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情人 母亲和她的情人 欣力

1
  母亲挣扎着要坐起来。虚弱不堪的身子却不由她使唤。所以她虽然尽了全力,身子却未见移动多少。在我由门口奔向床边,准备助她一臂之力的时候,她放弃了努力,全身瘫软地陷下去。她闭上了眼,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我朝她弯下腰,想把医生劝她不要出门的话再说给她。她却突然朝我转过脸来,两眼大睁了看我。
  是黄昏了。病房里没开灯。黄昏的光将屋子里弄得影影绰绰的,一切都暧昧着没了棱角,含糊不清,讳莫如深。
  雪白的布被那样的光染蓝了,床单枕头和她身上的夹被都成了深深浅浅的幽蓝,母亲的脸在那幽蓝里越发地晦暗了。
  可是,她大睁了眼,那双很久没有专注地看过什么的眼睛居然发出光来,将她晦暗的小脸儿照亮。
  她颤声说:他说我回光返照,是胡说八道。
  母亲说的他是肿瘤科的刘主任,才被我送出门去的。因为这个黄昏,昏迷了一周的母亲突然醒来,要出门。她说:到院子里走走。
  刘主任不同意。他在楼道里跟我说这个样子可不好,肝昏迷了一周之后这个样子,我看是回光返照,你们要做好准备了。这话竟然给母亲听了去。而且,她反对。
  我终于给母亲穿戴好了。全副武装的冬衣,腿上还盖了毛毯,我拿出一次性口罩给她戴上,然后问她憋不憋,她说挺好的,走吧走吧。
  她早就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地到院子里去--用她的话说:透口气。我推着她的轮椅,在楼道里走。一个来回,两个来回。她像是睡着了,不出声。我想就这样混过去了吧,出去是万万使不得的,她几近衰竭的体力怎么受得了初春的夜风?我同时想起刚才刘主任的话,便越发地不敢走远。
  母亲却突然叫了起来。她叫电梯电梯。她居然看见了电梯。我只好停下来却没按下楼的按键。就那样等了一会儿,然后我说电梯坏了。她气若游丝地跟着我说坏了。我说咱们去那边吧,妈。
  我把轮椅停在朝西的落地窗边,窗外是华灯初上的大街,车水马龙,霓虹闪耀,一个竖在半空的霓虹招牌?quot;华宴"两个字亮透半边天。
  母亲面朝窗外的世界。她坐着,棉衣棉被帽子围巾将她裹覆得臃肿而严密,好像一个装满了的口袋,将整个轮椅塞满。
  口袋似的母亲面对着窗外的世界,安静地坐着,没有睡着,也不说话,无神的眼睛努力地睁着,然后她抬起手去拉那个口罩说:真好啊,真热闹啊!
  母亲像是满意了,竟不再提出门的事。她安静地看着窗外,这个几十年来她始终置身其中的普通的城市之夜如此强烈地吸引着她。好久,她叫我的名字,她说回家去给我找个东西,一个红盒子,有这么大,在我那屋书桌右边的柜子里。
  这些话就累着了她,气就喘得急起来。我俯在她耳边说妈,我知道了,你歇一会儿,别说话了。母亲一只枯瘦的手却在这时按在我的手上,紧接着是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别跟你爸提……


2
  我奋力寻找那个盒子,汗流浃背,那个盒子并不在母亲说的地方。因为母亲说,那个盒子是要同她一起火葬的。
  昨晚结束了走廊上的出游回到病房,她小睡了一会儿,很快就被疼痛惊扰了。特护给她服了止痛药。再次睡去之前她气若游丝地说:给我穿好点。她的话像梦呓。我端详她,想那大约是梦话。她强睁开眼,像拼命从沉重的瞌睡中挣扎出来,又说:给我穿好点。我才明白她说的是死后的事。
  翻遍了所有的书桌书柜甚至衣柜抽屉,就差厨房的碗柜没翻了。我找不到那个盒子。那个盒子,母亲要带着它上路的盒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呢?这其实并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我最关心的是它在哪里。我要尽快把它交到母亲手里,而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父亲在客厅里跟人谈话。我听见他断续地咳嗽。没有了母亲的照料,父亲像一个没人管的孩子,他大开着窗子睡觉,结果气管炎复发。连来谈话的人也听不下去了,他停止了汇报工作,说陈院长,您这个咳嗽要抓紧治啊!立刻传来父亲不耐烦的声音,我甚至想像得出他烦躁地挥手打断人家的样子,他情绪坏透了的时候就是那样,完全地不讲理,甚至蛮横。他说接着说接着说嘛,你岔到哪儿去了?那人肯定窘得红了脸,客厅里就出现了瞬间的静默。然后那人说:医院建设的事汇报完了。院党委和院部对温主任的治疗还有您的生活安排专门开了会,他们委托我……
  我的父亲,本省空军医院院长陈可;我的母亲,空军医院神经科主任温晓琳。这一对许多年来在本省军界受人瞩目的金童玉女面临生离死别的时候,所有人以无可置疑的自信设想着他们的痛苦。
  我绝望地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一杯茶。我本来是忍着渴,想找到盒子之后再喝这杯茶的。我洗了杯子却找不到茶叶,母亲一向习惯放茶叶筒的柜子里没有茶叶。我又开始翻找,打开厨房里所有的柜门,用疯子般狂躁的眼神寻找一个茶叶筒。当我绝望地关掉所有柜门,打算喝一杯白开水了事的时候,看见微波炉下的架子上乱堆着一些东西。伸手下去摸,是一堆布。一把抓出来,发现是母亲的围裙。我气恼地将那块带有深蓝色细布带子的天蓝色纯棉布甩向一边。
  一个盒子,暗红色的,半尺见方,约两寸厚,突然出现在微波炉下的架子上,就在围裙的下面。
  是它么?我扑过去!
  一步之遥的路程中我碰翻了台子上的茶杯地上的空酱油瓶还踩翻了簸箕;这一步之遥的路程中我的脑子里过电影似的想起两个月前的一件事。
  还是盛夏,母亲最后一次从医院放风回家的那天。傍晚,要回医院去的时候,车子已经等在下面了。母亲却还在厨房里。父亲像是很有些急躁的样子,他从不对母亲发脾气。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见他对母亲发过脾气。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显得急躁,而所有的急躁都像是为母亲好。我记得那天父亲在厨房门外催促母亲快走,他说你节省点体力好不好,厨房的事你还要管?我跟过去,见厨房的玻璃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说妈,大热天的,你关着个门干什么呀?我看见母亲正缓缓直起身来,扶住微波炉,喘气。
  我们急匆匆地走了,我跟父亲,以我们挚爱的烦躁,将孱弱的母亲夹在中间。我们时刻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像劫持一个人质。
  母亲成了人质,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成了人质,受制于一切跟她发生关系的人和物,甚至一扇吹进冷风的窗子,也要等别人方便的时候才能替她关上。
  她把盒子藏在了围裙下面。她原本是想带走它的,还是只想看看?匆忙中她把它藏在那儿,是料定自己还能再回来的吧?再回来,把它放在它该在的地方?还是带走它?
  母亲是因窒息而死的。我带着那盒子冲进病房的时候医生正在对她施行急救。父亲已经先到了,站在墙角的沙发边上,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们的目光越过紧张忙碌着的医护人员在半空中相遇。我看见他眼里的绝望,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两个拳头。我将盒子从塑料袋里往外掏,手抖得厉害,盒子的边角却偏偏卡住了,这一掏竟掏了有半分钟之久。
  我想起母亲说过别跟父亲提的话,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抱着盒子扑向母亲,喊妈,我找到红盒子了!盒子上锈迹斑斑的小锁头在晃动中击打着木盒,发出轻微的砰砰声。
  越过无数个头顶我看见我的母亲,那张曾经娇艳无比如今形容枯槁地掩在氧气罩后面的脸,我看见她半闭的眼睛微微地动了!
  心脏监视器却在这时发出那声长长的呆板的漠然无情的警报声,一条绿线直挺挺地将屏幕切成两半。
  母亲该是听见了我的喊声的,她想要睁开眼睛,这最后的努力耗尽了她的生命。可是她毕竟知道我找到了红盒子,也该知道她能带着它上路了。我的意思是说她该放心了。我这么想纯属自我安慰,因为没人能确定脸上戴着氧气罩,在氧气瓶呼吸机心脏起搏器和成群的医护人员簇拥之下的母亲是不是真的听见了我的喊声,尽管我喊得声嘶力竭。
  白布盖上了她小小的身体。
  我的母亲,那个曾经娇小优美的女人在被白布覆盖的瞬间恢复了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我一下子忘掉了刚刚还在眼前的那张枯萎的脸,满心只有我母亲盛年时的模样。
  我记事真是太晚了,想起来的她,竟已近中年。我记起她的娇丽和妩媚,还有那娇媚之下洞彻一切的眼神。我记起她在我面前蹲下身,用那样的目光将我罩住,我童年的狡猾就化为乌有了。我无法对着那样的眼睛说谎,因为她从不窥视。她是不需要窥视的,她已经洞悉了一切。就像她嘴上反对刘主任说她回光返照,实际上却在悄悄为自己准备后事一样。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我的母亲,她为自己选择的人生该是最合理的。会是这样吗?
  现在我捧着这个上了锁的红盒子,突然有种窥视的欲望。  


3
  一个暗红色的木盒,木质不算怎么好,漆也剥落了些,锁袢儿是后装上去的,装得蹩脚,一把生了锈的小铜锁挂在上头。没有钥匙。
  没有钥匙。剧烈的窥视欲折磨着我。我翻出所有可能跟那个锁头相匹配的钥匙,一把一把地试。我没感到有罪,因为我知道盒子里的东西跟财产无关。当然我还知道窥视别人的隐私也是有罪的,可我想那是为了解我的母亲。我想母亲要是看到了这个盒子,也会把里面的东西拿给我看的。她肯定是打算拿给我看的,不然怎么会让我去找?这样想着,心里就平衡了许多。
  可是我没找到钥匙。绝望之余我走进厨房,心存侥幸地想,或许这一次还能从厨房里得到点灵感。我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眼观六路,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这时传来一声巨响。真的,砰地一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父亲和保姆都不在,响声从何而来?我奔进母亲的卧室。
  正对着书桌的窗子大开了,风将白纱帘鼓动起来,火舌般一抖一抖的,发出啪啪的响声。书桌上原本立着的一排书倒了,倒下的书将放在边上的红盒子挤到了地板上。盒子跌落,盒盖跟盒底跌分了家!
  我呆立在那儿,不相信眼前的景象。盒子就这么开了么?这满地撒的就是盒子里的东西么?
  满地的信封,不同款式、大小和颜色的信封。所有信封上都写着温晓琳收,落款地点不一,没有寄信人姓名,但笔迹是一样的。这几十封信出自一人之手。
  怎么解释这样一个现象呢?对于一个从来不相信灵魂的人?不过这会儿,当我蹲下身,面对那同一个人寄给我母亲的一地的信,想:是母亲尚未离去的灵魂洞彻了我。
  她又一次洞彻了我。她从不窥视,也不希望我窥视。
  窥视的欲望荡然无存。当我用颤抖的手指抽出第一封信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敬畏和一种莫名的预感。这预感使我激动万分。
  我的预感是,所有这些信都是一个人写给我母亲的情书。而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4
  这封信是这样开头的:晓琳我的宝贝。
  心跳骤然加快,咚咚地要跳出来似的,当年我自己接到第一封情书时也没跳成这样。我径直往后翻,想看落款。一张照片在这时从信中滑出,落在脚边。
  两个年轻军人,一男一女,站在雪地上,背后是纵深的白桦林。女的是我母亲,男的--我一眼就认出是张寒叔叔。他们穿着军呢大衣,黑白照片看不出衣服的颜色,我猜一定是将校呢;都戴着翻毛皮军帽,真年轻,真漂亮。照片背后的一行小字是母亲的笔迹:莫斯科郊外的冬天,1950年。
  我的第一反应是张寒叔叔没拄拐杖。从我认识他就认识他的拐杖。据说他的右腿膝盖在抗美援朝时受了伤,不能弯曲,所以走路时总要拖着那条直挺挺的右腿。这个张寒叔叔跟我认识的那个很有些出入,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我的第二反应是母亲将这张照片放错了地方。我想她真是粗心,竟然把跟张寒叔叔的合影夹到别人给她的情书
  张寒叔叔是父亲的战友同事生死之交,也是母亲在莫斯科医学院的同学,他曾经是我的牙医,课外俄语老师和篮球场外指导。他是我们家的至交。说实话,在这个时候我对他兴趣不大。我扔下照片,再翻信纸找落款。
  终于看见了落款处的签名。我咕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
  这回我拿起照片,将它凑到鼻尖前,认认真真地看。我看见了--那张小小的裁了花边的三寸黑白照片上,母亲和张寒叔叔并肩站着,显得亲昵又有距离。母亲的头微微侧向她身边的这个人,满眼含笑。她笑得明朗,明朗得叫人忽视了那笑意里的娇羞。我突然发现,我那高贵优雅得几乎叫人不敢接近的母亲竟然也有这种小女人的韵味!
  现在我看见张寒叔叔。
  他没拄拐杖。他可不光是没拄拐杖。这是一个跟我印象中那个总是拖着一条残腿的男人完全不同的人--修长俊朗,上身不似后来那样壮硕,是极匀称的。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我从没见过的,含笑而意气风发。
  1950年的莫斯科郊外,阳光将雪后的白桦林照得明媚,明媚着的还有这一对青年男女。战争的烙印还没有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一起看着镜头,那并肩而立的姿势虽然相当的节制,却仍让人想起一个词:两情相悦。
  我立刻想到的是父亲是否知道这件事,他知道了会怎么看,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母亲生前要求把这个盒子同她一起火葬会怎么看。那天他是看见我抱着盒子扑向临终的母亲的,可是他什么也没问。我于是收拾起散落一地的信,以免父亲回来看见。我找来工具,把分了家的盒底盒盖重新钉上,在上锁之前将那封信的落款再看一遍。
  落款是这样写的:张寒。1952年于朝鲜华川。


5
  我只能通过张寒叔叔给我母亲的信来推断他们的关系和那关系的开始和结束。我惊讶地发现,在这个推断的过程中,多年前的记忆被唤醒,像一些深埋的种子,突然间发出芽来--苍白的芽儿顶开黑土,变绿,长大,健壮,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我突然发觉,其实我目睹了我母亲的情感历程--她,跟那两个爱她的男人。
  我的母亲,曾经如一朵花,在我的眼前开放和凋谢。
  当然,需要补充的是我出生前的情节。我是这样推断的。那时候我的母亲还不是我的母亲,她是一个叫温晓琳的青年女军医。
  温晓琳和张寒在莫斯科医学院的时候已经彼此颇有好感并且很快坠入情网,所以才会有张寒那封寄自朝鲜战场的信里对温晓琳的称呼。那封信写在华川战役之前。张寒是准备了去死的。像所有即将献身的人们一样,他们彼此托付了自己最要紧的人和事。张寒把他心爱的人托付给陈可,就是后来成为我父亲的那个人。
  战役打得惨烈。不过,张寒没有死,只是断了膝盖骨,而他的死里逃生,全是因为陈可的舍身相救。跟所有类似的故事一样,陈可跟张寒爱着同一个女人。不过陈可在被张寒托付过之后便忍住了没说。他接受了张寒的托付并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了他。
  是在战役快结束的时候,两次空袭之间的间歇。
  野战医院正进行紧急转移。伤员都给从掩体中运送到地面上来了,成群的,等着上车。  所有人都在奔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哪怕只有几米之遥的距离。他们要在下一次空袭之前把伤员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时间大约是二十五分钟。
  车子显然不够,只能运送危重伤员,就用上了很多担架。民工人手也不够,医生护士都上了。
  医生张寒奔跑得大汗淋漓,可心里是愉快的,他想时间居然来得及,这次转移眼看就要成功了。这时他听见一种怪响。对,他是先听见或感觉到了那个东西。他站住,像被谁从背后猛地攫住了一般,钉在原地--回头,看见那个喷吐着火舌的东西!
  一根燃烧的爆破筒,蛇一般吐着信子的爆破筒!
  他就冲了过去!
  张寒一把抓住那烧透了的铁棍子,只觉一阵钻心的疼。他想将火筒远远地扔出去,却发现手已经跟它粘在一处!火苗越来越旺,借风势一燎,棉衣的袖口就着了。咝咝的响声越发猖獗了起来,张寒的身后已经大乱。人们大呼小叫的,全慌了神。
  陈可是在这个时候冲上去的,抱着他的波波沙(苏制冲锋枪)。他冲向那个在火里挣扎的人,一枪托子就将火筒从他手里打飞了出去!
  火筒在十几米之外的地方爆炸了。火光和烟尘过后,人们发现陈可扑倒在张寒的身上,两个人都昏迷不醒。
  陈可受了很重的伤,在长达半个月的昏迷中他不停地呼唤一个人。陈可的心事于是尽人皆知。在陈可和张寒被分别授勋之后,张寒给温晓琳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的开头跟前面那封有了不同,称晓琳同志。信里并提到一个女人,叫伍秀玉。
  是一个颇为俗套的故事。张寒为了感谢陈可的救命之恩,决定将自己心爱的女人让给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战友。他也是为这个女人好,在信里他有过这样的表白,说以自己的伤残之身是给不了她幸福的。总之他就这样决定了,并没有征求另一个当事人温晓琳的意见。为了使温晓琳接受陈可的爱,张寒潦草地选择了那个叫伍秀玉的女人。
  可是,温晓琳不接受他的安排。温晓琳,这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就像在四十多年后不接受医生对她宣判的死刑一样,不接受那两个男人的默契。
  张寒的第二个决定是跟伍秀玉结婚。
  于是,婚礼的前夜,那个夏末秋初的夜晚,温晓琳约了张寒到她的宿舍来。体会到张寒的犹豫,温晓琳说了几句话。她说他可以来也可以不来。她还说,他若是不来,她就用TT33(苏制托卡列夫手枪)自杀。
  那时候的张寒已经不是白桦林前合影里的那个男人,战争的烙印深深打在了他的身上。一条手杖永远地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为了拖动膝盖僵直的右腿,他走路时总要先低下左肩,像纤夫拉船那样一努一努地向前。他个子高,站着的时候就不自觉地驼了背,去就手里的拐杖。脸色倒还红润,因为坚持不懈地要过正常人的生活,他没有一刻放弃锻炼。锻炼多集中在上身,健壮的上身看起来就跟下身明显失调。他的神气也不大一样了,不过那是要你仔细看才看得出来的。眉宇间,有了挥之不去的愁容。
  现在他到了温晓琳宿舍的门外。他小心翼翼地拖着那条残腿,以免弄出太大的响动。楼道是昏暗的,没点灯。他在她门前站定了,听见屋子里一个俄罗斯男人低回的歌声。
  遥望遥远故乡,故乡云雾茫茫,每当春风吹荡,田野上起麦浪……
  隔着一层门板,歌声显得遥远而模糊,曲调却是熟悉到骨头里的。他静静地站着,眼里渐渐充溢了泪水。
  门就在这时候开了,温暖的光芒扑面而来,那个扬言他若不来就用TT33自杀的女人背对着光站着。光线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给披散到肩上的长发镶了毛茸茸的金边。
  歌声也跟着扑出来,男中音的质感触手可及。
  你在亲爱故乡,在那山坡小路旁,就像从前一样,常思念常怀想……
  她含笑看着他。
  他手一松,包铜头的木手杖便跌到了地上,发出脆响。他是故意那么做的。然后他假装不小心丢掉了的样子,弯下腰去捡,在弯腰的时候迅速抹去眼泪。这时他听见歌曲的后半部分。
  你在白天和黑夜,总是不断地盼望,盼望远方的友人,常有书信来往……
  手杖是她帮他捡起来的。她在他鼻子底下弯下腰去的时候,一股清香飘进他的鼻孔。是她刚洗过的头发散发出的香气。她将手杖交到他手里。他抱歉地朝她笑笑。她像是要扶他又像是要抱他,完全不知怎么应付他似的将他让进屋里。
  歌曲到了高潮部,男中音高亢地重复歌词的最后一段,让他觉得有点闹。他想从前听过多少遍并没觉得闹的,其实高潮部也不非得唱得这么高亢。他坐在房间里惟一的沙发上,看见她端了咖啡来,他想站起来接,被她轻轻按住。
  喝吧,她说,你爱喝的。然后她不打自招似的说同宿舍的人都不在。她说着就脸红了,目光灼人地看了他一眼。
  收音机里是下一首歌了,一个吵闹极了的俄罗斯女人,唱的是《妈妈要我出嫁》。
  他很想请她关掉收音机,又怕扫她的兴,她那副好心情的样子叫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他就低头吹咖啡杯上的热气。
  她在他对面坐下,在那麻雀般的歌声里说听说你要结婚了。他从咖啡杯上抬起头来说啊,日子还没定。
  可是关系定了,你跟伍秀玉。她平静地看着他,两眼不眨,双颊绯红。
  收音机里的《妈妈要我出嫁》到了最后一段。大量的卷舌音和女人聒噪的声调配在一处显得十分滑稽,可他一点笑不出来。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七家,第七个多么漂亮活泼又年轻,可是他不爱我呀,第七个多么漂亮活泼又年轻,可是他不爱我呀!
  她啪地一声关掉收音机,然后坐定了看他。她看他的样子他从没见过,心里便有些慌。他想不去看她,可是眼睛全不由他了似的,直盯着她看。他想她是哪里变化了。她的美也跟从前不一样了,怎么像要勾了人的魂儿去似的。他想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其实他还没看懂呢。
  她就让他看个够,稳了身子坐着,脸上含了笑,娇媚无比,眼里却有种东西,锋利极了的,将他前后洞穿了。
  他感觉到自己被穿透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静得过分,叫他心里发空。他想其实还是开着收音机的好,那歌声虽然聒噪却比冷场好些。他躲开她的眼睛说两边父母见过了,然后说你跟陈可也……他在这儿犹豫了一下,话头就被她接了去。她说也定了,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光却有些变了。她说他不是要被派出国么?想早点把事办了。他说好,早点办了好。到这时她眼里的笑意就全没了,她说是啊,早晚得办。院领导都出来说话了,我也顶不住了。然后她说可是,我得先办另一件事。
  他抬起头看她,看见她怪异的眼神。他刚要说什么,她突然站起身,几步走到门边,将门反锁了,然后她靠着门说:今晚上没人来了,今晚上就我和你。张寒……她说着就开始解胸前的纽扣。
  张寒说晓琳你这是干什么,你就要结婚了,怎么能……
  她一边解纽扣一边朝他走过来说张寒,咱俩好了一场,我还没让你……他抓住手杖,挣扎着要站起来,被她的身体整个压在沙发上。她就那么压在他身上说张寒,自从见了你我就没想过别的人,我也不会再想别的人了。现在事情就这样了,我就要跟陈可结婚了。说到这儿她已经解开了上衣所有的纽扣。她松开按住他的那只手,哗哗两下把上衣脱了,一甩,扔到床上。她的上身就只剩了一件白底小黑点子的胸罩。
  张寒看呆了。他是没见过她的裸体的,从前最冲动的时候也不过是狂吻她的嘴唇。他没想到身材纤细的温晓琳胸部竟然相当丰满,比他的未婚妻,健壮的伍秀玉一点也不差。那件胸罩在她的身上显得又薄又小力不从心,两只小兔子似的乳房就要从那力不从心的遮掩下脱出来了似的。张寒叫这个女人震慑得失语,他的身体却有了反应,他拼命抵抗着那渐渐强大起来的冲动,听她说话。
  其实他们谁说什么,包括院长说什么我都不在乎,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她说着,两手伸到背后去。他知道她是要解胸罩的扣袢,就去抓她的手,原本是想阻止她那么做,可是她不从。抱着她温热的身子,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而那怀里的女人已经泣不成声。她说你说的那些话,你说为我好什么的,我都不在乎。为你受什么罪我都愿意。可是你说伍秀玉她能照顾得好你,你说跟她过日子你不累,这个我信。我知道做家务照顾人,我不如她……
  她说到这儿就呜呜地哭出了声。两个抱在一起的身子抖成一团。
  张寒只紧抱着怀里的女人,闭着眼让眼泪哗哗地流,全淌到女人的脖子上。女人却在这时推开了他。她用手背抹去满脸的泪水,然后两手伸到背后,一下,胸罩就掉了。她说我不管你们怎么安排,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想给谁就给谁……
  对于那天夜里的这一幕张寒在信里说了一段惨烈的话。他说到恩情幸福和死,说到温晓琳跟陈可结婚之后的未来,他说那样的未来才是该属于她的,光明而灿烂,而不是跟他这个残疾人过无奈的日子。他说他不能要她的身子,虽然那一向被他视为神圣的东西曾经是--用他信里的原话说--是这世上他最想要的。然后他结婚了。信上还提到了婚礼。
   是新郎先喝醉了,把新娘搁一边,四处找人。问他找谁,他说是喀秋莎,你们认得喀秋莎么?歌里天天唱的,你们会不认得?你们蠢啊!他大笑,然后被自己绊倒。陈可就过来扶起他,说兄弟我敬你一杯,你不用喝,我干了。陈可一仰脖,就把半玻璃杯白酒送下了肚,然后抹抹嘴说兄弟,话才出来一半,脸上就挨了个耳刮子。
  打他的是新郎。新郎大笑道:我今儿高兴,谁给我添堵谁就滚!他指着陈可的鼻尖说你滚。
  婚礼后的第三天,张寒带着他的新娘参加了援藏军医团。其实以他的身体状况完全可以不去,可他选择了去,就像选择放弃幸福一样,他毅然决然。
  然后他们断了联系。张寒再给我母亲写信已经是七年以后。就是我六岁那年。那件事我是记得的。其实我记事很晚,只是那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所以有关我七岁前的一切都没在脑海里留下什么印象,除了那件事。
  那一次母亲险些死了。她瞒着单位和父亲跑去了西藏,因为她听说张寒要死了。她赶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只记得母亲的突然失踪,还记得父亲的张皇。我记得父亲给亲友打电话寻找母亲的样子。他满脸愁容。有一次我放学回来他正在打电话。他背对着门口坐着,两个肩膀耸起来夹住一个头,上身驼着,声音嘶哑低沉,简直近乎萎靡。我看见他宽阔的背上布满了忧愁。
  到我长大成人之后才听说,张寒是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的。他四岁的儿子在1960年病死在西藏。他在隔离审查中得知儿子的死讯,自杀未遂。罪加一等是他的结局。这在那个时候是司空见惯的事。
  母亲回来的时候发着高烧。也就半个月吧,她已经完全变了样,脸焦黑的,整个人消瘦得厉害,两眼却总是湿漉漉的,像含着泪水,滚烫得灼人。她躺在床上昏睡,偶尔说胡话,只要睁开眼就四处寻找什么,然后叫那个男人的名字。
  张寒。她轻声叫,吐字清晰得叫人无法错过。张寒。她又叫,目光在虚空里燃烧,只一会儿就力竭了。然后她闭上眼,像哪儿疼似的紧皱了修长的眉。
  父亲是她的医生兼护士。他给她开药,伺候她吃药,还给她打针。他不让任何人到家里来,包括我的小伙伴。他也不再打电话,跟谁都不提母亲的事,也不让我说。他照常上班,中间跑回来给母亲打针吃药。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母亲康复。
  那会儿,就是母亲唤着张寒的时候他正在换输液的药瓶。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张寒叔叔,我说爸,妈说什么。
  父亲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像是没听见我的话。
  是黄昏了,昏暗的光线使他的脸变得晦暗。他像是看不清楚似的,将头凑近输液管。我拉亮了灯,给他照亮,却发现他脸上的表情竟跟母亲的有些相似--她每叫一声那男人的名字,他的脸就抽动一下。
  父亲在明亮的灯光下迅速完成了手里的工作,突然气急败坏地说开灯干吗,关灯!然后把后背对着我说你出去,把门关上!
  父亲在母亲屋里呆了很久。天黑的时候我开门进去,发现他躺在母亲身边睡着了。那一夜,母亲退了烧。


6
  放弃了幸福的张寒却不能忘掉那恩情。他其实也不能忍受一辈子不在她心爱的女人面前出现。所以,在我十五岁那年,他接受了组织上调他回省院的命令,重新回到温晓琳的视野里。他得到了平反,还补发了工资,成了空军医院口腔科主任。这一年,他作为张寒叔叔正式进入了我的生活。
  我从没意识到母亲跟张寒叔叔的特殊关系,只是感觉母亲有事总愿意和他商量。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每次我看见他们在医院的走廊或院子里说话,母亲总是说商量点事,包括我的虫牙问题,也是在她跟张寒叔叔商量了之后,决定由他来替我解决的。
  母亲跟张寒叔叔商量事的时候是容光焕发的。商量完事之后是心情愉快的。那样的好心情会持续几天。而我父母之间永远平静,他们的相敬如宾在人群里传为美谈。
  我小时候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传为美谈的事一般引不起我的兴趣。不过这并不是说我的兴趣不广泛,我感兴趣的事很多,特别是那些犄角旮旯别别扭扭没人关注的东西,比如我父亲跟张寒叔叔的关系。
  就是张寒叔叔给我治牙的那个暑假。那一天,我跟父亲从食堂出来,正碰上他带着最小的儿子,一个穿破背心黑不溜秋的男孩往里走。父亲一见就说:小四儿来啦?好像这个小四是后来才从西藏带回来的。父亲一向不苟言笑,除了对母亲,跟谁都不冷不热的,所以这会儿他脸上的热切就引起了我的注意。父亲比张寒略矮一点,不到半个头吧,要稍稍仰了脸看他。父亲好像问孩子的什么事办了么,然后就摸兜,先摸胸兜又摸屁兜,最后从右边的裤兜里掏出个工资袋,非要往张寒叔叔手里塞。两人就撕扯开了,一个要给,一个不要;一个非要给,一个非不要。小小的牛皮纸袋就在这愈演愈烈的撕扯中掉在了地上--正落进雨后刚刚积起的小水坑里,然后两个男人都怔住了。
母亲与情人 母亲和她的情人 欣力
  张寒叔叔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管那正迅速被污水浸漫的袋子,转身逃去。他真的是逃去的,踉跄着,拐杖在石灰地上敲得山响。
  而父亲的脸通红了。我从没见他这个样子,完全失去了镇静。我将滴水的袋子交给他,他没接,说刚发的工资,回家给你妈,然后转身逃去。
  真的,也是逃。虽然没有拐杖,步伐却跟张寒叔叔的差不多。
  那天我跟母亲说到这事,我说张寒叔叔逃跑的那个劲儿啊,好像那口袋里装的是炸药。我说他有什么了不起啊,我爸那么死乞白赖地巴结他!母亲就说起了父亲救张寒的那回事。最后她语调平静地说:他们俩,都是好样的。当然,这其中她省略了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那会儿,我却很是替父亲抱不平。我说我爸真是的,救了人的命,还给人钱,人家不要还硬给,上辈子欠了他不成?母亲就停下手里的事,眼光定定地望向窗外说这两个人啊,到底谁欠谁的啊?
  母亲的这句话我没听懂也没兴趣,我只觉得父亲一见张寒叔叔就气短,或者说张寒叔叔一见我父亲就气短。其实是他们俩都气短。其实是他们俩谁都不想见谁,可真碰上又觉得非得亲热一把不可。我想大人可真累,我要是不喜欢谁,就一辈子不要见他,见了也当没看见!
  紧跟着,我就成了张寒叔叔的病人。
  是一个周末,母亲把我带到牙科。走廊里静悄悄的没人。我们一直往里走,到了主任办公室。门虚掩着。母亲轻敲了两下,里面就传出一个沉厚的男人声音,说请进。母亲推开门,探进身去,然后笑了。
  母亲朝我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还残留着对那个男人的笑容。那时候的我还不懂得妩媚这个词的含义,只觉得母亲笑得好看,是从里到外的好看。
  母亲将我揽进屋去,又在我背上轻轻一推,含笑对屋里的男人说:交给你了。
  那是我第一次跟张寒叔叔近距离接触。我发现他有一双异常灵巧的手。还有他的眼睛,从白色医用口罩上望过来的深黑而忧郁的眼睛,让我这个一向无法无天的疯丫头突然萌生了女孩子的羞涩。不过我立刻就意识到,那双深黑而忧郁的眼睛所注意的绝不是我的脸,而是脸上大张着的嘴,确切地说,是嘴里的牙。而且他这个人不仅不忧郁,说起人来还毫不留情。他说瞧瞧,一口烂牙!你妈怎么搞的?到这份儿才给你治?他这么一说,叫我自信全无,恨不能当时就死。我真不想治了,或者让母亲给我换个医生,反正我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大张着嘴露一口烂牙给他看。我挣扎着想起来的时候,听见他叫我陈雪妮。他从白口罩上看着我,说陈雪妮啊,有什么不舒服就举手。他就举起了自己的右手,说就这样,可不能动啊。我知道我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因为我正转着脑筋想怎么逃开这个人。他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说现在你是我的病人,得听我的。然后他的眼睛在口罩上面笑了。他是看我被他吓得那样,得意地笑了。至少当时我是那么理解的。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还是想走,正犹豫的时候听见他说,你喜欢打篮球么?回头咱们比试比试。我想你腿那样,还能打篮球?他说我跑不了,不过点投还可以。你怎么样?打中锋还是前卫?他说着就用手里细长的银钩子鼓捣我里面的坏牙。然后电钻就响了,恐怖的焦糊味冲进鼻孔,视野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那只戴了白色胶皮医用手套的修长灵巧的手。
  我一向害怕看牙,这一回交在这个人手里,我想是完了,就由他去吧,反正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一横心,就干脆闭上了眼。过了很久,母亲来了。她站在我头前,所以我看不见她,但我听得出她的声音里也含了笑。她说这么久啊。戴了白色胶皮手套的手继续在我的嘴上工作着,就听张寒叔叔说你啊,再不给她治,几个大牙全得拔了。立刻传来母亲娇滴滴的声音。娇滴滴--母亲最反对的那种女孩子的作派。她总说某个女孩娇滴滴的,不好。可是她自己怎么倒娇滴滴起来了?母亲用那种听起来发腻的声音说忙啊,我一个人要顾多少事啊!然后电钻停了,一块厚厚的纱布塞进我嘴里。咬住,他说,别松开。然后他站起身。我听见手杖敲到地板上的声音。母亲的手轻轻放在我头上说咬住别松开啊。我想母亲到了张寒叔叔面前,怎么变得像个应声虫似的?
  他们两个一起消失了。我躺在椅子上不敢动,听见他们在隔壁套间里说话,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大概是精神放松了,或是麻药在这时大发作,我睡着了。
  我是被一声脆响惊醒的。
空旷的诊室里静悄悄的,一个人没有。我忽地坐起来,刚想叫,听见隔壁套间里的声音。有人在啜泣。是一个女人。有人在说话。是一个男人。
  从椅子上下来的时候我的头碰到了金属机械架,弄出哗啦一声巨响。套间的门随之开了。母亲和张寒叔叔走出来。
  我说妈,你眼睛怎么了?母亲扭过头去说,进沙子了,没事,走吧。然后她转身对张寒叔叔说中午过来吃饭吧,陈可等着你呢。
  那天中午张寒叔叔没过来,父亲一个人喝了闷酒。张寒叔叔的理由是,他的小三儿发烧了。
  我一直不明白,张寒叔叔怎么会要那么多孩子。五个,而且清一色的全是男孩。要是包括早年死在西藏的那个,总共是六个。他的孩子都长得不像他,跟他站一起,完全像是街上捡来的。据说只有那个四岁上夭折的孩子最像他。他好像不大在意他的儿子们,对他们态度冷淡,却又总是带着他们走这儿走那儿的。
  就是那一年的建军节,全院联欢。在大礼堂的舞台上,他指挥五个儿子演了一场双簧,老大老二当虎头,小三儿小四儿当虎尾,老五唱戏文。老五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个没有脑袋,一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那两只老虎就摇头晃脑地满台跑,把人们逗得前仰后合。然后张寒跟五个儿子一起谢幕。人们使劲地拍巴掌,笑,说张寒啊,
这个张寒啊,真是个活宝!
  然后是母亲她们的节目,女声三重唱。我真不知道节目顺序怎么会安排成这样。在喜剧后面紧接着一首如此忧郁的歌显然是不合适的。那是一首俄罗斯民歌,叫《窗前有棵稠李树在摇晃》。
  三个穿了军装的女军医。矮胖的那个是儿科的,黄脸小眼睛的那个是心电图室的,还有一个就是我的母亲温晓琳。她站在中间,由那两个女人衬托着,越发显得鹤立鸡群,她唱的是高音部。父亲坐在第一排,全神贯注地仰视母亲。谁都看得出他没看别人,谁都不笑话他,因为谁都知道他不在乎。
  我从来不知道母亲有这么好的嗓子,而且她的俄语,就是张寒叔叔说的,字正腔圆。
  窗前有棵稠李树在摇晃,美丽的花瓣迎风开放,河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夜莺也在整夜把歌唱。
  第一段唱完人们才从刚才的嬉笑中安静下来。
  姑娘心儿多么愉快欢畅,花园里一片明媚春光!等着我,甜蜜温柔的小伙子,我将准时来到你身旁。
  台下的女人们就跟着那曲调轻轻摇晃了上身,好像她们就是窗前的那棵稠李树。
  为何我的心儿为你惆怅?你的眼睛又为谁闪光?我不可惜我被你抛弃,可惜人们恶语把我伤。
  这一段是母亲的独唱。母亲的脸放出光来,双眼晶莹,她的声音宽厚而流畅,歌声忧伤得让人想哭。
  连男人也摇晃起来了,带头的是父亲,他情不自禁地摇晃起来,带动了一片。
  窗前有棵稠李树在摇晃,它的树叶被狂风吹光,河那边再也听不见声音,那里夜莺不再把歌唱。
  全场都沉浸在忧伤而感怀的气氛中。我仰慕地望着台上我的母亲,第一次体会到音乐老师常说的话--唱得真有感情!
  这时我听见啪的一声,很脆很响亮,与这优美感伤的气氛格格不入。我回头,看见不远处的走道上,张寒叔叔正费力地弯腰捡他的手杖。
  竟没人管他。人们都只顾听歌了。我猫着腰,小跑过去,将手杖捡起来。他一把抓了过去,连谢也没说一声就匆忙往外走。说他夺路而逃一点也不过分。他拖着那条残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逃出了礼堂。
  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歌曲已经到了最后的重复段落,我发现母亲的表情跟刚才有些不一样了--她的两眼更亮了,烧火似的,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一年她从西藏回来高烧时的样子。她奋力地唱,完全失去了刚才优美的风度,每唱一句都使劲,脸上僵着,像在跟什么较劲。
  父亲摇晃的幅度更大了。所有人都跟着他晃,所有人都哼唱起来。
  河那边再也听不见声音,那里夜莺不再把歌唱……
  这真是一个怪异的场面。建军节的节目从来都是从豪迈到豪迈的,可今天三个女军医竟然选了这么一首歌,而且,竟然将所有人都感动了。歌声停下来的时候,父亲眼睛湿湿地说是我们年轻时候的歌,很多人都会唱。
  那个夏天我百无聊赖,因为我的两个好友都随他们的父母换防到别处去了,所以在联欢会之后的晚餐会上,我独自坐在角落里,靠着墙,冷眼旁观欢乐的人群。
  是东配楼的大食堂,全院三个食堂中最大最讲究的那一个。食堂里张灯结彩,每桌上都摆了一瓶白酒。大人们都穿了军装,军衔戴得齐整。他们喝酒,大声说话,还唱歌。有人喝醉了,抢过麦克风,我看见,那个人是我父亲。
  父亲手里攥着酒瓶,脸色醺红,大校军服的风纪扣咧开了,他嚷嚷着要唱歌。院办的小于叔叔要拿下他手里的酒瓶,他不给,我只听见小于说老陈,你不能再喝了!然后就是哗啦啦玻璃破碎的声音,浓烈的酒精味立刻弥漫开来,就有人拍巴掌,笑,大声喊叫,说老陈唱啊,老陈快唱啊!
  父亲在一地的酒液中站着,破碎的玻璃片在灯光下好像很多只眼睛,从脚下乜斜着他。可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说我早想唱了,她们……她们在台上唱稠李树的时候我就想唱了。人们哗地笑了,有人拍着大腿笑。
  父亲开始唱。他唱遥望遥远故乡,故乡云雾茫茫,每当春风吹荡,田野上起麦浪……
  是那首《遥远的地方》,就是我想像当年温晓琳要向张寒献身的那一夜,收音机里播放的苏联歌曲。
  父亲的音质是好的,而且唱得卖力。他微弯了身子就和着那对他略显低矮的麦克风,头不抬,每唱一句都耸动了胸脯和两肩,好像并不在乎别人听与不听,只要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塞到那歌里去。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他这副吃力的样子,突然觉得他可怜。我有点坐不住了。还好,他就唱完了,结尾的高潮部已经完全失去了歌唱的性质,是吼上去的。他还将一只胳膊举得老高,好像得了胜利一样地结束了他的歌唱。人们热烈鼓掌,又有人向他敬酒。这时我看见母亲从另一张桌边站起来。我听见有个女人喊小温,还不去管管你们家老陈?立刻有一个男人说管什么,老陈是性情中人。母亲微笑着朝他们点头,向门口走去。她没有像那女人说的那样去管管父亲,她出了门。
  我尾随着母亲。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是窥视的欲望么?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楚。我一边跟她保持着距离,一边想性情中人是什么人。
  那是个月光柔美的夜晚。母亲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她出了东配楼,横穿过操场,继续朝西边走。她不是要回家去,回家该往东走的。她也不是去办公室,办公室所在的主楼也在东边。西边有什么呢?我满心狐疑地想西边只有一片槐树林啊!
  母亲真就走到槐树林了。那一片国槐都开了紫花,白天里特别是午休时间是有很多人来散步的,这会儿却黑压压的悄没声息。月光将树冠照亮,在地上抛下黑的魅影;风呼拉拉吹过,满地的影子晃动起来。我怕极了。我想母亲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我想喊住她,可她已经消失在林子里。
  我还是喊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中如幽灵般颤抖,我就更大声地喊了。
  母亲没有出现。她是没听见我的喊声吧,或者她听见了而没想到会是我。那一夜,风将紫色的槐花吹了一地,又落了雨,花瓣全粘进土里。我撒丫子奔回东配楼,直到置身在喧闹的人群里才松了口气。
  晚餐会快结束的时候母亲出现了,我跑过去说,妈你吓死我了。
  母亲拉住我的手说,你吃饱了么?让你跟我坐一桌你偏不。看你爸醉成那样,还能管得了你?我说我没跟爸坐一桌。然后我说妈,你刚才去槐树林干什么?我喊你没听见啊?
  母亲朝我抬起脸,我看见她双眼晶莹,眼白布满红丝,脸上带着明显的泪痕。她怔怔地看了我大约有几秒钟,说去看一个人,他生病了。你叫我了?那可真没听见。然后说:你叫我干吗?我说你看谁,她又看我一眼,从盘里拿一块西瓜给我说:你不认识。
  现在回想起来,我想我一定认识她去看望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张寒叔叔。


7
  张寒叔叔是在很快到来的又一次运动中自杀的。那一次他成功了。
  那次运动中空军的很多人受到停职审查。他也是其中一个。我记得大院门口贴满了大字报,很多大字报上都有张寒的名字,好像说他是一伙反革命的骨干,要他交出他的上下级,说要是他继续这样死硬着就是死路一条。那时父亲已经是副院长了。一天母亲从外面回来,很紧张地跟父亲说有你的了,两人就进了卧室。他们在卧室里小声说话,门却没关严。我听见母亲说,有你的大字报了。说你是张寒的上级,他现在死硬着不交代,保的就是你,说你们是一条黑线上的两个黑蚂蚱。
  应该就是在这个言论出现之后,张寒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想来那该是他对她的诀别。
  是一张很不像样的纸,皱皱巴巴还有些个油点子,很像那个时候包点心用的纸。字迹也凌乱,像是写得仓促。信很短,说身体还好,伍秀玉带孩子们回老家去了,他也没什么可惦记的了,说想看书,又说算了,闭目养神求之不得。
  然后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看见父母第一次吵架也是惟一一次吵架,就是在那一年,为了张寒的葬礼。母亲坚持要去。父亲不同意,说有什么葬礼啊,他这种死法,要不是我拼命保他,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母亲紧闭着嘴不说话,两眼呆呆地盯住一个地方不动。父亲说你怎么连这点政治敏感都没有啊,这种时候你跟他扯在一块儿,有什么好处?母亲说我不要什么好处,我不能看着他……母亲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父亲就失去了耐心。他一辈子爱这个女人容忍她,到这时候,像是再也受不了了。他用忍无可忍的口气说你真是女人的见识,你去了能让他活过来也行!不过你真能让他活过来,他自己还不一定愿意呢!母亲说我就是要他活过来,就是要他活过来!他活着招谁惹谁了?怎么他老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啊?父亲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谁啊?!母亲说我没说谁,反正有人。父亲就摔了茶杯。他举起手里描了兰花的茶杯,重重地摔在花砖地上。粘着茶叶的白色瓷片和暗绿色的茶水欢快地迸溅起来,跃入低空后落下,发出风铃般的碰撞声。
  母亲就爆发了。
  母亲的爆发是痛哭。自始至终她没说一句话,直哭到泪都枯了。她大声哭出来的时候父亲出了门。他默默地穿上外套走出门去,一夜未归。
  我的父母从没当着我的面那样争吵过,那一次也是惟一一次,他们是完全的失态。
  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是深夜还是凌晨我记不清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的样子。她坐在客厅的窗前。是冬天,屋里没开灯,外面有光射进来,打在她身上。她穿戴齐整,头梳得光光的,脑后的发髻上还绕了一圈黑丝带。她的头发从来没梳得那么好看过,连当年唱《窗前有棵稠李树在摇晃》的时候也不如今天的讲究。她好像已经在那儿坐了很久,不自觉地伸长着脖子,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的什么地方,仿佛整个灵魂都在极度渴望着一样东西。我就顺着她的目光朝外看,发现外面一片银白,下雪了。
  雪花纷飞着在窗前舞蹈,将那个女人整个地吸引住。她晶亮的眼珠随着雪花移动,那样子,好像她可想她自己也是一朵雪花似的。她没有发现我,她的整个灵魂像是都随那雪花去了。


8
  将母亲送去火化的时候,我给司炉塞了红包,我说师傅受累,这个盒子跟我妈一块走。司炉犹豫了一下说没有化纤的东西吧,化纤可烧不化啊。然后他接了红包,让我把盒子放在母亲头边。
  我捧着盒子走向母亲,看见那上了妆涂了口红却一点也不是我记忆中的母亲的脸,想是诀别的时候了。这是我准备好了的。还好,父亲正忙于应付来参加葬礼的战友和领导,没有跟来。他其实是看到过这个盒子的,可从没提起。
  将红盒子放在母亲头边的时候我触到她的脸。这一触打垮了我。那冰凉僵硬的,是我母亲的脸么?捧着盒子的手就抖了,眼前模糊一片。
  咣当一声,盒子掉在地上。司炉奔过来说哎哟万事大吉万事大吉。
  我以为他要来捡盒子,连忙说我来我来,就连滚带爬地俯身去捡。才弯下腰去,却见一双手已伸向地上的红盒子。是父亲!我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父亲将那盒子双手捧了,站定。他低着头,就那样站了一会儿,像是努力平衡自己的身体。然后走向母亲的灵床。
  他在她的头边上站住,久久地不动。我站在背后看他,见他宽阔的背,又像多年前的那一天,满是愁容。我的手脚凉得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父亲就动作了。他动得很慢,好像那盒子里盛了多么重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在母亲头边放好,然后俯下身,将嘴唇贴在她的颊上。
  阳光在这时照进来了,照在他和她的脸上,照在他吻她的地方。阳光稀薄如水,空气里有股竹子的味道。
  司炉过来推车了。我忍不住说有竹子的味道,司炉说什么,是烧鲜花呢,这地方哪来的竹子啊,然后说外面窗口领骨灰,豪华炉的出来得快,说着就将母亲从灰色大铁门推了进去。
  我拉住父亲的手说爸,我们在外面等。父亲像个孩子似的任我拉着,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神情,就是小孩子丢了最心爱的宝贝时的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发现他的手很烫,我说爸,你发烧了么?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好一会儿才说:一块儿烧了吧,让她高兴点……然后他就被自己绊住了,一个趔趄,庞大的身子斜在我怀里。我用力扶住他,就看见一群穿军装的人朝这边来了。
  父亲立刻被那些人淹没了。他们簇拥着他,每一个人都真诚,想分担他的悲哀。可是他们哪里懂得他的悲哀?一切的想像对于这个人来说都是苍白而肤浅的。我被人尊敬的父亲在尊敬他的人群的簇拥下走去。他的背影,在人群里显得孤单极了。
  焚尸间外的烟囱喷出一股烟,青灰的,缭绕着上升。太阳将天空照得通透,那烟雾便也随之通透了起来。母亲在那渐渐稀薄了的烟雾里俯视着我,含了微笑。
  身后传来噼噼啵啵的响声,室外炉里正烧着成百的花圈和母亲在医院的衣物。炉膛里的鲜花被烈焰舔噬着,转眼化灰。
  我转身走去,听见歌声。歌声由远而近,渐渐将我包围。是女声三重唱《窗前有棵稠李树在摇晃》,我母亲唱的是高音部。

她那么一挣扎,他便不可抑制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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