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林黛玉和大观园女儿国里的少女,好像是来自天外的智能生物,美丽的星外人。她们尝试着到人间来看看玩玩,但是,她们最后全都绝望而返,这个人间太肮脏了!所有的人们都在追逐金钱、追逐权势、追逐盛宴,而当这一群吃掉那一群,竟满不在乎。于是,美丽的星外人终于感到自己在人间世界生活极不相宜。她们在天外所做的梦在地球上破碎了。于是,她们纷纷逃离人间,年纪轻轻就死了。
人生成熟的过程就是"看破红尘"的过程,即看破一切色相的过程。把各种色相都看破,把物色、财色、官色、美色、器色都看穿,从色中看到空,从身外之物中看到无价值,便是大彻大悟。《红楼梦》的哲学要旨就在于看破色相。看破色相,是幻灭,又是精神飞升。不被色相所隔,才能直面真情真理。
贾宝玉在早年的时候不彻不悟,喜聚不喜散,喜"好"不喜"了",喜"色"不喜"空",到了后来,就悟到"了"就是好,色就是空,人间没有不散的宴席。能对"了"有所领悟,便有哲学。中国的禅宗,便是悟的哲学。没有佛教的东来,就没有禅思,就没有《红楼梦》。禅宗哲学,似乎正是曹雪芹和古代中国聪慧知识分子的世界观。
黛玉死后,宝玉不与宝钗同床而在外间住着。他希望黛玉能够走进他的梦境。但两夜过去,"魂魄未曾来入梦" ,宝玉为此感到忧伤。梦是幻象,不是色。了断了色,却断不了生之"幻象"。断了尘缘并不等于断了生缘。这与武士道的"一刀两断"不同;武士道断了色,也断了空(幻象)。
当历史把贾宝玉抛入人间大地的时候,他也许还不知道,这片大地是一片汪洋,他是找不到归宿的。在汪洋中,林黛玉是唯一可以让他寄托情思的孤岛。然而,这一孤岛在大洋中是不能长存的。沧海的风浪很快就迫使她沉没。这一孤岛消失之后,贾宝玉的心灵再也无处存放。于是,他生命中便只剩下大孤独与大彷徨,最后连彷徨也没有,只能告别人间。
因为有死亡,时间才有意义。有死亡,才有此生、此在、此岸。假如人真的可以永垂不朽、万寿无疆,真的没有死亡之域,那么,寿命的多寡便没有意义。因为人的必死性才使生命的短促成为人的遗憾。林黛玉在葬花时意识到生命必死,所以她才有那么多忧伤和感叹。如果林黛玉是个基督教徒或佛教徒,大约就没有这种感叹。基督教徒是为死而生的,即生乃是为死后进入天堂作准备,林黛玉不是为死作准备,因此总是感慨人生的短促、无望、寂寞,没有知音!林黛玉的骨子里是热爱生活的。
存在是暂时的,人生的华宴是暂时的。圆满与荣耀在时间的长河中留居片刻的可能性是有的,但仅仅是片刻。时间本身是最大的敌人,一切都会被时间所改变、所扫灭,包括繁荣与鼎盛。曹雪芹在朦胧中大约发现了时间深处的黑暗内核,这一内核有如宇宙远方的黑洞,它会吞食一切。
中国两百多年来三个大作家有绝望感。这三个作家是曹雪芹、龚自珍、鲁迅。曹雪芹确实感到绝望。他除了看到人性中不可救药的虚荣与其他欲望乃是空无之外,还看到一切均无常住性,所有的"好"都会"了" ,所有的宴席都会散,所有娇艳的鲜花绿叶都会凋谢,所有的山盟海誓都会瓦解。在他的悟性世界中,没有永恒性,连贾宝玉与林黛玉这种天生的"木石良缘"也非永恒,"天长地久"的愿望在他乡;只有有限存在的悲剧永远留存着。时间没有别的意义,只有向"了" 、向"散" 、向"死"固执地流动。曹雪芹从这种流向中感受到一种根本性的失望,也就是绝望。在当代人们的直线时间观中,这种流向里还蕴含着"进步"的意义,于是,他们总是满怀希望。而曹雪芹看不到"进步",只看到一切无常无定的变动之后,乃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