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沧浪之水》之后,阎真又推出了一部反映当代社会现实问题的心血之作《因为女人》。两部作品的相同之处是,都通过主人公一生命运的沉浮,写出了在社会转型期中某种核心价值理想的崩溃(前者是知识分子的人格信仰,后者是女性的爱情信仰),以及人不得不屈服的过程。不同之处是,《沧浪之水》的主人公是男人,阎真身在其中;《因为女人》写的是女人,阎真以为自己感同身受,却被认为隔岸观火。
于是就引发了争论。作为一个教授作家,阎真在卷首语中明确挑战女性主义理论先驱西蒙娜·波伏娃的观点,然而,其“小说论证”到底是在理论推进层面上的异性对话,还是停滞在“前理论”阶段的男性自我言说、循环论证?作为一个男性作家,阎真对女性的不公处境极尽同情,然而,他“温柔的抚摸”是抚慰了女性的伤痛,还是在心灵深处打消了女性反抗的可能?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阎真为写作做了大量的调查准备,努力反映当代男女“博弈”的现实真相,尽管十分残酷。然而,阎真笔下的女性世界真实吗?主人公柳依依是“类型”还是“典型”?她的悲剧是时代所迫还是咎由自取,以其作为女人的代表有没有代表性?
有趣的是,本论坛在这次讨论中,男女明显站成两队:男读者多感动多理解,对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为女性的仗义执言表示钦佩;女读者多气愤多指责,对作家的“体贴”和“代言”不买账、不领情。是女读者基于自身处境反应过激,还是男读者和男作家一样不自觉地囿于无意识的男性中心?这分歧本身也值得解读。
另外,作品前后两部分的艺术追求也有明显差距。前半部分(发表于《当代》2006年第6期),传统现实主义笔法极富打动力的叙述魅力遮蔽了男性视点和理论困惑;而后半部分(发表于《当代》2007年第一期)单调、单面、急切、重复的叙述,使作品本身和主人公柳依依一样像个疲惫的怨妇,花容月貌渐次凋零,矛盾毛病暴露无遗。
《因为女人》卷首语
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
——(法)西蒙娜·波伏娃
女性的气质和心理首先是一个生理性事实,然后才是一个文明的存在;也就是说,其首先是文明的前提,然后才是文明的结果。生理的事实在最大程度上决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状态,而不是相反。把女性的性别气质和心理特征仅仅描述为文明的结果,就无法理解她们生存的真实状态。在这里,文明不仅仅是由传统和习俗形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性别就是文化。
——阎真
[女方]
阎真教授,您做到了什么? 谢 琼
我本来不喜欢动不动就拿些理论作工具来批评一个文本,因为这总有偷懒之嫌。但是对阎真教授我就不能不先如此,谁叫您自己要从一个纯理论的叫板开始自己的小说呢。好,我就从这个叫板开始说起。
在您的小说篇首,您先引用了女权主义先驱西蒙娜·波伏娃关于“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形成的”的著名论断,然后以自己关于“是女性的生理事实在最大程度上决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状态”的论断与之叫板。先说西蒙娜·波伏娃这一理论已经是半个世纪之前的理论,它所针对的是当时女性仅仅因为“女性”这个缘由就被排除在诸多基本权利之外的社会现实。她的理论虽开风气之先,但并不完善,只是女性主义发展的“第一波”。此后,不论是承认性别差异的“第二波”,还是解构主义的“第三波”,都“男女平等”的前提基础上,强调了女性在生物属性上与男性的不同,一部分理论家甚至继续认可这一生物属性的差异导致性格气质道德取向的差异。而您在21世纪跑出来,在完全不考虑理论产生语境的情况下和波伏瓦叫板,就像对着当今的飞人刘翔嘲笑他三岁时走路不稳当一样莫名其妙。
再说您的观点。综观全篇,您认为是女性的生理事实决定了女性在欲望化社会的彻底失败。这不过就是弗洛伊德那不断为后世女性主义者所诟病的性别观:他以男性带有阳物的性征为参照去定义女性,结论是女性是“缺失的”不完整的存在。他的女性心理学便由此出发。您呢,则以您所认为的种种生理事实作为参照去定义女性,结论是女性是“被动的”和“弱势的”,所以在欲望化社会中必然失败。逻辑论证和弗氏如出一辙。当然,这还不是我反对您观点的理由。您当然有权利这么想。可是您知道吗,从第二波女性主义开始,包括女性主义者在内的诸多学者都对弗氏的观点展开了强有力的反驳,她们一直在做的正是割断女性生物属性与社会定义之间貌似必然的链条。法国的露西·伊利格瑞看到女性的性器官——和男性的单一不同——有多个,因此将女性性征定义为“复数的”,认为女性从生理上来看应该享受到更多重的快感;美国的朱迪斯·巴特勒则干脆认为生物性别特征和社会性别特征没有必然联系。如果您要从当下的理论语境出发,那么您的小说首先应该证明的是女性的生物性征和社会定义之间这一屡被挑战的链条之必然性,但恰恰是这一链条在您的小说中成了不证自明的存在。也就是说,您若想证明自己的观点,本该沿着下列次序证明每一个箭头的因果关系:男性有阳物→男性性欲强→男性无法压抑自身欲望→在欲望化社会男性只爱年轻漂亮;反之,女性无阳物→女性的欲望是被动的→女性比男性更需要他者的爱→女性在欲望化社会必然失败——由此在两性的生物特征和社会定义之间架起一座确凿不疑的桥梁。但是您的错误,第一在于把“女性容颜易老”这一被男性定义的女性伪生理特征和“男性无法压抑自身欲望”这一完全男权的男性社会文化特征当作了两性生物性的“生理事实”,从而直接省去了前几个箭头;接着,您又从这些“生理事实”出发,不加证明就跳到了您最终的关于“男性就爱年轻漂亮”和“女性在欲望化社会必然失败”的结论。我不得不承认您的四级跳功夫令人钦佩,但是如果这些最需要探讨和证明的因果环节您都跳过去了,那您写这部小说还有什么理论探索的意义?您是在用不证自明的结果去证明结果的不证自明性。而在您的小说中这种不负责任的跳跃比比皆是(包括您对性自由观的批判在内),我简直无法一一列举。
我知道您会以“这都是现实”来反驳我,就像您回答新浪记者问一样:“如果说(小说)太男权太残酷,那么残酷在于社会现实社会氛围,而……作者的责任是写出真相。”好,那我不跟您谈理论了,就跟您谈现实。您要用柳依依为模本,展现知识女性在欲望化社会中必然失败,没有出路(如果有,也只可能是您含糊地提示的“亲情”)。我想请问,您这“必然”和“没有出路”从何而来?您说男人都是看上柳依依的青春美貌而与之交好,所以当青春不再柳依依就必然失败,那在小说中,柳依依除了青春美貌,她还有什么?不要说知识女性所特有的精神魅力她没有,即使是农村妇女都懂的相互体谅、甘苦与共她都没有。您让男人不去爱她有表情的屁股,还去爱她什么?您可以继续说,她的堕落是因为受了初恋那段纯粹欲望化爱情的打击,那我再问,女人——柳依依,她看男人又是什么标准?看上夏伟凯的阳光和帅气,看上秦一星的宠纵和钱财,看上宋旭升的老实和任人拿捏,她看男人就从没逃出过欲望化框架,她看上的男人能不总受欲望驱使吗?最后我要问,您用柳依依来证明“没有出路”,其合理性又在哪里?柳依依她尝试过任何一个像样的出路吗?第一次工作受到性骚扰,我们且不指望她挺身而出对簿公堂,就说简单的换工作,她试了吗?没有,她直接就选择了被包养。上研究生没有钱,她也不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挣,直接拿了秦一星的钱。婚姻不合,她更没有半点替丈夫考虑的体贴之心,只知道控诉“我们女性”的可怜。这么看起来,我倒觉得柳依依她挺有出路的,好歹还可以凭着青春弄来学费。而所有无此特长的男生们,以及我身边那么多勤工俭学在读书的学生们,他们才真叫没有出路呢。您用一个不去寻找出路的人来证明没出路,用一个不作为的人来证明无可作为,您觉得有说服力吗?而一个不去寻找出路的人,她有什么资格抗议社会不给出路?您也许会说,世风不古,泥沙俱下,女性在当今欲望的漩涡中难以自持,只能随波逐流。那么我要说,任何一个社会都有其堕落的一面,一个人若选择了堕落,就必须承担堕落的后果。柳依依这个人物,本该是警示女性把持自身的反面例证,而不是您同情的对象、证明女性没有出路的范本。
我知道您还有最后的杀手锏那就是叫屈:我是在为你们女性说话呀。再次引用您对新浪记者的回答:“她们会看到我跟她们是站同一战线的。”可您作为一位著名作家,应该知道同情为何物:同情是一种本身具有优越感的人俯身丢下的关怀。好像一个吃了三个馒头的人转身对要饭的说“你没有馒头吃好可怜”,您的做法是把男性的种种不合理作为以“现实”的名义合理化,再把女性反抗现实或改变现实的种种可能性像空气一样抹杀,最后反过头来去同情由此造成的女性的不幸。这样的统一战线,对不起,我们不领您的情。
最后,我本不想谈您小说中的人物塑造,因为这一层面多少有些偏离上文的中心,但是鉴于您在新浪访谈中特地要求大家注意这一层面——“我希望读者对这部小说的艺术品格给予更多的关注,看看一个男性的教授能够将知识女性的心理状态表现到怎样细致入微的程度,看看作者在人物对话和语言想象力方面表现出了怎样的艺术创造性”——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注意一下了。听说您为了写好柳依依,记了两千多条笔记,您又说:“我表现的生活景象是不是真实?是不是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我从整体构思到个别细节都是尽最大可能贴近现实去表现生活的,相信这种经验是能够跟读者沟通的。”最后您说,这个人物的刻画,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刻出来的。我想说,坏就坏在这个“刻”字上。柳依依,她在许多细节上都是异常真实的,我也相信许多女性都能从她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但问题就是:她是太多不同人的影子。她的性格不统一,一会儿装纯洁,一会儿精于算计;她的人生没成长,年少时不懵懂,年长时不成熟;她的要求集合了各色女人的要求,要钱、要感情、要忠贞、要名分、要人宠;而自己又懒、又贪图享受、又不专一、又没本事、又想要好工作。除了她的脸、她的漂亮、她的青春是一个人的以外,她的诸多您引以为豪的细节是太多人的,因而不是任何一个人的。这样做了某某还要别人给她立贞节牌坊的人,她不失败,谁失败?您真是不了解女性而又自以为太了解女性了,才“刻”这么一个超人柳依依。并且,因为她的包罗万象(或者引用您的褒义词:普遍意义),她一定会在细节上引起众多女性的部分共鸣,您就更要因此而得意了。
综上所述,您的《因为女人》,无论是从您预设的理论靶子、到您自身的论证、到典型人物的选取、到人物形象的塑造、到写作心态,都有着明显的漏洞。但只有一点我不会提,那就是您观点本身的对错。每个人都有提出并坚持自己观点的自由。每一位公民,每一位读者,也都有责任捍卫这份自由。您的观点,既然如您所说,是您在日常生活中听到、看到太多的现实存在,它理应会有讨论的价值和余地。但是,我以为,在以文学的形态来证明或探讨您的观点这一层面上,您可真的没做好。
以“体贴”的姿态倾听女性心灵的碎裂声 徐 妍
身为大学教授的作家阎真继长篇小说《沧浪之水》后,再度将意义世界的颠覆作为小说的书写对象。不过,与《沧浪之水》以疏离的立场展现男性理想被强大现实摧毁时的惨痛不同,最新长篇小说《因为女人》则以“体贴”的姿态安抚女性精神、心理创伤。
小说着力剖解女主人公柳依依在市场经济时代从“淑女”到“怨妇”的心路历程。男性视角的体察可谓细致、深刻,为当下女性生存状态提供了另一种图景。特别有趣的是,每逢小说中的女性濒临困境时,作者总是处理得小心翼翼、充满体恤。为了减轻柳依依“转型”的疼痛,小说甚至安排一位成功人士秦一星全程陪同。小说中,秦一星既是柳依依的情人,又是其情感监护人。他能够像分析股市行情的炒股高手一样代替柳依依权衡婚嫁盈亏。
但是,如果以为这种体贴和同情是对女性梦想的认同或纵容,那则是对作品的彻底误解。纵然小说没有施展太极的拳术维系男性话语所确立的秩序,也还是选取了柔道的招数碎裂女性的梦想。而小说之所以始终以体贴的姿态耐心地倾听女性心灵的碎裂声,是因为它试图逐个、逐层地颠覆本土女性写作和西方女权主义联袂发起的行动和主张。
小说的扉页醒目地将作者的女性观与西方女权主义代表人物波伏娃的话语并置在一起,显然是对西方女权主义纲领性理论进行质疑。这种质疑之执拗或许超出作者的意识之外。因为在作者看来:这部小说创作的内在动因源自现实生活的真实性,而非源自任何一种主义。小说的确尽可能地忠实于作者的记忆,正如作者说,“这些年,他看到了太多的事,听到了太多的事。”小说中,无论男人与女人的周旋,还是女人对男人的依恋,在经验世界中大多触目所及,并不新奇。然而,对于小说而言,情节越坐实,就越背离小说的方向。事实上,作者的意图始终统领其间,潜意识渗透其里,“体贴”女性不过是一种叙事的姿态,通过女性心灵碎裂的讲述来重新收复男权的领地,才是作品的“意义”。这样,这部小说虽然结构简单、生硬,语言也有粗糙之感,但却始终让男性中心价值观念支配着小说的叙述世界,包括人物的命运。小说不仅塑造了男性话语心仪的理想化女性——淑女的纯情、情人的激情和妻子的亲情,而且宣告了女权主义在当代中国的彻底破产——阿雨的人生失败、苗小慧的游刃有余形成鲜明对比,证明了男权世界的强大。按照这样的叙述立场,小说将现代女性观从精神文化的内涵退回到生理性的基点。于是,贯穿小说的主线是柳依依的三个季节:初恋的季节、情人的季节、婚姻的季节。每一个季节都被绑定在男性身上:夏伟凯时代的身体启蒙、秦一星时代的社会启蒙、宋旭升的家庭启蒙。无论柳依依如何挣扎,整个挣扎的过程如何一唱三叹,均屈从于女性的生理性限定而最终无奈地皈依亲情——姑且不说这种利益共同体组成的关系是否可以称为“亲情”。
这样的情节设计似乎很像一个命运的“连环套”。倘若在拆解这个“连环套”的谜底时,万一有人问,女性回归到生理性本身,是否就是女性回返自身的明道?一个将舞厅、雅座、包房、宾馆作为主打场景,惟独将校园虚设的处理方式是否就是小说的真实?某类小资女性寄予在成功人士身上的中产之梦是否能够代表女性的理想?随着这些问题的追问,这部小说就大煞风景了。不过,在这样一部男性话语为中心的小说里,如此多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大多数男人们一心想的都是:男人只有“优秀”和“不优秀”的区别,如我这样“优秀”的男人是多么值得女人牺牲了自己去爱啊。问题是,即便女性的天空低到尘埃中,女性精神中那一点“地母”的根芽也会不屈从地提出质疑:什么是男人所说的“优秀”?
[男方]
性别言说的实践和困囿 张光明
阎真处在男性的生理事实基础上,通过对女性进行漫长而艰难的探索,其长篇《因为女人》跨越零七、零八年刊发于《当代》。该作品无论从文学,还是从社会性别文化,尤其是女性主义方面都引起了一场激烈的讨论。作为一位业已成名的实力派现实主义男性作家如此果敢而自信地探讨女性这个敏感的话题,无疑备受关注。阎真在广泛收集和分析资料的基础上,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稳妥持重地书写了具有普遍意义的女性柳依依的情感体验和生命历程,展现了欲望社会,文明下女性情感、理想处处受堵的无奈和她们艰难地寻找生存缝隙的韧性。作者诚恳地靠近女性,以理解和同情的态度来揭示这个严肃性的问题,并提供自己对于女性挫败的原因和出路的理解(“欲望化的社会现实造成女性的生存困境,因为她们的青春不会永久。”“激情总是会消失的,亲情培养起来了,就是幸福的空间。”)。
作者开篇对波伏娃的理论挑战就显示了作者的雄勃之心,随后作者以柳依依为中心,设计了三个女性苗小慧,王安安、阿雨和三个男性夏伟凯、秦一星、宋旭升来整合和架构柳依依的情感与心理历程。初恋时节,柳依依绵密幽微的心绪,作者写得细腻真切,收放自如;情人和婚姻纠缠时节,柳依依情感和心理的隐曲怨婉也写得丝丝入扣。三个男性都代表着欲望,尤其是对“年轻漂亮女人”的占有的欲望,三个女人更大程度上是靠着“年轻漂亮”的先天资本来延续生活(王安安不明显,但她也是自知“不漂亮”无奈下的另一种选择)。她们会一直感叹“青春易逝”的怅惘,在无奈的生理事实下自悼自哀地艰难生存。这里有作者对欲望社会的批判,对女性先天“原罪”的同情,其实也有对女性本身欲望的批判:她们也是在欲望社会下不择手段地、自私甚至自虐地追逐欲望的满足(物质的、情爱的)。在欲望左右下,情感和身体的过多经历,使她们在青春完全失去后将面对更加严酷的现实,她们的出路变得极为狭窄。这也隐含了作者对女性主义的一种悲观性的看法:欲望化的社会,文明里,人(女性)不由自主的欲望追逐和真正自由的不可能实现。作者以悠缓平稳的叙事笔调书写这一群坠入尘埃的凡人的情感故事,寄予了他对欲望社会,文明诚恳和无奈的批判,以及对女性历史的挫败感和天然的无力性的深切的同情与理解。作者和他笔下的柳依依共同体验着心理和情感的波动,众多的读者也不由自主地被触动,轻轻滑入柳依依的情感世界,感受特定时代社会里笼罩人生的瘴烟迷雾。阎真是以自我的良知和问题的意识来剖析女性,细腻饱满甚至过度的情感捕捉(渗入),使作品具有了现实的警醒意义。这个情感的启示录,为世人尤其是女性朋友提供了有价值的思考。
作者深切的同情和理解也许根本得不到女性普遍的认可,她们反而把阎真看成是男权的代言人。每每当作者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女人……”时,也许会有很多女性鄙夷地自语“你们男人……”,这种结果也许作者始料不及,他必将面临许多女性一连串的激烈的质疑和拷问:你了解女人吗?纵然柳依依普遍存在,但她能代表所有的女人吗?女人除了青春资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吗?女人天生的生理特征就使我们低人一等吗?我们只有堕落中存在吗?我们女人都是像柳依依一样在单纯的情欲和物欲中消耗自己的生命吗?如此单调、自甘堕落的柳依依,我们女性也很鄙视她,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你们男人的同情也真是太自以为是、矫揉造作了吧,到底你们男人居心何在?……众多的女性伤透了心。作者面对这些问题也许难以辩驳,一种强烈的冤枉感油然心生。因为有的质疑和拷问完全超出了文学(内部)的范畴,已成了社会问题。然而这毕竟是由作品所引发的,作为现实主义的实力派作家有必要更有责任承担这些质疑和拷问。阎真是这样努力做的,只是他做得还不够好,所以也引出了作品本身存在的问题。这有自身的原因,又有时代社会的原因。
现实主义叙述魅力的成功展现——评阎真长篇小说《因为女人》(上) 谢 俊
当年曾以《沧浪之水》写透知识分子的作家阎真,在《因为女人》里将力气聚焦在了“女人”身上。作家显然雄心勃勃,在作品的开题处就向女性主义大师波伏娃宣战:女性气质到底是生理事实还是社会建构?女性的悲剧究竟是男权的霸道还是女人的宿命?然而以一个男性知识分子的所思所想,试图参悟“女人”的莫名奥妙,意旨虽大,却难免让人心生疑窦:这个作品当真能写透女人而不陷入一种粗糙与偏执么?
然而故事一经展开,却是如此的行云流水,曼妙婉转。有别于女性主义作品的咄咄气势和极端经验,这个小说从一个普通女人的平凡人生写起,本期刊出的前半部分讲述了这个叫做柳依依的女子在大二以后四五年问的美丽年华,从拒绝霍经理的诱惑时的骄傲到找到一份纯真的校园爱情时的明媚;从不断被男友突破身体防线的惊慌,到发现男友背叛后的不舍与决绝;从曾经沧海后对待男人的狡猾与漫怠,到事到临头还有着对平庸与苟且的不甘;再从走出校园漂泊城市时心灵的孤寂与渴望到对一夜欢情的恐惧与迷失……小说确实在讲述女性的悲哀,讲女性青春与身体的悲哀,落花流水春去了,却一点点真情实感也抓不住。
或许女人未必真如柳依依那般耽于幻想、溺于感情,或许作家对女人意见实在过于执拗而褊狭,然而这些都无法形成对小说的诟病,甚至作品中很多明显的时代错误也被大部分读者轻易放过,因为这实在是一个以假乱真的作品,它的迷幻力让读者不自觉地追随着柳依依在都市的幻影里沉醉、破碎和流逝,让读者在柳依依的故事里意乱神迷、或喜或悲。小说的好处正在于它的通透和细腻,它几乎抓住了每一段典型的感情经历,抓住女性普泛的情绪,这些故事和情绪又能低到尘埃里去,每每落在我们这些凡人日常的周侧,于是当小说最终刺人女性生存骨子里悲凉中,那一份浮华与悲哀也就不仅仅是柳依依的了,它抓住了读者的内心。于是小说对人物心理和情感的细腻捕捉与反复濡染,读者就仿佛读到了自己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中的所思所想,而这些痛楚往往在生活里为我们所耽溺所逃避,当小说家以近乎自然主义的方式精确再现它们,一种恐惧与感伤便一下子刺入了我们尘封而麻醉的内心了,我们便仿佛在读自己的刻骨铭心的故事。
这个作品显示了现实主义强大的叙事魅力,日常细节的仿真和微妙情感的捕捉麻痹了小说思想、语言的陈旧和它教唆的意识形态,这实在是非常成功的叙事作品。
虚妄的典型与片面的沉溺——评阎真《因为女人》(下) 闫作雷
阎真的长篇《因为女人》(下)承续上部中柳依依情感、心理的变化逻辑继续展开。续篇中的柳依依越来越现实,也越来越迁就和屈服。作者仿佛试图证明一个所谓的“均衡”理论:女人的青春与美貌均衡于男人的成熟与成功。秦一星的成功和体贴、关爱让柳依依觉得得到了暂时的幸福和感情的依靠,但即使在这种均衡中,作者也让我们看到了物质和性的决定作用。而宋旭升与柳依依从来就没有均衡过,还没“出息”时的宋旭升无聊、无趣,而“出息”后的宋旭升由懦弱变得强硬,柳依依和他的主被动关系发生逆转;同时伴随的是柳依依的青春不再和只能靠女儿维持的婚姻。由秦一星到宋旭升,柳依依完成了从情人到弃妇的角色置换。在秦一星那里得不到婚姻,在宋旭升那里没有爱情,柳依依承受了这种残酷的现实存在。即使均衡,也会被打破,而受伤的总是女人,最后只能感伤、缅怀、无奈、怨恨。也许这正是作者意欲表现的女性的困境和无法承受之重。不同于《沧浪之水》中池大为转变后的如鱼得水,柳依依每一次的情感遭遇,都让她对社会对男人产生绝望感,逐渐由抱怨而憎恨。作者说女性的生理事实决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如果说爱幻想、渴望爱情,青春美貌是一些生理存在的话,那么柳依依灵与肉最后的双重失败和双重得不到便会给她以致命的打击,剩下的也就只有怨恨了。
作者以一种绝对和偏执的方式将本质赤裸裸地撕开、呈现。续篇中似乎所有的女人都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男人尤其是成功后的男人都是猥琐龌龊、低俗不堪的雄性动物。在这个动物庄园,在这个男女博弈的战场,看不到真情与真爱,纯情与理想变得苍白与矫情。小说的叙述是急切和不加控制的。男性基本上没有心理描写基本上都是负心汉基本上说的不是人话,女性的声音只有一个声调,其实也是作者的声音,她们都以天下女人的福祉为己任,论述自己的无辜无奈及男人的无耻无情。而且在行文中还会经常出现一句作者将心比心的忧虑:如果你也有一个女儿的话……某种程度上,与柳依依发生关系的那些男人的不道德,反过来也证明了柳依依自身道德的可疑性;同时也说明了柳依依、苗小慧、阿雨时常挂在嘴边的“我们女人”的虚妄性,她们顶多是一个类的存在,并不足以构成代表“我们女人”的典型,在这个滴水中是无法看到整个大海的,因此,作者的整体立意与构思就显出悬空与虚妄来。
作者说《因为女人》所写的都是非常现实而普泛的当下存在,但如果以传统批判现实主义的标准来衡量,那么《因为女人》就相差太远了。传统批判现实主义在典型塑造的同时力求客观地呈现现实,当然在客观呈现中不乏作者的价值判断。哈代在写苔丝一步步走向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毁灭时,有对那个社会的强烈批判,有对无法抗拒命运的悲壮抗争,同时也让读者看到了苔丝自身的致命缺陷。而阎真的叙述则是完全沉溺其中,“入乎其内”但不能“出乎其外”,不错,作者是在反思与批判,但纯主观地沉溺其中也使理性一步步丧失。作者被柳依依牵着走同时还想牵着读者走。随着柳依依怨恨的升级,作者实际上也成了语言上的怨妇。当柳依依盲目抱怨一切而对自身不作一丁点反思时,作者的批判也就显得非理智而陷入一种疯癫的歇斯底里状态,甚至变成了一种刻意破坏“和谐”的无端憎恨,同情也就变成了狡辩。如此看来,阎真的现实主义毋宁说是一种“怨妇”式的现实主义。
虽然如此,作为一部关注当下女性的问题小说,作家的责任良知和问题意识让人敬佩,这也使作品具有现实的警醒意义,引人深思;作品打动人的是作者对女性心理的细腻描绘、对情感变化的细致捕捉,稳扎稳打,那些朴实的字句和对话有着格言和警句般的力量触到人心最柔软的部分,让人感叹不已。情感的力量已经足够强烈,或许作者觉得不让那些“类”的语言过度泛滥,则不足以增强读者的领悟力和作者论证的力度;这种急促和情感的忘我投入多少损伤了作品的自然柔和。
(责编:吴 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