发工资,但妈妈在干校里节省了几个钱,年货还是要办的。孺子自告奋勇随妈妈去采买。
市场里到处蠕动着灰不溜秋的人们,怪味熏天。人们一个个脚步粘滞,面容严肃,手里攥着钞票和购物证,在各个摊子前挤来挤去,各种购物队都排得挺长,扭过来撅过去,绞缠在—起,远远看去像—团乱麻。
从市场里出来,孺子笑着对妈妈说:“在乡下的时候,我总以为最难闻的是城里的大粪——乡下人肠子素,大粪不太臭;现在看来,最难闻的还是人味儿。”妈妈说:“你总是胡思乱想。”孺子正想抗辩,见迎面过来的—伙人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提着菜篮子的胳膊立时变得僵硬。
那是含丹,穿—件素色小碎花的中式薄棉袄,罩—件深蓝的富纤罩衫,罩衫略短,露出—圈花棉袄沿儿,正是当年最时兴的打扮。孺子直觉到含丹眼神里一霎那的慌乱和闪避。她粉嫩的脸上泛上一层红晕,眨巴着眼问:“你回来过年?”孺子点点头,说:“白羽没回来?”他迅速扫了含丹的同伴—眼,那是几个颇潇洒的青年,不象下乡知青,在含丹身后傲岸地挺立着。孺子见含丹涨红了脸答不上来,又问:“你还在打字?”含丹低声道:“我暂时借调在文宣队。”她的神情益发局促不安,孺子这才发觉妈妈正用—种赤裸裸的目光打量含丹,不由得又羞又恼,将菜篮子往妈妈手里—塞,说:“你先走吧。”妈妈看了孺子—眼,又看了含丹—眼,慢慢走开了。含丹的神色缓和了,说:“你妈妈年轻得很。你要不要看文艺演出?《白毛女》,全套照搬,就是脚尖不过硬。我可以帮你弄票。”孺子说;“不啦,太费事。”含丹扭头看了看她的同伴,笑道:“那好。我走啦?”孺子急忙说:“给白羽去信别忘了提个醒,他也该给我写写信,别只光顾了给你写。”含丹脸上又一次涌起红晕。她身旁—个高个子青年伸手扒拉了含丹—下:“你走不走?要不我们先走了。”含丹忙说:“走的,走的。我们要排练呢。”这后半句是对孺子说的。
孺子听到身后传来轻薄的笑声,猜疑他们是议论自己。又想到那青年是北方口音,想是那种父母仍在台上的纨绔,不禁悻然。
大年卅,年夜饭颇草草。人少,父亲只做了三几样菜。其中有—碗红烧肉,刚端上来孺子就满口生津。那是用腐乳汁烧的,色泽鲜亮,沾着炒出香味的白芝麻,油汪汪地堆成—垛,热气腾腾。孺子急忙伸筷夹了,只觉酥烂甘美,在口里热乎乎地化开,夹着一股奇香直往喉咙里窜,父亲笑着问:“你不是不吃肥肉的么?”孺子这才恍然想起,“哦”了一声,把筷子吮在嘴里。妈妈又把—块肉送到孺子碗头,说:“在乡下一定饿坏了。我们在干校倒不缺吃,山里东西便宜,巴掌大的生鱼,一斤才卖几毛钱。”父亲说:“常吃好东西,嘴巴会吃钝的。看来只有饿他—饿,方能品出好味道。脑满肠肥,百味寡淡;肠子素了,百物有至味。这里头有辩证法。关在牛棚里,我最想吃的就是红烧肉。”孺子说:“晨风在乡下不知吃的是什么?就是有肉,农民也不过拿水煮熟了,切块来吃。”父亲神色有些黯淡,说:“今晚缺了佳雨、晨风。”妈妈说:“佳雨怀孕六个月了,我们又去不了,只有着急。金家荣毕竟是男的,怎么懂照顾她?”父亲说:“当初谁又照顾了你?省点心罢。”妈妈说:“也不知是男是女?他们乡下人,自然喜欢男孩子。”父亲不悦道:“生女孩子又有什么不好?我看,女孩子像佳雨,才好呢。”孺子忽有些不自在。急忙舀了汤喝。
大年初一,家里极冷清。众多亲戚朋友,往年正是挤破门框的时候呢,今年—齐失了踪。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妈妈翻出两张晨风以前剪的大红窗花贴了上去,桌上摆了—大盘金桔,还是掩不住那股萧索之气。父亲说:“不要怪他们。他们这是避祸,不是避人。”妈妈瞥了他—跟,说:“对外人,你总是好肚量。”
话音刚落,有人敲门。爸妈相视一笑,笑得有些尴尬。孺子调整好脸上的表情,缓缓把门打开。门口居然站着渡江!一身耀眼的绿军装,红领章红帽徽红脸膛,一团鲜活的生气扑面而来。孺子愣了—愣,拽住渡江的袖子,说:“唷,是你!快请进吧!”回头望了爸妈—眼,也许是太意外吧,他们的神态都有些惶乱。
妈妈忙着让座斟茶,往渡江手里塞糖果。父亲笑道:“渡江又不是孩子。渡江,你喝茶。”渡江大大方方地端起茶来,笑道:“老邻居了,来给叔叔阿姨拜个年。”妈妈眼眶—红,说:“难为你有心。这个时候……”渡江说:“叔叔我还不了解么?叔叔阿姨的教育这么好就说明问题。晨风、孺子的表现,大院里谁不称赞?”孺子急了:“你怎么这么说话?好像你高了—辈儿似的。”父亲点着头说:“渡江是老成稳重,比孺子他们强多了。”渡江说:“晨风听说是县知青的先进?那天我去看她,她正领着团员搞义务劳动,在修路呢!”孺子大吃一惊,这个渡江,他什么时候去看的晨风?居然一点口风不露!孺子盯着渡江问:“你去看过她?”渡江把脸转向爸妈,平平淡淡地说:“我们常常通信,算得上是朋友吧。”—家人面面相觑,吃不准渡江这话是啥意思、啥性质。
渡江聊了—会就告辞了。父亲掸掸烟灰,忿忿地说:“这个晨风,真是乱弹琴,交朋友也不跟家里讲—声!”孺子说:“晨风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行我素。我觉得渡江不错,起码比金家荣好。”妈妈忙说:“你别乱说。怎见得就是那种朋友?”父亲瞪了她一眼,说:“你真是不会听不会看。别看那孩子挺沉得住气,装的!”他指了指烟灰缸上渡江剩下的半截烟,“他光点着,顾不得抽!”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一连儿天,孺子都跟老同学泡在一起。往年过春节总要换新衣的,如今都穿得很散漫,大家聚在—起,用彼此可以意会的“黑话”议论时局,交换各处的趣闻、秽闻,或者关起门窗来听旧唱片。男孩子们几乎都学会了抽烟,抽得—屋子烟雾腾腾。孺子不抽烟,大家都觉着奇怪:这不像知青,也不像男人。“大家都抽,你为什么不抽?”孺子怒道:“大家都抽,我就一定得抽么?我是不抽的!”—屋子的人都笑,好像孺子是天外怪物。
正月初四晚上,孺子正睡得模糊,忽有人来敲门,敲得暴烈,开门—看,是几个看不清年岁的妇人,自称是居委干部,来召集知青开会。看—看钟,才凌晨两点,本想与其论理,仔细想去。竟无理可讲。人家又没讲抓反革命,谁规定半夜三更不能开会?憋了—肚窝囊气,下得楼来,院坝里已聚了—撮知青,多是“黑帮”子弟,周围居然有十几个民兵,手执双色体操棍,宛如旧戏台上的解差。妇人点齐了人,便让开路。着人押送,形同囚犯,大家都懒得开口,—行人默默地随那几个肥鸭似的妇人往居委去。—个知青冷不防扯开嗓子吼了一句囚歌:“带镣长街行……”见无人应和,闭嘴了。
街道办事处乱哄哄挤满睡眼惺忪的知青。这么多人!大家立刻来了活气,忙问这次夜袭意欲何为?皆答不知。—个头发灰白、身躯粗胖的妇人爬上凳子,抬起两臂拚命往下压,要大家安静。知青们认出,此人乃街道办事处主任,人称兰姨。兰姨动员知青下乡不亚鬼子扫荡,无论独子、残疾,—律赶尽杀绝,故此得—诨号曰“狼”。这妇人—出台,知青们便七嘴八舌叫起来:“狼!”“狼!”“狼来了……”人多胆壮,总不会都打成反革命!
“狼”在台上唾沫横飞,指责大家不在农村过革命化的春节,对农业学大寨是什么态度?放着贫下中农不去亲近,却跑回家来“衔奶头”,阶级立场何在!速速回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狼”在台上絮絮叨叨,知青们在台下嘁嘁喳喳,孺子旁边坐着一个小胡子,双手笼在棉衣袖里,拿胳膊肘碰碰孺子,说:“再教育?凭什么来教育?小农意识!列宁讲的,小生产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资本主义!我告诉你,我们村的支书怎么教育女生——抓住两头,攻其一点,开展面对面的教育。我们村就—个女生,住单间,支书夜里摸到女生的床上去‘教育’,那女的,是个傻x,不敢喊,怕丢了面子,只是—个劲地央求那条色狼:支书,这不符合毛泽东思想,不符合毛泽东思想……—句话没说完,支书的重武器就打进了‘土围子’……”小胡子嗤嗤地笑起来,孺子直想吐,把脸扭到—边去。
“狼”训话毕,要大家谈认识。下面“嗡嗡嗡”了一阵,一个梳两把“刷子”的小姑娘站起来,先朗声背诵了一段语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 要问题……”便把脸转向“狼”,质问道:“半夜三更,把我们押送到这里来,我们又不是流窜犯!你们这种做法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下面有个男生捏尖嗓子喊了—声: “我们又不是苏三!”小姑娘点了点头,又引经据典,从哲学到实践,从政策到策略,力陈“狼”们所为之非,口若悬河,颇为了得。众知青听得欢声雷动,喝彩不迭。“狼”紫涨了面皮,牙暴目凸,抓住一个空隙,窜上台去,厉声喝问小姑娘的姓名、出身和家庭地址。小姑娘神清气朗,一一从容答来。—个帮闲模样的人捧了名册,凑到“狼”身边,附耳嘀咕了几句,“狼”的面部肌肉随之一松,阴笑道:“你出身革命干部?黑帮!不是你爹当部长的时候了!我只问你—句话:为什么不在农村过革命化春节?”小姑娘微微—笑,说:“这就奇了,城里的春节就没有革命内容?那你过的是什么化的春节?”台下—个男生吼了—声:“我们又不拜老爷!”台下顿时哗然。谁都知道,这些满口大道理的老太婆,逢年过节是要偷偷拜老爷的。“狼”像个领袖似地一挥手,嚷道:“听广播了没有?贫下中农大年初—还在修大寨田,你们却跑回来享清福!”小姑娘针锋相对:“我们是回来休息。要是不准休息,国务院干嘛放三天假?让我们共同学习—段列宁语录:不懂得休息,就不懂得工作。”“狼”耷拉下松松的眼泡,眼珠在鼓鼓的眼皮后乱滚,又腾地睁大眼睛,眼中满是得意:“不怕你们作怪。你们没有城市户口!没有户口我就可以抓你们的盲流!不跟你们磨牙,限你们三天,统统给我回去战天斗地斗敌人!”—句话戳到痛处,知青们立时静了下来。
天已大亮,一群知青蓬头垢面地涌出办事处。初五了,城里人上班了。骑单车的,步行的,搭公共汽车的,上班的人们个个神情悠闲淡定。孺子的心—剜—剜地痛起来:在这些城市人看来,我们不是乡下人是什么?
这座城市,已经把我们抛弃了。



煊煊夕照,从巷口斜进来,金晃晃勾出了油麻婶的身姿——她—手搭在髀间,—手撑着门框,站成—个“S”字。孺子搬到“鬼屋”,与菜刀成了近邻,油麻婶时常差菜刀送点腌莱鲜蔬过来。也是怜惜他孤身一人来此受苦的意思,孺子每天晾的衣物,她总代他收起、迭好,送过来。借着送衣服的工夫,在孺子门口站—站,聊—聊。“鬼屋”门口是—条大通巷,来往的人多,遇到顺眼的,油麻婶便扯住人家,搭搭话。
“婶。”有人在甜甜地叫。孺子刚把炉子生着,边往膛里塞稻草,边回过头去看,原来是油麻婶未过门的儿媳妇阿柔。阿柔细瘦,一头黄稀稀的头发,扁鼻粱上散着几颗雀斑。阿柔不卑不亢盯着油麻婶,眼神像又薄又亮的锋刃,又往下移,划了孺子一下。阿柔身后站着又高又大的砍刀,一对暴凸的牛眼挺凶。砍刀晃了晃汗淋淋的身子,浑身的肌肉便嚣张地波伏起来。砍刀粗声粗气问道:“天晏了,还不回家?”油麻婶下頦微微一翘,反问道:“去帮阿柔作自留地么?”此地乡俗,定了亲的男子须将女方家的自留地包起来。谁家的女子大了,左邻右舍便劝:“该找个作自留地的了!”这时,砍刀身后响起枭鸟般喑哑的笑声,—个女人嘎声嘎气笑道:“阿柔那点自留地,砍刀怕是早就作熟了。砍刀,草多哩草少?”从砍刀身后闪出—奇丑的女子,—张极瘦的猿脸,长长的上唇笑出—叠皱纹,正是阿鸡的老婆鸡婆。鸡婆叉着两 条八字腿,—颠一晃过来,不怀好意地盯着阿柔,笑道:“阿柔真是财气,霸下砍刀这么个好夫婿。你俩个哩,竹竿配竹尺,竹篮挂在电线杆。”阿柔皮笑肉不笑,说:“鸡婶,适才我看见鸡叔,又在剥墙皮吃呢。”鸡婆神色骤变,叽咕道:“又着痧!”倒拖了锄头,匆匆而去。砍刀依然盯着油麻婶,不依不饶地问:“你不用做饭?”油麻婶翘起小指尖,将落在额前—绺头发挑过去,漫声道:“老骨头今日无出工。”砍刀正待张嘴,阿柔已飘然越过砍刀,往前去了。砍刀横了油麻婶—眼,忙跟了上去。
“阿婶,你回去吧,砍刀要发性哩。”孺子劝道。砍刀是全寨出名的土蛮牛,发起性来只认得拳头。油麻婶并不作声。孺子抬头看去,见她扶着门框的手软下来,呆呆地望着巷口。
噢,巷口来了一个老汉。老汉光着膀子,斜披着汗衫,人挺瘦,骨架却粗大,看得出年轻时必是 剽悍后生。这是孤老头福成伯,从未娶亲。“福成叔,回来哩?”油麻婶脸上堆出笑来,“回来了。”福成老汉声音冷冰冰的,目不斜视。
孺子忽想起寨内流传已久的故事。油麻婶刚嫁过来时,盖头—揭开,人们就齐齐喝了声彩。可惜新郎模样不起眼,只够得着新娘鼻子。摊上这么个武大郎,新娘登时放了悲声,哭爹娘屎糊了跟,哭自己的命,把闹房的人都哭走了。新娘把门—掩,泪—收,戟指便骂,骂新郎是咸梅脯、老枣干,晒瘪的花生仁,把听窗的后生笑软了。这帮后生,原就为新娘不平,第二天就把这些话添油加醋传遍全寨,说是新郎被骂得三天三夜不敢归家。老辈人说,女人生得好,总不肯安份,何况油麻婶这等泼货?福成那时是后生中翘楚,虽—贫如洗无钱娶亲,却长得英武高大。听得说,油麻婶曾半夜三更去敲福成的草寮。福成是一条好汉,虽然光棍熬得苦,却不肯做这苟且之事,隔门把那痴情女子骂得花枝乱颤。既有这等瓜葛,孺子不免起了疑心:油麻婶每天傍晚厮守在此,会不会为了借机看—看福成老汉?
孺子抬头看油麻婶,便从脸上看出几分恍惚来。心中好笑,又想旁人(譬如阿柔)是不是也看出蹊跷来?开口道: “阿婶,菜刀他们这帮入山修大寨田的,今天怕是要回来哩。明天县里的干部来检查,所有的劳力半劳力都要去凑人丁,把山里的人也叫回来了。你是不是在这里等菜刀?”油麻婶“哦”了—声,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老货不知饭做熟了未?”朝孺子胡乱—笑,忙忙去了。
天刚亮,队长就吆喝社员出工。为应付检查,公社安排社员们都在小车必经之途劳碌。想那小车上的头人,目力所及,学大寨的人们如蝼蚁出洞,公仆之心定为之振奋,发—通“人多、热气高”之类的的感慨。回到公社,自有—桌热腾腾的饭莱恭候着。孺子十分敬服一首民谣的创造力:“小车的的,指东指西,鸡对鸭讲,你死我死。”何其简洁!何其传神!难怪老人家要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孺子等—干人被指派到—座公路桥侧捞河泥“积肥”。队长说:“大家仔细呢,这河泥肥不肥难说,瓦片玻璃不会少,小心割着。‘守寡婆婆,水底瓦片’,那淤泥里的瓦片最毒,被浊物沤得太久。”大家慢腾腾下水去,戽起来。下水多是男的,只鸡婆—个女人。队长问:“阿鸡不是腿肿肚肿么,你还来?”鸡婆的罗筐腿在水里东撞西撞,说:“不来做,那几个讨债鬼谁养?来做,有说有笑,总比守着那死尸心凉。”
河泥不见得肥,七成是沙。众人歇的时间比做的时间多,若有—个直起腰来,大家便像—支支松了的弹簧,纷纷直起身来,站在河滩,木木地望着公路上过往的车辆行人。有一山民,挑着小山似两大捆山萆,满头大汗在路旁歇下,向队长讨火吸烟。队长问:“封墟了么?”山民说:“封墟也不先出个告示。谁知上头来检查?今天是墟日么!带红袖箍的人好凶哟,硬是不肯通融。这几百斤—担的柴草,又要挑回去,岂不是脚皮欠路债?哪位要了,挑回去烧,我算便宜点,补到几个脚钱就算数。”油麻叔一听,忙爬上路来,眨着一双烂桃眼,问:“你想怎么算呢?”队长喝道:“回去!你就不怕抓典型么?”油麻叔摸摸草担,撇了撇嘴,退回河滩去。
众人无精打采,戽了一小滩砂砾污泥,菜刀说:“这小车怎还不来?早来早收工。”队长说:“那就先歇—歇。菜刀你到公路上瞭一瞭。”菜刀像猴子般跳到公路上,众人纷纷洗去脚上泥污,蹲在河滩上卷喇叭标。
一支烟未抽完,菜刀从公路上跑下来,压低声音喊道:“老乡们,鬼子进庄了!”这是《地道战》上的台词,听烂了的。众人慌忙丢了烟卷跳下河去,却听—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响,抬头望去,是阿梨骑了—辆崭新的凤凰车过来。众人以为受了菜刀愚弄,不由分说将菜刀按倒就要剥裤子,鸡婆也挤过来下手。阿梨忙下车喊道:“菜刀并没骗你们。小车就停在那边,头人伙正跟三队的人谈话,很快就过来了。”众人又唏哩哗啦往水里趟。鸡婆酸酸地说:“丙贵这千金,与阿添家那个雅物—般,也是十指不沾泥的。”阿木说:“她在学养蘑菇呢,是交了钱买工的。”队长望着阿梨渐渐小去的背影,问阿木:“你们团支部今年不排戏了么?许久未听阿梨唱了。”阿木说:“排哩,落雨天就排。”
小车—过,便收兵回营。孺子正在做饭,邮递员来了。牛尾寨识字的人少,信也少,孺子来后,渐渐把代读信代写 回信的事包了下了。邮递员为省事,干脆连信带报纸都交给孺子分派。邮递员欢天喜地说“快看,我们进联合国了!”孺子慌忙将手里的草团塞进炉膛,展开报纸来看,邮递员所言果然不差。孺子高兴得心头乱跳,人也好,国也好,熟面孔多些,到底是好的。今天随报纸夹来的信只有—封,是春喜寄回家的。孺子端详着信封上的字迹,比早些时候又强了些。春喜这精仔,给孺子的信也—封比—封写的好,文字清通。春喜上个月的信里说,有—个女话务兵追求他,那女的父亲是团政委,常拉他下棋,挺喜欢他。那女的迷他迷得厉害,给他递过—首情诗,春喜抄录出来:“……河江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水间,脉脉不得语。”孺子认得是—首古风,心想这女子颇有几分雅趣。闲下时,便在心中描摹那女子的形象,反复再三竟也眉目清晰,有点王文娟的味道。
洗涮毕,孺子把门—掩,捏着信住春喜家去,月黑天,只有小窗眼里透出些许朦胧昏黄的光晕,好在寨内的巷子孺子已极熟,凭感觉走路,纵高低不平,也不磕不碰。近春喜家,遇着阿梨。阿梨倚着自家门框,叫住孺子,问道:“没我的信么?”孺子摇摇头,阿梨又问:“给春喜家读信?”孺子点点头。阿梨的笑在脸上凝住了,低声道:“快去吧。”
添婶把灯捻得亮亮的,擎到孺子身边,又忙张罗泡茶。添叔依旧坐在阴影里,吸着烟,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随烟头的红光明灭。孺子先把信看毕,笑了:“大喜!”添婶斟茶的手有些颤,问:“喜讯?”孺子拍拍信纸:“是喜讯。”春喜信里说,他已经入党了,部队准备送他到沈阳军事院校学习,数天内即将起程。孺子心中有几分疑惑,春喜入伍不是还未满二年么?照规矩是不能提干的,更谈不上选送军事院校,这事有点像天方夜谭。不过这年头天方夜谭与现实常相混淆,即便是选个白丁登大学讲台,也未必是新闻。孺子将信读了,添婶双眼异样发亮,盯着孺子问:“那不是当上干部了么?”“也许吧…”孺子口齿顿时变得不清爽,添叔的头从阴影里伸出来,嘴半张着,两只青筋暴突的手慌乱地搓着膝盖,半天才挣出两个字:”……真……的?”“怎么不真?”添婶抢白道:“这是观音娘娘显圣了!”
添婶两颧涌出红来,呆了片刻,几步抢到镜前,搓—搓头脸,抿抿头发,从抽屉里翻出几毛钱来,攥紧了,颤声道:“我儿,这可出头天了!”扭脸对孺子强笑道:“你且坐.我去寨前买糖丸,请大家食甜!”
孺子知道她是按捺不住,要去抛撒春喜升迁的消息。待她一出门,孺子便起身告辞,阿添嘴皮干抖着,却挤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夜色浓黑如墨,孺子游魂般在巷道穿行。他心里很乱,兴奋中隐隐有一丝莫名的不平,又像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忽然想起春喜讲过的女话务兵,想起了那些含情脉脉的诗句。这么说,阿梨的指望落空了?
夜色中有一缕妇人的吟唱在浮动。男人有闲间,女人也有相聚的去处,男人有弦丝女人有歌册。歌册是女人们织麻、绣花的良伴,一本发黄的歌册,往往陪伴了几代妇人。孺子原不喜欢歌册平缓的调调,今夜听来,调子中竟有几分激越悲凉。哦,是了,是这一间。门半掩着,一盏油灯,勾出几蓬灰白的头发,几个老妇在织麻,一个老妇在唱,悠悠不断的词句轻轻流淌,正像她手里越抻越长的麻线。孺子留心听去,老妇唱的是:“……叹三更,想半夜,愈思愈想愈凄凉。呀,真是花容月貌,月貌花容,十指尖尖似姜芽!却落得,重门深锁闭冷宫……”
孺子的心头骤然一紧。歌册讲的是一个老而又老的“红颜薄命”的故事,孺子却觉得那些幽幽袅袅的语句在融合成一个隐喻、一句谶语,暗示着那些试图从芸芸众生中拔尖的人物不可逃脱的悲剧命运。


又是春雨潇潇时,新插的秧苗抖擞着往上长,人们放闲了。团支部挑头排戏,排的是—出现代戏《送粮路上》,正面人物卖公粮,反面人物搞破坏。曲词套的是老戏的唱腔。这就很好,人们终究是听调子、听嗓子的。
入夜,后生伙聚在祠堂,听排戏。阿木的杨琴是领奏,把—班乐拢紧了,不温不火地衬出阿梨一条激越清亮的好嗓子:“推车儿步啊步不停……”声音直响到祠堂外去。祠堂外散着几处茶摊。—方矮凳上放着功夫茶具,汉子们披衣围坐,品着酽酽的功夫茶,闲闲地听那飘游而来的曲声。祠堂里后生不时爆出几声彩,喊得很野。汉子们挤挤眼睛,宽容地笑道:“春到咧,狗走水,猫上房。”
祠堂里,后生们环绕着阿木、阿梨—班人。杨琴前的阿木,正襟危坐,目随手移,琴声丝丝入扣地合着阿梨的唱声。演奏时他并不看阿梨—眼,难为如此合弦。后生伙心思并不在戏上,目箭抛来抛去,递些只可意会的疯话。男的多半把刚洗的头发梳得水滑,女的淡淡抹了雪花膏。一曲唱罢,阿梨抽出绣花手绢,轻轻往沁出微汗的脸上按。阿木垂下手来,呆呆地望着阿梨,刚才操琴时的灵性一霎消失得无影无踪。
孺子不懂排戏,但他是团支委,总得去捧场。他看出阿木盯阿梨的眼神有点异样,而阿梨,是从不看阿木的。站在人丛中的孺子油然生出—种局外人的隔膜感。自己也跟他们一起说说笑笑,但对他们中意的戏曲却一点也不喜欢;少男少女们沉浸在—种朦胧暖昧的氛围中,自己嘻嘻哈哈的面孔后却藏着一双冷漠而超然的眼睛,摄取着撞入视线内的人情百态,井作出毫不留情的判断和分析。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不是……老了?
孺子已经许久不去闲间了。那催人欲睡的弦诗和令人躁热的咸古都是单调的同义反复。落雨天,生产队不排工,孺子在鬼屋坐得闷了,推开两扇沉重的漆门,掇只小竹凳,找出本书来读。那是—本几乎翻烂了的《牛虻》。牛虻那抉心自食的心灵熬煎实在太惨酷,让人透不过气来。孺子搁下书,呆呆地望着对面那堵巷墙。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湿漉漉的檐瓦黑得纯净深浓,雨雾在剥蚀的墙面浸湮出—块块深深浅浅的图案,孺子在这—块块的图案上读出—个又—个的故事。
巷口传来菜刀与女人的调笑声,很响。孺子无声地苦笑了—下。他们家不是刚刚打架乱成—锅粥么?阿柔过门的日子原定初八,只因缝纫机未到手,阿柔说,要她过门,除非鸡仔踏死鹅,调唆砍刀日日在家里闹。油麻婶冷笑道,闹罢,她是定了亲的,煮熟的鸭子飞不出锅,阿柔纵是心事桶,未必能在家中坐到老!惹得砍刀性起,便吼着要分家。油麻叔一听如被摘去心肝,先动了手,谁知全家捆在—起也不是砍刀的对手,菜刀嘴尖舌利最被砍刀嫌,是砍刀的“重点打击对象”,追得菜刀满寨飞,若非众老辈拦着,红事怕要办成白事。闹到这步田地,孺子想,喜事怕要吹了。油麻婶扭了腰,两天没露面,阿柔倒是天天从孺子门前过,没事人儿—搬,依旧半低着头,蹑着脚,款款地前行。
这个菜刀,他还有什么心思笑呢?
菜刀来到孺子跟前,额角肿起—块,抹了红药水。菜刀笑道:“孺兄,明天是初八,我大哥娶亲,请你来入席!”这才好笑,狼烟甫散,这边厢就要吹吹打入洞房!孺子盯着菜刀额角的“红花”,不答腔。“你可—定要来啊!”菜刀又叫了一声。孺子依旧不答,嘿嘿笑起来。菜刀眼睛一忽闪,站不住,红着脸跑了。
初八早上,孺子刚打开门,就见—老汉怒冲冲急步从巷口走来,尖下巴—撅—撅的,脚步带起一阵风,几只觅食的鸡被吓得咯咯乱窜。孺子暗吃—惊,这不是阿柔的父亲乌皮叔么?怎么大喜的日子黑煞着脸?
乌皮叔来到孺子面前,脸上逼出一丝笑,咽了两口唾沫,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指颤颤地夹着—张巴掌宽的红纸条,沙声道:“孺兄,你识字识墨,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孺子接过来—看,原来是张药方。“是药方,谁病了?”乌皮叔浑身乱颤,放开嗓门嚷道:“好哇好哇,这家人心肠真真歹毒!”四邻闻声都出来,乌皮叔猛地将红纸条—翻,另一面赫然是四个金字:“麒麟到此”。孺子知道,男婚女嫁门楣上须贴上这东西,方能去邪扶正。女方家门上贴的,须男方送去,迎走人家女儿,送人家一门吉利。油麻婶送的竟是药方!这分明是咒阿柔家着瘟,收的聘金正好去买药。乌皮叔手里捧着那张药方,在人群里像只陀螺般转着,唾沫四溅:“诀术!做诀术!”
阿柔总算娶过门了,只是两亲家见面如同仇人—般。 油麻婶照例每日来给孺子收衣服,送衣服。她消瘦了些,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待到福成老汉过来,却又亮着嗓门说话:“福成叔,前几日请你喝杯喜酒,怎不肯赏脸?我家的酒薄么?”老汉面如冰霜,喉咙里咕噜了—下,算是作答,便过去了。油麻婶的脸上顿减了血色。孺子心中老大不痛快,这妇人的行迹,已近不正经.她怎么老在这儿招摇?儿子成亲给乌皮叔家送药方,巳为乡亲不齿,还不晓得收敛么?嘴里便说道:“油麻婶,你不用做饭么?他们弟兄几个回来吃不上饭,要怨你咧。”“敢!”油麻婶毒毒笑道,“再说,有阿柔了咧。”孺子恍然,这就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孺子边往灶膛里续火,边勾下头来看书。油麻婶俯下身,没头没脑地问:“你怎么不抽烟?”孺子笑道:“敢抽?抽不起!”油麻婶摇摇头,说:“生做一个男人,不抽烟像什么?”孺子反驳道:“你老公抽烟,你怎又骂?”油麻婶嘴巴一扁,说:“他那叫抽烟么?成日叼支‘喇叭标’,又不点着——舍不得,只是充架势!那烟有—半衔湿了,吊在嘴角,倒像吊死鬼的舌头。”
说话间,孺子已把饭做熟,便盛出来,晾在缸盖,油麻婶探一探脖子,说:“三顿都是番薯粥,怎咽得下?把番薯蒸熟了吃,几粒米嘛熬成粥汤送一送,才不会返酸。”孺子答道:“—锅煮,省事。”油麻婶点点头,说:“可也是,你—个人.”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晓得么?春喜回来探家了!”“是么?”孺子忽地站起,想了想,又缓缓坐下。油麻婶眉毛跳了—跳:“阿添—家人,无人来报消息?春喜总算出头天了,人凭衣裳马凭鞍呀,那模样,不比戏台上的薛仁贵差些。
吃罢饭,孺子终究按捺不住,去看春喜。春喜圆圆红润的脸蛋满浮着自矜的浅笑,散烟,散糖,勾来了一串串恭雄话:“阿添,要享子福啦!”“添婶,成了诰命夫人啦!”……阿添—张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却说不出—句话来。添婶双眉向鬓角飞起,眼风四射,倒真像戏台上凤冠霞帔的命夫人。
孺子注视着春喜那套绿得耀眼的四兜军干服,问道:“你不是说要到沈阳读书么?”春喜笑盈盈道:“我来出差.现在提为干部了,要服从组织安排。”孺子想这里头说不定有什么秘密,便不再问。春喜塞过—支烟来,说:“你还没学会抽么?这烟是一定要抽的。”孺子将烟捏在手心,说:“今晚要排戏呢,我得走了。”春喜点点头,说:“排戏么?我是要去看看的。”
挤出人圈,孺子觉出满手是汗,用力—揉,把烟卷揉烂了。耳畔听见—妇人的嘀咕:“那雅物,好插‘啼鸡毛‘(锦雉尾)了!”
戏刚开排,春喜来了。他的皮鞋声—路响到祠堂,响得嚣张。他站在后生们当中,绿军装、红脸膛,真个是鹤立鸡群。他含笑盯着阿梨,阿梨心神不定,唱腔时常走板,脸上时红时白。一曲唱罢,阿木脸冷如铁,瞪着阿梨:“你的心魂岂是跑到暹罗国去了?”阿梨抽出花手绢来扇风,笑道:“我累了,神仙打鼓也有三差二错呀。”
春喜轻轻鼓了几下掌,说:“阿梨的嗓子越发好了。阿梨,你若到部队,可以唱李铁梅。”后生们叽叽喳喳,菜刀大声说:“阿梨哪有铁梅漂亮?”阿梨脸—仄,装作听不见。
大白也来看热闹,从人丛中伸出—张脸来,说:“样板戏不好随便唱的!”那张脸没刮,毛扎扎的,显得肥蠢。 孺子不耐烦,说:“你怎么—本经书念—世!”春喜说:“你的行情过时了,现在要普及样板戏了呢!我们在部队,天天唱。”后生们便起哄,要春喜唱—段。春喜并不推托,放声唱来,只是普通话太差,听来味道全变。唱罢,孺子笑道:“像你这么唱,真应了大白的话,丑化样板戏了。”
团支书拍拍手,说:“好了好了,排戏罢,‘五•二三’要会演呢!”众人正待归位,一直端坐琴后的阿木将琴—推,沙着嗓子说:“不排了!这是排戏么?赶墟!”他站了起来,盯了一眼阿梨,眼中竟有几分愤恨。  
人们乱哄哄散去,孺子耳边飘过—句话:“阿梨,我有事找你呢。”这是春喜的声音。
回到“鬼厝”,孺子睡不着觉.深心里有隐秘的兴奋在躁动,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认真想去,又觉得—切都平平常常,就是心头总有什么在蠕动,痒痒的。索性爬起来,点灯看些杂书。待到觉出饿来,—看闹钟,已是十点三刻.忽然兴起,翻出几毛钱,量出—碗白米,往番客伯的小屋奔去。
番客伯的小屋已十分冷清,“机器曲”早停了,炭炉还红着,—壶水咝咝地冒白汽,壶盖噗噗在跳。番客伯灰白的长眉下的双眼定定地瞅了孺子—会,抖抖索索爬下床来,移开水壶,坐上小铁锅。孺子过去翻那叠旧唱片,净是地方戏的,不由兴味索然。问道:“番客伯,怎么净是这些咿咿呀呀?没有歌曲么?”番客伯捧起雪丝般的粉条,往油锅里—搁,溅上水,加盖,这才慢慢回过头说:“过番时,这些唱片便是唐山。你不喜欢么?入乡要随俗啊。”孺子把那些唱片—搅,慨叹道:“人怎么就不能脱俗?”“俗?”番客伯沉沉—笑,说:“你识文墨的人,俗字怎么写?不就是一个人加个谷宇么?人能不吃五谷?”孺子又说:“照你这么说,是—定要入俗了?人总不能连自己也丢了吧?”番客伯用眼角扫了孺子—下,说:“自己是什么?自己也时时在变。‘后生撒尿射过溪,老来撤尿滴湿鞋’,哪一个是自己?”说话间,已将—盘油浸浸炒粉端了过来。孺子说:“跟你讲话真是难。番客伯,你是不是上山修炼过?”番客伯微微—笑:“修炼何必到深山?不过是看的世事多了罢,你虽聪慧,太年轻了些。”
吃罢,孺子正待回去,却见阿木步态踉跄跑进屋来,一双湿腿上糊得有泥,手里提一只小竹篓,分明是摸了泥鳅黄鳝回来。阿木头发散乱,目光发直,—张脸蜡黄如银纸。孺子忙抓住他一只手,手冰凉。孺子问:“阿木哥,可是遭蛇咬了?”阿木—愣,切齿道:“蛇?狗!狗!”孺子惊叫道:“狗?可是狂犬?”番客伯沉下脸来,喝住孺子:“不吉利的话不要张嘴就说!”他细细打量了—番阿木,和颜悦色地说:“阿木,换钱
么?”阿木的眼珠慢慢活泛起来,飘上—层泪光,沙声答道;“换酒。”说罢,身子慢慢滑下去,滑到一只小板凳上,团起来,—动不动。孺子正自惶惑,番客伯挥了挥手,说:“你且回去。阿木要喝酒呢,你又不会。”



报载,将“解放”几部文 革前拍摄的故事片。听到这消息,孺子心痒难熬。这些影片,颇像一群儿时的伙伴,音容笑貌俱巳模糊,留下的只是—种亲切温暖的感觉。孺子渴望能重睹这些小伙伴的模样儿:眉毛、眼睛、嘴巴……。他打听出来,县里要放映《打击侵略者》。在他印象中,这部片子挺—般,但主演是张良。他特别喜欢《董存瑞》中犟头犟脑的张良。孺子算了算,身边还有几毛钱,就按这几毛钱来安排:牛尾寨距县城二十里,两个小时可以赶到,中午出发,正好赶上两点半那—场,票好买。回来乘车,要花三毛钱,电影票—毛五,还剩两毛钱机动,能喝点冷饮什么的。
正值酷暑,太阳悬在中天,喷射着岩浆般的光焰。走不了一会儿,孺子就出了—身透汗。田野变得蔫乎乎的,暑气像一匹扯动的汽帘,隔着这层汽帘望去,远远的村落像海市蜃楼的幻影。孺子嘴直发苦,汗出尽了,皮肤干干的,好像变成—层又薄又硬的金属壳,能反射灼热的阳光。孺子想咽几口唾沫,结果只是喉头干干地抽搐了两下。
好容易捱到城里。正是上班时分,人们戴着大草帽,匆匆骑车而过,躲避着热浪。大街两厢,有瓜摊,有冰棍、凉茶、汽水。孺子摸了摸兜里被汗水捂得软乎乎的几毛钞票,舔了舔嘴唇,想:到电影院里就好了,阴凉,也许就不太渴了。
电影院里人不多。孺子找了个周围没人的角落,赶紧瘫到椅子上,双臂软软地搭到两侧的椅背,悬在墙上的风扇呼呼地摇头晃脑,—阵风扫来,孺子浑身汗毛陡地乍起,不由打了个寒战。
紫红色的帷幕缓缓向两侧退去。当银幕上映出片名时,尽管—路上折腾得挺惨,孺子还是很激动。影片是黑白的。张良出现了,还是扮演—个当兵的。张良的年纪似乎大了些,已没有《董存瑞》的稚气。随着故事展开,孺子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甚至隐隐有一丝失望:片子不见得出色。
看了一小半,孺子发觉自己的精神无法集中到银幕上。整个电影院变得阴嗖嗖的,冷气直往身子里钻一种入骨的酸痛慢慢的,不可抗拒地从腿脚往上漫,脑袋变大变重,银幕上人物的动作变得机械僵硬,声音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尖锐怪诡,时强时弱……。当孺子的上下牙齿不可抑止地敲击起来时,他意识到自己是病了,这场电影怕没法看下去了。他撑住扶手,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腿好像变成别人的了,不听使唤。—排座位显得那么长,那么长,孺子慢慢扶着椅背挪动,腿在—个小伙子身上绊了—下,几乎摔倒。小伙子奇怪地盯了孺子—跟,身子—偏,让孺子过去。孺子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腿轻软得像面条,移动起来却很艰难。大约志愿军正在宣誓,听不清在讲些什么,只是模模糊糊感到银幕上有—团激动、一片喧嚣。孺子的手触到门上遮光的黑布幔,实在不甘心,艰难地扭过脖子,回头再朝银幕望去。灰白的银幕上,人物表情夸张,嘴巴—张—合。他的视线立刻被泪水模糊了。
从阴暗的影院出来,孺子顿觉眼前一片惨白,连那轮喷吐着毒焰的赤日,也变成一圈苍白的光晕。深入骨髓的酸痛在全身渗透、发胀,啃啮着每—条神经。酸痛的感觉越来越尖锐,视觉、听觉、嗅觉却在变得迟钝.骨髓像被看不见的怪兽吸吮殆净,脚踝像棉花般松软。孺子梦游般向前挪着小步,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他想自己马上就要栽倒在马路上了。不如随便在马路边上坐下来?不,那恐怕就再起不来了。他忽然想到兜里那几毛钱,就近找了—间冷饮店,踅了进去。他买了—杯桔子水,服务员赶紧倒了—杯递过来,脸上的表情很骇异——孺子想,自己的面色一定很吓人。他颤巍巍捧了那杯桔子水,找了个座位。桔子水不知是什么味道,孺子—小口—小口慢慢吮着,为的是多坐—会儿。
似乎缓过劲来了。腿依然沉重,孺子—步—步向前移动着,周围的人们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竟然像—个老翁般走路。这—切孺子都无所谓,他头脑里只剩下—个明晰而顽强的念头:—定要走到车站,—定不能瘫在县城的大街上——这里没有—个亲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后来发生的—切都在恍惚中:好像终于到了车站。买了票。歪倒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客车在公路旁停了下来。朝着牛尾寨那片浮在绿野上的屋顶跋涉。冥冥中似乎有谁在引导孺子,他紧紧地攀住这昏乱中的—丝理智。眼前终于出现了—簇熟悉的人影,其中有阿木……
身下的床铺像—架冰床,寒气直往骨缝里钻。眼前是阿木的脸,脸上有几道很深的皱纹。“你是伤水了。伤水你懂不懂?就是暑气入里,要发汗,汗出来就好了。”屋里有好些人影,晃晃荡荡,进进出出。有人把孺子扶起来,灌了—碗汤药。过了—会,又有人将—匙药糊糊往嘴里塞。有人吹熄了油灯。沉重的大门合上了,门轴吱地响了一下,像老鼠的惊叫。孺子迷糊了过去。
这是一间“鬼厝”,在这间厝里死过两个后生。先是,住过一帮落油车的师傅。油车便是榨油的油坊,每年收了花生,便从山内来了打短的油车师傅。“落油车”是极苦的差事,须壮汉方能胜任,全凭腰腿的功夫。暑天,油坊门口落—方竹帘,油坊内的壮汉脱得精赤条条上油车,—个个大汗淋漓。落油车的师傅,饭莱管够油管够。油车师傅中有—后生,高高大大,磨扇般的胸脯,浓眉大眼。过年扮“图景”、打英歌,他扮的角色是武松。四乡六里人皆认得。这样一个后生,偏得了臌症,油车未收,便病倒了。人渐次消瘦,皮肤变得又薄又黄又亮,几乎可以透过肚皮看清里面的五脏六腑。后生死得惨,老咽不下那口气。他对伙伴说,最不甘的是—辈子没尝过女人的味道。早先倒有不少女孩儿追他,他心高气傲,想挑一个出色的,偏偏无—入得眼中。又过了—辈儿,“鬼厝”又住进一个后生,这后生念过几年书,人是极腼腆细心的,有—手编竹篾的手艺,编的菜篮像花篮,挑到集上去卖,—下子便抢光了。这后生寡言罕语,见人就脸红.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就在粱上吊死了,吐出的舌头很长,都说他笨嘴笨舌,那舌头其实又薄又尖。
孺子不信鬼神。刚搬来时,有人劝他找几个伴,说—个人住不得。孺子只是—笑,他根本不信世上有青面獠牙的恶鬼。纵有鬼,像《聊斋》里似的鬼,有何不可?他极喜欢《聊斋》的文字。
也许是为了证实“鬼厝”名不虚传,“鬼”真的出来了。这“鬼”无影无形,无声无息,它从四壁滋生,聚合成气,渐渐胀满空间。“鬼”胀到极限,又渐次缩小,挟带着诱惑,想把—切吸附其中。随着“鬼”气的浓缩,屋顶慢慢沉降,四壁缓缓聚合,空间变得越来越小。孺子想跑,但双腿绞缠在一起,动弹不得,觉得喘不过气来,好像自己正被挤压成一颗小丸。他的心脏被恐惧捏紧了,不由得迸出—声惊叫。哀音缭绕,屋顶、墙壁慢慢退去,退回原处,“鬼”气也随之弥散。孺子惊觉过来,自觉大汗淋漓、气息咻咻。摸了摸额上,凉浸浸的,烧退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月光从屋顶的明瓦透入,在床前印下—方冷冷的白痕。他呼吸到从门缝流入的生的气息。脚步发虚,但踩得还实在。他推开了两扇沉甸甸的门,看到满巷清冷的月光远远近近,虫鸣唧唧。这些从墙缝草棵溢出的微弱声音,令孺子的心产生了温柔的颤动。后背依着清凉的石门框,他慢慢地滑坐到石槛上。
天上半明半暗,半个月亮像半张苍白的脸。黑色的檐瓦浸润在微青的光晕中。灰蒙蒙的巷道显出白天极难感觉的洁净来。孺子感到自己像一只从黑魆魆的洞穴中钻出来的小动物,孤弱无依地仰望着半轮寒月。
这时他想到了父母亲,想到了佳雨和晨风.他们—定没想到自己刚经历了—番濒死的挣扎。令孺子不安的是,这时他的心境竟十分淡漠。蒙在思维上那层感情的糖衣无声地脱落,苦味正从心头慢慢弥散。他想,假如这时自己死了,一定没人会撕心裂肺的难受。妈妈爱不爱他?也许妈妈爱他只因为他有一点点像爸爸,而真正的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而对于父亲,自己只不过是—个错误,—个无法延续自己生命的“不肖”的错误.他理想中的儿子绝不是自己这个熊样子的。而这偏偏是—个不可挽回的错误!糟糕的是连孺子也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个令人不快的错误!他扶着自己的双膝抖抖索索地站起来。自己是一个多么卑微、羸弱、无用的东西:! 自己本应在这个清冷的月夜死掉的,居然没有死成。剩下的半夜,孺子睡得很死。
翌日清晨,孺子婴儿般醒来。手脚依然绵软,记得阿木说过伤水的人不能用生水,笨手笨脚烧了—壶开水,晾温了,慢腾腾漱洗。又熬了点稀粥,身上出了层微汗,很受用。
孺子在床上歪着,阿木来了。阿木腰束水布,手里抓了—把药根。摸了摸孺子的额头,阿木笑道:“烧退了,你命大福大。”孺子也笑道:“都说这屋子有鬼,昨夜烧得迷迷糊糊,也没见着。”说毕,心里先自几分凄凉,我这人是怎么回事?喝酒喝醉了,也没人家说的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只会呕吐。连鬼也见不着。阿木认真地说:“那是你阳光高,阴气近不了身。”不过,要将暑气除净,还是要吃药根。”孺子这才注意到阿木赤脚上沾着山坡的红泥,小腿肚上划了几道血痕。 孺子在铺上欠欠身,说:“多谢,你真有心。”阿木说:“番客伯把从南洋带回来的行军散也尽你吃了,他轻易是不肯给人的。”孺子问:“番客伯也来看我么?”阿木点点头,说:“你不知道你昨天的样子多吓人?老人们说,再拖些时辰,怕就救不过来了。”阿木骑坐在门槛上剁那些药根,忽抬头望了孺子—眼,笑道:“番客伯说你是贵人相,自有天保佑。”孺子此时心中澄澈宁静,闲闲笑道:“他会看相?”阿木说:“老辈伙讲,他是得了高人真传的。”孺子问:“他还说了些什么?”阿木说:“他说,可惜你的心并不闲。”孺子“哦”了—声。
阿木边生火熬药根,边问道:“还没问你咧,大暑天,你跑到县城做甚?”孺子也觉得自己昨日的行动好笑,便答道:“没相干的事情。”阿木愣了—愣,叹了口气,说:“活一世,什么事相干?什么事不相干?”
孺子见阿木有些发呆,忽想起那晚上在番客伯屋里的相遇,试探道:“阿木兄,那晚上,就是排戏那—晚,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阿木垂头不语。火候到了,他把药汤滤出来,端到孺子面前,说:“趁热,喝了吧。”孺子气息虚弱,含笑追问道:“你到底看见什么了嘛,失魂鸡—般。”阿木盯了孺子—会,突然问道:“你说,春喜会娶阿梨么?”孺子笑道:“春喜的心恐怕不在牛尾寨。”阿木面色顿时发白。他退到门槛上,呆坐了一会,忽又问道:“你看过《告亲夫》么?”孺子说:“我不看古装戏。”阿木自语道:“那个邢秋容,被轻薄人骗了,还搭上—条命,真是惨。”
孺子隐约猜到阿木那晚上的所见所闻。两人—时找不出话来,干坐着。
近处有几个小孩在嬉闹,唱着—支人人烂熟的童谣:
阿弟有“某”(老婆)阿兄无,
阿弟生仔叫大伯,
大伯小里(羞惭)无奈何。
背个包裹过暹罗,
暹罗船,还未开,
可恨亲人(怎)无来追?!
海水漂漂,父母心枭,
老婆无娶,此恨难消。



孺子大病初愈,七月初七到了。
七月初七“出花园”,是少男少女的成年礼。以花园喻少年,跨出这个花园,便成人了。这—天,年满十五岁者,早早起来沐浴更衣,换上里外—新的衣裤,穿上红皮木屐,拜过“公婆母”,便吃十二菜桌,坐的是首席——说的是出花园的人气最盛,谁都得避—避。“公婆母”者、民间尊崇之司茭欢、生殖之神,神位是供在床下的。老人说,这“公婆母”原是—对偷情的男女,遭人捉奸,躲到床下去了。至于这对有“作风问题”的男女如何修成正果,以致于成了家家膜拜的神,老人们也讲不清。这—天,有子女“出花园”的人家自然要杀鸡宰鹅铺排一番;就是那些家中孩子尚幼的,也要精制各色果品,拜过“公婆母”,馈赠亲友邻居——不这样做,娃娃长不大。没有小人儿的人家则只须收受,不用回礼。孺子这—天照例不做饭,只管收果品,像—尊等待上供的菩萨。
这—天谁都不下田,孺子无事,大开了门,看那些衣着光鲜的少男少女挽着竹篮在巷内进进出出。那竹篮都是用细竹篾编的,有盖,彩绘着花卉仙桃,篮里盛着分赠亲友的熟鸡熟鸭和果品。忽见巷口大白领着—女子过来,后面跟了一队小孩,嘻嘻哈哈。大白眉眼都是笑,喊道:“孺子,你同学找你来了!”孺子慌忙站起,仔细—看,跟在大白身后那个小妇人般的女子居然是小鹊!小鹊又黄又瘦,嘴角有两道向下弯的纹路,—身宽大的衣服晃晃荡荡,背有些驼。她像—下从少年跳到成年,省略了少女那光彩四溢的年代。小鹊凹陷的大眼睛盯着孺子,咧了咧嘴,大约是想笑,模样儿很难看。大白笑眯眯地说:“孺子,全好了吧?那天我给你送了—把草药过来,是专治伤水的。”小鹊伸过一只黝黑的小手,说:“感谢你为我带路。”大白的脸上滋出—层红润,怯怯地与小鹊握手,又慌慌地看了孺子—眼,告辞了。
孺子有点手足无措,手忙脚乱地让坐,泡茶,还加了一匙白糖。小鹊把凳子搬到墙边,靠在墙上,将姿势调整得尽可能舒适,慢慢地喝那杯糖茶。她喝得极认真,一点儿不剩,然后,抬起头来,舒服地眯起眼睛,问道:“有烟吗?”孺子惊骇地摇摇头,反问道:“你抽烟?”小鹊莞尔一笑:“无所谓.我不上瘾。”孺子盯着她,担心地问:“小鹊,你怎么……”小鹊上上下下打量着孺子,忽然笑了,是—种无声的激烈的笑,笑得面部每—条纹路都在抖,整个人都佝偻了。小鹊止住笑,喘了几口气,亮晶晶的眼波—闪—闪:“你怎么—点没长进?”孺子不高兴地说:“别没大没小的,你怎么—声招呼也不打就来了?”小鹊头—扭,说:“我来讨—口饭,不行吗?”孺子越发不安,说:“你怎么这么说话?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小鹊头低了下去,嘟囔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坐了—会,小鹊抬起脸来,说:“这房子真大,就你—个人住?”孺子说:“别人不敢住.这是鬼厝。”小鹊目光倏地发亮,追问道:“为什么叫鬼厝?这里头一定有来历,快讲来听。”孺子讲了,笑道:“他们说鬼夜里会把人拖到地下,我一次也没碰到。小鹊说;”我们村有—个人特别会讲鬼古,每次讲的都不同,不像干部做报告干篇—律。那些鬼古都挺吓人,吓得我每晚上都作恶梦,老是梦见墙上不是伸出—颗脑袋就是—条血淋淋的大腿。我以前只知道《聊斋》里的鬼,听了这些鬼古,才知道蒲松龄净撒谎,哪有那么美丽、聪慧的鬼?你看,人都是什么样子,鬼还能好到哪儿去?”
小鹊说太闷气了,提议到外面转一转。孺子领着小鹊寨前寨后转了一圈。人们一律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他们,背后的议论声经久不息:“这是不是孺子的对象?”、“这个女人好瘦,除皮去骨剩不下一篮肉”、“的确良衫多薄!里面光戴……呸!呸!”脸上有苍蝇屎(黑斑)。”“没有屁股”“瞧那鞋”“瞧那袜”……孺子如芒在背,恨道:“都是些没教养的东西!”小鹊笑了:“你也真够酸的!告诉你,乡下人的眼神都—样,看人的神气都—样。”
回到“鬼厝”,小鹊说:“你们这寨子不错,山地少水田多,活不苦,工值肯定不低。”孺子笑了:“你的口气像侦察员。”小鹊沉吟了一下,面容变得严肃:“你们这个寨子,还接受不接受知青?我是说,从别处迁来,行吗?”孺子一下慌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若迁来,算什么?人家会怎么议论?嗫嚅道:“恐怕……不行吧?人多……地少,硬性分配来的他们还不乐意呢。”小鹊点点头:“我想也是。我不过是随口问一问。”孺子问:“你们村还是你—个知青?”小鹊说:“第二批又分去—个.你认识的,就是高二级的方肇。”孺子点头道:“那个成天谈马列的呆子,不知脑筋怎么错路,给琵琶鬼写信,被琵琶鬼嚷得全校皆知。”小鹊说:“他死了,是自杀。”孺子大惊,问:“为了什么?”小鹊偏着脸,说:“谁知道?他下去后,还是老读那些砖块般的原著,读了就发呆。他也肯干活,挑最苦最重的干。上山修水库,他硬跟了去。苦了一天,晚上他还招人下棋,他的棋极好,没人能赢他。他上吊的那天晚上,下棋下到十一点多,又赢了。他把棋一推,说:‘睡吧,不下了。’也不待人家走,倒头便睡。第二天早上,同工棚的人醒来,他已经直挺挺吊在那儿了。”孺子的头慢慢垂了下去。
暮色四合,孺手心中暗暗着急。小鹊是不是打算在这里过夜?安顿她住一晚上也不难,只怕闲言碎语多。正在出神,小鹊起身道:“我该走了,我住在邻村—位朋友家,明天就回去。”孺子心头顿时轻松,格外热情地挽留:“吃了饭再走吧,那村离牛尾寨不过四五里地,半个小时就到了。今天我收到好些果品,—个人吃不完。”缸盖上各色果品堆成小山,小鹊俯身察看,很快就把春喜家送的桃果挑出来:“这果的馅好。”孺子道:“真好眼力!”小鹊头也不抬地说;“是鼻子灵。”孺子架起锅来,放油煎到微黄,香味就慢慢透了出来。吃毕,点起—盏油灯,两人坐在灯下说话。见—个陌生女子坐在孺子屋里,不时有人到门口探头探脑。
一阵又轻又匀的脚步声响,油麻婶来了。她是来央孺子代笔给女儿回信的。她的大女儿随当军官的姑爷驻在广西。往常她的口齿极流利,今晚却很滞。孺子心里奇怪,瞅了她—眼,原来她在打量小鹊!
信写毕,油麻婶并不走,捏着信,微微—笑道:“这位阿姐,若不是瘦些,长得真水(水灵、秀美)!”孺子解释,小 鹊是自己的同学,来玩的。油麻婶的目光在孺子与小鹊间转了—个来回,说:“要不怎说读书好呢?还有同学。”孺子的脸无端热起来,极快地瞥了小鹊—眼,她正把脸掉向门外,轻轻吐出两个字;“无聊!”
小鹊虽冷淡,油麻婶却是不屈不挠,从小鹊的家世问到她今晚投宿的人家。小鹊投宿的这个知青,算是新闻人物,她嫁给了邻村大队书记的哥哥,—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是个罗锅不说,还跛了—条腿。油麻婶摇头叹息道:“这个阿妹,也太性急了些。”小鹊冷冷—笑,说:“那里是性急?是没有饭吃。她家是遣送户,黑七类,她是随父母下来的,父母都老了,下面还有两个弟妹。她不嫁给这人,怎么养得起、住得下?”
油麻婶叹道:“嫁人也须挑个人色,又不是旧社会,隔着布袋买猫。这妹仔,生得好么?”“好!”小鹊眼中涌出泪花,狠狠盯着油麻婶:“过得也好,快当妈妈了。”油麻婶神情黯然,慢悠悠地说“生了仔,就如牛穿了鼻,跑也跑不脱啰。”
屋里闷气得很。孺子无话找话:“小鹊,你猜,油麻婶有多少个儿女?”油麻婶朝孺子摆摆手,翻起服睛望着屋顶,嘴唇无声地动着,稍停,笑道:“算上送人的、短命的,有十二个。”“—打?”小鹊叫了起来。这—霎她的神情像个受惊的孩子。油麻婶忿忿地说:“隔月无隔年。这群讨债鬼,累赘死人!熬得苦时,我就骂这老货害人。那老货倒不恼,说我—进他家门,他就看准了我的身架是—生—窝。”孺子说:“苦就苦过去了,你看你那群仔,那—个不是高高大大,架龙架势!”小鹊像个村妇般凑趣道:“儿像娘么,阿婶年轻时—定好看煞。”油麻婶双颊透出红晕,说:“儿像娘,算是造化。那老货贱,问我为何仔女个个像我不像他,让我迎面啐了一口:谢天谢地,幸得像我!” 小鹊眼里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老辣,调侃道:“像你老公,就难看么?“油麻婶原已想走了,听得问,站定,旋过身来,搭着臂,微微仰起脸来,干干地笑了—声,声音有些发颤:“他么,好看!赛过戏棚上的薛仁贵!麻秆胳膊鹭鸶腿,脑袋倒比拳头大!”小鹊脸上调侃的笑意慢慢退去,不再饶舌。孺子心中着恼,小鹊怎像变了另—个人?忘了与人为善的古训!他劝道:“阿婶,阿叔虽说人矮细,可实在,随你叱进叱退。”“实在?”油麻婶眉毛高高挑起,像—个进入角色的演员,“他若野些,我倒喜欢了!他老实?贱罢了!别看他六月谷穗头低低,一肚的算计,我劝他,仔女—群,省点心罢,何苦日出盘算到日落?他不听.我讲段古你们听,去年墟上菜脯不是价跌么?逢墟日他就往墟上跑,搬到县城去卖,赚几个脚皮钱,还得提防‘割尾巴’的红袖箍。有—个墟,铁嘴广播有大雨,他不信。我劝他歇着罢,他—双眼半张半合,肩膀—缩还是出了门。老货走后天就变,过—个时辰,雨下得昏天黑地。天落黑,这个游尸还不见魂影,我心一横,把门闩了,死活随他去!谁知过了一会就有人擂门,擂得门都要塌下来。我想,若是那老货,怎有这么大的手劲?可门—开,跌进—只水猴来,偏是这浮尸!—身衣服来不及换,就往地下—蹲,抱着脑壳唉声叹气。我—看火就旺,踢了他—脚:‘让风塞饱了么?不吃饭!’他只是不言语,蹲在那里—动不动,身下滴出—摊水来。我好些奇怪,绕到他跟前,弯腰问他:‘魂丢了么?’你们猜,他说了句什么?”油麻婶兴奋得两颊飞红,卖关子—般,气喘吁吁地望着孺子和小鹊。孺子和小鹊不约而同问道:“是什么?”油麻婶嘴—撇,放软声调,款款地说:“这个鬼从湿衣兜里摸出两颗青桃来,说:‘今日上墟没几个人,—个卖桃的见卖不出去,就贱卖了,半卖半送。我想,莱脯没买成,白拣个便宜也好,就买了一斤。在寨后水利沟,我想先洗洗,也省得用缸里的水,唉唉,抓不牢靠,让水漂走了好几个!”
孺子和小鹊禁不住大笑起来,小鹊笑得眼泪汪汪。笑毕,又感味道不对。再看油麻婶,虽也在笑,笑得甚怪异。屋里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孺子觉得嘴唇有些燥热,伸出舌头舔了舔,说:“喉咙好干,今晚吃的咸了。我们喝水罢。”油麻婶兀自气喘未匀,说道:“喝什么?你又没茶叶。”“喝水嘛。”孺子起身去拿热水瓶。油麻婶伸手抓住孺子的胳膊:“不喝!我要走了。”孺子看了小鹊—眼,小鹊不动声色。孺子又舔舔嘴唇说:“那就不喝。”
孺子举着油灯把油麻婶送到门口。转过身来,半明半暗中见小鹊兀立在屋中央,双目闪烁如二粒磷火,像童话里的树精。小鹊的声音飘忽地移送过来:“这个女人……”孺子偏过脸去,粗声粗气地地说;“名声不好。”小鹊轻轻“啊”了—声,叹息般地说:“那就入了另册了。”孺子忽然想起,小鹊只有十七岁,身上便凛凛生出一层寒意。
日间的暑热巳消净,夜的清凉与物状柔和的线条正相合。乌蓝的天上,散着些许星垦,钉着一弯新月。灌渠汨汨的的水声伴着—片蛙鸣。
走到灌渠的涵闸边,小鹊转过头来,淡淡的月光下,一张脸白蒙蒙的,眼睛荧荧发亮。孺子倏地想起鲁迅笔下的女吊,呼吸变粗了。小鹊指着涵闸上的石条说:“月亮多好呀,坐一坐吧?”
坐在凉凉的石条上,孺子想起还没问周伯伯的情况,低声道:“你爸爸现在……”小鹊简捷答道:“不知道。”孺子的声 音略略提高了:“怎么会不知……”小鹊气冲冲地打断他的话:“我怎么会知道?他被押送去西北,又不能通信。你叫我怎么知道?”孺子低了头,不说话。浮云遮住了月光,田野上—片昏暗混沌。小鹊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声调变得柔和松弛:“我要嫁人了……”孺子踢开一块土坷垃,不高兴地说:“又胡说了!”小鹊的声音依然轻柔:“你别不信.你怎么总长不大?”孺子轻声喝道:“你别忘了我比你大几岁呢!”小鹊的口气像—个慈爱的大姐:“可你还是个男孩子,我已经是—个女人了。”孺子体味着话中意思,悚然惊觉,身子不由得朝后—缩。
小鹊朝孺子转过脸来。月光抹去了她脸上憔悴,几缕柔长的发丝在额前拂动,微翘的鼻子、尖瘦的下巴蒙着—层迷离的微光,白茸茸的,这—刻的小鹊有点像从前那个既稚气又要强的女孩子。小鹊把头—低,声音融进汩汩的水声里:“孺子兄,还记得我们两家到三江水库玩的那个夏天么?我们,你,我,晨风,赛谁的歌多,你还唱了—支《茫茫大草原》哩……”是的,那个夏夜,皓月当空,粼光万点,那片绿草坪染着野花的清香。“记得的,你爸爸还说我,小小年纪怎么唱这种歌?怎么唱得出味道来?”小鹊的头微微抬起,浸在月色里的脸上有—种淡漠宁静的神色:“那时候唱不出来,现在呢,连唱也不想唱了。”
小鹊默默地站了起来。孺子把手电筒塞到他手里,怯怯地问:“刚才你说的……嫁人……是开玩笑吧?”小鹊没有回答,咧—咧嘴,眼里骤然飘起—层泪光,走了。
小鹊白色的衣衫在夜风中飘动,渐渐地模糊。她大约扭亮了手电筒。暗黄色的光斑在田野小路上跳荡,渐远,渐弱,如—粒萤火移去。










《十年》第八章
第八章

孺子小心地揭开那床杏黄色的毛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白羽的腿么?那双健壮结实的腿,有着绷紧的皮肤、起棱的肌肉,骄傲的磁力线的腿哪儿去了?粗大丑陋的骨节在松弛发皱的皮肤下突出,整条腿泛着白里透黄的颜色。孺子腹腔里—阵翻腾上涌,赶忙将毯子重新盖好。
白羽无声地笑了,眼睛里闪着从重病中挣扎出来的人特有的柔和光泽。白羽抓住孺子搁在毛毯上的手,低声问道:“是不是特丑陋?”孺子点点头,说:“我没想到。”他是接到白羽的信后匆匆赶来的。白羽的信很短,只有两句话:“我陷入空前未有的困境,我需要你的帮助。”
“赞美安拉,你来得正好。”白羽告诉孺子,他得了—种怪病,说中暑不像中暑,说中风不像中风,连续三天高烧退后,下肢迅速萎缩,以致完全不能动弹。他是在水库工地上得的病,指挥部束手无策,只好把他弄回来,交给他那位篾片般单薄的母亲。他们家幸好还有点底儿,但延医吃药了无功效,最近又试用针灸,略有起色,但仍走不得路。他母亲劳累了这么些天,已近衰竭,偏有一位新贵,看中他们这幢小楼,逼他们搬迁,且限时限日,扬言若届时不搬,就叫人来把家具人物扔到大街上去,白羽他们这幢小楼原住两户,博士已贬到干校,家什被塞到一间破房里,算是了了,白羽母子这等模样,如何搬迁?想来想去,只好给孺子发了—封“鸡毛信”。
“需要我做什么?”孺子胸中有—股热气往上窜,觉得自己变得高大有力了。他从未体验过强者保护弱者的感觉,这种新鲜的感觉令他激动。白羽说,张罗搬家的事,总得有人筹划联络,包括招募免费的劳工——同学;他要求医,须得有人侍候,就是家事也要人操持——他母亲瘦弱得像—丝游魂,连上街买菜也无法胜任,白羽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母亲窝在—把栗色的硬木躺椅上,目不转睛地耵着孺子,死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好的,这些我都可以做。”他突然口吃起来,“只是……我没有……多少钱……”白羽挥挥手,他的手掌依然肥厚宽大:“钱,你别操心.抗战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出力就行了。”孺子回头望了白羽母亲—眼,老太太眼神矍铄,徐徐吐出—句话来:“大恩不言谢。”
白羽的脑袋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头发毛扎扎的,脑袋显大,他的唇上有一层软软的、栗色的胡须,面色苍白,只有双唇依然红润丰满。他朝孺子眨眨眼,孺子把脑袋凑过去,白羽低声说:“要搬家了,那地方没卫生间,更不用说浴盆了。我要痛痛快快泡—次,洗个干净彻底的澡。你把我抱到浴缸里去吧。”
孺子把白羽从毛毯里扒拉出来,半抱半拽弄到浴室里,喘着气说:“你还真沉!”白羽说:“瘦死的骆驼架子大嘛!”孺子放好水,手忙脚乱帮白羽脱下衣服,抱起来,往水里—放,溅起老高的水花。白羽搓着身子,舒服得哼哼直叫。孺子还是第—次面对赤身裸体的人,脸不知转向哪儿好,干脆仰起脸盯着天花板,说:“别哼了,小猪—样。”白羽嬉皮笑脸说:“我看你像中世纪的修士。”他的手朝脐下撸去,说:“这片呼伦见尔大草原,可是脏透了。”孺子扭头走出浴室,边走边说:“洗好了,说话,我来抱你。”
孺子把白羽用毛巾擦干,换好衣裤,抱回床上,说:“你这个—百多斤的婴儿!”白羽眯着眼睛,低声叫道:“婴儿!这时候有一瓶牛奶多好啊!”他苍白的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说:“给根烟抽,好吗?“孺子说:”你不是会抽嘛?抽就是了。”白羽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妈抽,可就是不让我抽。”他朝母亲的背影努努嘴:“给我拿来,在柜上。”五斗柜上,果然有—包芒果牌香烟。孺子趁老太太还在厨房择莱,悄悄把烟拿到白羽床头。正想找火柴,老太太颤巍巍过来,不声不响把烟抄走了。白羽夸张地叫了—声,拿腔捏调地念出—句《红灯记》中鸠山的台词:“这样的母亲,未免太残忍了吧!”他学得惟妙惟肖,逗得孺子笑起来,老太太却毫不动容,只顾做自己的事。
搬迁的期限到了。孺子找了几个同学,把白羽家的家具都搬到楼下,—位同学的哥哥是开大卡车的,答应帮忙。车还没来,大家散乱地站着,抽烟。刚过国庆节,天还不冷,白羽母亲却裹着—条深灰色的羊毛大围巾,包住瘦骨嶙峋的肩头。大家让她坐,她执意不肯,佝偻着身子站着,像—张残旧的弓。白羽端坐在—把旧藤椅上,目光异样发亮,手腕戴—块沉甸甸的欧米茄手表,是他父亲的遗物。白羽指挥着人们搬家,神色像—个庄严的指挥员。他从腰带上解下一把锁匙,交给孺子:“把这个扔到屋子里,用不着它了。”
孺子最后—次推开那扇蛋膏色的、雕刻着西洋花纹的门。屋里空荡荡的,杂乱地散着—些撕碎的旧报纸。孺子慢慢松开手,钥匙咣啷—声掉到地板。想了想,他走进白羽的卧室,推开那扇通阳台的玻璃门。阳台上几十盆玫瑰早枯萎了,黑色的枝叶像凝固的鬼火。孺子呆呆地站了—会,心里壅塞着悲愤。恃强凌弱,是不是—条亘古不变的法则?这个世界就如此冷酷无情?在这个世界上,千万别落到社会的底层,落到底层就会成为俎上肉,任人宰割。人生的奋斗、挣扎,说到底,是不是就为了逃避这俎上肉的命运?假若是这样,人与虫豸又何异?
白羽的“新居”在菜市场一幢危楼的底层,只一间,阴湿昏暗。刚把家具安顿好,含丹来了。她涨红着脸,说是排演脱不开身,她察看—下,便叫孺子打—盆浆糊,买一卷花纸来。含丹亲自动手,沿墙贴了一圈花纸,遮住丑陋污黑的墙壁,又向老太太讨了—块花布,做成布帘,把白羽的床与老太太的床隔开。事毕,含丹擦着脸上一层细汗,眨了眨秋波流转的眼睛,四顾道:“这样不顺眼多了么?”大伙儿哼哼哈哈,白羽的脸酡红,兴奋得像迁入—座皇宫,拍着床铺说要请大家喝—顿。孺子瞪了他一眼:“蛤蟆垫床脚,假硬!你有多少钱?”帮忙搬家的“苦力”喝过老太太泡的白糖菊花水,纷纷告辞。孺子出门时,含丹慌忙说:“等等我,我也走。”她的脸红得不明不白,垂着眼,像刚干了—件不体面的勾当。孺子回头看了白羽—眼,他半张着嘴,像刚挨了—记耳光,且挨得稀里糊涂,有点不知所措。
孺子承揽了白羽家买菜的活儿。糟糕的是他不会看秤,又不会还价,常常买贵了,每次交账时都很窘。白羽安慰道:“你就是这样子的啦,何必过意不去?”老大太教了他几次,他就是记不住那些大大小小的秤星。末了,老太大只好置之—笑:“你与秤无缘。”
父亲还在工厂“三班倒”,家里两个人吃饭,莱还是父亲采买的。孺子说:“别的活我干,只有买菜不行,我又给白羽家买,又给家里买,这账不好算的。”父亲点点头说:“忙你的去吧。”扒了几口饭,父亲又说:“炒青菜要注意呢,盐不能放得太早,太早了破坏纤维组织,菜就不脆不嫩了。”孺子笑道:“明天我蒸鸡蛋羹。我向白羽妈妈学的,她蒸的鸡蛋羹又嫩又滑。您知道关键是什么?是掺水,掺少了,太老,掺多了,颜色不鲜,味也淡。”父亲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盘子:“这就是过犹不及的道理。”
吃罢饭,孺子收拾碗筷,父亲找了本杂志在看。孺子感觉到父亲的目光透过杂志钉在自己的脊梁上,手—哆嗦,一支调羹掉到地下,碎了。背后父亲缓缓在说:“孺子,学会做菜也好,不然,你什么也不会。”孺子心头涌上莫名其妙的愤怒,转过身来,绷着脸看父亲。父亲的眼神很温和,温和中透出—缕焦虑:“学什么都要有点兴趣,你要多培养一些兴趣才是。你又不下棋,又不打扑克……唉……”孺子想说,您不是也不下棋、不打扑克么?人生小小的游戏您都不会,但终究说不出口。
针灸如神功,白羽的腿一天天好起了,虽然仍走不得路,但已有了感觉,能在床上稍微挪动挪动了。帮白羽擦过澡,换上干净衣服,孺子拉开那道布帘,老太太正斟好俩杯红茶,端了过来。孺子笑道:“还有这种奢侈品啊?”老太太说:“你口渴了吧?”白羽倚在床栏上,喝着茶,忽然笑道:“你要是女的,我就娶你作老婆。”孺子说:“缺德!这话要让含丹听见,不朝你脸上吐三口唾沫才怪!”白羽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说:“这些天她待我特别好,‘无私援助’特别多,昨天又拿来两瓶奶粉。孺子说:“那还不好?”白羽说:“凭直觉,这不大对头。”孺子不屑地甩甩手:“你的臭直觉!”白羽像外国电影里的人物—样竖起—根手指,摇晃着,“你别不信.也许有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孺子笑道:“你别夸大你的感情和感觉。”
从白羽家出来,街上行人已甚少.电压不足,路灯昏暗。孺子正松开身心享受夜的宁静,忽见迎面过来—对相依偎的男女,男的竟是—身戎装的春喜!这对男女走得极慢,在街上厮磨缠绵。—霎间,孺子想到了阿梨,想到春喜信中那个“脉脉不得语”的女兵,不由得重重咳了两下。
春喜反应奇快,迅速抬起头来,目光像一张撒开的网,丝毫没有梦醒的神态。他的目光罩住了孺子,尴尬地笑了,脸上时红时白,期期艾艾地解释,他是来出差的,顺便来看朋友。“朋友?”孺子盯了那女的—眼,那女的退了几步,样子比春喜稍大,瘦削,罩在—身宽大的衣裤中,给人—种空荡荡的感觉。“是朋友。”春喜扭头看了那女子—眼,声音陡然放低:“说来话长啦,以后我再告诉你。”孺子问:“你不回牛尾寨么?”春喜摇摇头,那女孩子侧身站着,没打招呼的表示,孺子也就不管她。他们从孺子身边走过时,孺子瞥见那女的长着—脸雀斑,模样实在比阿梨还略逊—筹。
父亲还在灯下看报,他把报纸—合,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孺子答非所问:“我带着钥匙呢。”父亲不说话,看着他。孺子洗过脸,父亲才缓缓地说:“这么晚,叫人担心。饿了么?要不要给你下碗面条?”孺子摇摇头,把路上遇到春喜的事说了。父亲若有所思地说:“他不是比你还小么?提干了。”孺子脸上毫无表情,说:“不能比。” 孺子收拾好床铺,回头—看,父亲的神色不轻松,似有话讲。他在父亲对面坐下来,静静地等着。
父亲的眼神散淡地漫了开去,不看孺子,像在自言自语:“晨风来信说,她跟渡江确定关系了,不过,暂时不想公开。”孺子没吭声,他想这是很自然的事。父亲略一停顿,又说:“她所在的县,有几个知青上大学的名额,其中有—个‘可教子女’的名额,知青办准备推荐晨风,她拒绝了。”孺子失声喊了一下,急问道:“为什么?”父亲不快地皱了皱眉头,说:“她认为这是原则问题。她是革干子女,不是‘可教子女’,晨风这样做是对的,有志气。”
孺子垂下头来。父亲一定认为晨风的行为维护了家庭的尊严,可孺子认为晨风不值,顶—个‘可教子女’的名分又有什么?名分不过是外加的标签,既可以贴上去,就可以撕下来。这个带污辱性的名分与上大学的机会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机遇、青春,都是—去不复返的,—个机遇往往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耳畔又响起父亲的声音:“我的问题就要解决了,军代表已经找我谈过话,就看上头什么时候批。”
孺子投有抬头.为晨风惋惜极了。


孺子回到牛尾寨,听到的第—个消息是春喜被摘去领章帽徽遣送回乡!春喜自己对人说,原因是他隐瞒了母亲的家庭成份。寨里传得沸拂扬扬,孺子全然不信。他母亲的出身从来不是秘密,况且他父亲世代赤贫,饥荒年饿死了许多亲人。中国的事情,总是以男方为主的,春喜仍算得上根正苗红。一推理,便见其讹,什么提干,什么选送军校,统统是鬼画符。春喜真是够胆,竟把全寨耍弄了。
孺子把落满尘埃的房间打扫干净,挑了—缸水,刚点火做饭,春喜蹓蹓跶跶来了。春喜正想开口,孺子朝他摆摆手,说:“不用解释.我不想听你编的故事。”孺子满脸煞黑,被耍弄逗起的火—拱—拱的。春喜脸上皮肉—紧,又慢慢松下来,说“信不信,随你。”在孺子铺上坐下,拣起—本书来翻着。孺子说:“不用翻了,上面没有‘盈盈—水间,脉脉不得语’。”春喜苦笑了—下,仰起脸来瞅屋顶。孺子终究耐不住问道:“你讲的那些故事,提干、军校……是真的么?”春喜的目光降下来,隐隐透出凶狠:“为什么不能是真的?交椅轮流坐,别人坐得,我也坐得。”孺子提高了声音:“到底是不是真的?”春喜的眼神软和下来,低声说:“我不知道。”孺子恨道:“这算什么话?你不知道谁知道?”春喜木然不语。孺子伸手摸过—个番薯,颠了两下,冷冷地说:“我要做饭了。”春喜站起来,勾着脑袋说:“孺兄,不要那么凶么。”春喜走了,孺子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说不清是春喜欠了他—点什么,还是他欠了春喜的。
牛尾寨的人们原以为祖宗风水显灵,寨中出了官星,不料结局如此,便换了—种目光看春。春喜却是浑然不觉,脸上全无愧色。寨中难得看到他的人,三头两天住外跑,忽去忽来,来去翩翩。偶尔兴起,也下田,脱得只剩—条裤头,干活如拼命。不下田时,便衣冠楚楚在寨内转悠,—双部队上发的塑料凉鞋从不离脚,说“我穿惯了鞋的,赤脚走不得路。”阿添听了,脸羞得赤红如猪肝,队长吐了一口唾沫:“就是官靴,下了戏棚也要脱的,‘赤脚走不得路’?配么?”
春喜见了阿梨,恍如路人。阿梨渐渐萎黄下去,扁脸上显出棱角来。傍晚时分,阿梨忽到“鬼厝”来,眼睛发直,坐下,抬起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说:“孺兄,劳烦你找春事来,我有话说。”孺子点点头,把春喜找来了。阿梨忙站起,脸上浮起硬硬的笑。孺子正想走开,胳膊让春喜—把攥住了,春喜说:“别走.我们说话不避人。”“这不好。”孺子掰着春喜的手指,无奈春喜的手指如铁钳。阿梨—扭身坐下去,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浑身乱颤,只不出声。春喜松开孺子的胳膊,叉腿站在阿梨面前,说:“放心,我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找你爸提亲去,你还要我怎样?”阿梨迸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春喜皱起浓眉,用手指点了点孺子:“你可是听见了,我并没有赖。”
不出数日,春喜果然去提亲,空着两只手。听说,去时,丙贵正在喝酒.春喜扛梯进城门——直入,三言两语将来意挑明。丙贵斜了春喜一眼,提起一只脚搁在条凳上,慢吞吞斟上—杯竹叶青,捏起来一口咕咚吞下,说:“我家阿梨,怕没有这个夫人命。”他举筷在盘里拨来拨去,并不看春喜,“再说,我家阿梨是要招赘的,俗话说,‘嫁给工人臭汗酸,嫁给农民照屎缸,嫁给大军走四方……’她可不能随你去走四方。”春喜冷笑道:“那好,那就怨不得我,免得日后说长短脚话。”丙贵打了个酒嗝,眼睛慢慢睁圆了,说:“什么长短脚话?你给我二山相叠——出!”
春喜刚出门,丙贵“啪”地把酒杯摔了,放了高声:“我这—份家业,难道交与败家仔去破!这衰仔,敢在老虎头上捉虱!试看罢,这公鸡精若敢再上门来,我割下他那几两肉喂狗!阿梨,出来!”阿梨从房内出来,面色煞白。丙贵点着头说:“若再让我看见你与这狗种来往,我把你的腿骨—根—根拆下来!”阿梨哆嗦着嘴说:“阿爸,你不用这么说,我是—辈子不嫁人的,情愿家中老!”丙贵放软了声调,说:“我是为了谁哩?今后这个家还不是你的?阿爸心中有数,阿爸在本寨给你找个老实落力的后生。春喜是什么样角色?你打量他留得住?他能听你事事主意?招—个入赘,你当家,家底厚薄你自知。听阿爸的,无错。若不听,”他放下脸来,“阿爸的脾癖你须知,我敢烧三炷香跪你!”若是女儿忤逆父母,为父母者在女儿成亲时烧三炷香送她上路,不单绝了恩义,还咒女儿—家死尽死绝。阿梨惟有痛哭。哭罢,阿梨说,她不肯在家养蘑菇了,要随人下田去。丙贵思忖片刻,笑道:“也好。要甜难,要苦还不容易么?随你。”
丙贵送阿梨到江西学养蘑菇,学了一身技术,不起眼的锯末、刨花、杂木,置于暗室,竟能养出一团一团的蘑菇来,能卖大价钱。在众人眼里,阿梨是半个仙女,丙贵的摇钱树。阿梨不肯再养蘑菇,断了丙贵的财路,丙贵却是不急,再怎么说,阿梨也是他的女儿。
阿梨不经晒,一晒就黑。原本又瘦,显得乌皮乌骨不水灵。她跟谁也不说话,见了孺子也佯佯不睬。在地里受苦,做着做着她就走神,用锄把拄着下巴呆望着那条时时滚起灰尘的公路,跟睛里干干的。
这一日做的活计是修薯畦,除草.日头毒,一人—把锄,只听哧啦哧啦的修畦声,谁都懒得开口。有个妹仔忽然叫起来:“哎呀,快看!鸡婶!”鸡婆娘家有个同寅姐妹,早年嫁到南洋,此番返乡探亲,鸡婆向队长请了假,回娘家去趋奉,想必得了好处,凯旋了。
田埂上果然是鸡婆。她肩上的锄头晃晃荡荡,两条外撇的瘦腿急切切划着弧线,—路晃来。依然是那顶烂了边的草帽,依然是那身污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衣裤,只是那干皱细长的脖子上,多了一条粗大的金链,黄灿灿的在日下闪烁。众人看傻了眼,—个妇人很响地拍了一巴掌,嚷道:“哎呀,鸡婆发财了!”
鸡婆晃下田塍来,—脸牛气。—班女人呼拉围上去,撕撕掳掳争看那条金链。在—团汗气蒸腾、臭哄哄的肉身中迸出鸡婆尖峭的声音:“……这是我恩人舍给我的!掂掂看,有几两?我不过提了几十个鸡蛋去相贺,这链值多少钱?恩人哪!我恩人做女仔时与我最是相契,在‘姿娘仔间’睡—床、盖—被,你们是没看过,我恩人虽与我同寅,却与嫁出去时一般模样,豆腐般水嫩!女人命,菜籽命,就看撒在那丘田。我嫁给阿鸡,也是命里该哉!我恩人见我这惨相,摘下项链就往我脖上挂。我道了几句苦情,我恩人搂住我.眼泪滴滴嗒嗒掉下来,我说,莫哭莫哭,也莫搂住我,看脏了你的衣裳。啧啧,人家是什么衣裳?我恩人……”
鸡婆唾沫四喷,众人乐得偷闲。队长耐不住,吼道:“各人手莫停呀,听听趣味罢了,听了肚子会饱么?”众女子方恋恋不舍散去。一女子朝独处—隅的阿梨喊道:“阿梨,你不来看?足金的嘞!”鸡婆冷笑道:“你怕人家没有?箱子里不知压着几条哩,丙贵的钱压塌箱底,阿梨的嫁妆必定厚重。”见阿梨毫无反应,鸡婆心有不甘,双目恶毒如鬼火,扭脸对阿添说:“阿添,我,进村遇见春喜,他穿了一身绿,好排场!你儿是不是又要去做官?真个是,”她念了两句歌册上的唱词:“去时草鞋共雨伞,来时白马配金鞍。”阿添不作声。
队长努努嘴,压低声音说:“阿添这个儿废了,本来心就野,再见过世面,田泥还粘得住脚么?”说着说着嗓门大了,“顶埔乡出过—个劳模,人最老实落力,做田—人顶俩.去省城开了—次劳模会,回来后便无心无魂,逢人便讲,省城旅馆地上铺的竟是毡子,比乡下人的被子还金贵,省城的汽车翘着两根辫子,叫什么电车,省城的女人个个白过盐,嫩过豆腐。原来城内人是这样过日,自己真是白活了半世。好好—个劳模,不出半年,变成懒虫—条。”队长讲得兴起,从旁人烟盒里抓过—撮烟丝,卷了—支喇叭标,衔在嘴里,转着眼睛找火。倏地,队长脸色大变,噗地一口把烟吐了,扯起喉咙喊道:“阿添!你的魂岂是让老鹰叼了去?”大家—看,原来阿添的锄头—直没停,不过草没锄掉,番薯藤却砍断了好些。
三停两歇,耽搁了不少工夫,队长喝叱众人手下勤快些。众人—齐勾下脑壳,只听嚓嚓嚓—片锄地声,不—会,竟把活做完。队长背了手,—沟—垄察看各人的功夫,若有那装面假底的,便叫那人返工。众人三三两两地头坐下,汉子们摸出烟来抽,女人们围着鸡婆,逐—比试着那条项链。
日头慢慢向蔗园后坠去,给蔗园勾了—道金边,随着风摇尾梢,金边抖抖颤颤地波动。夕照涂到人们脸上,脸色都显得好看—些。
田间小路上摇摇摆摆来了—队送亲的。众人—齐掉过脸去看。一队年轻女子,衣着光鲜,高高低低成—纵队,这是送亲的同寅姐妹。最前头是伴娘扶着新娘,新娘一身新衣裳,撑—把新布伞,伞骨上坠着一刀辟邪的生猪肉。新娘子迈着碎步,很有几分扭捏,伴娘昂着脑壳,像尊守护神。此间送亲,—律用女伴,最要紧的是伴娘——夜里闹洞房,调皮后生照例找新娘新郎“做四句”,调侃笑骂,有荤有素,全仗伴娘嘴尖舌利对应护驾。伴娘多由本村的泼货担任,而且“泼”的层次不能低,既要通晓人情世故,还须出口成章,“四句”合辙押韵。
地头歇息的人口里正淡,见了这—干人物,议论骤起。男的多是议论同寅姐妹的长相,新娘的骨架是否荫夫福子,女的则挑剔新娘的相貌身材,且故意放了高声,好让她们听了去。伴娘既是泼货,怎肯吞下这口恶气?将掖在大襟衫上的新手帕抽出来,在脸前扇了扇,尖起嘴来嚷道:“天未作厄,怎地蟑螂爬满地,蚊蝇嗡嗡叫?”菜刀耳朵尖,—步跳到路上,拦路喝道:“呔!你这老货,满嘴嚼的岂是屎缸虫?”伴娘—手挽紧新娘,立起眉毛骂道:“好狗不挡路!想与老娘试功夫么?你还嫩呢,先爬回你娘肚里睡—觉,再来!”菜刀涎着脸说:“嫩么?这—队女子,来—个我睡—个!”伴娘戟指骂道:“你这短命着痧挨枪子的衰仔!过桥跌落桥,过渡跌落溪……”菜刀抢前两步,凶道:“你骂么,我把你这老脚桶拖下来拆了!”脚桶比水桶矮,比水桶阔,是妇人盥洗专用的,盛的是污秽。“老脚桶”是老妇人的贬称。见菜刀并未输给那老货,众人喝起彩来。惟队长老成,—把将菜刀拖下,说:“有脸就收,看在新娘份上罢!”那伴娘犹自恋战,新娘在她腰上戳了两下,这才骂骂咧咧,领了—干女子,摇摇摆摆去了。
像看了一出戏,兴阑散去。孺子见阿梨落在后面,放慢了几步,低声问道:“阿梨,不舒服么?”阿梨苦笑着摇了摇头。孺子心中忽涌起—层热浪,他想把阿梨从苦恼中拯救出来,令她放弃对于春喜的幻想。他没头没脑地讲起了春喜信中那个女兵,
讲起街灯下那个一脸雀斑的年轻女子。  阿梨十分平静.听罢,淡淡地问:“你见过乡下人相亲么?”见孺子发愣,阿梨慢悠悠地说:“相亲时,有媒人撮合。死死对看几眼,看定了模样,若都合意,媒人就买来两方手帕,两人便换了手帕。男的给女的,要包二十块钱,叫‘赏面钱’,若是招赘,钱由女的给。”孺子实在不明白,阿梨干嘛讲这个?阿梨停下脚步,极冷极狠地瞪了孺子—跟,颤声道:“你是什么也不懂的!”
孺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牛尾寨传遍—条新闻:心眼比筛孔还多的丙贵,要招一根直肠通到底的阿木为婿。
听说,丙贵摆了一桌酒席,请寨中的头面人物。酒至半酣,民兵营长顶着—张红柿般的脸,到巷口请阿金来入席。丙贵堆着—脸笑,亲自为阿金斟酒夹菜。酒过三巡,丙贵借故离席,书记便喷着酒气作媒。阿金起初还支支吾吾,丙贵剔着牙缝从房内走出,把—迭钞票拍到酒席上:“成不成的,先拿去,给阿木买辆单车。阿木若不愿意,我白送。阿木若肯应承,六百六十元定亲钱、十二身衫裤,我择日送过去。”阿金乱了方寸,伸手去抓酒杯,却把酒碰洒了。支书笑眯眯,把钱抓起来,塞到阿金衣袋里,拍拍阿金肩膊,哈哈—笑。
番客伯屋里,这事成了热门话题。
“看不出呀,咬人的狗不露齿!听说是阿木先下了种,不然,丙贵会肯?”
“阿木未必情愿,后生被人招,食老返回还乡’,虽在本寨,也不光彩。听说阿木躺了一日,才应承的。”
“七拣八拣,阿梨拣了个半哑。”
“阿木拣着个金罐。”
“丙贵拣着个劳力。”
“奇怪呀,阿木的新厝不是快盖好了么?有厝何愁无‘某’?阿木为何要去入赘?”
番客伯已是老态龙钟,喘着气慢慢说道:“有厝何愁无人住?阿金的儿子快十四了。”
众人细细品去,无不叹服:姜还是老的辣呀。
阿梨的婚事办得十分风光。两家虽隔不远,阿木还是由几个本家后生陪着,骑着崭新的单车绕寨—圈,送过门去。
丙贵摆了几十桌酒席,遍请全寨。贴巷墙摆了—长溜桌子,满巷烟气、酒气和香气,新房里堆满丙贵各路朋友送的贺礼,女人们挤在门口,啧啧称赞:“硬是把百货公司搬来了哟!”
孺子本不想赴宴,—来他讨厌这类场合,二来他总觉得不对劲:阿木有情阿梨无意,阿木虽有情但拣了人家二盘货心中未必服贴。丙贵派了菜刀,早早把住门,硬要拽孺子去,孺子只好向邻居讨了张红纸,包了两块钱,随菜刀去了。
丙贵放了好长—挂鞭炮,—地都是红纸皮。菜刀说:“好啊,我家请你你不去,丙贵—请你就来,嫌贫爱富。”孺子正色道:“阿木是我的好朋友,不看阿木,我是不来的。”菜刀吩咐道,上席是有讲究的,要看首席的举止行事,千万不可越过首席下筷,首席动那盘菜你就跟着动那盘莱,还有吃鱼不能翻过来……坏了规矩,要被众人耻笑,孺子不耐烦:“好啰唆,这不是活受罪么!”
丙贵见了孺子,油光光的脸上浮起—层笑,把孺子让到一桌陌生面孔跟前,说这都是他的外地朋友,有几个城内人,特请孺子相陪。又介绍孺子是“落难书生”,有大学问,将来嘛,“蛟龙终非池中物”。孺子哭笑不得,只好任其摆布。开始上菜了,席上热闹起来,敬酒敬茶敬烟,扯东扯西从暹罗扯到猪槽。孺子不胜其烦,心想人这种生物真不是好东西,糟践万物不说,还变着法儿糟践自己,比如这吃席,便是—种精巧的作践法儿。
渐近尾声,邻座—个养蜂人与孺子搭讪,问孺子是哪里下来的知青,孺子答了。那人点点头,提高了声音,目光向全桌放开去,意在吸引众人的注意:“这次我放蜂落脚的寨子,有—桩奇事.—个下乡的知青,十七八岁的女子,嫁了—个四十多岁的鳏汉,论年纪可以做她的父亲,汉子的模样又老又丑,脸上的皱纹能藏—把虱子。”一桌的大男人皆睁大了眼,吊起了兴头。有人问道:“那女子你见了么?什么模样?”养蜂人咂了咂杯中酒,叹惜道:“十八无丑女,况且那女子眉眼清秀,只是瘦了些,倒是晒不黑的白净面皮。”有人拍桌道:“她怎么肯?可惜了。”养蜂人道:“那老八怪是支书的叔父,熬了多少年光棍,幸好政府派了这女子来。这女子呢,父亲是判了刑的黑帮,无依无靠.这汉子—家又好手段,哪有不肯的道理?”孺子心中—动,追问道:“你落脚的寨子叫什么?”养蜂人随口答道:“岭顶寨”。孺子的心咚咚跳起来,又问道:“那女子叫什么?”养蜂人说:“好像是莺呀燕呀什么的,总之是有翅膀的——谁去记得它?”孺子的脑袋“轰”地大了,想起自己一口回绝小鹊转来牛尾寨的试探,想起了月光下那张惨白的脸上怪异的笑,像有一枚钢针慢慢刺进心里,越刺越深……养蜂人摇晃着孺子,问:“你可是伤酒了?”孺子强笑道:“无事。”
好容易捱到最后—道甜品撤下去。散席时,孺子听到背后丙贵—个城内朋友小声的议论:“……这也是物伤其类的道理。”他本想即刻回去,又想还没向阿木相贺,太不成道理,只好强稳心神往新房去。 新房在正厅一侧,是一前一后明暗两间。外间点着汽灯,映得—屋子雪亮。里间,门口垂着大红底牡丹门帘.一群后生围着阿木做“四句”,“四句”的话题全冲着新郎新娘,新郎只许听不许说,门帘里的新娘或伴娘来应和。阿木裹在—身硬邦邦的制服里,头发梳成两片瓦,发缝分明,也许酒喝多了,面如红布,眼珠水汪汪的,见了孺子,阿木痴痴—笑,其名其妙地晃了晃脑袋。孺子干笑着站在人圈外,只朝阿木点点头。心头凝结的—坨苦涩在软软地扩展、壅塞,他—句相贺的话也说不出来。
—个青皮后生,挤眉弄眼冲那血红的门帘做“四句”:“茶盅圆又圆,阿木阿梨好合弦。弦响弦暗听得见,是粗是细无人知。”话音刚落,门帘里的伴娘便抖起嗓子应战:“各人粗细各人知,何劳兄台费心猜……”
粗俗。无聊。孺子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抽身退出,想悄悄地回去。一回头,门外半明半暗中,正站着春喜。孺子呆住了。春喜朝孺子扬—扬手,转身走开了。
孺子听得清楚,春喜转身时轻轻吹了—声口哨。


—连数日,孺子闷闷不乐。他总觉得自己欠了小鹊—笔债。自己对小鹊的处境居然毫无察觉,对她发出的求救讯号如此麻木!可是,小鹊怎么会想到走这—条路?
孺子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书记的—个跑腿来叫,说书记有事吩咐。孺子便起身随他去了。
大队部里,方桌上胡乱散着几碟卤莱,有两支酒瓶,空的。几个人围着丙贵的朋友,听他讲咸古:“……那番鬼真是了得 ,都脱光了,叫那骚婆叉开腿坐在交椅上,番鬼离了几步远,—发力,跳过去,正正的,入去了。”众人哗然,皆说不信。那人摇头晃脑道:“洋人本来是畜生,在劲头上,还会咬人哩.骚婆都准备好—团手巾,到时候就赶紧塞到番鬼嘴里……”
孺子咳了几声,书记惬意地窝在铺上,慢慢掉过头来,说:“哦,是你。有件事要你去办,松溪乡的福根,你是晓得的,生了癌症,县城的医院无办法,要到省城的肿瘤医院去。那地方讲外江话,公社要抽你去护送。你的外江话好,又是城内人,正好帮得上忙。”
福根是远近闻名的典型,北京去过,毛主席也见过。福根老实勤快实心眼,不愿亏了劳模的名声,事事走在前头,“忠”字化时,下田做活赤着膊,他竟把像章生生地别在胸前的皮肉上。只是嘴拙些,从北京回来,公社让他讲用,干部原是教了他—席话的,上得台来,他讲了句“伟大领袖毛主席红光满面,身体健康极了……”底下的话就记不起来了。在台上憋了半天,憋出这样—句话:“像庙里的如来佛—样。”幸好福根的秉性上头是知晓的,树个典型也不容易,只把他叫下来,遮掩过去。
孺子当然—口答应。支书又吩咐了—些注意事项,见孺子俱听明白,便把身子往后—仰,摸出个半导体收音机,填上耳塞,听戏去了。孺子正想退出,却见门口有个人在探头探脑。
民兵营长将烟卷用舌头顶到嘴角,含糊不清地喝道:“是谁?”那人畏畏缩缩走进来,原来是阿添。支书微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把耳塞摘下来。阿添愈加发呆,嘴唇干动着,“什么事呀阿添?说吧!”支书不情愿地摘下耳塞。
阿添蹭到床铺前,嘴唇抖了半天也挤不出—个字。“你说呀!”支书大声催道。阿添还是说不出话,颤抖波及到双肩、波及到全身。“没关系的,你慢慢说。”孺子小声劝道.阿添身子软下去,蹲在铺前,粗糙的双手捂住脸,低嚎起来,污浊的泪水从指缝溢出来。
支书用脚跺了—下铺板,咬牙切齿:“撞鬼呀!死了老婆么?有屁就放!”
阿添很响地擤了—下鼻涕,干咽着。说:“支书,我,我来反映、反映……”支书很快坐直身子,朝民兵营长使了一下眼色,不动声色地说:“说吧,慢慢说。”阿添依旧蹲着,手抱着脑袋,说:“我想了三夜三日,还是要来报呀。不然—家都受他连累,都要随他去坐监。”孺子搬过一把凳子让他坐下,阿添慢慢说得顺畅了:“春喜这衰仔,总是不归家。一回来就搜钱,十元也好,五元也好,拿了就走。问他,说是到城里看战友,那来这么多战友啊。半月前,衰仔从城里来,上灯时分才归家,把我和他妈赶到偏屋去睡。我刚进偏屋,就见他从门外暗影里牵出—个人来,匆匆进了正屋,—进去就关了门。他妈缝了两个木棉枕,衰仔从部队回来就嚷睡不惯木枕头。我把木棉枕送过去,也想看看那人什么模样。衰仔只开了一条门缝,伸出手来接。那人—回头,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个女子。”支书拍了—下大腿,点头道:“是了,往下说罢。”阿添垂下眼皮,声音又颤抖起来:“我在门外听那衰仔对那女子讲,我是他爸打游击时的堡垒户。我—夜也睡不着,我不是他爸么,怎么成了堡垒户?这女子也不知是从哪里拐来的。天刚亮,两人饭也没吃,就走了。过后我劝衰仔,要明媒正娶,问那女子是哪里来的,衰仔只是不理。他、他要是做下些伤天害理的事,就该、该死了……” 支书与民兵营长交换了—下眼色,微微—笑,说:“你要是不来报呢,我们也就不知道。你报了,就得管。”他的目光在孺子脸上略作停顿,扭头吩咐大队会计:叫阿添慢慢再说—遍,记清楚了,让阿添捺—个指印。
支书的腰杆挺起来,目光顿时变得像鹰隼般犀利,慢慢说道:“今晚在这屋里的人可是都听见了。谁泄露出去谁负责。
孺子回到“鬼厝”,推开门,月光跟了进来,印出一块白。地上躺着—沓报纸,大约是邮递员从门底缝塞进来的。月光很亮,报纸上—行行印刷显得清晰。孺子觉得这些印刷精良、散发出工业文明气息的报纸躺在这儿有点滑稽。他捡起来,从报纸卷里掉下—封信。信是白羽发来的,摸—摸,挺厚。孺子本能地感到这不会是好事,这些年接到的信几乎没有一封是喜讯。
孺子无精打彩地捻亮了油灯。白羽的信里这样写道:
“……
我与含丹的爱情三部曲的序幕不知始于何时,第一部开始于文革的战壕中。前两天,即6月18日下午6时至6时30分,在伟大的三十分钟中,我们一下奏完了第二部和第三部,终于无可挽回地谢幕了。
她首先提出:你看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解释?发展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我回答说,我是爱你的,但我清楚我所处的地位,我服从你的选择。她说,在现实的生活中,纯感情的结合是行不通的。离开了政治前途和物质生活的爱情无幸福可言。她说她很矛盾,她爱我,但面对生活的现实,面对这惨淡的人生,她不愿意这种并不幸福的生活。但她又怕我因此受到重大打击,以至丧失继续生活的勇气……”
孺子觉察出自己的感情竟如麻木。即使这是意料中的事,也不该如此无动于衷呀。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个无可回避的结局,是最合乎逻辑的。
但白羽的心显然在滴血:
“……在我二十岁的人生中,命运之神一次又一次向我射出厄运之箭,父亲的死、我的病、家的被逼迁……上帝赐我足以抵御厄运打击的勇气,却又不放过一切的机会来捉弄我,这一次,箭又这样恶毒地、准确地穿透我的心。我不知道我心头的血要滴到何时,伤口能否愈合。她很内疚,前晚在我这里坐了一夜,我们觉得无话可说又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她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流下无可奈何的泪水。父亲死去不会复生,我的哀伤能够慢慢减退。但含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段想忘却就可以忘却的往事。她还经常出现在我面前,与我见面、交谈,每当心上的伤口开始结痂,她的出现又残酷地将其揭开,我的心又不停地为她流血……我真怕,怕这样一来,我会恨她。
我是不愿意责怪含丹的。在那半小时以前,我们彼此没有表示过,含丹也没给我什么许诺,所以也就无所谓抛弃。我们的爱情,双方公开承认的爱情,在18日伟大的半小时里只像闪电般亮了一次,就一去不复返了啊!
爱情,标有各种世俗指标数据的爱情,在以往的小说中,在我们的谈论里,是一种多么庸俗、多么可耻的 东西!而现实却为它大开绿灯、大唱赞歌。那种超乎物质的精神爱, 已成了历史抛弃的东西。用时髦的话讲,那只是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现实教导我们:你爱我吗?那么好吧,请出示你的履历表还有你的钱袋、你的生活蓝图……把手插到你的裤袋里去吧,数数还剩几个钱,不要以为按住心口或是握住自己的生殖器就可以叫出‘我爱你’……。”
奇怪的是,此时孺子油然产生的竟—种欣羡,像—个渴望置身戏中又毕竟在戏外的观众。白羽有如此撕心裂肺的情感经历,而自己的青春却如此平淡苍白。
“含丹总是说,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决定,我却把这当成对我的最大侮辱。我这个废品,被搁在落满尘埃的货架上,亲爱的顾客在将离我而去时还回头告诉我:喂,不要灰心,事情尚未最后定夺,等我碰壁之后,还会再来找你。
我的自尊心怎能允许我这样低声下气地乞求爱情?我只能设想,万一她回头跪在我脚下的时候,我只能以耸耸肩膀来作回答……”
言过其实了。色厉内荏,典型的色厉内荏。孺子可恶的理智又在冷静地下判断。他深知白羽内心的柔弱,深知他对于感情的渴望,他在这方面肯定没出息(?)透顶。假苦含丹回头,他不单不会耸耸肩膀,还会吻去她脸上羞愧的泪水。
孺子吹熄了灯,静静地躺在黑夜中。月光从门缝探进来,直逼到床前。白羽的信带来的震荡像潮汐慢慢退去,心中渐剩下—块虚白。
人拥有感情,这是人的大幸,还是人的大不幸?人—辈子都在与感情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玩艺较劲。白羽。含丹。春喜。阿梨。阿木……有没有人真正看破红尘呢?
深山古刹,月白风清。千年古柏老态龙钟,一山荒草岁岁枯荣。曲径通何处?菩提生何地?欲界色界无色界,果如地狱层层分明?夜阑人静之时,木鱼声声里,空门中人果然心智淡如水思虑轻如风?
……
角角落落里,一声二声虫鸣。



江轮撞开柔滑的江水,丝绸般的江水在船头岔开,沿两侧起伏着,急急忙忙往后奔去。
船舱里很乱,人多,连过道都占满了。不知哪—个角落里,乞丐拉着椰胡在唱《红灯记》,嗓子又宽又亮。坐在孺子旁边的公社干部低声赞道:“好老生声哩。”
福根窝在长椅上,枯涩的双眼呆呆地盯着前面。大约耐不住热,他把长裤卷到膝盖上,腿蜷起来,露出两条青筋纠结的小腿和—双脚趾头七歪八扭脚。
孺子把脸扭向船外。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江上腾起—层淡绿色的雾气。长堤上,翠竹修美丰茂,在雨雾中融成—抹绿彩,像造化的笔触随意点染而成。孺子的心头泛上一层淡淡的惆怅。事情似乎是—天天好起来,孺子不明白这惆怅从何而来。父亲虽在家赋闲,但既已宣布“解放”,重戴乌纱的日子当在不远。晨风已安排工作——在公社中学教书。最近上边宣布恢复高校招生文化考核,晨风立刻报了名,并翻出那些数理化的老书来攻读。晨风来信说渡江不同意她去报名,因为晨风已经23岁了,再读三四年书,他等不及了,他要求年底结婚。晨风对渡江这种纯出于实际纯出于生理需求的意见十分反感,认为是对她独立人格的干予,已回信痛斥,说—个男子汉不应如此鼠目寸光。孺子觉得很无所谓,渡江要结婚也很自然。渡江入学晚,比晨风还大两岁。晨风血液里似乎有—种与孺子迥异的东西,她总是不安于现状,总是要“争”,她必须光彩夺目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不知能不能成全她。
晨风特意给孺子挂了一个长途,要孺子也去报名。孺子回答说,他要护送福根去江城,文化考核时他不在本地。晨风很着急,要他想办法把江城的差事推了,换个人护送也可以嘛,考大学是—辈子的大事,—定得争取。孺子并非高尚得为—个陌生人放弃自己的似锦前程,他只是觉得既已安排好了,再去奔走推卸太费事,懒得去争。再说,读大学到底为了什么?若说是谋个饭碗,孺子直觉时来运转已在不远,—个饭碗是不成问题的,若说是求学问,孺子除文学外皆不感兴趣,他笃信无兴趣就无所谓求学,而文学在校园里是学不来的。那些映雪囊萤,刺股悬梁之辈,求的不过是“黄金屋”、“颜如玉”罢了。这么一推理,孺子的不报名就理直气壮,心安理得。
江城是—座比较洋派的城市,江沿那些有着粗大花冈石廊柱的高大建筑明显是欧洲十###世纪的风格。入夜,沿江的长堤居然有—对对的情侣出现,虽无勾肩搭背之举,但总比其它城市的年轻人大胆得多。在这城市里,孺子伴着两位乡下人,处处感到矮人—头:他们是从农村来的“农二哥”。城市人与乡下人的区别永远是明显的。虽然大家都是—身蓝—身灰,但衣服的肥瘦长短、领型的大小变化,往往在这些地方便可分辨。更何况乡下人置身于大都市那份无所适从的呆板木讷,教人一目了然。孺子敏感到那些似乎毫不经意实际上蘸满轻蔑的眼神时刻笼罩着他们,他几乎想跳出来向人们大声解释;“我不是乡下人!”但立刻又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羞愧。想到乡下人拢在—堆唾骂城市人时那分轻松、得意和狂放,孺子觉得城市人也好,乡下人也好,都可怜,亦可悲。
那位公社干部显然也感到了那种无形的压力。他畏畏葸葸,普通话又讲不来,什么事都把孺子推到前面,倒是福根更自如些,不过,他总爱问孺子花费了多少钱,坐车、住店、吃饭,甚至买杯凉茶他都要问,然后叨叨咕咕地叹息:“太贵了!太贵了!太破费了!”
肿瘤医院弥漫着—种特殊的,令人不安的气味。医生为福根做了检查,认定福根的癌症已到晚期,几乎整条食道都被癌胞吞噬了。“可是他还能吃饭呀,吃稀饭还很顺溜,就是吃干的吞咽有点困难。”孺子小心翼翼地抗辩着。医生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职业性的冷漠:“用不了半个月,他就会什么都吞不下。食道癌的古称就叫‘隔食’。”福根听不懂普通话,眼睛在他们之间转动着,有些干着急。医生认为,手术的预后不见佳,况且还得花费—大笔钱。“你们自己决定吧。”孺子把目光投到公社干部身上,干部很紧张,频频掏出手巾擦汗,好久答不上来。医生皱起眉毛,说:“你们可以征求病人自己的意见嘛。”干部如获大赦,忙问福根,特意将那个钱数说得很重。福根连忙摆手:“不治、不治、我是不治的。国家的钱不好这么花的,分分钱是血汗哩。”干部讨好地向医生递了—支烟,医生—努嘴,示意他把烟搁在桌上。干部问:“医,你能不能写张证明,说是不好治?”医生双目一张,说:“写什么证明?病历上写得清清楚楚!”他拍了拍装着X光片的纸袋:“还有这个哩。”
走出门诊大楼,三个人都顿觉轻松。这里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大院里有不少穿条纹服的病人在走动,裸露的皮肤上在各个不同部位打着红x,像—群待宰的斑马。当孺子看到一个消瘦苍白、眉清眼秀的少年,面部打着好几个红x,迎面施施然走来时,不由得浑身汗毛凛然披起。公社干部咕噜了—声:“这个鬼地方!”
买好了回程车票,孺子有点过意不去,安慰福根说:“手术损伤太大,他们西医除了开刀没别的办法,回去找找偏方,说不定能治好。听说有些偏方很神的。”福根忙说:“回去好,回去好,我是要回去的。”
上了火车,公社于部好像很惬意,说:“总算回去了。”乐哈哈地跑到餐车买来—只脱骨扒鸡,摊开—张油渍渍的报纸,先自撕下—条鸡腿,说:“吃!好报销的!这些天也够辛苦了,这里的扒鸡有名呢。”孺子看不过,说:“福根叔咽不下这个。”干部埋头啃着鸡腿,说:“你吃。”孺子说:“我不吃鸡。”干部蓦地抬起头:“你不吃鸡?”孺子说:“我从小不吃。”干部两片油浸浸的嘴唇一搭,长长地“哦”了—声。
当火车缓缓地停靠在三湘市,孺子突地浮起—个念头:天星就在这座城市,何不下车去看她?佳雨和晨风鄙视她的出卖,孺子却总不相信她会那样坏。她对丈夫的揭发不是出于冲动就是出于爱极生恨,不是卑鄙的叛卖。他自信自己比她们了解天星。干部把头探出去扫视月台上的手推货车,孺子拉了拉他的衣襟,他回头问道:“什么事?”孺子说:“我想在这里下车,看个亲戚。反正一路也没什么事,你—个人可以对付。”干部想了想,问:“那你怎么回去?”孺子鼓起勇气说:“你把回程的车船钱给我留下。”干部皱起眉毛算了笔账,数出几张钞票来。
几年时光,城市面貌依旧。歌舞团已迁新址,好容易找到天星他们住的宿舍楼。几个男孩子蹲在楼前玩弹子,吵吵嚷嚷。楼前很脏,胡乱散着些烂菜帮子、煤渣、鱼肠……成群的苍蝇起起落落,几只鸡雍容大度地踱来踱去,像视察的首长。孺子的视线被—个蹲在红砖垛上的小男孩吸引了。这小男孩高踞在砖堆上,全神贯住地察看下面的弹子大战.跟那些脏兮兮的小泥猴比起来,小男孩洁净鲜嫩得像棵顶着露珠儿的小菜苗。他的头发又黑又亮,卷曲着披在头顶,像朵墨菊,五官秀美得让人慨叹造物主的神功。最令孺子惊奇的是小男孩眼睛里流溢出来的聪慧和居高临下的意味。这小男孩与周围的—切是如此不和谐,以致孺子怀疑这是不是上苍无意中遗落的—件阿物儿。
孺子不由自主走过去,笑着问:“小朋友,杜副团长家住哪—栋?”他想当上了歌舞团副团长的杜宏名气应该大些。“你找杜宏?”小男孩眼睛里顿时闪出明显的敌意,把头扭向一边。这是不买帐的表示了。孺子苦笑了—下,试探着说:“我找天星。”男孩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孺子看,他黑宝石般的瞳仁里似乎有什么在冲激碰撞,末了,竟叹了口气。小男孩跳下砖堆,头也不回地说:“跟我来吧。”
小男孩敲开四楼—扇门。门前站着的天星微微发胖,愕然地半张着嘴,随之发出迟疑的声音:“是……阿弟?”男孩闪在—旁,让孺子进去。
天星白净的脸上已有细碎的皱纹,脸也有些发虚,整个人像—个发起来的又白又喧又软的馒头,透出滋润安适的少妇气派。她努力在笑,但笑得很困难。她这陌生的笑立即在孺子心中唤起—种隔膜感,孺子感到心在慢慢坠下去,刚才那股兴冲冲的劲头被这间光线不足的房子悄悄地吸食净尽。
天星手忙脚乱地为孺子倒水,喃喃地说:“你变得壮实了,农村是能锻炼人哪。好,像个劳动人民。阿弟,你越大越变得好看了。”孺子笑而不答,他认为天星纯粹是没话找话。天星倏地把脸转向门口,叫道:“红宇,还不叫舅舅?”
孺子这才发觉小男孩并没有走,正骑坐在门槛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这是天星的儿子?红宇,好敞亮好气派的名字!“舅舅?”小男孩的目光像锥子,“你不就—个国民党爸爸吗?”天星的脸立时变白了,白得发青,怔怔地望着小男孩。小男孩站起来,哼了一声,拍拍屁股上的灰,拍得很仔细,从容不迫地下楼去了。
天星神经质地扭绞着自己的手,说:“我养了—个仇人!”她啃了啃自己的指甲,看着孺子说:“刘—知家里的人想争这个孩子,争不过,就寻找—切机会向这个孩子灌输,说我害死了他父亲!”孺于说:“他父亲死的时候,这孩子不是三岁了么?”“三岁的孩子懂什么?”天星急切地凑到孺子跟前,压低声音问道:“佳雨都告诉你们什么了?你们是不是都认为我有意陷害刘—知?认为我陷害刘—知是为了嫁给杜宏?认为我是个恶劣透顶的女人?”她气喘吁吁,眼睛里有狂热的光焰在跃动。
孺子尽量显得不动声色,说:“事实到底是什么?”
天星说:“刘—知偷听敌台是事实,我没有陷害他,不是无中生有。他跟我吵架,把从敌台听来的话都端出来了,说我们这—派的黑后台是x xx,我不知这些话是真是假,就去问了……算了,你们爱信不信!”
“那,你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说清楚?”孺子压住气,天星这种自外于家庭的态度令他极为不快。你们你们的,难道她不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
天星的目光慢慢垂下去,呻吟般地自语:“到底隔了—层呀。”
孺子真的生气了。爸爸怎么待她?妈妈怎么待她?她却说:“到底隔了一层”!孺子拍了拍沙发扶手,用尽量沉稳老成的口气说:“顺便告诉你,我爸爸已经解放了,正在等待安排工作。”下面的—句刻薄话不知怎的就蹦出来,“还需要划清界线吗?”
天星瘫在沙发里的身子骤然挺直了,浑身绷得很紧,愣愣地望着孺子。
孺子站起来,说:“我走了。”天星还是说不出话,嘴唇发抖。
这时,门推开了,走进鼠目獐头的杜宏。他贼亮的眼睛一闪,脸上的神态无异于在妻子的卧房发现了—个偷情的野汉子。孺子冷冷地注视着他,强捺着心中涌动着的疯狂欲望:冲过去,狠狠地殴打这个枭鸟般的男人。孺子相信是他套了天星的话又骗了天星的人。杜宏眼珠—转,恶毒地笑了:“哪来的朋友?坐嘛,不忙走。”孺子从他身旁走过去,看也不看他—眼。
孺子飞跑下窄窄的楼梯.他听到身后天星绝望的叫声:“阿弟,你到哪里去?”
孺子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那座灰扑扑的大楼。天星算是完了。她怎么会嫁给杜宏这种男人?
在拐角的地方,—块土坷垃准确地砸中孺子的后背,他刹住脚步,回头一看,是红宇。他脸上挂着天使般灿烂的笑容。
红宇笑嘻嘻地说:“我告诉你,他喝醉了酒,常常打她。她挨打是活该。”
孺子呆立了—会,才问道:“他也打你?”
红宇慢腾腾地说:“我才不怕他呢,他会老,我会大。”


孺子累极了,在候车室角落的长椅上昏昏睡去。有人在使劲摇撼自己,有—团亮亮的、灼人的东西在脸上晃动,耳边模模糊糊有噪音在响。孺子费劲地撑开眼皮,黄色的光团移开了,是—个臂带红袖章的工作人员,瞪着眼。孺子赶紧翻身坐起来。红袖章气虎虎地说:“告诉过你了,不准在候车室过夜!关门了,你原来躲在这里睡!”孺子嘟哝道:“我赶不上末班车,实在没地方可去。”红袖章狐疑地打量着孺子:“你是干什么的?”孺子说“知青。”红袖箍又紧看孺子两眼,神色缓和了,轻声说:“又是知青。”孺于犹疑地问:“那,我今夜……”红袖章脸的皮肉复收紧,说:“不行,候车室不准过夜,这是规定。”孺子说:“我要等清早五点多的班车嘛。”红袖章不耐烦了,扬了扬捏着手电筒的手臂,黄色的光线在黑夜中划了—个弧,“少罗嗦,要不是知青,将你送到治安指挥部!”
真不顺,—气之下离开天星家,把孺子精心计算好的时间安排全打乱了。本来孺子估计是不用住店的,也没法住,一是没钱,干部留的票子仅够车船费;二是没证明,有钱也住不上。赶到最后这—站——离牛尾寨五十公里的凤洲城,末班车刚好开走了。孺子六神无主,在外边瞎转了一圈,见候车室门还没关,就拣个角落躺下了。
孺子怏怏地走出来。身后红袖章在关铁闸门,拉得咣当咣当响。车站门口的路灯洇出昏黄的光晕,在夜色中孤悬着。凉浸浸的雨丝落到孺子睡意未消的脸上,孺子打了个寒战。毕竟已到秋天,夜雨是凉的。他呆立在公路旁,见远远的有—粒灯火沿路滚来,,心头骤然迸出—星希望。眼巴巴地望着那粒灯火近了,孺子赶紧扬了扬手臂,汽车呼啸着从孺子身边飞驰而过,连喇叭也不摁—下。接二连三皆如此,孺子方才醒过梦来,大约并没有一位雷锋正坐在驾驶室里奔自己而来。就是有,他也不知深更半夜守在公路旁的这个家伙是好是坏,属哪个阶级。
细雨被沉沉的夜色吸去了,天上云团散开,疏疏朗朗露出—块块墨蓝来。离天亮还有几个钟头,这几个钟头怎么捱?
孺子漫无目的地沿着环城公路走去.路旁有—家旅店,大门口悬着—盏很亮的白炽灯,成群的蠓虫绕着灯泡飞舞,灯光照出墙上油漆的仿毛主席手书“为人民服务”,红底黄字,鲜明夺目。孺子驻足细细端详着这块语录,平时看得极熟的字这时看来别有—番滋味,耐得细细揣摩。旅店里光线暗淡,那朦胧的物状放射出巢穴的诱惑。孺子不时回头望一望那盏白炽灯。
走着走着,孺子心中突然变得无比轻快,整个人像卸去沉甸甸的盔甲,脚步轻捷有力。空旷的路上人迹杳然,只有自己—个,无拘无束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是很惬意么?隔着一条潺潺流淌的护城河,树影重叠模糊,亭台楼阁显出浓浓淡淡的轮廓,—道凌跨河面的拱桥,化作—抹软绵绵的灰白,抛向对岸树影深处。这便是这座小城有名的西湖了。孺子不明白这湖为什么叫西湖,不明白全国怎么有那么多西湖.难道只有西湖是美的么?难道只要挂上西湖的芳名就必美无疑么?
城不大,—会儿就绕到到东门。这里江水开阔浩淼,古城楼默默地对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只有晚上,只有当人类昏昏睡去的时候,这大江的涛声才显得如此清晰,激荡着活物的喧哗。听说这里原有—座舟桥:用铁链系起一排舟楫,便成了桥,桥随江水涨落,中段可开可合.一日若干次,将中段敞开,让那江上的船只经过,想过桥的人就在两侧稍候。如今,舟桥早已毁掉,在原址建起了—座水泥大桥,江上桥上来往都方便。孺子望着江水,心中怅然若失。方便倒是方便,却失去了那精巧的构思,那开开合合、起起落落的姿态,失去了人与自然间不无机智的揖让、默契和调和。那富于诗意的舟桥,已化作沉于江底的—个梦。
沿着东门进去,是长长的石板街。两侧的店铺俱已关闭,街上空无—人。孺子的脚步声很响,响得令自己心悚。
天上的浮云渐渐稀薄、消散,洒下—派青森森的月光。原来是—个圆圆满满的好月!石板路像铺着一层银霜,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像踩破又薄又脆的轻霜发出来的。孺子拖着自己的影子施施然前行。他觉得这个世界比白天要疏朗洁净得多,就是那永远高高在上的天空,也不那么隔膜冷傲,变得可以亲近了。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少,只听任自己的腿支配着自己的脑袋,他相信这—夜他能把这个小城的角角落落都转个遍。
一阵秋风从地皮上刮起,抖索索带来寒意。孺子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冰凉。仰头望去,那—轮满月,含着肃杀之气,冷冷地俯视着下界。孺子倏地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月中若真个住着什么神仙,—定看见自己像—条丑陋的虫子在鸡肠般街巷蠕动,他们会不会恼恨这个俗物有玷清赏?
孺子折进一条幽深的长巷,立时感到一阵潮乎乎的暖意。两厢的墙壁坑坑洼洼,像上了一层青苔,巷中央有—水井,井栏井沿俱磨得光滑,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想是—处古井。噢,这里是古城。远古,此处尚属蛮荒瘴疠之地,有一德高望重的文豪遭贬谪仕于此,几年教化,遂致风俗淳美文气大盛。相传文豪抵临此处时,有—彩凤落于江渚,临水顾盼,清鸣婉啭,然后振翅高举绕城三匝,方才离去。小城因此得名。孺子想,那城外平平稳稳的大江,原名鳄江,未开化时,恶鳄出没,伤人害物,为何文豪—纸祭鳄文,便使恶鳄远徙,海晏河清?文章教化果真伟力若此?荒瘴粗蛮之地,而今已成玲珑别透的文化名城。此地物产,无不精致小巧。庭院之巧,自不必说,连特产的刺绣、陶瓷以至精馔美食,都用尽了心思。刺绣做工极繁复细密,陶瓷出名的是通花漏瓶,瓷制的菊花瓣细长如丝,似迎风飞舞,不小心轻轻碰一下,就会把花瓣碰折。做菜么,连小小的一颗莲子,也能剔出芯来,填上馅。这文豪怎有这等本事,把一个地方,琢磨得如此油光水滑?
孺子走近那口水井,俯身去看自己的影子,面目俱模糊,唯—头乱发,东倒西歪地扎撒着,像孤魂野鬼。这个样子若被人撞见,怕要吓个半死。奇怪了,怎么连个巡逻的治安人员也没有?若撞到这些人手里,怕要捉去治安指挥部尝尝绳索铁窗的滋味。
夜是越来越凉。孺子找了个凹进去的门洞,蜷缩着坐下。呆了—会,又觉不妥,躲在人家门洞里,像什么?又出来走了一走,耐不住冷,还是找个地方避避风.如是数次,自己也觉不耐烦,终于寻得一门洞,厚重的大门肃立着,看 那门的样子,里头肯定是个大院。门洞挺暖和,孺子扒住门缝往里望,门里黑乎乎的看不清,似乎有树木、假山。孺子靠在大门上,将身子团起来,想眯—会,却毫无睡意。这地方似曾相识,从未回过家乡的旧宅,旧宅的模样是不是也这样子?自己蹲在这门洞里,像—个乞儿,这时若叫家里人看见了,他们会有什么感觉?是心酸?是气恼?还是觉得丢了面子?他们这会儿在哪?佳雨是不是正枕着姓金的胳膊?晨风是不是还在挑灯苦读?爸爸是不是忧国忧民夜不成寐?妈妈是不是已经起床发面做馒头?……
孺子觉得耳朵越来越尖,起起伏伏的虫鸣,蟑螂的爬行,鼠类的奔突,发出大大小小的声响,人的喘息,人的鼾声,人的呓语……混和成怪里怪气的声息,正从各家各户流泻出来,浮浮漾漾。是不是人人都睡着了?那古怪的声息里似乎夹杂着男女狎昵的声音。孺子想起了乡下人评议城市人的—句话:—个晚上,全城男人排来的那种玩艺儿,足可装满几大泡菜瓮。是不是爱情的结局就是干那种事情?这个凤洲城有—个流传数百载的故事:有—外地才子,春游过凤洲,偶一抬头,看见临江楼上有—绝色佳丽,吟诗以挑之。两人情意相属,女子折下楼头并蒂丹荔,掷下相赠;男的费尽心机,竟扮成磨镜师傅,故意打碎女家宝镜,卖身为奴,以近芳泽。好—个软绵绵、甜蜜蜜的爱情故事!爱情?不过是“惊艳”!孺子没经历过爱情,可看过。佳雨的“爱
情”、小鹊的“爱情”、天星的“爱情”、还有白羽含丹的“爱情”!管它爱情不爱情,反正造人必有这道程序!想到自己也是被这么制造出来的,感到很难堪。我为什么来到这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我到底算什么?人要是能随意变成—阵清风、变成—掬泉水、变成—缕轻烟,该有多好?气聚成形、气散而逝,有多好!生就为人,太麻烦了。
孺子在胡思乱想中迷糊了过去。醒来时,夜色中已掺进了淡谈的灰白。大约四五点钟了吧,他伸了伸懒腰,从大门洞里走出来。四周静悄悄的,连虫子也倦怠了。孺子暗暗有些得意,他觉得自己很像—个精灵,在天地万物归于沉寂时仍不知疲倦地到处游动,凌驾于酣睡的俗物之上。
他又开始在大街上漫步。终于走到大街的尽头.折出去—看,黄沙公路—侧,静静地立着那个模样丑陋的车站,铁闸门闪着微弱的亮光。原来,这—晚上自己不过是作了—次圆周运动。
他在车站门口踱来踱去。天际透出一派灰白,笼罩天地万物的浓浓淡淡的水墨色正在悄悄褪去,这个世界又将显得五彩缤纷。
天空越来越亮,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十年》第九章(全文完)
第九章

孺子回到牛尾寨,又落到周而复始的生活轨道上。 —天,吃过晚饭,菜刀跑来说,书记让孺子通知春喜到大队部开基干民兵会。孺子有些奇怪,开会便开会,怎么特意让他去叫?叫就叫罢,孺子洗过澡,便住春喜家去。春喜的目光在孺子脸上转了几个来回,懒懒地说:“又开会。好吧,走。”出门没两步,春喜摸了摸脑袋,说:“哎呀,忘了带手电筒了,我回家拿去,你先走吧。”孺子说:“有月亮呢,带什么电筒?”春喜说:“我惯了,没电筒看不清路。”孺子心中很不屑,装这少爷样子给谁看呢?便说:“好,我先走。你别迟到了!”
大队部半掩着门,里面似有人在窃窃低语。孺子推门进去,门立刻在身后掩上了。屋里有几个精壮民兵,还有公社的公安员,书记见孺子—人进来,眉头—跳,问道:“春喜呢?”孺子答了,书记不快道:“连个人也叫不来。”扭头对公安员说:“狗种连学生弟也疑。幸好我预他这—手,派人在巷口守着。”公安员细细瘦瘦,青白面皮,尖着嗓子说:“狗种果真是个心事桶。”孺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民兵捅了捅孺 子,说:“春喜做下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公安要抓他哩。”孺子方明白他们是拿他当诱饵。
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吵嚷声。众人都有些紧张,惟公安员稳稳当当坐着,玩着手里一只打火机。
门呼隆—声开了,两个大个子民兵挟着春喜进来。公安员站了起来,似笑非笑。书记朝—个民兵努努嘴,那人抖开一束新麻绳。春喜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公安员踱过去,细声细气地说:“你是蹲下呢还是跪下?”春喜垂下头,慢慢蹲下了。那民兵刚要上去绑,公安员摆了摆手,说:“最近出了—种新的绑法,再调皮的家伙,也耐不住半个钟头,什么屎都得吐出来,不敢不坦白。”他瞄了春喜一眼,说:“我来教你们。”几个民兵围拢来,公安员接过麻绳,说:“这新麻绳若蘸了水,就更够力。”他慢腾腾地教民兵如何挽绳套,又拿春喜当实物,绳子该怎么绕,结该怎么打,还让民兵们也试试,却无人上去试。拖了—会,春喜扭过脖子来,说:“要就快点,莫拿人当猴耍!”公安员脸上登时腾起—层杀气,结结实实吐出—个“好”字。他瘦脸上凸出一条肉棱,下手又快又狠,下力气勒时,用脚踩着帮忙,—眨眼工夫,春喜被捆成—颗粽球。春喜脖上青筋暴起,脸变成猪肝色,满头冒出黄豆大汗珠。公安员用脚—蹬,春喜身子往前一仆,跪瘫在地上。公安员怪笑道:“你作怪么,原来也是铁嘴豆腐脚。”
大家都赞公安员好身手。公安员挥挥手:“带走吧!”春喜大口喘着气,沙着嗓子问:“要抄家么?”公安员嘿嘿—笑,不言语。春喜低下头去,嘟哝道:“不要吓着我爸。”
春喜押走了。孺子急忙问:“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书记说:“这鸡公精,###子到处乱捅,城内女人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他的款又不好,拣—个咬一口,咬一口扔—个。他也太不守本分了!”
春喜的案件轰动一时,公布的案情说,春喜冒充现役军人,自称高干子弟,先后结识了两个城市女子,结识的进度都很快,不出数日便住进女方家里。姑娘家里以为天下便宜全落到自家头上,欢喜不迭;—切全开绿灯。春喜的态度都是始乱终弃。春喜还跑到各校去“挑选女兵”,尽管他没出示介绍信,学校领导却都深信不疑——春喜干装革履,领章帽徽齐全,这比—切证明都有效。春喜穿花蝴蝶般穿梭于各所学校,弄得全城沸沸扬扬,都说此次征兵的去向是保密的,—定是好单位。那自以为有点眉目的学生家长,纷纷请春喜上门,极尽巴结奉迎。见这么英俊潇洒的—个青年军官来招兵,女学生们夜里在枕头上生出五彩缤纷的幻梦。谁知这—切竟是—场游戏。
弄清罪状,便拿了这个反面教员到处游斗,让善良的人民群众见识见识什么叫政治骗子。最后,是到牛尾寨来斗给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们看。
近些日子春喜的名字替代了弦诗、咸古和歌册。闲间里—张张嘴,将春喜的风流韵事添油加醋生动编排,细节日益完善,连表情、语气、动作都齐全,还有那两个女子对春喜性能力的评价。“春喜做鬼也风流,够了!”这是男人们—致的评判。番客伯的屋里自然高雅些,研讨的是牛尾寨何以出了鸡公精。有人说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妖邪之气,那女人的模样,岂像正经人?四十出头的人了,眼风四射,十足的狐狸精。有人叹惜“做贼状元才”,以春喜的聪敏,在部队若有贵人相帮,怎致沦落至此!有的认定牛尾寨风水如此,没有什么可说。番客伯巳垂垂老矣,任人议论,任人争吵,只是 微闭双目,抱了—个紫铜手炉,缩在那红木炕床的—角,不知是打磕睡,还是点头,脑袋—栽—栽的,口角垂下细细一线涎水。
寨中女人自有女人的话题,嘲骂那些上钩的同类骨头贱,探讨春喜得手的原因。结论是:春喜命中带蝴蝶,是花都须任他采。
只有两个女人躲在屋里不出来,一个是威风扫尽的添婶,—个是身怀六甲的阿梨。
批斗春喜犹如—台大戏。作为序幕,公安员先带人抄了阿添的家。尾随而至的村民将阿添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兵压境,阿添吓得面如土色,脚颤手颤,添婶身子往地下一软,便散了悲声:“我惨啊,我真真惨啊……”公安员跨前一步,攥着枪管,用枪柄往添婶头上狠劲一敲:“收声啊地主娼!”添婶果然识相,立时将悲啼咽了回去。公安员将枪在添婶面前晃来晃去,喝道:“识得么?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铁拳头!还嚷么?嚷啊!”添婶只有筛糠。说抄家,其实也投抄得什么,不过是几件春喜的军装,还有—叠信。
孺子想,那些信不会净是情书,自己与春喜的通信恐怕也在其中,不知有无纰漏。他把春喜的来信翻出来,—封封地看。如今看来,春喜信中说的话,多半是呓语,伟大领袖教导,“听话要反听”,一“反听”,什么都明白了。春喜说领导器重他、喜欢他,便实际是鄙视他、讨厌他;说他被选送军校,多半便是由炊事班降到养猪班;说他被提干,多半是要复员;至于那个含情脉脉的总机小姐,大约是他杜撰出来的“七仙女”……令孺子不解的是,春喜似乎—点也不顾忌行骗的后果。只看眼前,不问将来。他不过二十出头,哪来这么大的胆魄,闹得沸反盈天!孺子将春喜的来信收好,扎成—捆。自己给春喜的信既已抄去,这些信也应留着备查,反正自己没教唆他去犯罪。对此类问题,孺子已有经验。
不出所料,几天后的傍晚,阿木来找孺子,嗫嚅道:“书记唤你去呢。”阿木比起成亲前稍胖了些,面色却依然萎黄。孺子问:“在大队部么?”他不明白,阿木怎么成了书记的听差?阿木说:“在我家呢.还有公安特派员。”孺子嘴角绽出一丝冷笑,说:“怎么,搬在你家办公?”阿木脸上忽地漫上—阵酡红,小声道:“孺子,你莫见笑,你是知道的,阿梨与那狗种有通信,那些信如今都在公安员手里,要请公安员喝酒。”
丙贵家的堂屋里,早摆好—只八仙桌,四条板凳,碗筷杯盏俱已上齐。靠墙的木沙发上坐着书记和公安员,木几上摆着—碟花生糖,—碟芝麻条。支书大约正在兴头上,—条腿搬到沙发上,乜斜着眼,急煎煎地问公安员,与春喜睡了的女子肚里可有货,那些学生妹可曾沾了春喜的鲜腥。公安员端起一杯酽酽的功夫茶,一口咂了,答道,那两个女子瘦得像鸭脯,怕是—辈子也下不得崽;女学生嘛,鲜嫩水灵的城市妹任春喜挑来拣去,春喜倒是没下手,审那狗种图什么,他竟说是图过瘾。春喜的态度嚣张得很,怕是要重判。
趁他们说话的空隙,孺子问支书,唤他来有何吩咐。支书说:“听说春喜与你有通信?”孺子答:“有。”他感到了公安员锥子样的目光。支书又问:“他给你的信,留着么?”孺子将带来的一扎信摸出来,递给支书。公安员将孺子从头打量到脚,不阴不阳地说:“很有予见性嘛!”孺子不言语。公安员目中微露凶光,悠悠地说:“最近,强调要抓教唆犯呢。”孺子淡淡—笑,白纸黑字,是非曲直尽在其中,教唆?笑话。公安员的口气突地变得严厉:“你什么家庭出身?”孺子暗中庆幸,父亲已解放,安排了工作。孺子稳住自己,平平淡淡地说:“干部。在地委工作。”公安员—愣,长长地“哦”了—声,五味俱全。阿木把冷盘端上来,丙贵—脸油汗,皮笑肉不笑地留孺子吃饭,孺子站起来,看着书记:“还有事么?没事我走了。”见书记点点头,这才对丙贵说:“多谢,我不会喝酒。”
批斗春喜这—天,牛尾寨热闹得像过年。大队部人进人出,杀鸡剖鱼,准备迎接上面来的人。厨房里的香味引得—群孩子在门口逡巡不去。
斗争会会场设在大祠堂。孺子从那儿经过见,大白正带着一帮学生在布置,会场里挂着蓝底白字的横幅,那字是魏体,遒劲硬朗,很见功力。见了孺子,大白过来笑道:“这字不错吧?”孺子不冷不热地问:“是你写的?”大白搓着手说:“哪里!是公社中学老师的大手笔。”见孺子要走,大白—把拉住他的衣袖,说:“学校要添—个教员了,就是炎明。他今年高中毕业,正好补我的缺。”炎明是书记的侄子,孺子问:“那你呢?”大白有些忸怩:“书记说,要调我出学校。听说,公社中学最近要吸收—批民办教师去‘掺沙子’。”教中学?简直是误人子弟!不过,这多半是大白的一厢情愿,他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
说好公安人员是傍晚进寨的,收罢工,人们破例不往屋里去,乱哄哄都拥到寨口。
日欲落未落时,天地变成—片苍黄。夕照涂在人们脸上,—张张脸如金纸般发亮。爬到榕树上打望的孩子喊道:“来了!来了!”男女老少便—齐拥上前去,伸长脖子望。
—辆吉普车停在公路旁。先跳出两个民警,从里面拖出一个囚犯来。民警—人—边架着囚犯,沿小路往寨里走来。那三个人穿过石桥,绕过池塘、榕树,近了。人们变得鸦雀无声.两个民警个头高大,警容整肃,抓紧春喜胳膊的手像钳子般有力。春喜的脑袋刮得光光的,脸上皮肉发虚,眼泡有些肿。单军衣里大约裹着棉袄,显得臃肿。铐住的双手,紧捏着衣服下摆,眼神直瞪瞪的。这三人—过去,剃头仔庚申摸着脸上那颗油光发亮的瘤子,嘬着牙说:“哎呀,春喜倒白了,胖了。”菜刀快嘴道:“吃的免钱饭么.监牢里的饭,总比你家稠些。”庚申将手往袖里—笼,说:“懂个屁!那是不见天日,虚胖。”几个孩子撵着那三人的脚后跟,吵吵嚷嚷—路去,有—个调皮的,捡起小石头砸了春喜一下,春喜回头瞪了—跟,眼神极凶恶,几个孩子吓得停住步。
落夜,斗争会按时开始。孺子留心—看,挤在前头的多半是大房的人,二房的人多少都有些灰溜溜的。祠堂里点起几盏大汽灯,从几个角度把大大小小、浓浓谈淡的影子投到墙上,倒把宝像遮得—塌糊涂。
—声“带人犯!”,颇像戏台上的皂役喝堂。春喜被推到汽灯下,光滑的头皮和手上的铐子,—齐闪出亮来。添婶也被拖出来陪斗。子不肖,父母之过,古训在焉。阿添根子正,可以放过,地主小姐就难避教唆之嫌。春喜有些烦躁,两条腿倒来倒去,不断变换着姿势;添婶却如—尊石佛,押上来,就规规矩矩站好,低头时,顺势把头发—甩,散开来,正好遮住半边惨白的脸。她站那里,纹丝不动,像铸就一般。外围有一妇人开腔道:“她是上过油打过漆的,土改那年,那张逼脸说不定还挨过鞋底呢!”
斗争会开了—个多钟头,开得索然无味。上去发言的人都捏着稿子,念些批林批孔的时髦语言。人们原想听听春喜的风流韵事,谁晓得听到的是这些鸟话,大为扫兴。—后生嘀咕道:“这个会,没放盐。”
散会,公安人员押着春喜出寨门.后生伙都挤到寨门两侧,倒有点夹道欢送的味道。不知怎的,孺子很想春喜这时能看他—眼,他极力挤到前边,可惜春喜勾着脑袋,谁也不看。大队几个头面人物在后头护送,孺子不甘,便不紧不慢地跟上去。春喜判的是二十年徒刑,难道他就不回头看—眼生他养他的牛尾寨?
没有月亮,星光微明。大榕树伸展着密峦匝匝的枝杈,气根默默垂挂,像—个阴沉的长髯老者。几声虫鸣,零零落落,路旁的池塘闪着微弱的波光,脚步声沉沉地响着。春喜忽然站住了,一动不动。公安员搡了他一把,他趔趄了一下,开口了,声音像从瓮底发出来的:“我要撒尿!”
什么?撒尿!
“我要撒尿!”春喜嘶声喊着,像在下命令。
书记声音平平地说:“让他撒吧。”
春喜站定了,面对池塘,向前俯着身子。
池塘像—面黑森森的镜子。
春喜 铐着的双手在前面摸索着。
“快撒呀!”警察喝叱道。
春喜慢腾腾地解开裤子的钮扣。—道弧形的抛物线,池塘荡开了几圈黑色的纹理。
直到钻进那辆甲虫般的囚车,春喜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牛尾寨。

一张小脸蛋儿努力地向孺子仰起来,像一朵初绽的白莲,眼睛像颤动在莲瓣上的露珠花蕊般的小嘴—挤,挤出个“舅”字。孺子心头痒酥酥的,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有着一层嫩茸毛的脸颊,扭头问身后的佳雨:“她怎么这么胖?”正忙着温牛奶的妈妈插话说:“能吃着呢,把你姐都吸干了。断奶了,又整天抱着个牛奶瓶子。”小家伙似乎不太好意思,长睫毛颤颤地盖住了眼睛。孺子端详着,惊奇地问:“噫,她的眼白怎么是蓝的?”妈妈说:“傻瓜,小孩都一样。”佳雨一言不发,微笑着,清瘦的脸上现出细碎的皱纹。孺子说:“她的名字起了吗?”佳雨说:“爸爸给她起了一个小名,灵子。”孺子说:“她这么贪吃,叫她饕餮好了。”妈妈跟了过来,小声道:“灵子是小名.当着家荣的面,还是叫她的大名。大名是家荣自己起的,他说孩子名字一定要他自己起,叫……”“叫慧霞。”佳雨插嘴道。妈妈有些狼狈,朝佳雨不自然地笑着。“慧黠吧?慧而黠!”“不,”佳雨脸上的笑容有些木,“是朝霞的霞。”孺子“哦”了—声,问“她爸呢?’妈妈说,找你爸一位老战友去了。你姐他们的房间是仓库旁边临时搭出来的保
管室,才几平方,又西晒,想换换房子。”
金家三口从三线调回来,父亲出了三分力,金家荣出了七分力。他的活动能力很强,利用了父亲—切可以利用的关系,在父亲官复原职后的半年内,就把这事办成了。父亲对金家荣的办事能力颇满意,家里其它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与走后门毕竟有所区别,佳雨分到大山沟里,本来就是受株连。刚好晨风放暑假,妈妈就给孺子拍了个电报,一家团聚。
晚饭很丰盛,摆子满满—桌子。父亲摇着头说:“你总弄得太多,吃剩了,扔了可惜,第二顿味道差了又不好吃。不如弄几样精致的,量少一些。”妈妈说:“好几个年轻人呢,你们放量吃,多吃些!”父亲用筷子敲了敲青花汤盆:“像这—锅排骨黄瓜汤,净是油。少放点排骨,清淡些,几片黄瓜,再放几个大虾米,色、香就不同了。”孺子插嘴说:“爸爸,你不如自己下厨房示范一下。”金家荣说:“爸爸哪有空?”妈妈说:“真的,你爸太忙了。一回家,就有人找上门来,连饭也吃不安逸。”
饭桌上,晨风滔滔不绝地讲他们学校的事,说那些名义上的中学生以前净念的语录,基础太差,作文错别字泛滥成灾。她举例说,—个学生在作文里,描写他的大“鼻”(舅之讹)养了一群鬼(兔之讹),有各种颜色,大“鼻”问他喜不喜欢“鬼”,喜欢的话,白“鬼”黑“鬼”随他挑。大家听了大笑,佳雨便教灵子唤孺子为“鼻”。金家荣说:“现在的教育成问题,很不规范。比如晨风,就是中学生教中学生嘛。”佳雨忙说:“晨风在学校里还是尖子教师咧。老三届的基础扎实。”晨风笑嘻嘻地说:“中学生教中学生当然不行,所以我要读大学。告诉你们—个消息,公社的头头向我透露的,我们这个考区,我的文化考试成绩是第一名。”妈妈问:“渡江知道吗?他的思想不是还没通么?”晨风笑道:“管他呢!他不同意又怎样?”父亲有些伤感,说:“—个个都大了,有别人来管啦。”晨风说:“他才管不着呢!”金家荣看着孺子:“阿弟有没女朋友?”孺子赶忙吞下口里的汤,摇头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金家荣说:“不可能吧?你今二十一了。”孺子笑道:“我没你有本事。”佳雨说:“阿弟太老实。”金家荣说:“我就不老实么?老实不老实,不在脸上,在骨子里。”晨风拍了拍饭桌:“说得对极了!”孺子心想,你骨子里就不老实。父亲笑道:“我很难想象孺子会谈恋爱。”
吃罢饭,照例是喝茶聊天.果然有客来访,接二连三。只好撤入内室,好不扫兴。金家荣留在客厅,父亲也需要一个泡功夫茶兼陪客的年轻人。孺子嘀咕道:“这些人好不晓理!人家—家团聚,他们偏来打搅!”佳雨笑道:“他们又不知道。”妈妈进来了,神情紧张地东翻西找,晨风问:“找什么呢?”妈妈说:“你爸交代拿点蜜饯招待客人,那天你李叔叔送的那盒北京果脯也不知放那儿去了。”孺子说:“那你也用不着紧张,又不是肚子饿了要吃饭。”妈妈说:“你爸在等。”
从客厅传来谈笑声,茶盅的碰击声,那声音因隔了一层墙显得细屑飘忽。柔和的灯光下,各人自找一个舒适的位置,随意地、无拘无束地“侃”,这是家里最愉快的的时光。讥议时弊。点评众生。奇闻轶事。风土人物……。可惜缺了父亲。不过这样似乎更轻松些。孺子在心中细细品味着这份快意,油然想起去年春节的冷寂寥落。不过是—纸公文,不过是—顶乌纱,世态人情变化若此!
谈兴正酣,金家荣进来了,目不斜视地盯着佳雨:“不早了!谈够了没有?该回去了!”妈妈欠了欠身,赔笑道:“还不太晚,再坐—会嘛,你坐。”孺子横了妈妈—眼,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老对金家荣诚惶诚恐,好像她不是嫁出去一个女儿,而是交给对方—个人质。佳雨开始不声不响给灵子换衣服,收拾零碎东西。晨风冷泠地说:“家荣兄,佳雨是跟你结婚,不是卖给你。”金家荣看也不看晨风,催促佳雨道:“动作快点!”便先走了出去。晨风说:“不理他!你怎么这么软弱?”佳雨勉强—笑,抱起了灵子。灵子趴在佳雨肩上,黑亮黑亮的眼珠转过来又转过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大人们说的事她全明白。她们出去后,孺子说:“灵子不像—岁多的孩子。”妈和晨风都没吭声。
屋里一静,外间的声音就响了。—个人正在劝说父亲:“……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得赶快把他办回来。你看大院里还有哪—家的孩子呆在乡下?孩子在乡下锻炼了几年,也可以了。你家两个孩子下乡,回来—个,也不算过分……”晨风与妈妈交换了一下眼色,都笑了。静了—会儿,父亲说:“这孩子身体弱,挣工分,怕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县里—个同志说了,要在农村抽些青年充实基层单位,说这孩子表现还可以.我想,基层工作也能锻炼人……”晨风有些着急,说:“要回就回市里来,呆在基层有什么意思?”孺子说:“无所谓。这个城市我又不喜欢。反正有工资领就行了。”晨风瞪了他一眼:“你不懂,这是起点问题,高低大不相同”孺子笑道:“反正我是无所谓。”
孺子安排工作的事,很快就有了眉目,是在公社—级的单位,孺子已经知足。算—算,挣下的工分还有剩余,孺子也就不急于回去,在城里到处转转,看看同学——他们大部分通过各种渠道回来了。
白羽已经办回来了,办的是病退。含丹为这事出了不少力。她与白羽的关系若即若离,孺子到白羽家串门,几乎每次都遇到她。
—天,白羽郑重地邀孺子到他家吃饭,说是他母亲很感激孺子的照料,特意为孺子做了几个菜,请孺子尝尝她的手艺。白羽说他母亲的绝活是轻易不露的。孺子颇为难,说他怕作客———一本正经地作客。白羽说,就请他—个,也算是庆祝白羽调回来,大家高兴高兴。孺子只好答应。
到了约定时间,孺子去了,—看含丹也在,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不是说请我—个么?那么含丹算是主哩还是客?一见孺子,含丹先自笑了,忙动手收拾桌子,摆上碗筷,主妇似的。白羽妈满面含笑,显得精神矍铄。她腰上系着—条抽纱围裙,那围裙很精致,麻纱的,抽绣着本色花纹,挺素雅。见孺子注意到这条围裙,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抿嘴一笑,说:“这是我从箱底翻出来的,平时嘛,用不着。”看来,老太太今天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桌上清—色的蓝花细瓷餐具,象牙筷子。白羽举起筷子让菜,说:“我知道你不喝酒。吃菜!我妈今天可是毫无保留,让你开眼了!”老太太正往桌上安—个双耳团花汤盆,说:“说话别那么张狂,孺子他们官宦人家,什么没见过?”孺子笑道:“什么官宦人家!我家的家具都是公家的,搭的木板铺,连张床也没有。”含丹捂嘴笑道:“真的,他们干部家庭,都这个样子。”“都?”孺子调过脸来看了含丹—跟,含丹脸—红,低下头扒饭。白羽忙给孺子夹了一大块糖醋鱼:“你尝尝,真正的外酥里嫩!”味道果然不错,孺子想,老太太是大户人家小姐,女红烹饪是必修课,有两手绝活不足为奇。老太太揭开汤盆盖,—团热气散开,乳白色的汤中,卧着一只肥嫩的小母鸡。白羽得意地说:“牛奶鸡!我妈有几年不做了。”老太太绽开—脸笑,说:“你尝!”孺子说:”不就是牛奶炖鸡吗?”老太太含笑不语。孺子尝了一口,这汤鲜美无比,夹着淡淡的奶香。孺子点头道:“很不错,没奶腥味。”老太太扬起眉毛道:“你以为当真用牛奶炖?那不过是掺了—点点鲜奶,取点奶香。汤是高汤,用一斤多没下过蛋的嫩母鸡,放在小砂锅里慢慢煨出来。”孺子有些不安,说:“搞这么多莱,太破费了,你们……”白羽说:“别担心嘛。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了,生产组做纽扣的。”孺子一怔,赔笑道:“真的?祝贺你!”老太太笑吟岭地说:“还是含丹帮的忙呢。”“哦!”孺子敛了脸上的笑。
吃过饭,看含丹柔情款款为白羽削苹果,白羽—脸心满意足的样子,孺子不由得想起白羽信中那些决绝的语言。他很想嘲笑嘲笑谁,又不知道该嘲笑谁。忽然心头很乱,便不待喝茶,起身告辞。老太太—再挽留,孺子说:“不了。今夜有场电影,是小礼堂的,阿尔巴尼亚的片子,票难弄,不看可惜了。”白羽颤巍巍站起来送客,他的腿已经不再借助拐棍了,针灸真是神功。
孺子没精打采回到家里,却见全家聚在父亲的卧室里,脸上都有兴奋之色,晨风招呼道:“快来!商量—件事,差你一票了。”孺子问:“是我的事?“妈妈说:”不是你的事。”孺子说:“那我赞成你们的任何决定。”父亲正色道:“你怎么这样子,萎靡不振。”晨风说:“要你去办呢。”
原来,父亲回家说起,中央下了—个文件,要严厉惩处迫害知青的犯罪行为,这里头有一条就是逼婚。晨风立刻就想到小鹊,她认为小鹊的下嫁—定是出于无奈,有背景。周伯伯的案子虽说未平反,但小鹊终归是知青,就算是“可教子女”吧,也不能任人蹂躏!—定要替小鹊出这口冤气。“她不是去过你那里么?她跟你说过什么?”晨风盯着孺子,目光闪闪。孺子皱起眉毛,慢吞吞地说:“她的情绪是不太正常。”父亲长叹—声,说:“我对不起老周呀。”妈妈劝道:“你不也刚解放?别说小鹊,自家的孩子,那时你也管不了啊。”
家庭会议作出决议,派孺子和晨风跑—趟岭顶寨,想法把小鹊的情况弄清楚。父亲到底老谋深算,指导说,见了小鹊,先别讲明来意,要先了解情况。“—切结论产生于调查的末尾,而不是调查的开头嘛。”这是老人家的教导,金玉良言 。

顶岭寨无公路可通。石磴道不算陡,但长得有耐性。半坡尚有处处茶园,很像一排紧压一排的绿色坟包;渐往上,树木就长得杂乱了,乔木灌木藤蔓杂处,嚣张地遮挡住人的视线。若是那闲适风雅的文人,此时定觉满目幽冷迷离,满腹诗书涌涌欲出。孺子毕竟是下过乡的人,别有一番心思:这个寨子,藏在狗都不屙屎的地方,—定穷透了、苦透了。
近寨子,林木渐稀,阳坡上,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坡田,栽着木薯;零零星星几个山民,黝黑干瘦,木然地盯着孺子和晨风这两个外来人。
已经看得见寨子了。晨风向—农妇问路。农妇挎着—大筐青草,身子扭成一个s字,灰不灰黑不黑的布衫湿透了,显出衫下那家什的形态,像两只丑陋的布袋。两个光屁股男孩鞍前马后地跳腾着。农妇狐疑地盯着晨风,问道:“你们找鹅脚婶啊?找她么事?”“我们是她的同学。”晨风弯腰塞给光腚男孩两颗奶糖,“来看看她。”妇人盯着男孩手上的糖,叱道:“先别吃,带回家,一人咬—半,—颗留给你爸。”晨风又塞过两颗糖,妇人满脸漾出笑来,说;“你们算是找对人了,鹅脚婶就在坎下割草。”她探出身子,亮开嗓子喊:“鹅脚婶!鹅脚婶!”
坎下,河沟那边,—个女子摘下头上的尖斗笠,呆呆地朝这边边,随后,软软地坐在—大堆刚割下牛草上。晨风颤声喊道:“小鹊!”小鹊——鹅脚婶——坎下这个灰扑扑的女人?不容孺子多想,晨风已朝坎下跑去。
到得坎下,小鹊脸上已然挂上淡淡的微笑,轻声道:“你们怎么来了?”晨风上上下下紧看了一阵,柔声道:“来看看你。你怎么样?”小鹊不答,弯腰将青草搂进筐里。她很瘦,肩胛骨在布衫下尖尖地耸起。三个人一齐动手,将草装好了。小鹊直起腰来,声音干干地说:“我们回家吧。”小鹊身旁一个顶多两岁的男孩正叉开腿撒尿,小鹊拍了拍他脑袋,叮嘱道:“怎么在这里撒尿?尿是要到菜地里撒的。教过你的,别在人面前撒尿!”孺子觉得她的声音神态都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晨风赶紧掏出几颗糖塞到孩子手里,问道:“你的?”小鹊点点头。男孩死死盯着晨风,小手把糖果攥得紧紧的。这孩子看人的眼神,已全然是乡下人的了!孺子的心猛地往下—坠。小鹊正想背草筐,孺子赶紧抢过来,小鹊问道:“你行么?”孺子说:“当然!农民都当了几年了。”小鹊说:“你们那里是平原,这里不一样,爬高爬低。”孺子笑道:“我总比你有劲!”
山路果然难走。进了寨子,孺子已是大汗淋漓。
这是—座环形山寨,纯以熟土筑成。从半坡望下去,俨如—个灰黑色的飞碟静静地落在山坳中。土楼高可数丈,除留寨门外,再无它径出入。朝外—面是厚厚的土墙,进得里面一看,却是呈坡形的几层木楼,围成一圈,中间是天井,有水井数个,仰头望去,圆圈里的天空显得幽深暗淡。这山寨很像—座中世纪的城堡。孺子忽自好笑,飞碟也罢,城堡也罢,都是小布尔乔亚的胡思乱想。
小鹊的丈夫出现在他们面前,孺子立刻明白他为什么被叫作“鹅脚”:—双大脚板又薄又宽,脚趾又瘦又长,呈放射状——果然像鹅脚,只少了一层蹼。他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篮,朝小鹊仰起—张五官长得乱七八糟的脸来。小鹊踹开—只已编好的竹篮,声调平平地命令道:“去,到自留地割—把韭菜来,来客了。”“鹅脚”忙忙起身去了,孺子觉察到,他起身时,看似颟顸的小眼泡里投出警觉的—瞥。这个“鹅脚”不会是个老实人。
小鹊忙着泡洗菜干、切腊肉、蒸熏鱼,还从瓮底舀出一大碗糯米酒来。晨风捡起桌上一只盛生切烟丝的小竹篮,竹篮编成一只憨态可掬的母鸡,线条简练,刷了—层桐油,闪闪发亮,晨风拿起来仔细端详着,赞道:“真漂亮!小鹊,这—定是你编的。你学会编竹篾了?”正在灶前忙活的小鹊斜了她一眼,说:“想抽烟么?我教你抽水筒烟。”晨风笑道:“抽烟?那不成了童话里的老妖婆了?”小鹊嘲笑道:“都老了,还讲童话?这山里的妇人都抽水烟筒,凑到—块只听唏哩呼噜一片响。”她上下打量着晨风,说:“你还没嫁人吧?我们这里,像你这年纪,孩子能放好几头牛了!”
小鹊—边找出凉薯丝来泡,—边吩咐刚送菜进来的丈夫去代销店买酱料。见那鹅脚男人出去,晨风忙蹲到小鹊身旁,帮她择韭菜。晨风低声问道:“还过得下去么?”小鹊不假思索地答:“活着嘛,当然就在过。”晨风叹了口气.说:“不要自己麻醉自己。”小鹊低头择菜,忽然偷偷笑了。晨风不解地问:“你笑什么?”小鹊抬起头,看看晨风,又看看孺子,圆圆的眼睛里有顽皮的神色:“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老家其实离这儿不远,也是—个山村。”孺子说:“又胡说了。我们老家在城里,几辈人了!我爷爷是买卖人。”“不错,是买卖人。”小鹊脸上的神色充满诱惑:“你祖爷爷的爸爸那—辈本是庄稼人,过不下去了,挑起箩筐做起小买卖,慢慢就发起来了,在城里置了房子商号,这就有了你们这个大家族。不信,你去问问,那个寨子的人,还记得你们这—支。他们说你们的祖宗是个枭雄,自从踏出寨子,就没回来过。”孺子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问:“还有什么故事?”晨风淡淡笑道:“祖宗几代追溯上去,哪—家都有些故事。”小鹊说:“买卖人本与诗书无缘,偏偏就出了你爸这么个读书人,所以就有了你们。”孺子笑道;“你讲话七弯八绕,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血管里也流着农民的血、买卖人的血?”晨风瞪了孺子—眼,凛凛地望着小鹊,说:“你们当然是书香世家啰?”“对的,所以我能做你们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小鹊依然不动声色。
午饭吃得郁郁寡欢。鹅脚男人托辞没有上桌。吃罢饭,小鹊说;“你们来—趟不容易,我带你们前前后后转一转。”孺子朝晨风使了个眼色,可得抓紧这个机会,正事都还没说呢。
顺着寨后一条曲折石径上去,是—片柿林。从这里俯望那圆土城,圆得像用圆规旋出来的。孺子叹道:“几层高的墙,用土夯起来,能耐多久?看那颜色,怕有百把年,这怎么能够?”小鹊说:“你们不知道,那土墙,是用粘土、石灰、糯米饭,红糖掺和,夯起来的墙,比砖还结实。”小鹊的口气居然透出—丝骄傲。她指着山顶一间孤另另的小屋,说:“那是大队林场,我初来时就住那里,当守林员。他们说,我是无亲无故,也就无偏无向,守林正合适。”孺子想起小鹊讲过的“鬼古”:从墙上伸出—个狰狞的脑袋,或是—支血淋淋的大腿……。那些孤寂的夜晚,—盏青灯,几篇“鬼古”,伴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孺子忽然有些明白小鹊是怎么被人弄上手的。他不看小鹊,轻声问道:“那时候,给你讲‘鬼古’的就是你现在的丈夫吧。”小鹊迟疑了—下,答道:“是的。他是大队的保管员,常上山给我送东西。”晨风搂着小鹊瘦削的肩膀,柔声道:“小鹊,你知道吗,最近中央下来了—个文件……”她将文件的内容讲了,又讲了几桩受害知青“脱苦海”的事例。小鹊静静听罢,轻轻扳下晨风搭在肩上的手,目光向那片柿林散漫开去,轻声问:“你们是来劝我去申诉的吧?”孺子赶紧点了点头,小鹊说:“你们好大胆!若让人知道了,你们是走不出这寨子的!这寨子是—族—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别看他们平时为一个番薯可以打得头破血流,对外人,心最齐,斗起冤家来,几百条喉咙变成一条喉咙。”晨风捺不住性子,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主意?”小鹊呼吸变得急促了,说:“我有了孩子了,还能怎样?”晨风顿脚道:“我就不信你是自愿嫁给那个鹅脚的!小鹊,你不能这样拖下去。”小鹊苦笑道:“我这样不挺好,男人什么事都听我的,也没人当我是狗崽子。”一直在旁听的孺子插嘴道:“你别假潇洒了,你是胆小,对不对?你怕这个寨子,怕他们不会放过你。”小鹊的脸登时涨得通红,低声道:“用不着你们来挖苦我!我的事不用你们管!”孺子自知失言,低下头去。倒是晨风冷静些,劝道:“小鹊,你别任性了,这是关系你—辈子的事。”小鹊忽然流下泪来,哽咽道:“我不能把他送进监狱。我儿子不能做—个监犯的儿子。你们不懂的!”晨风的眼眶也红了,说:“你不要多虑,孩子可以带回去的。”沉默了一会,小鹊又恢复了犟头犟脑的样子,说:“你们该走了.赶到山下,还搭得上末班车。”孺子与晨风对看一眼,都感到无趣。晨风说:“好吧,我会给你写信的。”小鹊把头—低,快步走到他们前头,领他们往回走。—路上,三个人没再讲—句话。
下山的路,孺子和晨风走得很急,后面似有—无形鬼怪在驱赶,当巨蟒般的公路横亘在眼前,他们才觉出两条腿都走木了。孺子—屁股坐到路旁树下,喘着粗气说:“白跑了一趟,浪费了许多表情。”晨风绷着脸,—声不吭。
车还不见影子。夕阳西沉,—大团熔得发软的金红慢慢向下坠去,渐与远山相衔。金汁漫延开去,远山镀上—道辉煌的金边,远处近处的山林,显出意态的生动来。晨风闷声闷气问道:“你在想什么?”孺子说:“你说,我们是不是多事了?”晨风挥了挥手,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们家不管,谁管?”停了—会,她低声说:“小鹊毁了.她这是自暴自弃呀……”孺子说:“我闹不清她是骄傲呢还是胆怯。”晨风不快道:“你总是讲些没用的话。”
暮色四合,山野朦胧,虫们瞿瞿唧唧地唱起来。算一算,末班车快来了。再过几小时,就可以置身于温暖的电灯下,妈妈一定给留着热饭热莱热汤,说不定还有几张大礼堂的内部电影票。孺子觉得闷得紧紧的心松开了—道缝隙,有丝丝凉风透进去,轻快多了。


—进寨门,孺子暗自称奇:大暑天,稻已割好,此时的榕树下,该坐满纳凉的汉子,现今却杳无—人,连庚申的剃头间也挂着—把锁。
“孺子。”有人叫他。扭头—看,代销店门前的石条上坐着阿梨,正撩起衣衫给孩子喂奶,一只肥硕的奶子闪着白幽幽的光。孺子的目光忙跳开去,问道:“人都上哪儿去了?”阿梨笑道:“你脸红什么?女人嫁了人,奶就不是奶,就算是,也跟猪奶狗奶—个样!”孺子脸越发红了,心想阿梨怎变得如此刁泼?难道真应了贾宝玉那句话,女人嫁了人就变得浊臭了?自从招了阿木,阿梨渐显出厉害来,及至生了儿子,她差不多成了家里的—把手,事事要拿主意,这倒好理解,对于阿木,她是招婿的女主;对于外姓人丙贵,她血统纯正,且是这个两代招婿家族中第—个男丁的母亲。两个男人,统统在她跟前矮了下去。可是,威势足了,就—定要变得粗俗么?她的那几分学生气呢?莫非都随她的初恋—起埋掉了?
“莫惊,不是全寨遭了瘟。”阿梨笑吟吟说:”今年收成好,今日生产队合食,拔几亩花生,便回来。出工的都有份,能爬得动的都爬了去,连剃头仔庚申都舍不得这一斤三两米呢。”阿梨斜起眼看着孺子,“按安人头下的米,不管男女老幼,都是—斤三两,还有半斤菜、三两油。你不去么?还赶得及的。”孺子淡淡地说:“我不缺这—斤三两米。”阿梨的目光变得凌厉,说:“你当然不缺。听说你要走了,真是同人不同命。”
将“鬼厝”打扫干净,又把水缸挑满,孺子正想坐下做饭,阿木和菜刀来了。他们拽起孺子就走:“队长听说你回来了,叫你也去‘合食’!”孺子身子往后挣,说:“我刚回来,又没出工!”菜刀抱住孺子的腰,头抵在孺子脖颈上,嚷道:“知道知道,全队的劳力都齐了,队长说不能缺你—个,快走罢,大家等着呢!”顶着孺子往外走。孺子涨红了脸,说:“我是不去的!”阿木沉下脸来,说:“你可是瞧不起我们作田人?吃—顿饭,并不辱没你!”孺子—时语塞,被菜刀顶住后背,踉踉跄跄去了。
今日“合食”,是队里出的粮油,队长腰板挺得格外直,满面是宽容的笑,俨如布施之阔佬。见了孺子,队长笑道;“来嘛,你们城内人,什么好的没吃过?可这新碾的米,刚拔的莱,还有刚从油坊舀来的花生油,炒的咸饭,未必吃过!”
队间中央摆了几只木桶,堆得岗尖的炒菜饭冒着热气,油下得狠,饭粒颗颗油亮。全队老少早待在周围,—个个盯着饭桶,神情都有些呆。队长—挥手,气派地说:“开动!”一霎间便只见—团蠕动的人,见不了饭桶。
孺子正进退两难,队长手捧—个特大蓝花碗过来,笑眯眯地说:“—个个都像饿鬼投胎!你是斯文人,抢不赢的,还是大碗好,若是小碗,你盛不到第二碗,早被人抢光了。不容孺子开口,那沉甸甸的大碗已落在他的手上。
孺子机械地扒了两口,这才想起这碗饭足有—斤多,怕吃不了。倒掉是不行的,会被大家戳脊梁骨。只有吃了。阿梨并没有来,可孺子老觉得哪个角落里有阿梨的—双眼睛,正冷冷地看着他,吃到口里的炒饭,毫无滋味。塞沙般塞下那一大碗饭,放下碗时,见人已散尽,只余几只空桶,壁上粘着少许饭粒,桶底却是刮得干干净净。
也许是消化不良,一晚上孺子老觉得胸闷腹胀,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可又睡不着。
夜深了,孺子还在床上翻烙饼。百念滋生,心绪烦乱,焦躁得很。总像有—件什么事梗在心头,放不下。到底是什么?细细想去,却又无一事可牵挂。墙角有一只灶鸡(蟋蟀)叫得絮絮叨叨,不知是何意思。孺子便竭力为灶鸡翻译,它在叫些什么呢?自然不会是背毛主席语录。鲁迅说过,“野菊性官下,鸣蛰在吊膀”,大约就是这个范畴吧……这么—路胡思乱想下去,神志渐渐迷糊。恍惚中,似有乐声传来。这乐声既非喇叭中的样板戏,也非番客伯的机器曲,模糊,庞杂,粘粘乎乎地聚成一团,朝孺子挤压过来。这乐声只有一个短句,不断反复,像唱针在唱片上打滑,那唱针大约磨秃了,声音嘶啦嘶啦地叫人难受……。孺子骤然惊觉过来,翻身坐起,—摸,身上冷汗淋漓。“鬼厝” 阒然无声,连那只发情的灶鸡也巳闭嘴,侧耳细听,犹有—丝幽远的乐声在游荡。莫非番客伯还在放机器曲?再静静听去,连那—丝声音也已消歇。孺子犹自不信,推门出去,清风徐来,巷子铺了—层冷冷月光,万籁俱寂。
第二天—早,就听到番客伯过世的消息。全寨的人都拥到寨前,默默围在番客伯屋前。
民兵队长把着门,书记从屋里出来,眼眶有些红,低声说:“老叔做仙了。”人们都没说话,看着书记。书记又说:“毛主席讲了的,村里的人死了,要开追悼会,寄托……嗯,难过的心情。我们也要开追悼会。”
民兵队长的胳膊松了下来,却无一人进去。隔门望进去,番客伯安卧在那只红木炕床上,头发梳得齐整,穿着一套人们从未见过的、新的香云纱唐装,折痕齐崭崭。番客伯两手自然垂在体侧,双腿并拢,平直,安在瓷枕上的花白头颅端端正正。床头的那架唱机擦净了铜绣,一大叠唱片码得整整齐齐。
瓷枕下有一千多元钱,还有—封信。书记把信当众读了。番客伯把多年积攒下来的—千多元钱捐赠给村里的小学校。听毕,—老者叹道:“贤哉!”
牛尾寨为番客伯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祠堂里挂起—块淡蓝色的幕布——那是寨中搭班唱戏留的箱底,幕布后停着灵柩。没有挂遗像——番客伯一张相片也没有。致悼词前,是奏乐。若不是文化革命,像番客伯这样德高望重的老翁仙逝,是要请—班响器来做功德的,和尚们且吟且唱,唱的不是佛经,是灵魂—路所经的风景情状:鬼门关如何如何,望乡台如何如何,断魂桥如何如何……。不做功德,未免冷落了老叔。书记别出心裁,让寨中—班会乐善曲者前来献艺,聊作小补。死者既听得,活人当然更要听,祠堂内早早地站满了人。
幕侧安的是乐班胡琴,椰胡、月琴、竹笛,檀板都齐全,阿木的杨琴安在正中。乐手们—个个板着脸,合眼敛眉。有点和尚样。
几个男女依次登台,唱的是依样板戏唱词度曲的地方戏曲调,说不上好听,倒也抑扬顿挫,—个个不留喉底。听曲的老者中,有人发议论道,若能将丧事办得如此风光,叫他即刻死去,也是愿意的。
压轴的是阿梨。—身素净衣裳,不施脂粉。人们料她会唱一曲阿庆嫂,或是江水英,却贝她—掠头发,朝阿木使了个眼色,杨琴便奏出—段凄清哀怨的过门。阿梨垂下手来,张口唱道:“你明白欲登汉阳道,将阮母女—旦(哇)抛……”
唱的竟是老戏《春香传》中—段悲曲!平日里,闲间中,倒是什么老曲都唱的,无所谓。在正式场合唱老曲,阿梨真是好胆量!
这是一段生离死别的悲曲,婉转曲折,词曲俱佳。阿梨倾尽心力唱来,高处裂帛入云,低处落涧幽咽。唱罢,—张脸已是煞白,两行清泪潸潸而下。书记不禁赞道:“真是—杯好茶,直透喉底!”
书记开始致悼词。不知何故,平日伶牙俐齿的汉子,念得结结巴巴,念到老叔捐款办学校,竟颤颤抖抖,心软的妇人听着听着低泣起来。忽有—男子的哭声加入,抽抽咽咽,嗓门甚大。众人望去,却是大白。旁边的人推了推他,大白索性大放悲声,嚎啕起来。书记的悼词被打断,眉头拧成个大疙瘩。哭着的妇人也不再哭,隔着泪眼看大白。—个汉子嘀咕道:“死的又不是他爹。”
孺子眼眶有些发热,他知道大白为何伤心。 书记的侄子炎明中学毕业回来,顶了大白的民办教师的职。大白虽与书记沾点亲,毕竟疏些,学历又不过硬,被“新陈代谢”也无话可说。进中学不过是单相思,摘了儒冠的大白只好回田地里受苦。他脑子慢,手脚笨,出尽了洋相。既丢了斯文饭碗,就不该在学校里住着,好在他的厝桶尚余两堵完整的墙,众人帮衬着,用竹竿篾席,搭了个单泻水—边倒的篷寮,大白便搬到篷寮里与花草为伴了。
大白的左邻右舍俱已瓦上了顶,—排新屋,中间夹了大白那残破的厝桶,像一排好牙中缺了一只,露出黑黑的豁口,很难看。

孺子接到晨风拍来的电报,电报上只有两个字:速来。孺子赶忙搭车去了。
晨风红肿着双眼,抖索索地捧出一堆相片,所有的相片都剪掉了—半,剩下的半边都是幸福地微笑着的晨风。相片是渡江寄来的,很明显,渡江主动提出跟她“吹”!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晨风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呜咽道。渡江的信只有几行字,他说他是个讲实际的人,而晨风太高了,他只能时时仰望着她,晨风是有抱负,有远大前程的人,他不愿耽搁她……
孺子有些发懵,嗫嚅道:“他是不是—时冲动,说气话……”“才不是呢!”晨风怒冲冲地喊,她的眼睛让怒火烧干了,熠熠发亮“他是自私!自私!他就是反对我读大学……庸俗的自私鬼!”  
孺子忙劝道:“小声点吧,这儿不是集体宿舍吗?” 孺子从没见过晨风气急败坏的样子,她从来都是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她匆匆忙忙将残缺的相片装好,头发蓬乱着,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又找出她保存的相片,统统将渡江剪去,咬牙切齿:“庸人!庸人!”
孺子心里很乱,拿不准该不该恨渡江。见晨风全无主意,才说:“你打算怎么办呢?是不是跟爸爸商量—下?”“我当然不会去赖他!”晨风不假思索地说。“还是听听爸爸的意见吧!”孺子劝道.晨风垂头想了一下,说:“好吧,你陪我去找校长请假。你就说,家里—个亲戚病危。快期中考了,不这样说校长不会准假。”“我?”孺子有些迟疑。“当然是你,我说,他信么?”
晨风一双红肿的眼睛很说明问题,校长准了假。走出校务处,有人在后边细声细气唤道:“晨风,你慢点。”回头—看,是—个白净消瘦,三十来岁的女教师站在树荫下招手。晨风低声告诉,这女的是从大学分配下来的,六七届北师大毕业,在这个小农意识弥漫的穷乡僻壤,与晨风算得上知己。
女教师扶了扶塑料架近视镜,急切道:“晨风,你要小心呢。刚才教导主任去公社,听文教委员说,上大学的事,怕有变动呢。”“那怎么会?其它人的成绩差—大截呢。”晨风不信。“你别大意。公社头头的儿子不也去考了么?张铁生的事一出来,听说不以分数取生呢。”晨风—甩短发:“那又怎样?我的政治条件也不差。”女教师白净的面皮涨红了,说“你太年轻!唉,关键时刻,你不能不走么?要是临时有什么变化,也有个主意。”晨风皱了皱眉,说:“我有急事.我回来再说吧。”
归巢。一家人神容肃然地端坐着,听晨风倾诉。此时此刻,晨风绝对需要倾诉对象。她彻底改变了过去言简意赅、干脆俐落的表达方式,胸脯微微起伏着,滔滔不绝地谈她自己,谈渡江,谈她与他发生过的—切细屑的欢欣与不和……—切的—切,都构成对渡江背义薄情的巨大谴责。妈妈的情绪完全与晨风同步,父亲略有怒容,佳雨和孺子略呈尴尬。这个叫做渡江的人显然触犯了全家的尊严。
晨风至今无法接受渡江已背叛了她的爱情。她不能接受这种自下而上的“政变”。孺子可恶的理智又开始在作判断。深心里他有—种模糊的感觉,渡江的选择似乎很自然,要作晨风的爱人,精神必须与她—起燃烧。渡江做不到这一点。而晨风—直以为渡江是自觉自愿陪她—起燃烧的。
晨风似乎说得太多了。家人之间袒露心迹并非越多越好,那只会令彼此间在心理上担负太多,而太多的负担恰恰会磨去感情表层那层微妙、细腻、富于光泽的东西。自己在晨风如此痛苦的时刻居然在作这样的逻辑推理,令孺子又一次扪心自问:我是不是—个不可救药的冷血动物?
但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对于晨风的诉说的反感。当晨风在痛斥渡江的庸俗时提到渡江的“动物性”表现时,孺子不可抑止地从胸腔里吐出—声浊重的长吁。全家人都愣愣地看着他,晨风张开的嘴一时不能合拢,脸上布满半湿半干的泪痕。他们怎么能当着自己的面讲这个?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个人已是—个成年男子?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急促而清脆。妈妈拎起来一听,忧郁地望着晨风:“是你的,学校来的长途。”
晨风听着,面色突然变成死白。她对着话筒颤声道:“大姐,请你代我向校长请假,说我急性胃炎!证明我会带回去的!那封信代我转过来!”
来电的是那位北师大毕业生,她说晨风上大学的名额已让—个人顶了,这人是公社书记的亲戚,农民,党员。更站得住的理由是,张铁生事件之后,各招生单位都对原初定名单重新审查,更换人选,文化考核的成绩全部作废。选择的标准只有—条:政治条件。那人是党员而晨风不是,这就足以压倒晨风。
鸡飞蛋打。大家不知该怎么安慰晨风。妈妈憋了半天,说:“这不是走后门么?你就不能过问—下?”父亲闷闷地说:“你有什么根据说人家是走后门?人家的条件是摆在那儿的,他可以说内举不避亲。”妈妈稍稍提高了声音:“这不是欺负人吗?晨风的成绩明明很好。”父亲皱眉道:“你讲到哪里去了?不讲考试成绩了嘛。”妈妈火了:“反正这事你得管—管!关系到孩子—辈子的事啊,关键时刻你总是含含糊糊!”父亲把茶杯—顿:“我怎么能这样做?理由不充分嘛,怎么能为私事向基层兴师问罪?”
晨风靠在床栏上,疲乏地说:“别争了,我不会去争的,龋龊!我就不信,再没有平等竞争的机会!”
佳雨轻声说:“还会不会再实行文化考核,难说呢。”
晨风执拗地说:“反正,我一定要凭自己的成积考上大学!”
过了两天,晨风的信转来了,是渡江发来的。渡江在信里痛斥自己,说自己一时想不开,冲动之下写了那封“混蛋的信”。他是爱晨风的,请求晨风原谅他,他收回自己的—派胡言乱语。他在信里还诉说自己—连数日食不甘味寐不安床体重减轻体力下降,苦苦思索之后还是下定决心来请晨风宽恕。他说他愿意等,三年四年无所谓,他会为有—个大学生未婚妻而骄傲的……          
信在大家手里传了一圈。
大家默默地望着晨风,等待她表态。
晨风脸上有一种圣女献身般的庄严,字字清晰地说:“覆水难再收。”然后,—个人进了内室,掩上了门。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
父亲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做人是要有点志气。”
—连几天,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再过两天,晨风的“病假”就该满了。吃罢晚饭,父亲悠悠地说:“明天是星期六,又是农历十六,月亮正好。好些年没去月崖湖划艇了,明晚咱们全家—齐去吧,赞成不赞成?”
在座的,还有金家一家三口。佳雨当即表态支持.金家荣笑道:“好是好,慧霞怎么办?总要有人带。”孺子说:“一起去嘛。”金家荣说:“湖上风大,慧霞刚学会走路,好动,一时疏忽有个闪失怎么办?”佳雨盯了他一眼,说:“那你就留在家里带她好了。”金家荣皮笑肉不笑地说:“明晚我是约了朋友的,慧霞托人带的事不是还没解决么?总得找人。”妈妈说:“好了好了,我在家带慧霞。”佳雨眼眶—红,决断地说:“不行,妈妈一起去,让他留下。”
父亲始终不动声色,一言不发。
同样是那个月崖湖,同样是那—轮明月,在孺子眼里,却已诗意尽失。大家默默地挥动船桨,灰白的水花在桨下溅起。父亲问:“我们最后—次来月崖湖,是哪—年?”佳雨说:“记不清了,总有十年吧?”父亲“哦”了一声,似有无限惆怅。孺子心里很烦,无名火直撞。他觉得生活里充满虚伪,包括这次游湖——像做戏给自己看。少年时挥动船桨欲与天光水色相溶的微妙感觉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机械的操作。妈妈强笑道:“你们怎么不唱了?以前你们是—支连着一支的。”佳雨说:“都快老了,好像放不开嗓子了。”“老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父亲伸手抚了抚佳雨的头发,佳雨尴尬地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妈妈说:“上次来游湖时,我还唱了—支《太行山上》呢,我记得清清楚楚。”孺子闷声闷气地说:“你现在还想唱吗?”他的语气里竟然有—丝恶毒。父亲把着舵,笑道:“你怎么尽说扫兴的话?说不定你妈妈还真想唱呢。”—直沉默不语的晨风说:“快划吧,划到崖下,回头再看湖,更好看。”父亲拍了拍舵把,朗声道:“我赞成。”
船荡进月崖湖的阴影中。停桨望去,—弯墨痕,将粼光闪闪的银波拦在外边。船上人的面目都显得模糊了。晨风忽然说:“这才是唱歌的地方呢!你们不唱?好,我先唱。”她的声音显得轻快欢欣。
她唱的是—支儿童歌曲,染着那个理想时代的纯净清香:“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这也是孺子幼时极喜欢的歌,他用低音轻轻地和着。那熟悉的曲调在他心里唤起的竟是—缕淡淡的忧伤。
租船的时间到了。舍舟登岸。佳雨搀扶着父亲,说:“爸爸,灵子寄幼儿园的事,哪天有空,您跟办公室的张叔叔说—说,好么?”父亲不置可否地“嗯”了—声,佳雨的声音微微颤抖:“金家荣的妈妈不愿带,总想回去,再说小叔子也快娶亲了,我只好同意她走。再说,我跟她也难相处,她总摆婆婆的架子,不许我叫她妈要叫她阿婆,要比她儿子矮—辈。他们乡下人的规矩太多了……”
孺子昂起头来。天上那轮满月轻泻着寒光。毕竟是秋天了。他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他想,今后,大约不会有这种合家游湖的雅兴了。

孺子招工的事有了着落。根据这次招工的原则,农村青年大部分安排到城市,知青—律安排到公社一级的基层单位。接到通知,孺子—丝儿激情也没有。父亲问:“怎么不高兴?是不是因为安排在农村?”孺子说:“我无所谓。只是有点奇怪:这个原则是按什么逻辑推导出来的?”父亲微笑道:“你还讲逻辑。”孺子说:“现在是不讲逻辑。”父亲愣了—下,扯过—份报纸,低头看起来。
孺子回牛尾寨收拾东西。这才知道炳坤从海南回来了,还带回—个海南老婆。炳坤说,农场在大山里,比牛尾寨还闭塞,虽吃得饱,日子长了,就觉出家乡千般好来,跟老婆—商量,海南女人长这么大未出过岛,正想见世面,况且嫁鸡随鸡,便打点行装回来了。牛尾寨的人们络绎不绝地去看他们,炳坤散了好几盒烟,是丰收牌的,每盒二毛七。人们都说炳坤发财了,买这么贵的烟。海南女人长得像母猴,畏缩一隅。几个后生低声议论,说这女人长得全无财气,早知如此,炳坤何必跑到海南?凭炳坤的身坯长相,这样的女子—拣—大把。
孺子和阿木相辞出来,炳坤拉着孺子的手,说:“我回来,你又要走了.人如鸟,鸟如人。”炳坤执意要送,—直送到寨前。说起春喜的事,炳坤说:“你怎么不劝他?你是读过书的,有见识。”孺子说:“他肯听劝么?”炳坤黯然道:“春喜的心也太高了。弟兄们好了—场,终归是蛇归蛇路龟归龟路。”阿木叹道:“只是苦了阿添,—辈子做牛,还不得善终。”孺子吓了一跳:“阿添死了么?”阿木咳了两下,说:“阿添死得好惨。春喜坐了大监,添婶躺在床上起不来,阿添日做夜做还是难养家。前两日,天未亮他就上山寻草药,想卖了草药还赶得上出工。上了公路,忽有—阵风刮来,他头上的斗笠就刮到路中央,滴溜溜打转。阿添几步抢过去捡,也是他命里该绝,正巧—辆货车开来,开得快,刹不住,正正撞上去……孺子—句话也说不出,喉头发哽,忙将头低了下去。
第二天—早,孺子把细软的东西收拾了,打成一个背包,粗使家什、农具留下,谁要谁拿.—寨的人都来相贺,顺手把看中的东西搬走,不过—个时辰,整间屋子就只剩下孺子和—个背包,连水缸也叫庚申扛走了。孺子跨坐在石门槛上,阿木、莱刀、炳坤几个,蹲在跟前说话。正说着,春喜的妹妹春秀磨磨蹭蹭从巷头过来,她的视线与孺子—碰,立时垂下头去。几个后生都噤了声,孺子慢慢站了起来。春秀挪到跟前,低头说:“孺兄,我妈请你过去—下,我妈说,请你无论如何要来。”她的头上簪着—朵白色的纸花。
春喜家里鸦雀无声。见孺子进来,几个弟妹哑哑地望着他,也不晓得叫人。头扎白帕的添婶瘦得脱了形,像—阵阴风飘过来,—双眼睛黑洞洞的,笑道:“孺兄,你来啦,本不该让你贵脚踏贱地。听说你就要走了,我就想请你来坐一坐。想不到你肯来。”她伸出一只绵软苍白的手,指了指春秀,春秀就抱过—个鼓囊囊的布袋。添婶喘了口气,说:“你肯来,就是不嫌弃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这—袋花生,每—颗都是我手下挑的,颗颗都是好的。戏文上说,知恩图报,多谢你代我家写了两年信。”她两眼泪水盈盈,就是不肯滴下来。孺子说了声“多谢”,双手把花生接了过来。添婶扭过脸去,待转过来,脸上已然平静,说:“你们好了—场。春喜他是不该生在我家。”孺子想说,春喜的事,是怨不得父母的,看着添婶那张脸,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出得门来,孺子才想起,竟没有就阿添的死向添嫂致哀。
该到公社报到了。—伙后生把孺子送到寨门口。孺子劝他们回去,他们执意要送。正推来推去,油麻婶抱着砍刀的娃子趋前道:“他叫你们别选,你们就别送。早走—刻是一刻。这个寨子,出脱了,就莫回头看它!”寨前的人们七嘴八舌,都说莫听这疯婆子的话,她讲话从来颠三倒四。这块土,呆了几年,站都站热了,能不回来看看?就是将来娶妻生儿,也该携了妻儿来的。孺子傻笑着,他拿不准自己还会不会再回牛尾寨。送到大榕树下,众人站住了.乡下人不兴握手,孺子只能用眼睛、用笑容跟周围的人告别。忽然看见人圈外站着大白,依然富富态态的—张大白脸,头发胡子却挺长,像只刺猬。大白的目光与孺子碰到—起,大白猥琐地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抬起手来,洋派地挥了—挥。孺子不由得也扬手挥了一下。多年没做这个动作了,胳膊硬邦邦的,很别扭。
阿木领了几个后生,又送了几步,孺子张臂拦住,说:“千里送君,总有—别。回哩!”几个后生相互看了看,站住了,望着孺子笑,笑得都有些僵。阿木搓搓手,说:“常来玩呀。”孺子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脚下的小路往后退去。孺子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牛尾寨在自己身后渐渐小下去。这会儿他觉得自己挺像—只刚脱茧的蛾子。奇怪的是,他没有—丝脱茧的轻快。茧中的梦是不会再有,—切憧憬皆已消散。他将会落到某—个单位,做—只蛾子应该做的事情,然后,无声无息地死掉。只有少数几只蛾子会被制成标本——比如伟人和名人。
登上灌渠的石堤,灌渠那边,地势矮下去。翻过这道灌渠,就看不见牛尾寨了!热泪倏地涌上眼眶,耳畔响起油麻婶的话:“看都莫回头看它!”
孺子终究还是回过头去。牛尾寨的所在,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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