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朝霞》中论贵族的三节(上)
尼采著作《朝霞》第198节前导小标题为“决定民族地位的人”,该节中指出,决定一个民族在世界上地位的文化伟人在欧洲国家的几类不同群族,它们分别是贵族、教士和教师等。接下来的199、200和201三节谈的内容就是我们当代贵族与古希腊贵族的比较,贵族的特征,以及贵族的未来理想。
第199节的小标题是“我们是更高贵者”。第一句:“忠诚、慷慨、珍惜名誉,三者结合,成为一种单一性情,我们称之为贵族的,高贵的,高尚的,就这种性情来说,希腊人是不如我们的。”一上来,尼采就把贵族、高贵和高尚相提并论。高贵的人就隶属于贵族,贵族就指品性高贵的人。这种高贵的,高尚的性情由忠诚、慷慨和珍惜名誉三者构成。
“贵族”有不同的等级和内涵。比如,一般所说的贵族是指那种按世袭的身份、地位、权力和财富来划分的阶层,而此处所说的贵族是一种按性情不同划分的人群,不妨称为“精神贵族”。当然这两类人在现实社会中,既会有交叉,也会有分隔。尼采行文中并未严格区分,但阅读时,为了较少混淆,还需注意。
我们是谁?尼采在这里高傲地把自己列入了贵族的行列。精神的贵族自然不同于传播某种信仰的教士,以及教授现代文明的教师。相对于古罗马或中古时代,古希腊更是我们西方文明的典范。所以我们要与希腊人进行对照。
“我们不想因为这些美德的古老目的似乎已经不再受人尊重(这是正确的)而放弃他们,而是力图为这种宝贵的遗传冲动找到了新的应用目的。”这些高贵的性情就是美德,美德是为了人世的某种目的服务的。哪种目的?是人类生活本身吗?好像不是,更可能是为了这个人类生活本身而效力的一种目的。这种不管是古老的目的,还是而今新世界的目的,都是一种为了人类生存的应用目的。
古老的美德是为了古代的应用目的服务的,今日的美德是为了现代的应用目的服务的。古老的应用目的是什么?而且是已经不再受人尊重的目的?难道是“上帝死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这是正确的”?或许是经过近代的启蒙后,民智已开,古老的诸神和神圣的一神都死去了。“上帝死了”已经成为启蒙后,不可更改、无可挽回的事实了。
如果人类生活着,那关于人类的最高目标可能就没变。古老的应用目的衰退了,但这些美德并不应该随之一起放弃。这些美德本身就是人性中宝贵的财富,是一种美好的天性和热情,很可能是难于传授和教诲的,而更多的是通过偶然的遗传、血缘得来的。新的应用目的是什么?人类社会的大立法者、大哲和先知们找到了吗?或者问,“我们”精神贵族们找到了吗?尼采找到了吗?是“永恒复返”,“重估价值”,还是“权力意志”?
尼采接着说,最高贵的希腊人的心性比起我们这些贵族都是低级和不光彩的。他举了荷马《奥德赛》中足智多谋的王者俄底修斯与古希腊著名的民主派政治家和军事统帅地米斯托克利斯忍受耻辱的故事为例。他们自我安慰,忍辱偷生。而我们是珍爱美誉,宁可放弃名声和权力,甚至不惜性命。我们忠贞不渝于我们的信念,即便这妨碍了我们当上僭主。而希腊贵族们心中充满嫉妒,而变得无耻,作恶多端。这些帝王、贵族和政治家们,哪里还谈得上什么高尚和正义?
“对这种人来说,正义似乎是极其困难的,他们认为几乎是不可能的,'正义的人’之于希腊人就如'圣人’之于基督徒。”人世间,无论是在哪个民族或者宗教中,正义之人都是罕见的。当雅典人苏格拉底说“美德就是幸福”时,这对希腊的贵族们简直震耳发聩,他们都认为他说的是疯话。这些出身高贵的人,梦想的幸福就是做一个满足私欲,牺牲人民的僭主。在这样的民族中,国家会受到人们的轻视。
在尼采看来,对国家观念的偶像崇拜,是为了控制高贵的人的无限制的权利欲望。现代民主政治中,普通的民众没有这样的野心,他们已经抛弃了虚假的爱国主义。他们有舒适的自我保存的欲望,有无限制追求财富的欲望,而没有了这种疯狂的权力欲望。
尼采一向是反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而在这里却没有。苏格拉底倒像是成了我们“更高贵者”。
尼采《朝霞》中论贵族的三节(下)
第200节只有一句话“忍受穷苦。——出身高贵之最大好处是使人更能忍受穷苦。”这里的出身高贵,应该与上一节开头联系起来看。像我们开始时指出的那种区分一样,它不是指向门第、承袭和血统上的贵族,恐怕更多指的是一种思想气质方面的家族、传承和血缘的关系,即指向精神贵族。这里并没有说,贵族必定是穷苦的。事实上,常常相反。这里只是指出,能够心甘情愿地“忍受穷苦”,正是贵族最显著的特征。
这节几乎是全书最短的一节。它之前的199节,之后的201节都是比较长的小节。在这两节中都有对贵族内心和外部形象的描绘。尤其是下一节,描述得细腻,具像。但这节却如此简短。这是为什么?是随手所致,并无深意?像尼采这类哲人恐怕不会随便。
为了通过与前后节的对比和形式变换,引起读者注目,突出这种贵族的德性?为了表示这种德性如此显明,无需进一步的说明和解释?还是为了暗示,“忍受穷苦”的贵族品性是由上节所述的品性到下一节更高的品性之间的桥梁和条件?抑或有其他寓意?
启蒙思想自马基雅维利以来,对人类的政制秩序和心灵秩序造成了改天换地般巨大的颠覆。马基雅维利主张,放弃古代哲人和先知们的“人应该如何生活的标准”,代之以的探究是:人实际是如何生活的。从而降低了人类的目标。霍布斯将人的畏死的激情作为出发点,倡导人的自我保存为最高的权利。洛克进一步将人的自我保存升级为人的舒适的自我保存,为人的无限制的追求财富欲望开辟道路。近代的启蒙哲人们否弃了古典的自然观,他们奢望永久和平,他们渴望征服自然,他们推崇技术统治,希望从而永久地消除人类的苦难和不幸。他们成功地激发和释放了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曾经被长久有效地抑制和规导的民众们的各种难以估量后果的欲望。
现代化的浪潮席卷了古老的高贵,美德,正义,并且危及了人性。尼采为了挽救危机中的人性,一边向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回头张望,一边义无反顾地走向未来的哲学。在驯服欲望,“忍受穷苦”的精神取向方面,他与苏格拉底等古人站在了一起。大学教授的哲人尼采是清贫的,雅典自由民的苏格拉底,他是赤贫的。他总是赤着脚,与他的精神情侣们谈笑着,顾盼着走过雅典的街道。
第201节的小标题为“贵族的未来”。该节前部的一大半文字对贵族做派身心两方面进行了形象、生动而有趣的渲染。具有贵族习性的男女们,他们坚毅,庄重,奔放。这一系列情景描绘得倒是那种上流阶层的贵族。但接下来,尼采转向了一个更高层次的领域。这个领域就是自由思想家们的知识领域。尼采在小节结尾处写道:“最后,如果事情一天比一天变得更明显,从事政治将成为某种不光彩的职业,那么,贵族还能从事什么职业呢?”这些自由的精神“贵族的未来”是什么呢?“他们将以追求无敌的智慧的理想为荣”。
当然,任何种类的贵族与我们何干呢?与我们相干的也许是尼采轻蔑的“畜群”。当我道听途说地写出这篇杂乱的短文,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尼采看到我们,他一定会在心里默默地骂上一句:你们这帮后现代的“末人”。
《朝霞》,田立年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