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深处,住着一个人裸露的灵魂,我们都曾有过不管不顾的季节,在酒中将自己的脆弱抖露,在酒中将内心的情感说出,在酒中打破这死寂的沉静。只进杯酒,不谈过往。
劝 酒
于武陵(唐)
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
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
俗气,也是诗之一格。诗就是生活,尤其是俗世生活。这样的写作态度,当然也可以出好诗。比如这首祝酒诗。“金屈卮”是古代一种名贵酒器,以其敬酒,特显尊重。作者斟满金屈卮,劝朋友干杯。通篇就是花好当看、人满当醉的及时行乐心态,有人会说这是“负能量”,要知道,在诗里,当一个完美的圣人其实是可恶的,要让诗符合基本人性才对,不要端着架子,虚伪是诗的死门。此诗后两句,写尽人生不如意。没有寄托的人,托身于酒,总比用虚假的绅士风度欺骗自己要好。人生多苦,不妨酒以慰之、诗以纪之。当然,我不是劝酒,是劝诗人放下,当一会儿真正的俗人。时下提倡“接地气”,我则希望提一提“接人气”。
自大姑至硿头,酌酒数滩
郭之奇(明)
舟仅容瓶屈,举杯滩半沸。
一滩酒一杯,恰尽杯中物。
水路疾行,自大姑至硿头,路过数滩,舟中小酌情景:舟小,仅能放下个酒坛子,才一举杯,江涛就飞溅沸腾了一半;每逢一滩,我都斟一杯酒,而每过一滩,我也恰恰把这杯中酒饮尽。老郭有此清兴,激流险滩,不自顾安危,反而举酒对浪而酌,这个态度,不必加形容词修饰,千滩万水,也不过就是他的“杯中物”,人生所遇种种,也不过就是他舟中一个酒瓶。大心量,出真豪情。诗中何曾有抒情一笔,真态度已是大抒情。
题游侠图
郑燮(清)
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
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
“老三,这大雪天,你挎着剑去干嘛?”“大哥,不在这大雪地里,要谈咱心里要干的这桩大事,先到红袖招整两盅”——这样的诗,不掖着藏着,直言直语,符合市井“盲流”(游侠)性格。黄仲则有“仗义每多屠狗辈”句,我觉得“英雄更出酒鬼中”。此诗以偶遇两人对话入诗,类似独幕剧,或戏剧中的一个小情节,看似平常,其实很别致,让人读了,印象深刻。哥俩冒雪,把臂携手,同上酒楼,这场景,想一想,就让人怦然心动了。
问刘十九
白居易(唐)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诗是艺术?还是生活?尽管两者不一定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但白居易还是心甘情愿偏向于后者。若继续列举,则在他的创作理念中,诗更多地不是修辞、不是审美、不是文化,而是经验、感受、情绪及诸如此类的心灵状态。因此,不要用口语化作“标签”去框定他的作品,而要看出,生活即他的诗,更真实的诗。如果必须选择一个老外比拟,他可以和弗罗斯特更近一些。但弗罗斯特多是文化隐喻,在那里诗人与哲思或理趣相遇。而白居易的诗多是他自己最原初的感受与经验,在那里,诗人与自己相逢。此诗就是日常生活,是普通人世俗中美滋滋的坦然、活着的乐子,只表现,不传教,所以天然、有人味、有情趣。
独 酌
杜牧(唐)
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
何如钓船雨,篷底睡秋江。
窗外满天飞白雪,窗内红炉开老窖,虽然安逸自在,但如何比得上下着雨的时候漂泊江心、躲在小船里钓鱼呢?老杜草庐里渴望广厦千万间,小杜暖屋中却渴望秋江雨钓。不必以此评判道德高低,而是说,生活与诗都在远方。远方在哪里,当工作忙刻,能够坐下来静静品一杯茶,就是远方。于此诗中,一根钓竿,就是小杜努力追求的自由自在的远方,不必钓得什么,而是借钓鱼来放下些什么。此诗似有隐逸情怀,索性“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吧!
移居蓝氏水园
杨圻(清)
举网得鲜鱼,把杯酌茅舍。
日落清风生,池上竹林下。
举网得鱼,茅舍清饮。山野之乐何其安然与自在。照常理,诗人后两句或至少最后一句应该起兴、抒怀,或者表达思想,或点出隐逸的主题。而作者猛然转笔,补写这次到乡间小院来住细节,时间:日落初、风起时;地点:池岸上,竹荫下。不符合惯用的“起承转合”路数,好另类。其实诗词讲的是混溶与整体性,作者勒笔不言志,不抒怀,要的是简洁、枯淡之美,所以努力去除主观意识对这个小茅舍安闲、宁静的抒情、赞颂,也不对野居目的进行判断与告诉。后两句更确定了此刻“我”和大自然的一体,实现了最大程度诗意的“呈现”。
菊花图
唐寅(明)
野菊日烂漫,秋风随分开。
寒香与晚色,消受掌中杯。
野菊一天比一天烂漫,在秋风中随着本性开放;它清冽的香气与岁末的颜色,使掌中的酒杯被久久享用。岁末天寒,执酒观菊,慢慢消受这个光景,清冷中颇多味道,却并非赞菊,而是写才子被世弃、也弃世之后的孤芳自赏。菊和酒,是天生一对,都在陶潜隐逸诗人家族的小居所里。
江 楼
杜牧(唐)
独酌芳春酒,登楼已半醺。
谁惊一行雁,冲断过江云?
芳春独饮,微醺登楼,忽起一行大雁,冲断了正在过江的一抹流云。醉人所见所感,迷蒙之时,眼界瞬间打开,虽是写雁,而实是无限天地,入襟怀来。“冲”“断”二字写活情景,得尽神采,宛在画中。有人认为,写雁,就是秋心客愁,我觉得,那倒未必,此诗仅是描绘江楼雁飞之画卷。有说此诗是唐代韦承庆作品,也不管他。区区纸头小名,归属于谁,何曾比得上春风半壶老酒,云天一行大雁。
文 | 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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