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者的权利全文阅读 致命的狂欢全文阅读 作者:石钟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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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汪洋恣肆,机警颖睿(1)  
序:汪洋恣肆,机警颖睿
《金瓶梅》研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被称为"金学"。以1924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出版,标志着《金瓶梅》研究古典阶段(明清序跋、丛谈、评点)的结束;以1933年北京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发行《金瓶梅词话》,标志着《金瓶梅》研究现代阶段的启动;以中国大陆、港台地区、日韩、欧美四大研究圈的形式,标志着现代阶段的全面推进;以版本、写作年代、成书过程、作者、思想主旨、艺术特色、人物形象、语言风貌、理论批评、文化传播、资料汇编、翻译出版等课题的形成与展开,标志着现代阶段的学术水平。金学,遂为当代显学。
据不完全统计,仅1901-2000年,中国(含港台地区)所出版之《金瓶梅》研究专著,即达199部(国外出版之中外文专著除外);中国大陆(不含港台地区)中文报刊所发表之《金瓶梅》论文,多达1949篇。而且,1980年以后其专著有190部,其论文有1903篇。
另在中国大陆,1985、1986年在江苏徐州,1988年在江苏扬州,1990年在山东临清,1991年在吉林长春,1993年在浙江鄞县,先后召开了6次全国《金瓶梅》学术讨论会。1989年在徐州、1992年在山东枣庄、1997年在山西大同、2000年在山东五莲、2005年在河南开封,先后召开了5次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
中国的《金瓶梅》研究,经过冷热起伏,终于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当仁不让也当之无愧地走在了国际金学的前列。
中国金学队伍中既有颇多建树的青年金学家,他们的考证、评析、考论、新解、新证,使得金学园林花团锦簇,成为中国金学宝塔耀眼的塔尖;也有著述丰厚的中年金学家,他们是这座宝塔的塔身;中国金学宝塔的塔基则是由老一辈金学家营建,可谓源远流长。
中国的金学队伍在新陈代谢中发展壮大。在这个队伍之中,不断有卓越的新人新作出现。石钟扬先生即为其中之一。2000年10月,第四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在山东五莲召开,钟扬当时为安庆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虽然早已发表过多篇《金瓶梅》论文,却是第一次出席金学会议。我当时对他的印象是行文汪洋恣肆,言谈机警颖睿,又因为乡谊(我出生在安徽省蚌埠市),便感到格外亲切。其后不断有书信往来。不久他调来南京财经大学。2005年9月,在河南开封召开第五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他未能与会,大家颇觉遗憾。2005年11月,海峡两岸明清小说研讨会在南京召开,遂又谋面。前不久,他电话约我为其大著作序。我虽然位微学浅,却觉得有不少话可说,不至于依例空谈,便欣然命笔。
钟扬本书系《金瓶梅》人物研究。我在拙著《二十世纪〈金瓶梅〉研究史长编》中曾说:"人物形象问题,是金学同人讨论较为充分、著述格外丰富的一个研究方向。如果说"瓶外学"(作者、评者、成书、版本研究等)是百家争鸣,那么"瓶内学"(思想、艺术、人物、语言研究等)便是百花齐放。此一领域亦可谓著述如林,仅专著就有孟超《金瓶梅人物论》,石昌渝、尹恭弘《金瓶梅人物谱》,高越峰《金瓶梅人物艺术论》,刘烈《西门庆与潘金莲--〈金瓶梅词话〉主人公及其他》,孔繁华《金瓶梅人物掠影》,鲁歌、马征《金瓶梅人物大全》,孔繁华《金瓶梅的女性世界》,叶桂桐、宋培宪《金瓶梅人物正传》,罗德荣《金瓶梅三女性透视》,王志武《金瓶梅人物悲剧论》,冯子礼《金瓶梅与红楼梦人物比较》,王汝梅等《金瓶梅女性世界》,陈桂声《金瓶梅人物世界探论》,魏崇新《说不尽的潘金莲--潘金莲形象的嬗变》,晨曦、婧妍《金瓶梅中的男人与女人》等15部之多。"如果统计论文,则有276篇,其中潘金莲69篇、西门庆54篇、李瓶儿29篇。因此,研究《金瓶梅》人物,就要抓住其主要人物--西门庆与潘金莲。钟扬本书自不例外,其副标题即为"石钟扬说《金瓶梅》:品读潘金莲与西门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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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汪洋恣肆,机警颖睿(2)  
姑以其西门庆研究为例。钟扬发表在《文艺理论与批评》1998年第一期上的论文《西门庆是"新兴商人阶级"的典型吗?》与《济宁师专学报》1999年第一期上的论文《十六世纪一个新型流氓的喜剧》,是他研究西门庆的起点,也是基点。这两篇论文,他后来曾整合为《流氓的寓言--论西门庆》,发表在台湾《大陆杂志》第九十九卷第四期(1999.10.15出版)。本书的西门庆部分,即为上述论文的修订与扩延。
持西门庆"新兴商人"说者,除当代卢兴基先生首倡以后,尚有跃进、李时人(称之为"前资本主义商人")、王文彬等。此说是《金瓶梅》思想主旨研究中的重要一说,广有影响。本书持不同观点,而将"新兴商人"卢兴基说与吴晗说分别开来,认为"在吴晗那里,所谓"新兴商人阶级"实则地主阶级的一部分"(引文见《流氓的寓言--论西门庆》,下同)。因此"这所谓新兴商人阶级既不改变封建的生产方式,也不将商业资本转化为产业资本,……其所经营的也只能是封建的商品经济。"这是有力的辩驳。卢兴基先生亦固守定见,他提交给第五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的论文的题目就是《不同凡响的艺术塑造--再论西门庆这个新兴商人》。希望这一讨论能继续下去,我相信,这种双方言之有物的论争,必将有益于金学事业的进展。
刘绍智《试论西门庆》(《宁夏教育学院学报》1983年第四期)是西门庆专题研究的第一篇论文。其后二十年,除前述西门庆研究专题论文54篇以外,凡研究《金瓶梅》人物者,几无一例外,都要论及西门庆。但我以为,对西门庆的研究,本书最具光彩。
"何物西门庆"?本书定性其为"全景型的流氓",其"在商场"、"在官场"、"在性生活领域","《金瓶梅》的精彩处,……在写了一个流氓的发迹变泰的历史,一个流氓全方位的狂欢,……一个流氓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的英雄气概",而这个"流氓的神话",是"瓦解与破坏了封建官制,……封建法制,……国家的税法,……封建礼教"。但这个"流氓的喜剧",不是"在官场倾轧中倒台",或"被奴才来旺所杀",或"在商场竞争中失败",而是以其"自取灭亡的方式,撕破了这一丑恶的生命,嘲笑了这一丑恶的流氓"。结论是"兰陵笑笑生的喜剧的笔调,通过否定西门庆,否定了一个时代,否定了一个社会"。关于"审丑"也是"审美",东吴弄珠客、文龙、邓星雨、潘承玉、罗家坤、陈果安等均有论述,而本书更为生动:"兰陵笑笑生……既不是为丑而丑,也不是以丑写丑,更不是以丑为美,而是从美的立场与角度出发,去撕破丑、嘲弄丑、鞭挞丑。"
"第一奇书奇在何处"?奇就奇在哥哥说其"云霞满纸"(袁宏道《致董思白》),弟弟却说"此书诲淫"(袁中道《游居柿录》);奇就奇在"劈空撰出金、梅、瓶三个人来,看其……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地被人夺去"(张竹坡《金梅瓶读法》);奇就奇在"西门庆未死之时便该死,既死之后转不死"(《第一奇书》七十九回文龙评语);奇就奇在这是一部"说不尽的金瓶梅"(宁宗一《说不尽的金瓶梅》);奇就奇在这是一场"致命的狂欢"。是为序。
2006年1月8日于彭城预真居
上篇:以性为命,为爱而亡
--潘金莲:一个十六世纪豪门美妾的性福生活/21
不读《金瓶梅》,不知天下之奇
--导言:兼与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商榷
一、从"四大奇书"到"第一奇书"
明代的四部长篇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被学界称为"四大奇书"。
"四大奇书"名称的确立有个历史过程。从明代天启年间到崇祯年间先后问世的《韩湘子全传》、《三遂平妖传》、《斥奸书》、《禅真逸史》等书的序言或凡例,都把《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说部中的"大哥大"相提并论,却都未亮出"四大奇书"的名号。此期间有类似"四大奇书"的说法,又并非上述四书。崇祯间笑花主人序《今古奇观》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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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以性为命,为爱而亡(1)  
元施、罗二公大畅斯道,《水浒》、《三国》奇奇正正,河汉无极,论者以二集配《伯喈》、《西厢》传奇(按,指《琵琶记》传奇、《西厢》传奇),号四大书,厥观伟矣。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选》第1056页,济南:齐鲁书社1990年2月版。
清顺治年间西湖钓叟序《续金瓶梅》,将《三国演义》拿下,称另三本为"三大奇书":"今天下小说如林,独唯三大奇书,曰:《水浒》、《西游》、《金瓶梅》者。何以称乎?《西游》阐心而证道于魔,《水浒》戒侠而崇义于盗,《金瓶梅》惩淫而炫情于色。"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690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1月版。稍后李笠翁(渔)采用西湖钓叟"奇书"之名,竖起了"四大奇书"的旗帜。李笠翁为清初的两衡堂刊《三国志演义》作序,劈头就说:
尝闻吴郡冯子犹赏称宇内四大奇书,曰:《三国》、《水浒》、《西游记》及《金瓶梅》四种。余亦喜其赏称为近似。见北京图书馆藏两衡堂刊本《三国志演义》卷首。按,通行毛宗岗评本《三国演义》卷首金圣叹序便是毛氏据李序改托的。
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附录"丛书目"载《四大奇书》,按云:"以《三国》、《水浒》、《金瓶梅》、《西游记》为四大奇书,始于李渔(《〈三国志〉序》)。"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第221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但李笠翁没有贪此功,他将原创之功推给了冯梦龙(即冯子犹),只说自己赞同冯说而已。而现存文献中尚未见冯有此明确的说法,于是有人推论给《平妖传》、《斥奸书》作序的张无咎、峥霄主人可能就是那神秘的冯梦龙。冯梦龙是明代集作者、编者、策划者于一身的著名俗文学家。要么李笠翁所见冯氏另有明确号称"四大奇书"的文献而今已散佚,要么他借冯氏之名说事,因为当时与俗文学套近乎虽有利却未必是什么荣耀的事。总之,李笠翁之后虽时有波折,"四大奇书"之名却基本定论。
而将"四大奇书"论述得最精当的,当推清康熙年间的刘廷玑。刘氏在其《在园杂志》卷二有云:
壬辰(按:康熙五十一年,1712)冬,大雪,友人数辈围炉小酌,客有惠以《说铃》丛书者。予曰:此即古之所谓小说也。小说至今日滥觞极矣,几与六经史函相埒,但鄙秽不堪寓目者居多。……降而至于四大奇书,则专事稗官,取一人一事为主宰,旁及支引,累百卷或数十卷者。
如《水浒》,本施耐庵所著,一百八人,人各一传,性情面貌,装束举止,俨有一人跳跃纸上。天下最难写者英雄,而各传则各色英雄也。天下更难写者英雄美人,而其中二三传则别样英雄、别样美人也。串插连贯,各具机杼,真是写生妙手。金圣叹加以句读字断,分评总批,觉成异样花团锦簇文字。以梁山泊一梦结局,不添蛇足,深得剪裁之妙。虽才大如海,然所尊尚者贼盗,未免与史迁《游侠列传》之意相同。
再则《三国演义》,演义者,本有其事,而添设敷演,非无中生有者比也。蜀吴魏三分鼎足,依年次序,虽不能体《春秋》正统之义,亦不肯效陈寿之徇私偏侧。中间叙述曲折,不乖正史,但桃园结义,战阵回合,不脱稗官窠臼。杭永年一仿圣叹笔意批之,似属效颦,然亦有开生面处,较之《西游》,实处多于虚处。
盖《西游》为证道之书,丘长春借说金丹奥旨,以心猿意马为真配根本,而五众以配五行,平空结构,是一蜃楼海市耳。此中妙理可意会不可言传,所谓语言文字,仅得其形似者也。乃汪漪从而刻画美人唐突西子,其批注处,大半摸索皮毛,即通书之太极、无极,何能一语道破耶?
若深切人情世务,无如《金瓶梅》,真称奇书。欲要止淫,以淫说法;欲要破谜,引谜入悟。其中家常日用应酬世务,奸诈贪狡,诸恶皆作,果报昭然。而文心细如牛毛茧丝,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读之,但道数语,便能默会为何人。结构铺张,针线缜密,一字不漏,又岂寻常笔墨可到者哉?彭城张竹坡为之先总大纲,次则逐卷逐段分注批点,可以继武圣叹,是惩是劝,一目了然。惜其年不永,殁后将刊版抵偿夙逋于汪苍孚,苍孚举火焚之,故海内传者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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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以性为命,为爱而亡(2)  
嗟乎!四书也,以言文字,诚哉奇观,然亦在乎人之善读与不善读耳。不善读《水浒》者,狠戾悖逆之心生矣。不善读《三国》者,权谋狙诈之心生矣。不善读《西游》者,诡怪幻妄之心生矣。欲读《金瓶梅》,先须体认前序,内云:"读此书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读此书而生效法心者,禽兽也。"(按,此二心说乃东吴弄珠客序中语)然今读者,多肯读七十九回以前,少肯读七十九回以后,岂非禽兽哉!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560-561页。
既从思想、艺术、评点论及"四大奇书"之奇之所在,又极为中肯地提示"四大奇书"的读法,指出"四大奇书"虽"诚哉奇观",关键还在作为读者的你"善读与不善读耳"。堪称极为精当的导读。
我在拙著《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这"四大奇书"每一部都代表了一个小说流派,代表一个小说流派的最高成就,《三国演义》为讲史小说高峰,《水浒传》为英雄传奇高峰,《西游记》为神魔小说高峰,《金瓶梅》为世情小说高峰,共同构成了明代小说艺术的宇宙空间,标志着中国古代小说的空前繁荣与高度成熟,代表了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潮。它们互相间的关系,用鲁迅的话说是在倒行杂乱中行进。石钟扬《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第243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10月版。
将《金瓶梅》从"四大奇书"中独立出来称之为"第一奇书"的,是清康熙年间的张竹坡。从刘廷玑《在园杂志》,仅得"彭城张竹坡"的朦胧身影。日后长期的研究并没有使这身影清晰起来,反倒有人怀疑他为彭城(徐州)人,认为他乃徽州张潮之侄。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吴敢寻得《张氏族谱》,对张竹坡作大清理式的研究,推出《金瓶梅评点家张竹坡年谱》这"字字有来历"的著作,才使张氏形象大白于人间。从吴敢所披露的文献,可知张竹坡几乎是在用生命评点《金瓶梅》:
兄读书一目能十数行下,偶见其翻阅稗史,如《水浒》、《金瓶》等传,快若败叶翻风,晷影方移,而览辄无遗矣。曾向余曰:《金瓶》针线缜密,圣叹既殁,世鲜知者,吾将拈而出之。遂键户旬有余日而批成。或曰,此稿货之坊间,可获重价。兄曰:吾岂谋利而为之耶!吾将梓以问世,使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不亦可乎?逐付剞劂,载之金陵。于是远近购求,才名益振。四方名士之来白下者,日访兄以数十计。兄性好交游,虽居邸舍,而座上常满。日之所入,仅足以供挥霍。
一朝大呼曰:大丈夫宁事此以羁吾身耶!遂将所刊梨枣,弃置于逆旅主人(按,此当与刘廷玑所云"抵偿夙逋于汪苍孚"者为同一刊版),罄身北上,遇故友于永定河工次。友荐兄河干效力,兄曰:吾聊试为之。于是昼则督理锸畚,夜仍秉烛读书达旦。兄虽立有羸形,而精神独异乎众,能数十昼夜目不交睫,不以为疲。然而销烁元气,致命之由,实基于此矣。工竣,诣巨鹿,会计帑金。寓客舍,一夕突病,呕血数升。同事者惊相视,急呼医来,已不出一语。药铛未沸,而兄奄然气绝矣。时年二十有九,与李唐王子安岁数适符。
吁,千古才人如出一辙,余大不解彼苍苍者果何意也!兄既殁,检点行橱,惟有四子书一部、文稿一束、古砚一枚而已。嗟乎,之数物者,即以为殉可也。
这是竹坡弟张道渊所撰《仲兄竹坡传》,载乾隆四十二年刊本《张氏族谱》"传述"。转见吴敢《金瓶梅评点家张竹坡年谱》第128-129页,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7月版。张竹坡评点《金瓶梅》,除了回评、夹批、眉批、圈点之外,还有《竹坡闲话》、《苦孝说》、《金瓶梅寓意说》、《第一奇书非淫书论》、《金瓶梅杂录小引》、《金瓶梅读法》等多篇专论,总计有十多万字的篇幅,他二十六岁时竟"旬有余日而批成"。清光绪年间的文龙评点《金瓶梅》仅六万来字,前后弄了三年。两相对比,你不能不浩叹,张竹坡评点何等神速。他没有将自己的劳动成果以重价卖给书坊,为"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他自费雕刻了张批《金瓶梅》。他在《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说:"小子穷愁看书,亦书生〈尝〉[常]事。又非借此沽名,本因家无寸土,欲觅蝇头以养生耳。即云奉行禁止,小子非套翻原版,固云我自作我的《金瓶梅》。……况小子年始二十有六,素与人全无恩怨,本非不律以泄愤懑,又非囊有余钱,借梨枣以博虚名,不过为糊口计。"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23页。又不想谋利又想糊口,张竹虚则自入怪圈难以自拔,结果他卖书的钱不够他招待来购书的朋友,终在穷困中倒下,死时只二十九岁。真可谓千古才子,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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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以性为命,为爱而亡(3)  
张竹坡称《金瓶梅》为"第一奇书",估计不纯为广告意义,更主要源自他对《金瓶梅》的偏爱。所谓"第一奇书",当隐去了"天下"二字,补全当为"天下第一奇书"。估计在张竹坡的意向中也未必是将《金瓶梅》放在天下经、史、子、集所有的书中去较劲而称之为"第一奇书";而是将《金瓶梅》放在天下小说中去打量,而称之为"第一奇书"。"第一奇书"奇在何处?"第一奇书"意义何在?张竹坡来不及细论,而后之学者多有高论。我在上述拙著中也凑热闹,发表了点谬论:
这"四大奇书"中的《金瓶梅》,过去一直被视为"淫书",列为禁书,评价偏低,直到近年才形成风行海内外的《金瓶梅》研究热。众多学者认为这部书虽有着不可忽视的缺憾,但从中国小说发展史的角度看,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它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具有近代现实主义意义的长篇白话小说,是中国古小说观念第二次更新的开山之作,它开文人小说之先河,开世情小说之先河,开讽刺、谴责小说之先河。在小说史上有着重大的承前启后的作用,以致人们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
二、"我的《金瓶梅》上,变账簿以作文章"
作为天下第一奇书,《金瓶梅》从它问世(从抄本到刻本)之初,就充满着传奇色彩。
从现存文献看,最早提到《金瓶梅》抄本的是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冬袁宏道在吴县给董其昌(字思白)进士的信:
一月前,石篑见过,剧谈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观七十二峰纪胜处,游竟复返衙斋,摩霄极地,无所不谈,病魔为之少却,独恨坐无思白耳。
《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57页。
袁宏道从董其昌那里借阅了《金瓶梅》前半部的抄本,急于了解到何处去"倒换"后段的抄本。至于董其昌"从何得来",则不得而知。看了前半部,袁的印象是"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这是现见对《金瓶梅》最早也是极高的评价。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今属湖北)人,万历进士,曾任江苏吴县县令,官至吏部郎中,是晚明文坛"公安派"的领袖,受李卓吾影响,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倾向,主张为文"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与其兄宗道、其弟中道并享盛名,世称"三袁"。其交往多属一时之名士(且多为"进士")。袁宏道在《觞政》中还说:"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不熟此典者,煲面瓮肠,非饮徒也。"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8-179页。
万历三十四年(1606),袁宏道在给谢在杭(即谢肇浙)进士的信中,再次惦念着《金瓶梅》:
今春谢胖来,念仁兄不置。胖落寞甚,而酒肉量不减。持数刺谒贵人,皆不纳,此时想已南。仁兄近况何似?《金瓶梅》料已成诵,何久不见还也?弟山中差乐,今不得已,亦当出,不知佳晤何时?葡萄社光景,便已八年,欢场数人如云逐海风,倏尔天末,亦有化为异物者,可感也。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57-158页。
袁宏道"倒换"《金瓶梅》后段抄本似未成功,但他收藏了《金瓶梅》前段的抄本(或为再抄本)并转借给谢肇浙看,这封信是催谢还书的。谢有《金瓶梅跋》云:"此书向无镂版,抄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州家藏者最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诚得其十五,稍为厘正,而阙所未备,以俟他日。"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9页。这里州是王世贞,丘诸诚应是丘充志;王世贞家"藏者最为完好",不知是传闻,还是实事。谢从袁、丘两处获见《金瓶梅》全书的十分之八,这在当时已算幸运,于是技痒,写了篇跋,高度评价《金瓶梅》"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9页。。《金瓶梅》手抄本的流传情况甚为复杂,好在另有专家细说过,我这里就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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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以性为命,为爱而亡(4)  
《金瓶梅》书影
《金瓶梅》还在以"手抄本"流传时,人们对它的评价就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仅以公安袁家为例。袁宏道"极口赞之"已见上文,其弟袁中道则持论相反,中道万历四十二年作有《游居柿录》曰:
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大约模写儿女情态俱备,乃从《水浒》潘金莲演出一支。所云金者,即金莲也;瓶者,李瓶儿也;梅者,春梅婢也。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银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亦非慧人不能。
追忆思白言及此书曰:"决当焚之。"以今思之,不必焚,不必崇,听之而已。焚之亦自有存者,非人力所能消除。但《水浒》崇之则诲盗;此书诲淫,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务为新奇以惊愚而蠹俗乎?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79页。
其孙袁照同治年间编《袁石公遗事录》,即给爷爷编传记故事时,就发表了与爷爷不同的意见:
《金瓶梅》一书,久已失传,后世坊间有一书袭取此名,其书鄙秽百端,不堪入目,非石公取作"外典"之书也。观此记,谓原书借名蔡京、朱诸人,为指斥时事而作,与坊间所传书旨迥别,可证。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59页。
犹如"文革"期间,一家分为两派,一派曰"好得很",一派曰"好个屁";于是前者被呼为"好派",后者被称为"屁派"。好在袁家两派都是文雅之士,尤其祖孙是隔代相争,况孙辈狯称坊间此《金瓶》非爷爷所见彼《金瓶》。不然也许保不住要"几挥老拳"了。
最早披露《金瓶梅》刊刻信息的是嘉兴人沈德符(字虎臣,号景倩),他有《万历野获编》云: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逸〕典,予恨未得见。丙午,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
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版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梨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
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
沈氏这段文字信息量极大,略作解说如次。
其一,关于抄本:
1.从万历二十四年到丙午即万历三十四年,寻觅了十年,袁中郎仍未见到全本《金瓶梅》,这与上述袁中郎给谢肇浙的信相吻合。
2.袁中郎说麻城刘承禧家藏有全本《金瓶梅》,是从刘妻家徐文贞(阶)那里过录来的。徐文贞为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刘为大收藏家,"好古玩书画"。传闻刘家藏有全本《金瓶梅》,只能说有此可能,并未证实。
3.万历三十八年,袁中郎的弟弟袁小修(中道)上京考进士,竟随身携带了部全本《金瓶梅》。他认为《金瓶梅》是诲淫之作,可能是投兄所好而携来的。
4.沈德符从袁小修那里借来抄了一部,然后携之南归。
其二,关于刻本:
1.吴县(苏州)的俗文家冯梦龙见到沈德符携归的《金瓶梅》抄本惊喜不已,他与书坊关系密切,于是"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
2?万历四十一年主政吴关(苏州附近的浒野钞关)的马仲良(之骏)也劝沈将抄本拿出来刊刻,"可以疗饥"--这"饥"当为阅读饥渴。
3?沈德符不同意刊刻,理由是:"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由此推断《金瓶梅》手抄本就"不洁",并非如有的学者所云"原本无淫秽,后为无耻书贾大加伪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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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以性为命,为爱而亡(5)  
4 "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未几时"当为冯、马劝刻不久(万历四十一年之后,因马仅此一年在吴关任上),有学者推断为东吴弄珠客为《金瓶梅》作序的万历四十五年,苏州终于出现刊刻本《金瓶梅》。这"悬之国门"的《金瓶梅》的稿本,是别有源头,还是从沈手中流出来的,不得而知。
5 吴中刻本《金瓶梅》所用稿本原少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七回,"有陋儒补以入刻",成为《金瓶梅》身上的一块牛皮癣。这陋儒是谁?沈氏他们当年知之不难,因未曾记载,今则又成悬案。
其三,关于作者:
1 作者,"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后之论者也有认为其作者乃民间艺人者。
2 创作动机,"指斥时事",以宋代名义说明代之时事。仅此一言则引出无数的考证。
凡此种种,几乎每个问题都长期吸引着金学家们的眼球,导致他们纷纷以专论或专著来讨论。限于体例,本书仅紧扣原始文献,作极简明的勾勒,让读者明了源自《金瓶梅》的种种传奇故事的来龙去脉。
现存最早的刊本《新刻金瓶梅词话》一百回,即万历四十五年刊刻者是初刻本,还是初刻本的翻版?学界众说纷纭。"新刻"云云,或许是翻刻的标记,或许是书籍的广告策略,现存不少古小说的最早刊本都冠有"新刻"之类字样。遗憾的是这《新刻金瓶梅词话》,却长期深藏在历史帷幕中,直到1932年才从山西介休发现,令学界惊喜万状,1933年以古佚小说刊行会名义影印了一百二十部。1932年在山西介休发现的这部《新刻金瓶梅词话》,学界称之为"万历本"或"词话本",原藏北京图书馆,现藏台湾故宫博物院。同一版式的《新刻金瓶梅词话》还有两部藏于日本光山轮王寺慈眼堂和德山毛利氏栖息堂,可能是日本江户时代(相当于清康熙年间)就传过去了,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与六十年代才各自被重新发现。
在《新刻金瓶梅词话》隐身的漫长岁月里,民间流传的是明崇祯年间刊刻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按,又一个"新刻"啊!),学界称之为"崇祯本"或"说散本"或"绣像本"。"崇祯本"是明末一位无名氏评点的底本。古人缺乏版权意识,几乎每个小说评点者都对小说文本有所改动。如毛氏父子之于《三国演义》,李贽、金圣叹之于《水浒》,脂砚斋则似乎始终介入了《石头记》的创作,这位无名氏对《金瓶梅》也是如此。他改得怎样,学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
从艺术着眼,我同意刘辉《金瓶梅版本考》的意见:与"万历本"相比,"崇祯本""浓厚的词话说唱气息大大地减弱了,冲淡了;无关紧要的人物也略去了;不必要的枝蔓亦砍掉了,使故事情节发展更加紧凑,行文愈加整洁,更加符合小说的美学要求。同时,对词话本的明显破绽作了修补,结构上也作了变动,特别是开头部分,变词话本依傍《水浒》而为独立成篇。"刘辉《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第74页,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6月版。张竹坡的评点是以"崇祯本"为底本,也在文本上略有改动,他自己在《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就说:"我的《金瓶梅》上,洗霪乿而存孝悌,变账簿以作文章,直使《金瓶》一书,冰消瓦解,则算小子劈《金瓶梅》原版,亦何不可使邪说当辟。"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23页。张竹坡连评带改,是成功的。谢颐在序中说:"今经张子竹坡一批,不特照出作者金针之细,兼使其粉腻香浓,皆如狐穷秦镜,怪窘温犀,无不洞鉴原形。"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14页。张批《金瓶梅》全称为《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它一经问世,《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遂不复流行于世,更不用说《新刻金瓶梅词话》了。
要研究《金瓶梅》的成书与版本,自然不可忽视"万历本",但张竹坡评点"第一奇书"本却更适合广大读者的审美要求。鉴于此,本书是以"第一奇书"本为《金瓶梅》文本基础,来对潘金莲、西门庆作审美解读。特殊需要"词话本"中文字的地方我会随文注明,让读者读个明白。"第一奇书"本:王汝梅等校点《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1月版;词话本:戴鸿森校点《金瓶梅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5月版。按,此两者皆有删节,本书涉性文字,据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8月线装影印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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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众声喧哗中的辉煌与遗憾(1)  
三、"金瓶"文章:众声喧哗中的辉煌与遗憾
《金瓶梅》是一部传奇之作,书里书外布满了疑题与悬案。刘辉等主编的《金瓶梅之谜》就整整列了一百个难解之谜,马征著的《金瓶梅中的悬案》则展示了一百八十多个悬案。而《金瓶梅》之所以吸引读者去热读、去求索、去争议的,恰恰因为有这些个疑题与悬案。诚如毛宗岗所云:"读书之乐,不大惊则不大喜,不大疑则不大快,不大急则不大慰。"
就宏观而言,《金瓶梅》的读者,大致有三个层次:官方审读,学者解读,民间阅读。
官方审读,使《金瓶梅》长期在禁与不禁之中挣扎着。乾隆元年闲斋老人在《儒林外史序》中透露:"《水浒》、《金瓶梅》诲盗诲淫,久干例禁。"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第916页。当局偶尔网开一面,《金瓶梅》就得以行世或畅销。远的不说,1957年毛泽东心血来潮说:"《金瓶梅》可以参考,就是书中污辱妇女的情节不好,各省委书记可以看看。"于是以"文学古籍刊行社"的名义将《新刻金瓶梅词话》(插图本)影印了两千部,不知道是要考验还是奖赏各位省委书记。有趣的是,西方也禁《金瓶梅》。1944年5月20日是德国英泽尔出版社社长七十寿诞,这天他收到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寄来的一封别开生面的生日贺信:
从今日起,《金瓶梅》一书不再作为非法出版物而受到禁止。
因此,这部由库恩节译的《金瓶梅:西门庆与其六妻妾奇情史》,终于在严令查禁十二年之后,得以重见天日。参见何香久《〈金瓶梅〉传播史话》第368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8年1月版。
官方的事,我等蚁民管不着,也就不去管它了。试想在"纳粹"时代纵使你敢对戈培尔说个"不"字,那又有何用呢?好在近二十多年来随着时代的进步与各方面的共同努力,《金瓶梅》出版之禁令似乎都已解除,各种版本的《金瓶梅》几乎都可合法面世。读者可各取所需,择善而读。
说到民间阅读,我甚为信服舒芜关于《红楼梦》普通读者的界定:
所谓《红楼梦》的普通读者,就是这样一些人:他们识的字,够看懂《红楼梦》的大概故事。他们读的本子,总是当时当地最通行最易得之本,解放以后大抵就是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据程乙本校点加注的本子。他们买到--更多的是借到这样一套《红楼梦》,打开书来就急于看正文,前面的"出版说明"之类都懒得细看,甚至干脆跳过去不看。他们识字有限,文史知识更有限,对于《红楼梦》中大量的名物、典章、词语之类,本来应该勤翻注释,勤查词典;但是他们大抵不求甚解,能大致意会过去的就意会过去。除非遇到妙玉招待宝钗喝茶用的那个"瓟",才不得不查查注释;有人连这也不查,从上下文猜想那是一种特别珍奇的杯子,也就差不多了。他们是把《红楼梦》当小说来读,当作同其他小说一样的小说来读。他们读着读着,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大观园,进入了怡红院、潇湘馆,对其中人物或爱或憎,与人物同悲同欢,甚至将身化为宝玉或黛玉,去歌去哭,去生去死。这时,他们又已不仅是把《红楼梦》当小说来读,而且是把它当作真实生活去经历,去体验,去品味。他们读了还要谈,边读就边谈,谈人,谈事,谈理,谈情,谈美丑,谈贤佞,谈聚散,谈恩仇,谈某事之原可圆成而叹其竟未圆成,谈某事之本难避免而幸其居然避免;甚至一个力主"娶妻当如薛宝钗",一个坚持"知己唯求林黛玉",争得面红耳赤,几以老拳相向。他们谈到这样的程度,态度当然是严肃的,是真正把《红楼梦》当成了生活教科书。但是谈过就了,从未想到笔之于书,更不会把这些谈论自命为"红学"。舒芜《说梦录?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9月版。
如果将《红楼梦》置换成《金瓶梅》,《金瓶梅》的普通读者也大致如此。那么中国当代《金瓶梅》的普通读者到底有多大个阵营呢?据何香久《〈金瓶梅〉传播史话》的统计,"1949年到1995年,中国大陆共出版了三大系统(按,即词话本、绣像本、张评本等三大系统)、七种版本的《金瓶梅》","估计总印量在40,000册(按,当为"部")左右"。"而在日本,此一时期出版的日译本有17部,印数至少不低于50,000册,而在欧美各国,仅库恩译本及各种转译本便行销近20万册"(按,"册"都当为"部")。何香久《〈金瓶梅〉传播史话》第243页。此后十年,国外《金瓶梅》的印数估计增长有限,而国内却猛增到与国外总量持平,这是尚为保守的统计。也就是说,建国以来至今,通过各种渠道涌向普通读者手中的《金瓶梅》当不下20万部。平均每部书有三五个读者,那就一共有60万或100万个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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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众声喧哗中的辉煌与遗憾(2)  
而同期"金学"专家学者的数目是多少呢?《金瓶梅》形象特殊,它的出版与研究在大陆都相对滞后。其研究的基本队伍中除少数坚定分子之外,多数是从"红学界"或别的什么界迁徙过来的。姑将历届参会者全视为"金学"专家学者以便统计。据吴敢《二十世纪〈金瓶梅〉研究史长编》记载,从1985年6月到2000年10月,大陆共召开了六届全国金瓶梅学术讨论会、四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他以会议登记的原始文献为依据,对与会人数有准确的统计。前者共到会619人,平均每次103人;后者共到会522人,平均每次130人。其实全国的"金学"会也有少数"外宾"参加,国际"金学"会的主体仍为"内宾"。"内宾"、"外宾"两者的差额显示,大陆"金学"队伍为一百来人,海外(包括港台地区)"金学"队伍三十来人。
这就是说平均6000或10000个《金瓶梅》读者中有一个"金学"专家学者。这么一个结构比例,如舒芜所言,既说明专家学者是多么可贵的珍宝,又说明普通读者是多么巨大的存在。
小说读者学,如同戏曲观众学,是文学接受美学中的重头戏。不了解读者,对小说创作与小说研究都是不可思议的。阿?托尔斯泰就主张作家写作时应心造一个读者群在眼前,以便有针对性地写作。而中国小说读者学,恰恰少有人问津,迄今无像样的著述出现。如何看待(或处理)专家研究与普通读者的关系,堪称小说读者学的灵魂。对此,我仍愿借重舒芜的高论:
专门的小说研究者当然也是十分重要的,非有不可的。有了专门研究者,有了科学的专门研究,才能将千千万万普通读者的零碎的分散的意见集中起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变成系统的条理化的理论,指导读者更正确更深入更细致更开阔地、知其然而又知其所以然地去阅读,去欣赏,去理解,去分析。有了专门研究者,才能代替和代表普通读者,去搜集资料,考证史实,审订版本,校勘文字,节省普通读者的精力和时间,替他们做大量的必需的而又为他们所没有时间和条件去做的事情。
但是,任何专门的小说研究,都应该是从普通读者来,又回到普通读者去。最广大的普通读者对作品的正常理解和健康感受,永远应该是任何专门的小说研究的出发点,又是归宿点。因为,小说作者原来就是要诉诸一切读者--包括普通读者和高级读者的正常理解和健康感受,所以小说研究者(本身是高级读者,同时又代表普通读者)除了这个出发点和归宿点之外,也不可能有别的什么出发点和归宿点。一切专门的小说研究,凡是或多或少能够昭阐文心、裨益读者的,必然都是没有离开这个出发点和归宿点的;反之,凡是歪曲原意、贻误读者的,究其原因,不是没有从普通读者的正常理解和健康感受出发,就是没有归宿到那里去。在这个意义上,普通读者的整体,既是任何高级的小说研究专家必须服务的对象,又是任何高级的小说研究专家必须服从的裁判。(《说梦录?自序》)
当然,也应允许有极个别的例外,如小说目录学、小说版本学之类的专门研究未必能面向普通读者。但舒芜所言小说读者学的原则是精彩而且可行的。若从这样一个读者学的视角,看《金瓶梅》学者解读的历史与现状,应是极为有意义的事。
据吴敢《二十世纪〈金瓶梅〉研究史长编》,百年来中国(含港台地区)所出版之《金瓶梅》研究专著199部(国外出版之中外文专著除外);中国大陆(不含港台地区)中文报刊发表的《金瓶梅》研究论文1949篇。而且,这些专著与论文其中190部与1903篇见于1980年以后,堪称涌现。其猛增之速度,虽不敢说几令"红学"减价,至少在"红学"之侧确确实实耸立起一门"金学",并"当仁不让也当之无愧地走在了国际金学的前列",可谓辉煌无比。
这辉煌之中的"金瓶"文字,有多少与普通读者的"正常理解与健康感受"接轨呢?普通读者最想了解的无疑是"金学"家们对作品文本的解读。宁宗一师曾一再呼吁,"金学"研究要回归文本。但"金学家"们又有多少人真正在文本的解读上下过工夫呢?吴敢风趣地称对《金瓶梅》作者、评者、成书、版本等的研究为"瓶外学",对《金瓶梅》思想、艺术、人物、语言等的研究为"瓶内学"。那么,"瓶外学"与"瓶内学"实际上成何比例呢?1980年以来"瓶内学"的专著15部,论文276篇,分别占1980年以来"金学"专著与论文的0.5%与14.5%。可见"瓶内学"天地过于狭窄,而"瓶外学"天地又似过于宽泛,两者的比例颇不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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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众声喧哗中的辉煌与遗憾(3)  
徽州当地人认为《金瓶梅》中描写的西门庆花园,是以西溪南大盐商吴天行的"十二楼"为原型,并称"十二楼"遗存的假山,与书中写到的"藏春坞"很相像
"瓶外学"中第一个焦点是《金瓶梅》作者问题,有人称为"金学"中的"哥德巴赫猜想",向为海内外研究者所关注,发表了二百来篇论文和多部专著。"兰陵笑笑生"的候选人被"研究史会编"著录的就有57人之多(近年又有新说出现)。无论"瓶内学"还是"瓶外学"都离不开坚实的考证。对于坚实的考证,我从来就极为钦佩。如台湾学者魏子云先生以三十多年的心血,著书十五六种来解《金瓶梅》的成书与版本之谜,将"瓶外学"做到了极致,全球难寻第二例,其治学精神令人肃然起敬。"兰陵笑笑生"的候选人中几乎每个人都有与天下第一奇书相对应的传奇故事,已构成了"金瓶"文字中独特的风景线。但问题的另一面是,这些候选人"皆无直接证据,都是间接推论",更何况其间"标新立异、弄虚作假、东搭西凑、哗众取宠者,时见其例"吴敢《〈金瓶梅〉及其作者"兰陵笑笑生"》,《文汇报》2003.12.14。。新近徽州有人考证《金瓶梅》作者是汪道昆,其科学性留待历史检验,这里不予评说。匪夷所思的是徽州地方据此斥巨资建《金瓶梅》遗址公园,《金瓶梅》本小说家言,作家的"白日梦",何来遗址可言?徽州文化亮点何其多,又为何来凑这份虚热呢?
前不久,我在为朋友策划的《是谁误解了红楼梦》一书所作短序中有这么一段话:
说起考据,我主张重温胡适"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的方法。在胡适那里,这十字真言是分三步走:其一,没有证据,只可悬而不断;其二,证据不够,只可假设,不可武断;其三,必须等到证实之后,方才奉为定论。胡适称之为"科学方法"。实行这科学方法,还有两个前提,一为科学精神,一为科学态度。胡适说:"科学精神在于寻求事实,寻求真理;科学态度在于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胡多次论及科学方法,而《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中的上述云云,当是最为明彻的。
而就文学研究而言,无论考据,还是索隐,其归宿应当是有助于人们去把握文学作品的美学内核,从而担当起陶冶情操、塑造性格的审美使命。
眼下索隐派的先生们只有大胆地假设,没有小心地求证;他们的"求证"不是跟着证据走,而是跟着感觉走。于是,他们将本有一定生命力的治学手段:考据与索隐,蜕化为猜谜了。长篇累牍的文字,徒见猜谜这智力游戏的翻新。拙作《几回掩卷哭曹侯》,《是谁误解了红楼梦》卷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
我的这段话是送给典型的"红外线"产品--刘心武的"秦学"的。
《金瓶梅》作者问题既是"哥德巴赫猜想",若能解答自然与数学家陈景润一样功德无量。但若这是个无解的"哥德巴赫猜想",则有请金学家们从"红外线"中吸取教训,将聪明才智投之于有益有趣的文本解读,让"瓶内学"得到更健康的发展。
临清--《金瓶梅》故事背景地
说起"瓶内学",我在欣喜其"百花齐放"之余,也有点遗憾。那就是有两个流行观念似不利于《金瓶梅》文本研究。其一,是卢兴基首倡的"新兴商人"说,有悖《金瓶梅》文情与宋明时代的国情,倒有以时下主流文化图解古代作品之嫌。其二,对女性评价中浓烈的男权主义心态,金学队伍主体是大老爷们,国内男士有男权主义观念固然不可原谅,而美籍华裔著名学者夏志清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中所表现的男权主义观念的强烈程度,使我感到惊讶;其著作已被国人奉为"经典",而其中的经典谬论却迄今无人质疑,这就更使我感到不安!因将质疑之意书之于导言的"副标",以期引起人们的注意。
不敢说拙著就是一部挑战之作,但它确为有感之作。我在书中对这两种流行观念多有质疑与论辩。我主张切实从文本实际出发去解读《金瓶梅》的两大主人公,平心而论,既不溢美,也不贬低。对于女性的评论,我既不支持女权主义,也非"哀妇人而为之代言",却主张至少可以"妇女之友"(非金莲之友)的立场,设身处地去解读她们。以慈悲为怀,在同情中了解,在了解中同情,切忌以骂代评。此番微衷,相信能获得读者认可。我对《金瓶梅》是在看中思、在思中看,看了思了,然后更懂得珍爱生命、珍爱女性、珍爱人性;欢快地告别昨天,从而更珍惜今天,轻捷地迈向明天。也愿以此期之于本书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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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金瓶梅》故事背景地  
《金瓶梅》乃天下第一奇书,《金瓶梅》研究也堪称天下第一奇观。金圣叹评《水浒》有句名言:不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我则将之置换成本书导言的正标与结语,曰:
不读《金瓶梅》,不知天下之奇。
小引:在同情中了解,在了解中同情
--换副眼光看金莲
潘金莲与西门庆无疑是《金瓶梅》中的两大主角,也是全书写得最成功最灵动的艺术形象。要写《潘金莲论》,我提起笔来,却颇为茫然,不知从何下手。因为潘金莲早就以"天下第一淫妇"的美名被钉在耻辱柱上,供人詈骂数百年。
潘金莲
金莲不是人。(张竹坡《金瓶梅读法》)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32页。
潘金莲者,专于吸人骨髓之妖精也。若潘金莲者,则可杀而不可留者也。赋以美貌,正所谓倾城倾国并可倾家,杀身杀人并可杀子孙。(文龙《金瓶梅》第二十八、四十一回批语)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601、611页。
这是清代人的评论。张、文于《金瓶梅》多有卓见,但对潘金莲的评说却终未摆脱"红颜祸水"的封建男权主义的观念。鲁迅不止一次清算这种谬见,先有《女人未必多说谎》,再有《阿全》,皆有高见。仅引后文:
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鲁迅全集》第六卷第20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令人遗憾的是,解放以来,虽说时代不同,而评论《金瓶梅》,尤其是评论潘金莲的男权主义观点,非但没有根本改变,反而似乎是有增无减,甚至愈演愈烈,这也堪称是中国当代文化领域的一大奇观:"淫妇"、"恶毒妇"、"妇女中的魔鬼"、"西门庆家的女恶霸"、"天下第一淫妇"、"第一可恶可憎之女人"、"催命榜上第一人"、"罪恶之花、戕身之斧"……无所不用其极,以至说潘金莲是"一个最银荡、最自私、最阴险毒辣、最刻薄无情的人"。国内学者如此固不可原谅,最令人不可理喻的却是美籍华裔著名学者夏志清的浓烈的男权主义观念。无可非议夏氏对中国古典小说、现代小说都有精到的研究,以至被国人奉为"经典"。但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第五章《金瓶梅》(单篇译文被冠名为《金瓶梅新论》)中,夏氏将潘金莲定性为"一个非常狡猾和残酷的人物,一个为满足其性欲无所不为的占有性涩情狂",西门庆反倒"是一个做事鬼鬼祟祟,为自己辩解的丈夫,而潘金莲则是个名正言顺地发号施令的妻子","她依然保持着对她们公有的丈夫的绝对控制权","西门庆是她取乐的工具",西门庆之死实际上给人的印象是:"他被一个无情无义而永远不知满足的女性涩情狂谋杀了"。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第194、214、215、216页,胡益民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年9月版。仿佛从西门庆的死到西门败落的责任都要这潘金莲来承担,已将"红颜祸水"论推到了极致。这令我深为惊诧。
如果没有鬼才魏明伦以"荒诞川剧"《潘金莲》抒发他的异端之见,如果没有美籍华裔女学者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发表了对潘金莲极为慈悲的评说,我真怀疑历史在这里停止了它前进的脚步。或许是"红颜祸水"论裹住了中国男士前进的脚步,因为自明至今,中国"金学"的基本队伍是由男性支撑。男人们对潘金莲骂声不绝,而《金瓶梅》又曾久禁不止,有学者指出,不少男性在玩弄一种自欺欺人的解读游戏:睁开眼骂潘金莲,闭上眼想潘金莲。虽有些刻薄,却似乎不无昭示意义。
骂不妨骂之,想不妨想之,那是别人的自由。但我却认为,对于一个复杂而成功的艺术形象,靠"以骂代评"似乎简单化了一点。骂固然也是一种评论,而且可解一时之恨,却终替代不了入情入理的审美解读。鲁迅所论《红楼梦》的"读者学"观点,对谈《金瓶梅》人物也有意义。他在《〈绛洞花主〉小引》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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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评头品足说金莲  
《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不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全集》第八卷第145页。
可见读者自身的眼光是何等重要。有道是: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理,有一千个读者就该有一千个潘金莲。而我却希望读者诸君不妨先撇开成见,搁起感情,换一副眼光,心平气和地读读文本,以一颗平常心看看这位潘女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然后再作分解。在同情中了解,在了解中同情,方能持平。
评头品足说金莲
--身体的诗意书写
评头品足,是国人的嗜好。这种嗜好,既可以是审美的,也可能是世俗的。评头品足,多从头说起。我今面对潘金莲这一特殊审美对象,却反其道而行之,从足说起。
一、三寸金莲:万般风情始于足下
潘金莲在《金瓶梅》中出场是从足开始的。作者写道:
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按,《金瓶梅词话》说她"小名金莲",但书中并不见其"大名")。(第一回)
娇小绣鞋
潘金莲在《水浒》中就是"尖尖的一双小脚儿",那是王婆为西门庆设计勾引潘金莲,西门庆在王婆家与之对饮时故意拂落筷子而发现的,只是一笔带过。《金瓶梅》却格外注重那三寸金莲。三寸金莲既是她勾引浮浪子弟的资本,也是她与西门庆幽会的先导。西门庆借拾箸之机"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了起来"(第四回),没逗两下嘴,好事就做成了。潘金莲因三寸金莲而骄傲,也因此而与宋惠莲(另一个金莲)结仇,并由此演出种种美丽的战争,直至生命的终结。三寸金莲竟成为她女性美与情欲、性感乃至命运的象征。
其实"三寸金莲"是由中国古代男性变态的审美心理所铸造的畸形肢体。《南史》记载,东昏侯"凿金为莲花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从此女性被裹的小脚有雅号曰"金莲"。"潘金莲"之名应是从这里获得灵感的。据说南唐李煜为其宠妃娘设计的莲花舞是中国女性缠足之始,后来此风愈演愈烈,直至民国后而止。冯骥才的小说《三寸金莲》写的就是那段历史的陈迹。"三寸金莲"的标准为"小、瘦、尖、弯、香、软、正"。要达到这种"境界",被缠足的女性要承受多大的苦难,现代人简直无法想象。只知时人有所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的说法。就是这人为致残的畸形残肢,却一度成为中国文人如痴如醉的嗜好,以至形成一门特殊的学问--莲学。品味鉴赏小脚的方法竟多达几十种,诸如嗅、吸、舐、咬……无所不用其极。
女子裹脚的不同式样和小脚
中国男性为何曾对小脚如此迷恋?说到底,恐怕来自于性幻想与性虐待两相交织的潜意识。清末的辜鸿铭是位莲迷,他说:"中国女子裹足之妙,正与洋妇高跟鞋一样作用。女子缠足后,足部凉,下身弱,故立则亭亭,行则窈窕,体内血至"三寸"即倒流往上,故觉臀部肥满,大增美观。"(转引自《采菲录》)性学博士张竞生则进而说:"裹小脚的女人在行走的时候,她的下半身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这使她大腿的皮肤和肌肉还有她荫.道的皮肤和肌肉变得更紧。这样走路的结果是,小脚女人的臀部大,并对男性更具性诱惑力。"莲学著作《采菲录》认为纤足可包含女性全身之美:"如肌肤白腻,眉儿之弯秀,玉指之尖,乳峰之圆,口角之小,唇色之红,禾幺.处之秘,兼而有之,而气息亦胜腋下胯下香味。"参见李书崇《东西方性文化漫笔》第249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12月版。还是荷兰汉学家高罗佩说得现代化,他说,三寸金莲,是以儒家风范塑造出来的女性端庄淑静的标志,能引起阴阜与荫.道特殊的反射,增强其性敏感。以致一个男人触及女人的脚,往往是xing茭的第一步。〔荷兰〕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第284-28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11月版。西门庆所为就是证明。明人恋小脚尤甚。西门庆与金莲相交得意时,竟以她的小鞋套杯饮酒,视为风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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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帘下勾情:勾起的审美第一印象(1)  
万般风情始于足下。不管造就一副三寸金莲是历经何等苦难,但已有三寸金莲的潘金莲,以明人的审美眼光(尽管其不失为变态心理)来看,她自然是位具有"魔鬼身材"的性感美人。
二、帘下勾情:勾起的审美第一印象
由足往上看,金莲之美远不限于三寸金莲,她早在张大户家就"出落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尤细尤弯"。
俏潘娘帘下勾情
选自作者私珍《清宫珍宝百百美图》
(第一回)其整体形象美在"俏潘娘帘下勾情"中有淋漓尽致的描写。因风吹落金莲手中挑帘的叉竿,不偏不倚正打在从帘下路过的西门庆的头上,于是他们有了首次致命的邂逅。西门庆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底下的文字,则是西门庆审美第一印象中的潘金莲:
但见他黑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趫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正不知是甚么东西。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髻,一径里垫出香云,周围小簪儿齐插。斜戴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画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来酥玉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绫纱。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
往下看,尖趫趫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第二回)
相对于《水浒》仅简略的一句介绍"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金瓶梅》则重铸了她的美貌。在这里,已不只是某个局部,而是从眉、眼、口、鼻、腮、脸、身、手、腰、肚、脚、胸乃至酮体等各个部位,全方位地展示了潘金莲的形体美。如果排除种种杂念,静止地观赏这幅人体素描,宛若工笔丹青绘成的中国维纳斯,煞是美丽。如同黑格尔所说:"人体到处都显出人是一种受到生气灌注的能感觉的整体。他的皮肤不像植物那样被一层无生命的外壳遮盖住,血脉流行在全部皮肤表面都可以看出,跳动的生命的心好像无处不在,显现为人所特有的生气活跃,生命的扩张。"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188页,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6月版。
其实在《金瓶梅》之前,据传为辽时耶律乙辛所作的《十香词》,从发、胸、颊、颈、舌、口、手、足、荫部等十个部位,全面描写了女性的体味,是支香艳浓郁的女性人体美的颂歌:
青丝七尺长,挽作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那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安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香;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院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风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暖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香;元非啖沈水,生得满身香。参见钟雯《四大禁书与性文化》第344-346页,哈尔滨出版社1993年7月版。
《金瓶梅》对潘金莲人体美的礼赞,或许受了这《十香词》的影响,其艺术效果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中国古代文人面对女性人体美,既非真的麻木不仁,也非一味淫心荡漾。西门庆既为"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见的女性自不会少,他却对金莲之美惊愕不已。
美,本是位伟大的教师,她能教人尤其是男人立即斯文起来,温和起来,可爱起来。西门庆在潘金莲眼中也是"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的美男子。这意外的命定的相逢,充满着诗情画意,立即表演出才子佳人般的一见钟情的浪漫剧。先是"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即刻使西门庆心头有触电之感:"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接着是世俗久违的动人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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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帘下勾情:勾起的审美第一印象(2)  
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的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这一幕发生在三月春光明媚时分,作者情不自禁地礼赞道:风日晴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自由。(第二回)
潘金莲与西门庆"帘下勾情",各自在对方的审美第一印象中都是极其美好的。审美第一印象,往往是以极富穿透力的直观直感所捕捉到的审美对象最鲜活最典型的特征。"鲜活"则令人振奋,"典型"则令人难忘。这又往往是因熟视无睹而审美疲惫,或因审美疲惫而熟视无睹的审美仪式中所无法达到的佳境。因而审美第一印象,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人们的审美评判,并演绎出种种故事。
试想,潘金莲、西门庆"帘下勾情"的一幕,如果没被那间壁卖茶的王婆子看见,不经这"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的罪恶导演的歪导,仅作为一个生活的艺术片断来鉴赏,它难道不可以与《红楼梦》中宝黛首次相见,那似曾相识的心灵感应情节相媲美?这对男女如果只是幽会了,而没在王婆的导演下走到谋色害命的境地,那么这"帘下勾情"也堪与《西厢记》"惊艳"中莺莺与张生"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动人场面相提并论。
令人遗憾的是:这美丽的情景是通过西门庆"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摄取的。既以其主观镜头观照潘金莲,就不该有由外入里的透视;既以作者全知全能的视角叙之,就不该有西门庆的"贼眼"窥视。两者齐备,却正是中国小说叙事视角的特点(尽管其矛盾混乱),如之奈何?!而且上述对潘金莲人体美的透视,亦难排除被鲁迅所讽刺的国人心理联想路数不端之嫌。鲁迅在《小杂感》中说某些人: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xing茭,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鲁迅全集》第三卷第533页。(《而已集》)
这其间似乎就有西门庆的"贼眼"在闪烁,从而削弱了我们对金莲人体美的第一审美印象。
三、月娘惊艳: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
如果说通过西门庆的眼睛来看潘金莲,可能有异性相吸的偏爱。那么再让我们通过西门庆正室、后宫领袖吴月娘的眼睛来看潘金莲。请看,即使是同性相斥,吴月娘本不敏感的审美触角,也被刚娶过来的金莲所惊醒了:
这妇人一娶过门来,西门庆就在妇人房中宿歇,如鱼似水,美爱无加。到第二日,妇人梳妆打扮,穿一套艳服,春梅捧茶,走来后边大娘子吴月娘房里,拜见大小,递见面鞋脚。月娘在坐上仔细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得这样标致。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每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月。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想道:"小厮每来家,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生得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第九回)
潘金莲到西门庆府上,在其妻妾队伍中排行第五,被称为"五娘"。首次到吴月娘房中行拜见礼,她趁机将其他四位作了一番扫描:
见吴月娘约三九年纪,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沉重,虽数名妓者之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瓜子脸儿,稀稀的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弯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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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西门庆偷娶潘金莲(1)  
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试与西门府上一妻三妾比较一番,她们谁也无法与金莲相比拟。如果金莲不是屈居西门庆名下,而是在唐明皇身边,那么白居易《长恨歌》中"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美丽诗章,就不该属意于杨贵妃,而当归属于潘金莲了!
金莲美丽不是罪过,只是"天下从此多事矣"!
"魔鬼的才艺"与"尤物之媚态"
--身体诗意的释放
一、媚态之于人身,犹火之有焰
女性并非仅仅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更美丽。女性的可爱,是从其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女人味。卢梭曾深情地描绘他的情人:
她的美不在面貌上,而是在风姿上,因此经久不衰,现在仍保有当初少女的风采。她的态度亲切妩媚,目光十分温柔,嫣然一笑好像一个天使……要找比她那样更美的头、更美的胸部、更美的手和更美的胳膊,那是办不到的事。(《忏悔录》)
中国古代文人往往以"尤物"称美女,白居易《八骏图歌》:"由来尤物不在大,能荡君心则可害";苏轼《初食荔枝诗》:"不知天工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等等,皆以美艳女人为能移人性情的"尤物",寓褒于贬。明末清初的李笠翁则认为"尤物"之所以能移人性情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她的"媚态":
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媚态是已。世人不知,以为美色,乌知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如云美色即是尤物,即可移人,则今时绢做之美女、画上之娇娥,其颜色较之生人岂止十倍?何以不见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郁病耶?是知"媚态"二字必不可少。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说之事也。凡女子,一见即令人思之而不能自已,遂至舍命以图、与生为难者,皆怪物也,皆不可解说之事也。  
吾于"态"之一字,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体物之工。使以我作天地鬼神,形体吾能赋之,知识我能予之,至于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之态度,我实不能变之化之,使其自无而有、复自有而无也。(《闲情偶寄?声容》)
唐寅《孟属官妓图》
创作者的权利全文阅读 致命的狂欢全文阅读 作者:石钟扬
论者认为,李渔的这个见解是建立在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基础之上的。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向来强调人内在的精、气、神。《世说新语》写魏晋名士,着眼点不在外形,而在人的精神本体:气质人格、才情风度等等。顾恺之说:"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李渔把这种传统艺术精神贯彻到社会生活日用中,用以指导和品评女子的声容修养,这是他的创造。李渔不认为美艳就意味着邪恶,也不认为尤物就是妖孽,他认为女人要博得男人或者丈夫的喜欢,"媚态"是绝对必要的。参阅王宜庭《红颜祸水》第24-25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6月版。
徒具美艳的女性,可能如塑料花有色无香;只有既具"魔鬼身材",又有"尤物之媚",才可能"色、香、味"俱全。不妨可以说,潘金莲在中国古代说部中虽不是一枝独秀,也是少数富有女人味的角色之一。多少男性读者恨金莲骂金莲,不见金莲想金莲。看《金瓶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看潘金莲;没潘金莲的世界如《金瓶梅》第八十七回"武都头杀嫂祭兄"以后,就索然无味。多少读者感谢兰陵笑笑生笔下留情,没有如《水浒》早早处死潘金莲,这才有从第一回到第八十七回潘金莲活跃其间的锦绣文章好看。
二、"谁知姐姐有这段儿聪明"
潘金莲色艺双全,媚态可掬,两者互为因果。全面解说潘金莲的媚态决非易事,这里仅取其一端:艺,略作评说。(尽管其色艺不分,但色于上节已详。)
西门庆妻妾成群,其间艺术全才唯有金莲(孟玉楼仅善弹月琴,总共没露两手)。在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潘金莲偏偏多才多艺。用王婆的话说,是"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了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拆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字。"(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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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西门庆偷娶潘金莲(2)  
到第八十回应伯爵也充当了一次"媒婆"的角色,想把金莲介绍给西门庆的下任张二官,全面夸耀了一番金莲才艺之后说:"你如今有了这般势耀,不得此女貌,同享荣华,枉自有许多富贵。"将潘金莲的风流才艺视为荣华富贵者"有福的匹配"。两相呼应,虽可见王婆与应伯爵之小人势利,但潘金莲的确是既知曲又能弹得一手好琵琶。孟玉楼说金莲"平昔晓的曲子里滋味"。吴月娘也夸"他什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儿,就知尾儿。像我每叫唱老婆和小优儿来,只晓的唱出来就罢了。偏他又说那一段儿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儿唱的差了,又那一节儿稍了。"杨姑娘更惊讶:"我的姐姐,原来这等聪明!"(第七十三回)好在西门庆也有副懂音乐的耳朵,堪称金莲的"曲里知音"。尽管他们也曾为曲儿争执过,但西门庆与潘金莲幽会之初,就有金莲之弹唱助兴,更使这对惺男惺女格外亢奋。《金瓶梅》第六回写道:
西门庆与妇人重斟美酒,交杯叠股而饮。西门庆饮酒中间,看见妇人壁上挂着一面琵琶,便道:"久闻你善弹,今日好歹弹个曲儿我下酒。"妇人笑道:"奴自幼粗学一两句,不十分好。你却休要耻笑。"西门庆一面取下琵琶来,搂妇人在怀,看他放在膝儿上,轻舒玉筝,款弄冰弦,慢慢弹着,低声唱着:
冠儿不带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笼箱,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烧一炷儿夜香。
西门庆听了,欢喜的没入脚处,一手搂过妇人粉颈来,就亲了个嘴,称夸道:"谁知姐姐有这段儿聪明,就是小人在勾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
试想,西门庆妻妾中舍金莲谁有这等情趣?勾栏小姐虽善弹唱,但那是在卖唱,那功利性往往冲淡了娱乐性,那里或明或暗的讨价还价往往让那轻歌曼舞变得索然无味,远远比不上金莲借曲抒情,率真自然。
潘金莲不仅擅女红,而且能即兴赋诗,明心见性。为给西门庆贺三十大寿,潘金莲特地做了"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纱绿潞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说道:"怎知你有如此聪慧!""(第八回)西门庆妻妾中善女红的当不乏其人,而既善女红,又善诗赋,将两者天才地交融在一起的,唯有金莲。难怪她别具风情。
正因为金莲有此才艺,所以她多次以曲明志,或以曲代简、以曲代言,表现了她独特的性格与独特的媚态。
当初她被张大户白白嫁给"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的武大郎时,深感命运"好苦也"。常于无人处唱个《山坡羊》抒发满心的郁闷。
潘金莲与武大郎,堪称美与丑的两个极端。站在男性立场上看,女性本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本不足奇。金莲偏站女性立场上看,抱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比真金、鸾凤、灵芝,羊脂玉体,而将那武大视为粪土与乌鸦,面对着这错配姻缘到底意难平!于是无人处以歌代哭。
金莲与西门庆幽会未久,西门庆又"另续上个心甜的姊妹了",将金莲撇在一旁不闻不问,致使金莲以曲代言,向西门庆贴身小厮玳安诉苦,又以曲代简,写了一首《寄生草》托玳安带给西门庆。
送走了玳安,金莲"每日长等短等,如石沉大海","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得杳无音信。不觉银牙暗咬,星眼流波",夜深了,"睡不着,短叹长吁",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起了《绵搭絮》(按,此曲《金瓶梅》仅录一首,而《金瓶梅词话》有四首,今按"词话"录之):
琵琶
当初奴爱你风流,共你剪发燃香,雨态云踪两意投。背亲夫,和你情偷。怕甚么旁人讲论,覆水难收!你若负了奴真情,正是缘木求鱼空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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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西门庆偷娶潘金莲(3)  

谁想你另有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傍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儿乖。奴本是朵好花儿,园内初开,蝴蝶飡破,再也不来。我和你那样的恩情,前世里前缘今世里该。

心中犹豫转成忧,常言妇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是我迎头,和你把情偷。鲜花付与,怎肯干休?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庙里和你把状投!(第八回)
她这么忘情地弹着,唱着,"一夜翻来覆去,不曾睡着"。在这里,金莲弹唱的是一组情爱的乐章,其间有热恋的回忆,失恋的苦痛,以及对负心男儿的委婉谴责与深切期待。此时此刻的金莲与那待月西厢下的莺莺一样楚楚动人。"如果我们只看这一段描写,则金莲宛然是古典诗词中描画的佳人"。
到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她终于成了西门府上的"五娘"--西门庆第五房的妾。她的痴情并没换来西门庆的"专宠",西门庆一而再、再而三地移情别恋,让金莲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借曲解愁。先有《落梅风》代简寄滞留在丽春院中的西门庆。
如果说,金莲第八回的诗简还赢得过西门庆的造访与偷娶;那么,此次诗简寄出后金莲获得的则是难堪的污辱。
待"六娘"李瓶儿入门,并为西门庆喜添贵子,西门庆到潘金莲这边来的日渐稀少,这对以情爱(或情欲)为生命的潘金莲来说,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与痛苦。除了种种争宠的挣扎,更有第三十八回所写她雪夜弄琵琶,倾诉心曲。这段描写真可谓是声色俱丽的锦绣文章:
潘金莲见西门庆许多时不进她房里来,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那一日把角门儿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着帏屏,弹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叫春梅瞧数次,不见动静。正是: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取过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二犯江儿水》,以遣其闷。
在床上和衣儿又睡不着,不免"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猛听得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认为西门庆来了,敲得门环儿响,连忙派春梅去瞧。春梅回道:"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妇人于是弹唱道:
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
一会儿灯昏香尽,心里欲待去剔续,见西门庆不来,又有点懒得动弹了。唱道:
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只是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暗想负心贼当初说的话儿,心中由不得我伤情儿。)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谁想你弄的我三不归,四捕儿,着他)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约一更时分,西门庆从夏提刑家吃了酒回来,直往李瓶儿房来。
这里两人吃酒,潘金莲在那边屋里冷清清,独自一个儿坐在床上,怀抱着琵琶,桌上灯昏烛暗。想要睡了,又恐怕西门庆一时来;不睡,又是困盹,又是寒冷。不免摘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
又唱道:
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
又唤春梅过来,"你去外边再瞧瞧,你爹来了没有,快来回我话。"那春梅走去,好久回来,说道:"娘还稀罕爹没来哩,爹回家不耐烦了,正在六娘屋里吃酒的!"这妇人不听罢了,听了如同心上戳了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不由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一直把那琵琶儿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论杀人好恕,情理难饶,负心的天鉴表!(好教我提起来,又是那疼他,又是那恨他。)心痒痛难搔,愁怀闷自焦。(叫了声贼狠心的冤家,我比她何如?盐也是这般盐,醋也是这般醋。砖儿能厚?瓦儿能薄?你一旦弃旧怜新。)让了甜桃,去寻酸枣。(不合今日教你哄了。)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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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潘金莲雪夜弄琵琶(1)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
痴心老婆负心汉,悔莫当初错认真。
常记得当初相聚,痴心儿望到老。(谁想今日他把心变了,把奴来一旦轻抛不理,正如那日。)被云遮楚岫,水淹蓝桥,打拆开鸾凤交。(到如今当面对语,心隔千山,隔着一堵墙,咫尺不得相见。)心远路非遥,(意散了,如盐落水,如水落沙相似了。)情疏鱼雁杳。(空教我有情难控诉。)地厚天高,(空教我无梦到阳台。)梦断魂劳。俏冤家这其间心变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无下稍。
西门庆正在房中和李瓶儿吃酒,忽听见这边房里弹的琵琶之声,便问是谁弹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边弹琵琶响。"李瓶儿道:"原来你五娘还没睡哩。绣春,你快去请你五娘来吃酒。你说,俺娘请哩。"……
绣春请不来。西门庆拉着李瓶儿进入她房中,只见妇人坐在帐上,琵琶放在旁边。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怎么两三回请着你不去?"金莲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把脸儿沉着。恁凭西门庆百般调笑,李瓶儿多方解围,金莲诉说了一番心头苦闷,言之不尽,还是以歌代哭。
她长叹一声:"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说着,顺着香腮抛下珠泪来,然后又唱起来:
闷闷无聊,攘攘劳劳。泪珠儿到今滴尽了。(合)想起来,心里乱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来,有上稍来无下稍。
词话本里,金莲弹弄琵琶所唱的曲子比绣像本为长,也更为深情。因而这段引文取的是词话本,这也是择其善而从之也。
这一节对金莲的心曲与才艺都作了最充分的展示。她起于急切、心焦,进而随着时空与客观情景的变化,相继或同时出现烦恼、伤感、怨恨、不服气、自责、迷惘、绝望、对抗等。这种心路历程又是通过她共唱四首小令强烈地展现出来。她对负心的男人真是百感交集:有疼(仍爱着西门庆),有恨(恨西门庆负心),有怨(怨西门庆弃旧怜新),有不服气(自比李瓶儿不差),有自责(自责自己太痴心),有悔(悔莫当初错认真),有怀恋("常记得当初相聚,痴心儿望到老"),有迷惘("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无下稍")。
中国古典说部中的韵文,尤其是作者代书中人物所拟的诗词曲赋,多与人物性格相游离,以至读者烦其割断了故事流程而弃之不读,一些懂得读者心理学的书商就在出版时大加删削,让那些以此炫耀才学的作者空忙一场。但也有一二例外,能将之与人物性格融为一体,成为人物形象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最佳者自然要推《红楼梦》,其次则当为《金瓶梅》。而《金瓶梅》中又似唯有潘金莲的弹唱臻此艺境。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使姬妾满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静而彼喧,所答非所问,所应非所求,是何异于入狐狸之穴,舍宣淫而外,一无事事者乎?故习技之道,不可不与修容、治服并讲也。技艺以翰墨为上,丝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则其分内事,不必道也";"妇人读书习字,无论学成之后受益无穷。即其初学之时,先有裨于观者:只须案摊书本,手捏柔毫,坐于绿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画图。班姬续史之容,谢庭咏雪之态,不过如是,何必睹其题咏,较其工拙,而后有闺秀同房之乐哉?"在李渔看来,才女的价值不在其才艺,而在因才艺而平添的媚态。
试想《金瓶梅》中无金莲弹唱这些情趣盎然的篇章,它该要逊色多少。诚如田晓菲所云:
《金瓶梅》的好处在于赋予抒情的诗词曲以叙事的语境,把诗词曲中短暂的瞬间镶嵌在一个流动的上下文里,这些诗词曲或者协助书中的人物抒发情感,或者与书中的情事形成富有反讽的对照,或者埋伏下预言和暗示。总的说来,这些诗词曲因为与一个或几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物结合在一起而显得格外生动活泼。尤其是词曲,就好像如今的流行歌曲一样,都只歌咏具有普遍性的、类型化的情感和事件(比如相思,比如爱而不得的悲哀),缺乏个性,缺乏面目,这也是文体加给它的限制,因为倘不如此,就不能赢得广大的唱者与听者了。但是小说的好处在于为之添加一个叙事的框架(就好像文言的才子佳人小说尤其喜欢让才子佳人赋诗相赠一样),读者便会觉得这些诗词曲分外亲切。另外,可以想象当时的读者在这部小说里看到这些曲子,都是他们平时极为熟悉的"流行歌曲",却又被镶嵌在书中具体的情境里,那种感觉,是我们这些几百年后的人所难体会的。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第122-123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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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潘金莲雪夜弄琵琶(2)  
三、"你天生就这等聪明伶俐到这步田地"
《金瓶梅》不仅利用"叙事的语境"中金莲动情动人的弹唱,充分表现她的多才多艺,还特意安排了一段她自幼学艺的历史,既使情节真实可信,又对她的命运多了一份哀婉动人的诠释。
潘金莲父亲早逝,她娘度日不过,从九岁就将她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闲常又教她读书写字。她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敷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教她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金瓶梅》第一回)
到第七十八回又让她母亲潘姥姥以半埋怨半炫耀的口吻补说:"想着你从七岁没了老子,我怎的交你到如今,从小儿交你做针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学去,替你怎么缠手缚脚儿的,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这步田地?""他七岁儿上女学,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写过,甚么诗词歌赋唱本上字不认的。"两相补充,可勾勒出金莲从学文化到学艺的一段传奇历程。
说其传奇,是指即使在当代中国老、少、边、穷地区的女孩就学仍是个严峻社会问题,金莲生活的明代或宋代(以宋写明),一个并不富裕且儿女成行的寡妇为何能让金莲自幼上了女学?明万历年间李贽为接受女弟子被闹得沸沸扬扬,几乎难以收拾。金莲所处的山东一隅竟有女学可上,亦堪称奇迹。潘姥姥送女儿上女学并转向学艺干什么?难道欲培养一名歌星(或歌伎)?书中也未提供答案。
但丁耀亢的《续金瓶梅》中提供了一种叫"养瘦马"的教育或曰生意:
(扬州)有一种绝妙的生意,名曰"养瘦马"。穷人家生下个好女儿来,到了七八岁,长得好苗条,白净脸儿,细细腰儿,缠得一点点小脚儿,就有富家领去收养他。第一是聪明清秀、人物风流的,教他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艺,都有一个师傅,请到女学馆中,每年日月习到精巧处,又请一个女教师来,教她梳头匀脸、点腮画眉,在人前先学这三步风流俏脚步儿,拖看偏袖,怎么着行动坐立,俱有美人图一定的角色。到了十四五岁,又教他熏香澡牝、枕上风情,买一本春宫图儿、《如意君传》,淫书浪曲,背地里演习出各种娇态。这样女子定是乖巧,又学成了一套风流,春心自动。……又怕女子口馋,到了月经已通,多有发肥起来,腰粗臀大,臂厚胸高,如何了得。只叫他每日小食,吃了点心,每饭只是一碗,不过三片鲜肉,再不许他任意吃饱。因此到了破瓜时,俱养成画生牙人一样。遇着贵官公子到了扬州关上,一定要找寻上好小妈妈子。这媒婆上千上万,心里有一本美女册子,张家长李家短,偏他记得明白。领着了,或是善丝竹的弹一曲琴,善写画的题一幅画,试了伎艺,选中才貌,就是一千五百两娶了去。这女子的父母,不过来受一份卖身财礼,多不过一二十两,其余俱是收养之家,准他那教习的谢礼。这是第一等瘦马了。(第五十三回)
当初王招宣将金莲教习成色艺俱佳的尤物,是想留给自己享用还是准备待价而沽呢?因他死得过早,无从考实,但他的教习方法当与扬州"养瘦马"同出一辄。我们知道,有没有这段求学的经历,对金莲的性格与命运关系极大。
四、女性是花,而素质才是那花中的蜜
有文化底蕴与艺术细胞的女性的媚态,甚至打情骂俏,是一首诗,或一幅画,充满着诗情画意。否则,就可能是摇首弄姿,俗不可堪。而《水浒》中的潘金莲却目不识丁,因而彼金莲无法与此金莲比也。
说到媚态,上述"帘下勾情"就是绝妙佳品。再如"盼情郎佳人占鬼卦"中写的金莲于三伏天黄昏盼西门庆不到,骂了几句"贪心贼","无情无绪,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相思卦",再配上《山坡羊》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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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女性是花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缠得些儿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杈。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选自作者私珍《清宫珍宝百百美图》
倚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
虽为心灵独白,却将她梦断兰桥般的苦恋之情,表现得如诗如画。在这回里,金莲终盼来了情郎,两人竟是以别具一格的逗嘴来表达别离后的情思,接着是金莲丢帽撕扇的媚态表演。仅看撕扇:
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第八回)
其妙处,曹雪芹深知之,因而在《红楼梦》中写下"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宝玉让晴雯撕扇泄愤)一节美文,与之遥相呼应。第十一回金莲与孟玉楼、西门庆下棋一段,极写金莲灵动而娇媚之美:输了棋,便把棋子扑撒乱了。田晓菲说这是杨贵妃见唐玄宗输棋便纵猫上棋局的情景再现(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金莲"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见西门庆追来,"睨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手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作一处。"田晓菲说:"是"美人发娇嗔,碎挼花打人"的情景。金莲的举止与古典诗词中的佳人形象吻合无间,也就是绣像本评点者所谓"事事俱堪入画"。"我则认为《红楼梦》中黛玉葬花遇宝玉的情节似由此生发而出,只是增加了些雅趣,减少了些野味;而《牡丹亭》中"游园惊梦"更与之有神似之处。此类情节,书中比比皆是,仅以此三个画面,见金莲于一愁、一怒、一乐中所表现的迷人媚态,已显无限风光也。
不过,田晓菲聪颖地发现作者在写金莲媚态时总不忘佳人的另一面,如以纤手打相思卦时,又以纤手打偷嘴的迎儿;撕扇之余又给西门庆献上寿礼;与西门庆花丛调笑之后又"激打孙雪娥"。这种诗与散文、抒情与写实的穿插,正是《金瓶梅》的创举,既拓展了作品讽刺的能力,又令古典诗词里平面的佳人成为一个立体的佳人。正是这种诗与散文合于一身的气质,使潘金莲成为全书中最有神采的中心人物。参阅《秋水堂论金瓶梅》第27、34页。
另类的智慧与野性的天真
--身体诗意的定位
潘金莲自幼上过女学,并有两番学艺的历史,这在当年的贫家女子中算是例外,但她却别有一番如屠格涅夫笔下的吉普赛女郎那种原生态野性与未加雕琢的天真。
一、"嘴似淮洪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
潘金莲聪颖多慧,伶牙俐齿,百无禁忌,往往能道人之未解道,言人之不敢言。第二十一回写金莲、玉楼等人凑份为吴月娘、西门庆重修旧好置酒相庆,是潘金莲暗中指使春梅等人席前弹唱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其间奥秘,众妻妾浑然不知。第二天西门庆与孟玉楼有段对话:"恁一个小淫妇,昨日叫丫头们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玉楼道:""佳期重会"是怎的说?"西门庆道:"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约会。恰似夜烧香,有心等着我一般。"玉楼道:"六姐他诸般曲儿倒都知道,俺们都不晓得。"西门庆道:"你不知,这淫妇单管咬群儿。"
所谓"重修旧好",指西门庆一度与吴月娘反目,而后由西门庆"折叠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认错,才被吴月娘接纳共枕。他俩之所以能够重修旧好,关键在吴月娘自反目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有一夜西门庆从丽春院归来,正碰见吴月娘在焚香礼拜,祝道:"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这番为西门终身之计的话语,说得何等中肯得体,何等通情达理,难怪西门庆听后不觉满心惭感道:"原来一向我错恼了他,他一篇都是为我的心。还是正经夫妻。"忍不住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幕。家和万事兴,难怪众妾置酒相庆。偏偏金莲火眼金睛,一眼发现吴月娘焚香礼拜是在作秀,仪门半开半掩,就是专门表演给西门庆看的。因而她暗使春梅在席前弹唱《佳期重会》,嘲讽吴月娘的虚伪与西门庆的浅薄。对金莲"干的营生",玉楼说"俺们却不晓得",独被西门庆识破,所以有上面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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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潘金莲不愤忆吹箫(1)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是第七十三回的前半部。说的是孟玉楼过生日,西门庆触景伤情,想到去年今日,李瓶儿尚在,今年今日独少她一人,"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便叫席前弦童唱一套"忆吹箫,玉人儿何处也",以寄怀想。众人皆不理会,独金莲一听到"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就尽知西门庆的心意,立即奚落他:"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对儿"!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唱词中"湘裙杜鹃花上血",本指少女初夜,因处女膜破损而流血。李瓶儿嫁西门庆,已是"三度梅",不会有什么"杜鹃花上血"。所以金莲奚落西门庆把"一个后婚老婆"夸成黄花闺女。散席之后,她又当众戳破西门庆心底隐秘。有道是,怕必有鬼,痛必是要害。潘金莲正揭看西门庆痛处,他狡辩不脱,于是恼羞成怒,"跳起来,赶着拿靴脚踢他,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其实潘金莲奚落西门庆倒不是他在"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该唱这离别之词",而在于他之选曲所透露"那三亲儿九做","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么抬一个,灭一个?"
人道贴身小厮玳安是西门庆"肚里蛔虫",其实真正透彻了解西门庆心事与要害的唯有潘金莲。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第六十七回)西门府上几乎无人敢顶撞西门庆,唯有潘金莲眼光敏锐,词锋犀利,而且举证确凿,推理严密,往往让西门庆爱恨交加,左右为难。如第六十一回,西门庆同王六儿偷情之后回到潘金莲房内,潘立即判断西门庆与王六儿"齐腰拴着线儿,只怕过界儿去了"。西门庆坚执不认,笑道:"那里有此勾当。今日他男子汉陪我坐。"金莲道:"你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一句话将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关系的实质讲到位,不容西门庆有半点自我辩护的余地。接着金莲探出手来,把西门庆的裤子扯开,检查他的下身,然后说:"可又来,你"腊鸭子煮在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见放着不语先生在这里,强盗和那淫妇怎么弄耸耸到这咱晚才来家?弄的恁个样儿,嘴头儿还强哩,你赌个誓,我叫春梅舀一瓯凉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巾--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遍巷;属皮匠的--缝着的就上。"可谓秽语连珠,奇比怪喻,匪夷所思,(称阳巨为"不语先生"--亏她想得出!)又句句在理,说得西门庆哑口无言,眼睁睁地只是笑。张竹坡批曰:"一路开口一串铃,是金莲的话,做瓶儿不得,做玉楼、月娘、春梅亦不得。故妙。"
第四十三回写西门庆给官哥儿四只金镯子玩,弄来弄去,少了一只(实为李娇儿的丫头夏花儿偷捡)。西门庆要将各房丫头叫来审问,并扬言要买狼筋来抽打。潘金莲在旁批评他不该拿金子给孩子玩,并借机讽刺他。几句话说得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骂道:"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扬言"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剌骨,就一拳头打死了"。于是有了潘金莲反唇相讥,以攻为守的精彩一幕:
那潘金莲就假作乔张,哭将起来。说道:"我晓得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你说你这般威势,把这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哪个拦着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得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来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故(非)只是个破纱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就不是叫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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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潘金莲不愤忆吹箫(2)  
几句话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看这小歪剌骨,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叫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破?这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
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歪剌骨?"
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见了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
争宠爱金莲闹气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
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
金莲与西门庆对垒的一席话,可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戳穿西门庆是仗财仗势欺人,再就财而言极贬西门庆不过是个穷官,就势而言即使是皇帝也不敢无故杀下人,何况你一个"破纱帽"?弄得西门庆无言以对,又是看帽子又是夸银子,徒见其陋,难怪连吴月娘都笑话他。西门庆这强人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逃走了。当然,这也只是家庭闲闹。
孙雪娥说金莲"嘴似淮洪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第十一回)吴月娘说金莲"诸般都好,只是有这些孩子气"(第十四回)。孟玉楼则说她是"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第七十五回)。连西门庆也说她"嘴头儿虽厉害,倒也没什么心"(第七十四回)。外部世界不说,在西门庭院内能燃起西门庆激情的可能唯有金莲。没有金莲闲闹--打情骂俏,西门庆会索然无味;一旦闲闹起来,他又不是金莲的对手。真叫他割舍不得,又奈何不得,或许正是这种矛盾,西门庆从中获得了无限的乐趣。
男性的"隐私"若暴露无余会有裸露之羞,若包裹太紧无一丝春光泄露,又觉得无甚风雅可言。金莲的慧眼利齿,"无情"揭露西门庆的种种隐私,或许正适合了西门庆那种欲露不能、欲隐不忍的微妙心理。因而他并不真的去奈何她。"吵吵闹闹,白头偕老"。可惜西门庆"英年早逝",不然的话他们或许真的会将那别致的"闲闹"进行到底。
有人用"媚、奸、妒、泼、淫、利"来概括金莲语言的主流色调(曹炜《〈金瓶梅〉文学语言研究》第四章),虽为不无有益的尝试,然其似乎有将语言风格与话语内容混为一谈之嫌。其实,如果抛开先入之成见,人们会发现,金莲的语言充满着机智、幽默、锋芒,哪里有她哪里就会有笑声,哪里有她哪里也就可能有争锋。
西门府上众妻妾时常为争宠而爆发"战争"。但第二十一回她们与西门庆在吴月娘房里投骰猜拳取乐,玉楼得头彩,月娘满令,说:"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因对李娇儿、金莲众人说:"吃毕酒,咱送他俩个归宿去。"金莲道:"姐姐严令,岂敢不依!"游戏竟成为众妻妾和平分配丈夫夜权的最佳方式。这是何等难得的一次欢乐场面:
少顷酒阑,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门首方回。玉楼让众人坐,都不坐。金莲便戏玉楼道:"我儿,好好儿睡罢!你娘明日来看你,休要淘气。"因向月娘道:"亲家,孩儿小哩,看我面上,凡事耽待些儿罢。"
玉楼道:"六丫头,你老米醋挨着做。我明日和你答话。"金莲道:"找媒人婆上楼子,老娘好耐惊耐怕儿。"(按,词话本还有一段:"玉楼道:"我的儿,你再坐回儿不是。"金莲道:"俺每是外回家儿的门儿的外头的人家。"")于是和李娇儿、西门大姐一路去了。
如果依月娘只把玉楼、西门庆送到房门首就无言而回,这情节还有什么趣味呢?请看金莲一身数职,一忽儿扮演老娘角色关照"淘气"的孩儿,一忽儿又扮演婆婆角色要"亲家"耽待,将她无伤大雅的醋意在调皮、风趣的话语中飘洒着,越发显示出她天真、可爱、率直、开朗的一面,更使这情节顿时活灵活现起来。
二、堪称饶舌的精品
换一个场合,金莲那张利嘴,就会掀起另一番波澜。如在第七十二回,潘金莲的丫头与奶妈如意儿争用棒棰,她骂如意,如意反唇相讥,她就动手揪人家头发打人家肚子;这时孟玉楼来到,拉了她回房间,问是怎么回事。她的回答竟是这么长长的一大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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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潘金莲抠打如意儿(1)  
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在床上还未睡着,只见这小肉儿(按,指春梅)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裹脚捶捶出来。"
半日,只听得乱起来,却是秋菊问她(按,指奶妈如意儿)要棒棰使使,她不与,把棒棰劈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伏人?俺们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儿?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
我就随跟了去,她还嘴里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力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心里肉也掏出他的来!要俺们在这屋里点韭买葱,教这淫妇在俺们手里弄鬼也没鬼。
大姐姐(按,指大妇吴月娘)也有些不是,想着她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按,指宋惠莲)惯得有些折儿,教我和她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按,指如意儿),又是这般惯她,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们眼里是放得下沙子的人?
有那没廉耻的货(按,指西门庆),人(按,指李瓶儿)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她那个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些什么。到晚夕,要茶吃,淫妇(按,指如意儿)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正是个久惯的淫妇!他说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雌汉子?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的(按,指西门)便连忙铺里拿了绸缎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按,瓶儿死后七日)那日,她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按,迎春、绣春、如意)在炕上挝子儿,就不说一声儿,反说道:"姐儿,你们若要,这供养的匾盒和酒也不要收到后面去,你们吃了吧。"这等纵容着她,像的什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们不等你了。"
不想我两步三步扠进去,唬得她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行货子,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就这等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揽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
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有门户打探儿?还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他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如今别模改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
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
"对话就是人物性格等等的自我介绍"(老舍语)。金莲"本性机变伶俐",她凡事"不伏弱"(春梅语),"去处掐个尖儿"(西门庆语),她得理不饶人,没理也善辩。一场恶战之后,气犹未消,于是向前来邀她下棋的孟玉楼作了此番淋漓尽致的倾诉,也将她性格的一个侧面作了淋漓尽致的自我介绍。彼时彼境,金莲显然来不及略加思索就说出了这番话。你看她,全无停顿,便疾言利齿,滔滔直下,气势逼人,起承转合,自然天成,毫无"急不择言"的错乱。这哪叫说话,简直是语言的暴风骤雨,语言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令人应接不暇。
更妙的是,她一边叙述事件过程,一边即兴创作出一些子虚乌有的"情节",插入事件过程而丝毫不露痕迹,令人毋庸置疑。如故意加进如意儿"把棒棰劈手夺下"的举动,以便将自己动手抠其腹部的行为置于后发制人的被迫地位。春梅对如意儿的那些泼辣露骨的"泼骂",差不多都是金莲亲口骂出来的,但她不好意思告诉玉楼,因用转述法仿佛全出丫头之口,不失主子身份。
同时,她骂如意儿:"贼歪剌骨,雌汉的淫妇,还强说甚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被逼得狗急跳墙,反唇相讥:"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儿!"言下之意,有孩子的李瓶儿是被金莲气死的。这才让她心头火起,"用手抠他腹"。其实金莲灵魂深处既恨如意儿是她情敌李瓶儿房中的旧人,又怕她与西门庆"捅"出个孩子来又填了李瓶儿的空当,更嫌她"备舌"碍了她与陈敬济往来的手脚,因而一动手就下意识地"抠他腹"--仿佛"天下有瓶儿房中鸡犬皆能生子者哉!"金莲在向玉楼倾诉时虽"急不择言",竟能机智地将这难堪的一幕略而不提。这也叫该露的露,该藏的藏,该添的添,该减的减,这该是何等匠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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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潘金莲抠打如意儿(2)  
其后再在充分显示自己不为他人挟制欺负的大义凛然的语气中,诉说这场争纷的前因后果,而将眼前的是非曲直置之不问,只顾披露她的独家新闻,让人彻底了解如意儿是个私姘主子的"行货",其间的是非曲直不说自明,这又是何等的睿智。
接着连带着死了的李瓶儿、宋惠莲,掌家的西门庆、吴月娘等一个不漏地加以评说,而立足点是要治好这个家,省得将"那没廉耻的货","惯的恁没张倒置的"--完全一副"立党为公"的架式,即使传到两位掌家的耳中也无可挑剔,真可谓滴水不漏,令人叹为观止!难怪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又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这等详细。"
文学创作中最忌人物的长篇大论,因为那样会令没有耐心的读者望而生厌。然而,金莲这篇长谈,不仅在《金瓶梅》中独一无二,在整个中国古代说部中恐怕也难找到第二例,她的叙事角度与人称随机变换,摇曳多姿,仅对如意儿的詈词就调换了十种,堪称饶舌的精品。即使独立为文,也可圈可点,何况更是能见个性、见性情的佳制。此是作者得意之笔。从这雄谈可见潘金莲是敏捷与机智、天真与泼辣的混合体。
三、"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
潘金莲生命机体中的天真气息,往往被她的泼辣所毒化,也相应地被研究者们所误读,因而我愿在此多说两句。如就钱财而言,西门庆身边的女人几乎没有哪个不是以钱财为轴心在旋转着,在舞蹈着。且不谈婚外的宋惠莲、王六儿、如意儿,更不谈红灯区的李桂姐、郑爱月,仅其大院内的妻妾也在钱财上各有计较,以致家里家外都变成了最粗鄙的卖淫。诚如恩格斯所言:"妻子和普通的娼妓不同之处,只在于她不是像雇佣女工计件出卖劳动那样出租自己的肉体,而是一次永远出卖为奴隶。"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62-6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6月版。惟独潘金莲虽穷得叮当响,却不计较什么钱财。诚如她在《绵搭絮》中说:"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儿乖。"进入西门府后,金莲固然也不止一次找西门庆要过衣服之类的东西,但她要东西,往往是为了面子、要强,不肯落在他人之后、被人耻笑,与王六儿等倚色谋财有本质之异。
潘金莲曾当家管理银钱,她却从未以权谋私。第七十八回写金莲过生日,潘姥姥来看她,付不起六分银子的轿钱。吴月娘指她一条道:"你与姥姥一钱银子,写账就是了。"意思是从公账上出。潘金莲却断然拒绝,说:"我是不惹他(按,指西门庆),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钱。"坐了一会儿,大眼看小眼,外边抬轿的催着要去。还是玉楼见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钱银子来,打发抬轿的去了。事后,金莲又尽力数落了她娘一顿:"今后你看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来,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做打嘴的献世包!"几句说得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然后到李瓶儿旧屋里与如意、迎春诉起了苦。
看了这个情节,读者大多同情潘姥姥孤苦无依,同时谴责金莲的刻薄寡情。这个情节与《红楼梦》第五十五回探春斥责赵姨娘的无理要求有些相似。只是探春受嫡庶观念的影响,既不认娘,也不认舅;赵姨娘为弟弟赵国基多争丧葬费是无理的,而潘姥姥的轿钱似乎不算大事,不值得金莲小题大作,但她毕竟未发展到不认亲娘的分上。潘姥姥未必比赵姨娘可爱,潘姥姥喜欢贪小便宜,只从谁待她好出发来衡量一切,似乎完全不体谅自己女儿的处境和心情。尤其是她曾时常往李瓶儿那里捞点油水,李瓶儿在吴月娘生日时给了潘姥姥一件葱白绫袄儿,两双缎子鞋面,二百文钱,她就高兴得"屁滚尿流"。(第三十三回)李瓶儿死后还夸李"有仁义",两相比较骂金莲"没人心",更叫金莲恼火。早在第五十八回金莲就对孟玉楼谈过她娘:"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差,只替人(按,指李瓶儿)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人家一个甜来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但舆论往往责备赵姨娘,同情潘姥姥,责备潘金莲,而同情贾探春。如孙述宇说潘金莲"从不受一些慈爱温柔之情的影响";她"带着无限的怨毒之力,正宜表达那种天地开辟以来万古常新的人心之嗔恶"。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嗔恶:潘金莲》,石昌渝等编《台港〈金瓶梅〉研究论文选》第85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1月版。似有些失当。其实两者秉公理财是一致的。还是与金莲"一条腿儿"的春梅深知金莲,她主动带几样酒菜来李瓶儿房里安慰潘姥姥,然后正色为金莲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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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  
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得六娘银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有,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虽是有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正公义问他要。不恁瞒瞒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第七十八回)
可见作者正是通过这个故事,极写金莲既不贪钱财又争强爱面子的矛盾,并以此写她天真可爱的一面。金莲之前李娇儿与孟玉楼都管过钱,李娇儿似乎因丫头夏花儿偷金而卸任;玉楼把账簿交给金莲是赌气怕受累,看来唯金莲廉洁而不怕受累才担此重任。
其实金莲对母亲并非完全寡情,只是她接济母亲的手段有时过于另类。如她碰见了书童与玉箫的"好事",就对"齐跪在地上哀告"的两人道:"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第六十四回)这种穷点子,真叫人哭笑不得。第八十二回,潘母去世,金莲因西门庆刚死,热孝在身不能出门,只得拜托陈敬济前往安葬。陈归来禀报时,金莲听了凄然泪下。第五十八回曾写一磨镜老叟向潘金莲、孟玉楼诉说家中儿子不成器,老妻病在炕上,"心中想块腊肉儿吃"。玉楼随即与他一块腊肉与两个饼锭。潘金莲则问老叟:"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粥不吃?"听了肯定回答立即吩咐小厮来安儿:"你对春梅说,把昨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根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东西虽少,亦不值钱,但恻隐之心,昭然可见。张竹坡有眉批云:"作者固借金莲以讽天下人,见逆如金莲,何尝良心灭绝,是知凡天下为人子者皆有此心,奈之何独独我不能尽孝哉!"回末诗云:"不独纤微解济物,无缘滴水也难消。"词话本还将之标入回目:"乞腊肉磨镜叟诉冤",可见作者何等重视对金莲同情心的展现。
四、"我是不卜他"
《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吴神仙水鉴定终身"与第四十六回"妻妾戏笑卜龟儿",和《红楼梦》中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到的金陵十二钗判词、听到《红楼梦曲》一样,提示着书中人物的性格特征,预示着书中人物的命运与结局,而书中人物对看相、卜卦的态度本身也是其性格的反映。
吴神仙(按,即无神仙也)受荐来给西门庆一家子相命,诸人皆崇敬如命,庄重虔诚。唯金莲不当作一回事,"玉楼相毕,叫潘金莲过来。那潘金莲只顾嬉笑,不肯过来。月娘催促再三,方才出见。神仙抬头观看这个妇人,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终须寿夭。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按理说这命相不好,换个人会求个"解法",金莲则置若罔闻。
妻妾戏笑卜龟儿
"神仙相毕,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金莲则不愿混迹于这"众妇女"之中。没过几日,吴月娘又请一位婆子给众妇女卜龟儿卦,惟独金莲宣称:
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着前日道士(按,即吴神仙)打看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阳沟里就是棺材。(第四十六回)
有人说,这一番话,可以当作潘金莲的人生宣言来读。我则认为既不可说它就是无神论的张扬,也未必是"破罐子破摔"的悲凉,因为她未到无神论的境界,也未到"破摔"的境地。但与身边那些整日神神鬼鬼的妇女相比,至少她是别具一番智慧,别具一番胆识;我潘金莲就是不信这一套,让你算得着我的命,算不着我的行,我行我素,得乐且乐,别让什么"命相说的人心里影影的"!
第五十一回吴月娘又邀了一干女眷,听两个尼姑宣讲《金刚经》。众人听得欢喜入神,独金莲不耐烦,拉着李瓶儿逃课,并说:"大姐姐好干这营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教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这才叫放言无忌。吴月娘打发她俩走后,对众人说:"拔了萝卜地皮宽。交(教)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听佛法的人!"逃课的是两个人,吴月娘点名批评只金莲一个,还算准确。因为这堆妇女中,金莲可是头一位与佛法无缘,不相信"术教"、"命定"的女人。无奈她的"人生宣言",却"出口成谶"(张竹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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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发展史上本该有金莲留名  
五、"条件反射学说"发展史上本该有金莲留名
这天不怕地不怕不敬神不信邪的金莲具有另类的智慧,请看她对雪狮子猫儿的训练即可知: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子,拾扇子。西门庆不在房中,妇人晚夕常抱他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止,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佳肉,调养得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甚是爱惜他,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第五十九回)
作者提示这种训猫方式"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元杂剧《赵氏孤儿》第四折在程婴道白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程勃,你紧记着。又一日,西戎国贡进神獒,是一只狗,身高四尺者,其名为獒。晋灵公将神獒赐与那穿红的,正要谋害这穿紫的。即于后园中扎一草人,与穿紫的一般打扮。将草人腹中悬一副羊心肺,将神獒饿了五七日,然后剖开草人腹中,饱餐一顿。如此演成百日。去向灵公说道:如今朝中岂无不忠不孝的人,怀着欺君之意?灵公问道:其人安在?那穿红的说:前者赐予臣的神獒便能认的。那穿红的牵上神獒去,这穿紫的正立于殿上,那神獒认着是草人,向前便扑,赶的穿紫的绕殿而走。旁边恼了一人,乃是殿前太尉提弥明,举起金瓜(爪)打倒神獒,用手揪住脑杓皮,则一劈劈为两半。纪君祥《赵氏孤儿》,(明)臧晋叔编《元曲选》第1493页,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10月版。
究其本质,金莲训猫用的是苏联生理学家巴甫洛夫所创立的"条件反射学说"的原理:
从1903年起,巴浦洛夫用了30年时间研究高级神经活动心理学,他指出脑和高级神经活动,都是双重反射形成的:一种是生下来就有的本能动作,叫无条件反射;一种是在后天条件影响下获得的,叫条件反射。无条件刺激和有条件刺激同时出现时,可以形成条件反射。
巴甫洛夫做过这样的实验:当狗站在他面前时,他对狗第一次说"给我脚掌",并立刻把狗的脚掌放到自己手上,然后给狗最爱吃的食物。这样重复几次后,条件反射的联系就形成了。以后只要说"给我脚掌",狗就会伸出脚掌来,因为这对狗来说,已成为给东西吃的信号了。实验证明:凡具有神经系统的动物,都可以借反射的反应回答外界来的刺激,一切动物都可以通过神经系统而与客观世界保持密切联系。这就是著名的"给我脚掌"实验。巴甫洛夫即以此在探索生命奥秘的道路上,盖起了一座条件反射学说的奇伟大厦,而被人们誉为天才的工程师和巨匠。《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科学、技术》第49页,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4年12月版。
每念及此,我都要掷笔三叹:多么聪明的国人,如果他们的智慧执著于科学研究该有多少人间奇迹被创造出来,至少在"条件反射学说"发展史上要刻上"潘金莲"或"屠岸贾"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实验与巴甫洛夫的创造何等接近,而他们又比巴甫洛夫早多少个世纪啊!然而无论是屠岸贾,还是潘金莲,他们的实验往往起于经验而止于经验,没有在经验的基点前进半步,难怪有人说中国古代只有科技而没有科学;而且他们的智慧与科技的使用方向同巴甫洛夫有着根本的不同,巴甫洛夫旨在探索生命的奥秘,而他们所训的狗或猫客观上只是充当特殊杀手,去残害生命。这种智慧与科技中散发着妖气和鬼气,弄不好就会变成邪教!叫人如何不仰天长叹?!
六、王熙凤未必比得上潘金莲
学者们好将潘金莲与《红楼梦》中的凤辣子--王熙凤作比较。其实她们固然有可比性,但差异还是很明显的。
家庭出身、社会地位姑且不论,三角眼的王熙凤似乎不及金莲美丽。才艺也不可与金莲同日而语,王熙凤在大观园诗社曾充当过一社之长,却总共只被逼出了一句诗:"一夜北风紧",借小说人物之口,评之为:"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其实不过尔尔,尤其不能和"晓得曲里滋味"的金莲比。王熙凤理财虽比金莲威风得多,却也势利得多。王熙凤也有张利嘴,《红楼梦》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从赚到闹都是王熙凤,赚与闹都是在讲话,长篇大论地讲,但她讲了6次才2500来字,最长的一次也只800来字,不像金莲一口气就淮洪般来了段1000多字的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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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王熙凤未必比得上潘金莲(1)  
两相比较,我非常同意孟超的话:"本来女人市场上也有特殊的际遇,常言说"不重生男重生女",趸贩得好,也许她可能做贵妃,当皇娘,也可以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升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凭了那条不紧的裙带儿,"兄弟姐妹皆列土",还能养不起一个妈妈吗?"孟超《〈金瓶梅〉人物》第4页,北京出版社2003年1月版。总之,潘金莲以她超人的美丽、才艺、智慧……而落入悲剧结局,是她生错了时代,走错了地方,找错了门径,此剧就在这错、错、错中铸成,如之奈何!
无限风光在巫山
--热恋中的潘金莲
夏志清称潘金莲进入西门府后的故事,为小说中的"小说"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第204页。。我则更看中潘金莲入西门府之前,与西门庆的那段婚外恋情,视为小说中的精品,尽管它只能作为潘金莲与西门庆故事的序曲。尔后故事发展轨道,尤其是潘金莲的性格变迁与行为逻辑,都或明或暗在这序曲中找到源头与依据。
一、赴巫山潘氏幽欢
先得狠狠当一把文抄公,请看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
这妇人见王婆去了,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睃看。西门庆坐在对面,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问道:"却才到忘了问得娘子尊姓?"
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姓武。"西门庆故做不听得说道:"姓堵?"
赴巫山潘氏幽欢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炊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
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屈。"妇人一面笑着又斜瞅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门庆道:"我替娘子叫屈哩!"
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只见这西门庆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门庆笑着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却也姻缘凑着,那只箸儿刚落在金莲裙下。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
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
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啰唣!我要叫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妇人叉开手道:"你这厮歪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却说这妇人自从与张大户勾搭,这老儿是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一件东西,几时得个爽利!一个。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试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又一个。今番遇了西门庆,风月久惯本事高强的,如何不喜。但见: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看官心事。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一番做作也。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正写二人淫事。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将完事也。星眼蒙眬,细细汗流香百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即此小小一赋,亦不苟。起四句,是作者看官心头事,下六句,乃入手做作推就处,下八句正写,止用"搏弄""揉搓",已极狂淫世界,下四句,将完事也;下四句已完事也;末二句,又入看官眼内。粗心人自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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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王熙凤未必比得上潘金莲(2)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妇人惊,固是,西门则何惊哉?而亦必惊,写心虚人如画。那婆子便向妇人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说得一声:"干娘饶恕!"王婆便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那妇人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又白描一句。王婆催逼道:"却是怎的?快些回复我!"妇人藏转着头,低声道:"来便是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都已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作者至此,亦通身快乐,十分文章,已满足也。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婆子道:"你每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才见真情。"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插在妇人云髻上〔一〕。妇人除下来袖子,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妇人便不肯拿甚的出来,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西门庆收了。餘文。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时分,那妇人起身道:"奴回家去罢。"
借田晓菲之言说:"《金瓶梅》中关于莋爱的文字,谁能说是赘疣、是不必要的呢。作者往往于此际刻画人物,或者推助〔动〕情节的发展。西门庆与不同妇人莋爱,其中蕴涵的情愫都不同,莋爱的动机、心情、风格、后果也不同。如果读者只能从中看到"淫",那么这是读者自己的问题。"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第218页。
笔者认为《金瓶梅》中莋爱文字虽各有千秋,各尽其能,却唯有这一则最美,可作诗来品,当画来赏。张竹坡在回批中还特别挑出金莲赴巫山途中一系列精致传神的动作来评说,更显得金莲仿佛水银做成的本色派演员,原汁原味地走到你眼前,无半点矫揉造作,一片柔媚俊俏,灵动之极:
开手将两人眼睛双起花样一描,最是难堪,却最是入情。后却使妇人五低头,七笑,两斜瞅,便使八十老人,亦不能宁耐也。
五低头内,妙在一"别转头"。"七笑"……遂使纸上活现。"带笑"者,脸上热极也。"笑着"者,心内百不是也。"脸通红了……微笑"者,带三分惭愧也。"一面笑着……低声"者,更忍不得痒极了也。"低声笑"者,心头小鹿跳也。"笑着不理他"者,火已打眼内出也。"踢着笑"者,半日两腿夹紧,至此略松一松也。"笑将起来"者,则到此真个忍不得也。何物文心,作怪至此!
又有"两斜瞅"者,妙在要使斜瞅他一眼儿,是不知千瞅万瞅也。写淫妇至此,尽矣,化矣。再有笔墨能另写一样出来,吾不信也。然他偏又能写后之无数淫妇人,无数眉眼伎俩,则作者不知是天仙是鬼怪!
又咬得衫袖"格格驳驳的响",读者果平心静气时,看到此处,不废书而起,不圣贤即木石。
张评美中不足的是他心中有份"淫妇"的成见,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对金莲"妖情欲绝"(绣像本眉批)的媚态的欣赏。
二、田晓菲解读:巫山上的旖旎风光
田晓菲不愧为被西学浸染又不失传统的新派汉学家,再加其才女的独特视角,同是这段故事,她能将之与《水浒传》、词话本《金瓶梅》相比较,得出一个全新的审美境界。本书对田说多有"偏爱",这里则又来当一次文抄公,好在她的文字鲜美,不会令读者厌倦:
此回书上半,刻画金莲与西门庆初次偷情。《水浒传》主要写武松,"奸夫淫妇"不是作者用笔用心的所在,更为了刻画武松的英雄形象而尽量把金莲写得放肆、放荡、无情,西门庆也不过一个区区破落户兼好色之徒。在《水浒传》中,初次偷情一场写得极为简略,很像许多文言笔记小说之写男女相悦,没说三两句话就宽衣解带了,比现代好莱坞电影的情节进展更迅速,缺少细节描写与铺垫。《金瓶梅》之词话本、绣像本在此处却不仅写出一个好看的故事,而且深入描绘人物性格,尤其刻画金莲的风致,向读者呈现出她的性情在小说前后的微妙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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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王熙凤未必比得上潘金莲(3)  
词话本在王婆假作买酒离开房间之后、西门庆拂落双箸之前增加一段:"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去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回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随即便是拂箸、捏脚、云雨。
且看绣像本中如何描写:(按,引文从略)但看这里金莲低头、别转头、低声、微笑、斜瞅、斜溜,多少柔媚妖俏,完全不是《水浒传》中的金莲放荡大胆乃至鲁莽粗悍的作派。至此,我们也更明白何以绣像本作者把《水浒传》中西门庆、王婆称赞武大老实的一段文字删去,正写了此节的借锅下面,借助于武大来挑逗金莲也。
词话本中,西门庆假意嫌热脱下外衣,请金莲帮忙搭起来,金莲便"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此节文字,实是为了映衬前文武松踏雪回来,金莲"将手去接"武松的毡笠,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随即"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我们要注意连西门庆穿的外衣也与武松当日穿的纻丝衲袄同色。然而绿色在雪天里、火炉旁便是冷色,在三月明媚春光里,金莲的桃红比甲映衬下,便是与季节相应的生命之色也。)不过,金莲接过外衣搭放停当,再加一个"连忙",便未免显得过于老实迟滞,绣像本作:"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门庆笑着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须知金莲肯与西门庆搭衣服,反是客气正经处;不肯与西门庆搭衣服,倒正是与西门庆调情处。西门庆的厚皮纠缠,也尽在"偏要"二字中画出,又与拂落筷子衔接,毫无一丝做作痕迹。
《水浒传》以及词话本中,都写西门庆拂落了一双箸,绣像本偏要写只拂落了一只箸而已。于是紧接下面一段花团锦簇文字:"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拂落了一只箸者,是为了写金莲的低头、踢箸、笑言耳。正因为金莲一直低着头,所以早就看见西门庆拂落的箸;以脚尖踢之者,极画金莲此时情不自禁之处;"走过金莲这边来",补写出两个相对而坐的位置,是极端写实的手法;而"只一捏"者,又反照前文金莲在武松肩上的"只一捏"也。西门庆调金莲,正如金莲之调武松;金莲的低头,宛似武松的低头。是金莲既与武松相应,也是西门庆的镜像也。
《水许传》在此写到:"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金圣叹在此处评道:"反是妇人搂起西门庆来,春秋笔法"。词话本增加一句:"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道:"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则金莲主动搂起西门庆来这一情节未改,并任由金莲直接说出情怀。
且看绣像本此处的处理:"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啰唣!我要叫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妇人叉开手道:"你这厮歪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金莲"要"叫起来、"要"大耳刮子打,写得比原先的"你真个要勾搭我"俏皮百倍。西门庆不说"作成"而说"可怜",是浪子惯技;"打死……也得个好处",是套话,也与后来王婆紧追不放要西门庆报酬而说出的"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相映,与金莲当日回家骗武大说要给王婆做送终鞋相映,可见死亡之阴影无时不笼罩这段奸情。至于"摸他裤子"、"抱到王婆床炕上",终于改成西门庆采取最后的主动,而不是金莲。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第15-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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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金莲心爱西门庆  
田晓菲欣赏的是"巫山上的旖旎风光",以及写出这"旖旎风光"的旖旎文章,她的分析精细到位。而我的着眼点是想透过这旖旎文章所写的旖旎风光,看到金莲从《水浒传》中的"久惯牢成的淫妇",被《金瓶梅》改造成了初次偷情的少妇。以此作为她与西门庆恋情生活的起点,与前述金莲性格起点(嫁鸡随鸡……)一样,对金莲形象的认识极为重要。可见金莲并非"天生的淫妇"(或"天生的骚货"),她与西门庆的初次偷情也不是简单地以"淫"视之,倒是一对少夫少妇被生命的激情所鼓动而产生的既浪漫又惊险更不失刺激的婚外之恋。
三、"金莲心爱西门庆"
西门庆本乃久惯风月之徒,他与金莲首次幽会之后,王婆问:"这雌儿风月如何?"西门庆用折字法回答:"色系子女不可言"--即绝好,妙不可言之谓也。可见金莲不仅床上功夫见佳,而且非常投入,令西门庆割舍不得,第二天又用钱打点王婆来约见金莲。"那西门庆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两个并肩迭股而坐。"--已是现代恋人的坐法了,与第一次相见风光大异。上次西门庆的主要精力耗在调情上,这次才有心力从容地欣赏金莲之美:
这西门庆仔细端详那妇人,比初见时越发标致。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红白来。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端的平欺神仙,赛过嫦娥。……
西门庆夸之不足,搂在怀中,掀起他裙来,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缎子鞋儿,恰刚半拃,心中甚喜。一递一口与他酒吃,嘲问话儿。……西门庆嘲问了一回,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用舌尖递送与妇人。两人相搂相抱,鸣咂有声。
明代襦裙
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少顷吃得酒浓,不觉春心拱动。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再次幽会,"那妇人自当日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第四回)。转眼两月有余,他们一直全身心地投入那最佳的龙虎斗(潘金莲属龙,西门庆属虎):"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门庆亦施逞枪法打动;两个女貌郎才俱在妙龄之际"(第六回)。
以往的评论,多将"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视为金莲银荡的表现。然若换一个角度看,既然"金莲心爱西门庆",她对心爱的男人全身地投入有何不可呢?从这个意义上看,"比娼妓尤甚",就如同西门庆赞扬金莲琵琶的弹奏水平:"就是小人在勾栏,三街两巷相交的,也没有你这手好弹唱!"也是一种称赞,只是其比拟的方式难为一般人所接受。这里"娼妓"与"相交(教)唱的",都成了某种专业水平的象征。意思是说即使是专业的风月人员的风月水平也比不过金莲。原因很简单,娼妓多半出卖的是身,而热恋中金莲是全身心地投入,是灵与肉的全方位地投入,其枕边风月,自然"比娼妓尤甚"。而孙雪娥对她的评价:"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背地里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第十一回)则是一个失落者的嫉妒之声。
恩格斯说:"不言而喻,体态的美丽、亲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等等,曾经引起异性间的xing茭的欲望,因此,同谁发生这种最亲密的关系,无论对男子还是女子都不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但是这距离现代的xing爱很远很远。"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67页。毫无疑义,正是西门庆的体态、交谈、旨趣乃至性功能深深地吸引着金莲。金莲在与西门庆的交往中走向了生命的全新境界:"xing爱常常达到这样强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结合和彼此分离,对双方来说即使不是最大的不幸,也是一个大不幸;仅仅为了能彼此结合,双方甘冒很大的危险,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掷,而这种事情在古代充其量只是在通奸的场合才会发生"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68页。。金莲是以古代通奸的形式,向着准现代xing爱迈进。尽管她终究没迈出古代xing爱的铁门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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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负心的贼,如何撇闪了奴  
四、"负心的贼,如何撇闪了奴"
既然几乎是用生命换来的xing爱,理当倍加珍惜;既然是最佳龙虎配,其xing爱关系理当顺利发展。当初只要西门庆两日不来,金莲就俏骂:"负心的贼,如何撇闪了奴?又往那家另续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丢,不来揪采!"但自端午之后,西门庆忙于娶孟玉楼与嫁女儿(西门大姐),直到七月二十八日他的生辰,西门庆竟有三个多月未到金莲那儿去。"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不觉银牙暗咬,星眼流波",甚至"由不得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日夜不得安宁。于是使尽浑身解数,又是说好话,又是付小费,请王婆、玳安去"围追堵截"西门庆。她亲手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专等西门庆来享用,数了又数,因少一个而残酷地惩罚武大前妻生的女儿迎儿;她为西门庆的生日准备了种种精致的寿礼。她将对西门庆的苦苦相思,化为美丽荒唐的"相思卦",化为如痴如醉的琵琶曲……
七月二十九日,当王婆终于将"走失"的西门庆找到了,金莲是何等高兴:
妇人听见他来,就像天上吊下来的一般,连忙出房来迎接。(按,第四回是西门庆"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如今却倒转了。)
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带酒半酣,与妇人唱喏,妇人还了万福,说道:"大官人贵人稀见面。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那里想起奴家来!"
西门庆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什么新娘子来。只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妇人道:"你还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弃旧,另有别人,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我方信你。"
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叮口袋。"妇人道:"负心的贼!匾担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望地下只一丢。慌得王婆地下拾起来,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来,就是这般的。"
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妇人猜做那个唱的送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妇人将手向西门庆脸边弹个响榧子,道"哥哥儿,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岁孩儿也不信!"
明代庭院王婆在旁插口道:"大娘子休怪大官人,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拉屎,出门交獭象绊了一交--原来觑远不觑近"。"西门庆道:"紧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说,两把折了。
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说道:"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一向藏着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烂了。"
那妇人奚落了他一回。只见迎儿拿茶来,便叫迎儿放下茶托,与西门庆磕头。王婆道:"你两口子聒聒了这半日,也勾了,休要误了勾当。老身厨下收拾去也。"……二人自在取乐顽耍,妇人陪伴西门庆饮酒多时,看看天色晚来。
当下西门庆分付小厮回马家去,就在那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尽力盘桓,淫欲无度。(第八回)
久别重逢后的金莲,将她满腔的思念化为敏锐的盘问、别致的奚落、俏皮的打闹,然后言归于好。尽管作者用的是"淫欲无度"这类字眼,但是这对恋人久别重逢的情景,还是被写得相当感人的。
西门庆与潘金莲、李瓶儿之外的诸位女性结合,几乎都没有什么恋爱过程,一箭就上垛,直奔主题,单调得可笑。李瓶儿与西门庆正式结合之前虽有段恋爱(或偷情)的历史,花子虚死后,李瓶儿催西门庆早日把她娶过去:"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娘子做个姐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随问把我做第几个也罢,亲奴舍不得你"。说着满眼落泪,可谓信誓旦旦。但一见西门庆家有事(受杨戬案株连),李瓶儿立即就见风转向,招了个倒踏门的蒋竹山。
倒是有着"自由之身"的潘金莲在西门庆移情别恋真的"另续上了心甜的"妹妹孟玉楼时,却心无旁骛地苦恋着西门庆。可见此时此刻的潘金莲对爱情是何等的忠贞,对她心爱的人儿西门庆是何等的一往情深。都道金莲"好偷汉子",其实如果她真的是如王六儿那样人皆可夫的女人,在与西门庆分离三个多月的日子里,她早该有了种种风流韵事,而不会在那苦恋中煎熬着,何况是西门庆移情别恋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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