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李翰《苏州嘉兴屯田纪绩颂并序》曾对中国人一年的辛苦劳作有精彩的概括:
冬耕春种,夏耘秋获,朝巡夕课,日考旬会,趋其时也。
农耕社会中生活与时令的密切关系,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冬耕春种,夏耘秋获”诸环节中,秋天气候凉爽,物质丰富,尤其令人愉悦。此时,人们分配享用各种食物,进行各种祭祀。秋高气爽中光辉照人的月亮,自周秦之时便成为和太阳并列的祭祀对象,天子在中春祭祀太阳,以抵御即将到来的炎夏;在中秋祭祀月亮,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冷冬。祭祀太阳在白天,祭祀月亮在晚上,《周礼》:“中春昼击土鼓,吹豳雅,以逆暑;中秋夜迎寒,亦如之。”《增礼记》:“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以朝,夕月以夕。”这大约是较早的对于中秋礼仪的描述。
阴历七、八、九三个月中,八月居秋季之中,八月十五又居八月之中,故称八月或八月十五为中秋。一般认为每月的望日(十五)是月亮最圆的时刻,历代人歌咏月亮,遂多注意八月望日之月,即中秋之月。如此,中秋成为中国人文化生活中一个引人注目的节点。
唐宋之际,中秋开始成为世俗节日——中秋节。中秋咏月是浪漫唐人所青睐的一项活动,沐浴在圆月光辉之下,他们发现中秋之月的无私、博大特质,并为之赞叹,曹松《中秋对月》:
无云世界秋三五,共看蟾盘上海涯。直到天头天尽处,不曾私照一人家。
李绅甚至将中秋之月人格化,希望这种无私广博的特质洒遍人间,他有一首《赋月》:
月亮是唐人中秋的必需品,中秋之夜没有月亮,秋景再好,整个秋天也算白过了:
闲吟秋景外,万事觉悠悠。此夜若无月,一年虚过秋。(司空图《中秋》)
罗隐就曾经因为中秋不见月亮,而专题作诗:
阴云薄暮上空虚,此夕清光已破除。只恐异时开霁后,玉轮依旧养蟾蜍。(《中秋夜不见月》)
到了宋代,中秋节习俗流行于各个阶层,成为全民的狂欢。在北宋,中秋节几乎就是一个美食节,东京汴梁(开封)在中秋这一天,酒店都卖新酒,中午之前就会被买光。店铺摆满新上市的水果鲜货。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中秋”:
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斾,市人争饮。至午未间,家家无酒,拽下望子。是时螯蟹新出,石榴、榅勃、梨、枣、栗、孛萄、弄色枨橘,皆新上市。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在这样富足的朝代,文人墨客当然有足够好的心情来挥洒才华,描述对生活的满足:
碧树阴圆,绿阶露满。金波潋滟堆瑶盏。行云会事不飞来,长空一片琉璃浅。
玉燕钗寒,藕丝袖冷。只应未倚阑干遍。随人全不似婵娟,桂花影里年年见。(毛滂《踏莎行·中秋玩月》)
尚文的宋人当然不会忽略中秋之月,苏轼《和子由中秋见月》,写了汴梁月色,写了月色下的繁华,是中秋名作:
面对同样的月色,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好心情,比如处于逆境的苏轼、苏辙兄弟,在苦难中书写苦难,记录了自己若干并不快乐的中秋——虽然写出的是一样的名篇。
苏轼《水调歌头》:
苏轼《西江月·黄州中秋》: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苏辙《水调歌头·徐州中秋》:
南宋都临安(杭州),中秋正是桂子飘香之时,市民不分贵贱贫富,都赏美景,享美食,观歌舞,直到天明,而官府不禁,吴自牧《梦梁录》卷四“中秋”:
赏月之外,江上放灯也是南宋中秋的必备节目,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中秋”:
史载南宋的富裕程度要超过北宋,中秋都城的繁华程度对比似乎也说明了这一点,人们对于这种繁荣表达了“百万家、乐意融融”的期许:
轻露濯秋风,新楼插太空。更遭逢、解事天公。为唤羲和驱六马,将杲日、挂帘栊。
日影正红。须臾月在东。百万家、乐意融融。民意乐时天亦好,聊与众、一尊同。(魏了翁《唐多令·中秋)
一代词豪辛弃疾经常流露“补天裂”的胸怀,但在中秋,他很少直接流露这种倾向,更多的是体现不可捉摸的豪气,颇有“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况味。
辛弃疾《满江红·中秋寄远》:
词人中秋之夜想象月亮穿过大海围着人间沉浮,以至于后来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辛弃疾《木兰花慢》这首词已经发现了月亮围着太阳转的规律:
唐宋之后,中秋节的传统直到近代,长盛不衰。中秋节是平民的狂欢,也是文人墨客的节日。赏月、团圆的传统含义之外,不同朝代、不同地域,给中秋节不断附加着新的内容和仪式,文人笔下所记录的中秋节也越来越丰富多彩。明人张岱《陶庵梦忆》卷五“虎丘中秋夜”记录了苏州虎丘的一个中秋之夜,庶几可见这一习俗之盛: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萧一缕,哀涩清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月圆之后是月缺,人们似乎并未滋生盛而转衰的阑珊之意,而是扳着指头念叨起半月零九天之后的重阳节,盼望着“篱畔行看金蕊耀”时刻的到来:
当然,满目金黄的重阳与皓月当空的中秋相比,是另一番景色。引起的,也是另一般感慨:
(董希平 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