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婆婆没什么文化,识几个字,看报纸都不大够。然而,认识她的人都说这老太太透着悟性。
舒婆婆有六个儿女,分散在全国各地,都是知书识礼的人。她跟幺女住在一起,幺女有三子一女,都是吃她煮的饭长大的。
每天早晨,上学的上班的一齐走了,舒婆婆便换上一件伸伸展展的干净衣服,用木梳沾了水把发髻整理一遍,一丝乱发也不让有,收拾利落了,就提个竹兜上街。先去茶馆喝茶,总是那个老位置,不和谁搭话+见了熟人点个头算是打招呼,独自慢慢地抿,高贵而矜持。解放前她原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大太太,很享了些福,看了些大场面,后来,虽做了寻常百姓,但那派头还是非同一般。喝完二道茶便去菜市场,十点左右回到家里。劈柴、生火,待火量旺了,做上水。莱择好了,水也开了,先沏一小壶茶,再淘米下锅。一切都不紧不慢,先后有序。
快到十二点时,饭熟了,莱炒了,都在锅里焐着。舒婆婆端过小茶壶,壶嘴儿上套着个小茶盅,她就一小盅一小盅地边喝边等。一大家人回来齐了,风卷残云般吃净所有的饭菜。饭后,舒婆婆必定要抽支烟,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两眼平视前方,任烟雾在四周缭绕,那神态明显流露出富贵之家多年悠闲生活调养出来的那份安适与稳重,她以这种方式宣告一个上午的结束。进屋打个盹儿,做些针线活儿,半下午时又着手料理晚饭。舒婆婆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过着,从不犯急,更不打骂人,说话细声细气,没有烟熏火燎的妇人惯有的毛糙和粗俗。
反右时,她的两个儿子成了右派,有个竟关死在牢里,她见到的只是一罐骨灰。文革中,因那个国民党军官的原因,幺女家被抄,一家人被撵出正屋住在厨房里。上山下乡运动中,她亲手拉扯大的一个孙子在农村触电而死,正是18岁鲜花般的年纪。每出一件伤心的事,头发就白一绺,但未见她哭过,也不对旁人提起。
远方的儿女总是利用出差的机会来探望她,给她带些好吃的,她又悄悄把这些稀奇的吃食分给膝下的孙子孙女。她的儿孙们都有出息,不断有钱,有信寄来,她看看汇款单就交给幺女,再不过问,信,便让幺女念给她听,也不作评价,只点点头。
舒婆婆老了,腿脚都不灵便了,仍旧喜欢喝茶,午饭后抽支烟,喜欢用木梳沾了水梳头,喜欢穿干净伸展的衣服。生命的最后那年,已不能下床,当已是60开外的幺女给她换洗衣服,喂饭时,她就歉意地道一句:“给你添累赘了。”一天夜里,她在睡眠中安然去了,享年88岁。
家里人也不惊诧,给她穿戴好,又给她远方的儿孙们发了电报。邻居去吊唁,一杯清茶,一碟儿瓜子,小声说会儿话,不收祭幛,不放鞭炮,没有哀乐,没有哭泣。远方的唁电不断飞来,一大叠都放在她枕边。第三天,火化。一切都安安静静地进行,是按照舒婆婆生前的意思,她是安静惯了的。
舒婆婆没什么文化,识几个字,看报纸都不大够。然而,认识她的人都说这老太太透着悟性。
(编辑王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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