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你玩了
叶延滨
这是一句小孩才说的话。这句话会唤起许多的记忆。
一群孩子在院子里游戏,好好地,又跑又跳,突然,这群孩子对着一个孩子说:“不给你玩了,就不给你玩了。”那孩子半张着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眼泪却流下来了,他用牙咬着下嘴唇,转身离开了这群孩子,那些孩子笑着跳着,好像欢呼着一场比赛的胜利。
我觉得这个场景就在昨天,我该是他们的爷爷了,但就是那一句:“我不同你玩了!”让我感到这个世界最早的寒意。我认为,游戏是人生最重要的课堂,孩子们在游戏中长大,学会与人交往,懂得友爱与友谊,明白互助与互利,同时也会知道争斗,知道羡慕和妒忌,知道委屈与孤立。
一群孩子呼啸而来,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也许因为我做得不好没有让“孩子王”满意,也许因为我的出众,让比我更有威望的孩子丢了面子跌了份:“不同你玩了!”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同你玩了。我在人群中用目光搜索我的“铁哥们”,而我的好朋友害怕也被孤立,把脸扭到一边,一只脚在地上不由自主地蹭来蹭去。这时,我感觉这个世界真的太让人失望了。我忍住眼泪,跑回家,妈妈一眼就明白出事了:“怎么啦?谁惹我的宝贝儿子了。”话音未落,我会委屈得放声大哭,小胸脯像风箱一样起伏,抽搐哽咽得一句话都不成句子。
为什么委屈?因为我们生下来就是家里的宝贝,爹妈捧着哄着供着。游戏是孩子们的事,而孩子的游戏规则也是有“潜规则”,有等级,有头目,而等级和头目,有多种因素形成,父母的地位,老朋友和新人,岁数和体格等,如果这个孩子的爸爸是这个单位的一把手,那么在院里没人敢惹他,当然如果另一个孩子膀大腰粗能打架,也有机会当孩子王。
“不同你玩了!”是我从游戏中体会到的群体生活中重要的惩罚。现在的孩子不仅是独生子女,也缺乏孩子间游戏所进行的“社会演习”,特别是那些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的孩子,不会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不同你玩了!”这是一个群体对个人宣示的惩罚。人是社会动物,渴求交往,追求他人的理解和承认,这在孩童时代就会显露的天性。最彻底让我明白,当别人向你说这句话不一定是你的错,那是在读高中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里有了红卫兵,我是共青团员还被选为学生会的学习部长,突然一下子变成黑帮子女了,官方正式说法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认真地感受到,那些戴着红袖章的过去的同学和朋友,一起对我说:“不同你玩了!你玩完了!”我第一次懂得骂人不带脏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没有一个贬义词,但不明明白白在说“你现在不是个好东西”吗!我被激怒了,我想明白了,我扭头就做自己的事,找到三个还认可我的同学,组织了一个长征队,在红卫兵们坐着火车大串联时,我们走了六千七百里路,从四川走到北京,干了人生一件无用但值得记住的事,就这样走进了社会生活……
参加工作后,常常感受到荣辱无端,毁誉无定。一段时期像中了头彩,好事接着好事,领导重视,同事支持,群众满意,荣誉无数。另一段时期好像噩梦缠身,倒霉事接着冤枉事,领导不满,流言不断,冷板凳伺候。所谓宠辱不惊,难的还是后者,热乎乎的脸贴上冷屁股,热乎乎的屁股坐上冷板凳。
不同你玩了。老板跟你说,换一种说法:“请另谋高就。”领导跟你说,用另一种语调:“组织上考虑根据(下面任选一词组填空:群众反映、工作需要、政策规定、集体研究)决定你……”
以我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况,光委屈没用,学秋菊要个说法更傻(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去证明老板或领导的一个小失误,绝对是对自我生命的浪费!)。自己需要很快地将官话或光鲜词藻转译回那句话:“不同你玩了!”早早地想自己的辙。我觉得这一生最重要的人生体验之一,就是能够领会听懂这句话的各种变调,尽快说服自己适应新境遇;走人换场子或者耐下性子坐冷板凳。
走人换场子,是找另一拨人一起玩,结束走下坡路的日子,企稳向上,这点谁都懂。
坐冷板凳,也是常事,有时换不了场子,只有坐冷板凳。前提是不想当秋菊不觉得自己是窦娥,就能坐得住。常有人说:叶延滨呀,你写了几十本书,哪来那么多时间呀!说真的,一半是坐在冷板凳上写出来的。冷板凳不可怕,不就是没有理你吗?不就是让你干不了该你或你想干的事吗?然而,谁能让你,眼读不了书,手写不了字,脑子想不了问题呢?中国会越来越民主,社会将越来越开明,不该再有文字狱了,不会有老虎凳了,但恐怕在可预想的日子里,坐冷板凳,老板和领导客气地对你说出那句话的各种版本,完全仍有可能!
“不同你玩了!”一群孩子对着那孩子叫。那孩子突然转身大声回答:“我自己玩!谁怕谁呀!”
啊,这就是今天的孩子,我那时也该这么大喊一声:你以为你是谁呀……
——FM1026午间红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