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瑞士首都伯尔尼的市区出发,换乘3趟火车之后,安安终于到达了她此次旅行的住所—那是坐落在阿尔卑斯山中的一栋木房子,已经有300多年的历史。即使周围只有一个杂货店,一日三餐都需要亲自买来食材再下厨解决,安安仍然觉得这样的体验很棒。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非常美好。”她这样回忆两年前的那次经历。那幢古老而具有格调的木房子,是她出发前在Airbnb上预订的。
这次体验让安安成为Airbnb上为数不多的中国房东之一。他们可能是这样一群人—居住在大城市、年轻、经常接触西方文化、热爱旅行和交际。对于这群人来说,把自己闲置的房间出租出去,的确算不上一件什么冒险的事情。
在Airbnb的平台上,你可以找到很多这样的年轻人。8年之前,设计师Brian Chesky和Joe Gebbia创立了一个可能是眼下硅谷最为有名的创业公司之一,旅行房屋短租社区Airbnb。当时26岁的Chesky和室友Gebbia付不起旧金山的房租,恰逢美国工业设计论坛在附近举行,他们就把家中的床位转租给来参加活动的人。
你可能已经听过很多次Airbnb名字的由来—AirBed&Breakfast,低于酒店的价格,提供气垫床和早餐。如今它有来自全球192个国家的80万套房源,居住在3.3万个城市中的当地人,都愿意把自己的住所放在这个平台上—让陌生人走入家中这件事,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恐怖。
这可能是出于无知者无畏的好奇心,但人们的确想要不同的住宿体验。这个估值近200亿美元的技术公司,不厌其烦地宣扬全球各地的特色住处—德国的古堡、美国的房车、瑞士的木屋、法国的酒庄,当然,也不能少了中国的弄堂和四合院。2015年4月2日,Airbnb宣布正式进入古巴,此前它还成为了2016年巴西里约奥运会的合作方。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建立这种“流动的信任”。
不过正如你可能忧虑的,让中国人接受这样的出行方式终归不易。Airbnb在上海和北京分别只有1000多套房源,对陌生人习惯性警惕的文化,以及租赁的灰色地带,都让它很难大张旗鼓地宣传。而在房源数量全球最多的巴黎,这个数字是4万套。
“中国的旅游市场还很年轻,通常我们的中国客户是那些在国外单独旅行的人,大概有2500万。”Airbnb首席技术官兼联合创始人Nathan Blecharczyk在去年10月接受《第一财经周刊》采访时说。
无论如何,越来越多的中国房东在上海、北京等大城市诞生了。这些暂时寄居在另一种生活中的体验强烈吸引着旅行者,也影响着中国3500名房东的生活。几乎每个我们遇到的Airbnb房东都会强调说自己不单是为了赚钱,而是作为一种生活体验。
每扇门的背后,都是一种生活。
“我在Airbnb上找到了同类”
至少在居住这一点上安安没有什么不安全感。她喜欢住不同的房子,所有的行李被打包在3个箱子里,随时准备出发。她可以去旅行,住朋友家,或在上海每半年换不同的房子住。她对住宿的要求是舒适,如果在旅行中能够认识新的朋友并分享,那再好不过。所有这一切,她都能在Airbnb上找到。
你可能听过另外一家更早开始推行“共享居住”概念的网站Couchsurfing(沙发客)。这是一家同样位于旧金山的互联网公司,从2004年创立至今仍保持非盈利性质和大量的使用者,主要是让100万会员在外旅行时可以免费住在当地人家中,但因免费,这个平台能保证的只是非常基本的住宿条件,也往往和住客想象的有所出入。
安安曾经也是Couchsurfing的活跃会员,但今年37岁、每年有三四次旅行计划的她不会再选择做个沙发客,尽管她也不愿意在一晚住宿上花费好几千元。在她看来,Airbnb很好地抓住了酒店和沙发客的中间地带,同时又匹配了房客和房东的需求。
成为房东并不复杂,但这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就能坐收大笔收入。
安安如今在这个网站上已经拥有8套房源,但她并非任何一套房子的“拥有者”。她用合适的价格租下一套房子,装修改造后,挂在Airbnb上出租。
当然她还要负责接待房客、清洁房屋和管理工作。她不愿透露自己要付出的租金数额,这些房子都集中在上海湖南路一带,这里是历史上的法租界,也是外国人旅行的热门地带。安安从小在这里长大,熟悉每一条巷子,也了解房子实际的市场价值。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这里的Airbnb房东增多,租金也一直在上涨。
安安对自己很有信心。她之前就是做市场推广工作的,练就了在短时间内交流打动别人的能力。去年,她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在所有房源的中心地带租下了一幢小楼做工作室,把这里作为“客厅”,供客人寄放行李、喝茶休息,还提供出租自行车、煮咖啡、洗衣服等服务,看上去更像是温馨的酒店大堂。
但这些经历并不是永远都如她所言的有趣。一次一位韩裔美国人因飞机晚点半夜才到,安安的手机又无法接通,最终她得到了一个差评。还有一次一个美国年轻人把房间弄得很脏,安安以投诉为名勒令他收拾干净。
“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人。”她说。Airbnb能够让她找到“同类人”,这是她认为这个网站最大的价值。
不过现在安安在这里找到同类人的难度也在增加。早期的房东认可“分享式旅行”的价值,而后来者,更看重的是迅速赚到一些收入。Airbnb在申请成为房东的中文页面上写道,“Airbnb让您通过出租您的房子赚钱。”一些人把它当成一门真正的生意。他们声称日益高涨的房租和装修成本使得利润微薄,却依旧在不断入手新的房源。
这些中国房东都像安安一样—拥有多套房源,其中大部分并非自己名下的房产。其他城市也有相似情形。在纽约市,一半以上的房东都有3套以上房源,这其实与当地的法律相悖—纽约市法律规定居民如果自己不在房子里住,就不能把房子以少于30天的形式租给别人。一年多的博弈之后,最终妥协的结果是,Airbnb不得不将纽约市的部分房东名单提供给政府备案。
安安也在担心,这样的事情最终也会发生在中国。
改造老房子很酷,但这并不简单
作为上海本地人,有弄堂情结的兮兮(XI XI)喜欢老房子。她是Airbnb上小有名气的上海房东,有7套房源,都是法租界的老洋房,同时她经营着自己的艺术工作室,做的是服装设计。这种优势被她带到了室内设计中。
最初的房源是她在上海长乐路租下的房子,屋中有很多她从欧洲淘回来的古董。同很多刚毕业的年轻人一样,为了减轻房租负担,她试着在Airbnb上列出房源。当晚就有人预订,申请第二天入住。这让她有点措手不及—这样的老房子,竟然有不少人欣赏。
她接着开始收更多的老房子。“每套都很喜欢”,其中不少房子还是历史保护建筑。她为每套房子设计了不同主题:趣味艺术、新中式古典、波普艺术、影音房等。上海东台路古董市场和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这样的地方,兮兮经常去,她不吝于为这些出租的房子添置古董摆件,价值上千的旧画框、老家具和现代画摆满了住处—至少到目前,她还没遇到它们被客人损坏的问题。
“很多房东并不懂得如何展现房子最好的一面,他们糟糕的拍摄技术掩盖了房屋本身的魅力,让那些坐在电脑前做决定的人很难判断。”Airbnb艺术部门总监Andrew Schapiro在2014年伦敦设计周上告诉《第一财经周刊》。
兮兮并不在Schapiro所说的这群人当中,虽然这会花费不少成本。每套房子光是一次性的装修费用就在10万到20万元不等,而安安那样的单间装修可以控制在5万到6万元左右。
老房子的改造当然不只是资金和成本问题,还有很多隐性矛盾。房子的结构、线路、管道都没有现成图纸,需要工人一一考察,很多时候要凿开墙壁才能了解到内部构造,同时还可能打扰到周围居民休息。
兮兮最受欢迎的房子位于巨鹿路上,每个月能订满27天以上。在设计时,因为是顶层阁楼,她保留了木梁结构,挂上一张秋千椅,以橙色为主基调,还在房间里放了抽象派的画、懒人沙发和玩偶。
一位房客入住后留下了这样的评论—房间整体设计很好,一些细节看得出店主的生活品质……老房子本身隔音差的问题不能完全解决,所以建议入住之后尽量保持安静!
民警和居委会也曾多次找到兮兮,因为邻居投诉过于吵闹,最后她不得不中止租约。
尽管有7套房源,但它们并不能为兮兮带来多少商业回报。相反,她还拒绝了不少投资。在完成了房屋设计后,她打算招人来帮忙管理,最好是有酒店管理经验的人,自己则打算集中更多精力在艺术创作上。她还在学校里教美术史,这些才是她更重要的生活。
“你会不信任来家里玩的朋友吗?”
兮兮和安安实际上都是“二房东”。也就是说,她们挂在Airbnb上的房子都不是自有资产,多少存在着风险。“特别是那些老房子,随时有拆迁问题,有些是违章建筑,有些偷水偷电,事先不了解这些背景,租客是很难有保障的。”江原说。
他也是一名Airbnb房东,租住在上海知名酒吧街永嘉路附近的一处老房子,因为是1930年代的房子,刚搬进来的时候,不仅潮湿、不通风,而且有一股难闻的霉味。江原用每月5000元的价格租下了这个20平方米大的一楼车库,之后才发现跟他签约的是“二房东”,收取的房租比市价高。
跟随亲戚学过半年室内设计的江原开始自己着手改造房屋,他把家里设计成日式风格,垫高了床,做成榻榻米的形式,中间放置升降桌,再摆上小型竹藤椅和全套茶具—这些都是从网上买来的。
日式风格很受年轻人欢迎,来他家住的也多是大学生。“大家喜欢我家才过来住,房客就像朋友一样,你会不信任来家里玩的朋友吗?”他说。
每个月平均有10天左右,会有Airbnb上的房客来住,他把这作为交朋友的一种方式,常常同他们一起聊天、喝酒,因为地方太小,晚上他就要住到朋友家。出于对房客的信任,他没有收取过任何保证金。
不过有一次运气并没有那么好。当江原回到家的时候,他发现酒架上的酒被喝了大半,冰箱里的食物也动过不少。虽然他一向慷慨,还曾是Couchsurfing的长期会员,但这实在让他意外,更有些不悦。
此后,他开始对这个事情调整了自己的看法,还调高了Airbnb上的房价。这套房子目前定价是336元一晚,一个月的预订达到15天以上才能覆盖房租,而房租一直在上涨。之前有一次一个房客的“恶意”差评,使得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接到订单。
Airbnb对这些意外情况都有所预计,也会在官网上为房东和房客列出详细指南和回答。今年开始,它能够为美国房东提供最高金额100万美元的房东责任险,如果房客在入住期间不小心受伤,这笔钱可以对其进行赔偿。
这些机制也鼓励Airbnb上那些一度犹豫的房东持续经营下去,而事实上Airbnb的美国用户已经非常习惯于通过Facebook页面打量对方。但是在中国,这一切暂时无法照搬。
Blecharczyk倒是对这种困境很乐观。他认为,网络和社交工具最终能帮助人们更了解陌生人,“分享经济的创新之处实际上就是信用网络。”
酒店再好也是千篇一律,年轻人喜欢多元文化
今年已经50岁的王薇可能在这些房东中算年纪大一些的,可这一点也不影响她接触新事物的热情和好奇心。为了做Airbnb的房东,她甚至没法和自己的丈夫孩子整天待在一起。
她报名参加了将于2015年11月在巴黎召开的Airbnb Open房东大会,每年这个时候,Airbnb都会邀请全球的6000名房东,并安排与住宿行业相关的讲习班、主题演讲和庆祝活动等。这些房东可以在一起交流心得,或者痛快吐槽一下。
因为房源大多远离市区,王薇给每间房的定价都在150到300元之间,每个月能够接待10批客人,其中大部分是国内学生、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来上海出差或参加会展的人。墨西哥人亚瑟来上海实习的时候,王薇就以7折的价格长期租给他一个单间。她还会和客人一起吃饭,征询客人的口味,家中的阿姨在烹饪各地食物方面都变得越来越熟练。
不过和陌生人长期生活自然会有麻烦,“有些客人相处久了,人的弱点会暴露出来,但你也没办法教,只能潜移默化。”王薇说。
一年的短租生意经营下来,王薇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不仅与朋友的聚会减少了,甚至都没法兼顾家庭,有时家人也对此不解。她与母亲一同住在5间房出租的别墅里,先生和女儿偶尔会来。
经营过酒吧、做过零售生意的王薇显然是更职业的生意人。她对市场更敏感,尽管她声称自己并没有纯粹把它当成生意,但她在接待房客上显然有自己的一套章法。在装修时,她能把一套别墅的成本控制在10万元以内。定价时她也很关注市场上的需求变化,一套整租的房子原来定价480元,咨询人多的时候就提价到550元,订单少的时候就降价,预订天数多再打7折,而节假日也会有相应的价格调整。
“酒店再好也是千篇一律,年轻人喜欢多元文化。”她说。
王薇最新的一套公寓已经在携程网上线,但还没有开始接单。她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在慢慢接受Airbnb这样的生活方式,对她来说,这也是一门好生意。王薇还留意到客人里有个学酒店管理的年轻人,她开始尝试跟他合作,让自己以后不那么疲劳。
但那些最早的房东,也开始惧怕这个市场会迅速扩大。
更多人加入这个平台,竞争变得激烈,而更复杂的房客群体也会带来更高的运营成本。这种纠结的心态类似于Airbnb这家公司自身的成长—它声称为住客提供个性化体验,却同时引入酒店业的创新专家Chip Conley,让他为房东制定接待客人的住宿标准指南。
中国房东终究开始愿意接受陌生人。安安和很多房东一样,明显感到房租上涨的压力,她决定不加入这场房源争夺战,开始规划和不同的设计师合作改造老房子。“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长期的,”她说,“这需要慢慢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