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住在十七楼,正对着大路,没遮没拦的,要是一觉醒来天还没亮,那准是起霾了。
窗外一片晦暗,使劲望出去,才能看见朦朦胧胧的楼房,在灰黄的背景间露出轮廓,像是砂色的凸版画,路上的车都开着大灯,喇叭响个没完,在交叉路口车挨着车,乱成一团。天和地没了界限,人和人也不分明,都那么灰头土脸的,罩着个带过滤嘴的面具,跟猪头怪物似的,成群结队地在道上走着,倒是比开车要快。
老孙简单梳洗了一下,带上全副家伙,出门前没忘记把桌上的镜框擦一擦。
他跟电梯间的小女孩打招呼,小女孩也跟他打招呼,隔着一层头纱。
“今日气温12摄氏度,空气相对湿度64%,能见度小于2公里,空气污染指数680,属于重度霾,请出行人士注意安全,老人、婴幼儿及呼吸道疾病患者请勿外出……”
老孙笑了笑,戴上面具,走出电梯间,他今天还要跑好几个老地方。
骑上电力轻便单车的他,灵活地穿梭在龟速前进的车流缝隙间,许多小孩拍着车窗,兜售着报纸杂志,却没有人擦车,这霾还要持续个把星期,擦了也白擦。
透过面具的防护镜,他勉强能看清前面几十米的路,再远就看不清了,像是有人从城市上空不停地倒下灰土,上面的颜色倒比地面的重,脏兮兮黏乎乎的,尽管隔着过滤面具,可似乎有一种感觉,那些霾是无孔不入的,可以穿透那几十层纳米高分子材料过滤膜,钻进鼻孔,钻进毛孔,钻进肺叶,钻进血管,然后流遍全身,塞满整个胸腔,让人喘不过气,脑子也像是一锅混凝土,搅不动,转不开。
人倒像是寄生在霾里的虫子。
每当这个时候,老孙就会想起以前带着老伴时的情形。“我说老孙啊,慢点儿开,又不着急……”
(三联阅读配图)
“嗯。”
“老孙啊,前面小卖店停一下,我买瓶水给你喝……”
“嗯。”
“老孙,你怎么都不说话,要不给我唱个歌吧,你以前不是挺爱唱歌的吗……”
“嗯。”到了,老孙把车停在路边,走进了那座体面的大楼,许多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脸上都戴着过滤面具,也省去了打招呼的麻烦。大厦管理员倒是对他很客气,说今天客梯坏了一部,人比较多,坐后面的货梯上去吧,就是得多爬几层。
老孙笑笑说没关系,当然管理员看不见。
他搭货梯上到28层,又换了楼梯爬上顶层天台。气有点喘,但是不打紧,从这座高楼的顶端更能够清楚地看到霾的形态,那吞噬整座城市的气溶胶颗粒,仿佛原生质般稠密,一动不动。
老孙开始解开随身的提包,将各种精巧的仪器取出,安装好,他并不清楚这些仪器的工作原理,但他懂得记录,温度、气压、湿度、能见度、可吸入颗粒浓度等等,不一而足,都是一些经过充分改良的民用型号,精度降低,但便携度大大提高。
他眺向西北方,那本应该是一些巨大的宫殿和洁白的佛塔,而今却如别处般一片混沌。他记起了秋日的景象,漫山遍野的红叶,层层尽染,衬着清爽的蓝天,白塔,落叶,倒影在碧色的湖面,宁静而空灵,还飘过声声鸽哨。
他俩坐在湖心的小舟里,船缓缓地转着圈,浆划出涟漪,荡开落叶。
金色的光洒在水面上,粼粼熠熠,她也是一身金光。“难得有这么舒坦的天儿,孙,唱个歌儿吧……”
“好久没唱了……”
“我记得咱二十年前也在这儿划过船,都二十年了……”
“是啊,老李他儿子也差不多这么大了……”
“……”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没意思。”
“好,没意思咱就回去。”
“……他也该有十岁了……”
“不是说了不提这事吗……”
“孙,我还是想听你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