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蓝/文
很多人提起张爱玲,都会聊起《倾城之恋》,聊到流苏。
我看懂的不多,只觉得这个女人真实而有趣,其中有一点,拿现在的话来说,就叫闷骚。
一、
闷骚的女人,大多是美的,或者是她的自我感觉不错。
流苏意识到她已经不再年轻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突然叫了一声,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
“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看到镜中的自己,立刻松弛了下来。
是的,离了婚,钱也用完了,还借居在娘家。连狗都嫌的她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一张脸了。
好在这张脸,“从原来的白得像瓷,到现在的由瓷变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还有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
有了这基本的三样,纤腰、玉肤、媚眼。流苏就重新拾起了信心,她下意识地“不由得,偏了头,微微飞了个眼凤,做了个手势。”她向左走了几步,向右走了几步。“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
你可以看到流苏的“一个眼凤,一个手势”,听到她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这样的女人,你还会认为她是傻的吗?
这样的女人,是懂得容颜的魅力的,而且还是诱惑性的那种。
二、
闷骚的女人最擅长的“一个眼凤”。
“眼凤”,这是一个女人最简单又复杂、含蓄又直接,文雅又风骚的调情功夫。
《红楼梦》的贾雨村念念不忘娇杏,只是因为当年娇杏丫头看了他一眼。这当然不是一般的看,就是“一个充满深意的眼凤”,里面传达出的一个小女子对这个男人的仰慕、肯定和情意,否则见利忘义的贾大人何以念念不忘那么多年。
再看《艺妓回忆录》中,真美羽培养小百合成为顶级艺妓,其中有个练习,要求仅用一个眼神,便把男人捕获。电影中,小百合走在街上,微微一偏头,故意朝旁边骑车的陌生男子看了一眼,男子立时从车上栽了下来。这是一次考试,一位顶级艺妓的最后一课。
一个“眼凤”的魅力胜过千言万语。流苏深知。
两人在香港第一次见面,面对范柳原的直爽,她只是“向他笑了一笑”。跳舞时讲到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她“瞟了他一眼”;当旁人不明就里称呼她“范太太”时,她皱着眉向他“睃了一眼”。第二次去香港,在码头上,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就是这样,话不多的她,每次都有一个不同的眼神,但是准确、到位,恰到好处。一眼之下,范柳原愈加迷恋上了她。
一个会用眼睛说话的女人,男人是会为她疯狂的。
三、
闷骚的女人会有一些小动作,这是她们多年来的心得,下意识间就会表露出来。
阳台上的胡琴传到屋子里,心情平复的流苏,对着镜子“飞了一个眼凤,做了个手势”,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每一步都像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的音乐的节拍。
“一个眼凤,一个手势”让流苏浑身散发着迷人的风情。
范柳原就认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
流苏并没有老师指点她,她那个没落的大家族能给她的也无非是一个淑女所有的假正经的一套。她这点子悟性应该来自于传统的戏曲和无数绮丽的旗袍上传达出来的风情。
这些传统文化中的美,诸如昆曲中的身段、京戏中的唱念,无一不是在温婉柔媚中渗透千般韵致,万种风情。一旦被从小在异乡长大的华人遇见,尤其痴迷。所以当流苏叹了口气说: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女人。范柳原却由衷地赞叹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
一个女人的容颜至关重要,但更关键的是她这张脸之下的野心。
四、
闷骚的最大特点,是美而不张扬,不言不语却尽得风流。
对于眉飞色舞,口吐莲花,袅娜生风的红玫瑰之流来说,她们是明骚。而擅长眼凤、小动作、的流苏来说,低头不语,是她最迷人的时刻。
流苏低头不语,范柳原笑道:“你知道吗?你的特长是低头。”
流苏起初,只是因为传统的教养让她显得矜持,矜持中还有三分木纳。没曾想,这一种极具传统女性特色的低头不语,成了另一种更加迷人的风致:“她不由得想到她自己在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脸,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地低下头去。”
这种低头,即便是在接受了鼓励,成为一种刻意,也已经达到情理皆通的境地。
之所以说到闷骚,也是因为这里面有刻意的成分。
五、
闷骚的女人是有野心的。
流苏虽然总是“低头不语”,行为规范。但她是有心思的,有算计的。“眼凤,手势”都是她不经意间的外在表现。内心的所思所想,和范柳原一对一的调情,都是心照不宣,旗鼓相当的。
她陪宝络去相亲,不想被范柳原看上。女人们嫉妒的谩骂不止,她却非常镇静,暗中淡淡一笑“今天,我不是有意的,但无论如何,给了她们一点颜色看看。”想来,若是她有意,该是怎样的魅惑惊人呢?
第一次去香港,她一早猜到是范柳原的诡计。她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她骨子里的赌性被激发了,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
至于两人之间的对话,更是厉害。范柳原的情话,她听得懂,但并不当回事。范柳原的做派,她在心里细细揣摩,进一步或退一步,她始终端着淑女的架子,保持着大家族的门第派头,也让范柳原处处礼让,不敢轻举妄动,以免丢了场面,失了脸面。私底下,她随时准备赴汤蹈火,赌赢这场情役。
“适当的而环境,适当的调情。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都不肯冒失。”
张爱玲的比喻,深入人生,一针见血。
七、
如果女人只有貌,不会骚。这样的女人就是白玫瑰,就是烟鹂。“虽然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想的太太,可以作为男人们高谈阔论的背景。”但是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欢她。
烟鹂的美和所有的智识层面和流苏是差不多的,在知识面上,可能还比流苏强一点。因为她是上过几年正规学堂的。但是她却很惨,惨到“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
不解风情,不具野心,这样的女人,活在旧时代,即便嫁得很好,也会很无聊,很悲哀。
有人说,烟鹂就是婚后的流苏,如果是,流苏不会离婚,更不可能再嫁,再嫁也不会是范柳原,她是懂得诱惑的,这是种本事。烟鹂只是空洞的美的壳,壳是硬的,终究是要被弃的。
一个眼凤,一个手势,然后,低下头来,落下泪来。
张爱玲写闷骚,不过这几笔。