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卮琼斝
描写美食的唐诗,大多采取这样的写法:避而不谈美食本身的口感,反将食物与器皿的搭配描写得美轮美奂,譬如“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譬如“饔子左右挥霜刀,鲙飞金盘白雪高”。以诗艺来论,这种写法颇有技巧,诗人什么都不说,读者的大脑自会完成最难的部分——将菜肴的味道幻想至最好;从现实来讲,将美食盛于美器,得到愉悦的就不止是口腹而已。
酷爱生活的唐人,任何享受都不会错过,他们倾心搜罗、打造各色食器,满足舌头的同时也满足眼睛。“金尊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半展龙须席,轻斟玛瑙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金樽、玉盘、玛瑙杯、夜光杯,还有木碗、瓷碟等,唐人的食案上光怪陆离。不过,若是整理一个唐人最爱食器排行榜,TOP1一定是金银器。
将金银具作食器可以延年益寿,这个说法在古代大为流行。大概是因为金银历经数百年仍然坚固而闪亮,古人觉着用金银食器来用餐,可以吸取金银中的不朽。据老一辈人说,北京同仁堂从前用一口大锅煎药,锅里添加的药材不断变化,但不论熬制什么药,锅底的两根金条永远不变,用意应是与古人一致。
因为原材料稀缺、制作工艺落后,金银食器在唐朝之前其实十分罕见。直到唐朝,经济与工艺同时爆发,唐时贵族的餐桌上才得以镀上一片金灿白莹的光芒。
当时的金银食器有多少华丽式样,从唐玄宗赏赐安禄山的金银器名单便可见一斑:金平脱犀头匙著、金银平脱隔馄饨盘、金大脑盘、银平脱破舰、八斗金渡银酒瓮、银瓶平脱掏魁织锦筐、银旅篱、银平脱食台盘……光从名目来看,又是“犀头”又是“金镀银”,成品定是精致灿烂。
金银器美则美矣,价格不菲,平民对其只能作望洋叹。而价廉物美的瓷器,才是那个时代最风靡的餐具。唐时所谓的“南青北白”,是指当时流行的两种瓷器,南方流行青瓷,北方流行白瓷。南方的青瓷,如陆龟蒙所写“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釉色青朗;北方的白瓷,如杜甫所写“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贵在盈白。南方草木葳蕤、山青水碧,工匠们随手扯一把山色与湖光,溶在釉里,便有了“夺得千峰翠色”的青瓷;北方民族多信萨满教,以白为尊,而《礼记》又说“天子配白玉”,白玉乃玉中最珍贵者,用瓷器仿白玉,便有了“胜霜雪”的白瓷。
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红烛高照,金盘银盏,唐时的宴会大多热闹非凡。饮至微醺,在震耳的乐声中抬眼,觑见案上滑润的青白瓷器,心会突然软下来吧?在有唐一代的浓墨重彩、轰轰烈烈中,瓷器是唐人最深邃的温柔。
瓷器的诞生,使我蓦然联想到哥特式教堂的发展历程。基督徒想将教堂建得高一点再高一点,让教堂的顶尖,触到天堂的边缘,于是飞扶壁等建筑技术突飞猛进。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基督徒说教堂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取代灰黑墙体的彩色玻璃窗。国人偏爱美丽的玉,为模仿这种温润的色泽与质感,就发明了瓷器。想搜集山水之色,便烧制出了青瓷。都是这样,因为对某种美好的向往,制造出更多别的美好。谁说能量守恒,有生就有灭?美就不会死亡,它不断繁衍生长。
宴欢群情
你知道唐代饮食史上最大的一次革命是什么吗?答案是:唐代的家具出现了重大变化。
别说“风马牛不相及”,且听我慢慢道来:在唐之前,家具往往造得矮小,古人席地而坐,一人盘踞一个低矮的小食案,一人享用一份饭菜,类似今天的西餐。进入唐代,新式家具高桌大椅出现,一群人围聚一桌共享佳肴有了现实条件。高桌大椅帮助唐人实现了从分食制到会食制的飞跃,吃饭不再是一件各顾各的事,而是一件共同享受和娱乐的事。像哥伦布发现美洲一般,唐人发现了隐藏在生活中的新乐趣,他们为之雀跃不已。有唐一代宴会之盛,在中国上下五千年里首屈一指。
用膳时,美食愉悦食客们的舌头,美器愉悦食客们的视网膜,而各式各样的宴会,愉悦了食客们的全部感官。
唐代的宴会,美酒佳肴只是基本配备,席间还有各式文艺表演。光是宴舞一项,种类就多如牛毛,且风格各异,满足不同客人的个性化需求:霓裳羽衣舞,“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媚态百生;破阵舞,“戢戢攒枪霜雪耀,腾腾击鼓云雷磨”,铿锵健逸;字舞,“舞成仓颉字,灯作法王轮”,用变幻的队列来表现文字,趣味十足……除了歌舞,还有上竿、走索、相扑、掷丸剑等惊险表演,相声、小品等搞笑把戏,简直就是中世纪的“春晚”。对于先贤们的话,唐人最赞同的大概就是“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若与众乐乐”了,这种宴会的参加人数动辄数百上千,打个庸俗的比方,宴会成了欢乐的海洋。
“春晚”式的宴会,大多是在室内举行。活泼好动如唐人,怎肯一味窝在室内办宴席?当然得追着风光走,好风光在哪里,宴席就设到哪里去,给宴席一个阔达华丽的背景。
每至春日,男人们呼朋唤友,骑马往来搜寻于花树之间,碰见令人惊艳的花圃,即时下马饮酒作乐,这马就叫做“看花马”;女人们则是成群结队地到郊外漫步,偶遇名贵花草,纷纷将红裙解下,挂在竹竿上联结成宴帷,就地设宴,这宴就叫做“裙幄宴”。
无论是“看花马”还是“裙幄宴”,都有点圈地运动的意思,誓将最好的风光据为己有,霸道又可爱。尤其是女人们,没有别的武器,就用红裙占领名花。想来只有唐朝那样激奋人心的时代,才孕育得出这般大有英雄气概的女人。
山珍海味,玉液琼浆,丝竹乱耳,红袖添香,这是寻常宴会的光景,看多了,也腻。要解腻,需要更多创意。而热爱生活的唐人,最不缺的就是对生活的创意。
白居易在文学史上的定位是“唐代现实主义诗人”,但他的行事作风,显然是浪漫主义风格的。他曾在自家大池塘里邀一干好友泛舟,舟上设宴,开宴之后,白先生就变起了魔术:每当众人吃完一道菜,立刻呈上另一道菜,源源不断。但船上既无厨子做菜,也无现成备菜,众人大惑不解,这佳肴从何而来?最后揭秘:船的四周系着百来个能够防水的油布袋子,袋子盛满佳肴后沉入水中,席上每尽一菜,仆佣们便从水中将新菜取出。其实手法很简单,但是娱乐得很彻底。这次别具一格的船宴,引领了唐朝苏州船宴的风潮。从此,江南纵横的水陌之上,多是“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不有小舟能荡桨,百壶那送酒如泉”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