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姓庞,是《金瓶梅》中一个颇为特殊的人物。
张竹坡说:“《金瓶》内,有两个人为特特用意写之,其结果亦皆可观。如春梅与玳安儿是也。”
也许张竹坡说的对,作者对春梅是另眼相看的,即便写她的淫事也是“影写”,大多在隐隐约约之间。这个原来吴月娘房中的小丫环,在作者笔下确实与众不同,否则,怎会在书名中占三分之一?
张竹坡还有另外一句话说“春梅是狂人”。但这个“狂”字为褒义,是说春梅性情豁达,处事决裂,举手投足,与众不同。
春梅确实是个狂人,但她的“狂”是什么性质?我们不妨看看两位著名《金瓶梅》评点者的区别。晚清的文龙在评价春梅这个人物时,有着与张竹坡完全相反的看法。
八十三回,写陈敬济与潘金莲、春梅三人淫乱场面,张竹坡认为是作者“不得不故为迂缓其调,以为春梅地也”。而文龙的回评中却这样评价春梅:“其狠也,在金莲之上。其淫也,不在金莲之下。可见西门生前,仗势装腔,都是假做作。西门死后,赤身露体,乃是真情形。西门庆被他瞒过,许多阅者亦被他瞒过,何也?”
八十五回,写春梅被月娘发卖时不垂别泪、扬长决裂而去,张竹坡十分欣赏:“如椽之笔,为炎凉场中吐此一口恶气。”而文龙却在回评中说:“其不垂别泪,志向早立定于西门生前也,故动作得安详于月娘发遣。此是其明白处,不是其豁达处。此是其强狠处,不是其磊落处。”
文龙的批评往往偏激武断,但我认为,在对春梅的评价上,恰恰是文龙高于张竹坡。因为综观全书,春梅的奸诈不亚于潘金莲,淫荡不亚于李瓶儿,心机不亚于孟玉楼。而其狠、其假,更是无人能及。
张竹坡还经常有捕风捉影之处,他说绣像本第一回玉萧出场时有“大丫头”三字,就是影射了“小丫环”春梅的,这似乎也太过牵强。《金瓶梅》中春梅正式出场是在第九回,西门庆娶潘金莲回家后,大娘子吴月娘房里使着两个丫头,一名春梅,一名玉箫。西门庆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令他伏侍金莲,赶着叫娘。
潘金莲对春梅甚是疼爱,而对另一个买来的粗苯丫头秋菊却异常刻薄,时常打骂。此时,春梅还是一个清白少女,直到有一天西门庆收用了她。潘金莲自此一力抬举她起来,不令她上锅抹灶,只叫她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她,缠得两只脚小小的。原来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她。
此后,春梅仗着得宠,其“不是耐烦的”真性就逐渐暴露了。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槌台拍凳闹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她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闷时,听了这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雪娥见她性不顺,只做不听得。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她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不久,在潘金莲和春梅的共同挑唆下,西门庆接连两次踢打孙雪娥。
潘金莲与琴童通奸,西门庆不知真假,打了潘金莲,并向春梅询问,叫过春梅,搂在怀中,问她:“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西门庆登时气消怒散,潘金莲当然十分感激春梅。
过了几天,李桂姐与潘金莲结怨,唆使西门庆去剪潘金莲的头发。西门庆到家就叫春梅拿马鞭子来,那春梅只顾不进房来,叫了半日,才慢条厮礼推开房门进来。由西门庆使她,只不动身。妇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甚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平地里起风波,要便搜寻娘?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你教人有那眼儿看得上你!倒是我不依你。”拽上房门,走在前边去了。这西门庆也奈何她不得,潘金莲又饶了一顿打,对春梅越发感激了。
一日,西门庆叫李铭教春梅等四个丫头弹唱,三个走了,止落下春梅一个,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骂道:“好贼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忘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连骂了好几个王八,随后潘金莲告诉西门庆,不让李铭上门。春梅此举是故意而为,一来抬高自己身价,二来替潘金莲出气。因为李铭是李娇儿兄弟,潘金莲与李娇儿一向不和,更与其侄女李桂姐吃醋。从此,潘金莲对春梅更另眼相看,连打骂秋菊的事,也常常交给春梅代劳了。
潘金莲与春梅就这样逐渐变得亲如姊妹,一体同心。
一天,春梅叫秋菊上如意儿那里去借棒槌洗衣服,没有借到。这春梅一冲性子,就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说道:“那个是外人也怎的?棒槌借使使就不与。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的来了!”,后来潘金莲也赶去,还殴打了如意儿。
又一天,春梅叫春鸿去叫申二姐过来弹唱,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她稀罕怎的,也来叫我?”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把申二姐骂的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哭回去了。月娘知道后,怪潘金莲没有管好春梅,后来两人大吵起来,潘金莲在地上撒泼打滚。这春梅知道了,躺在床上哭,也不吃饭。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里,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门庆叫着她,只不做声,推睡。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那春梅从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春梅道:“达达,放开了手。你又来理论俺每这奴才做甚么?也玷辱了你这两只手。”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儿罢了,只顾使起性儿来了。说你这两日没吃饭?”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我做奴才,也没干坏了甚么事,并没教主子骂我一句儿,打我一下儿,做甚么为这肏遍街捣遍巷的贼瞎妇,教大娘这等骂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淫妇打我五板儿?”两人真可谓一鼻孔出气了。
西门庆死后,潘金莲与陈敬济日益亲密,一天被春梅撞着,潘金莲便叫春梅也与陈敬济苟且,春梅也不反对。当下尽着敬济与春梅耍完,大家方才走散。自此以后,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非只一日,只背着秋菊。
一日 这事被秋菊看见了,告诉上房的小玉,谁知小玉对春梅讲了,春梅便向潘金莲告发。潘金莲大怒,拿棍子打秋菊,春梅走将来说:“娘没的打她这几下儿,只好与她挝痒儿罢了。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与她二三十板,看她怕不怕?汤她这几下儿,打水不深的,只像斗猴儿一般。”此时春梅比潘金莲还要狠心。
后来,秋菊再次发现他们的奸情,便直接告诉了月娘,那月娘还不是很相信,只限制了陈敬济的一些行动,早晚上锁提防,两人一个多月不得相会。春梅一天趁月娘宣经,对潘金莲说:“晚夕,我推往前边马房内取草装枕头,等我到铺子里叫他去。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决不有忘。”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后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
此夜三个在一起,荒淫了一夜。又被秋菊看见,再次告诉月娘,不想被月娘狠狠训斥了一顿,秋菊也不敢再说了。而他们三人得知后更加肆无忌惮,以致潘金莲竟怀孕在身。
月娘到泰山去进香,来回半个月,潘金莲趁机打了胎,依旧只瞒了月娘一人。秋菊实在气愤不过,再次上告月娘,又被月娘一顿大骂,垂头丧气而回。
一日,月娘亲见两人在一起,不得不相信秋菊所言属实。一个月后,月娘叫来薛嫂要打发春梅。那春梅在旁,听见打发她,一点眼泪也没有。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
春梅卖到守备府,周守备十分宠她,立为二房。一天听说潘金莲在王婆家待卖,晚夕啼啼哭哭对守备说:“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这几年,她大气儿不着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只知拆散开了,不想今日她也出来了,你若肯娶将她来,俺娘儿每还在一处,过好日子。她若来,奴情愿做第三也罢。”说的守备心动,与王婆讨价还价几次,在春梅再三鼓啜下终于同意出一百两时,却被武松买去了。
潘金莲被武松杀死,弃尸野外无人安葬,春梅知道后,随即拿出十两银子,托下人李安、张胜收了尸,安葬在永福寺内,并托长老念经烧纸。
清明节,月娘与孟玉楼、吴二舅等同去给西门庆上坟,回来经过永福寺进去看看,不想正逢春梅来给潘金莲上坟。见春梅比昔时出落得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的粉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上穿大红妆花袄,下着翠兰缕金宽斓裙子,带着丁当禁步,比昔不同许多。月娘见春梅富贵,竟与她逐渐热络起来。
西门庆家中的孙雪娥与来旺通奸,被来旺盗财又拐出,却陷入官府。官府叫月娘领回孙雪娥,月娘不要,正准备官卖时,这春梅听见,要买她来家上灶,要打她嘴,以报平昔之仇。对守备说:“雪娥善能上灶,会做的好茶饭汤水,买来家中伏侍。”领到府中,后到房中来见春梅。春梅正在房里缕金床上,锦帐之中才起来。手下丫鬟领雪娥见面。那雪娥见是春梅,不免低头进见。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个头。这春梅把眼瞪一瞪,唤将当直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鬏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从此孙雪娥就在守备府中,受尽春梅虐待和侮辱。
后来春梅生了小衙内金哥,适逢大奶奶死了,便正式成为守备夫人,周守备对她更为言听计从。
一天,守备正在审理一起小道士包娼的案子,春梅偶尔见那小道士正是老相好陈敬济,便赶紧让张胜叫来守备,说那是我姑表兄弟。守备随即将两人都放了,并关照张胜领小道士与春梅相见,那春梅忽然沉吟想了一想,便又分付张胜:“你且叫那人去着,待我慢慢再叫他。”
你道为何?原来春梅想起孙雪娥在府里,被她知道此事,如何得了。
却说春梅一面使张胜叫敬济且去着,一面走归房中,摘了冠儿,脱了绣服,倒在床上,便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唬的合宅大小都慌了。
原来这是春梅使的诡计,她不吃药,不喝粥,打骂丫环,闹得鸡犬不宁。说孙雪娥煮的“鸡尖汤”不好吃,叫人把这孙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来,即时罄身领出去办卖。分付:“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从此,孙雪娥便落入酒家为娼。
话说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春梅和周守备说了,备一张祭桌,四样羹果,一坛南酒,差家人周义送与吴月娘。一者是西门庆三周年,二者是孝哥儿生日。月娘收了礼物,连忙就使玳安儿穿青衣,具请书儿请去。从此两家来往。
春梅没一日不想陈敬济,自分手后一直托张胜找他。一日张胜在水月寺找到了他,便把他领来见春梅。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来,见无人在根前,使眼色与敬济,悄悄说:“等住回他若问你,只说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岁,二十五岁了,四月廿五日午时生的。”敬济道:“我知道了。”从此只要守备不在,两人便整日淫乱在一起。
春梅生日,吴月娘差玳安送礼,玳安冷眼看到了陈敬济的身影,回去告诉月娘,两家从此断绝来往。
后来春梅替陈敬济娶了葛翠屏小姐为妻,他们夫妻不在一起时,春梅仍然与陈敬济偷情不止,不仅鼓动守备替陈敬济谋得个参谋官职,还凭着守备官势,替陈敬济夺得谢家酒楼。
那张胜自持找回陈敬济有功,对陈敬济很不敬,加上他舅子刘二砸过陈敬济的酒店,陈敬济也对他怀恨在心。一日,他与春梅在家淫乱以后,鼓动春梅除了张胜,谁知被张胜听见。正巧金哥啼哭,春梅出去,张胜便将陈敬济杀了。
自从陈敬济死后,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照的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见李安一条好汉,想勾引家仆李安,李安假托老母有病,辞去回了原籍,那春梅还不死心,数次叫人传唤,李安只得投奔青州他叔叔去了。
春梅勾搭李安不成,又转向老家人周忠的次子周义,这周义只十九岁,春梅却与他勾搭成奸。
后来,守备在战场阵亡,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一日,过了她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辰晏起,不料她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口,就鸣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
春梅出场时的正确年纪在书中没有记载,吴神仙冰鉴时说她“年约不上二九”,后通过郑春的小曲又说她“一个姐儿十六七”,虽是约数,但可以估计当时她还不满十八岁。按她自己对陈敬济说“年长一岁”来推测,她应该属蛇,似也符合吴神仙“口若凃砂行步轻”之相语也。
1、春梅小像 作者:张文江
2、娇撒受宠 作者:吴以徐
3、三人淫乱 作者:冯庆然
4、生子威风 作者:戴敦邦
5、虐打雪娥 作者:黄山
6、因淫而终 作者:戴敦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