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赵辛楣跟方鸿渐聊过:旅行最见真性情。所以夫妻结婚前,该旅行一下,如果不闹分手,才好继续过日子。
《围城》里那有些例外:一行五个人,其实分成两拨半,各怀鬼胎,又旅途多艰,虽然同舟共济,却也不免生隔阂。老话说,茶三话四游玩二,出去玩儿,最好是两个人。为什么呢?老话又说,出门不比在家,穷家富路。
因为出门旅行,终究不如在家方便。许多人说起旅行,常会念及一时的浪漫舒适,忽略等飞机、等行李、走累了、找洗手间、手机没电了、互联网信号不好等等等等。所以,虽然都说旅行规划得太周密不好,但不规划了,就难免让人生气。
2013年初夏,我和若去了意大利:先威尼斯,再佛罗伦萨,然后五渔村,最后罗马。
有些历程能写出来,比如:
威尼斯的冈多拉船天下皆知,但速度不快,宜旅游赏玩,用作日常交通还是算了。威尼斯没有汽车与地铁,道路又杂,虽然有桥,轻易认不得路。你在河上,看两个地方似乎近在咫尺,上了岸走,柳暗花明,却要走两个小时,所以大家还是坐公共汽船。船乳白色,不算快,但威尼斯太小,总也来得及。
夏天的威尼斯,水色分沉绿与幽蓝。名动天下的大运河在威尼斯主岛之西,像弯刀划入心脏,呈反S型,嵌在两岸民居之间,诸桥如带,横束其上。运河里被房屋投影处,都是深暗的沉绿色,偶尔一两片水映见天空淡蓝,算作点缀。主岛正中偏右,爵爷故居与教会建筑选址的圣马可区,依陆面海,大水横绝,海水无遮无拦,被亚德里亚海的阳光铺映着:那一片海水尽是幽蓝之色,越近黄昏,其色越深。到日落时,海水蓝得像要吸收星辰,让你觉得喝一口,身体都会凉透。
比如:
佛罗伦萨市政广场过去一条街,是佛罗伦萨的三明治中心,满街都是肉香。最有名的一家三明治店,歪斜四把椅子,意大利大汉们一色站在长案边,捧着烤酥面包、内夹多汁熏肉茄子橄榄乳酪酱汁的三明治,喝酒桶里咣当当砸出的红酒,吃得大快朵颐。Il latina卖一公斤一份的大牛肉,外层抹盐,烤得酥脆;内里软嫩,一咬肉汁流溢,五花三重,肥瘦相间,越嚼越香,大瓶红酒尽着喝,不另收钱;晚餐时,真有女孩子一边啃牛肉喝红酒,一边抬头看窗外绚烂烟花欢笑的。
但有些是没法写的。
比如,到威尼斯第一天,我和若跑了五个博物馆;到第六个展时,我筋疲力尽,偏巧那个展还是从巴黎搬去的几幅马奈的画。在公爵宫穹顶下,我和若差点就吵起来。我气急败坏了:
“我们从巴黎赶到威尼斯,专门看几幅在巴黎能看到的画,干嘛呀!”
比如,在罗马的第二天晚上,因为去梵蒂冈博物馆,我们误了晚饭。午夜时分回来时,饿极了,难免絮絮叨叨:哎呀,早知道就吃点了;哎,罗马的公交真是;呃,时间的规划,真是……
比如,无时不刻穿插在旅途中的误点、疲倦、走错路,都会导致心情不好。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断网。
离开佛罗伦萨前夜,我和若不了解意大利人的德行,没够警觉,为所有的电器充电;从佛罗伦萨去五渔村的火车上,只顾听一位俄罗斯大爷——手里提着一串酒瓶,叮当作响——诗情画意的回忆往昔,忘了这茬儿。
到了拉斯佩奇,才意识到:等等,好像手机没电了!
我们俩照例互相埋怨几句,开始想法子:先翻包,找到地图,以及地图上记下的地名。我们俩分配好箱子和包,背着拉着,一路出去;用英语和法语,问了火车站面色通红神情活泼的大叔。找到了车,彼此帮衬着,倒也平安到了地方:一个临海的酒店。俩人互相扶持着,沿着峭壁,下楼梯似的,来到自己住的房间:海岬突出在峭壁上,仿佛一个鸟巢。
然后我们发现:房间里的插头,与我们所带的不匹配。
换句话说:在这里住的三天,我们就没电器使了。
又彼此怪了几句,然后俩人一琢磨,跑到了酒店门房交涉,借过了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克服了系统里佶屈聱牙的意大利语:我给所有编辑发了电子邮件——没有中文输入法,只好用英文——如此这般的解释完了一通;若借打印机下载好了各色票证和时间表。
然后,我们就这样,没有了互联网,被剩在了天涯海角。
之后的三天,没有互联网,怎么过的呢?
当然先要彼此埋怨几句——迁怒是人的天性嘛——然后……我们接受了事实,开始入乡随俗:
俩人一起跟着度假村里,其他晒得黝黑健康、喜气洋洋的老先生们,在峭壁旁的道路上等车。
跟开过的卡车和邮车里,听着音量巨大的爵士乐、穿着短袖的小伙子们问,确定邮车班次。
坐邮车,飞檐走壁地道五渔村。
彼此给胳膊与脖子上抹防晒霜。
在海边,吃着脆韧的烤章鱼、鲜活的烤虾和外酥内嫩、咬开表皮雪白的肉冒香气的烤鱼,漫无目的地溜达,一直走到海边。
在有礁石和石壁的阴影下,海水蓝得很深,让人心头发凉;而在阳光下的远海,海水如暖蓝的绒毯。看得见有美女无拘无束躺着在日光浴,被老绅士们拉着的狗好奇的打量她们;孩子手举着当作镇子象征之一的章鱼吉祥物在车站奔跑;车站卖烤鱼的老兄用英语念叨:“还有五分钟,还有五分钟……烤鱼!”
买些食材,回到住的酒店——那里到晚上不提供吃的——自己找厨具,生火,烤着吃;自己烧热水;在平台上看夕阳西下落进地中海。
彼此安慰:“习惯了也没什么……跟在家时差不多嘛!”
于是,好像……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五渔村去罗马的火车上,我写过的一个细节:
在拉斯帕奇到罗马的火车上,他认识了一对老夫妇——老阿姨手持一篮樱桃,老伯伯手持一本嘲笑贝卢斯科尼买春的杂志。那对意大利夫妇只会意大利语,听不懂英语或法语。但下车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老阿姨叫弗洛达,而且吃光了她的樱桃;知道老伯伯叫弗朗切斯科,是在都灵工作的菲亚特工程师。
后来他把在威尼斯买的所有面具和玻璃瓶都送给了弗洛达,然后每星期都接到弗洛达寄来的火腿和腊肠。
我没写的细节是……那对恩爱的老夫妻是虔诚的教徒,所以念着教皇的名字,意思问我们是不是去罗马朝见他;老先生弗朗切斯科似乎是个妻管严,经常会发生以下场景:他讲了句什么,弗洛达老太太就恶狠狠地回头看他,老先生跟受气孩子似的瘪嘴不响了,老太太就笑眯眯地亲老头腮帮子一下——南欧人这点都很好,老人家还跟小情侣似的。
以及,那种彼此瞪一眼就懂的默契,也是千锤百炼磨过来的,甜蜜的负担吧。
稍微有过点情感经历的,都能明白:同享福不难,人在快乐时,并不介意与心爱的人共享;麻烦的乃是共患难。日常生活万事有条理有章法,不容易出事;在路上,却容易因为期待与现实的落差而生烦恼。迁怒与诿过是人的天性,所以很容易就恼起来了。
本来嘛,除非生活在一整套私人订制的旅行中,时时有人接送,每个酒店都提前预定,否则自然会有不如意处。类似时节,就很考验彼此了:旅伴们没有不闹点是非的,但关键在于,双方是愿意坐下来,沟通、交流、让步、做出改变。你想去东,我想走西;你想吃牛,我想吃鸡。兴趣可以不合,性格可以不合,甚至可以争吵,但就事论事,不带诛心之论,却是起码的态度。
以及,双方都得坚持一件事:世上没有什么是必须坚持不动摇的——只要双方能够平安的一起走下去。
那,所以旅行就是这样。安全,但还是会出一些意外的冒险旅途。很容易在各色微小的困境里,磨砺出彼此的本来面目来;但过去了,就可以获得“我们不只是伙伴,还是队友呢”的成就感。等这趟旅行过了,什么都经历过了,才算是:把彼此看通透了。
世上没有不会出意外的旅程,只是看遇到意外时,彼此怎么处置——彼此埋怨是人的天性,但埋怨完了呢?所以嘛,旅行归来没吵架,才算是真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