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后,党长锁仍坚称自己左耳的听力下降是被党清广打的,而获赔树苗理所应当党志连说树苗是自己给党长锁的,这与他2005年的口供以及党长锁的口供均不一致党清广自杀后,妻子杨书蕊也疯了,曾经的幸福家庭已破败不堪 升级的纠纷
2005年4月25日清晨6点多,大多数村民还没有起床,河南南阳市唐河县十八里党村的宁静是被叫骂声和敲击声打破的。这阵阵喧嚣来自村民党清广的家门外,这个时年31岁、1.8米高的年轻人被从睡梦中吵醒。妻子杨书蕊是桐寨铺镇卫生院的护士,当晚住在卫生院宿舍。此时家里除了党清广自己,只有母亲曹永爱和不满周岁的儿子党万里。党清广不会想到生活将就此改变:以后再也别想睡上一个安稳觉。吵上门来的是同村时年已经70多岁的党长锁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党志国,敲击声就来自党志国手中拿着的一只脸盆。不明所以的党清广出门询问,才知道事情起因于自己两天前砍掉的两棵榆树,党长锁夫妇是来讨要“属于他们”的那两棵树的卖树钱。
两棵榆树原来就长在党清广的家门口,残留的树根部也不过碗口般粗细,按当年的市价不会超过三四百块钱。党清广的大姐党清莲告诉本刊记者:“这两棵树苗是我们家宅基地上自生出来的,树杈长歪了扫到了房顶,小广就把它们给伐掉了。”但是党长锁不这么认为,他的说法是:“那两棵树苗是在我的菜园里自己生出来的,我后来把它们从菜园里面移种到边上的。”党长锁嘴里的“菜园”就是党清莲家的宅基地。1979年时,党长锁曾在生产队放农具的库房处开了一块地种菜,而这块菜地刚好位于党清广家和村路的中间。“为了出门方便,我们家就用4间房屋的宅基地与党长锁换了一间宅基地大小的那块菜园,想着吃点亏也没关系,当时还根本没有这两棵树。”在村里,伐树收益属于栽树者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谁也不会想到,26年后两棵歪脖榆树引发了归属权纠纷。
事情至此还只是一起邻里间的经济纠纷,第一次升级就源自4月25日当天双方各执一词的“厮打”事件。党清莲还记得,当天早上7点多就接到了弟弟党清广打来的电话。“他说党志国上去抱住他,党长锁用花柴打他、用头撞他。因为党长锁以前和人吵架有倒地讹人的先例,小广只能躲开,于是党长锁夫妇就故意躺在地上。之后我才知道他们一直在小广家门口躺到快中午,还先后起来去厕所,之后又躺到地上。”因为事发时间太早,目击到当时情况的村民并不多。李副勤、党元增等村民证明“看见党清广根本没有打人”,“党长锁自己躺下的”。而党长锁的本家侄子党志连在事发后的笔录中声称:“看见党清广用拳头照党长锁头上、身上捅。”但是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又表示自己并没有看到打人的场景。“我可以确定的是那两棵树苗是我给党长锁的,是我从林场拉来的杨树苗。”党志连的表述和党长锁并不一致。
当天的“厮打”事件是以120急救车接走躺在党清广家门口的党长锁夫妇结束的,他们被送去了县人民医院。在做过身体检查后,医生在诊断书上得出的结论是“自述软组织损伤”,病历记录中未见左耳损伤及听力下降。但是3天后“痊愈出院”的党长锁没有回到村里,而是被儿子又送去了县中医院,而他的病情也变“严重”了。在县中医院出具的病历中,党长锁“脑震荡,左脸红肿、左耳道出血、左耳膜穿孔”。党志国后来解释,这次转院就是为了方便做法医鉴定。他拿着中医院的诊断书找到唐河县公安局的法医杨拓,要求开司法鉴定书。
5月3日,唐河县公安局出具鉴定,认为党长锁左耳鼓膜外伤性穿孔,构成轻伤。这份鉴定也就成为党清广被追究“故意伤害罪”的重要证据。但是让党清莲一家十分不解的是:“耳膜穿孔的痛苦是怎么忍了3天的?”2008年南阳市人民检察院做的《党长锁损伤法医学分析意见书》也点明了中医院这份诊断书的蹊跷之处:“伤后5天鼓膜穿孔表面应为血痂,不应有新鲜出血,党长锁左耳鼓膜穿孔与4月25日外伤无因果关系。”
“轻伤”的消息传回十八里党村,党清广一家也被吓到了。咨询过律师后,“轻伤要判三年刑”的说法让党清广的母亲曹永爱彻夜难安,党清莲也为弟弟四处奔走。党清广还写了一份给县公安局的书面材料,反映自己并没有打人的情况。真正让党清广放下心来的是和桐寨铺镇派出所所长孙永远通过的一个电话。“孙永远和他说,现在法律很透明,没打人就是没打人。”党清莲回忆说。 党清莲在妹妹被打后成为上访主力。2008年她的母亲和妹妹为伸冤在这条路上拦了温总理的车队
之后党清广家的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6月收完小麦后,党清广就选择南下浙江上虞打工,杨书蕊则和婆婆曹永爱一起在家照顾儿子。他们不知道,事实上,5月10日桐寨铺派出所就开始立案侦查“党清广涉嫌故意伤害案”。据孙永远后来回忆,5月9日,党长锁当时在部队服役的三儿子党志献曾拿着其父“被殴打”的材料要求他调查处理,而上面有县公安局副局长刘恒的批示。根据南阳市公安局专案组3年后的调查,党志献此前还就此事专门找了当时的县武装部长。孙永远说,后来民警多次上门,党清广一直不在家,所以案子被搁了下来。而这些,党清广一家人却表示一直毫不知情。 两次抓捕
十八里党村,距桐河镇、桐寨铺镇和李店镇均要走上18里路,这个有400多户的村庄以党姓为主,村名也由此而来。党清广的父亲生前是桐寨铺镇棉花厂的工会主席,也是村里第一个在外工作的人。父亲去世后,党清广接了父亲的班,后来因为棉花厂不景气,他索性靠着和父亲学的机修手艺在村里开了间农机具修理铺,又和镇卫生院的护士杨书蕊结了婚,2004年底,儿子党万里的降生让这个小家庭充满幸福。
在村民们眼里,党清广和党长锁两家在在村民们眼里,党清广和党长锁两家在村里都是经济条件数一数二的人家。“两家从上一代就有些积怨,也不好说这次砍树的事是不是党长锁故意针对清广家。”党长文告诉本刊记者,党清广的哥哥党改明早就想建新房,却因为党志连的阻挠十几年盖不起来,至今建筑材料堆在地里,人还在浙江打工。党改明因为这件事到村里、乡里和县里都找过。“当年党改明的二伯是生产队队长,不允许党志连家挖田里的土做土坯盖房,后来党志连的哥哥党志发当了唐河县公安局副局长、弟弟党志兵当了村支书,也处处找茬不让他家盖房子。”党长锁是党志发的堂叔,“在村里自称是‘南霸天’”。党长文说:党长锁为了自家的生意,不允许我的女儿开小卖部。“他当街追打我女儿,但是村支书都向着他说话,最后也不了了之。”
党清广跟着哥哥党改明去了浙江的一家化工厂做机修工,党改明当时是机修班的班长。党改明说这既是为了让弟弟“暂避风头”,也可以为了翻建新房多挣些钱。党清广一个月工资有两三千块钱,他还经常加班,只是偶尔才会去大哥那里看看电视。2006年4月21日,党清莲突然接到党改明的电话:“清广被浙江公安给带走了。”当时党清广和工友们都在车间中干活,上虞市公安局治安大队的警察告诉他,他是公安部“网上追逃”的逃犯。5月初,在唐河县看守所,党清莲见到了被押回的弟弟。“清广被剃了头发,只要他一说自己没有打人就会挨打。他坐火车被带回南阳,一路上都戴着脚镣、手铐。”党清莲说她心疼面黄枯瘦的弟弟,怕他觉得丢人,特意买了顶帽子给他遮住光头。
直到2008年检察院启动对孙永远的调查,这起“网上追逃”的背景才真相大白。2005年11月,唐河县公安局开展冬季“严打”,内部向各基层派出所下达批捕任务,派出所之间还要搞排名。孙永远交代,在这个背景下,桐寨铺派出所就翻出了这个被搁置的“党清广案”。在他看来,这至少是个“确实存在”的案子,有法医鉴定和证人证词。在提请检察院批捕的材料里有一份注明日期为5月15日的党清广的笔录。这份笔录中,党清广承认打了党长锁耳光。直到3年后,孙永远才承认,这份口供是他伪造的,只是“为了增加检察院批捕的可能性”。除了这份笔录,孙永远明知对党长锁伤情所做的刑事技术鉴定书未告知党清广,还私自伪造了鉴定结论通知书,这使得党清广丧失了申请重新鉴定的机会。2005年11月23日,唐河县检察院以法医鉴定和伪造口供为根据批准逮捕党清广。
孙永远说他不过是想完成“批捕任务”,所以在让检察院成功批捕后,他原本也是想悄悄“销案”了事。2006年1月,孙永远在党长锁和党清广双方均不知情,且就经济补偿等问题没有达成协议的情况下,以“该案已达成协议、民事部分已经调解”为由,报请将案件撤销。原本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却出了纰漏:孙永远调走时,销案通知书并未随案卷顺利移交给他的继任者,直到调查时才离奇地在派出所的车库里被找到。而2006年4月,新任所长根据现有案卷材料向县公安局提请了对党清广的网上追逃。
党清广一家并不知道这些事,他们决定服软是因为觉得“党长锁家在公检法都有人”。2006年5月4日,在村委会的见证下,党清莲代表党清广与党长锁达成了调解协议:向党长锁赔礼道歉、赔偿2000元医药费和两棵杨树。6月,唐河县公安局以“双方自愿调解、情节显著轻微”为由撤销了党清广一案。
事情结束后,党清广立刻又返回了浙江上虞,为了避免听到闲话,特意换了另一家工厂打工。党清莲回忆:“那段时间他心情好了很多,因为工厂的领导很器重他,工友们都很合得来,人都慢慢又胖了。”没想到仅仅事隔3个多月,上虞新区派出所的民警再次出现在党清广工作的车间里,众目睽睽下要求他去派出所接受询问。“小广和他们说自己的案子已经处理过了,但是上虞警方还是说他是网上逃犯,要带他走。”党清莲感到不解,她查了相关程序,在逃人员在押解回立案地48小时以内,公安机关就应办理撤销手续。
根据事后专案组的调查,党清广的二次被捕是源于新区派出所为党清广办理暂住证时,所内电脑的缉控数据库出现报警。“缉控预警库的数据是省厅导入下发,省厅数据库因技术原因可能会出现数据延迟现象,所以缉控预警库10月15日办理暂住证后出现报警现象。”这是上虞市公安局做出的情况说明。党清广不会知道这些,中午时分,民警在核实他的逃犯信息确实已撤销后派保安送他回厂,而这第二次抓捕给他造成的精神打击超出家人的想象。
“他从派出所回到工厂就像变了个人。”机修班长万百党说,党清广后来工作没以前积极了,“叫他干什么才去做”。曹永爱发现,党清广上火上得嘴里全烂了,还常常背着自己流泪。电话里,他更是一直在向党清莲抱怨:“这日子没法过了,走到哪儿抓到哪儿。在家上门讹,我没去派出所做笔录,说字是我签的。我一直也没承认打过人,做人真难。”这种低落的情绪一直没有改变。但是谁也不知道,压垮党清广的最后一根稻草到底是什么。2007年1月19日,距离第二次被抓不过3个月左右,党清广被发现在工厂值班室内自杀身亡。而当时,婚后8年才出生的儿子党万里还发着高烧。党清莲说,党清广才向厂里请了半个月的假,准备回南阳老家。 坎坷的上访
杨书蕊疯了,还没有见到党清广的骨灰回家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确诊为精神分裂症。“喂饭需要她妈摁开嘴巴强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年逾七旬的父亲杨长江说,母亲伺候女儿的时候,急了也曾想带着女儿跳白河一了百了。2007年的春节是党家过得最痛心的春节。但是春节过后,母亲曹永爱发话了。“我妈说,咱们告状吧,得给小广讨个公道。”党清莲说。已经60多岁的曹永爱只是个普通的村妇,年轻时靠着一台缝纫机贴补家用。两对儿女中,曹永爱不允许党改明参与上访,因为他是党家里唯一的男人。“我是公职人员,上访会被开除公职。妹妹清云也不让我参与,说只要我挣钱支持她们娘俩就够了。”党改明说。当时,党清莲1000元左右的工资养活着一家人。 党清云于是开始自学法律、写材料。母女三人隔三差五就去县、市两级检察院反映情况,但是一年多跑下来却毫无进展。“2008年5月10日,我们听说省里派了个督察组在南阳,就连夜写材料打算送去豫宛宾馆的驻地。”党清莲回忆,“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却发现我母亲不见了。”焦急的两姐妹担心曹永爱想不开去跳白河,因为前夜母女三人因为投诉无门刚刚抱头痛哭过。“清云总算在河岸边找到了母亲,但是她们往豫宛宾馆走的时候,沿路却戒严了。清云听到路人议论说是温总理要来。”车队自西向东驶来,看到车队驶近,党清云冲到了马路中间,母亲也随即和她跪到了一起,她们高喊“我要见总理”。“第一辆车打到路左边,第二辆车打到路右边,第三辆中巴车停了下来。下车的是总理的随从,问清云:‘你有材料吗?’清云就把打算递交给省督查组的材料交给了他。”
整个形势于是迅速发生了变化,党清莲现在还觉得那是“老天爷在帮我们”。“拦总理”后的第三天,孙永远就到唐河县检察院去自首;5月23日,南阳市检察院移送南阳市公安局“党长锁、党志国等人涉嫌诬告陷害、伪证犯罪”,南阳市公安局组织刑警支队成立了专案组。于是,当年的办案民警、法医、医生、村民、证人等涉案的十几人都被专案组一一重新调查。孙永远伪造口供、法医技术鉴定存在的问题以及二次抓捕的原因都在这次重新调查中真相大白。但是党清莲没有想到:原来找到温总理只是她们上访的开始,之后由立案到进入司法程序的每一步,她们母女还得靠一次又一次的上访来推动。
“高级官员都是在电视上认识的。”党清广死后,党清莲强迫自己练就了一眼就能把领导面孔记在脑子里的本事,这种本事发展到最后,使得她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谁是大领导。2008年8月,“拦车”事后3个月,党清莲又开始感受到办案进度放缓、各部门间相互推诿。当她意外发现南阳市主要领导都在南阳宾馆开会时,就决定再次递送材料。一袭连衣裙的党清莲提起会场上的暖水瓶,佯装成服务员走上了主席台。在为市委书记黄兴维和市长朱广平的茶杯添过水后,她将卷在手里的状纸分别递给了他们。4天后,党清莲就收到了关于孙永远和法医杨拓涉嫌滥用职权罪和涉嫌玩忽职守罪的立案通知书。
早在2008年9月,镇平县法院就以滥用职权罪一审判决孙永远拘役6个月,缓刑1年。但是直到2010年,这份判决书才辗转到党清广的家属手中。这段时间里,党清莲一家能够想到的方法只有继续上访。2009年4月全国政协主席贾庆林到南阳视察,党清云制作了一块纸板,再次跪在车队行经路上喊冤。但是第二天,党清莲接到的却是妹妹在派出所里被打的消息。下午四五点钟,党清莲在枣林派出所见到了党清云。“她全身都是被跺后留下的鞋印,手上有血,她说‘姐,我被打狠了’。”
2009年6月,南阳市公安局刑警支队认为“现有证据不能证实党长锁、党志国等人有涉嫌诬告陷害的犯罪行为。”而党清云则被诊断为“应激性精神障碍”无法继续上访。党清莲决定进京再次找温总理告状。只要有任何线索,她就不遗余力地去找人。“我找过温总理的警卫处处长、秘书,找过温总理的同学、同事和夫人的同事。”国家信访局、最高法院、中央媒体,能找的地方党清莲都找了。等待消息的日子里,她就在西直门的一家饭馆里送快餐,这样母亲和侄子至少可以在一个潮湿闷热的地下室二层有个落脚之处。一天工作之后,党清莲可以带给老小填饱肚子的只有饭馆里的剩饭菜。“2010年夏天,北京有一天40多度,我骑电动车送了好多趟,最后在西直门桥上车一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中暑了。过了几天又是大暴雨,一不小心踩到下水道口,整个人淹到脖子。有时候想想,弟弟死了还真是解脱了,告状四处无门,生不如死。”曹永爱没上过学,她总觉得到天安门就能找到中央领导,然而却屡次被截访的地方人员送到北京的“黑监狱”,控制时间长达半年。
2010年事情又有了转机,党清莲辗转得知中央领导对党清广一案做出了批示,并由公安部逐级批示到了南阳市公安局局长万宝平手中。然而此时她却已经不知道到底是曾经找到的哪个人起到了作用,“求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10月11日,南阳市公安局执法监督委员会下发了一份错案决定书,认定桐寨铺派出所办理的党清广涉嫌故意伤害一案系执法过错案件,主要问题系伪造证据材料导致党清广被错误逮捕。2011年,党清莲据此向唐河县检察院提出刑事赔偿,总额共计260余万元,其中的一项上访费诉求达到120万元。而此前唐河县检察院仅就错误羁押党清广15天赔偿了2135元,“救助”6万元。最让党清莲介意的实际是直到2012年4月底,孙永远还在唐河县公安局做民警,这显然违反了《公务员法》和《人民警察法》。而法医杨拓涉嫌玩忽职守罪一案则被发回重审。
杨长江老两口担心自己死后精神失常的女儿没人照顾,2010年给杨书蕊找了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嫁了。8年里,党清莲没再买过新衣服,穿的是自己的制服,鞋子是亲戚从别人丢弃的废品里找来的。曹永爱因肝癌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每天却坚持要见党清莲一面。“她怕再失去我,总是说千万不要再回村里了。”又快到收麦时节了,党长锁正忙着领人到田里打农药,一部分麦秸已经晾上了房顶。这样的结果在党清莲看来离“给小广讨回公道”差得太远了,整个家庭付出的代价已经不容多想,她只能告诉自己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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