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与他的武侠小说 金庸武侠琴与艺(四)

轻歌冷韵腥风没,倜傥无心乱意浮

忽听得琴韵冷冷,出自湖中,张翠山抬起头来,只见先前在镖局外湖中所见的那个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抚琴。张翠山眼见脚下是三具尸体,游船若是摇近,给那人瞧见了声张起来,惊动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烦。正要行开,忽听那文士在琴弦上轻拨三下,抬起头来,说道:“兄台既有雅兴子夜游湖,何不便上舟来?”说着将手一挥。后梢伏着的一个舟子坐起身来,荡起双桨,将小舟划近岸边。

张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见到甚么,倒可向他打听打听。”于是走到水边,待小舟划近,轻轻跃上了船头。舟中书生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拱手为礼,左手向着上首的座位一伸,请客人坐下。碧纱灯笼照映下,这书生手白胜雪,再看他相貌,玉颊微瘦,眉弯鼻挺,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梨涡,远观之似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这时相向而对,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妙龄丽人。

张翠山虽然倜傥潇洒,但师门规矩,男女之防守得极紧。武当七侠行走江湖,于女色上人人律己严谨,他见对方竟是个女子,一愕之下,登时脸红,站起身来,立时倒跃回岸,拱手说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装,多有冒昧。”那少女不答。忽听得桨声响起,小舟已缓缓荡向湖心,但听那少女抚琴歌道:“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舟去渐远,歌声渐低,但见波影浮动,一灯如豆,隐入了湖光水色。

......

午前午后,他在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寻访二师兄俞莲舟和七弟莫声谷的踪迹,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当七侠相互连络的半个记号。到得申牌时分,心中不时响起那少女的歌声:“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那少女的形貌,更在心头拭抹不去,寻思:“我但当持之以礼,跟她一见又有何妨?倘若二师哥和七师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从她身上之外,更无第二处可去打听昨晚命案的真相。”用过晚饭,便向钱塘江边的六和塔走去。




湖光水色,残月孤舟,轻歌冷韵,少侠佳人——既充满浪漫又饱含杀气的一幅画面。也许来的有点迟,不过音乐终于发挥了作用,终于能够打动听音之人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袁承志不能被打动,因为他是一个不识音律的山野鄙夫;杨过、郭襄不被打动,因为他们都有了心上人;而倜傥儒雅、文武全才的张翠山张五侠还不能被打动,那真是太说不过去了。可惜了,这一幕实在是太短了,而且被各种紧张的气氛所冲淡,终归不是大手笔。金庸用何足道下了台阶之后,减少了在小说中对音乐的描写,不过也许还是技痒难耐,用三言两语弥补了一大遗憾。

异器重鸣安煞气,奇音未绝顾遗尘

正在此时,忽听得屋顶上传下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似是有数具瑶琴、数枝洞箫同时奏鸣。乐声缥缈宛转,若有若无,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只是忽东忽西,不知是从屋顶的哪一方传来。张无忌大奇,实不知这琴箫之声是何含意。陈友谅朗声道:“何方高人驾临丐帮?若是明教群魔,不妨就此现身,何必装神弄鬼?”瑶琴声铮铮铮连响三下,忽见四名白衣少女分从东西檐上飘然落下庭中,每人手中都抱着一具瑶琴。这四具琴比寻常的七纺弦琴短了一半,窄了一半,但也是七弦齐备。四名少女落下后分站庭中四方。跟着门外走进四名黑衣少女,每人手中各执一枝黑色长箫,这箫却比常见的洞箫长了一半。四名黑衣少女也是分站四角。四白四黑,交叉而立。八女站定方痊,四具瑶琴上响起乐调,接着洞箫加入合奏,乐音极尽柔和幽雅。张无忌不懂音乐,然觉这乐声宛转悦耳,虽是身处极紧迫的局面之下,也愿多听一刻。悠扬的乐声之中,缓步走进一个身披淡黄轻衫的女子,左手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

......

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齐跃上屋顶,琴声丁冬、箫声呜咽,片刻间琴箫之声飘然远引,曲未终而人已不见,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众人心下均感一阵怅惘。

......

正在此时,忽听得峰腰里传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张无忌心中一喜,只听得瑶琴铮铮铮连响三下,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着箫声抑扬,四名黑衣少女手执长箫,走上峰来。黑白相间,八名少女分占八个方位,琴箫齐奏,音韵柔雅。一个身披淡黄轻纱的美女在乐声中缓步上峰,正是当日张无忌在卢龙丐帮中会过之人。

......

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说着敛衽为礼,手一招,带了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飘然而去。

四名白衣少女,四张短琴;四名黑衣少女,四支长箫——如果用西方古典音乐的观点,这样的组合,已经是一个规模挺大的室内乐组合了,如果每个人能负责不同的声部,让一位作曲家来为这个组合来作一首八重奏曲,绝对是一个考验,需要非常出色扎实的和声、对位功底才能完成谱曲了,即便是人们熟悉的大作曲家,恐怕也不是都能胜任的。当然,这是中国的传统音乐丝竹组合,一般而言,齐奏为主,很少加上和声、对位的概念的。不过,这个组合的组织者,是神雕侠侣小龙女和杨过的后人,出现的地方,是腥风血雨的武林。很自然,这样的组合会令人联想到另外的一层含义——剑阵,无形的剑阵。分两色黑白,持四琴四箫,占八方之位,正合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意,音乐八方和鸣,运气发声,相互呼应,就如剑气横行,绝对是一个强大的剑阵。要排这样的阵,当然需要一定的资本:排阵者,要是武学大家、音乐大家,还要是精通五行八卦之人。小龙女、杨过毫无疑问都是武学大家;小龙女能把琴谱融入到铃索武功当中,杨过能够为程英的琴声唱和对抗李莫愁,对于怎样把音乐融入到武功中,绝对也是通晓的;至于五行八卦,黄药师、黄蓉甚至程英,都能够给予帮助——这样,排出一个四琴四箫的无形剑阵是理所当然了。至于黄衫女子,穿着乃是对应中央之色,应该是这个阵的另一重五行生克变化中的一环,不过她只是飘然出场,没有操持乐器,多多少少有点遗憾。不过,她的出场,以这四琴四箫作为铺垫,是绝对的飘逸绝尘,既清丽典雅,又独具震慑力,不禁让人回忆起昔日的神雕侠侣。可惜,风流绝响百年空,以黄衫女子的家传武学,已经是遗世独立了,这个无形的剑阵,只是一个陪衬而已。或者说,没有了杀戾之气的四琴四箫,更多的是在腥风血雨的武林奏鸣安定人心的华章。




俗客藏威听雅奏,冰心释凛解温情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乾。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馀岁后颇曾读书,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麽好东西相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意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著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苗若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拉著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雪山飞狐》篇幅不长,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金庸真正用心塑造的其实是胡一刀,这样的辽东大侠,可以说八竿子跟音乐拉不上关系。至于胡一刀的儿子,名义上的主角胡斐,基本也就是借用了胡一刀的模板塑造出来的,要不是重新翻一遍这部小说,还真想不到书中还有这样文雅的一段。不过,与其说是意想不到,不如说是不合拍调。金庸不知道是不是不喜欢“美女与野兽”的故事,硬生生地为苗若兰配上一个文武双全的胡斐。一个外表粗鄙的侠客,瞬间变成谈吐酸腐的书生一般。《雪山飞狐》的创作时间跟《神雕侠侣》差不多,因此可以看得出胡斐和苗若兰的这一段对辞跟杨过和程英的那一段和歌是双胞胎。不过这种套路用在杨过身上倒挺自然,毕竟杨过是在精通音律的小龙女身边长大的;这里用在胡斐身上,还是“二十馀岁后颇曾读书”,就能够以古风对歌辞,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具备拔苗助长能力的博士生导师。或许金庸相信人不可貌相,因此他把胡一刀和胡斐塑造成豪气干云又心思细腻的大侠。不过是否这样的大侠就能够安上古时名士那种雅行呢?很显然,这种描写只会让胡斐的形象大打折扣,变得形象更加不鲜明了,以至于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其实稍微改变一下,说不定会更加合适:所谓“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并不是辽东大侠就应该与音乐绝缘才称得上豪气干云,如果能让胡斐唱出像《易水歌》这种风格的辞调,似乎才更加得体。不管如何,寒冷的大雪山之上,煞气凛然的“雪山飞狐”倒是享受了一番美貌娇柔的千金小姐的温情,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多情总怨风流债,可记当初醉梦时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忽听得箫声幽咽,从花丛外传出。马春花正自难受,这箫声却如有人在柔声相慰,细语倾诉,听了又觉伤心,又是欢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她听了一阵,越听越是出神,站起身来向花丛外走出,只见海棠树下坐着一个蓝衫男子,手持玉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箫颜色难分,正是晨间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点首,示意要她过去,箫声仍是不停。他神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马春花红着脸儿,慢慢走近,但听箫声缠绵婉转,一声声都是情话,禁不得心神荡漾。马春花随手从身旁玫瑰丛上摘下朵花儿,放在鼻边嗅了嗅。箫声花香,夕阳黄昏,眼前是这么一个俊雅美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来的神色又是温柔,又是高贵。她蓦地里想到了徐铮,他是这么的粗鲁,这么的会喝干醋,和眼前这贵公子相比,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涂。于是她用温柔的脸色望着那个贵公子,她不想问他是什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过去干什么,只觉得站在他面前是说不出的快乐,只要和他亲近一会,也是好的。这贵公子似乎没引诱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无知,才在春天的黄昏激发了这段热情。其实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决不会上商家堡来逗留,手下武师一个过世了的师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驾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禀报,得知她在花园中独自发呆,决不会到花丛外吹箫。要知福公子的箫声是京师一绝,就算是王公亲贵,等闲也难得听他吹奏一曲。他脸上的神情显现了温柔的恋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热切的情意,用不到说一句话,却胜于千言万语的轻怜密爱,千言万语的山盟海誓。




说实在,我对《飞狐外传》这本书是没有什么好感的。看过一遍,只是觉得胡斐这个人虽然正直重义,但是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浑浑噩噩的,看不出什么特别出彩的表现。金庸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已经有了《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这样的奠定武侠宗师地位的作品了,但是到了《飞狐外传》,就像一夜间从新派武侠小说又回到了旧派一样,很多人物就像戴了脸谱一样,黑白分明,主线情节也像用了模板一样,老套之极。恐怕真正出彩的人物,恐怕只有程灵素一个了,要没有这个人物,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部小说归为金庸最差的小说。

至于这一段马春花被福康安所迷倒的的情节,就是极其老套——所谓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但是,福康安的箫声,不过是他耍弄他的风流本色而已,根本是可有可无,不见得是箫声把马春花给打动了——把箫放在福康安的身上,真是玷污了洞箫的高洁。更何况福康安不过是摆摆架势,显示自己的能耐,并非真正的倾情,被这样的人迷住,注定马春花的未来会有悲剧上演。良家女子,不过是公子王孙的玩物——这又是老套的情节。

柔声曼转歌双调,妙手轻灵奏八音

阿碧微笑道:“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倘若无不啥要紧事体,介末请到敞处喝杯清茶,吃点点心。勿要看这只船小,再坐几个人也勿会沉格。”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

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拨动算珠,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两句清脆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

......

阿碧左手拿着软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软鞭一节节上凸起的棱角,登时发出叮、玲、东、珑几下清亮的不同声音。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只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着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大爷的了?我乱七八糟的拿来玩弄,忒也无礼了。大爷,你也上船来罢,等一歇我拨你吃鲜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见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天真烂漫,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当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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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又算啥绝技了?段公子这样风雅,听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来。”




崔百泉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桨。阿碧笑道:“好吧,你的金算盘再借我拨我一歇。”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惧:“她要将我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事到其间,已不便拒却,只得将金算盘递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软鞭之柄,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飞转轮弹,软鞭登时发出丁东之声,虽无琵琶的繁复清亮,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弹抹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软鞭的玎玎声中,更增清韵。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氏所在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笑。霍大爷,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

阿碧,在《天龙八部》中绝对只是一个小人物,但是并不代表她并不出彩。她的出现,带着一股清新之气,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无不让人觉得自然亲切——当然,她的结局,又是让人唏嘘的。她自然不是武功出类拔萃之人,金庸也并没有在她身上进行什么武学和音乐的结合。不过如果说阿碧是金庸笔下明写的音乐技术最高的人,估计没什么疑问——她的师父康广陵、师祖苏星河和师曾祖无崖子也许有更高的本事,不过在音乐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这里所说的音乐技术,主要指的是她对乐器的信手拈来的运用能力,并不代表对音乐的深层次的理解和挖掘——以阿碧这样一个小丫鬟的身份,如果套上了从黄药师、何足道、曲洋和刘正风等人那里硬挖来的那些音乐理解的话,只会变得生硬古怪。不管如何,金庸在阿碧的身上的着墨,也别开生面,使得阿碧这个人物活灵活现,也成为一个“奇人”,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说阿碧是“奇人”,到底“奇”在哪里呢?当然是奇在她那手把器物随心随意当做乐器演奏的本事。中国民族乐器传统的分类法,依的是据制作乐器的材料,称为“八音”,即金、石、丝、竹、土、木、匏、革,在近代以后,也按演奏方式分为吹奏乐器、弹拨乐器、拉弦乐器和打击乐器。中国民族乐器似乎不像西洋乐器那样对技巧要求极高即严,更加自由而讲究意境,因此很多乐器演奏家就能够兼通多门,跨类兼通也不是什么奇闻——金庸的小说里面,就写到了好几个兼通丝竹的人。那么有没有兼通八音的人呢——有,曾经有一些卖艺者,就是兼通八音的,我小时候还见过,那样的卖艺者,都是能够同时演奏几种乐器的,一般是双手演奏弹拨或者拉弦乐器,身前架着一个吹奏乐器,双脚还同时操纵打击乐器,这些人,绝对可以被称为兼通八音。对于阿碧,如果仅仅停留在这种程度,也就有那么几分出彩,但要真说是“奇人”,还是差一点。这样,金庸干脆再下一点重笔,让她演奏“非乐器”。选什么作为的乐器呢——既然是武侠小说,当然要带一点武侠味道,把兵器作为乐器。所谓“万籁有声”,其实任何一种能发声的器物,配上一定的节奏,都能够成为器,这里所写的算盘和软鞭当然也不例外,本质上而言,它们都没有逃出“八音”的范畴。算盘,一般而言应该归于“木”类,这里的算盘是金做的,发生会更加清脆,归入“金”类;软鞭,一般不是“革”类就是“金”类。但是,阿碧手下的这些“乐器”,却又另有乾坤,不再属于其本类。拨打算盘,加以节奏,当然跟“木”类乐器会很像;然而阿碧能够播出“采桑子”的曲调,一方面跟其本身是金做的有关,另一方面,在“金”类乐器中的编钟,“石”类乐器中的编磬,都有类似的效果,只不过编钟和编磬都比较庞大,不似这里的算盘一般轻巧;相比较而言,这样的演奏方式,又跟“丝”类乐器的弹拨方式也有异曲同工之处。至于软鞭,阿碧就是当做“丝”类乐器来弹奏的,因此有了能跟琵琶相比的效果。另外,阿碧是可以同时演奏的,一边“弹”软鞭,一边“拨”算盘,还一边唱歌。可见在阿碧的手下,八音,早已不是严格的八音,而是融会贯通了——这样的音乐技术在金庸所有的小说里面,真是独一无二的,但是跟那天马行空的武功相比,这种随手把非乐器当做乐器来演奏的技术似乎又并不是凭空想象的,所谓熟能生巧,放在这里应该最合适不过了。

说了那么多音乐上话题,也该瞎扯一下武学上的。阿碧能够对各种器物信手拈来当做乐器,那又是否有人能够对各种器物信手拈来当做兵器呢?当然也有,金庸的小说里面大把大把,而且也有很好的概括,那就是独孤求败的木剑下面那一句话:“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不过音乐跟武学似乎还是有所不同的:音乐达到信手拈来弹奏八音的本事,不过在于熟能生巧,不见得对于音乐真能有深刻的理解,因此阿碧这样的小丫鬟就能做到;武学要达到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的本事,那就需要有足够的功底、造诣和领悟才能做得到了,不然的话,这句话也不会成为独孤求败这样的武学奇人的最高阶段了。

痴人妄语悲禅友,怪客疯琴戏众生

琴声连响,一个老者大袖飘飘,缓步走了出来,高额凸颡,容貌奇古,笑眯眯的脸色极为和谟,手中抱着一具瑶琴。

那书呆子等一伙人齐叫“大哥!”那人走近前来向玄难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儿多有失礼。”玄难合什道:“老衲玄难。”那人道:“呵呵,是玄难师兄。贵派的玄苦大师,是大师父的师兄弟吧?小老儿曾与他有数面之缘,相谈极是投机,他近来身子想必清健。”玄通难黯然道:“玄苦师兄不幸遭逆徒暗算,已圆寂归西。”

那人木然半响,突然间向上一跃,高达丈余,身尚未落地,只听得半空中他已入悲声,哭了起来。玄难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这么一大把扩纪哭泣起来却如小孩子一般。他双足一着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胡子,两只脚的脚跟如擂鼓般不住击地面,哭道:“玄苦,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就此死了?这不是岂有此理么?我这一曲‘梵音普安泰’,许多人听过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却说此曲之中,含禅意,听了一遍,又是一遍。我这个玄难师弟,未必有你这么悟性,我若弹给他听,多半是要对牛弱琴、牛不入耳了!唉!我好命苦啊!”

玄难初时听他痛哭,心想他是个至性之人,悲伤玄苦师兄之死,忍不住大恸,但越听越不对,原来他是哀悼世上少了个知音,哭到后,竟说对自己弹琴乃是“对牛弹琴”。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心道:“这群人个个疯疯颠颠。这人的性脾气,与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这真叫做物以类聚了。”

只听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为了报答知已苦心狐诣的又替你创了一首新曲,叫做‘一苇吟’,颂扬你少林寺始祖达摩老祖一苇渡不江伟绩。你怎么也不听了?”忽然转着向玄难道:“玄苦师兄的坟墓在哪里?你快快带我去,快,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坟上弹奏这首新曲,说不定能令他听得心旷神怡,活了转来。”

玄难道:“施主不可胡言乱语,我师兄圆寂之后,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跃起,说道:“那很好,你将他的骨灰给我,我用牛皮胶把他骨灰调开了,黏在在瑶琴这下,从此每弹一曲,他都能听见。你说妙是不妙?哈哈,哈哈,我这主意可好?”他越说越高兴,不由得拍手大笑,蓦地见美妇人倒在一旁,惊道:“咦,七妹,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阿碧乃是奇人,奇人一般总会有不同一般的来历,因此,她的师承总会调动一些好奇心。很可惜,直到整本书快结束了,灵鹫宫的人才提起她是苏星河首徒康广陵的弟子——这实在是很突兀的一笔,反倒变得有点多此一举了。为何这样说呢——且看康广陵的出场,疯疯癫癫,妄语痴行,这样的一个人,都不知道怎样能教出阿碧这样的弟子。

不过,老版的《天龙八部》,康广陵的出场,倒是有一点堪比黄药师的箫声的表现。康广陵出场时,阿碧也在场,还跟师父进行了一番以音乐为形式的比武,突显康广陵的本事。不过这一段到了三联版的时候,已经被删去了,使得阿碧的身份变得突兀。可是不论新旧版,康广陵都是有点疯疯癫癫童心未泯的,做阿碧的师父,还是有点怪怪的。

莫道残胡凄调漫,须知利刃疾锋藏

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状甚是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甚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是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

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罢!”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拍的一声,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那矮胖子赞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可帅得很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师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

那卖唱老者忽然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头子干甚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刺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剑身尽没。原来这柄剑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这把残旧的胡琴内竟会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声隐隐约约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却一只不倒,当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见识?”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是怔怔发呆,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对旁人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甚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众人又都一惊,齐问:“甚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爱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甚么刘三爷一剑能刺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刺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断,刺雁又有何难?因此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一个藏头露尾的人物——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是不能不说金庸也是下了重笔墨来描写的。在之前的精通音律的人物中,多数是潇洒大气的,有些是有点痴痴傻傻的,不过绝不会是猥琐寒酸的。莫大,是一个另类,在他身上,有太多的不协调。首先是名字,这个名字本身并不是一个什么响亮的名字,甚至可以说一看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名字,不过细细咀嚼之下,这个名字似乎又说明了什么:他也许有另外一个响亮的名字,不过太过招摇,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是是非之地的武林中,不如收敛一点比较好,莫大,切莫称大,收敛锋芒,减少惹事;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说,他是的心态是消极的,感伤现实,但是并不迎难而上,而是选择埋没逃避。更进一步说,莫大明明是一派掌门,应该有应有的气度,容貌天生没有办法,至少应该在穿着装备和行为举止上表现出应有的气度。可是他偏偏隐匿于市井中,穿着寒酸落拓,效仿江湖卖艺人拉唱讨钱。此外,他最引人注目的行头,就是那把胡琴;胡琴,源于少数民族乐器,音色之中有一种边塞的苍茫之意,后来民间艺人广泛用于曲艺评弹之中,也许就是因为那种音色特别适合贫苦艺人抒发内心孤寂和感慨世事艰难——与含蓄的“雅乐”相比,胡琴非常世俗,充满了市井气息,当然,是悲凉色调的市井气息。一派掌门,以如此面貌登台,多多少少有点窝囊,当然,更多的,应该是无可奈何。不过,猥琐归猥琐,并不代表这样一个人物就不是一个掌门的料。因此,莫大的出场,就是要言明,这个名为“莫大”的一个“市井小人”,无论外表怎样与掌门气度不相称,还是有足以坐上掌门位置的一手的,那削断七个茶杯的的本事就是他能在掌门之位上站稳的本钱。不过,还是那个问题,以一派掌门的身份,又有如此本事,何必如此藏头露尾,这一手本事,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地显露出来,又为何要像耍戏法一样不登大雅之堂呢?

莫大这个人,身上充满了各种谜团,而他自己也是遮遮掩掩,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行为。他并不是像岳不群那样在遮掩自己的什么阴谋诡计,更多地像是在这个处处都是机关陷阱的武林中自保的手段,仅仅是自保,似乎也不像刻意地保护手下的门人弟子,即便他是一派掌门,也许他知道自己虽有能力自保,但敌人太过强大,自己很难帮助别人招架。金庸自己也点明了,《笑傲江湖》里面的人物,都是政治人物,有自己的政治手段。莫大所代表的一类政治人物,就是一类消极避世自保的人物:他们对于现实是悲观的,由于险恶势力之强大,他们无法全身而退,但是又绝不愿意自甘堕落,只能想尽办法凭借自身本事混迹红尘,尽量隐藏自己的本来面貌,尽量不引人注目,这样来自保;不过在他们的内心之中,也许也有着痛苦挣扎,这种痛苦挣扎,在无旁人面对自己之时,就是放声泪下,万籁齐哭。混迹市井,藏头露尾,胡琴为伴,潇湘夜雨——这里有太多的无可奈何——这不仅是莫大最真实的写照,也是这一类政治人物最贴切的比喻了。

凄声瑟瑟青锋幻,煞气绵绵赤血寒

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令狐冲大为诧异,睁开眼来。费彬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费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现身相见?”

琴声突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令狐冲久闻“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从未见过他面,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便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大名满江湖的衡山派掌门,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琐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双手向费彬拱了拱,说道:“费师兄,左盟主好。”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又素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莫大先生向刘正风走近两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刚出口,寒光陡闪,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猛地反刺,直指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正是“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中的绝招。费彬在刘府曾着了刘正风这门武功的道儿,此刻再度中计,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受伤虽然不重,却已惊怒交集,锐气大失。费彬立即还剑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一柄薄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在费彬的剑光中穿来插去,只逼得费彬连连倒退,半句喝骂也叫不出口。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眼见莫大先生剑招变幻,犹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一精至斯。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长声惨呼,高跃而起。莫大先生退后两步,将长剑插入胡琴,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费彬跃起后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适才激战,他运起了嵩山派内力,胸口中剑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既诡异,又可怖。仪琳扶着令狐冲的手臂,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低声问道:“你没受伤罢?”曲洋叹道:“刘贤弟,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刘正风道:“我师哥行为古怪,教人好生难料。我和他不睦,决不是为了甚么贫富之见,只是说甚么也性子不投。”曲洋摇了摇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令狐冲心想:“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甚么哀而不伤,甚么风雅俗气。幸亏莫大师伯及时赶到,救了我们性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却给费彬害死了。”

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了。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想来,实在好生惭愧。”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段莫大无论在武学上还是音乐上都大放光芒,不过不管如何放光芒,他依然不改藏头露尾的本性。他用胡琴声开道,但却又迟迟不肯现身。或者说他老早就已经在附近了,完全可以救下曲非烟的,甚至可以救下刘正风家人的,毕竟他一直在衡山城里面转,而且又在暗处。他之所以不救,原因也很简单,他不可能去招惹什么麻烦事的,否则自己会有更大的祸患。他之所以出手杀费彬,恐怕也并不是出于什么救人的目的,毕竟刘正风和曲洋,救不救都会死,令狐冲和仪琳,费彬不一定真的能杀他们,也不一定真敢杀他们。说白了,莫大出手解决掉费彬,同样像是一种自保的手段——偷偷摸摸地解决掉一个制造麻烦的人物,免得以后麻烦找上自己,元凶首恶自己没办法解决,解决掉一两个帮凶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且要做得不为人知,事后装聋作哑,免得惹上麻烦。



金庸与他的武侠小说 金庸武侠琴与艺(四)


《笑傲江湖》里面有很多矛盾之争:正邪之争、气剑之争等等;这里也写了一对: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争。曲洋与刘正风琴箫合奏,琴和箫都是真正起源于中国的乐器,代表的是中国的雅乐文化,也就是讲究中正平和的演奏方式,也就是所谓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而他们演的《笑傲江湖曲》,是从《广陵散》而来,这是一首公认的技巧极高的曲目,同时也是难以正解的曲目——换句话说,就是曲高和寡,因此他们两人,一心想退隐江湖,光明正大地昭告天下,却无人能相信,无人能理解。莫大的乐器是胡琴,起源于边塞胡人部落的乐器,带有一种戎狄之气,低沉苍凉,催人泪下,按照孔子的分类,属于郑声、淫声,放纵感情,勾引听者的欲望;他所演奏的《潇湘夜雨》,悲悲切切,意境就跟大多数江湖卖艺者拿手好曲类似,这类曲目普通老百姓不一定很喜欢,但是听到这样的曲子,多数会产生慈悲之心,慷慨施舍——说白了,这种曲子其实很通俗易懂,不过绝对不登大雅之堂,因此莫大总是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做一些不知如何定论的事情。或许,看起来他们双方互相不和,但是实际上却是互为知音的,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在同一个舞台上奏响:崇尚阳春白雪的刘正风的名气压过莫大,在某种程度上给潇湘夜雨莫大树了一层保护屏障;莫大继续他的下里巴人,半偷袭式的杀了费彬,也算是保证了曲刘苦心创作的《笑傲江湖曲》不至于成为绝响。

鄙貌难藏神锐气,孤琴不隐冷清心

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小店之中无下酒物,随手抓起几粒咸水花生,抛入口中,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

令狐冲转过面来,向说话之人瞧去,摇晃的烛光之下,但见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案而卧。板桌上放了酒壶、酒杯,那人衣衫褴褛,形状猥琐,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

令狐冲更是心惊,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令狐冲拜见前辈,还望赐予指点。”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放着一把胡琴,琴身深黄,久经年月,心念一动,已知此人是谁,当即拜了下去,说道:“晚辈令狐冲,有幸拜见衡山莫师伯,适才多有失礼。”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电,冷冷的在令狐冲脸上一扫,正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

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偶尔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心想:“恒山掌门定闲师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门天门道长威严厚重,嵩山掌门左冷禅阴鸷险刻,我恩师是位彬彬君子,这位莫师伯外表猥琐平庸,似是个市井小人。但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其实个个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冲草包一个,可和他们差得远了。”

......

他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又夹几句粗俗俚语,说他是一派掌门,也真有些不像。

......

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来。令狐冲知道他既这么说,那便是答应照料恒山派一众弟子了,这位莫师伯武功识见,俱皆非凡,不论他明保还是暗护,恒山派自可无虞,当即躬身行礼,说道:“深感大德。”莫大先生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帮恒山派的忙,要你来谢甚么?那位任大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令狐冲道:“小侄告辞。恒山派众位师姊妹,相烦莫师伯代为知照。”说着直冲出店。




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倒映在汉水之中,一条黄光,缓缓闪动。身后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

这里的描写,使得莫大这个人物形象更加的立体,毕竟之前的两次,都是来去无影的侧面形象。一个立体的莫大,变得非常复杂:一方面可以知道他依然是一个藏头露尾的粗鄙之人;另一方面,也可以知道他实际上非常精明,很多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还有一方面,似乎从某些行为可以看出他还是有一副热心肠的。其实,如果莫大没有这样一个复杂的个性,又怎么可能成为一个硕果仅存的五岳掌门呢?《笑傲江湖》到了最后,五岳剑派中真正保留下来,就只有北岳恒山和南岳衡山两派了——正好对应了金庸着墨颇多的佛学和音乐。北岳恒山派,定闲师太慈悲为怀、大度远见,把手下弟子托付给了该托付之人,使得全派得以保存,虽身死而无憾,正应了佛家下地狱拯救众生之举。南岳衡山派,其实最后弟子所剩无几,但是掌门莫大却没死,要延续衡山一脉还是有希望的,就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的想法了,莫大藏头露尾,处处只求自保,最后当然也就只有孑然一身,陪伴他的只有一把胡琴,潇湘夜雨,冷夜、孤舟、残胡、凄声,这里最后的一幕,就是预示着莫大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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