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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名作、佳作阅读与欣赏(40)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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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莫 言 《奇遇》
(2) 耿春元 《银元》
(3) 丁新生 《一个兵的婚事 》
(4) 邓同学 《处长的洁癖》
(5) 聂鑫森 《狗眼》
(6) 申永霞 《爱一回周杰伦》
(7) 田双伶 《学戏》
(8) 许 行 《猎狐》
(9) 赵 新 《我家住在杏树坡》
(10) 刘正权 《精彩马上回来》
(11) 马金章 《软弱的秋生》
(12) 滕 刚 《早锻》
(13) 金 光 《烈日下的河湾》
(14) 刘建超 《唠叨天使》
(15) 陈永林 《别让我儿子当村长》
(16) 聂兰锋 《秋红》
(17) 郑武文 《一九七五年的烟事》
(18) 曾英娇 《梧桐》
(19) 海 飞 《剃头匠李莲英》
(20) 高 薇 《雪韵》
  


1、莫言《奇遇》
  1982年秋天,我从保定府回高密东北乡探亲。因为火车晚点,车抵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通乡镇的汽车每天只开一班,要到早晨六点。举头看天,见半块月亮高悬,天清气爽,我便决定不在县城住宿,乘着明月早还家,一可早见父母,二可呼吸田野里的新鲜空气。
  这次探家我只提一个小包。所以走得很快。穿过铁路桥洞后,我没走柏油路。因为柏油公路拐直角。要远好多。我斜刺里走上那条废弃数年的斜插到高密东北乡去的土路。土路因为近年来有些地方被挖断了。行人稀少,所以路面上杂草丛生,只是在路中心还有一线被人踩过痕迹。路两边全是庄稼地,有高粱地、玉米地、红薯地等,月光照在庄稼的枝叶上,闪烁着微弱的银光。几乎没有风,所有的叶子都纹丝不动,草蝈蝈的叫声从庄稼地里传来,非常响亮,好像这叫声渗进了我的肉里、骨头里,蝈蝈的叫声使月夜显得特别沉寂。
  路越往前延伸庄稼越茂密,县城的灯光早就看不见了。县城离高密东北乡有40多里路呢。除了蝈蝈的叫声之外,庄稼地里偶尔也有鸟或什么小动物的叫声。我忽然感觉到脖颈后有些凉森森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特别响亮与沉重起来。我有些后悔不该单身走夜路,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有无数秘密,有无数只眼睛在监视着我,并且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尾随着我,月光也突然朦胧起来。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后不安全。终于,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我的身后当然什么也没有。
  继续往前走吧。一边走一边骂自己:你是解放军军官吗?你是共产党员吗?你是马列主义教员吗?你是,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有鬼吗?有邪吗?没有!有野兽吗?没有!世界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依然浑身紧张、牙齿打战,儿时在家乡时听说过的鬼故事“连篇累牍”地涌进脑海: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听到前边有货郎挑子的嘎吱声,细细一看,只见到两个货挑子和两条腿在移动,上身没有……一个人走夜路碰到一个人对他嘿嘿笑,仔细一看,是个女人,这女人脸上只有一张红嘴,除了嘴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是“光面”鬼……一个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吃青草……
  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冷汗一直流着,把衣服都溻湿了。
  我高声唱起歌来:“向前向前向前——杀——”
  自然是一路无事。临近村头时,天已黎明,红日将出未出时,东边天上一片红晕,村里的雄鸡喔喔地叫着,一派安宁景象。回头望来路,庄稼是庄稼道路是道路,想起这一路的惊惧,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可笑。
  正欲进村,见树影里闪出一个老人来,定睛一看,是我的邻居赵三大爷。他穿得齐齐整整,离我三五步处站住了。
  我忙问:“三大爷,起这么早!”
  他说:“早起进城,知道你回来了,在这里等你。”
  我跟他说了几句家常话,递给他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
  点着了烟,他说:“老三,我还欠你爹五元钱,我的钱不能用,你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他吧,就算我还了他钱。”
  我说:“三大爷,何必呢?”
  他说:“你快回家去吧,爹娘都盼着你呢!”
  我接过三大爷递过来的冰冷的玛瑙烟袋嘴,匆匆跟他道别,便急忙进了村。
  回家后,爹娘盯着我问长问短,说我不该—人走夜路,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了不得。我打着哈哈说:“我一心想碰到鬼,可是鬼不敢来见我!”
  母亲说:“小孩子家嘴不要狂!”
  父亲抽烟时,我从兜里摸出那玛瑙烟袋嘴,说:“爹,刚才在村口我碰到赵三大爷,他说欠你五元钱,让我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你抵债。”
  父亲惊讶地问:“你说谁?”
  我说:“赵家三大爷呀!”
  父亲说:“你看花了眼了吧?”
  我说:“绝对没有,我跟他说了一会儿话,还敬他一支烟,还有这个烟袋嘴呢!”
  我把烟袋嘴递给父亲,父亲竟犹豫着不敢接。
  母亲说:“赵家三大爷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这么说来,我在无意中见了鬼,见了鬼还不知道,原来鬼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可怕,他和蔼可亲,他死不赖账,鬼并不害人,真正害人的还是人,人比鬼要厉害得多啦!
  

2、耿春元《银 元》
  那时莫老很年轻。那时他在镇上教书。有一天,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的时候,他讲完最后一课,就投笔从戎去了。
  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天,冬天行军是很苦的,一个文弱书生被鼓胀的背囊和枪支累得气喘吁吁。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上战场就差点掉了队。
  是在队伍穿过一个集镇时,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块银元,疯了似的边诉说边嚎啕。战士们都板着一样的面孔,怀着一个庄严的使命,视若无睹地匆匆行进。如果他只是稍一迟疑,并不停下来,他的历史也许就很简单了。他却停下来,并且跨出了队列。当他弄明白那女人被人用一块假银元买去了她的女儿时——国难当头,竟有这等畜生——他真想找来毙了他。他伸手接过那枚银元,在掌心掂了掂,本想随手扔掉,一犹豫,就顺手装进了上衣口袋里。接着从背囊里摸出一块大洋——那是他的第一次军饷——撂给了那女人……
  他听老兵说,挨枪子儿就象被人打一拳的滋味,如果见不到血,还能拼杀一阵子;见血了,就非倒下不可。他一跳出战壕,就当胸挨了那么一拳。他记住老兵的话,就当没那回事,向前冲去——杀呀!杀一个够本了。
  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倒下去;仗打完了,也没倒下去。
  他从不相信因果报应的,如果那样,这世上麻烦事不就少多了?可是,确是那块假银元挡住了子弹!
  后来他打了许多仗。他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他认为带着它是很有意思的。
  后来有位老战友来问及这块银元,莫老笑道:“蹲牛棚时,被红卫兵搜去了。”
  战友惋惜道:“如果还在,它将无价!”
  “为何?”
  “它救了一位将军呀!”
  两人哈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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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丁新生《一个兵的婚事 》
  某市武警消防支队二中队的兵,有的会说不会写,有的会写不会说,而小张既不会写又不会说,只会埋头干.中队让他喂猪,小张就不怕脏不怕累地干.老母猪下崽了,他晚上在猪圈蹲了一夜.第二天当战士们看到12只活蹦乱跳的小猪时都夸他.小张呢,只是红着脸不吭声.小张喂猪喂出了名堂,年底立了三等功.在表彰大会上,指导员让他讲几句,他脸红着,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俺只会办实事.话音一落地,大家哄堂大笑.
  小张入伍8年,养猪立过功,业务训练得过奖,还被支队树过标兵,美中不足的就是不会说,但大家都说他是个好兵.第9年,进三期时,全队官兵都推荐他.
  随着年岁的增长,指导员把小张的婚姻大事列入了议事日程.一天,指导员说,你今年已经27了,中队决定给你20天假期,回来时最好带回个大姑娘.小张红着脸点点头,当天晚上就乘车回了农村老家.可不到10天,小张大包小包带回了苹果,红枣和花生,却没有大姑娘.
  他向指导员汇报了找对象的经过.二姨介绍了一个姑娘,见面时,姑娘问,在部队干啥呀?喂猪.姑娘又问,还干啥呀?训练.还有呢?救火.姑娘问一句,他答一句,从不打主动进攻仗.姑娘说,给你这样的人生活有啥意思呀!过了两天,三姨又介绍了位姑娘.姑娘问,在部队干啥呀?小张说,喂猪.还干啥呀?训练.还有呢?救火.姑娘扑哧笑了一声,转身就走了.小张的母亲上了愁,大姑说,找对象好象是买眼镜,对上了眼才行,我回来给他找一个.
  指导员听完汇报说,别泄气,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难相逢,慢慢来.不过你也得学说话啊.指导员说到这里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练口才的书,让他好好读.并给他约法三章,每天要记一篇日记,每两天在饭堂读一篇不少于300字的文章,每周给黑板报上投一篇稿件.
  小张红着脸点点头.
  不久,小张的大姑来信说,县城一家电脑公司的云姑娘还可以,人家要看照片.小张拿着信去找指导员,指导员说,贴在光荣榜上的那张就不错.寄信时,小张连个字都没写,指导员却写了三大张,介绍了小张的情况,还把他的立功受奖证件复印了给云姑娘寄去.
  从此,中队的战士们发现小张常收到一家电脑公司的来信.小张呢,每次收到信后总往指导员的办公室里跑.
  那是一个星期天上午,战士们打篮球的打篮球,到俱乐部看电视的看电视,宿舍里只有小张一个人伏在桌子上在抄什么.抄完后把底稿揉成一团装进裤兜里,信封写好后找糨糊粘,没找到,他就去中队部找.这时候,打篮球的小王,小杨等进了屋,看到桌上的信,小王说,老兵给未婚妻写信,咱们看看.说着抽出来念了起来,正在这时小张进了屋.几个兵起哄道:好哇,平常你总是说光会办实事,写情书咋这么多话啊!小张红着脸说,这是指导员---话没说完指导员进了屋,评语道:怎么私自看人家的信啊,回来做检查!
  日子过得真快,小张和小云鸿雁传书不知不觉10个月过去了.
  一天,小云来信讲,要到部队看一看,指导员回信说,欢迎您,我建议来时带上结婚证明.如果行就把事办了,供参考.
  信发出8天,小云和她的母亲真的来了.指导员亲自驾车和小张到车站接了她们母女俩.二人看到小张高个头,黝黑的脸,端正的鼻梁,双眼皮大眼睛,满意地点点头.
  指导员说:大娘,我有个建议,小张和小云俩都这么大了,如果行,就把事办了,在部队既简单又省钱.
  小云说:咋这么急呀!
  指导员说:消防兵干啥都讲速度.就拿救火说吧,电铃一响,从接警到全体人员上车到车开出车库,夏季要求不超过45秒钟,冬季不得超过1分钟.
  小云看看母亲,母亲说:小张虽然言语不多,是个实在孩儿,这样的年轻人只有在队伍里找,我看可以.
  往往复杂的事就这么简单.当天经过准备,晚上中队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支队首长,公安局局长,副市长也来了,乐得云姑娘和她母亲脸上堆满笑.
  晚上,熄灯号响过,几个好事的战士去听房,新房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里面亮着灯,几个人蹑手蹑脚到窗口,大气不敢出.
  小云说:你咋老看我啊.  
  小张嘿嘿笑.
  小云说:傻样儿,在信中说了那么多漂亮话,今儿个咋就变成了哑巴了?
  小张说:那是俺指导员---说了半截不说了.
  小云说:你再不说话俺不理你了.
  小张说:俺花言巧语不会说,咱们办实事吧!说完拉灭了灯.
  

4、邓同学《处长的洁癖》
  李处长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政府工作,没几年,便坐到处长的位置上,可谓春风得意。
  李处长家是农村的,靠母亲含辛茹苦把他供养大学毕业。如今,他成了家,把娘从乡下接到城里,与娘共享天伦之乐。
  这天,李处长在外边溜达,一个颤抖的声音跟过来:“先生,擦擦皮鞋吧,一块钱。”李处长看清了,这是一个农村妇女,有三十几岁,脸上有点苍老,但模样还是俊俏的。李处长本想拒绝,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便让那女的给擦皮鞋。
  擦皮鞋的都随身背着小凳子,让客人往小凳子上一坐,便可开始营业。那女人先清了李处长皮鞋上的浮土,然后上油、抹开,反复搓揉。皮鞋露出锃亮的光芒。
  李处长和擦皮鞋的女人聊了起来。李处长问,家是哪里的?女人答,本县的。家里几口人?家里四口人,孩他爹外出打工,两个娃都在上学,一个上高中,明年考大学,老师说,考大学很有希望,能考个二本或重点大学,为给娃准备学费,出来挣点钱。其实,俺认识你,你是处长,俺在电视上见过你,你还作过报告哩。李处长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女人说,你让找你办事的人进你办公室前擦擦皮鞋,我就不用奔波了。李处长答,好。
  某乡副乡长一行数人要找李处长汇报一个项目,副乡长喜滋滋地递上报告,李处长往副乡长脚上一瞄,一双皮鞋布满了灰尘,四边已经发白,好久没有上鞋油的样子。李处长毫不客气地说:“先把皮鞋擦干净再进来!”语气十分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副乡长几个人退出来嘀咕,上哪儿擦皮鞋去?有人说,刚才我看见机关门口有擦皮鞋的。副乡长几个人便到了机关门口,擦皮鞋的女人挣了几元钱。
  进李处长办公室之前必须擦亮皮鞋,这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来,李处长也不否认。
  有一天,李处长看见城管撕扯擦皮鞋的女人,便下车问怎么回事。城管说,她蹲这里,有碍市容!李处长火了,她碍你妈的市容!是我让她在这里的!城管也认识李处长,知道李处长是一个权力很大的人物,便悻悻地走了。那女人说,谢谢李处长!李处长问,最近生意好吗?女人说,还可以,每天挣十几到二十几元。
  女人说,俺给娃算过命,娃要遇见贵人帮,你就是俺娃的贵人。李处长说,以后遇到什么难事尽管去机关找他。
  擦皮鞋的女人怀揣着希望,她要给娃攒够几千元的学费,要一双接着一双地擦皮鞋积攒。每积下一元,娃上大学便近了一步。
  其实,没人知道李处长为啥有这个洁癖,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多年前,母亲像这个女人一样,靠乞求着给人擦皮鞋供自己读完了大学。不管怎么说,他不让眼前这个女人像母亲一样奔波,他要帮着这个女人完成让娃上大学的心愿。善事做一件是一件吧。
  

5、聂鑫森《狗 眼》
  季兴决定今晚去叩访曹真。
  临出门时,老婆对他说:“你提点什么东西去吧,几年没上曹真家了。”
  季兴说:“俗!我们是大学的同学,而且玩得挺铁,提着东西去像什么?”
  老婆讥讽地说:“我听说他家那条哈巴狗,见了送东西的人就格外亲热。”
  “胡扯!”
  季兴就这样潇潇洒洒地出了门,然后走在社区铺满灯影和树影的大道上。
  十年前,在大学念中文系时,他们住在同一间宿舍,可以说是无话不谈。毕业后,一起分到市里惟一的一家党报工作。干到第五个年头,跑党政报道的曹真,突然调到市税务局去任办公室主任,很快就当上了副局长,副处级待遇。而季兴呢,还只是报社新闻部的主任,但他不后悔,他喜欢新闻这个行当。
  季兴和曹真几年前都先后搬到了这个社区,偶尔在路上碰到了,寒暄几句,就匆匆而别。曹真永远是一副忙忙碌碌不容人打扰的模样,而季兴则全身透出一股清高自居的劲儿。当然彼此都知道对方家里的电话和手机的号码,彼此也会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时候闲了,我来拜访你”之类的客套话。今晚季兴要去曹真家,目的不是要去叙旧,而是有一件事要当面通报一声,要不老同学的面上说不过去。
  季兴所主持的新闻部,底下有一个“内参”小组,早几天写了一篇《长兴街税务所白吃白要成何体统》的批评性稿件,作为不公开发表的“内参”已分送给市委各个常委。季兴今晚揣着这个用信封装好的影印件,就是想拿给曹真看一看,也让他知道某些部下的劣迹,赶快进行严肃的治理。
  季兴在二十分钟后,按响了住在八栋中门二楼曹真家的门铃。
  门徐徐打开,胖胖的曹真大声说:“快进来,快进来。”
  紧接着一只浑身洁白的哈巴狗蹿了过来,并张着嘴亲热地叫了两声,然后立了起来,两只前脚在空中摆动了几下,分明是表示欢迎的意思。
  季兴暗笑老婆的无稽之谈:我手上什么东西也没带,这狗照样对人亲热!
  曹真让季兴在大客厅正中的真皮沙发上坐下,沏上一杯“特级龙井”茶,递过一枝“大中华”香烟。
  季兴问:“嫂夫人和孩子呢?”
  “她爸住院了。她领着孩子去看看。”
  那只狗此刻安静地伏在季兴的脚边,狗的身上分明飘逸出香水的味儿,季兴忍不住用手去抚抚它柔细的毛。
  季兴说:“这是一条挺可爱的狗。”
  曹真笑了,然后问道:“怎么今儿来看我了?”
  “想念老同学呗。”
  “假话,假话。这么多日子不想,今晚想了?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只管说。”
  “没有事找你帮忙就不能来看看你?当官的思维就和我们不一样。”
  曹真似乎有些遗憾,嘴角扯了扯,又扯出一脸的笑,说:“季兴,你来了,我倒有事要找你帮忙哩。”
  “行,你说。”
  “长兴街税务所是我‘蹲’的一个‘点’,税收任务完成得好,作风也正派,你能不能派几个记者,搞出一个典型报道,当然,你大驾光临更好,我来亲自接待怎么样?”
  季兴说:“我回去向总编汇报一下,好不好?”
  “行。”
  季兴本想立即把那个“内参”影印件拿出来,但又忍住了。他心里想,是曹真高高在上,根本就没下到长兴街税务所去呢,还是下去了,却对那些歪风邪气姑息纵容?要么就是自个儿有所染了。季兴真的没有想到长兴街税务所是曹真的“点”,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副手,这事与他没有直接的联系,现在看起来,他真是个当事人了。如果猛地一下把影印件抛出来,会大扫曹真的面子,弄得双方都很尴尬。
  季兴此刻极想换一个轻松的话题,比如谈一谈大学的生活,谈一谈孩子什么,曹真的手机却响了。
  “我是曹真。啊,半个小时后来我家,谈点工作上的事?好吧,我等着。”
  季兴松了一口气,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辞了。于是他站起来,说:“曹真,以后我再登门拜访,好吗?”
  “好。真是对不起。这些人也是,非得上家里来谈工作。”
  季兴走向门边。那只狗突然蹿过来,一口咬住了季兴的裤管,咬得紧紧的。季兴一下子愣住了。
  曹真的脸变得通红,说:“宝宝,让客人走,听话。”狗就是咬住不松。
  季兴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着影印件的信封,说:“曹真,忘记把这个东西给你了。”
  “这是什么?”
  “看了你就知道了。”
  “哎,老同学,还这么客气。”
  狗松开了咬住的裤管。这狗眼倒是挺亮,这样的场景它定是见得多了,可它不知道那信封里装的只是一份稿件!
  季兴逃也似的离开了曹真的家。
  人如其狗,狗如其人。旧日的室友情将从此烟消云散。
  

6、申永霞《爱一回周杰伦》
  他们结婚已经三年,孩子也刚好三岁。
  起初一切都好,现在也一切都好。她做好了饭,等他回来吃饭。吃过了饭,孩子拉着他们的手一起去楼下散步,他们一定会去,也一定会玩得开开心心。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孩子,玩捉迷藏,捉小鸡,抓坏蛋,毫不掩饰的笑声闹得整院的人都能听到。玩累了然后一块去超市买几瓶饮料,一块去水果摊儿买个西瓜。回家喝了吃了洗了睡了。
  日子像用乘法乘着过一样,快、猛、没有记忆,不容易让人怀想。她不知道好或者不好,也很少去想好或不好。人人不都是这样过的嘛。
  从前,她是个画家,虽然几年没再画了,但现在仍有些名气。从前他是个作家,虽然几年没再写什么了,但一提到他以前写过的那几篇东西,还是让人刮目相看。可是,这都是从前的事了。至少在三年前,他们结了婚,有了孩子之后,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刚结婚那阵是甜蜜的,他们互相热爱,有时间在一起就如胶似漆,根本干不成任何事。等感情刚刚稀疏一点儿吧,孩子又出世了,他那么可爱,漂亮,活泼,吸引人,需要人。于是,他们就更是什么也做不成了。看出对方心思的时候,两人就相互宽慰:出名就这么重要吗?等孩子再大点吧。
  于是,在这三年里,他们学会了真正的生活。每天坚持在家吃饭,每顿饭坚持有荤有素,青菜一定在吃之前用淘米水泡一下,因为上面会有农药;炒菜时不要放味精,那里面含有大量对人体不利的物质;吃饭一定要慢慢咀嚼,因为有专家研究唾液竟可以有抗癌的作用;不要饮酒,不光是因为它伤身体,现在有更具体的说法,说喝醉一次酒等于得了一次肝病;要坚持有规律地过夫妻生活,美国人证明这样可以让人多活十到二十年;不要忧郁,它能让人伤神;不要发怒,人发怒时呼出来的气体已证明可以使小白鼠迅速地死亡;等等。自从有了家,他们过日子变得格外地谨慎起来。
  但他们原本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曾经很豪放很狂妄,自己从前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现在想都不敢想,觉得胆大,放肆,不可理喻。
  现在,他们已经发胖,爱看电视剧,听到隔壁大声说话,就不由得竖起耳朵听;很少一个人独处,因为很容易感到孤独;吃了这一顿老想下一顿该吃什么了;家里越来越井井有条,不然就觉得心慌意乱;不是越来越爱跟年轻人在一起,而是越来越爱跟老人在一起;不敢再轻易得罪人,哪怕是明明吃了亏;害怕听到倘若打起来会危及到自家人安危的战争;经常会恐惧可能会侵犯到自家人的自然灾害,不再激情澎湃,很少热血沸腾。
  至于周杰伦,那是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们不了解他,不想了解他,春节联欢晚会上他出来唱歌时,他一看,赶紧去尿尿去了,她也趁机到厨房弄了些吃的。
  他们俩长得越来越像,脾气越来越相投,审美也越来越一致。
  媒体炒作出来的周杰伦,收音机里他的歌,大街上地铁里房子顶上有他的广告,那样一张冷漠的脸,一张快要崩溃的脸,一张要哭却哭不出来的脸,让他们看着心里难受,堵得慌。他们觉得自己不理解这个时代了,觉得这个时代抛弃了他们。觉得太莫名其妙。
  她以为他们永远不会跟这个人有什么关系。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家,从收音机里无意地听到了他的一首歌,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歌唱。她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但是,她听出来了,他的声音多么任性,任性是年轻人的事,他多么年轻。她多么喜欢年轻。她多么久没有任性和年轻过了啊。
  她毫不犹豫地买来他所有的歌听。有一首歌叫《梯田》,他唱道:文山啊等你写完词我都出下一张专辑啰没关系慢慢来这首歌我自己来吧。
  这让她格外兴奋,她觉得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真是年轻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她开始喜欢他了。
  他也喜欢其中的一首歌。那首歌叫《 双截棍 》。他说,我忽然想起来了,十二岁的时候,我也耍过双截棍。
  生活永远都可以多姿多彩。年轻时,我们可以任性;年老后,我们依然可以拥有激情。
  

7、田双伶《学戏》
  这个故事,我想,是在我推开那扇半掩的木门时,像一把折扇缓缓地展开了吧。
  那个闷热的午后,等母亲睡熟后,我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街上只有五岁的我在燥热的太阳下走,咿咿呀呀地唱着自己编的调子,没有人听,也没人听得懂。我走走看看、唱唱停停,仰起头在繁密的枝叶间寻着只听唱不见影儿的知了。我走进一条长长窄窄的小巷里,走过一个个或半掩或深扃的门,忽然一朵白色的花轻轻落在我的头上,我停住了唱,抬头一看,一枝夹竹桃从墙里探出来。我轻轻推开旁边那扇半掩的木门。
  院子里,一个女人坐在竹椅子上,惊讶地望着我。她身后是一株夹竹桃,叶繁花茂,像一把高擎的花伞遮起一片阴凉。
  妞妞。她轻唤了一声,声音哑哑的。
  我不叫妞妞。我有一个好听的名儿。我在心里争辩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来,妞妞。她目光柔柔地朝我笑着,伸出手拉住我。刚才是你唱的吗?真好听。
  我看着她,尖尖的下巴,眉毛弯弯的,眼睛亮亮的。这样美的一张脸我好像只在戏台上见过。
  “我教你唱戏好不好?”我点了点头。
  “秦香莲,抬头观,金枝玉叶站堂前……”她沙哑的嗓音,调却很好听。她唱一句,我乖乖地学一句,眼睛紧盯着她的咽喉,总觉得那里藏着一个丑陋的人在撕扯着她的嗓音。她却露出欣慰的笑,站起身,翘起细长的手指摘下两朵白花儿插在我的辫子上,又在自己鬓旁插了两朵,然后拉起我的手,脚尖轻轻翘起,莲步轻移。我跟在她身后,随她轻盈地在夹竹桃旁翩然如飞。我们舞啊、唱啊,小小的院子里成了我们的舞台。当白色的夹竹桃渐渐染上落日的曛黄,我听到不远处母亲焦急的呼唤声,心里一阵惊慌,就往外跑。
  她追到门口,倚着门框幽幽地说,妞妞,还来啊!
  母亲在小巷口见到我,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乖,怎么跑这儿来了?
  常常是在母亲睡熟的午后,我便迈着碎碎的步子来到她的院子里,女人就在那株夹竹桃下教我唱戏。她爱唱秦香莲、白蛇的戏,哀怨的调子,嘶哑的嗓音,听起来更显得凄怆悲凉。唱着唱着,她的泪水就扑簌簌地落。我惊疑地看着她,都说戏里的人和事都是假的,为什么真的落泪呢?
  五岁的我会唱好几段戏,邻居婶子大娘很是惊喜,来家里听我咿咿呀呀地唱,笑着看我煞有介事地翘兰花指。那天,她们在院子里闲聊,忽然一位婶子对着身旁的夹竹桃惊叫了一声,母亲赶忙上前看,原来花萼处抽出一条青绿色的棒条儿。
  不吉利啊!你们家遇上不净的人了,夹竹桃才长出这来驱邪的。母亲扒开浓密的花叶,惊疑地看着那根棒条儿,眉头皱了好大一会儿,最后目光落到我的身上。妞妞这些日子老是自己跑出去,那天头上还插朵白花回来了。几个女人霎时围住了我。我仰起脸,那一双双惊疑的眼眸里,一个个小人儿在呆呆地和我对望。
  那天中午,我仍独自跑到那个院子里。女人笑意盈盈地坐在夹竹桃下的竹椅上,膝上放着一个木匣子。
  来,妞妞。她伸出长长的手臂,把我牵到她的面前。木匣子打开了,里面是莹莹亮亮的珠花、玉簪……她拿起一根带坠儿的簪说,这是步摇,插在头上一走路就摇晃。她捋了一下我的头发,给我插到朝天辫儿上。妞妞,真好看。
  忽然她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诧,那里映出了一个人影。我回头一看,是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从我头上拔掉簪子,递给女人,脸上微微浮起了一丝笑,只一瞬,便收回了,抱起我走出了院子。她蓦地站起,追上来,妞妞……
  她扑倒在门框上,神色凄然地望着我们一步步离去。我用胳膊环住母亲的脖子,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直到走出小巷。
  母亲不再让我独自出门。我只有坐在石榴树下百无聊赖地翻画书,几天后便生病了,像只软塌塌的猫儿。那天,听见来串门的几个大人在说唱戏的“白兰花”。“……那个土匪看上她了,非得逼着嫁给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给她碗里放的药……可怜啊!”在大人的长叹声中我断断续续地听着,白兰花……药……嗓子……克夫……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入冬时候,县城里又唱大戏了。听说歇戏多年的“白兰花”要出场了,街上的人议论纷纷。我坐在胡同口的青石板上,又听到几个人说,当年她演《泪洒相思地》,唱哭了好多人哪。那软软的腰肢儿啊,那一双水灵灵的眼啊!唉,可惜嗓子坏了,哪还有戏啊……
  开戏那天,我跑到后台,在忙乱的人影中找到了那个教我唱戏的女人,她正静静地对着镜子往脸上打白色的底油,描眉、缠头、扎花……锣鼓响时,我急切切地挤到戏台最前面仰着脸等她出场。那次唱什么戏已浑然不知,只记得戏正顺顺当当地演得好呢,就在她落座时,有人一脚把椅子钩到一边,她一下子坐空了。台下顿时惊叫声笑声呼哨声混成一片……我呆呆地望着翻倒在地的她用水袖遮住了脸,眼里噙满了泪水。初春后,我们家搬离了小县城,就再也没见过她。
  隔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光,—次半梦半醒的蒙眬中,我又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油漆脱落的旧木门。那株夹竹桃依然盛开着一簇簇白色的花朵,微风吹过,一朵朵小白花扑簌簌地落在地面的青苔上。那儿曾经是我们的舞台,只是戏已经散场了。我恍然记得那个女人沙哑的话音,幽幽地宛如戏里的道白:“请别为我的故事伤悲,也别为我的故事流泪。今生今世,我只是一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这就是戏子的人生,一生如走场,悲欢过尽是孤单。
  

8、许行《猎狐》
  草原。晚秋的草原,一片浅淡的金黄。
  他扎上弹带,背上双管猎枪和军用水壶,在衣兜里揣了两个馒头。把门上的暗锁锁好,又加了一把明锁。
  大草原的新鲜干草味,一股扑鼻子的馨香。没有一丝云,头上的太阳仿佛离得很近,暖烘烘的。无阻无挡的清风吹过来,虽有几分凉意,但却使人感到清爽惬意。
  啊!舒服极了。他锁好了车,摘下枪来,直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不过,他还得往前走,而且要警觉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已经上好子弹的枪,就在手里端着……他决定利用这个星期天打两只狐狸回去。他要让人看看,他曾志友不是孬种,他这只两百九十多元钱的猎枪也不是白买的。
  至于她嘛,就由她去吧!她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她离开他这个家,到今天正好一星期了。也许想趁这次吵架治治他,他怕这个吗?男子汉大丈夫在老婆面前竖不起一根棍,那还有什么出息!
  她要治他?好,他还要治她呢?如果今天她回来,门上新加的那把锁头就足够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在门口蹲半天再说。再弄不好,他要收拾收拾她,这女人也有点贱皮子!……
  草越来越高,有的地方他需要用枪拨着草往前走。他的裤子挂满了蒺藜、苍耳子等带刺的草籽。在没有路的草原往前走,也不是轻松的。他坐下来喝口水,喘喘气。为了躲开太阳,进行隐蔽,他选择了一块蒿草深密的土岗,从从草丛的缝隙端着枪往外观察。
  大草原是这样的宁静,除了在微风中干草的摩擦声外,一点其他声音也听不到,真是静极了!他索性趴下来,翘起头在听着、看着……
  好啦,太好啦!一百米左右,两只狐狸从土岗下面草浅处向他走来了。它们跟干草几乎是一个颜色,如果不是他一点五的实力,是很难辨别清楚的。这使他周身的细胞都进入了兴奋的状态。他在这大草原上遛过多少次,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遇到过狐狸,看来他的机遇是来了。
  他的枪口慢慢瞄准过去,手微微地颤抖着,这可能由于过于兴奋得缘故。
  出乎意料,这两只狐狸走得非常缓慢,而且边走边互相凝视、亲嘴,比成对的鸽子还要亲热。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公一母,一对恩爱夫妻。他头一次见到动物间这样亲昵的情形,不免有一点惊疑和好奇。
  九十米,八十米,一点一点走近了,可他的手也更加颤抖了。
  突然就在七八十米左右那丛小树毛子处,它们停下来,除了亲嘴外,又用爪子互相向搂着脖子。经过这番热烈的亲昵之后,一只走了,一只还站在那里不动,走的一步一回头,不住往回看,走出了不到三十米又跑了回来,它们再次热烈地亲昵了一番,于是又分开。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但难分难舍,不住互相回头看着。大约走出去不到三十米左右,又突然同时跑回来,嘴吻嘴,腿搭在脖子上,在一起亲昵起来。经过这又一番热烈的亲昵之后,它们才分开走去,还是一步一回头,直到看不见,最后各自飞快跑掉……他完全看呆了,不知不觉中被狐狸这种恩爱的情形感染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中的枪已放在了地上。
  狐狸走后,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突然感觉自己已有些孤寂和惆怅。他决定快一点回家去,他不知道妻子回来了没有,他得赶快去把那把后加的锁头打开……
  

9、赵新《我家住在杏树坡》
  袁成名喜欢音乐,能拉胡琴能吹笛子还能打架子鼓,高中毕业后没考上音乐学院,就回村里当了农民。成天在街面上转转悠悠,晃晃荡荡,手里拿着笛子,想吹就吹,想唱就唱,想歇就歇。常去村主任开的小饭馆里喝酒,喝了酒也不算账,一笔一笔记着,说是以后一起还。他还常去赶集上庙,凑到人家的戏台上,厚着一张脸去帮剧团搞伴奏,也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村里的老人们都说,这个孩子成不了事啦,也就瞎混一辈子吧。
  村主任袁成贵也是这么看,这么想,这么说。
  袁成名所在的村庄叫杏树坡。杏树坡因漫山遍野的杏树而得名。别看杏树坡村海拔高,地理位置偏僻,山上的水却清清的,还有几处惊心动魄的瀑布。农历三月杏花开放,那花如云如雾,望也望不到边;农历七月杏子熟了,那杏黄中透红,红中透黄,像一片彩霞落在山上。村里人看惯了,也看厌了,觉不出个好坏来。
  忽一日,袁成名拿着一张歌谱来到袁成贵家里。那是晚上,袁成贵闲得无聊,正懒洋洋地抽烟、喝茶水。
  袁成名热情洋溢地说:“村主任大哥,你好舒服啊!”
  袁成贵白了他一眼:“舒服个屁!兄弟,还我钱来了不是?我那饭馆可是小本生意,经不得你白喝白吃!”
  袁成名笑道:“大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钱以后我一定给你!今天耽误你五分钟时间,我给你唱首歌。这首歌是我写的歌词,是我谱的曲子……”
  袁成贵很不高兴地说:“我不听,我不听!你唱得再好,还能给我唱出钱来?”
  袁成名说:“大哥,你必须听,我这首歌唱的就是咱们杏树坡村,歌名就叫《我家住在杏树坡》。你是村主任,我来给你汇报,你得支持我……”
  袁成贵说:“你桃树坡我也不听,你不要觉得自己多么多么了不起,脱离现实,脱离群众,你那两下子扯淡——你叫袁成名,你永远成不了名!”
  袁成名还想说什么,袁成贵就叫来了他家的狗;那狗一阵狂吠猛咬,就把袁成名赶出了院子。袁成名满腹感慨,满眼泪水。他又觉得村主任可怜,又觉得村主任可恨,怪不得杏树坡的杏子卖不出去呢,根子在这儿啊!村子里忽然不见了袁成名。乡亲们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感到村里寂寞了许多,冷落了许多:街面上听不到那悠扬的笛声,听不到那嘹亮的歌声。好肃静好沉闷好没意思!
  有人劝袁成名的爹:“大叔,你赶紧叫成名回来呀,他回来村里显得热闹红火!”
  老汉说:“他说啦,非村主任请他不回来,村主任不把那条狗弄死不回来!”
  村主任听说了这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以为他是谁呀?”
  说话到了七月,杏树坡的杏子由青变黄了。
  那天吃了晚饭,轻易不看电视的袁成贵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视。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画面上出现的人物竟然是他们村的袁成名!袁成名激情四溢,张扬潇洒,身后有一群姑娘伴舞——他正在台前昂首高歌!
  袁成名唱的歌曲正是,《我家住在杏树坡》:我家住在杏树坡,杏树坡杏树满山坡。春来花开千万朵,秋来彩霞映硕果。瀑布惊天三千尺,绿水动地荡清波。白云深处听鸡啼,人间仙境杏树坡!
  袁成贵咂咂嘴,品品味道,觉得这歌如同山坡上的杏子一样,有一种甜味,有一种鲜味,还有一种浓厚的家乡味,很亲切,很好听。第二天他去县城赶集,听见县城里的人在唱这首歌;第三天他去乡里开会,听见乡政府的人在唱这首歌;第四天他从地里干活儿回来,听见他媳妇儿在唱这首歌。唱着唱着杏树坡村突然来了成群结队的旅游的,他们游山玩水,野营露宿;正好树上的杏子成熟了,他们就在树底下买,树底下吃,走的时候还要带上许多。袁成贵发现,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红男绿女一到杏树坡,就亮起嗓子唱《我家住在杏树坡》,好像他们是杏树坡的人似的!
  杏树坡村出名了。杏树坡村热闹了。袁成贵马上找到袁成名的爹,双手捧给人家一条烟。袁成贵说:“大叔,你让成名回来吧,我想他。我听说他在省城跟一位歌唱家学艺呢,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
  老汉说:“是吗?你让他回来干啥?他能给你唱出钱来啊?”
  袁成贵说:“老人家,咱们村就要发财啦,您还看不出来吗?”
  袁成贵又说:“大叔,你告诉我兄弟,那条咬人的狗我处理掉啦!”
  

10、刘正权《精彩马上回来》
  陈大才把脚点在油门上,脑门心开始冒油汗。
  张成坐在副驾驶上,一副悠闲自得的架势,嘴上的烟一明一灭的,陈大才在那一明一灭的火光中琢磨了半天,心里还是一明一暗的。
  琢磨不透就干脆不琢磨了,他只要记得自己是在排戏就行了。
  是的,排戏,作为一个特技飞车演员,陈大才这回排的不是导演的戏,而是大成集团老总张成自己安排的戏。
  一辆人力车缓缓从远处拖了货物过来,看得出那货物在人力车师傅眼里很贵重,要不然他也不会一步三回头去瞅车里的货丢了没有。
  就要的是他一步三回头,才能找到出这个车祸的理由。
  张成掐灭了烟,这是个暗号,如同片场导演喊OK!开拍。
  陈大才脚上一带劲,轿车嗖一声就蹿了出去,直挺挺撞向三轮车上的货物。
  张成交待得很清楚,尽量不要让车主受到伤筋动骨的大伤,当然,擦破点皮的轻伤是必须有的,流点血是在所难免的!否则这戏就演得不够专业了。
  这点要求对陈大才来说不算要求,对玩飞车特技的人,这是初级阶段必备的水平。
  哐当一声,二十万就没了呢!
  陈大才叹了口气,闭上眼,这张成总是钱多得烧包了,玩这么刺激的游戏。
  后视镜中,那个三轮车主气急败坏从地上爬了起来,张成慢吞吞下了车。
  两人一照面,那个三轮车主忽然不气势汹汹的大嚷了,说张成是你啊?
  张成装做惊喜莫名的样子一把抱住那个人说,李贵啊真是你,狗日的今天我撞对人了!
  陈大才嘴里嘘了一下,啥叫撞对人了,是寻着人撞的!
  李贵搔了搔头皮,望着地上一堆被撞碎的花瓶,苦着脸说,兄弟你走吧,我自己收拾!
  张成蹲下身子,捡起碎片故作惊讶说,景德镇的货呢,值老价钱了!跟着返回车,从包里摸出一个方便袋,那里面装着二十万人民币。
  张成把方便袋往李成手里塞,说,哥们,看在同学份上,千万别报警啊!完了装作慌里慌张的模样说,我赶时间呢!
  钻回车,嗖一声,陈大才再点油门,车就没影了,剩下李贵一人在路灯下使劲揉眼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一个下岗工人,一场有惊无险的车祸,二十万,哪儿梦去啊?
  别说李贵,连陈大才都觉得像做梦,就点一下油门,二万元劳务费到手了,他在片场要排多少遍要计算多少次路线,要踩多少次油门才挣二万啊!
  这样的梦多来几次吧!陈大才从张成的车上下来时,这么感叹了一句。
  居然,真又来了两次,每次间隔一个月,一次撞的是送纯净水的,一次撞的是拖地板的电动三轮。
  像第一回的再版,两人都认识张成,都是二十万打发的,陈大才隐隐觉得,真有那么点排戏的感觉呢。
  六万元,不是个小数,陈大才决定请张成吃顿饭,希望这场戏永远排下去,排得精彩有加,像电视上说的,广告过后精彩马上回来。
  可惜,精彩再也没回来过。
  那天陈大才偶遇张成,上了车,陈大才坐在主驾驶的位置上,两人闲聊起来。
  陈大才习惯性把脚点在油门上,问张成,咋了,不回来玩精彩游戏了?啥精彩游戏?张成又把烟吸得一明一灭的。
  撞三轮的游戏啊!陈大才心说当老总的人咋这么健忘呢?
  那个啊,不会再回来了!张成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陈大才脑门出了层油汗,他还以为张成烧包了玩刺激,看样子不是如此啊!
  我这是报答他们!张成吐出一口烟圈娓娓道来,上高中时,他们三个是我同学,家底比我好,高考时我要交六十元的报名费,那时我已经不名一文了,如果报不上名,三年努力就付之东流,家里是指望不上了!我那天心情非常沮丧,穿了衣服准备离校出走,偏偏,他们三个冒失鬼将我唯一一套没打补丁的衣服在疯闹中给弄烂了,我当时发了火,他们三人一人掏了二十元赔给我,打那以后,我们再没说过话,一直到高考结束。
  那为什么要送二十万给他们?陈大才有点不明白,换自己不嫉恨一辈子才怪。
  我以前也不明白,现在走到今天,回首很多往事才想起来,他们是故意弄烂我衣服的,不多少刚好赔了六十元,要知道,三十年前,我那身衣服值不了二十元钱的!张成叹口气,当年,他们顾及我的面子巧妙地捐助了我,今天,我是不是也该想一想他们的自尊了,你看见了的,他们一个个过得并不如意!
  陈大才脑子里恍恍惚惚地,原来一个过得并不如意的人也有如意算盘敲响的时候啊!习惯成自然,陈大才鬼使神差地抬了一下眼,后视镜中,一个踩着三轮车的人正狠命弓了腰扑进了他的视线。
  又一个过得并不如意的人呢,陈大才拿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张成,张成像受到遥控似的掐灭了烟。
  这是双方约定的暗号呢!
  陈大才没加半点思索,脑子进入彩排状态,啪一踩油门,转向一打,车箭一般向那辆三轮车扑了过去。
  这一回,他没来得及计算路线和交点,他只想马上把进入片场后临战的精彩感觉找回来。
  

11、马金章《软弱的秋生》
  秋生回家推开院门的时候,错过了那一幕,也中断了另一幕。老婆的红碎花衬衣的胸部脏皱着。神色别扭的村长磕磕绊绊地对他说,我来看看你家的农特产税准备得怎样了,乡里这两天一个劲催哩。
  村长走后,女人苦着脸对秋生说,趁你不在家村长这龟孙就想强霸我。这是第三次了。
  女人一边提心吊胆地叙说,一边观看男人的反映。秋生两手交叉着,只顾一个劲搓胳膊上的泥。泥像黑蝌蚪一样纷纷往下坠落。女人看他这样,气恨恨地问秋生:村长要真把我那个了,你咋办?
  秋生慢慢吞吞地说,我就把他女人那个了。
  女人说,那他都搂了亲了你的女人,你去不去搂他亲他的女人?
  男人低了头,仍搓泥。
  女人声音便大了:你去呀,他的女人美得成猪八戒他姐了,老得像你娘了。
  秋生听到这,忽地离了凳子站起来,上前朝女人脸上狠狠扇了一掌。女人捂了脸,鼻血蚯蚓样顺着指缝爬出来。她一看满手的血,嘴角颤抖着,扑向里间,一头扎在床被上放出悲声。
  女人后悔:咋找上这样一个不中用的男人呢?和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太窝囊了。女人心眼小,越想越觉得秋生不像个男人,越想越觉得活着没啥意思。她的心思就在绝处打了个结。 .com祝您天天开心
  女人不哭了,她起了床,洗了脸,打开火门做午饭。饭是家常捞面条。秋生闷头去吃,吃了一碗又一碗,吃过,碗一推,撤泡尿回来倒床午睡。一会儿,秋生的鼾声拉风箱一样呼噜呼噜响起来。
  在秋生的鼾声里,女人对镜梳理一番,然后走出家门。这时,村人大都在午睡,连树都搭拉着叶子迷糊着。村街上很静。女人的目标很明确,她径直奔向村南菜地的一口水井。
  女人奔到水井的时候,她在井口迟疑了一下,还向来路看了一眼,然后,纵身跳了进去。女人将沉静的井水砸了个窝,井水一下子淹没了她,一下子又把她推出水面。女人反抗着井水的推举,将头使劲往水里扎。可井水托着她的身子不接受她。她哭着拼命拍打井水。这一拍打,井水恼了,水像灌小瓶儿一样咕嘟咕嘟奔向她的小嘴。
  这时,附近西瓜园里的一个瓜匠来井里浸西瓜。他听到井里有异样的声音,探头一看,不由大惊,女人四散的头发在水中像一朵很大的黑色飘萍。
  女人被捞上井台时,井边已围了好多人。女人身上裹着一身棉衣。人们从这身棉衣看出,她跳井寻死前是经过细心准备的。当地习俗:不论哪个季节,都要为死了的人穿上棉衣。女人穿的是里、表、胎三新的棉衣。新棉衣一时不浸水,临时起了类似汽垫的作用,这就使女人想死没死成。女人被灌了一肚子水,几个男人将她搭在一头牛背上,然后牵着牛转着圈儿颠,颠得女人哇哇吐水,直吐得清水变为黄汤,女人才醒过来。 www.wlkkk.com
  村人不知女人跳井的原因,问秋生,秋生只哭丧个脸摇头。别人就不再问,就拿最热乎的话宽慰女人,嘱咐秋生照顾好女人,不要再出现个三长两短。
  面对躺在床上的女人,秋生叹着气说,你咋能这样呢?你这样,不是打我的脸,撕我的皮吗?
  女人剜他一眼,心说,你还有脸有皮吗?要有脸有皮,我就不会寻死了。
  村长来看秋生的女人了。村长说了什么话,女人没听进去。女人只想到村长几次纠缠她时的骂词:秋生个龟孙,恁有福气,找了恁可心的女人,秋生个龟孙……女人想着村长的话,就感到很可笑。村长看到女人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儿,压抑了几天的心思就又忽忽疯长起来。村长走时拍拍她的手说,不要想不开,前面的路宽着哩。
  隔了些天,村长在村头碰上了秋生的女人。村长甜着脸找着话跟她套近乎。村长跟着女人走。快到女人家门口时,村长问:秋生在家吗?
  女人想到秋生的窝囊,冷冷地说:在家不在家一个样。
  村长跟着女人进了家,关了门就对女人动手动脚起来。
  女人没有反抗。女人这时心理很阴毒,她想让秋生这个一巴掌打不出个屁的老实疙瘩吃个亏,她想给脊梁骨软塌塌的男人戴一顶绿帽子。
  村长如鱼得水。村长一边忙,一边骂:秋生个龟孙,秋生个龟孙……
  女人听着听着就厌烦起来,听着听着觉得村长是一个恶魔。她立时改变了主意,身子一挺,将村长从身上推下来。
  村长莫明其妙。
  这时,秋生回来了。
  秋生看到如此场面,顺手从门后抓了把铁锨,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照村长腿上使劲打过去。
  当天晚上,警车鸣叫着进了村。警察将故意伤人的秋生抓走了。
  几天后,女人到拘留所探视秋生。秋生叹口气对她说:恐怕得判我几年。你,另找个好人家吧。
  女人摇摇头,哭了。
  秋生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找个好男人吧。
  女人又摇摇头,说,不,我等你,秋生。
  

12、滕刚《早 锻》
  异乡人醒来时天还没有亮,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决定上街去锻炼。
  异乡人向西走了一公里,没有发现早锻的人群。他问路边一个扫地的女子:“请问小姐,你们这里的人在哪里早锻?”
  女子挥手向南说:“向南走,过两个红绿灯就到。”
  异乡人向南走,过了两个红绿灯,没有发现早锻的人,他打算继续向南走,发现路东那条小街上亮着十几个灯箱,仔细一看,是发廊,再仔细看,发廊的门都开着,异乡人从没见过发廊在凌晨营业,觉得又奇怪又新鲜,正准备过去看个究竟,一个老头拄着拐杖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异乡人走过去说:“请问老先生……”
  “谁是老先生?老先生是谁?”老人气愤地说。
  异乡人说:“对不起,对不起,请问先生,你们这里的人在哪里早锻?”
  老人说:“跟我走。”
  异乡人跟老人走进巷口的那家发廊,看见几个老头躺在靠墙的按摩床上,几个小姐正在给他们敲背,化妆架上的录音机正在播放运动员进行曲,一个穿红色吊带衫的小姐迎上来对老人说:“帅哥,你今天来迟了,再迟就没有床啦。”
  老人说:“不迟,不迟。”老人把拐杖挂在化妆架上,把双手向空中举起,小姐帮他脱去外套,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老人握住小姐的手,对异乡人说:“年轻人,到这边坐。”
  异乡人在老人右侧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小姐一边按摩老人的手臂,一边问:“他是谁?”
  老人说:“是异乡人,我说得没错吧?”
  异乡人说:“是的。”
  老人说:“你刚才问我,我们这里的人在哪里早锻,我告诉你,年轻人在湖边,在体育场,我们老头子呢,在这里早锻。”
  异乡人惊讶道:“为什么在发廊早锻呢?在发廊怎么早锻呢?”
  老人说:“你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最痛苦吗?”
  异乡人说:“不知道。”
  老人说:“你当然不知道,你还没有老,你还没有退休。我儿子见我整天坐卧不安,对我说,我们每月给你那么多钱,你不愁吃不愁穿,还想怎么样呢?我想怎么样?我想女人!想做爱!这世界最残忍的,就是以为老人老了就没有接触异性的欲望了,你稍微表达一点这方面的欲望,他们就说你老作怪,噢,你们年轻人喜欢女人不叫作怪,我们老年人就叫作怪?你们是人,我们不是人?你们是男人,我们不是男人?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告诉你,人越老,这方面的欲望越强烈。我们年龄虽然大了些,但我们的身体并没有老,我们的心并没有老,我们的欲望并没有老。男人最大的痛苦就是莫名其妙地被剥夺了性爱的权利。”
  旁边床上的那个人说:“才开放,我就老了。”
  异乡人说:“我还是不明白。”
  老人说:“退休前你在单位,你起码可以跟女同事聊聊天,你起码可以在网上看看麦当娜的裸照,你起码可以以陪客户为由到发廊到休闲中心敲敲背。退休在家,除了吃药、发呆、看花、等死,什么都干不了。为什么整天腰酸背痛?为什么悲观厌世?为什么天天锻炼,却天天生病?因为不快乐,因为压抑。自从来这里早锻,我就从没生过病,为什么?因为心情好了,血液流动了,心跳加速了,热爱生活了,早晨敲个背,全天有精神。我们没有其它意思,我们只是敲敲背。你们年轻人整天纵情声色,我们敲敲背总可以吧?”
  异乡人说:“你们为什么不在白天、晚上来发廊,一定要在凌晨来发廊呢?”
  老人说:“这是我们和年轻女子接触的唯一机会。晚上当然不行。晚上出门,你出去干什么?你有什么借口出去?你能告诉家人你到发廊敲背吗?白天也不行。白天那么多人,别人看见了,说我们老作怪,传出去不好听,而且我们自己也会感到羞愧、心虚。”
  异乡人说:“噢,是这样的。”
  老人说:“白天、晚上价格也贵,我们没有那么多钱,选择大清早,我们是打了个时间差,小姐们的收入也有了个增长点。”
  异乡人说:“噢,是这样的。”
  老人说:“最重要的,是这个时间,我们告诉家里人出来早锻,家里人很支持,谁会想到我们一大早到发廊敲背呢?”
  异乡人说:“是这样的。”
  异乡人刚站起身,看见梅湘亭摇着膀子走进来,梅湘亭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异乡人说:“早锻。”ESE_GB23?
  点评:
  事实上发廊在早上是不营业的,小说写发廊早上营业,看到中途我感到写得不可信,但作者就是这样写的。老人要早上来,发廊自然要做生意。老人为什么要早上来,他只有早上来才方便。作者很清晰地交待了这个问题。这样写更能加重老人的孤独、压抑和寻求轻松自由的强烈欲望和晚年的艰难。写法不错。(胡一笙)
  

13、金光《烈日下的河湾》
  骄阳似火的下午,知了不停地在枝头叫着,树叶和庄稼也在炎炎的烈日下耷拉着脑袋,一种喘不过气的样子。
  玉米田里,正响着大板锄“嚓嚓”的锄草声。马老爹头戴破草帽,聚精会神地钻在玉米林里除草,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粗布短衫,每锄几步,他都要停下来擦一把汗,然后望一眼地头那排钻天杨。杨树下是一片黑森森的阴凉,他多想走过去坐在那儿歇歇。
  一个粗壮的虻不知从哪儿飞来,落在马老爹汗津津的肩头,不一会儿,马老爹抽筋一样痉挛了一下,他本能地在肩头上拍了一下,吸血虻立刻毙命,掉落到了地里。马老爹揉揉被虻钻疼的地方,继续弯腰锄草。
  这时,一辆小轿车带着一股尘土开过来,停在了那排杨树下。司机下车打开后门对里面的人说:“局长,这个水潭深,里面肯定有大鱼,就在这儿炸吧?”说话时,车里钻出个中年胖子,肉乎乎的,看着河湾的水潭,说:“行。”说话时,两人脱了外衣,拿来一些小瓶,蹲在树荫下边说话边装东西。不一会儿,胖子局长直起身,燃上一支烟,看了看上下,点上导火索,顺手丢进了黑龙潭。
  “轰”的地声,洛河里的水突然掀出十几丈高,把田里的马老爹吓了一跳。他停下活儿往外看,见那两个人高兴地叫着,然后下水捞鱼。一条条尺把长的鱼翻着肚皮漂在了水面上,两人一抓一条,然后往岸上扔,不一会工夫,就捞了二三十条鱼。
  马老爹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又专注地干起活儿。
  也许是锄声惊动了两个炸鱼玩水的人,胖局长走过来,站在树荫下说:“老同志,家里有桶吗?”
  马老爹抬头看了一眼胖局长,不屑地说:“没有!”说话时,一锄“嚓”地落下,玉米根上一棵顽固的“抓地龙”草被他锄掉了,然后拾起用手一拧,架在了玉米穗上。
  “不会吧,你家连水桶也没有吗,我不信。”胖局长走过来,肉嘟嘟的手里拿着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支递过去。
  马老爹绷着脸:“不会抽。庄稼人,过日子对付的,有桶没桶不要紧。”说完,故意不理他,又去锄地。
  胖局长正要再说话,司机在河边开口了:“局长,理他个屁,我们想办法。”
  局长的脸很难看,把抽出的那支烟放到自己的嘴上,退出了玉米地。
  司机折了两根细柳条儿,剥了皮拿嘴咬住,用手抠着柳皮儿用劲一捋,白生生的枝条在胖局长眼前晃起来。
  局长笑呵呵地拍了一把司机:“鬼门儿不少哇。”说完,把河边的鱼拾起,一个个串到了柳枝条上。串完,放在一个小水潭里,重新装药,点了往潭里一扔,“轰”的一声,
  河水又一次被掀到半空。
  两人更加高兴了,扑到潭里拼命捞鱼。
  马老爹这次没有再看他们,只是加快了锄草的速度,他想在太阳落山之前赶紧把这块地锄完。可是,河边的声音挡不住钻进他的耳朵里:
  “局长,局长,那里有条大的,没死,你看,有七八斤,快,捞住,哎呀,又钻进水下了。”
  “你快下去捞上来。”
  “我不会水。”
  “不要急,看我的。”局长话音一落,扑嗵一下,响起了水声。
  马老爹心里骂了一句:“妈的,同样是人他们凭啥开小车下河玩,我却在这儿晒着、累着?”骂了,又吐出一个字,“命!”再叹口气。
  “局长,局长!”司机的声音高了,接连叫了几声,听不见胖局长回答。马老爹心里一紧,怕是胖子掉到黑龙潭里了吧,那里淹死过好几个人了。于是,他透过玉米林往河边看,果然不见了胖局长,司机慌张地在河岸上寻找着。
  马老爹扔下锄头,跑到了河边,看着打旋的黑龙潭,二话没说,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拉着胖局长一只胳膊,拖上了岸。
  胖局长脸色铁青,被马老爹和司机摆弄了一会,才“哗”的一声吐出了肚里的污物。
  胖局长睁开了眼。
  马老爹长长地吁了口气,对他们说:“以后别在这儿玩水了,淹死了好几个人了。”说完,抖了抖身上的湿衣服,回到了地里。
  不一会儿,司机走到他跟前,递给马老爹两条中华烟:“你救了我们局长,这点心意你领了。”
  马老爹看也没看,说:“我不会抽。”
  司机收回烟,从兜里掏出一把百元票面的钱递给马老爹:“这个总会花吧。”
  马老爹看了一眼,又摇摇头:“也不会花,庄稼老汉一天吃饱肚子就行了,要钱没用。”
  司机回到局长跟前:“局长,他啥都不要,咋办?”
  局长摇晃着站起来,走到马老爹跟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马老爹说:“这个我可以收下。”
  

14、刘建超《唠叨天使》
  高层住宅楼房旁边,有一片树干粗壮枝叶茂盛的钻天杨。绿树荫下,建有一排红砖蓝瓦的小平房。平房里的人大都开着居民常用的买卖,米面油盐酱醋糖,瓜果点心葱蒜姜。把边较偏僻的一间屋子,招牌上写着“鲜奶坊”。招呼生意的是一位身材丰满,短发圆脸的姑娘。
  圆脸姑娘的买卖每天最早开张,匆匆忙忙的学生,晨练早起的老人,络绎不绝你来我往。姑娘一个人忙里忙外,嘴里哼着曲,手脚不闲心不慌,奶瓶发出轻盈的碰撞声,屋里弥漫着鲜奶淡淡的馨香。忙完一阵子,姑娘蘸蘸额头上的细汗,把屋子收拾停当,便拿出一瓶酸奶放在柜台上,仰起脖子朝高楼上探望。
  一位老人此时就会来屋里取奶。老人步履蹒跚,手里还拄着根拐杖。
  老人拿了奶并不急于走开,把瓶子仔细端详,说:“就剩这一瓶啦?别人挑剩下的吧?姑娘?。”
  姑娘笑了:“大伯,质量都一样,都是今天的,上面有出厂日期,保质保量。”
  老人脾气倔:“有出厂日期也不见得就保险,报上不是经常说有早产奶。日期还不是随便就可以打上的。”老人把手中的瓶子用力地摇晃,好像要从中看出点明堂。
  “放心吧,大伯。要是有问题啊,我负责。”
  “小小年纪就说大话,你能负责了吗?你又不是厂长。”
  “我可以反映啊,我是经销商。”
  “等你反映,那还不黄瓜菜都凉了。电视上报道的假奶粉事件,等反映出来,把好好地孩子都吃成大头婴儿了。你说,这事怎么赔偿?谁能赔偿?”
  姑娘笑了:“大伯,我可管不了那么大的事。我只保证您老的这瓶酸奶没有问题,保您健康。”
  “有没有问题啊喝了才知道,没喝,谁也不敢保证。现在坑害咱老百姓的奸商一抓一箩筐。”
  “大伯,您要是对我卖的酸奶不放心啊,可以换一家。往南一百米,还有一家鲜奶行,您去那里看看怎么样?”
  老人不高兴了:“怎么?提点意见就想把我打发走了?我偏不去,我就在你这订奶。咋样?”
  姑娘说:“大伯,我逗您老哪,你要是走啊,我还不乐意呢。我还得您老来给我上上政治课,指指依法经营的大方向。”
  老人走了,身子颤巍巍,嘴里还嘟嘟囔囔。
  几乎每次老人来都会和姑娘打一会儿嘴仗,姑娘已经习以为常。有时还故意找茬,惹得老人声调高昂。
  秋风如针,几周过去,树叶就像被抽干了血的身躯变得干巴枯黄。肆虐的秋风还没有来得及将杨树上的枯叶扫净,第一场雪就迫不及待地覆盖着城市,像蒙上了一道白色的帷帐。
  老人又来取奶,步履艰难。
  “姑娘,你的店门口这么厚的雪也不扫扫?顾客如果滑倒了,摔伤了,还不得赵你算帐?不能光顾着赚钱了,就不知道为顾客着想着想?”
  姑娘连忙拿起扫把:“对不起了大伯,刚才忙,没顾上。”姑娘抡起扫把左右开弓,雪花在她身边翻舞飞扬。
  姑娘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哈出的热气在她嘴边眉尖结成细细的冰霜。
  “好了,大伯。您可以放心的走了。”
  老人说:“我可不会表扬你,这是你应该做的。咱们市里就应该立个扫雪法,不及时扫雪的人罚他没商量。”
  老人走了,身子颤巍巍的,嘴里还嘟嘟囔囔。
  姑娘在老人身后扮了个鬼脸,笑容雕在漂亮的脸庞。
  老人几个星期没再来订奶了,来找姑娘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婆婆。
  婆婆告诉姑娘,老头子走了。老头子走的很安祥。老头子常说,你是个好孩子,像天使一样。老头子大病后,就爱唠唠叨叨,连我都觉得烦。他说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能到你这里来唠叨唠叨。老头子还说,你屋里升着炉子,让我提醒你要常通通风,常开开窗。
  高层住宅楼房旁边,有一片树干粗壮枝叶茂盛的钻天杨。树绿荫,建有一排红专蓝瓦的小平房。每天早上,“鲜奶坊”就有两个身影聚在一起“唠叨”,一个是白发苍苍的婆婆,一个是短发圆脸的姑娘。
  

15、陈永林《别让我儿子当村长》
  棉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一个村长因贪污受贿被两个公安戴上手铐,押上了警车,警车呜呜地叫着开出了村。棉花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棉花的儿子也是村长,而且——棉花不敢往下想。棉花也审问过儿子,可儿子每回一口咬定他从没贪污过公家一分钱,也从没收过村人的一分钱。儿子答得斩钉截铁的,语气也极其坚定。棉花尽管不信,但没抓住儿子贪污受贿的凭证,也不好对儿子怎么样了。
  已深夜11点了,儿子还没回来。这些天儿子每天都在外面喝得醉熏熏的。
  后来棉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却开着。
  后来,棉花被几声狗叫声吵醒了,棉花听见了儿子掏钥匙的声音。棉花开了门,一股浓浓的烟酒味扑鼻而来,棉花被熏得咳起来。儿子一进门,一个趔趄,棉花忙扶住了。
  儿子衣服也不脱,就往床上倒。
  棉花问:“你不洗脸呀?九娃——开初,我看电视里一个村长因贪污受贿——”棉花的话还没说完,儿子已打起了很响的鼾声。棉花叹口气,脱儿子的衣服。棉花感觉到手里的褂子沉甸甸的,一摸口袋,硬硬的,掏出来一看,竟是厚厚的一叠钱。钱都是一百块一张的,装在一个信封里,而且里面还有一张便笺。便笺上只写了一句话:“村长,我的事请多关照。这一万块钱算我‘借’给你的。”棉花的脑袋就“嗡”地一声响,耳畔也似有千万只蜜蜂在嘤嘤嗡嗡地叫,棉花的双腿也没筋没骨一样软软的无力,她忙扶住墙才没瘫在地。棉花的泪水就掉下来了,先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后来是成串地往下淌。
  棉花坐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儿子醒来了,儿子咕噜咕噜喝完了棉花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杯浓茶又倒头便睡。棉花这时进了房,儿子一惊:“妈,你还没睡?”棉花说:“我睡不着,若你坐了牢,那我怎么活?”儿子极不高兴地说:“妈,你咋说这么晦气的话?我要睡了,你也睡吧。”儿子又躺下来了,拿被子蒙了头。棉花掀了被子叫:“你还能睡得着?九娃你说,你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钱?你现在把钱还给人家还来得及。”儿子说:“我从不收人家的钱,你就别吵我了。我要睡觉。”棉花说:“你还睁眼说瞎话,你说你口袋里的一万块钱是谁送你的?“儿子忙摸褂子,见口袋是空的,脸色就变了,说:“你快把钱拿来,我的事你不要管。”棉花说:“我就要管。我还要刘乡长撤了你的职。”儿子冷笑一声说:“你叫吧,他决不会撤我的职。我是他一手树起来的典型,他还要靠我往上爬——不说了,说这些你也听不懂。”棉花儿子说的是实话,他当村长的这几年,把村子的经济搞上去了,村子成了全县最富裕的村。县委书记和县长让其他村的村干部都来他村里取经,刘乡长的脸上自然也有光。刘乡长在县乡干部会议上介绍经验,说他怎么发现棉花的儿子有头脑,怎样力排众议让他当上村长——刘乡长的报告得到了县委书记和县长的肯定,他们正想重用刘乡长。在这个关节眼上,刘乡长还会撤他的职?若此时撤棉花儿子的村长职务,那不是刘乡长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只怕保他都保不赢呢!
  棉花说:“我既然当初能求他让你当上这个村长,今天我就不信不能求他撤下你的职。”
  棉花躺在床上刚合上眼,就做了个儿子被戴上手铐的恶梦。棉花再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到天亮。
  棉花拎了鼓囊囊的包进了刘乡长的家。
  刘乡长说:“姑妈,你咋有空来我家?”棉花是刘乡长的姑妈的堂妹,因而刘乡长也叫棉花为姑妈了。刘乡长给棉花泡了杯茶,棉花说:“你别为我忙乎,我立马就走。”刘乡长说:“姑妈,你找我有事?”棉花说:“我求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刘乡长很爽快地应:“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办。”棉花就说了。刘乡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姑妈,你说啥?”棉花一字一顿地说:“我求你别再让我儿子当村长。”这回刘乡长听清了,可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别让你儿子当村长?”棉花点点头。刘乡长一脸不高兴:“姑妈,你这不是说胡话吧?你以前求我让你儿子当村长,说你儿子若当上了村长,准能让村里很快富起来,我依了你。如今你却又求我别让你儿子当村长,你这不是让我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棉花“唉——”地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姑妈,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怕儿子变坏,会做出违法的事。姑妈,你放心,你的儿子不会变坏的。”“可他已经变坏了,他受贿——”刘乡长说:“姑妈,你千万别乱说,这话传出去可不好。”棉花的泪掉下来了:“刘乡长,你帮帮我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若出了什么事,叫我可怎么活?我求你了,别再让他当村长了。”刘乡长说:“我现在也没权力免他的职。现在的村长都是由村民自己选举的。”“那到村民选举时,我让他们别选我儿子当村长。”刘乡长心里说,村民才不会听你的呢。前几任村长,都没啥能耐,啥事也不干,都一身清正,村民对这类村长极不满。棉花的儿子当村长的这几年,功劳极大,办起了一个竹篾厂,一个罐头厂。村民很快富起来了。尽管棉花儿子有贪污受贿的嫌疑,但村民都说棉花儿子的好话,说如没棉花儿子当村长,那他们仍过贫穷的日子,因而棉花儿子的威信在村民中极高。刘乡长知道村民选举村长时,都会投棉花儿子的票。
  两个月后,村里开始选举村主任了。可村民们嫌村主任不顺口,仍叫村长。这回选村长,不像往常那样由乡里指定几名候选人,村民只能在几名候选人中选一位村长。这回是民主投票选举,村民想选谁当村长就选谁,并且当着全村人的面统计票数,由村民自己选出唱票的和监票的。
  刘乡长向村民介绍了选举村长的办法,然后由棉花的儿子给村民发选票。选票发完了,棉花上了主席台,棉花“扑通”一下朝村人们跪下了,棉花说:“乡亲们,我跪下求你们了,千万别选九娃当村长。他已经贪污受贿了很多钱,他若再当村长,胃口更大,那会毁了他的,会让他吃枪子的。乡亲们,你们准不愿意看到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吧,求求你们了,我在这给你们磕头了——”一脸泪水的棉花哽咽得再也讲不下去了,她一个劲地给村民们磕头,头磕得咚咚响,头磕破了皮,出了血,还在磕。
  选票结果很快出来了。
  棉花的儿子仍以最多的票数当选村长了。
  坐在椅子上的棉花眼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16、聂兰锋 《秋 红》
  “谁第一个举手,我就嫁给谁!”秋红的话才说了一半,秃子就高高地举起了手。挨着秃子的王二根又举了手,又有三十多名青壮年举了手。秋红的牙都痒,她睁圆了杏眼儿,对着人群里的王二根大声骂:“王二根你个窝囊废,这辈子你就输给秃子吧你,我这就搬到秃子家去,悔死你!”秋红气得跺脚,秃子心里美得像吃了蜜。
  第二天,花儿一样的秋红就嫁给了秃子。才十七岁。第三天,秃子就吹着口哨参了军,去了前线,去打小日本儿,和王二根,和那三十多名举手的青壮年。
  ……
  秋红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娃,娘在秋天的玉米地里正劳作着就流了满地的血,然后生下她。有年纪的说好啊好啊这是红毡铺路,是福。爹却不咸不淡地说又养了个赔钱货。娘就陪着笑脸说女娃一样下湖种地。爹的旱烟锅子一搕,屁!干一个钱的活儿陪十个钱的本儿。
  秋红就憋着一肚子气。憋着一肚子气长到十七岁的秋红,偏偏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干起活来更是胜过男娃。最是撩人的是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下湖的路上,瞅了谁家的小伙子,谁家的玉米地一准被锄的寸草不剩,滑滑顺顺。顶数王二根家和秃子家的地最滑顺了。要说这秋红的目光对王二根还有点含情脉脉,对秃子则是不折不扣的“瞪”。王二根生得清秀是公认的好,但木讷。秃子人还算出条,可他调皮、逆反,秋红也不讨厌他,但他是秃子。王二根有板有眼,秃子不讲规则;王二根辗转反侧睡不着盘算着明早给秋红家挑水了,秃子呢想也不用想,天擦黑就给人家挑满了缸。
  其实嫁给谁并不是秋红心上的事儿。秋红的活道数第一,细数女红,粗重的肩挑背扛、碓捣磨碾,样样拾得起放得下,虽人人夸赞,但秋红还是憋着一肚子气,秋红盼着干出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证明自己彻底不是赔钱货。
  那是抗日战争最紧的时候,前线的火药味已呛到了秋红的家乡,邻近的几个村庄已组织了队伍支前,秋红的村里还没动静,不是小伙子们怕死,他们怕再也见不着秋红的大眼睛。这可急坏了满脑子“大事儿”的秋红。于是,一个秋日的黄昏,秋红约了二根,俩人草垛旁秘密商讨,秋红一脸严肃地说王二根,这事儿不像挑水那么简单,明天的参军动员大会,我话一出口你就第一个举手,千万不能让秃子抢先。王二根真诚地点点头:秋红你放心。秋红就把一枚穿了红丝线的铜钱套在二根脖子上。二根从兜里掏出一把酸枣在衣襟上搓了挑一颗最红的送到秋红的嘴里。
  既然第一个举手的是秃子,秋红就没有理由去回味酸枣的滋味。秋红只希望她亲手做的军鞋恰巧穿在了秃子脚上或是二根的脚上。夜是那样的长,睡不着秋红就想,想王二根的手咋举得那么慢?还睡不着秋红就想秃子的手咋举得那么快?想不通。想来想去的日子就象沂蒙山一样绵延悠长,秋红硬是把日本鬼子给想跑了,把国民党给想到台湾去了,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援朝战争结束的那年,农历的腊月二十四,是灶老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傍晚的农家已时断时续的响起了鞭炮声。秋红端了洗菜水向门口泼去,却泼出了一串“哈哈哈”的笑声,“秋红,十年不见,你的见面礼真是解乏呀,我赶了一天的山路,这菜的青膀味儿,闻着舒坦着哩……”拄着拐棍儿的秃子突然停止了说笑,因为他看见秋红丢了盆子正朝自己摸来。
  ……
  被窝里,秋红讲着“眼睛的故事”:那次战役打得很吃力,到处都是受伤的八路军,我背了四名伤员藏到地瓜窖里,还想出去找点水,刚出窖子口,谁知“轰”的一声,就什么看不见了……秃子说秋红你很勇敢,你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秋红说仗都打到咱家门口了,还能等死呀。接着秃子开始讲“腿的故事”:我和王二根在一个连。打了一仗又一仗,许多战友都牺牲了。子弹飞向二根时,一枚铜钱救了二根;子弹飞向我时,二根就扑向我,我丢了一条腿,二根却丢了命。就让我的腿永远陪着二根吧,二根是真正的英雄。二根把铜钱给了我,他说是你给的,他还说你喜欢吃酸枣,然后就合了眼。
  秋红听了,泪水就盈满了眼眶。秋红抚摸着铜钱,脑海里是那个秋日的黄昏,那遮挡秘密的草垛,那颗深情的酸枣……良久,秋红喃喃的像是自语:二根的手咋举得那么慢……
  战场上也不曾流泪的秃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秋红,是二根让我先举的手呀。秃子紧紧地搂住了秋红,呜呜地哭。
  一、
  新婚第一夜,张大志草草地应付了我,鞋都没提周正就溜了,耍钱去了,将他家的祖传“手艺”发扬光大去了。留下新娘子和洞房里的花烛,忽闪忽闪流了一夜的泪。
  第二天,张大志用铁板敲钉的语气和目光对着我:“刘翠翠,你不要别着个脖子,这算什么!我老爷爷八岁就在钱场子里转悠,耍了一辈子钱,活到九十九,三房老婆,十六个孩子,全都靠一个‘耍’字撑着……”
  张大志的这些狗屁话,我只听清楚了三个字:刘翠翠。其他的就象四面透风的山洞里刮出的风,瞬间在我的耳朵里一哄而散了,对我的脖子没有丝毫的影响。
  张大志见我的脖子仍然别着,就继续说:“刘翠翠,我告诉你,要看一个耍家是否能成大器,关键是看他新婚之夜能否守在牌桌上,别说你,就是我娘我奶奶老奶奶也都这么过来地……”
  张大志的又一番狗屁话,我听得最清楚的依然是那三个字:刘翠翠。
  “砰”的一声,床头上的米糕就硬梆梆地砸在南墙的穿衣镜上,登时,镜子上的红双喜、牡丹花和镜子里的刘翠翠变得面目全非,接下来我轻轻地告诉张大志:“我叫刘翠翠!你娘叫张胡氏,你奶奶叫张周氏,你老奶奶太奶奶直接用‘屋’命名的!东屋,西屋,她们活在屋里头,靠的是屋外头。”
  摔了,砸了,话也说尽了,张大志依然昂首在牌桌上。
  好长一段日子,我的眼睛里经常蓄满了泪。
  泪光中我看见了自己:高中一毕业,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连高考都没参加,就迫不及待地嫁给了同班同学张大志。我是彻底地看上了张大志。
  首先,名字起得好,胸怀大志。
  其次,人长得好,就跟妹妹找哥泪花流里的唐国强似的。
  最后,心眼儿好,一天放了学正好下雪,好大,我没戴手套,张大志就瞅着我的手轻声说:“翠翠,冷不冷啊?”我的心里简直就热开锅了,火烧火燎地说:“冷啊。”虽然张大志没有适时地脱下自己的手套给我戴上,但是,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因为红红兰兰花花艳艳都暗地里喜欢张大志,而张大志偏偏在飘雪的天气里喊了翠翠,嘴里都喊出了热气。
  所以,我就急惶惶地和张大志去扯了结婚证,一路蹦跳地唱着: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唉嗨哟…… 那时候,刚满二十岁。
  日子在张大志的输赢中煎熬着。
  赢了,威风凛凛:脚一伸,来!伺候老子洗脚!
  输了,还是他的理:黄连婆!坏老子手气!接着一个飞腿,将洗脚的铝盆踢成了瘪脸。
  你凭什么要折磨一只铝盆呢?那是你赢来的吗?当然不是。那是我用杀猪的钱买的。
  

17、郑武文《一九七五年的烟事》
  一春无雨。
  五一这天早晨,老雷头和平时一样早,只是扛着锄头去了自留地。
  干革命干得连年都不过了,劳动节倒还放一天假。老雷头不明白劳动节是个什么节,咋就不让劳动了。为了让全家人填饱肚子,老雷头和平时生产队出工一样出了工。
  没有队长监工,没有记工员记工,老雷头倒是干得格外起劲。日头渐渐上来,老雷头脱了小褂,习惯性地往地头一坐,手在腰里摸索起来,摸了半天,竟啥也没摸着。老雷抬了头,望了望日头,才想起是在摸烟袋。想起摸烟袋以后,他感觉眼泪鼻涕想流,喉咙里痒痒的。
  老雷头知道烟瘾犯了。
  烟草这东西,据说是从美帝国主义那边传过来的,确是如此风靡全国,不但伟大领袖对它情有独钟,很多老雷头这样的老农对它也迷恋甚深。
  老雷头又举起锄头干活,尽量不去想它,却无法控制自己。老雷头抽的烟叫大喇叭,即用孩子们写作业用过的本子纸,捏一点烟叶,从一角卷起来,卷的像喇叭一样,吐一点唾沫在上面轻轻粘起来。烟叶呢,是生产队里烤烟剩出的那些黑烟叶揉碎了,再加一点薄荷之类的野草,味道别提多好了。
  想着,老雷头的口水就往下流。在农村阴暗潮湿的土胚房里,有了烟草相伴,连蚊虫都少了。
  老雷头忍不住了,开始举目四望。田野里光秃秃的,连棵野草都没有。初春的树木低垂着脑袋,远处是返青的小麦。老雷头一无所获。
  只好低头继续干活。
  又干了一会,就到了地的另一头。由于角度不同了,一抬头,这回有发现了:好友老法子正在远处抽烟呢!
  老雷头赶紧扔下锄头往那走。老远就打着哈哈:今天天气不错啊。
  老法子正低头享受呢,看见老雷头,赶紧将烟扔到地下,用脚踩了,笑脸迎着老雷头。
  老雷头看老法子没表示,就接着说,抽袋烟歇会?
  老法子误会了,以为老雷头要敬烟呢,在那拿个架势等着。
  老雷头看着老法子,继续暗示:远处那片烟长势不错啊。
  老法子附和,是啊是啊。
  老雷头是急性子,可就有点恼了,心说你也太小气了吧。又说了几句闲话,就不阴不阳地走了。
  老法子呢,也对老雷头有看法了:你毛病也太多了吧。
  两人从此起了隔阂,竟五年没说话。
  老雷头是我姥爷,老法子是我爷爷。
  我爷爷去世的时候对我说:我那年惹着你姥爷了,一直也没机会解释。我知道他想跟我要袋烟抽,可我也忘记带了。烟瘾上来靠不住,看到旁边有块人家清明上坟的坟头纸,就取了,找了块干野兔屎卷上。怕你姥爷笑话,看他来了赶紧收了,没想到竟惹他五年没跟我说话。
  说完就去世了。
  其时我姥爷已去世好几年了。
  每次去上坟,我都给两位老人捎上盒好烟。现在条件好了,您尽管抽吧,再也不用抽野兔屎了。
  妻子却总是拦着:谁家上坟用烟?后辈人会出烟鬼的。我没给她讲两个老人的故事。用她的话说:抽烟又不是吃饭,不抽会死啊。这样的故事她是永远也不会弄明白的。
  

18、曾英娇《梧桐》
  我叫梧桐,出生在一个斫琴世家。祖上很是风光。制作出了几张传世的名琴,再不济的也是御用乐师的首选。到了爷爷这一辈,就开始没落了,所制的琴也就只能供歌台舞伎之用。父亲是个好强的人,一心想要振兴家业,可是他没有能找到那似乎可以用来制作名琴的材料。他可没有那么幸运,像制出焦尾的蔡邕一样在别人的柴火堆里发现了良材,所以他总是在寻找。
  后来我出生了,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他就给我取名叫梧桐,他也想让我的降生能给他带来好运,能找到一棵好的梧桐木。带着这样的使命,我一出生就与众不同。哇哇大哭,声音极其响亮,以致父亲在产房外吓了一大跳,而冲淡了我是女孩的遗憾。
  即可是打这一哭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哭过,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只是笑,无声的笑。我是个哑巴。但是我天生的就会弹琴。三岁是就能象模象样的弹奏整首曲子,十岁周围就没有人能及我了。现在我十六了,我已经是高手了。
  父亲每制一张琴都是上好了丝弦,由我为其试音,然后再涂灰上漆。完工后,第一个由我来弹奏,加上我总是笑靥如花,琴技高妙,当御风堂响起琴音的时候,都知道我们御风堂有张新琴制成,便都跑来观赏。父亲的生意也因此渐渐好了起来。但是他还是为没有能制出绝世好琴而惆怅,总是在寻找那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材。
  御风堂又一张新琴诞生了,当上完最后一道漆,抛好最后一道光,父亲把琴交到我手上。
  焚香沐浴后,我坐在了琴前。十指轻划,笑靥依然如花。大家便都跑来了。这是这些年来父亲所斫制的最好的一张琴了,音色清实.灵越,却又不乏湿劲雄浑。曲终,余音绕梁,邻人皆为赞叹。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你。锦衣华服,一脸的腼腆羞涩。我对你笑笑,你的头就更低了。良久,你鼓起勇气,拿着张纸到我面前,“小姐的琴技了得,可否弹奏此曲呢?”我接过一看,是一曲残谱,无头无尾,弹上几手就觉得孤傲艰涩,似是不通。你说,“能让在下试试吗?”我起身让座。你绾袖坐下,沉吟,若有所思。便开始弹奏了。只觉得琴音质朴又不乏修饰,曲折清幽,却又让人觉得温润调畅。我败了,这才是高手呢。琴音到了奇崛之处突然戛然而止。你起身,我眼神急切,是想问你为何不奏了呢?可是你说,“不能再往下奏了,琴音不够厚,再弹,弦就要断了。一张琴就要毁了。我到处寻找能弹奏此曲的琴,可是没有。”你失望地走了,头也没有回。
  此后,每制张琴你便来,可是没有能令你满意的。怎么会有令你满意的呢?父亲的脸也越来越阴。我也知道了你叫锦瑟。每制张琴都会让你弹上一会。看着你灵秀的十指舞动琴弦,琴音如潺潺的流水般自你的指尖滑出,心也被你拨动了。可每次你都是失望而归,看着你失落的眼神我总巴不得父亲能为你制出你想要的琴来。我不言不语地拽着父亲的衣袖恳求他,可父亲总是摇摇头,“难啊。。。。。。上哪找那最好的木头啊。。。”
  我发誓一定要为父亲找到那最合适的梧桐木,我背上干粮走了,临走的时候我没有回头,我只想着你那失落的眼神。
  我吃掉了我带的干粮,我没有找到;我踏破了我的绣花鞋,依然没有找到,可是我却累倒了。就倒在了山涧旁,化做了一棵梧桐木,我也只能是梧桐木,没能忘记你的眼神,我就只能是梧桐。
  二十年了。我在山涧旁生长了二十年。我与众不同。每一个年轮都是你的眼神,每一片树叶都是你那琴谱,我一刻都没有忘。我贪婪地收纳着水流声,鸟鸣,风涛,只为有一天能够呈现给你。
  终于我等来了父亲,已经是白发苍苍的父亲。看到我时,父亲眼泪唰的下来了,抱着我,“梧桐啊,我的梧桐啊!”我已经很难分辨父亲喊的是此梧桐还是彼梧桐了。
  二十年了我又回家了,我又回到了御风堂。经历了刀削斧凿,经历了剧痛,我终于被父亲斫制成了一张琴。只轻轻一抚,立惊四座。没有琴能比我更哀,更质,更清迥幽奇,更孤秀了。我还是梧桐,取名为梧桐的一张琴。
  琴,辗转到了你的手里。这中间的故事我不愿意讲,因为没有你,什么都是一样的。我只想着你,有朝一日能到你的手里。反正我终于见到了,形容清俊,眼神失落,只在看到我时,眼里放出一丝光芒。
  十指轻摇,我知道了你弹奏的是当年的那笺残谱。越到后来越激越,我也被越荡越高。忽然又急转而下,如凄如诉。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在诉说对一个女子的思念。你边弹边唱道: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哀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动情处,你泪如雨下。我哪里还绷得啊。我在山中苦守了二十年,只为了能和你朝夕相处,二十年的孤寂只为了成全你的一个眼神,可是你却用来倾诉对别的女子的爱慕。煞时间,琴音大乱,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丝弦轰然断裂,我的心都碎了,再不能奏了。
  “也罢,或许这好琴也不该我得,如今好琴有了,可是听琴的人却没有了。”
  断了的丝弦没有再续上,我被搁置在一旁,只是你时常会为我轻轻拭去浮尘。
  

19、海飞《剃头匠李莲英》
  李莲英在王家井开了一家剃头铺。李莲英的剃头手艺是一流的,但是令李莲英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父母给自己取了一个大太监的名字。李莲英的手艺好,出手快,收费低,所以剃头铺里总会排起长队。铺子不大,坐不下那么多人,于是铺子外也会排起长队。
  李莲英喜欢讲笑话。他讲笑话的时候总是不动声色,有许多笑话要待客人剃完头正在洗头时才回过神来,于是哈哈笑出声来。李莲英说别笑别笑会喝水的,客人照笑,水照样流进嘴里。客人喜欢来他的剃头铺,客人们说李莲英剃头好,又能听免费的笑话。
  李莲英已经四十岁了还没有老婆。许多人问李莲英你为什么还不讨老婆,李莲英说,皇上说了小李子不许讨老婆,小李子讨老婆就要开除出宫。于是大家都笑,但是谁都知道李莲英看上了镇西的寡妇王翠莲。有小道消息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王翠莲偷偷溜进了李莲英的剃头铺,情意绵绵地送给李莲英一双布鞋。
  那天黄昏下着雨,有一个小个子撑着油纸伞,他站在剃头铺门口,对李莲英说,我想请你去给一个病人理发。李莲英收拾了东西说,好的。李莲英跟着那个人正要走,阿三来剃头。阿三说李莲英你去干什么,李莲英说我去给一个病人剃头,很快就回来。李莲英给那个病人剃了头,那人已经病了一年,一直没见好。李莲英剃完了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回来了。李莲英回来给阿三剃头,阿三说李莲英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李莲英说,路很远。阿三说那个病人在哪儿﹖李莲英说,袁家,在袁家。
  日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镇上总会在平静的日子里发生一些事情,可以让小老百姓们评头论足一番。比如说,几天前一个越狱一年的地下党员被抓走了,而且不久就被枪杀;比如说,地下党是被人出卖的,那个人领走了很大一笔赏银;再比如说,李莲英突然变得不爱说笑话了。有人问李莲英为什么不说笑话,李莲英叹了口气说我的笑话讲完了。
  有一天阿三又来李莲英这儿剃头,还刮了胡子。剃完头,李莲英搀扶他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那天李莲英的兴致特别好,讲了许多笑话,客人们又开始开怀大笑,又开始在洗头的时候一不小心喝了水。阿三也一直在微笑着,但是阿三什么也没说。那天黄昏李莲英关店铺的时候,阿三还是那么微笑着坐着。李莲英说,阿三,我要关门了。阿三没理他。李莲英笑着说,既然你赖着不走,那么我也就不关门了,反正这店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小老百姓们突然又有了一个让他们评头论足的故事。他们在说剃头匠李莲英突然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他简单的剃头工具和镇西一个叫王翠莲的寡妇。这多少有了那么一种让人浮想联翩的味道。让他们津津乐道的另一件事是李莲英居然连店铺的门也没关,店铺里坐着一个叫阿三的人,他对每一个前来看热闹的人报以热烈的微笑,但是却一言不发。后来人们终于发现,他早已死了,他的喉咙上被剃刀割了很深的口子,但是却很难发现刀痕,就连一滴血珠也没有发现。再后来,在王家井流传了这样一则传闻,阿三家里,有许多钱,据说那些钱是出卖一个地下党员藏身地点而得来的赏银。
  李莲英从此再也没有在王家井出现。几十年后有一张报纸上说,西塘小镇上有一个剃了几十年头的老剃头匠,喜欢讲笑话。他和老婆养着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太。他们很孝顺这位老太太,而这位老太太不是他们的亲娘,这位老太太是一位烈士的母亲。
  

20、高薇《雪韵》
  月光和雪光照临到窗户上,印下一片柔和安详的光影。
  真静!娘紧合着眼,身子动也不动。
  姐怎么会是坏女人呢,小虎不信。可村里人都这么说,几个婶整天恨得咬牙切齿,娘也是这样子。
  小虎睡不着,想起好多从前的事。
  春深似海的日子,村外东坡上的茅草,疯了似的长,姐站在齐腰深的茅草花中,朝着不远处的孤坟猛啐三口。
  “呸,呸,呸!”
  “姐,啐它干啥?”
  “坟里是坏女人。”
  “娘说这坟叫风流冢。”
  “嗯,娘说女孩见了就要啐三口,才能除去触了它的晦气。”
  “呸呸呸,姐,以后我也啐三口。”
  “你是男人,你不用。”
  可是,从去年夏天开始,姐再经过这里,只是呆呆地望着孤坟,再也不啐一口。
  “姐,怎么不啐了?”小虎觉得奇怪。
  “走吧。”姐拉过小虎的手,趟过白花花的茅草丛,默默离开。
  大月亮挂在高天上,屋子里很亮堂。小虎心里却一阵阵地发冷,便向娘身边靠靠:“娘,姐还回来吗?”姐叫槐花,是两年前娘给小虎娶的媳妇。
  两年了,小虎习惯躺在姐的怀里睡觉。姐的胸膛温暖而柔软,散发着淡淡的香。姐总是用修长的手臂环过小虎的腰身,脸贴了脸,小虎睡得又沉又香。可娘不抱他,小虎只能靠在娘身上。
  “睡吧,娘累了。”娘翻身,脸朝了外。小虎趴在娘身上,看娘沉着脸,眼睛瞪着窗外。“娘,你在想什么?”
  “别闹了,睡吧。”娘叹口气,慢慢闭上眼。
  小虎从没见过爹,为了撑起门户,两年前,娘给八岁的小虎娶了个十六岁的媳妇。那时,沂蒙山区很多人家都给儿子娶个大媳妇,既帮着干活又照顾小丈夫。
  “婶们说姐是坏女人,三婶说姐的花轿从村头过时,要去泼尿呢。”
  “你三婶真这样说?”娘一下坐了起来。
  “嗯,娘,我不想和姐离婚……”小虎嗫嚅着,也坐了起来。
  “孩子……”娘揽过小虎,泪珠扑簌簌地,打在小虎脸上,一阵冰凉。
  小虎想起去年,那个初夏的傍晚,夕阳将河对岸的山坡映得金黄,姐和一个俊朗后生肩并肩坐着,白茫茫的茅花絮儿在空中飞扬。后生将一穗槐花插在姐头上,姐羞红了脸,头低了又低。刚刚跑上山冈的小虎惊呆了,将一声姐生生地咽回到肚子里,吓黄了脸的槐花将小虎紧紧搂在怀里,在他脸上亲个没完。
  “娘,娘……”敲门声很轻。
  “姐呀!”小虎突地爬起来。
  “啪”没等小虎下床,脸上已经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小虎瞪大双眼,一屁股坐下:“娘……”
  “给我躺下,老老实实地躺着!”娘的话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娘,娘,槐花对不起您,对不起弟儿,娘,槐花想再看你们一眼,娘,开开门好吗?”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如水的月光在屋子里哗哗地流动。
  “弟儿,弟儿……”槐花的声音里满含着哀求。
  ……
  “娘,我给您缝了件衣裳,给弟儿做了双鞋,放这了,娘,我走了。弟儿,你要听娘的话,好好读书……”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从门缝里钻进来,小虎看见,娘的眼里蒙上一层泪光。
  “娘,我走了……”啜泣声渐渐远去,夜又陷入沉寂,只有雪花在空中追逐,飞舞。
  槐花结婚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那天,没有一丝风,雪花在平静中悄吟着。村头大路口,人流涌动。一顶花轿正往这边过来,摇摇摆摆,颤颤悠悠。
  “呸,哑巴轿呢!”尖嗓门的二婶先嚷起来。
  “呸呸呸,不要脸的东西,和风流冢里的骚女人一样,还好意思吹吹打打?看过来我不泼她!”三婶的脸上充满了鄙视,双臂挥舞,晃动着整个身子。
  “泼她,泼她-----”人群里一片骚动。
  “快看,大嫂来了,带了好多人呢!”娘如一团旋风刮来,身后跟了一伙神气十足的男人。
  “有好戏看了,砸它个稀巴烂!”
  “泼它个尿水流!”
  娘身影如风,脚下踩出一片吱嘎声。
  盛装的槐花从花轿里下来,扑通跪在雪地上:“娘-----”
  “呸呸呸----”唾沫飞溅在空中。
  “闺女,快起来,娘送你来了,快,吹起来!”娘的手朝后一挥,鼓乐彻天响了起来。
  “娘……”槐花跪着怎么也不肯起。
  “闺女……”娘为她轻轻拭着脸上的泪水:“到了那边好好过日子!”
  “大嫂,你……”周围的女人满脸诧异。
  “姐,娘给你做的!”小虎将一串串五彩的欢喜团儿挂在四下的轿杆上,这欢喜团儿是用糖将大米花粘成团状,染上颜色再串成串儿的,是沂蒙山区逢喜事时才做的,又好看又喜庆。
  “弟儿……”槐花拥过小虎,一串串泪珠,跌落在雪地里。
  “起轿,送我闺女上路!”娘的手又是一挥,欢快的乐曲,在辽阔的雪野上格外悠扬,格外响亮。
  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一片纯洁,一片晶亮。
  【雪弟评点】这是一篇好文章。带有地方特色的题材,精彩的对话和沉郁的情感一起筑成了文章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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