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的江湖世界是个“尚武”的世界,武艺,非但是英雄侠女行走江湖的凭藉(护身)、仗义行侠的条件(行侠),更是解决纷扰、快意恩仇的最终法则;事实上,武侠小说之以“武”为名,正缘于有此“武功”撑起整体架构。梁羽生曾谓:“'侠’是灵魂,'武’是躯壳;'侠’是目的,'武’是达成'侠’的手段。” 然而,就武侠小说的类型特徵而言,事实上,“武”才是箇中的关键 。我们很难想像一部武侠小说中的主要角色,是完全昧于武艺或仅仅懂得三脚猫功夫的,即使金庸曾经在《鹿鼎记》中刻划出一个完全凭藉着口才机智、随机应变,便足以纵横庙堂及江湖的韦小宝,“创自有武侠小说以来未有之奇” ,但是,姑且不论其有意作“颠覆” ,未可视为武侠小说旧贯;就是如此,金庸还是不能不将武侠小说中“武功”的成素,赋之于韦小宝,从“救命六招”、“神行百变”到匕首、宝衣,无一不是针对此一武侠特色而设计,可以看成是金庸对“武功”的认同。
“武功”是武侠小说人物“安身立命”的唯一凭藉,除非侠客已然厌倦于江湖纷争,疲惫于所谓“刀头舐血”、“尔虞我诈”的风风雨雨,意欲“归隐江湖”,否则就不能没有武功。这点,我们从武侠小说所塑造出来的“武林”此一词汇中,即可思过半矣 。武侠小说自金庸开创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模式后,诸葛青云《夺魂旗》中的“干坤五绝”(东僧、西道、南笔、北剑、夺魂旗)继之而起,树立了江湖世界以武排名的不成文惯例,如慕容美的《公侯将相录》将武林中的排名,依古代爵位“公侯伯子男”、“将相卿尉”排序,等级森严,高低井然;而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开创的“百晓生兵器谱”,从天机老人、上官金虹、小李飞刀到郭嵩阳、吕凤先、青魔手等,一一可以按排名窥其江湖地位,更是脍炙人口 。尽管武侠小说中的“武功”,可以实写,可以虚构,也可以出之以文学想像、融之以哲学意境,更不妨联繫着人的生命体悟,在不同作家的笔下,凭空臆造、铺张扬厉,而有许多精采灵妙、瑰怪离奇的展现,使读者凌驾于“降龙十八掌”、“黯然消魂掌”、“干坤大挪移”、“嫁衣神功”、“长生诀”名目上,酣畅淋漓的驰骋在突破个人体能限制的快意中;但是在这些五花八门的武功中,在这以武为尚的江湖世界上,究竟何种武功,何种人物,才能真正的领袖群伦,无人可与争锋?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成功创制了“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的名言,很可以作为引导我们探讨的出发点。
武林至尊/武林盟主
“武林至尊”之名起于何时,甚难考订,作于1961年的《倚天屠龙记》,最引人瞩目;此外,1962年左右,伴霞楼主的《武林至尊》,则首标书名 。“武林至尊”虽援用了现实社会中象徵最高地位的“天子”别称,但就小说中的摹写看来,可谓是“位高而权不重”的,主要在强调“至尊”的地位,代表着英雄人物的成就巅峰,或者是梦想;但其所以能“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凭藉的则是名望、声威,而非可自作威福的权力,故宝刀虽可称雄一世,而倚天一出,即足以争锋,其中并未涉及任何权利义务等相关问题,也不是可以光凭“争夺”即可得的。“武林盟主”则不然,属于“位高权重”者,其渊源大抵可上溯自《彭公案》中,凭藉一只金镖即可号令绿林人物的黄三太,卧龙生在《天香飙》(1960)中所设计的“绿林盟主”,即承此而来;但在金庸的《神雕侠侣》(1959)中,就已经使用此一称唿。“武林盟主”的特徵,在于其乃透过“结盟”的形式而产生,既有盟约,则就具有约束力,所谓“谁得到它,谁就能向武林作狮子吼” ,有威有权,不但吸引着无数英雄豪杰九死不悔的拼命争夺,同时也形成武侠小说中极为常见的情节。叶洪生曾藉慕容美的《风云榜》,概括说明武侠小说中的“盟主争盟”形式,并认为“在此(《风云榜》)之前,武侠小说即使有『武林大会』、『武林至尊』之说,似亦罕见『武林盟主』一词” ,语虽未尽明确,却已透露“武林盟主”模式化路程之开展――争夺“武林盟主”之宝座,的确是许多武侠小说极力描摹铺叙的重点。
“武林盟主”的威权,在众家武侠小说中,往往是受到刻意强调的,如卧龙生在《天涯侠侣》中谓“武林盟主之位.非一门一派之盟主,令旗所指,凡我武林同道,都得受其调遣,遵其令喻” ,正是代表。江湖中门派纷立,各据地盘,是武林常态,本无结盟的必要,但是“鉴于当今武林门户冗杂,争端时起,而吾人大多习于独善其身,不愿轻易介入是非漩涡。因而欠人从中调度,每因小故而酿成巨祸,恩怨愈结愈深,授少数狂徒以唆惑之机柄,制造事喘,以至整个武林公义泯失,日趋不宁” ,故“联合武林各门各派,挽救江湖劫运,消灭邪恶,伸张正义” ,就显得相当必要。很显然地,结盟多少有点理想性存在,因而主其事的“盟主”,也通常被定位在“只是替大家做事的人,并不是当盟主,就可作威作福,唯我独尊” 之上。只是,一方面诉诸威权,一方面又要强调其必须避免威福自作,个中自然腾挪了相当大的“自由心证”空间,而显得弔诡和矛盾。如果我们将“武林”视同一个国家,则身为“盟主”之“君”,难免陷溺在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所标识的“明乎其职分”与否的窠臼中:明其职分,固然可以是真正主持正义的“武林盟主”;但威权如是之大,即使能“明”,恐怕也未必愿意捨弃“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的优势。因此,我们的小说家也经常故意设计出一个淡薄名利、无意争雄、胸怀磊落的主角,用以反衬“武林盟主”的虚妄,如金庸的《神鵰侠侣》中,大宋群侠为了凝聚团结,以抗蒙古,倡议设“武林盟主”以领导群雄,最后让毫无权力欲望,“谁来当盟主都一样”的郭靖担当重任,以反衬金轮法王处心积虑谋夺此位的荒谬无谓;或直接以居心叵测、权欲薰心的所谓“盟主”,指斥权力欲望之可怕,如东方玉的《武林玺》中的耿存亮,假盟主之位,欲遂其宰制武林的私心;而《笑傲江湖》中,更藉沖虚道长之口,警示出左冷禅意欲争夺“五岳剑派盟主”的无穷流祸:
那时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万寿无疆!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士,绝少有人能逃过这“权位”的关口。
大抵上,此类对“武林盟主”地位或隐或显的嘲讽与指斥,皆含有相当浓厚的“道德”诉求意味,可以说是中国传统儒家“王道、德治”说的缩影,“有德者居之”,变成只是一种理想,而实际上则毫无可能。此原因何在?在于所谓的“盟主”,完全是藉武功的高下抉选而出的,试看沖虚道长对左冷禅的防制之道:“倘若五派合併之议终于成了定局,那么掌门人一席,便当以武功决定。少侠如全力施为,剑法上当可胜过左冷禅,索性便将这掌门人之位抢在手中。”在此,沖虚道长非常弔诡的将“武林盟主”等同于权位,并等同于武功。宝刀固然可以屠龙,但只要倚天剑一出鞘,“武林至尊(盟主)”就得易位。刀剑为利器,佳兵通常不祥,这显然是“以暴易暴”,但却十足点明了江湖中唯“力”是视,以“武”为尚的“规矩” 。
允文允武,建功树名,是中国古代现实中的远景;而武艺超卓的“武林盟主”,则是虚构江湖世界中的想望,张大春曾将少年英侠成长,“到最后可以变成武林盟主,或者消灭武林盟主”的情节设计,视为一种“隐喻”或“缩影了的、变形了的社会共通价值” ,的确,跃马吴山第一峰,武林或非武林的“盟主”,都是人生终极的理想之一,只是,江湖中人,尤其是初出茅庐的少年英侠,如何达成其梦想?
武林,武林,顾名思义,唯有武功超绝的人才能崭露头角,然则,“武”在武侠小说此一类型中,究竟具有何种意义及作用?
“武”与武侠小说的情节模式
丁永强曾标列武侠小说的十五种“核心场面”——1、仇杀;2、流亡;3、拜师;4、练武;5、复出;6、艳遇;7、遇挫;8、再次拜师;9、情变;10、受伤;11、疗伤;12、得宝;13、扫清帮凶;14、大功告成;15、归隐,用以说明武侠小说中的情节模式。这十五种元项,不仅仅实质影响到武侠小说的内容,同时也是从武侠小说的形式上衍生出来的。武侠小说以“武”立名,“武”就是它最宽广的形式架构,所有的“模式”,无论作者如何巧妙运用,均无法摆落“武”的影响。尽管丁氏的区别,容或尚有商酌、调整的空间,但我们不妨就其所罗列的场面加以说明:
(1)仇杀:以武相争,正不胜邪。
(2)流亡:武逊一筹,孤雏余生。
(3)拜师:异人相救,授以武功。
(4)练武:艰辛困苦,锻炼武功。
(5)復出:武功初成,游侠江湖。
(6)艳遇:武艺超卓,侠女倾心。
(7)遇挫:武技未熟,遭尝败绩。
(8)再次拜师:再磨武技,更上层楼。
(9)情变:情海生波,侠士心伤。
(10)受伤:武逢强敌,侠士断羽。
(11)疗伤:得逢奇遇,疗伤复武。
(12)得宝:因缘巧合,获窥武典。
(13)扫清帮凶:大展武威,肃清次敌。
(14)大功告成:武决高下,一了恩仇。
(15)归隐:看破世情,偃武归田。
这十五个元项,除了“情变”未必与“武”有关外,其余的均与“武”脱离不了关系;不仅如此,在此模式中,“武”的发展趋势,很明显是由低而高的,且情节每有转折,通常皆与武功的提升息息相关。假如我们以“武”为线索,可以清楚的看出,名师的指引与获得武学宝典,是武功提昇的两大因素。
名师的启蒙,对武功的增长显然有益,但也端视此一名师本身的的武学造诣,所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斯为下矣”,故郭靖初拜“江南七怪”为师,技艺平平,非得获得洪七公授以“降龙十八掌”,才渐有可观;而令狐沖出身华山岳不群门下,艺业不越乃师,而一朝遇风清扬传以“独孤九剑”,才令人刮目相看。洪七公、风清扬,无疑是当代宗师,故一经传授,郭靖、令狐沖立刻可以脱胎换骨,佼佼独立。然而,名师如洪七公、风清扬者,一代能得几人?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在习武的历程中,如果未能被安排成如郭靖、令狐沖般幸运,就非得另有际遇,另求发展不可,否则永远无法迈上武学的巅峰,成为名副其实的“大侠”,此正如杨过,郭靖不教,黄蓉不愿教,送上全真教,又只能依照辈分,拜在武功寻常的赵志敬门下,对武侠小说稍有认识的读者,自然已迫切期待、认同他先遇小龙女,后巧得独孤求败“心诀”的情节了。学武历程的波澜反覆,是武侠小说情节中最引人瞩目的焦点,此所以在前述十五项中,“拜师”、“练武”、“再次拜师”、“得宝”就占了四项。
即便幸遇名师,或者出身名门,但名师授艺,通常得有真积力久的长期锻练,无法速成,更难一蹴而几。令狐沖是已有根柢之人,且所学又是华山“剑宗”之技,与其“气宗”根柢,相得而益彰,故可以在几天内一通而百通;而愚驽鲁钝一如郭靖者,虽经由铁杵磨针的苦学,在一个多月中,勉强习得了十五掌,如非仰仗蝮蛇宝血之力 ,实无可能。在此,牵涉到一个武侠小说中由作者与读者共同建构的一个“默契”——内功。
中国传统的武学概念,自有所谓的“外家”、“内家”之别以来,毫无疑问地,讲究调息练气、以静制动的“内家”功夫,逐渐超越锻鍊筋骨、以劲力克敌的“外家”,且连带着影响及于“外家”也走上“内家”的路径 。“内家”强调“内功”,“功力”之深厚与否,往往是决胜的关键。“功力”的养成,固然有许许多多的法门,但“时间”永远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
尽管武侠作家偶尔会刻意凸显江湖中人将军白发、髀肉重生的堪怜处境,如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天机老人,虽在百晓生“兵器谱”上排名第一,可是年老体衰、血气转弱后,窘态毕露,终不得不败在时方盛年、排名第二的上官金虹之手;但多数的武侠小说皆很明显地以年纪作为衡量功力深厚与否的绝对标准,武侠小说中的前辈、名宿,动辄拥有半甲子、一甲子的功力,使后生晚辈瞠乎其后,年纪正是一大关键。“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张三丰、风清扬、任我行、独臂神尼等等,金庸小说中鼎鼎大名的“前辈”,武功固然高明,年纪更属高龄,可谓相当具代表性的显示了此一观念。就武侠小说而言,这是“默契”,尽管未必符合医学原理,却不必质疑 。年纪愈大,功力愈深厚,推展至于极致,如秋梦痕的许多小说,登场的“前辈”人物,从六十岁到数百岁,“一山还比一山高”,“时间”压缩于同一的“空间”场景中,神奇诡怪,更是不可方物——但却也为读者所默认!
“时间”既是功力深厚的大前提,则尽管得拜名师,在短期间,还是只能在外在的技能上予以增强,躐等而进,即属违反常规;然而,在多数武侠小说以青年男女为主角的情况下,如此旷日费时的锻鍊,有时不免缓不济急――亟欲在江湖上建功树名、一展雄风的英侠,如何在前辈名家虎视眈眈下,脱颖而出?武侠作家在此虚构了一个“虽在父兄,可以移于子弟”的便捷法门,那就是利用“灌顶大法”,将师父积累了几十年功力,转注到徒弟身上,在卧龙生的《玉钗盟》中,徐元平虽得慧空禅师传授《易筋经》要诀,但犹需由慧空转输数十年真力,才能奏功,正是採取这一途径 。不过,此法虽曰神妙,毕竟不能多用,否则人人灌顶、处处醍醐,不仅说服力不足,情节无法开展,小说的精彩度更将逊色不少。
于是,武侠小说就“逼”出了一个影响层面相当广的模式——武林秘笈。
“武林秘笈”的特色
“武林秘笈”在许多武侠小说中频频出现,几乎大部分的作家,都会有几部描写武林秘笈的作品,虽功力深浅有别,设计巧拙不同,但皆颇受瞩目,不仅成为诋毁武侠作品的口实,影响所及,也成了现代语汇中的一个常用成语。既称“秘笈”,自然是世所罕见的典册,创写者呕心沥血,独抒不传之秘,以待后世之有缘者,《易˙繫辞》谓“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可以说是最早的起源,而其中所隐涵的启蒙、开示意味,同样也在武侠小说中表露无遗。
在武侠小说中,“武林秘笈”的设计,基本上遵循着几个特性:(1)高超性;(2)隐密性;(3)神异性;(4)灵妙性;(5)正宗性;(6)道德性。这几种特性,对武侠小说的情节与人物造型都有相当深远的影响,且其整体构设的观念,亦皆来自于中国传统文化,与武侠小说的类型特色密合无间。即此,我们不妨略作具体分析。
武林秘笈的“高超性”,指的是其中的武功,必然普遍高于当时名家高手的武艺。这点甚是明白,盖如不高,无法获得青睐,学成也毫无益处。金庸小说中的《九阴真经》、《九阳真经》、《葵花宝典》等,套小说中的话来说,“奇幻奥秘,神妙之极” ,无一不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 ,故令狐沖的“独孤九剑”尽管高明,但联合精通“吸星大法”的任我行及魔教高手向问天、上官云之力,依然不敌东方不败所学未必齐全的《葵花宝典》武功;是以江湖中人处心积虑,巧取豪夺,皆欲得之而后快。在中国传统“信而好古”的观念影响下,类似的秘笈,通常被设计成充分具有历史成分的宝典,由数十年前乃至数百年前的前辈高人遗留下来,《葵花宝典》来自于“前朝宫中”的无名宦官,《九阴真经》原出于《万寿道藏》编者黄裳之手 ,《九阳真经》则出于少林高僧之手,经觉远参悟后分传三系。这些人虽名姓有时未必可考,亦不见得在江湖上曾经享过盛名,但武学造诣则不同凡响,来历也是极其分明的。
武林秘笈往往具有“隐秘性”,偶然得之,忽然失之,凭藉的是机缘巧合或福缘深厚,遗留的场所,不是深扃密固的藏经寺院、深宫内苑,就是深山大壑、绝壁悬崖的神秘洞府中。后者尤其是多数武侠小说喜欢描摹的场景,卧龙生《飞燕惊龙》中的《归元秘笈》深藏于括苍山中、上官鼎《沉沙谷》中的《少林心法》湮埋于沉沙谷底。其他如古墓、湖心、地底、沙漠、海岛等人烟罕至之处,亦所在皆有。
武林秘笈除藏处隐秘外,也经常有神兽(怪物)或机关把守,以作某种意义上的过滤,高庸《天龙卷》谓“大凡神兵宝物理藏之所,必有异兽灵禽护守” ,武林秘笈亦颇不乏此。神物怪兽的出现,导源于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系列书中大量的描写,神奇诡怪,不可方物,于旧派武侠中独树一帜。新派武侠在早期发展时颇着意摹仿,与武秘笈无关者,多半以炫夸场面为主,如金庸《射鵰英雄传》中的“血鸟”、《倚天屠龙记》中的“玉面火猴”即属此类。与秘笈相关者,神兽则用以“护经”,如《神鵰侠侣》中的神鵰;怪物则用以作为障碍或提供加深功力之助益,如墨余生《琼海腾蛟》中的蚺龙、向梦葵《紫龙珮》中的天蜈、黑蛇。但这种神奇炫怪之说,虽是中国固已有之的传统,却不见得能为当代“科学昌明”后的读者所接受,故新派后期的武侠,渐以机关、阵图取代,以加强可信度。因此,金庸在修订本中,大量删削神兽的章节,而在台湾早期模拟还珠的墨余生、向梦葵等人的小说中,仍屡屡出现,而后期则屡不一见,卧龙生的《玉钗盟》写孤独古墓,即铺设大量精巧骇人的机关以取代。
武林秘笈出土,除有百灵环绕之外,也经常伴随着神兵利器、灵药出土。神兵利器不是千古流传而下的,就是由神物化身为宝剑,往后即成为主角行侠仗义、诛除强暴的的重要凭藉;灵药则通常是一些异种植物,紫芝、朱果、兰实、何首乌等等,不一而足,有时则是神物的内丹、精血,其作用是在短期间增强主角原所欠缺的“功力”。这基本上也是导源于还珠楼主,但更变本加厉,灵妙至不可思议,寖至于成为武侠小说中的重要模式。
武林秘笈中的武功,通常是“正宗”的武功,绝非邪魔外道、残忍冷酷的功法 ,尽管首创者或者被目为邪派中人(如梁羽生《云海玉弓缘》中,金世遗所获的武功秘笈,为乔北溟所创),但最后定为正派中人所得,且其获得,往往须有一番考验,以保障其“道德性”,梁羽生安排了金世遗与杨华(《牧野流星》)“磕头”以示崇敬,正是为此。
这六大特性,虽非每种“武林秘笈”所必备,但其中必然兼含三、四种以上,是可以轻易得到验证的。前文提到过,“武林秘笈”是武侠小说中极为常见的一种模式,且强调它是被“逼出”来的,其原因何在呢?主要是它在武侠小说的情节设计上,有其“不得不然”之处。
“武林秘笈”最大的作用,在于压缩时限,提供主角上乘的武功,如此一来,除非作者一开始就排除了“学武”的过程,让主角甫一上场,就拥有傲视群伦的高明武功,否则,“武林秘笈”就得适时出现,以解决“少年成长”侠客的诸般困境。这点,我们如果比对一下较少运用“少年成长”模式的古龙后期小说,可以获得相当大的启示。
古龙后期小说,曾经创造出三个知名的男性角色:李寻欢、陆小凤与楚留香。这三个主角,面貌、性格各有特色,古龙也设计了不同的情节以与性格配合,但却有两个共通的特徵,一是他们的年龄,大约都在三十岁左右,忍情而忧郁的李寻欢,为寻十年旧梦而来,已自觉“不再年轻” ;潇洒机趣的陆小凤与朱停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 ;风流多情的楚留香,年岁虽未实写,但七年前就在北京城铁狮子胡同救过钱麻子 ,自不会是毛头小伙子,且言语风度,充满中年魅力。他们早已历练过江湖上的风风雨雨,枝盖亭亭,誉满天下,处处有其英爽的侠行义踪。一是他们的武功,均已达到个人巅峰,李寻欢高居兵器谱第三名的探花,陆小凤“灵犀一指”名动江湖,楚留香夙享“盗帅”美誉,虽未必即是天下第一,但临敌的机警与智慧,料事的缜密与精切,却往往能发挥关键的助力,在危急之际击溃强敌――重要的是,在全书中,他们已无须再学武功,就足以应付江湖上的风风雨雨了。以此三人为例,衡以丁永强所举的15个“核心场面”,合者寥寥可数,可以见得“武林秘笈”的创设,明显是为了适应某些特殊情节的要求而不得不然的。一言以蔽之,就是为了使书中主角充分具备傲笑江湖、仗义行侠的条件――高深的武艺。
从反面思考,万一没有武林秘笈,则武侠小说中的江湖世界将会如何――尤其是“少年”的江湖?在武林秘笈背负过多沉重的包袱、引发太多的指摘讥讪下,具有开创性的作家,很难不去思考着如何跳脱窠臼的问题。臺湾作家高庸,明显就是个亟欲有所突破的例子――突破,不是走类似古龙的路子,弃武林秘笈而不用,而是在武林秘笈原有的架构下,有所兴革。在《天龙卷》中,高庸相当具反讽意味的,将此书中江湖群雄争相夺取的《擎天七式》秘笈,出人意表的作大公开,叶洪生对此大表激赏,谓:
作者独排众议,打破从一九五零年代后期以来港、台武侠小说界竞相以“争夺武林秘笈”为能事的格局、窠臼——将江湖人物梦寐以求视若瑰宝的“擎天七式”剑谱,大印特印,免费赠阅;公诸天下,以广流传!这种见识、这种创意、这种反思皆发人所未发,洵可谓“推倒一世之豪杰”!令人不得不击节称赏,拍案叫绝!
的确,高庸这种反思及突破,可以说是武侠小说中所独创的;而秘笈大公开之后,江湖中人个个皆能轻易习得此一高绝的武功,也理应再也不会因之引起尔虞我诈、残酷血腥的江湖仇杀。但是,当人人处心积虑欲独得的不传之秘,变成普通技艺,寻常阿狗阿猫都能来上一手时,人人平等、个个齐头,论武平分秋色、较技不分高下,这样的江湖还成其为江湖吗?书中的主角江涛,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又何从去建立他的江湖事功与威望?其实,高庸此书的可贵,不仅在于他首创武林秘笈公诸天下的情节,更在于他藉此公诸天下的形式所凸显出的意义。秘笈大公开后,江湖中人没人愿意相信江涛居然会具有如此胸襟气度,秘笈中的武功学归学,但总怀疑江涛可能藏私,因此,纠葛反而更是层层环绕,欲静不得静。在此,江湖的纷扰形成讽喻,直指人心之不足、多诈与多疑。而直接与武林秘笈模式相关的,则是亦指出了没有秘笈的创作困境。是以高庸最后,在“擎天七式”已成为普通武功时,也不得不更上一层楼,另行设计了六合一(拳、掌、剑、轻功、内功) 的《天龙卷》秘笈,据于制高点上,重演一次“武林秘笈”的戏码,这正是所谓“不得不然”。当然,此时的《天龙卷》就再也不能公诸天下了,否则江涛该如何扫荡群魔、一了恩仇?
“武林秘笈”与小说情节
“武林秘笈”由于普遍成为武侠作家笔下的惯技,且在若干关键点上出现几乎完全一致的表现模式,如前所述及的六大特色,以致猥谤丛集,颇有含冤莫白之处。诚如叶洪生所论,武林秘笈有其相当大的局限性 ,但是,此一局限性是导源于武侠小说文类特色的,不出于彼,就出于此,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此正如写古诗,古体近体,可自由选择,但如欲写近体诗,则必须遵循格律,否则不能谓之近体诗。武侠小说可以不写武林秘笈,但一经选择,则必有所依循,这也是“势所不得不然”,否则武侠之“武”,即无法凸显。当然,此一依循,也端视作者如何于腐朽的题材中,加以神妙运用。金庸大家,于诸书中颇不乏以武林秘笈为主线贯串者,而读者反而津津乐道,不以其落入模式为嫌,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正说明了此一道理。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模式如何,而在此一模式可以如何加以运用。
首先,武林秘笈本身的设计,就可以有多种变形,既可以在埋藏在深山绝壑中,待有缘者(主角)于颠沛流离中不意得之;也可以代之以深谷幽居的侠隐、含冤待雪的受难者,充当启蒙的智慧老人角色,传功授法,甚至转注内力,《玉钗盟》中的慧空大师、《天佛掌》中的火云邪神、《笑傲江湖》中的风清扬,虽非秘笈,但作用却等同于秘笈。这类的变形,在卧龙生的武侠小说中屡屡可见,《天剑绝刀》、《金剑鵰翎》、《春秋笔》、《无名箫》等皆是。但变中犹有不变之处,那就是多半以“绝处逢生”的模式展现出来――熟知武侠小说的读者,一见有类似“坠崖”的情节,大抵皆能会心而笑,因为百丈悬崖之下,正跃动着无限的生机,将随时让主角脱胎换骨,获得新生 。
其次,武林秘笈也往往藉“藏真图”的形式出现,作者故作狡狯,以图标识出藏所,不仅跋山涉水,有图可按,不至处处惊险;甚至藏真图中,另有奥秘,暗藏武功,如卧龙生的《镖旗》,全书以一幅“牧羊图”为主线,不仅标识了藏宝的线索,且藉图中群羊的姿势,暗藏了十三招精妙绝伦的武功,正是最明显的例子。
最重要的是,武林秘笈在武侠小说中,始终是情节推展的枢纽,由于武林秘笈上的武功,基本上皆具有远高于当代武学的特色,因此一经出现,人人欲争,个个欲夺,必然造成江湖的动荡。武侠小说的情节发展趋势,向来是“由静之动而静”的,“静”所代表的是一种均衡与稳定的状态,江湖中波澜不生,各门各派各安其所,众英雄豪杰也各安其名位,如《射鵰》里“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玉钗盟》里“一宫二谷三堡”、《公侯将相录》里“公侯伯子男”,一一稳定序列。但是,武侠小说永远不可能以此稳定的架构为题材,均势必须被打破,江湖必须要浩浩荡荡,才会有生机;否则肥马伏枥,宝剑生尘,英雄侠客,如何能够叱咤风云?打破均势,必须“有事”,而“武林秘笈”无疑就是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大事之一。
因此,武林秘笈在武侠小说情节上最能着力之处,就是在原有的均势(常态)中,投下“变数”,是武侠小说中的“祸水”。金庸在《射鵰》中曾藉周伯通之口,点出《九阴真经》在江湖上所翻生的波澜:
周伯通道:“撰述《九阴真经》的原由,那黄裳写在经书的序文之中,我师哥因此得知。黄裳将经书藏于一处极秘密的所在,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见到。那一年不知怎样,此书忽在世间出现,天下学武之人自然个个都想得到,大家你抢我夺,一塌里胡涂。我师哥说,为了争夺这部经文而丧命的英雄好汉,前前后后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着经中所载修习武功,但练不到一年半载,总是给人发觉,追踪而来劫夺。抢来抢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得了书的千方百计躲避,但追夺的人有这么许许多多,总是放不过他。那阴谋诡计,硬抢软骗的花招,也不知为这部经书使了多少。”
三山五岳的高手抢夺秘笈,是武侠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场面,也是武侠小说最容易发挥武学妙思的部分,高手轮番上阵,一一演示武艺,足以为武侠平添无数动力的美感,《飞燕惊龙》中的《归元秘笈》、《天龙卷》中的“擎天七式”,都具有此一作用。而就在这多方争夺的过程中,真真假假,得得失失,其间的恩怨情仇、利害冲突,可以获得大力的发挥,引生出奇诡巧妙、曲折离奇的情节。
巧取豪夺,不是为“名”就是为“位”,秘笈的出现,攸关着江湖霸图的改写,于是,作家又往往于中尽情刻划,黑道霸主可以恃强豪夺,奸险小人可以诡谋巧取;伪君子可以欲拒还迎,图穷匕现;真侠士可以悲天悯人,力挽狂澜。在自觉性强的武侠小说家理想中,“人性”始终是他们高度认可的重要内容 ,人物的性格不一,面对秘笈的心态即大有不同,武林秘笈燃犀烛怪,鬚眉毕现的照见人性中的善善恶恶,也可以说是武侠小说中描摹人性的试金石。这点,在金庸的《笑傲江湖》中,描绘得最是淋漓尽致,一部《辟邪剑谱》,不但形成一股风暴,将书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一一捲入,更烛照出人性在面对权力徵逐时的各种情态,枭雄任我行、小人左冷禅、伪君子岳不群、真侠士令狐沖,各具特色,各呈妙相,昔人谓《水浒传》写梁山好汉,人人各具一副面貌,然尤嫌其相似者过多,且不脱盗贼行径;而《笑傲江湖》则人物性格不仅各异其趣,且深刻传神,贴近人性,正是藉《辟邪剑谱》点逗而成的。同时,武林秘笈在此书中,也成为“权力”的隐喻,“欲练神功,引刀自宫”,暗喻了权力使人废寝忘食、不惜牺牲人性中许多珍贵情操的可怖,印证权力使人腐化的可畏!老子说:“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武林秘笈显然就是“可欲”,而其如何拨乱人性?武侠作家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切入,具体而形像地为我们描摹了众形众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