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你什么是汉字文明?你也许会不假思索地认为,很简单,就是历史上讲汉语的文明。易言之,就是中国文明。其实,这是一个完全错误的理解。首先,汉字文明不等于汉语文明。汉语作为口头语言应当远远早于其作为书面语言形成。即使在汉字书面语言发明以后,也远远不能代替口头汉语语言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独特意义。我们都知道,中国各地的方言,不仅在发音和语法上各有特点,而且反映了不同地域、不同人群的特殊生活方式和文化样态。这些生活方式和文化样态是中国文明具体而生动的体现,但是它们不能笼统地称为汉字文明。
其次,汉字文明不等于中国文明。今日世界很多民族虽不讲汉语,但是汉字却是其书面语言的最重要来源。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今天的日本。尽管日本语属于阿尔泰语系,但这并不妨碍其以汉字作为其书面语言的主要来源。另外,在今天的韩国语和越南语中,仍有大约60-70%的成份来源于汉字。因为古代朝鲜和越南曾长期以汉语为官方语言,汉字是其历史上长达上千年甚至更长时间内所有读书人共同尊崇的惟一书面语言。它们在发明了自己的文字后,把其所接受的大量汉字用新的方式拼写出来(类似于我们用汉语拼音来拼写汉字),才导致今天看不见原来的汉字了。可是那些从汉字转化而来的新字,无论是发音还是含义均与原来的汉字相近或一致。可以想见,汉语作为书面语言对这些民族的思维方式、世界观、价值观、典章制度、文学艺术等等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因此,如果把日本、朝鲜(包括南北)和越南等国排除出汉字文明之外,显然不合情理。
所以,要弄清什么是汉字文明,首先需要弄清汉字作为一种书面语言在历史上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当我们面对这个问题时,立即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即汉字在历史上不仅是中国人自身的语言,而且在长达上千年甚至更长的时期内,成为东亚、北亚乃至南亚最有影响力的国际语言之一。汉字不仅是一些今天活着的民族如朝鲜、越南、日本的书面语言,也曾是许多早已消亡的民族的书面语言或书面语言之一,并为他们长期使用。历史上的许多民族,如匈奴人、突厥人、鲜卑人、契丹人、西夏人、女真人、靺鞨人、高句丽人、百济人、星逻人、蒙古人、琉球人、满人等等,均曾以汉语作为其官方语言或最主要的书面语言之一,并曾在漫长的岁月里成为许多少数民族官方记录历史事件、进行外交活动,以及其士大夫、读书人进行思想写作、文艺创作等时的主要语言。今天,这些民族或其民族国家有的已不存在,但不能否认汉语作为书面语言曾经深刻地塑造过其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制度、文化等。
因此,汉字决不仅仅是华夏民族文明的历史载体,它同样承载着整个东亚、南亚、北亚许许多多活着的和死去的文明。当我们在契丹人的墓葬里看到用汉字撰写的官方文书时,当我在考古发掘中看到公元6世纪以前的高句丽王碑时,当我们在韩国的景福宫里看到朝鲜国王优美的汉字书法时,当我们读到日本学者用美丽动人的古汉语写出的古诗时,我们不能不感叹汉字作为一种古老的书面语言的巨大魅力,和卓越历史贡献。因此,汉字的简化,使得人们普遍质疑今天的中国文化不能作为汉字文明的最典型的象征,不能说没有道理。
那么,汉字究竟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呢?为什么能为那么多不同的民族所接受?对此,人们可能说,这是古代中国王朝的巨大影响力有关。这当然没错。但是,古代有影响力的王朝多得是,许多都比中国王朝的影响力大得多,为何它们的语言没有同样大的影响力?另外,中国历史上的许多王朝,并不是汉语民族所建,他们原本并不想或不愿成为“中国王朝”。但是它们虽然在军事下征服了汉语民族,在文化上却又被汉语民族所征服,最后成为汉语文明的追随者。中国古代的王朝(大帝国)对于汉族文化的远播固然功劳巨大,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汉语文化自身的内在魅力巨大,可以想像那些在中原大地上不断崛起的新帝国,就会象亚洲和欧洲历史上许多已经消失的帝国一样,每一次都代表一种新的不同的文化,甚至不同的语言;而每一种文化的影响力也会随着一个帝国的灭亡而烟消云散。因此,我倾向于认为,汉字的巨大力量是与它所代表的一种文化的伟大力量有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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