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这些人,那些人(1):叫亲达达还是干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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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开始勾引宋蕙莲时,她老公来旺被西门庆派去杭州出差。当时书上又说,来旺出差的目的是去替蔡太师制造庆锦绣蟒衣当做生日礼物。
西门庆和蔡京的关系最初因为是西门庆女儿嫁给陈洪的儿子陈敬济,陈洪和八十万禁军提督杨戬是姻亲,杨戬又是蔡太师派系的重要人马。这样的关系,说起来实在有点遥远。但杨戬被弹劾时,西门庆怕受株连,让来旺、来保带着大把银两上京行贿奔走——和蔡太师儿子蔡攸、以及手底下的管家翟谦接上了线。
西门庆把握住这样的机缘,极力巴结,因此才有了来旺去杭州出差的事。这些别出心裁的生日贺礼送进太师府之后,固然把蔡太师弄得心花怒放,当场赏赐了西门庆一个『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的五品官职。连一起去送礼的西门庆吴典恩、家人来保都鸡犬升天,分别得到了『清河县驿丞』以及『山东郓王府校尉』的官职。
这个『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的职位,前面是官衔,后面是官职。『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是明朝的官衔——指喻的应是负责『巡察缉捕、理诏狱』的锦衣卫(但『锦衣卫』从没有派出京师之外的掌刑机构),『提刑所理刑』则是来自宋朝的『点提刑狱司』,负责监察地方官员职能,以及刑狱、诉讼。换句话,这是一个『宋明拚装』的官职,其中借古讽今的意味不言可喻。
不管如何,清河县的知县是七品官,就算东平府知府也才正四品品秩,作为特务机构的五品官,负有监察地方官员的权利,加上有钱多金,后台又硬,清河一带大大小小官员,岂能不多所忌让?
这个得官的消息传来时,西门庆正和妻妾们在大卷棚内赏玩荷花、避暑饮酒,春梅、迎春、玉萧、兰香等四个家庭乐伎还高唱着『人皆畏夏日』……
《人皆畏夏日》歌词的内容描写的是:榴花、荷花、乱蝉、池蛙、鸳鸯、帘燕……一幅活生生的夏日图画。在不断重复着的词曲中,我们听见:『凉亭上,伊共我,相斟相劝泛彩霞。』歌词中透露出一片欢喜气氛,劝人趁此良辰享受人生,莫辜负夏日美景。
同一时间,怀孕了的李瓶儿也为西门庆生下了个孩子『官儿』(因西门庆获官而得名)。顿时之间,整个西门庆家族充满在双喜临门的美好气氛之中。西门庆这波的人生、事业高潮于焉展开。
无疑的,盛夏所隐喻的,正是整个西门庆家族即将开展的炽热全盛时期。如果把《金瓶梅》看成是一趟成、住、坏、空的旅程,宋蕙莲的故事可算是『成』这个阶段的最后一道关卡了。在这之后,西门庆封官、得子,家族以及人生走上最辉煌腾达的境界。
(依佛教的解释:『成』指的是众生业力驱使,逐渐生成新的世界。『住』则是世界安稳存在的时期。)
在这样气氛下,围绕在西门庆家族周边许许多多趋炎附势的嘴脸自然是少不了的。在这之后的文字里,尽管以潘金莲为叙述观点中心的妻妾战争仍然持续着,但是作者却用了更多的篇幅去描写这些围绕在周边团团转的人。乍看之下,会觉得原来的主线变得似乎有些模糊。但正是这些从周边延伸出来的视野,让我们更能看清楚核心真正的情势。
毕竟这是西门庆家族的炽盛之世,所有的人都无可避免地在这一波接着又一波的热浪里载浮载沈。
我们一起来读。
1 李桂姐与吴银儿
《金瓶梅》里有句传神的语说:『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西门庆得官又生子,门前『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正是这个盛况最好的写照。到了他就职那日,场面更加热闹了。
我们且先观赏一下当天的实况转播: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门中摆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妓院)乐工承应吹打弹唱……(西门庆)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揉头狮子补子员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第三十一回)
『出票』这个名词必须先说明一下。明代把乐工、妓女、歌舞伎归入『乐户』的户籍。官府在正式的喜庆的场合,可以用传票召唤乐工来做义务性的演奏,以劳役来代替纳税。
这一阵热闹当既然惊动了妓院的乐工,当然,嗅觉敏锐的妓女,当然没有不争先恐后来逢迎巴结的道理。
且说李桂姐到家,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铺谋定计。
次日,买了黑色礼,做了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光升坐轿子先来,要拜月娘做干娘。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他姑娘和西门庆磕头。把月娘哄得满心欢喜,说道:『前日受了你妈重礼,今日又教你费心,买这许多礼来。』
桂姐笑道:『妈说,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时)常往里边走,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图亲戚往来,宅里好走动。』(第三十二回)
初读这段时,我对于李桂姐把自己自动从『姘头』降级为『干女儿』实在无法理解。做为西门庆的姘头,李桂姐能享受的庇荫显然远大与『干女儿』,为何西门庆才上任没多久,李桂姐就如此急着缴械投降?
我去查了一下资料,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原来明朝政府明文规定:在职官员不得嫖妓。难怪我们在之前西门庆就职典礼的场面,清一色只看到吹打弹唱的男乐工。
这个规定让我顿时豁然开朗。碍于规定,西门庆不能到妓院走动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空有『梳笼』的名号,无异于在妓院守活寡——赚不到西门庆这个大金主的钱事小,糟糕的是,顶着西门庆『爱翠』的名号,就算李桂姐有心赚钱,谁又敢去招惹她呢?
(别忘了,西门庆曾因李桂姐背着他接客,在丽春院翻过桌、砸过东西呢!)
与其这样,还不如公开地把自己的身分改成干女儿算了。这个新的身分好处在于:
一、『干女儿』的关系仍然不失庇荫。
二、变成了『干爹、干女儿』关系也可以减轻妻妾们对她的敌意。
三、新的关系正好可以摆脱了过去被西门庆『梳笼』的身分,等于得到了一张重新公开营业的许可证。
李桂姐这次出手,更阴柔狠准的地方,还在于算准了吴月娘的心态。照说,不久前还在向上天祈祷,抱怨老公『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希望他早日回心的吴月娘,对于李桂姐心中应该是有芥蒂的。
然而吴月娘自然也有她情非得已的考虑:
李桂姐是二房李娇儿的侄女,不认这个干女儿,摆明了要和李娇儿画清界限,这可犯不着。再来,李桂姐既然愿意当『干女儿』,就表示她放弃了『梳笼』这个身分。本着『姘头自首,既往不究』的精神,吴月娘如果不认这个干女儿,不免让人显得小气。最后,在李瓶儿生了『贵子』之后,外头的人跑来认吴月娘当『干娘』,等于是尊崇她,凸显她在西门庆家族中女主人的地位。这当然是吴月娘内心最在乎的。基于这些考虑,吴月娘根本不可能拒绝李桂姐。一切都在李桂姐和鸨母的算计之中。
从共享男人的『婊』姐妹关系变成了『干』母女当然很荒谬,然而在这幅看起来富贵堂皇的浮世绘中,所有的讥讽、扭曲是那么地顺理成章又无所脱逃。这大概是这一整片炽热的气氛中,最叫人不寒而栗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