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蜂飞蝶舞,大自然的勃勃生机热烈、盛大、磅礴得不由人,哪怕你这边厢地震海啸,那边厢战火连天。如火如荼的春之爱情总是如期到来,无可阻挡,主旋律总是我们的那首唐诗《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面对这年年岁岁的殷勤提醒,要遗憾的是,其实我们不懂春的心。
武汉大学有一道樱花甬廊,今春涌入的观赏客,一天高达几十万人众,廊内人头攒动,吵嚷喧嚣,大啖饮食,垃圾遍地,完全成一旅游景点了。23年前的樱花季节,我在这条走廊流连忘返,构思并写作了小说《不谈爱情》。那时候特意来看樱花的人,只三三两两,矜持而文艺,多属情调人群,赏花后即有摄影或小品文见报,却内容大都止于眼皮子的盛筵,无关生命内在的痛痒。彼时也好,此时也罢,无论观赏客多或少,结果是异曲同工:无涉爱情。我的《不谈爱情》就写这个冷酷主题:一对具有文艺情调的男女在武大赏樱,他们偶遇的那一刻,所谓文艺、情调和樱花,便都统统去他妈的了。女孩子的第一眼打量,就是判断与估计男青年的身家地位是否优越,一旦肯定便立刻进入角色投其所好地扮出清纯。于是女孩子成功俘获金龟婿。于是婚后真实现实生活打懵男青年。于是夫妻之间狼烟顿起,双方家族与单位纷纷参战。于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终究靠利益权衡摆平战争。最后由怀孕带来结局:繁殖至高无上地成为婚姻主宰。在中国,即便俄罗斯大文豪托尔斯泰也失灵,我们的生活事实与他的名言恰恰相反: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因为大家都可以偷着乐,不幸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我们到处都是无奈婚姻捆绑夫妻。我们不谈爱情。我们婚姻是功利主义,家庭是繁殖主义。结婚为的是生子,生子为的是望子成龙,成龙为的是做人上人,做人上人为的是享受荣华富贵与他人的羡慕——他人的羡慕是我们活着的最重要元素,大约仅次于空气和水。真不能够怪现在社会道德沦丧:笑贫不笑娼,做二奶傍大佬,有权有钱才笑,有车有房才嫁。这种婚嫁理念,早在60多年前就已萌芽,随后与时俱进发展壮大形成社会风气。举例《小二黑结婚》,这是赵树理1943年的一部中篇小说,1952至1956年改编成歌剧,一时间风靡中国家喻户晓。小芹和二黑,这对私下相好的青年,一个不顾母亲要她嫁高门大户,一个不顾父亲为他娶童养媳,更不在乎人们瞧他们不正经的世俗目光。他们的爱情自由奔放清新热烈,他们反对封建主义对自由恋爱的压抑,他们用自己的勇敢行动狠狠抨击嫌贫爱富的世俗陋习,因此他们获得了人们的广泛喜爱。但是这个文本里头潜藏着一个严重悖论:它同时又倡导了一种新的世俗文化。我们看看《清粼粼的水蓝莹莹的天》中小芹吐露的心声:“昨夜晚小芹我做了一个梦,梦上二黑哥当了模范,县长也给你披红又戴花,你红光满面站在那台前,大伙儿呀你拍手哇他叫喊哪,人人都说你是好青年。”如果小二黑为人低调或内心清高根本不在乎县长披红戴花呢?那不就惨了!现在看历史就很清晰了:小芹对二黑是有政治要求和社会要求的,这要求已经脱离了爱情的私人性,脱离了爱情最纯粹的性情投契相互吸引的本能性。当年灌输这种婚嫁理念的文化非常盛行,同时红遍全国的还有电影《柳堡的故事》。女主角二妹子的著名唱段《九九艳阳天》那就更加直接:“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细听我小英莲,哪怕你一去千万里,哪怕你十年八载不回还,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呀,只要你胸佩红花呀回家转。”这是何等绵里藏针单纯里头藏老练的苛刻条件!她才不管一个青春男孩随时可能战死沙场,她的要求一是绝对忠实,二是获取功名。事实上的电影原型,那个年仅19岁战士,两年后果然战死。有部苏联“二战”电影《狙击手》,也是根据原型拍摄的。就在苏联红军的狙击手要对决德国狙击手的前夜,他爱慕的女孩子主动投入他的怀抱,他俩相亲相爱在军营的大地铺上。他们身边紧挨着的无数战士,都假寐着,生怕打扰了这对爱人,却掩饰不住欣慰的神情。这么一个深懂爱情的女孩子,鼓舞了所有战士们:如此被爱,死得其所!
这一比,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爱情究竟什么意思?还用多说什么?现在我们纵然想保持一颗爱人的赤子之心,社会与他人也一定误解或扭曲你:要么你是傻子,要么你是不正经。爱情不再,便再不懂爱人。不懂爱人,便不懂自爱。不懂自爱,何谈爱他人?爱众生?爱国家?正如《左传·僖公十四年》所言:四德皆失,何以守国?如今经济发达丰衣足食却社会乱象丛生,竟是一个历史的必然。《金缕衣》告诉我们,唐朝我们懂爱情。《红楼梦》告诉我们,清朝我们仍懂爱情。现当代我们也曾有过爱情喷薄欲出的时代机遇:“五四”算一次,“文革”结束拨乱反正初年也应算得一次。望上苍怜我族群,再给机遇吧。■
2011-04-30 15:52池莉:爱情究竟是什么意思?作者:池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