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作者：金灿荣
绿叶 2009年07期
一、奥巴马新政及其新能源战略 奥巴马当选，在美国政治史上是一件开创先例的事。这不是按政治逻辑发生的，很大程度上可谓“时势造英雄”。如果没有当时的那些特殊情形如金融危机、伊拉克困境，等等，奥巴马是没有机会的。他的当选有点例外，但是例外之外也有必然，那就是美国的政治、社会、文化乃至法律框架，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比以前更具包容性了。可以说，奥巴马的当选是过去四五十年美国政治进步累积的结果。 奥巴马当选是一个突破，是一种值得肯定的进步。这给美国带来了直接、正面的影响，鼓舞了美国人民的信心，提升了美国的国际形象。布什当政期间，美国的力量虽然没有衰落，但是影响力却下降了，它的硬实力和软实力是不匹配的。奥巴马当选有助于缓解这种情况。我同意有些学者的总结，就是说他的当选意味着“三个终结”：终结了政治上的保守主义，终结了经济上的新自由主义，终结了对外政策上的单边主义。 截止到3月10日，奥巴马执政满50天了。经过观察，我们能够对他的政策走向大致分析出一个脉络来。首先在政治上，他对中产阶级比较照顾，而对华尔街的富人有些警惕。他的整个政策设计，比如说给华尔街金融公司的高管限薪，是比较反资本主义的。他有一个征税计划，未来年收入25万美元以上的人，要将税率由布什政府时期的35％恢复到历史最高水平39.9％。这明显偏向年收入25万美元以下的中产阶级，因此是让富人不太开心的一件事。总的来讲，他的政治态度表现出民主党传统的自由主义，是与富人保持距离的。其次在经济上，他大胆地走政府干预路线，先支持布什搞了一个7000亿美元的经济救助计划，专门救助金融系统；等到自己上台以后又提出一个7870亿美元的经济刺激计划。 外交上，奥巴马要回到民主党传统的多边主义。新政府提出一个口号，叫做“巧外交”（smart diplomacy），也叫“灵巧外交”、“聪明外交”，就是对世界各国的姿态放低，软硬两手并用。奥巴马亲自到加拿大进行了访问，虽然时间短暂，但却向周边及拉美国家表示了一个重视姿态。他派副总统拜登访问欧洲，参加慕尼黑安全会议，原来美国都是派国防部长去的。他还派乔治·米契尔作为和平特使访问中东，又派希拉里到东亚转了一圈。由此可见，跟过去美国粗糙、随意的外交政策相比，奥巴马很注意各方面的平衡。另一方面，我们注意到他们讲话的内容中有一些新姿态。拜登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强调他们要与布什单边主义政策决裂，表示要倾听，要磋商，要合作。特别是，他在不到一小时的讲话中用了27次“伙伴关系”（partnership）。希拉里在东亚之行前，表示要与中国建立一种“强有力、建设性的伙伴关系”；在访问东亚的过程中她明确讲到，美国可以单独地和朝鲜对话；在中东又明确表示美国愿意和叙利亚对话。奥巴马也讲到美国愿意和伊朗对话。总之你可以看到，他们的讲话有一个核心，就是主张由单边主义回到多边主义，加强与朋友磋商，与大国协调，与对手对话，整个姿态是很软的。但是，他们的基调是硬的，还是要展示美国的整体领导地位，然后让盟国分担责任。这对中国来说也是一样。它愿意跟你建立合作关系，但是反过来它就要求你承担各种责任。由此可见奥巴马政府的新外交战略有一大特点，就是姿态柔了，要求高了。其中，责任分担是核心。 奥巴马执政50天来，在政治、经济、外交上都有一些新姿态、新动作，可是效果如何呢？现在还不好评价。我们只能看到，他在政治上的民意反映还行。在经济上到目前的评价不是很好，主要就是华尔街不买账。虽然他组成的第一个政府团队就是经济团队，采取经济优先的内向型政策，并很快公布了经济刺激方案，但是华尔街的整体反映是不积极的。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基本经济素质很差，也可能是认为经济刺激方案的力度或者方向有问题。至于外交，目前的普遍反映是态度积极，行动却还没有跟上。 另一方面，奥巴马确实非常重视气候变化、新能源、绿色经济等，在他竞选时就提了很多，执政后也采取了不少相应举措。在他的经济刺激方案——7870亿方案里，就有相当一部分是投资新能源的。他的顾问班子做了很多研究，也有一些研究报告出来。比如亚洲协会有一个新能源发展报告；密执安大学教授、布鲁金斯学会高级研究员李侃如，也在做新能源、气候变化、全球经济对环境的影响这些课题。总之，无论在理念中还是政策中，对奥巴马来说，新能源和气候变化都占有非常显著的地位。 重视新能源研究和投资，在政治角度是比较聪明的选择，它符合新的历史潮流：环境问题日益严重，大家很自然地关注这个问题，而奥巴马的一系列说法和做法，因比较符合人们的要求得到了加分。从经济上讲，如果投资到位，社会资本跟上，美国能把新能源产业化，做成90年代末的IT产业一样，这对未来美国经济发展非常重要，有很多的实惠，包括可以创造出600万个工作机会。 根据我个人的猜测，奥巴马及其团队是想做一个重大的战略，在新能源问题上大做文章，在政治上获得国内中产阶级的支持，在外交上提高国际道义高度，从欧洲人手中拿回话语霸权。现在在新能源问题上，美国有些落后于欧洲，经常受到指责。奥巴马想重新夺回道德制高点，并在经济上谋取实惠，必须制造出一个新的产业，或者说，制造出一个新的泡沫。美国经济需要用一个泡沫取代另一个泡沫往前推进，新能源不排除是美国未来的一个泡沫制造点。 二、中美关系展望与中国的能源对策 奥巴马当选是对中美关系极有影响的一个事件，它为中美关系增加了一些变数。现在，中国政府决定与奥巴马政府合作，使中美关系有一个良好的开局，避免中美关系掉进一个历史的周期里。中美建交30多年来有这样一个周期，就是当美国的政治权力从一个政党转到另一个政党手上时，往往会对中美关系形成负面的冲击，使中美关系下滑一两年。等新政府意识到中美关系的重要性，回过头来花力气恢复这个关系时，这又需要一两年。这样新总统的第一任期就浪费掉了，到第二任期才会真诚努力地推进中美关系，稍见进展，他也该下台了。这在里根时代、克林顿时代、小布什时代都有表现。
这一次中国希望能够跳出历史的周期，一开始就创造良好的气氛。但是具体分析起来，这可能面临三类困难。第一类是政策争端，这是现在媒体谈得比较多的。首先，中美有可能因为贸易问题发生争吵，因为新政府有一点贸易保护主义倾向，这是民主党的传统，奥巴马也不例外。而在中美贸易当中，确实存在贸易不平衡的事实，所以他拿中美贸易做文章是非常有可能的。事实上，他通过的7870亿美元刺激方案里面，就包含了美国人条款、美国货条款等，已经表现出一些贸易保护的苗头。其次是人权争端，这可能主要围绕西藏的人权问题展开。人权问题好像一个大筐子，里面有宗教自由、少数民族权利等话题。在奥巴马政府对人权的关注方面，可能比较突出的是少数民族权利。因为奥巴马本人就是一个少数族裔，他有一种天然的同情；而他周边的很多人与达赖关系非常好，使西藏问题比较尖锐。另外就是气候变化。他将这个问题抬得很高，虽然最后他做了什么不好说，但他有可能借此加强对中国的批评，形成对中国的压力。 第二类困难是政策波动。由于奥巴马政府内部缺乏协调，导致政出多门，弄得中国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一种政策波动。还有一种政策波动则完全是因为新手执政，不熟悉情况，乱说话，说完了再收回去，反复无常。比如，1月28日，美国财政部长盖特纳在国会听证的时候，指责中国是汇率操纵者，还说这就是奥巴马的想法。结果我们批评他，像《华尔街日报》这样的美国财经杂志也批评他，说他的指责完全是政治性的，没有经济学依据，是不负责任地乱说。两天以后，白宫发言人出来把话收回去了，说关于中国的汇率政策问题我们还在研究，还没有结论，盖特纳仅仅是在表达现在的时间点上一个个人的看法。这是一个由负面转正面的政策波动。另外还有正面转负面的政策波动。2月13日，希拉里开始对东亚进行访问之前在亚洲协会的演讲中，她的基调是非常积极的，表示重视亚洲，特别重视中国，希望与中国建立一种“强有力、建设性的伙伴关系”。但是，显然美国国务院有不同的声音，希拉里到亚洲来以后，特别是到中国来以后就没再提这个事情。她一回去，美国国务院马上发表年度人权报告，对中国的批评特别严重。 第三类困难就是双方围绕责任分担发生分歧。拜登跟他的欧洲盟国提出要求，说你从前批评我单边主义、独断专行，现在我很谦卑地来听你讲，与你磋商，完了你就得承担责任。这个逻辑一定会运用到中美关系上来，而我觉得中国在很大程度上还没有做好承担很多责任的准备，比如在朝核、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非洲、缅甸等热点问题上。第三类问题媒体没怎么说，但其实它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说完这些坏消息，我们仍然认为未来中美关系的基本框架是很稳定的，这有主客两方面的原因。主观原因首先是中国对中美关系极其重视，并一直尽最大努力去稳定这个关系，这个没有变，30年如一日；而美国现在的态度变了，它已对中国的重要性非常清楚。1月30日，奥巴马和胡锦涛主席通电话称，对中美两国来讲，没有比中美关系更重要的双边关系了。希拉里在竞选时就在《外交事务》杂志上说，对美国来讲，21世纪最重要的双边关系就是中美关系。她在2月13日的亚洲协会发言上再次讲到这句话。由此可见，美国对中美关系的重视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是一个有利的变化。 客观原因有五个方面。第一就是中美的共同利益已经很大了，而且在继续扩大；这似乎是一个套话，但也是一个重要事实。第二，中美之间经过30多年的博弈，已基本发展出一套很成熟的关系和解决冲突的机制；经济相互依存，社会联系广泛，政治对话机制也不断完善。在2008年12月纪念中美建交30周年的活动上，中国外交部称双方的对话渠道中达到部一级水平的63个（美国使馆的统计是56个）。第三，中美之间有新的力量平衡。2000年小布什竞选总统的时候，中国的GDP不到1万亿美元，而美国是10万亿美元，是中国的10倍。2008年奥巴马竞选总统的时候，中国的GDP是4.3万亿美元，而美国是14.2万亿美元，大约是中国的3.5倍。这反映了中国力量的加强，由此出现了新的力量平衡，美国不能再单方面随心所欲地来定位中美关系了，这需要共同协商。第四，中美关系中最敏感最重要的问题，即台湾问题，现在得到了控制，对中美关系的冲击有所减少。第五，中美关系出现了崭新的关系结构。大部分美国人对中国还抱有很深的战略疑虑，认为中国是一个潜在的挑战，但即使对这一部分美国人来讲，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另外一个事实，即中国作为一个问题，是排在美国问题清单的最末端。之前有恐怖主义威胁，以及与此相关的战争，如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等；还有核扩散威胁，以及与此相关的朝核问题、伊核问题等；有如何安抚53个国家、14亿愤怒的穆斯林的问题；有安抚愤怒的俄罗斯的问题；有平息拉美，如委内瑞拉、巴拉圭、尼加拉瓜、智利等国的反美主义的问题；有安抚离心力越来越强的跨大西洋伙伴，即欧洲伙伴的问题；还有应对金融危机、应对全球气候变化等等问题。而要解决所有这些问题，中国都是有力的帮手，是解决方案的来源。在美国的问题清单上，中国排在后面；在美国的求助者清单上，中国排在前面。这是一个客观现实，是美国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它表明美国以后会越来越多地求助中国。 综上所述，中美关系在未来四年或八年的基本框架应该是很稳定的，而这正是我们看待环境问题的一个大背景。中美关系基本框架是在争吵中保持整体稳定，那么环境问题应该处在一个什么位置呢？首先，一个总体的合作态势，有助于我们把环境问题由潜在的争议变成潜在的合作。其次，即使环境问题最后出现了争吵，中美关系也不会因为这一个问题受到根本性的影响。然而，我前面已经作出推断，就是奥巴马这一次打环境牌，根本上讲是一种战略，要在美国搞一个新的泡沫，从而制造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对此，我认为中国应该乐观其成，但是也要保持警惕。美国的泡沫通常是由海外资本盲目涌入造成的。如果新能源被制造成一个新泡沫，他针对的重点对象可能正是中国。 欧洲国家可能会比较慎重。这次金融危机最后的损失，大概50％是欧洲买单，而美国只买单25％，然后剩下的25％，由石油国家如沙特、科威特、阿联酋，还有东亚国家如中国、日本、新加坡、韩国一起买单。由此可见，金融危机对欧洲的打击特别沉重，所以下一个泡沫出来，欧洲国家可能不会那么轻率；而新能源是威胁石油资本的根源，所以石油国家也不会对此太热心。由此我提醒大家注意，美国可能打新能源牌，拉拢中国投资，制造下一个泡沫，以此来挽救现在的经济不景气。我们的策略，第一不能被它套住，我们的资本不能廉价地涌过去。第二应该将计就计，借它烘托出来的市场，中国用产品把它做实。我们要扎扎实实在新能源方面进行投资，搞出自己的过硬产品来，等到新能源真的产业化了，中国产品就拿出去抢占市场。 从另一方面来看，新能源涉及中国的切身利益。改革30年来成就辉煌，但是也代价昂贵，其中之一就是环境代价。所以有一些批评者认为，如果把环境成本算在里面，我们过去30年的增长，有可能是负数。由此可见，我们过去的增长方式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可持续的，必须得改变。现在整个世界的潮流如此，中国应依潮流而动，顺势而为，在新能源投资方面迎头赶上，甚至引导世界潮流。它们制造市场，中国运用市场，这是高手。我觉得我们倒不必因为美国的变化而变化，从我们自己的利益角度来讲，也要重视新能源开发，它客观上真的可能是未来一个经济增长点。在新能源方面发展出物美价廉的技术系统、生产系统和产品系统，这就可能是以后领先的国家。 三、为中国的崛起预谋 2009年在中国可能会出现两个新的情况，这两个情况会在明年对国际关系发生影响，我们要预为之谋。2009年是中国非常困难的一年，这个困难最突出的是经济。但实际上，站在领导人的角度讲，真正的困难在于多种矛盾一起爆发。任何国家和政府都是在处理问题中诞生和存在的，对中国政府来讲，大部分的领导人都是处理问题的高手，所以有问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所有问题一起来。 今年正是矛盾一起来的特殊一年。矛盾在经济领域引发，然后导致失业，失业导致社会动荡；加之今年是一个政治敏感年，多种纪念日集中，这就导致人们在平时不说的话，他会在今年说。外交上，随着经济危机的蔓延，大家都会本能地实施贸易保护主义，寻求自救。另外，各国因为经济不好，内部都会产生动荡，对外的态度就不理性；中国若在世界上相对来说一枝独秀，大家的嫉妒感会非常强。这样，经济、社会、政治、外交矛盾一起爆发，形成一种社会矛盾共振现象，相互激发，相互振荡，所以说今年是极其艰难的一年。 但我深信，中国政府能稳定这个局面；虽然问题多，但是中国政府对付任何问题的资源和能力都是相对比较充裕的。中国政府很有可能度过今年困难的一年，并在经济增长上实现保八。这样，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或世界银行的估计，中国对世界经济的贡献率会达到50％。这在历史上，自工业化以来，只有二战后初期的美国曾经做到。这时，即使中国的存量还不行，可增量已经是一个超级大国了。别人就会用看一个超级大国的眼光来看你，对你的评价也就会很不一样。 这就可能产生两个具体的后果：第一个是在主要的经济体当中，中国第一个走出金融海啸；第二个是中国的GDP很有可能超过日本，这比所有人想的都来得快。由此回头去看2008年奥运会的影响，它其实是中国现代化的一个关键点，是对世界历史都有重大影响的事件。只是可惜当时人们没有时间去关注它，因为8月26日奥运会结束，9月15日雷曼兄弟公司倒台，金融风暴就开始了。每个人都陷入风暴之中，没有人再像徐志摩那样站在剑桥的河边看风景，叹风月。我们国内当时也出了一个三聚氰胺事件，搞得中国人灰头土脸，对中国的产品没有信心，所以就把这个事件冲淡了。 如果今年能够取得上述两个成就，由此回顾奥运会的影响，那整个国际社会对中国的评价明显要大上台阶。这当然是好事，但我在这里也要做一个预警、一个提醒，那就是它也可能有三个负面的后果。第一个就是会形成经济泡沫。中国第一个走出金融危机，而国际资本找不到出路，于是热钱很有可能涌入中国，形成很严重的后果。这个政策控制不了，这是由你成功带来的问题，因此我们要预为之谋。 第二个就是各国心态会比今年复杂得多，欧、日、印、俄，特别是美国都会变得酸溜溜的，态度也会变化。美国现在还很自信，但到那时可能就没那么有信心了。人在有信心的时候好打交道，他要是神经紧张的时候就挺难的，而美国到那时在对华态度上可能变得神经质起来。 第三个就是全世界对你的责任期待更大了，不只是美国跟你分享责任，全世界都把责任推给你。坦率地讲，我们中国的百姓，特别是中国的精英，完全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我们今年怎么达到这个境地，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别人让你承担相应的责任，行使相应的权利，你在心理上、能力上都没准备好，这就极有可能犯错误。成功来得比你想的快，但却有可能使你成为成功的受害者，这是值得中国引以为鉴的。
作者介绍：金灿荣，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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