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独影阑珊
继上回讲了甄士隐与贾雨村在《红楼梦》开篇作为穿针引线的作用后,这一回我们继续围绕这两个人物身上的故事来讲。
甄士隐与贾雨村这一真一假的互动,是第一回的亮点。一个是真儒士,一个是伪君子,甄士隐是作者为了揭示某个主旨而凭空捏造出来的一个人物,带有梦幻的不真实的色彩,而贾雨村则是作为他的对立面的一个俗不可耐之人。这种人正因为俗,所以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身边大有这种人的存在,也就成为一类人的影子,所以在文学创造中他比甄士隐更加生动,更有故事,俗是有一定的生命力的,但是太俗了就会让人反感。
这两人的互动其实都有各自的小算盘,有点借贷关系的意味,是理与欲的权衡交易,理是仁义礼智,欲是名利色酒。甄士隐一开始当贾雨村是安贫乐道的正人君子,所以常与他交接,“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甚机会”,想帮助他,但是找不到理由。按理来说这贾雨村卖文作字为生,也算是有些才华,只是天下穷书生多的是,在没有确定贾雨村有中举的能力前不敢轻易资助。所以甄士隐对这项投资还没有充分的把握,万一科考失败不仅伤了读书人的面子自己还血本无归,因而需要慎重。
所以甄士隐对贾雨村的试探是先向他抛出色与酒的诱惑,激起他内心对于入世的渴望,从某种意义上讲甄士隐是贾雨村步入仕途的引导者。这一天两人在门口碰见正是个机会,所以“贾兄来得正好”,甄士隐借机请贾雨村到家中叙谈,谈得三五句话就有家人报“严老爷来拜”,甄士隐让贾雨村稍等片刻就走了,但是这一去却再没有回来,正是巧了,刚好给了甄士隐退场的借口,让这个叫娇杏(侥幸)的丫鬟成功引起贾雨村的注意。
这男女之事的写法又是古典小说中惯用的,不过就是才子与佳人,公子多情,少女怀春,眉来眼去,暗生情愫,后面的小红与贾芸也是同样的套路,可以说又是俗套了。但《红楼梦》就是雅俗共赏的,里面有俗也有雅,像宝黛之间的爱情则是由前世的木石之盟修来的,古今中外,只此一家,这等构思可谓是巧夺天工,何其精妙!
但是以俗套写俗人,并不为过,贾雨村便是,风尘之中遇红颜,回眸一笑神魂颠。这丫鬟大概是个以貌取人的吧,见他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便断定他是“非久困之人”也太草率了,当然我们向来有“相由心生”的观念倒也无可厚非,所以将错就错“不免又回头一两次”,不回头不要紧,这一回头倒把个贾雨村弄得胡思乱想,自作多情,像他这类穷书生,多是自诩抱负不凡,但又经常满腹牢骚,无非就是怀才不遇云云,吟出“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可见其渴望功成名就之心。虽然此时的贾雨村在甄士隐面前还是低声下气,但骨子里头却有一股傲气,商人最重要的是金子而读书人最重要的是面子,最怕别人的看不起也最欣喜若狂于他人的看得起,所谓慧眼识英雄嘛,所以这丫鬟一回头便让贾雨村“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然后便当她又是“巨眼英豪”又是“风尘知己”的,双方这种互相的判断何其廉价何其可笑!
这丫鬟的出现便燃起了贾雨村由娇妻点燃的功名之火,欲得佳人心,要先求功名。要不怎么会在发达后第一件事就是迎娶她呢,所以后面《好了歌》唱道“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一方面羡慕神仙的快活,一方面又控制不了自己的七情六欲,需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古往今来能真正做到出世的人毕竟少数啊。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头。”与贾雨村日后成为阴险贪婪的统治阶级相比,在贫困时期的他对娇杏还算是有真挚的感情的,这首对月咏怀也道出了他的相思俗调,按理来说这也就一般的烦恼,但是贾雨村却将这种相思之情,对女色对娇妻的渴望看成是平生抱负,又吟出“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诗句(俗人就有俗味,经过诗的美化,包装起来好像就正经多了),这是价值观有问题还是虚伪呢,读者自解。
这时在一旁观察动静的甄士隐是又惊又喜,推波助澜直赞其抱负不凡,乘中秋之机设宴款待贾雨村,继美人计之后又以酒相诱,将贾雨村的利欲之心推向顶峰。而贾雨村也借着酒兴又是吟诗又是感叹,让甄士隐更是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此人必非久居人下者,于是一番“飞腾之兆”“接履云霄”地捧,就差点没说我要借钱给你了。这时贾雨村也懂了甄士隐的潜台词,只是还没明说,所以借酒又开始了历来穷书生的基本牢骚了,无非就是有时尚之学却无行囊路费。当然,棋下到这一步借钱之事已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甄士隐即命小童拿五十两白银和两套冬衣送给贾雨村。
故事进行到这里,两位儒士可谓是一唱一和如说相声般配合默契,看似实现了借贷双赢,实则甄士隐错了,他已经把科举功名与时尚之学混为一谈,认为都是“理”的象征,却不知眼前这个穷书生尽满脑子的功名利禄,早已是利欲熏心,完全是冲着“欲”而去的,想让他对爱情有所渴望,他却是“唯有娇妻忘不了”,相让他不负所学实现平生抱负,他却是“唯有功名金银忘不了”,与原来所期望的已是背道而驰了。
甄士隐以假作真,认为贾雨村是正人君子。而贾雨村却是以真作假,认为甄士隐只是贪慕名利的伪君子。所以对于他的馈赠完全感觉是理所当然,你不过是借给我钱财衣物,投资在我身上,待我飞黄腾达之后还你名利又如何,无需什么感谢,所以完全没有亏欠感。因而“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经历了这一番后,两人完全是不同的表现,甄士隐倒像是放下了心头一件大事一样“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而贾雨村则是彻夜亢奋难眠,“五鼓已进京去了,不及面辞”,求名心切,真的好急!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而接下来在经历了元宵节的女儿被拐之后,甄士隐可谓是一落千丈,灾祸不断,最后彻底颓废而出家。然而宿命就是这样不需理由也没有逻辑的,作者在塑造这个隐喻主旨的人物时就已经注定了他悲剧的下场,短短半回的文字甄士隐就从“神仙一流人物”沦落到“展眼乞丐”,让人唏嘘不已啊!
一个人之所以选择出家,必是触动到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才会彻悟,看透了,便释然了,看破了,心也就凉了。而让甄士隐最后看破红尘的,便是携他出家的跛足道人口中的一首《好了歌》,这也是全书的主题歌,这首词及甄士隐给它的注解除了剖析了形形色色的社会与人生的现象,它也描绘了小说情节发展的沦落,预示着后面人物的结局。
这首词主要分四段,分别指出了世人对功名,金钱,娇妻,儿孙的追求以及最终必然落空而告终,词的内容其实非常浅显了,好了好了,“好”是一个现状,“了”是一个过程和趋势,现在的“好”终究会“了”,必将的“了”也取代不了曾经的“好”,如果看透了“好”的短暂和表面,就会明白富贵繁华皆浮云,理解“了”的必然,也就清醒多了。所以“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与之相似的还有《桃花扇》中有一出是这么写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笔者再给他续三句:眼看他戴纱帽,眼看他娶娇娥,眼看他菜市口人头落地了。世事沧桑人生无常,不过如此啊
甄士隐对其词的注解虽然有独到之处,但其实还是不够严密不够透彻的,“陋室空堂”与“当年笏满床”根本就没有说服力,两者是变化发展的,现在是现在,当年是当年,不能以其中的一个来否定另外一个,“笏满床”能变成现在的“陋室空堂”,现在的“陋室空堂”也能变回“笏满床”,这种辩证关系是双向转化的,反过来推亦成立,“当年乞丐人皆谤,展眼金银皆满箱”那不反而由原来的“悲观主义”变成了“乐观主义”了?所以“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等等,也是一个理。“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倒是很好诠释了“脂浓粉香”的“好”与“两鬓成霜”的“了”的必然,青春美貌能有多长久?“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有批注这是暗指黛玉晴雯一干人,所以在晴雯死后贾宝玉为她写的《芙蓉女儿诔》中就有“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薄命。”(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土陇中,丫环薄命)
有意思的还是后面几句,“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人的欲望是无休止的,世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历来都是前赴后继如飞蛾扑火般,所以历史给人的教训就是人永远不会吸取历史教训。“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几句很形象地表现了主观与客观的分裂,主观动机与客观结果的适得其反,背道而驰,这也是其荒唐所在,“反认他乡是故乡”是作者对意志论的一种深刻批判,这不正是以假作真认贼作兄的甄士隐吗?“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不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王熙凤吗?生活中这样的事例还少吗,怎能不让人兴叹甚荒唐!整首词读下来,令人酸楚啊!
于是回末,坎坷落魄的甄士隐颓然出家,而左右逢源的贾雨村则青云直上,那个当日如他所料必非久居人下的穷书生,回来了,真是讽刺啊!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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